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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njour (bonjour), 信区: Postgraduate
标  题: 纪念陈省身先生!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2004年12月04日19:15:12 星期六), 站内信件

数学大师陈省身访谈录


  这场雨从睡梦中就下起来,到中午了还在哗啦啦下个不停。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街道
,车辆,树木,路旁的建筑,撑开了的伞,全都湿漉漉的,显然洗去了不少市面上的喧嚣
与浮躁,以及与浮躁同样轻飘飘的漫漫杨絮。从天津西站到南开大学大约要走二三十分钟
,出租司机是一位长相粗犷神色生动的中年人,高喉咙大嗓门,非常热情,一路上用他那
地道的天津腔跟我们说话。我们跟他说起陈先生,他立马接过话说,陈省身?知道。大数
学家,不得了!天津人懂点儿事的谁不知道啊!市长是谁咱不管他,你要说这陈省身,那
可是人才哪。司机一边骄傲着,一边还要左顾右盼,忙着找路旁哪儿有花店,以方便我们
给陈先生买鲜花。在随后同陈先生交谈时,我曾将这件事讲给陈老听,并说人们可以不知
道市长是谁,但却知道数学家,这是一个好现象。陈先生神情沉静地说,也有些是夸张了
的。
  宁园坐落在南开大学校园东南隅,浅黄色的小楼为两层建筑,周围绿树掩映,草木环
绕,是南开大学专为陈省身先生建造的。宁园门前是一斜道,汽车可以直接开上去,也便
于陈老的轮椅行进,这样富于人性化的设计,能看出人们对陈先生的尊敬与爱戴。进入楼
厅,只见陈先生坐在轮椅上,鹤发童颜,上身穿一件紫红色的对襟唐装,显得特别雍容高
贵。我们从长桌的这一端望着他,犹如望着一座遥远星辰的降临,他那高风绝尘的风度与
智慧,那温馨而持久的光芒,都令人不能忘怀。
  甫一坐定,陈先生就颇有些出其不意地说,你们今天应该向我道喜。看到我们面露疑
惑,陈先生停顿了一下才解释说,以前患有静脉血栓,前些时候还住了两个来月的医院。
今天上午刚又去查了,一看,血栓竟然没了。我们听明白后,忙说这倒真是件喜事,好消
息。陈先生如小孩儿一般得意,连连说,是,好消息,好消息。

   世界上最要紧的是自由

  陈省身的父亲是秀才出身,他的名字来源于曾子的一段语录:“吾日三省吾身,为人
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陈省身只上过一天小学,原因是家里太珍
爱他,怕他年幼体弱,上学不安全。直到八岁那年,陈省身才去秀水县城里的县立小学上
学。可那天下午放学时,不知什么缘故,老师却用戒尺挨个打学生的手心。陈省身虽然因
为老实没挨打,可这件事却对他刺激太大,从此便不肯再迈进小学校门一步。
  对小孩子不能管得太凶,管得太多的小孩子不会有出息。陈省身先生说,我小的时候
上学很晚,但出来以后家里就没再管过,后来的每一步路也都是靠自己。现在好多家长望
子成龙,恨铁不成钢,把孩子管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这样管出来的孩子你怎么能让他将来
有自己的发展?陈省身小时候全靠在家跟家人学习,自学了许多内容,后来读了四年中学
,便直接越过考大学本科前本应补读两年的预科,以十五岁的年纪考取了南开理学院。试
想,假如陈省身也早早就落入私塾先生的手掌,天天心惊胆战地被戒尺打手心,不知道还
会不会出现后来名满天下的数学大师。记得十来年前我第一次去幼儿园接女儿时,只一探
头,原先色彩斑斓的梦想刹那间就被一种强烈的失望所淹没了:女儿和所有的小朋友一起
背着手,挺着小胸脯,贴墙坐在小凳上。她们战战兢兢地望着阿姨,脸上尽是讨好和紧张
。板着面孔的阿姨不让她们闹,不许她们叫,不准她们动,就连撒尿都要先来后到,举手
报告。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人,能有多大出息?所以,一个人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社会
上,都受到了太多的限制,太多的压抑。人性不能张扬,社会自然也就要受到窒息。陈省
身先生说,这个世界上,最要紧的就是自由。不管在哪里,不管是什么行道,凡是管得越
凶的地方,就越不会有大的发展。

