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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oolR (师兄师姐好走), 信区: Film
标 题: 笑笑，想想，夜色渐凉--关于梁朝伟的几则笔记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Jun 26 13:53:03 2001), 转信
姓名：梁朝伟……最喜欢的作家：三岛由纪夫、沈从文。
一个没有受过正式高等教育，出身于电视台训练班，从演外做过送货员、售货
员、会计等工作的香港演员，而竟有此偏好，可能会出乎一些人的意料。我却是暗
暗点头：对，他就该这样，这份文学趣味正符合我多年来对他的好感和印象。
多年以来，他都是我心爱的演员。一直想写写他，这题目是半年前都想好了，
因为懒和忙，拖延至今，忽闻他荣膺今年第五十三届戛纳影帝。我原本的打算是整
理出以前一些笔记片段，现在仍只能以此旧话，来凑凑热闹了。
"搞笑"与"残"，电影与生活
梁朝伟擅演两种角色：喜剧人物和忧伤人物。
前者，嬉笑胡闹，插科打诨，化庄重为滑稽，或化滑稽为庄重--但又不是作为
艺术的"幽默"、"喜剧"，它流于浅薄，跟这个时代一样，用一个传神的港语词就是
：搞笑。
后者，是生活挫败，内心创伤，精神迷惘，满怀心事，沧桑而空虚，是比忧郁
还要深的憔悴，那种面貌，也可以用一个港语词：残。
"人生于他而言，不是笑就是叹息。"温瑞安《寂寞高手》中的这句话，正可以
用在梁朝伟身上。搞笑和残他演得同样出色，其小市民喜剧令人忍俊不禁、捧腹大
笑，而一些文艺片则又带出观众的黯然。
我们都有如此矛盾并存的人生。这种矛盾的结合是重要的，它使我们明白，这
毕竟不是一个纯文艺的时代，在这个时代，没有人永守心灵的自怜自伤。梁朝伟用
"残"、用"叹息"击中了我们的心事，又用"搞笑"把我们拉回了庸俗的现实。我们也
无非是这样生活的：既暗室感伤，又市井逐乐；既有冬天般伤残徘徊的心情，又有
夏天般风光明耀的壳子；有时下车歇一会（《哥哥的情人》末尾处，"妹妹"对"哥
哥"梁朝伟的评说），想想一生的心事，然后又得继续登上声色喧哗的人生列车…
…梁朝伟用这两种角色，展示了现代人的两个方面。
最初的惊心
梁朝伟是以《地下情》开始为我注目的。
电影结尾处，病危的周润发躺在床上，对来看望他的梁朝伟说："我要升警司
了，年薪十万……我结过婚，离过婚，不知怎么搞的，感情全死了，再也没有了，
没有了……"梁的眼中溢满感伤和悲悯，这个灵魂空虚、颓废放纵的浪子说："我今
年二十五岁，走过很多地方，曾一个星期不断抽大麻，曾不知和多少女人上过床，
伤害过三个女人，害死过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小生命……二十五年来，我就干过这
些事情。"两人相视苦笑，乐曲响起，人影渐渐模糊淡出……
九年前我看到这一段，骤然惊心，崩溃的感觉又再袭来，仿佛听到自己躯内吱
吱哑哑坍塌的声音，身子不支，几乎弯下腰去干呕……
……周润发说："我和你们交朋友，是为了在死前看看你们如何和我一样浪费
自己的生命、感情。"静夜街头，醉闹的他们讨论用国语和粤语讲出"我爱你"的区
别，颓然坐下的周润发捏着啤酒罐苦笑说："真想找个人可以让我说出'我爱你'。
"温碧霞说，看过某人被追债，被人把镪水滴在手上；爱也一样，总像欠债，各自
把镪水滴在心上，她已害怕了，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胆量去爱……
此后的年月，我把这片子又看过多次。但生活与情绪都慢慢平静下来了，那是
"二十五岁"之后的日子。到如今，连"我爱你"都变成一种碰不得的毁灭性的电脑病
毒，变成一种味道芳香的香烟牌子，在损害抽烟者健康的同时两败俱伤，自身亦于
不断燃烧中化作轻烟冷灰，终至虚无--后来就只是虚无了，不再有那份崩溃与惊心
。崩溃与惊心是动词，虚无则是静态的名词。
只是从此，梁朝伟与周润发就走进我的心里，有一种男人间的沉痛在连结着我
