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园在线

荔园之美,在春之萌芽,在夏之绽放,在秋之收获,在冬之沉淀

[回到开始] [上一篇][下一篇]


发信人: tEe (linyu), 信区: Film
标  题: 伯格曼论电影(节选):野草莓(ZZ)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Jun  1 20:53:45 2004), 站内信件


    在如今还保存下来的当时照片中,我们四人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彼此文雅地微笑
著。我们那时正专注编写一本书,书名叫《伯格曼论柏格曼》(Bergman on Bergmann)。
全书的构想是要由三名学有专精的年轻记者,来问我有关我的电影的问题。那是一九六
八年的事,我刚刚拍完《羞耻》(The Shame)。
    我今天翻阅这本书时,发现它扭曲了真相。这是一项谬误吗?诚然。这几位年轻的
发问者怀抱著唯一真实的信念,他们也知道我已遭到年轻一辈的新美学论者所轻视、低
贬与嘲弄。尽管如此,我也绝不能怪这几位记者不客气或不专心。我在和他们交谈时,
并没发觉他们正谨慎小心地重新塑造一只恐龙怪物,而我还客气地帮了他们的忙。我在
书中看起来不太坦诚,防卫心理太重,而且相当害怕。连只有些微挑衅意味的问题,我
都以讨好的态度回答。似乎我正痛苦地想要籍回答问题来博取同情,我正恳求谅解,而
谅解却是不可能的。
    三位记者中的一位史提格·毕约克曼(stig bjorkman)却是例外。由於他是位很
有才华、事业刚刚起步的电影导演,我们凭籍各自的专业背景,能够谈得比较具体。这
本书中精采的部分,也得归功於毕约克曼,书中选印的丰富、美妙电影剧照,由他负责
选辑。
    我并不怪这些对谈夥伴心中早有定见,我怀抱著幼稚的虚荣心和兴奋的心情,热切
期盼和他们碰面。我幻想会在书页中尽情展现自我,经由我一生的成绩换取应得的光荣
。我发现他们的目的和我相当不同时,已经太迟了。於是我变得矫揉做作,而且诚如我
前面所说,我既害怕又担心。
    在一九六八年的《羞耻》後,经过很多年,我又拍了很多部电影,直到一九八三年
,我决定从影坛退休。那时,我才能以整体性眼光来审视自己已完成的作品,也越来越
感到,自己开始能欣然谈论往事。肯聆听我说话的人,是真的有兴趣,而不是出於礼貌
,或是想接近我,因为我已退休,保证是无害的人了。
    我和我的朋友拉斯·帕格斯特洛姆不时谈到要写一本新的《柏格曼论柏格曼》,这
一本会比较诚实,也比较客观。柏格斯特洛姆发问,我来答,这是这本书在形式上唯一
与以前那本类似的地方。我们不断相互打气,突然之间,我们发觉,我们已开始著手进
行了。
    我所未曾预料到的是,回顾以往有时会成为一件很有杀伤力又残酷血腥的事。杀伤
力与残酷血腥给人暴力的印象,但却最足以形容这真是件很有杀伤力又残酷血腥的事情。
    基於某些我过去未曾思索过的理由,我一直避免重看我自己的旧作。每回我必须重
看,或被某种好奇心驱使而重看旧作时,不论看的是哪部电影,毫无例外地总会觉得很
不舒服,老是得拚命上洗手间,觉得焦虑、想哭、愤怒、恐惧、不开心、怀旧、感伤等
等。由於这种无以名状的内心骚动,我当然会避看我的电影。对於我的电影,我往往朝
好的方面去想,即使那些拍得很差的片子也一样。我会想,我尽过力,而在拍摄状态中
的电影也的确很有意思。现在如果仔细回想,仍可感觉当时那种拍片的乐趣。於是我在
记忆中穿梭,在那些昏暗不明的电影场景道路上,流速徘徊了好一阵子。
    如今有必要来重看这些电影,我想,呃,「现在」时光已隔了好久,「现在」我可
以应付这种情绪上的挑战了。我可以立刻挑拣出我的部分作品,让帕格斯特洛姆自己去
看。毕竟,他是位影评人,能吃苦耐劳,又不至於顽固。
    在一年之间看四十年来的创作,出乎意料地令人难耐,有时甚至不堪忍受。经过顽
强且残忍的自省,我发觉这些电影大半孕育自我的灵魂、心灵、脑海、神经和生殖器。
一种无名的欲望促使这些电影产生,或可称之为「艺匠之喜悦」的另一种欲望,则使这
些电影公诸於世。
    如今我必须追溯它们的根源,因而必须唤起我灵魂中那些模糊不清的X光。籍著参
考笔记、工作纪录、恢复的记忆、日记,特别是我这七十岁老头敏感、锐利的宏观视野
,以及对痛苦又半受压迫的经验的客观认知,这项探究根源的过程,会变得比较可信。

