南开大学BBS论坛
[回到开始]
[上一篇][下一篇]
发信人: menfucius (梦拂西屋诗), 信区: NKU
标 题: 五月的芬芳——纪念陈省身先生zz
发信站: 水木社区 (Wed Dec 3 12:11:12 2008), 站内
发信人: xkdog (黑娃), 信区: Books
标 题: 五月的芬芳——纪念陈省身先生
发信站: 南开人测试站 (2008年12月03日00:08:22 星期三), 站内信件
五月的芬芳
如果不是经人提醒，我想我完全已经忘记了陈先生的忌辰。我完全承认自己
是一个善于遗忘、独具冷眼的人。如果不是自己有着切身情感的人物，总是欠缺
足够的同情与关心。哪怕他是一位伟大的人物。
我和陈省身先生几无相近之处（如果能相近那就是相当唐突这位前辈了），
倒是有徒具虚名的同乡名分。但说到底，也只是同出在浙江而已。然而熟悉浙江
人的人都知道，浙江人是一个几乎没有太大同乡观念的群体，这部分地应当归因
于一个县（市）就有一种差异悬殊的方言。所谓的浙江老乡也因而应当局限在同
一种方言的地域范围之内。因此，严格来讲没有浙江人的概念，只有温州人、义
乌人、绍兴人的概念。嘉兴人或许较少为人提及，某种程度上甚至不如后来归入
它底下的海宁人有名，比如金庸、比如王国维、比如徐志摩。江南出才子，狭义
的江南又局限于江苏的苏无常与浙江的杭嘉湖一带，传统上文人气息浓厚，虽然
当年的精致化文学已经一律转为当今的市场化商业，但在宣传城市名片时，似乎
还是文化名人较为高雅。尽管没有这些名人，当地的老百姓一样生活得挺美好。
至少看上去挺美。如同一位作家在《千万别得罪绍兴人》中所提到的，当他问一
个绍兴朋友，如果没有鲁迅，绍兴将会怎样？后者稍有顿愕，而后说道：也不会
怎样，或许只是跟别人介绍起绍兴时，不太方便罢了。
在名人中，又以文化与文学名人首当其冲，这与传统中国人文风行而科学落
后自然息息相关。比如，同样身为海宁人的李善兰（1811-1882），估计一般人
知之甚少，虽然对于 "代数"、"函数"、"方程式"、"微分"、"积分"、"级数"、"
平行"、"切线"、"法线"、"渐近线"、"植物"、"细胞"等等，对于新中国成立以来
的青年应当比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更加烂熟于心--尽管可能以并非完全自愿的
方式。这些贴切恰当的名词和术语，不仅在中国流传，有的还东渡日本，沿用至
今。此等名词皆拜李善兰的妙手得之。比如他根据汉代徐岳所著的《数学记遗》
中"不辨积微之为量，讵晓百亿于大千"的，将Calculus译为微积分（虽然时常被
现在不堪考试折磨的学生调侃为"危机分"）；此种译法，有如神助，无法匹及。
事实上他接近林纾，不通外文，只由外国同行口述而后笔译成书。对于这样的人
物，除了解释为天才，似乎别无他法。然而他的名声，毫无意外的要远逊于
其后生晚辈王国维弟了--尽管我毫不犹豫地认为，对中国近代社会而言，对近代
西方数学及相关自然科学的传播，远比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具有更深远的意
义，同时也在客观上具有更深远的改造力和创造力。
这些似乎都扯远了。严格地讲与我这个永康人也没有什么关系。相比较苏南
浙北的群星璀璨，这个浙江中部的小城实在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传统上
只有一位宋朝的状元，陈亮，还是因为年纪大、考了好多年，连天子都于心不忍
，于是皇恩浩荡地擢为状元，却又卒于赴任途中。而今，他或以词人辛弃疾的挚
友身份，出现在某首流芳千古的宋词的注脚中；其身影偶尔会出现思想史的争论
中，被誉为是永（康）嘉（兴）学派的代表，是义利之辩中的言利派。但在现实
中，当地老百姓最崇尚的是他的另一位同乡，曾经官为吏部侍郎的胡则，暨现
在的胡公大帝。因为灾荒之年他曾上疏力谏减免赋税，救民于倒悬；于是由人而
神，渐成无所不能的观音菩萨了。而人微言轻、一介书生的陈亮终于只剩下一个
还算清高的石像，屈居于胡公大帝脚下某个还算清幽的山洞--曾经的书院门前。
立功、立德、立言，曾一度被视为人生的三不朽。然而现实的选择远远强于与文
人学者多少归于一厢情愿的书写，凡是不能给浙江人带来直接现实利益的人物，
终究要在这片土地上被边缘化。这里的经济精神过于强劲，强劲到如当年我这个
自诩以天下为怀、无所不知的小秀才，也不知道离家不算太远的地方，竟然有一
位蜚声中外的数学大师（而比我年幼且年纪轻轻的colinliu君竟然已经能够从杂
志上窥见大师的风范了），其国际地位甚至高于耳熟能详的华罗庚、陈景润。我
想这不能单纯地归功于我的孤陋寡闻，如果你能接受，在我高中毕业上了南开之
后，有个在杭州读书的同学，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问了一个问题：南开是外省的
么？这不免让我感到一种失落与焦灼，以及一丝无奈与卑微。
但我还是很愿意攀一攀陈先生的高枝，如果他不介意的话。对于数学家和数
学，我总有一种莫名奇怪的尊敬与叶公好龙式的痴恋。我很单纯地以为，数学是