们。
那样一种微笑，那样一种无言
在《哥哥的情人》（又名《三个夏天》）中，感情受创的梁朝伟带着一身疲倦
从都市回到小岛渔村，沉默寡言，默默喝酒。爱是无望的爱，炽热的情感总被冷峻
的神情掩盖。他的一个好友，为情所困出家为僧，然后来为他讲超脱之佛法；他说
我不懂，好友说：你懂的，你懂的；而他再不言语，只是用目光微微笑着--我说梁
朝伟"除了笑便是叹息"，笑不仅指"搞笑"，更是指这样的微笑：是属于那种有所经
历、看透了、心里明白、可仍在十丈红尘中留下来的男人，沉默着，承受了失败者
的挫折和伤痛，但并不离弃现实人生；在闪闪烁烁的感情中找不到切实的支点，然
而不露声色，既迷惘又明了，只是那样微笑着，默默地在心底回味那一点点爱和无
边的惆怅。笑里有时还有一些无奈，或一丝自嘲，但都不是张扬的，心里的话去到
眼光那里表情那里就凝住了，并不涌出口来，不言不语地温柔。梁朝伟有那种不用
说话，已能给人千言万语的表演能力。
影片最后，他送妹妹到曾给他带来满心伤痕的市区去念书。是的，不管外面有
什么等着，人总得要去经历，有所承担后，才能实实在在，包括实实在在的空虚。
俯视的镜头，从妹妹所坐汽车行驶着的漫长公路，转向他独自驾舟垂钓的青山绿水
（意味深长的对比）。小船上，他沉思的脸庞，仍是那样若有若无的一抹微笑，剧
终的歌声悠悠响起，编剧兼监制的张艾嘉轻轻地唱："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
永远不凋零的花……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这样一个男子，这样一出电影、一首歌，是用憔悴做底子绽开的明净。
还可以再举他一个以无言表达情感的范例，这回是确确实实的都市人角色了：
《流氓医生》中，某夜，他独自在切药材，一首歌缓缓响起："CRAZY……"为爱而
狂，为忧郁而狂，静夜中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心事，在歌声中悲泣，擦着泪水，继
续切他的药材……
这时候，他不再是那个才华横溢见识不凡放荡不羁风流倜傥的、与上流社会正
统医学对峙的、救贫护老广济民众的平民英雄"流氓医生"，那一刻他脱离了这过于
理想化的角色，流露出真正感人的一面。爱人遗言，把骨灰分成一份一份，每年给
他送一小瓶去，这当然是戏剧化的情节了，但现实中我们也都有击心的陈年往事，
当日常的种种扰攘和面具偶尔褪去时，在孤单的夜里、在一首歌的打击下，那些永
不能忘也永不能挽的心事便渐渐涌起。电影塑造的梁朝伟的角色，对照现实无疑是
一种奢侈，在这个时代，像那样做一个真正的医者、真正的人，是多么艰难；我们
不能奢言这些，但某一刻悲不能禁的动容、无言的怆然，却仍然是我们与"除了笑
没有叹息"的现实世界的分野。
逃离瀑布，带满心水迹
早年看《阿飞正传》，一部关于飞和阿飞、关于记得和忘记的佳作，我边看边
想：张国荣的表演已够好了，但如果这个浪子角色让梁朝伟来演，必定更出色。片
末，莫名其妙有梁朝伟的镜头。后来听说，王家卫原本正是属意他来演的，但不知
什么原因，只拍了这个镜头；而梁朝伟事后耿耿于怀地表示，没能出演这部戏是他
最大的遗憾，因为那角色太适合他了。
但王家卫与梁朝伟还是有机会合作的。他们是绝佳搭配，王的风格总像替梁"
度身订做"，梁则是王的意念的一流演绎者：《重庆森林》、《东邪西毒》……直
至这次参展戛纳电影节的《花样年华》，当然不能不提到的还有《春光乍泄》。
这个清瘦、忧郁、总是平白无故地难过起来的男子，坐在喧哗缤纷的酒吧的一
角，拿起录音机想说出不开心的事，却终于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掩面而泣。"重新
开始"已成了诱惑的口头禅，导向的却是循环沉溺、不断伤害。忽然明白，王家卫
为什么执意要去阿根廷拍这部片子了，看着地球另一边的尘世色相，我才深切地感
到：地球是多么小，小到连一份感情也容不下。既然如此，既然"从头来过"只是痛
苦，遂有了不如归去的深深倦意。离开了瀑布，梁朝伟独自回香港了，电影在归途