    我要回到我的电影,涵泳其间,这真是件要命的事。

    《野草莓》(Wild Strawberries)是个绝佳的例子。从《野草莓》出发,我可以
明白显示我现有经验的诡诈程度。拉斯·柏格斯特洛姆和我有一天下午,在费罗岛我私
人的电影院里看这部片子。拷贝很棒,男主角维克多·修期卓姆(Victor  Sjostrom)
的脸、眼睛、嘴、覆盖著稀少发丝的脆弱颈项,还有他迟疑的声音,在在令我深深感动
。震撼力真是大呵!次日我们讨论这部电影,一谈好几个小时。我谈到修斯卓姆,谈到
我们所遭遇的困难与逆境,但也谈到我们契合及胜利的时刻。
    有件事和这项探索的过程有关,那就是《野草莓》剧本的工作纪录已经不见了。
(我从不保存任何东西,那是我一项迷信。有些人会保存东西,我可不。)
    当我们最後终於开始阅读这些谈话录音的文字誊本时,才发现我所说的东西,和这
部电影的根源毫不相干。我设法追忆工作过程,它却完全从记忆中蒸发了。我只隐隐约
约记得,我是在卡洛琳医院(the Karolinska Hospital)写的剧本,当时我正住院疗
养并作健康检查。吾友史都·海兰德(Sture Helander)是主治医生,我因而有机会旁
听他讲课,传授一些新鲜且不寻常的知识,诸如心身症(psychosomatic)等。我的病
房很小,好不容易才把书桌塞进去。窗口朝北,视野一望无际。
    那年我的工作很忙。一九五六年夏天我们拍完《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
,然後我在马莫(Maimo)市立剧院执导三出戏,分别是《朱门巧妇》(Cat on a
Hot Tin Roof)、《艾力克十四世》(Erik XIV)和一九五七年三月八日首演的《皮尔
金特》(Peer Gynt)。
    因此,我在医院待了近两个月後,七月上旬开拍《野草莓》,八月二十七日杀青。
我立刻回马莫市,开始排《厌世者》(The Misanthrope)o
    对於一九五六年冬季,我只有模糊的记忆。每当我试图更深入探索这模糊的状态,
就觉得痛苦。在成堆的信箴中,突然冒出来几页信纸,或一封信的残页片段。我在元旦
左右写的这些信,显然是写给吾友海兰德……
    我们在元月六日开始排《皮尔金特》,要不是我的感觉糟透了,一切应该会很有趣
。全剧团全都在等候,麦斯(Max Von Sydow)表现会很出色,我已经看出来了。早上
最糟了,我总是四点半不到就醒来,然後觉得整副内脏在翻搅。我那陈年的焦虑不住作
怪,不知这是哪种焦虑,无以形容之。或许我只是害怕自己不够好。到了周日和周二(
这两天我们不用排戏),我就觉得好过些……
    诸如此类。这些信始终未投邮,我猜我当时觉得自己牢骚满腹,而这些牢骚又毫无
意义,我对自己或别人的牢骚都没多大耐心。身为导演最大的好处与坏处是,事实上你
从来就怪不了别人。几乎每个人都有些事物或人可以怪,导演却是例外。他们拥有一种
不可测度的可能性,可以创造他们自己的现实、命运、生活或随便什麽。我常从这个想
法中得到安慰,一种痛楚的安慰和一点点的苦恼。
    让我更进一步思索并进入《野草莓》这昏暗不明的房间。虽然工作夥伴团结一致,
一同努力,我发觉我的人际关系一片混乱。我已和第三任妻子分手,仍觉得锥心痛苦。
去爱一个绝对无法与之相处的人,真是奇异的经验。我和碧比·安德森(Bibi
Andersson)热情又有创造力的沟通开始瓦解,我已记不得原因何在。我和双亲痛苦争
执,我既不愿意也无法和父亲交谈,母亲和我多次设法暂时修好,但是宿怨已久,误会
已深;我们一直在努力,因为我们希望和平共处,但结果却不断失败。
    我想可以在这个情境中,找到《野草莓》幕後最强大的动力之一。我试著设身处地
站在父亲的立场,对他和母亲之间痛苦的争执寻求解释。我很确定他们当初并不想生我
,我从冷冰冰的子宫中诞生,我的出生导致生理与心理的危机。母亲的日记後来证实我
的想法,她对於这奄奄一息的可怜儿子,一直有著强烈的爱憎交织情结。
    在若干大骂媒体上,我曾解释说,我後来才发现片中主人翁伊沙克-伯格(ISak
Borg)的名字代表什麽意义。在我对媒体所作的大多数声明中,这种「谎言」符合我在
接受访问时所作的一连串多少算是小聪明的遁辞。伊沙克-伯格等同於IB,等同於冰