这个星球上最完美的学问。对于这个命题，我主观地判定为公理，无意提供证明
。事实上，不仅是在数学上，在生活中，也有一些东西是无须证明，无须证伪，
只须接受，甚至膜拜。比如对你认定的某些人，某些事。陈先生及其事业，就是
这样的人与事。
在陈先生逝世后的铺天盖地的悼念文章中，只有一个评论标题和一篇文章最
让我感动。标题只记得半句："南开园痛彻心扉"。是的，痛彻心扉。生活在这样
一个大师阙如的年代，能有这样的经历，回想起来其实是一件幸福的事。有些人
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有这种事不关己的伤痛。我站在新开湖边，接过别人手里的
蜡烛，任烛光和心绪裸露于初冬的寒风，摇摇欲坠。这是一种无关爱情、亲情、
友情的伤痛，是一种纯粹抽象的、精神的伤痛，但是它让我心痛。
另外一篇文章，则是其弟子陈永川写给恩师的。在这篇文章中，我看到的不
是一个数学的大师，而是一个生活的智者，对于在专业上根本不奢望企及乃至企
望的我而言，或者只能希望他能在另外一些维度上，给予自己一些启迪和指引。
我自以为很细心地发现到浙江人因地域和文化地接近而必然具备的共同特征。比
如以对现实的妥协来表达对理想的坚韧，比如谦逊的外表掩盖不了的骄傲的灵魂
，比如我所表达不出某种乡土气息与亲近感。对于名人，往往不能太过接近。对
于一个受过一些心理学训练，并且主动把这种训练贯穿于生活的人，保持一定距
离既是保护自我的一种手段，也是保护他人的一种策略，否则彼此看得太穿，名
人头上的光环一落，缺点就会显得格外丑陋。所以我们对各位伟大领袖的评论，
总是偏离不了从恬不知耻的讴歌到欲加之罪的中伤这种两极之间的离散跳跃，某
种程度上讲，就是因为没有控制好距离感的原因。所以我一度很怀疑这世上有没
有真正的偶像，或者偶像早晚会变为呕像。但是从小陈对老陈的描述中，虽然你
不难从中发现陈先生身上某些圆熟精明乃至胸有城府的迹象，但这竟然丝毫不能
损伤他在我心中的印象，这简直是个奇迹。我有一双异常挑剔的眼睛，但这一次
我无从挑剔。大师的魅力并不在于力求真实的完美，而在于力求完美的真实；高
尚并不一定源自刻苦的道德修炼，也可来自心灵的镇定从容。接受和展示并不完
美的自己，是一项不太容易学来的学问。很多时候，或许只能认为是性格使然，
无法模仿。
范曾先生也有一篇悼文，《何期执手成长别》。典型的文学家风格，取题目
更是一等一的高手，然而如今的我已经很少为美丽的词藻打动，却对朴素的言语
情有独钟。我抛却少年不识愁滋味时自负凌云笔的幻想，更期望用并不复杂的语
句表达内心深处的情感与大脑皮层的思想。这是一种只有少数人才能达到的境界
，而我觉得数学家更容易达到这种境地。我完全无意诋毁范先生，甚至连诋毁的
资格都没有，但个人总有自己的品味与选择。一如我鄙弃海鲜而青睐素食。
在我的一个笔记本的扉页上，记载着这样一段话：真正的天才是自己蹦出来
的，你要知道，顶理想的就是他一个人工作。大家都鼓吹交流，讲科学需要合作
，需要互相帮忙，这有一定道理，但不全对。真正好的工作，第一流的工作，是
一个人做出来的。一个人的创见是自己努力和灵感的结晶，很少是和一群人讨论
的结果（南方周末，2004.12.9，《自由心灵，简单人生》）。这段话是陈先生说
的。我引以为座右铭。我可能永远也做不出第一流的工作，但我不会改变对第一
流工作的创作过程的看法，同时将之归因为浙江人与生俱来、根深蒂固的个人主
义精神。正是这种精神，让我看到自己的希望、韧性以及狭隘所在。但我准备义
无反顾地拥抱这种观念，并以此激励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独闯世界的勇
气；任何时候，都不要抱着期待他人的心理；任何时候，都不要放松对自己的压
榨；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永远要做一个骄傲的人。哪怕你受到委屈，哪怕你遭
受失败，哪怕你永无出头之日。
我真的写得太远了。这似乎完全不像是一篇纪念的文章，而是一篇借"机"抒
"情"的自我坦白。但愿你们能原谅我这篇不像人话的文章。我不相信先生地下有
知的自慰之语，但我绝对相信，此刻的我绝对抱着一颗真正虔诚祈祷的灵魂。
我没有资格谈自己热爱数学，也不身处这个行业，但我愿用一生的时光保持我对
这个学科的景仰。我在bandari文集中的一个目录里，看到了这样的一段话：
（一战后）一直呆在战壕里的青年人开始回课堂了，一个个体态僵硬，面带
伤痕，空晃着袖筒和裤腿，不像荣归故里的骑士那样风光。数学摆在他们面前，
像五月一样新鲜。（《希尔伯特》）
我愿以这段话作为本文的结尾，愿数学永远像五月一样新鲜，芬芳沁人。
陈省身先生安息。
--
※ 修改:·xkdog 于 12月03日00:21:50 修改本文·[FROM: bbs.zixia.net]
※ 来源:·南开人测试站 inankai.com·[FROM: bbs.zixia.net]
--
※ 来源:·水木社区 newsmth.net·[FROM: 123.127.134.*]
[回到开始]
[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