的高速画面中戛然而止，那效果竟让我恍惚间觉得是自己从屏幕上下了车，回到家
中，坐在深夜的沙发上，一支烟还未抽完。
尘是前尘，事是往事，都随电视机关了吧。我们总要像梁朝伟那样，像《红玫
瑰与白玫瑰》里那个在一场惊心动魄之后重新变回一个好人的振保那样，开始学习
如何保持平衡，让生命之泉流回正轨，以保细水长流。
然而世界太小、人生太短，回到哪里、逃向何方，走到天涯海角，总有些东西
注定抹不去、放不下。片中的张震，去到南美大陆之端、世界的尽头，想把梁朝伟
录下的不开心留在那儿，但除听到隐约的一二声哭泣外什么都没有，因而没法帮得
了他。悲伤是永远留在心底的，拿不出来，扔不掉，你可以学习遗忘，回到正常生
活，为了保持平衡而对它视而不见，但它总在那儿，随时会被合适的东西引发，比
如这部《春光乍泄》，不一定要是同性恋者，一样可以从片中领略到人生与情感的
本质性的凄风苦雨。
不再有跌向虚空的心和力了。可是，偶尔，总会在某一深夜，看看别人的瀑布
，感受自己曾有过的瀑布，让它再度把心淋湿，这会使自己重归完整。
可是，仅止于此好了，连手中的香烟都不要打湿。
他的人，他的歌
我常常感到，梁朝伟演的角色，未尝不正是他本人的精神气质。这种怀疑后来
得到了证实。以下摘引、综述一篇旧专访的片段（访问者：郑碧仪），可见其人：
"我喜欢演戏，不为挣钱、出名，只挑喜欢的电影才拍。求的是一种精神上的
发泄、平衡，可以借此毫无保留地将压抑的感情、情绪表露出来而又没有人知道那
是我，人们只知道我将角色演得很好，但其实内里的东西全是我。因此，演完戏后
内心会很舒服。"
他承认，可能与父母离异及因此的童年经历有关，他从小就养成对周围人恐惧
、疏离的习惯，至今仍很少在公众场合出入，原因就是在人群中会害怕，缺乏信心
，介意别人的看法，同时也不喜欢与陌生人虚伪的交往。
不羁的他，参加体育活动时严格讲求纪律、步骤、规范。然而这是一道虚幌子
，稳不住跌宕的心灵。他说每个都市人都有些病态，总要找些什么来逃避问题。他
举例，却不其然以自己为例子，如何从小喝酒至今。笑他生活太无聊，他不否认：
"除了拍戏，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活，为了保持平衡而对它视而不见，但它总在那儿，随时会被合适的东西引发，比
如这部《春光乍泄》，不一定要是同性恋者，一样可以从片中领略到人生与情感的
本质性的凄风苦雨。
不再有跌向虚空的心和力了。可是，偶尔，总会在某一深夜，看看别人的瀑布
，感受自己曾有过的瀑布，让它再度把心淋湿，这会使自己重归完整。
可是，仅止于此好了，连手中的香烟都不要打湿。
他的人，他的歌
我常常感到，梁朝伟演的角色，未尝不正是他本人的精神气质。这种怀疑后来
得到了证实。以下摘引、综述一篇旧专访的片段（访问者：郑碧仪），可见其人：
"我喜欢演戏，不为挣钱、出名，只挑喜欢的电影才拍。求的是一种精神上的
发泄、平衡，可以借此毫无保留地将压抑的感情、情绪表露出来而又没有人知道那
是我，人们只知道我将角色演得很好，但其实内里的东西全是我。因此，演完戏后
内心会很舒服。"
他承认，可能与父母离异及因此的童年经历有关，他从小就养成对周围人恐惧
、疏离的习惯，至今仍很少在公众场合出入，原因就是在人群中会害怕，缺乏信心
，介意别人的看法，同时也不喜欢与陌生人虚伪的交往。
不羁的他，参加体育活动时严格讲求纪律、步骤、规范。然而这是一道虚幌子
，稳不住跌宕的心灵。他说每个都市人都有些病态，总要找些什么来逃避问题。他
举例，却不其然以自己为例子，如何从小喝酒至今。笑他生活太无聊，他不否认：
"除了拍戏，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基本上，我是一个挺闷的人，不求上进，任性，又孩子气，又没想过改变自
己。"
当然，随着成长、爱情的稳定，现在已好多了，会为恋人、家人着想，也与他
们有交流，比以前处处逃避进步多了。但，访问者还是忍不住用这句话结束专访：
"那是谁在说话？是误落尘网、悬浮在成长边缘的彼得·潘吗？"
他的内心世界，不但见诸电影，还在他的歌中得到进一步的反映。这方面，可