  记 者:中国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尽管国家贫穷落后,但却出了不少人才。数学也好
,物理也好,都有一批世界级的大家冒了出来。比如说,在您大学毕业的一九三○年之前
,光是在国外以数学工作获得博士学位的就有十几个之多,后来就更多了。依您看,这其
中有些什么样的原因?
  陈省身:至少有一个原因是我们这一群人在国外。国外环境相对好一些,学术上的事
情,搞研究的条件有保障。环境好你自然就容易有成就。中国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怎么样
在国内发展这么一种环境,使得国内的人也可以做第一流的科学工作。
  记 者:环境太重要了。习惯使人麻木,在另外一种不同的环境中观察,很容易就能
看出一种环境的状态。没有好的土壤,人才就没办法生长起来。
  陈省身:对极了。中国现在也还是有人才的。很可惜,前些年国家对人才太不注意了
。现在好些了。这个需要时间,需要政府支持。
  记 者:您回国定居有两年了,在数学方面或其他科技方面,能不能感觉到,国内是
否在向上走的一个趋势?
  陈省身:是的,往前走。我老是讲,南开的数学现在就很好。
  记 者:不次于芝加哥大学?
  陈省身:不见得差。在南开,现在我们找了一大批年轻的人才,很不容易。至于有些
人出去了,不愿意回国,主要还是国内现在的待遇低了一点。另外,在国外朋友多,工作
比较容易,条件很好,有效率。中国的行政部门管得有些多。
  记 者:这个管是指什么个管?是干涉太多吗?
  陈省身:嗯,干涉太多。干涉太多,哪怕是好意的,想帮忙的,从长远看效果也不好
。最好是不理他,他自己知道该怎么搞。真正的天才是自己蹦出来的。你要知道,顶理想
的就是他一个人做工作。大家都鼓吹交流,讲科学需要合作,需要互相帮忙,这有一定道
理,但不全对。真正好的工作,第一流的工作,是一个人做出来的。一个人的创见是自己
努力和灵感的结晶,很少是和一群人讨论的结果。有时候,一个人忽然一下子就有了一个
很好的想法。值得注意的是,你有了这个很好的想法,有时候不见得当时就能知道,也许
要等多少年之后,才发现这个方法的绝妙之处。
  记 者:您的话特别耐人寻味。自由状态有助于人才的出头,有助于奇思异想。所以
,陈寅恪鼓吹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所以,对人才最大的爱护,是给他自由。
  陈省身:对极了,自由。最好的科学是发现出来的,不是计划出来的。可是国内你要
做什么东西,政府都要你的报告,而看报告的人往往并不真正懂,这也只能浪费时间。
  记 者:咱们打报告是为了上项目,要经费,那么,国外不写报告,像类似于经费这
样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陈省身:在国外,一般情况下他不大需要经费,因为他这个待遇好,比如在美国,一
个普通教授一年的薪金在十万美元以上,可以不理政府,一般的问题自己可以处理好。再
比如中国的科学家成为院士要申请,奖金要申请,什么都要先申请,外国没这个。制度之
下,这也可能是没办法的事情。从前一个数学家的最高标准,是从国外名大学获得博士学
位。我们国家现在所急需做的,是充实各大学的研究院,充实博士学位,人才由自己训练
。我想,最要紧的是,政府要让大家放开手脚,要多给予支持,不支持科学就不能发展。
最好是多一点钱。
  记 者:这恰恰可能是我们最缺少的了。没有好的环境不能干事,没有钱那也干不成
事。
  陈省身:不过,有些人是不应该支持的。他不大行,打报告打得倒很好。现在中国出
了一种新八股,一二三四,报告打得好极了,真正的工作他却不会做,所以并不行的。
  记 者:您在国外多年,可能感觉强烈一些。其实,有什么样的气候就会长什么样的
草,国内的这种新八股并不太新,也有一段历史了。假大空。
  陈省身:奇怪的是,这样的东西竟然还能起一点作用。