(Ice)和Borg(在瑞典文里,这个字意指堡垒),很简单也很廉价。我创造的这个角色
,外观上像我父亲,但其实彻彻底底是我。我在三十七岁时,断绝人际关系,阻隔於人
际关系之外,自以为是,自我封闭,彻底的失败;虽然我在社会上成功了,人聪明,井
然有序,又有纪律。
    我在寻找我的父母,却找不到他们。因此在《野草莓》的最後一幕,充斥著强烈的
渴求与希望:莎拉(Sara)挽起伊沙克的手,领他走向林间一处阳光灿烂的空地。在另
一侧,他见到他的父母,他们正向他招手。
    整个故事中有一条线出现多重形式:缺陷、贫乏、空虚和不获宽恕。不论当时或现
在,我都不知道我在整部《野草莓》中,一直在向双亲哀求:看看我,了解我,可能的
话,原谅我吧!
    在《柏格曼论柏格曼》中,我对某次清晨搭车至乌帕沙拉(Uppsala)之旅有过详
细描绘,叙述我如何心血来潮到特拉嘉德加丹(Tradgaardsgatam)的外婆家,站在厨
房门外,在那神奇的一刻,觉得自己可以走进我的童年。那是一个不太严重的谎言。实
情是,我一直留驻在童年;在逐渐暗淡的房子内流连;在乌帕沙拉寂静的街上漫步;站
在夏日小屋前,倾听风吹拂大桦树枝极的婆娑声。我在零散的时光中漫游,事实上我一
直住在梦里,偶而采访现实世界。
    在《野草莓》中,我同时在不同的时间、房间、梦境、现实之间毫不费力地游走著
。我不记得这游走的过程给过我任何技术性困难,後来到了《面面相覷》(Face to
Face),我在从事同样的游走时,却遭遇无法克服的困难。这些梦境多半确实可信:灵
车翻覆,棺木崩开、学校里悲惨的期末考,以及公然和别人通奸的妻子(这在《裸夜》
The Naked Night,即《锯屑与碎片》 Sawdust and Tinsel中已出现过)。
    换言之,驱使我拍《野草莓》的动力,来自我尝试对离弃我的双亲表白我强烈的渴
望。在当时我父母是超越空间、具有神话意味的,而这项尝试注定失败。多年後,他们
才被转化为普通的人类,我从儿时就怀抱的怨恨也才逐渐烟消云散。到了那个时候,我
们才能和睦相处,彼此了解。
    因为我已忘怀当初为何要拍《野草莓》,当我得谈这部片子时,我无话可谈。这形
成一个谜,越来越有意思,起码我是这麽觉得。
    我如今深信,我会忘掉这些事,和维克多·修斯卓姆有关。我们拍摄《野草莓》时
,年纪差了一大截。现在,年纪的差距却已不存在了。
    打从一开始,身为艺术家的修斯卓姆对我来说就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使别人都黯然
失色。对我意义最重大的一部电影,就是由他拍的。我十五岁时首次看到这部电影,迄
今每年夏天至少要重看一次,要不就独个儿看,要不就和年轻的朋友一同欣赏。我很清
楚《灵幻马车》(Th Phantom Carriage)如何影响我的作品,每项细微的细节我都了
若指掌,不过这是後话了。
    修斯卓姆擅长说故事,有趣且迷人,尤其是当时恰好有美女在场的话。我们正置身
瑞典与美国电影史的创世纪时期,真可惜当时还没有录影机。
    这些外在的事实俯拾可得,我至今仍想不通的是,修斯卓姆竟能夺取我的话语,转
化为他自己的,加进他自己的经验、痛苦、忧愁、残酷、逃避、哀伤、恐怀、孤独、冷
酷、温情、严厉与无力感。他有我父亲的身躯,却占据我的灵魂,把两者变成他自己的
所有物,连一丁点也不留下!他以他至高无上的力量和巨大的人格办到这一切,我帮不
上一点忙,哑口无言,连一句明智或愠怒的话也说不出来。《野草莓》不再是我的电影
,而是修斯卓姆的电影。
    有件事或许别具深意,那就是当我撰写剧本时,从未想过找修斯卓姆主演。是卡尔
·安德斯·笛姆宁(Carl Anders Dymling)建议找他来演,我相信当时我还犹豫甚久。



--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210.21.224.234]


[回到开始] [上一篇][下一篇]

荔园在线首页 友情链接:深圳大学 深大招生 荔园晨风BBS S-Term软件 网络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