以通过对他两张唱片的对比来印证。
《一天一点爱恋》是张国语碟，张叔平设计的封套，上面是梁朝伟胡须拉碴头
发蓬乱表情忧郁的特写，从香港乐评人到我的妻子，对此都不约而同说了一个字：
"残"。然而这种残艳据说并不为唱片公司高层认同，认为要靠他的俊朗小生形象去
吸引人，于是后来用电脑技术，把其中一张照片的胡须"剃"掉了，梁朝伟对此还表
示了不满--他是要通过这种于思残态，来配合歌中表达的心境：
"不必多说什么好爱我的话/有时候沉默更适合承诺……不言不语也可以温柔"
；"但这世上爱情反反复复/你我如此茫然无助……我又怎能付出那么多/当我依然
如此迷惑/不要爱我/我会伤了你的心"；"也许我不是一个好情人"；"所以我习惯了
一个人的孤寂/所以我习惯在人来人去中保持清醒/所以我习惯戴上面具不再为谁付
出真心"；"原来相爱距离相处之间/如此遥远"……
由周治平等一批台湾忧郁才子炮制的这些伤感情歌，很动听，易入耳和上口，
因而唱片销量很好，我也是喜欢的，但，个人认为它的水平不如后来相对默默无闻
的一张《从前……以后》。虽然周治平曾在谈到创作歌曲要切合歌手本人气质时，
举梁为例，说："他的嗓音一听就是一股颓废味。"可见他们写的歌也是对梁朝伟路
子的，但香港制作的《从前……以后》才真正反映了梁朝伟的本质--
喜欢一个人去看池塘，看太阳的反光、树的倒影、水里的鱼，可不知为什么，
总是有人要扔石子去吓走这些鱼，去破坏这些现实之外他所寄情的幻影。轻轻"哼
"了一声："无所谓吧。噢，太阳下山了，我想我应该走了。"
因为不想转吃别的什么，他吃"香口珠"时就每次都剩一粒下次再吃，以此维持
下去。
还有那段《医生》："护士，外面还有病人等我看病吗？……我自己有病？哦
……那你把我自己叫进来你就可以下班了……"
……
这些破碎、孤独、无耻、荒诞的心事比歌曲还更摄人。他的声音很动听，很有
魅力，然而所讲述的，却总是阴影，只有那一段例外：带着陶醉、回味，叙述少年
人纯洁的初恋--这是整张唱片中真正快乐的语调了。
唱着那样的歌，间杂着这样的喃喃自语，这时候的梁朝伟，已经不是颓废的才
子，也不是嚎叫的痛苦者，更不是"掏心给你看"的滥情者。这是现代都市的一个半
倦男子，一切皆细细碎碎，闪闪烁烁。
有关的笔记整理已来到尾声，如何给全文来一个结束呢，我就想到了该碟中我
最喜欢的这首《无风的晚上》（简宁词）：
"喝了几杯冰冻啤酒/看看晚空月半钩……躺于这浪潮/笑笑，想想/夜色渐凉/
看见昨天在扩张……"
这就是了。梁朝伟、我写梁朝伟、我，都也是这样，也都只能如此吧，在悠悠
岁月的无风晚上--
笑笑，想想，
夜色渐凉。
喜欢一个人去看池塘，看太阳的反光、树的倒影、水里的鱼，可不知为什么，
总是有人要扔石子去吓走这些鱼，去破坏这些现实之外他所寄情的幻影。轻轻"哼
"了一声："无所谓吧。噢，太阳下山了，我想我应该走了。"
因为不想转吃别的什么，他吃"香口珠"时就每次都剩一粒下次再吃，以此维持
下去。
还有那段《医生》："护士，外面还有病人等我看病吗？……我自己有病？哦
……那你把我自己叫进来你就可以下班了……"
……
这些破碎、孤独、无耻、荒诞的心事比歌曲还更摄人。他的声音很动听，很有
魅力，然而所讲述的，却总是阴影，只有那一段例外：带着陶醉、回味，叙述少年
人纯洁的初恋--这是整张唱片中真正快乐的语调了。
唱着那样的歌，间杂着这样的喃喃自语，这时候的梁朝伟，已经不是颓废的才
子，也不是嚎叫的痛苦者，更不是"掏心给你看"的滥情者。这是现代都市的一个半
倦男子，一切皆细细碎碎，闪闪烁烁。
有关的笔记整理已来到尾声，如何给全文来一个结束呢，我就想到了该碟中我
最喜欢的这首《无风的晚上》（简宁词）：
"喝了几杯冰冻啤酒/看看晚空月半钩……躺于这浪潮/笑笑，想想/夜色渐凉/
看见昨天在扩张……"
这就是了。梁朝伟、我写梁朝伟、我，都也是这样，也都只能如此吧，在悠悠
岁月的无风晚上--
笑笑，想想，
夜色渐凉。
二OOO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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