   做事业首先要学会选择

  数学研究的最高标准是创造性:要达到前人未达到的境界,要找到科学最深刻的关键
。陈省身先生说,数学研究与其它科学相比,有一个显著的不同之处:它是向多方面发展
的。当今的物理科学和生物科学往往有几个主题。但数学的研究方向对个人来说,自由选
择的余地比较大。所以工作不必集中于几个大的中心,研究人员可以较为分散。一个有能
力有决心的人,可以随不同的途径,完成自己的志愿。
  在南开,陈省身先生做出主修数学的第一次选择,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数学能力一向比
较好,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上第一堂化学实验课,在吹玻璃管时手足无措,从此便对各种
理化实验有了畏惧。二年级时,陈省身师从中国现代几何学的创始人、哈佛博士姜立夫先
生,开始研习几何学,初步领略到了数学王国壮美绮丽的无限风光。不过,这时的陈省身
并没有梦想成为一名数学家,而只是觉得可能会做一名中学数学教师。一九三○年,陈省
身在南开大学毕业时,决定报考清华大学数学系,投身到不久前从芝加哥大学获博士学位
回国的孙光远教授门下学习。在陈省身看来,孙光远教授是当时回国的数学博士中惟一还
在继续作研究,并在国外发表论文的学者,这当然令他由衷钦佩,于是便随孙先生潜心研
究投影微分几何学。在此期间,陈省身和华罗庚成为清华最引人注目的人物。
  一九三二年,著名微分几何学权威布拉希克教授由德国汉堡大学来华访问,作了以“
微分几何的拓朴问题”为题的系列演讲,令陈省身大开眼界。同时,陈省身在密切关注世
界数学动向中开始意识到,他这几年下了大功夫的投影微分几何已经远离当前数学发展的
主流,前途不大,而他后来做出巨大建树的所谓“大范围微分几何”,即研究微分流性上
的几何性质,此时已被他隐约感觉到了。一九三四年夏,陈省身从清华研究生院毕业,并
顺利通过了美庚款的留学考试。美庚款的留学所在地按理说应该是在美国,而且当时的许
多留学生一般也都愿意去美国,但陈省身对布拉希克教授心仪已久,觉得到德国这样的世
界数学中心留学必定适合于自己,最后终于如愿所遂。在汉堡不到两年,陈省身便获得了
博士学位,其研究内容涉及到了法国大数学家E•嘉当的理论在微分几何上的应用。
尽管嘉当的理论是超时代的,但陈省身当时已经被嘉当的数学天才所折服,所以,陈省身
又放弃了留在汉堡大学研究代数数论的优越时机,于一九三六年决定转学法国巴黎大学,
追随嘉当,进行更精深的数学探索,并且,后来得以借助这位伟大数学家的肩膀,在几何
学的高峰上迅速攀登上升。
  一九三七年,陈省身回国,先在清华,后因战争迁至西南联大。在这几年,他的数学
研究成果开始为世界数学界所瞩目。一九四三年夏,他应聘赴美国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
三年间,陈省身先生开辟了微分几何的广阔空间,其著名的“陈氏示性类”研究成果,对
数学乃至理论物理的发展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他后来的一系列以“整体微分几何”为
主的研究成就,被誉为“影响遍及整个数学”,而陈先生在回顾自己数十年的治学历程时
,认为这一切结果之所以发生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在自己漫长人生的每一步都做
出了正确的选择。

  记 者:我曾看过一个资料。有一次,台湾清华大学请您和杨振宁、李政道、李远哲
一起参加一个座谈会,中间有位姓黄的教授曾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就是如何选择研究的方
向和领域?杨振宁先生说,大学中有很多优秀的研究生,他们自己和老师都不能预测未来
的成就有多大,可是二三十年后,成就却可能悬殊。事后一回想,成功的同学在当时不见
得就比不成功者优秀许多。这其中的一个基本道理是,有人走对了路,左右逢源,而有人
却走错了路,再努力也很难有大成就。我们知道杨振宁先生曾是您的学生,他的这些见解
,和您做学问首先要做出正确选择的观点也是非常一致的。
  陈省身:选择有时几乎就能决定一个人整个的命运,当然,这种选择是指关键时刻的
那几步。也很难。我在那次聚会中也讲过,选择科目方向是很难决定的,中间有许多是靠
机会。怎么才是好的选择?我的建议是,要有广博的知识,不要只念自己本身学科的东西
,不管有无相关,都应该尽量吸收。了解的范围越广,做出正确决定的可能性就越增加。
  记 者:是不是说,在选择重大方向之前,还是先应该把知识的面铺好,应该先储备
必要的学识?
  陈省身:学会选择,就是要自己知道该怎么走。老实讲,我那时候的选择,我老师都
不知道。你自己有时也许不是太明确,但至少头脑要清楚,自己心里应该有一个大致的方
向。比如数学,一个实际的问题是,一个人应否读数学,怎么样你是一个好的数学家?英
国大数学家Hardy 说过,一个条件就是看你是否比老师强。
  记 者:学生一定要比老师强。这个标准可不低。
  陈省身:中国的数学其实是很好的。像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的竞赛,中国就连续多年取
得特别好的成绩。这种竞赛每个国家有六名中学生参加,去年中国孩子拿了六块,就是说
每个孩子都得了金牌,然后俄国拿了五块,美国也拿了四块。但是,美国的四块金牌当中
,有两名是华裔学生,一个姓刘,一个姓李。也就是说,这届奥赛中国人竟然拿了八块金
牌。中国古代的数学也是很发达的。比如祖冲之,在那时候就把圆周率算到七位,比欧洲
早了很多年,所以被外国人称作“祖率”,很了不得。
  记 者:所以月球上有座山就叫祖冲之。
  陈省身:说到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我是支持的,我相信如果一起考,我是考不
过这些孩子的。但是,数学竞赛题目都不是好的题目,因为在两三个钟头里由青少年学生
能做出来的技巧性题目,不可能有很深的含义。这样的竞赛虽然也是一种能力的表现,但
离开研究一个好的数学问题还差得很远,更不能把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获奖者等同于数学家

  记 者:那么,什么才算是好的数学呢?难道还有坏的数学?
  陈省身:好的数学就是有开创性的,有发展前途的。好的数学可以不断深入,有深远
意义,能够影响许多学科。比如说,解方程就是好的数学。搞数学都要解方程,一次方程
容易解,二次方程就不同,等等。这一类的数学是不断发展的,有永恒价值,所以是好的
。而不好的数学就是那些仅限于把他人的工作推演一番的研究。还有一些数学虽然也蛮有
意思,但也仅仅是一种游戏罢了。
  记 者:究竟怎么样才算不好的数学,这方面应该也有不少例子吧。
  陈省身:举个例子,大家也许知道有个拿破仑定理。据说这个定理和拿破仑有点关系
。它的意思是说,任何一个三角形,各边上各作等边三角形,接下来将这三个三角形的重
心联结起来,那么就必定是一个等边的三角形。各边上的等边三角形也可以朝里面作,于
是可以得到两个解。像这样的数学,就不是好的数学,为什么?因为它难以有进一步的发
展。当然,你可以把它纯粹当作一种游戏,做事累的时候用来解闷,也是很有意思的。再
把话说开来,比如现在世界上,还有国内每年发表的论文,多数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平庸之
作,只是在已经有的工作上做一些枝节的推广和改进,没有多大的创造性。
  当然,选择好的方向,做好的数学,需要很强的能力。有能力做好的数学的人都是用
功的,因为重复别人总是容易一些,但你想创新就要用功。用功当然也有各人的方式,像
德国莱比锡的范•德瓦尔登,他是从早到晚坐在书桌前做研究,而康福森却是成天走
来走去想他的数学,像是在游荡。这两位数学家都很有成就。

   成功者的内心必定简单

  查克•韦尔奇曾说过这样的话:你简直无法想象,让人们变得简单竟会被人说成
是头脑简单。而现实中的事实恰恰相反,那些思路清楚,个性独立并卓有成就的人们正是
最简单的人。
  把奥妙变为常识,复杂变为简单,数学是一种奇妙有力不可缺少的科学工具。陈省身
先生认为,人生也是一样,你越是一个单纯的人,就越容易成功。有一个特别有趣的社会
现象值得研究:十九世纪时,匈牙利在政治上极不巩固, 工业较为落后,民族矛盾十分尖
锐,然而天才却层出不穷。最著名的有:钢琴家里斯特,诗人裴多菲,画家孟卡奇,现代
航天事业的奠基人冯•卡门,全息照相创始人、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加波,同位素示踪
技术的先驱、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海维西,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威格纳,氢弹之父特勒,
分析大师费叶,泛函分析奠基者黎斯,组合论专家寇尼西,冯•诺伊曼,测渡论专家
拉多,数学和数学教育家J•波利亚。无论从国土面积还是从人口比例来看,在一个
短短的历史时期内涌现出如此众多的天才的艺术家和科学家,几乎是不可思议的。这究竟
如何解释,可以说是文明史和科学史上的一个谜。我们应该从这一现象中得到启示。
  牛顿在他二十三岁时,也就是一六六五年的夏天,因为英国爆发了大规模鼠疫,他不
得不离开剑桥避居乡下,在乡间生活了一年半。而正是在乡下避祸的这段时间里,成为牛
顿创造力最旺盛的时期。牛顿一生中的重要成果,遍及力学、光学、数学、哲学等许多领
域,但他的几乎所有主要的数学物理思想,都诞生于这一时期。按照牛顿本人的说法,力
学三定律,万有引力定律,微积分,色彩理论等等,都是在这一时期构思而成的。此外,
爱因斯坦在青年时期做他那些伟大的发现工作时,还只是瑞士伯尔尼专利局的一名三等职
员,生活和研究的条件都不是太好。这些现象至少说明,往往在一个相对困难的处境当中
,会有天才出现。而其中的一个缘故,可能就是主动或被动地消除了众多外在的诱惑与干
扰。陈省身先生一再所说的人要简单,个中确有深意。

  记 者:这里的简单,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简化?就是说一个人应该专心致志,心无
旁骛,坚忍不拔做他所选定的事业?
  陈省身:以前曾有记 者先生问我是如何决定读数学的,我说是别的都做不好,所以
就只能读数学了。我不像别人那么多才多艺,所以选择问题时也就十分简单,不用过多分
心。
  记 者:简单实际上最不容易。生活中有那么多的诱惑,让人眼花缭乱。人的一生又
那么短暂,但却把许多时间浪费掉了。那么,简单是不是也可以说成是一种数学思想?
  陈省身:既是思想,也是目的。数学思想是人人都可以享用的,像数学中有一种非常
重要的思想方法,化大为小,也就是把遇到的困难的事物尽量划分成许多小的部分,这样
一来,每一小部分显然就容易解决。这样的方法每个人都可以用来处理日常问题的。
  记 者:我还是在琢磨西南联大的那一段历史。因为在我们这些后人看来,那时中国
环境那么艰苦,战争形势那么恶劣,但还能出那么多的人才,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现象。
  陈省身:西南联大当时有名望,有好的学生来,主要是学生本身好。本身好的话,你
稍加指点,他就有发展。当然,西南联大是由原先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所大学组成的,本
来就有水平,老师本身声望就高,大家互相敬重,能合作。其实当时还有一个西北联大,
就没搞成,自己互相打架,后来只好解散。
  还有一点,我们在西南联大时,因为是战乱时期,所以设备图书什么都没有,条件差
,也没房子,记得我和华罗庚、王信忠先生挤在一个房间,因为地方小,连箱子里的一点
书都不愿意打开。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也能做出成绩来。
  记 者:在您的一本书中,您曾说,中国的大数学家如刘徽(魏晋)、祖冲之(南北
朝)、李冶(金元)等都生逢乱世,但他们却也做出了了不起的成就。
  陈省身:只要有了人,有研究的精神,在哪里都能做事情。我一般不参加别的活动,
只做我的数学。
  记 者:爱因斯坦也是从不喜欢参加社交活动与宴会,他曾讽刺说,这是把时间喂给
动物园。
  陈省身:四十年代时,我和爱因斯坦常有来往,我们是一九四三年开始认识的。他当
时是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教授,我也应聘在这里面做研究工作。有一次爱因斯坦约我去
他家中做客,我在他家的书架上发现有一本书很吸引我,是我们老子的《道德经》,德文
译本。道法自然,淡泊宁静,西方一些有思想的科学家也是喜欢老庄哲学的。因为搞科学
的人,从数理到人文,往往要讲到道德,讲到人与人的关系。所以,我现在这个住所叫作
宁园,就有这么个意思。
  记 者:您那时候跟爱因斯坦一起,是不是也谈一些数学呢?
  陈省身:也谈的,什么都谈,随便谈。爱因斯坦到晚年没什么东西,岁数大了,往往
就什么都不做了。
  世界的局面不一样啊!我头一次看到他时是一九四三年,那时候中国是美国的同盟国
,因为这时刚巧发生了珍珠港事件,日本炸了美国的军舰,美国人很生气,所以,日本是
敌人。而日本侵略中国,也是中国的敌人,中美自然是同盟。可现在,当然你了解,现在
中美可能就不同了。因为美国不放心中国起来。中国现在进步得很多。
  记 者:您在美国五十年,起码有一半的时间中美是处于一个对峙的状态,比如在五
六十年代,您能不能感觉到它对中国的敌意?
  陈省身:没太注意。美国它有一点很厉害的,就是生活很自由,讲话也很自由。不过
呢,政府有效率。政府要是对某一个国家或是某一个人不好的时候,它的效力就很大,很
伤害你。李文和就是这样。不过,美国人对中国人无所谓的很多,大部分人对中国还是友
善的。但等到政府追的时候,就很讨厌。
  记 者:美国现在的作为更值得注意。
  陈省身:国际上现在好文章很多,有好多值得看。你们可以考虑。比如美国现在很讨
厌,他觉得他现在世界上称霸了,他就比较以往那些称霸的国家,像罗马帝国,那是很厉
害。所以,这几天我在找罗马帝国的材料来看看。罗马帝国延续了五百年,当时控制了整
个地中海,很强大。那么现在中国就要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因为美国有人要削弱中国。美
国出了几本书,就是要成为一个美利坚帝国,有一批人在鼓吹这些。你们应考虑这个事实
,要知道现在外面的世界有什么样子的事情发生。
  记 者:中美对峙最激烈的是在六十年代前后。中国六十年代搞出原子弹氢弹的时候
,您当时没听说吗?
  陈省身:我知道得晚。美国政府当然知道得早了。不过,中国搞原子弹,好多人我都
认识的。像邓稼先,最早我在芝加哥做教授,那时邓稼先夏天就来,他在普渡大学,离芝
加哥不远。普渡放暑假时,他就来芝加哥。芝加哥是物理学的一个中心,主要的人物是费
米,他是意大利的物理学家,那时候是全世界最要紧的一个物理学家。搞原子弹试验用的
反应堆就在我们芝加哥大学的操场。这个反应堆要持续下去,第一个就是在芝加哥做的。
那时候邓稼先常到我那里吃饭,我那时在芝加哥大学教数学,时常请中国同学在家里吃饭
,谈谈天。
  记 者:后来,您不知道他搞这个了?
  陈省身:这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是搞物理的。我跟原子弹没关系。
  记 者:但数学是很有关系的。
  陈省身:很有关系。我有一个学生叫周毓麟,他就跟邓稼先搞原子弹,这是我后来知
道的。许多方面需要计算。不仅原子弹需要计算,导弹也要计算。针对打进来的导弹,更
需要计算。所以数学很重要。

   快乐是人生第一要素

  人生是一种乐趣,一种创造,是一种生命价值的张扬和实现。陈省身先生总是强调一
种快乐人生,把不断寻找和发现乐趣作为生活的动力。快乐就是爱,就是使一切平常的东
西变得有意义。
  陈省身先生生性豁达,并不是像常人所想象的那样,似乎做高深数学研究的大师往往
孤僻乖戾,缺乏味道。陈省身小时候就跟祖母背唐诗,背佛经,同时也开始读《封神榜》
《七侠五义》之类的闲书。后来,陈先生也常于数学研究的空隙阅读小说,读得最多的就
是武侠小说。在南开大学,陈省身先生还抽出时间,听金庸先生的讲座。许多艺术作品中
的艺术美感与哲学内涵,和数学王国中的壮美风光与高深境界是如此相通,相信陈先生和
我们的感觉不会完全一样,那样的一个高度,不是一般人所能领略的。
  在宁园简洁优雅的中式客厅里,听一位年过九旬的智慧老人传布科学精神,叮嘱快乐
的要旨,犹如置身巍峨山巅,云海奔涌,松涛行走,气象万千。陈省身先生说,生命有无
意义,包括事业,家庭生活,健康长寿等等,都和快乐有关。我们注意到,在客厅西墙上
,有一幅陈先生夫人的大照片,位置很醒目。陈省身先生是一九三七年在西南联大时结婚
的,夫人是当时清华数学系“开系元勋”之一郑桐荪教授的女儿郑士宁小姐。郑士宁当时
在清华生物系读书,他们在杨振宁的父亲、同为清华数学系教授的杨武之夫妇促成下,完
成了一生美满幸福的结合。
  见我们望着墙上的遗像,陈省身先生缓缓说道,她才八十几岁呀。

  记 者:您老伴去世是哪一年?
  陈省身:二○○○年,就在这屋里。睡了一觉就走了。
  记 者:哦,这真是最大的福气。什么痛苦都没有,很平静就走了,真难得。
  陈省身:是福气。一个人一生中的时间是一个常数,应该集中精力做好一件事。中国
人浪费时间的事太多。我已经老了,本来数学是年轻人的事业,但我还想在前沿做数学,
多做一点。
  记 者:相信这也是您的快乐所在。我们正在体会您所说的数学的美和快乐。
  陈省身:中国人的数学才能是世界公认的。中国的数学也是全面的。这是一个可喜的
现象。 中国的财富在“人民”。中国的数学政策,除了鼓励尖端的研究以外,还应该用来
提高一般的数学水平。
  记 者:一般人都比较害怕数学,可能是因为没有看到数学的美好,没有感到数学的
乐趣。同时,可能现在社会上其它一些诱惑也影响到了数学。
  陈省身:这些年,因为国家开放,年轻人都想经商赚钱,当然国家社会需要这样的人
。但是做科学的乐趣是一般人不能理解的。在科学上做了基本的贡献,有历史的意义。我
想对于许多人,这是一项了不得的成就。
  记 者:现在好像学生选学数学的也不是太多,家长或者社会上的看法也都倾向于别
的门路。
  陈省身:这是一个现象。现在许多有才能的学生都选择计算机、经济管理等热门学科
,但正因为这样,若干年后,数学人才必然会出现紧缺。但是,数学这碗饭也不是随便什
么人都能来端的,没有个十年八年的严格训练,做不了好的数学家。那么,不是想出国么
?这很容易,只要你做了好的数学家,国内拿了博士学位,到国外去做博士后,甚至做教
授,岂不比在国外打工挣学费更好。
  记 者:也就是说,这样才会得到更大的人生乐趣?
  陈省身:主要是因材选择,把握好研究方向。实际上,解密物理学、生物学的本质奥
妙,都离不开数学研究的突破。不能再浪费时间,把精力和才华消耗在眼前的一点东西上

  记 者:我们读过您七十五岁生日时写的诗,“何日闭门读书好,松风浓雾故人谈”
。您的时间太宝贵了。
  陈省身:要静下心来,我现在九十多岁了,正在走向终点,但我还想为中国做一些事
情。
  记 者:很抱歉,我们今天来也是在浪费您的时间。
  陈省身:就是,你们这种找我,就是浪费我的时间。不过我很高兴看到你们。事情也
有点矛盾。

  快乐人生,积极生活,这既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理想,也是一种与我们的生命
时刻相伴的过程。其实,我们何尝体会不到,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需要数学的时候,需要
数学帮助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陈省身先生的思想是如此意味深长,使人不能不长久沉默──位著名的英国数学家曾
指出,“我们生活在被数学包围的环境里。”我们的日常事物需要数学,但除此之外,还
有一个你现在应学数学的理由,就是你可能成为那种懂得高等数学解决生活中大多数事情
的人。有些人一天天地过下去,过得很愉快,不想其它太多的事情。但许多人不满意这样
生活。他们对生活和其他人都感兴趣,也对事情那样发生的原因是什么感兴趣。没有其它
的方法能理解你感兴趣的东西。为了很好的认识自己在所生活的那个多变的现象世界中的
处境,应该学习数学。
  和陈省身先生告别时,我们说,等到二○○八年北京奥运会举行时再来看望他老人家
。我们的本意是想表达一种心愿,一种祝福,但这位银发满头的睿智老人却敏捷地摆摆手
,用那始终沉静的语调缓缓说:不要等到那么晚。早点来。
                (200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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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都泡馆,除了吃饭,睡觉,上课,灌水,聊QQ,泡MM和被MM泡!HO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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