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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ZZ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Nov 26 20:10:48 2002), 站内信件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美感与联想

  美感与快感之外,还有一个更易惹起误解的纠纷问题,就是美感与联想。

  什么叫做联想?联想就是见到甲而想到乙,甲唤起乙的联想通常不外起于两种原
因:或是甲和乙在性质上相类似,例如看到春光想起少年,看到菊花想到节士;或
是甲和乙在经验上曾相接近,例如看到扇子想起萤火虫,走到赤壁想起曹孟德或苏
东坡。类似联想和接近联想有时混在一起,牛希济的「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两句词就是好例。词中主人何以『记得绿罗裙』呢?因为罗裙和他的欢爱者相接近
;他何以『处处怜芳草』呢?因为芳草和罗裙的颜色相类似。

  意识在活动时就是联想在进行,所以我们差不多时时刻刻都在起联想。听到声音
知道说话的是谁,见到一个字知道牠的意义,都是起于联想作用。联想是以旧经验
诠释新经验,如果没有牠,知觉、记忆和想像都不能发生,因为牠们都根据过去经
验。从此可知联想为用之广。

  联想有时可以意志控制,作文构思时或追忆一时起的过去经验时,都是勉强把联
想挤到一条上路上去走。但是在大多数情之中,联想是自由的,无意的,飘忽不定
的。听课、读书时本想专心,而打球、散步、吃饭、邻家的猫儿种种意象总是不由
你自主的闯进脑里来;失眠时怕胡思乱想,越禁止住胡思乱想。这种自由联想好比
水流湿,火就燥,稍有勾搭,即被牵绊,未登九天,已入黄泉。比如我现在从「火
」字出发,就想到红、石榴、家里的天井、浮山、雷鲤的诗、鲤鱼、孔夫子的儿子
等等,这个联想线索前后相承,虽有关系可寻,但是这些关系都是偶然的。我的「
火」字的联想线索如此,换一个人或是我自己在另一时境,「火」字的联想线索却
是另是一样。从此可知联想的散漫、飘忽。

  联想的性质如此。多数人觉得一件事物美时,都是因为牠能唤起甜美的联想。在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人看,芳草是很美的。颜色心理学中有许多同类的
事实。许多人对于颜色都有所偏好,有人偏好红色,有人偏好青色,有人偏好白色
。据一派心理学家说,这都是由于联想作用。例如红是火的颜色,所以看到红色可
以使人觉得温暖;青是田园、草木的颜色,所以看见欢喜牠的花红、柳绿的颜色。
有些人看画,欢喜牠里面的故事,乡下人欢喜把孟姜女、薛仁贵、桃园三结义的图
糊在壁上做装饰,并不是因为那些木板雕刻的图好看,是因为牠们可以提起许多有
趣故事的联想。这种脾气并不祗是乡下人才有。我每陪朋友们到画馆里去看画,见
到他们所特别注意的第一是几张有声名的画,第二是有历史性的作品如耶稣临刑图
、拿破仑结婚图之类,像再伯让所画的老太公、老太婆,和后期印象派的山水、风
景之类的作品,他们却不屑一顾。此外又有些人看画(和看一切其他艺术作品一样
),偏重牠所含的道德教训。理学先生看到裸体雕像或画像,都不起若干嫌恶。记
得哲姆士在他的某一部书里说过,有一次见过一位老修道妇,站在一幅耶稣临刑图
面前合掌仰视,悠然神在。旁边人问她那幅画如何,她回答说:『美极了,你看上
帝是多么仁慈,让自己的儿子被牺牲,来赎人类的罪孽!』。

  在音乐方面,联想的势力更大。多数人在听音乐时,除了联想到许多美丽的意象
之外,便别无所得。他们欢喜这个调子,因为牠使他们想起清风、明月;不欢喜那
个调子,因为牠唤醒他们已往的悲痛的记忆。钟子期何以负知音的雅名?因他听伯
牙弹琴时,惊叹说:『善哉!峨嵋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李颀在胡笳声中听
到什么?他听到的是『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白乐天在琵琶声中听
到什么?他听到的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鎗鸣。』苏东坡怎样形容洞箫
?他说:『其声鸣鸣然,如怨如然,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谷之潜
蛟,泣孤舟汝嫠妇。』这些数不尽的例子可以证明多数人欣赏音乐,都是欣赏所唤
起的联想。

联想所伴的快感是不是美感呢?

  历年学者对于这个问题可分两派,一派的答案是肯定的,一派的答案是否定的。
这个争辩就是在文艺思潮史中闹得很凶的形式和内容的争辩。依内容派说,文艺是
表现情思的思想和真挚的情感。这句话本来是不可辩驳的。但是侧重内容的人往往
从这个基本原理抽出两个其他的结论,第一个结论是题材的重要所谓题材就是情节
。他们以为有些情节能唤起美丽、堂皇的联想,有些情节祗能唤起丑陋、凡庸的联
想,比如做史诗和悲剧,祗应采取英雄为主角,不应采取愚夫愚妇。第二结论就是
文艺应含有道德的教训。读者所生的联想既随作品内容为转移,则作者应设法把读
引到正路上去,不要用淫秽、卑鄙的情节摇动他的邪思。这些学说发源较早,牠们
的影响到到现在还是很大。从前『思无邪』、『言之有物』、『文以载道』,现在
人所谓「哲理诗」,「宗教艺术」、「革命文学」等等,都是侧重文艺的内容和文
艺的无关美感的功效。

  这种主张在近代颇受形式派的攻势,形式派的标语是『为艺术而艺术』。他们说
,两个画家同一个模特儿,所成的画价有高低,两个文学家同用一个故事,所成的
诗文意蕴有深浅。许多大学问家、大道德家都没有成为艺术家,许多艺术家并不是
大学问家、大道德家。从此可知艺术之所以为艺术,不在内容而在形式。如果你不
是艺术家,纵有极好的内容,也不能生成好作品出来;反之,如果你是艺术家极平
庸的东西经过灵心妙运、点铁成金之后,也可以成为极好的作品。印象派大师如摩
莱,梵谷诸人不是往往在一张椅子或几间破屋之中表现一个情深意永的世界么?这
一派学说到近代才渐占势力。在文学方面的浪漫主义,在图画方面印象主义,尤其
是后期印象主义,在音乐方面的形式主义,都是看轻内容的。单拿图画来说,一般
人看画,都先问里面画的是什么,是怎样的人物或怎样的故事。这些东西在术语上
叫做「表意的成分」。近代有许多画家根本反对画中有任何「表意的成分」。看到
一幅画,他们祗注意牠的颜色、线纹和阴影,不问牠里面有什么意义或是什么故事
。假如你看到派的作品,你起初祗望见许多颜色凑合在一起。须费过一番审视和猜
度,才知道所画的是房子或崖石。这一派是最反对杂联想于美感的。

  这两派的学说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我们究竟何去何从呢?我们否认艺术的内
容和形式可以分开来讲(这个道理以后还会谈到),不过关于美感与联想这一个问
题,我们赞成形式派的主张。

  就广义说,联想是知觉和想像的基础,艺术不能离开知觉和想像,就不能离开联
想。但是我们通常所谓联想,是指由甲而乙,由乙而丙,辗转不止的乱想。就这个
普通的意义说,联想是妨碍美感的。美感起于直觉,不带思考,联想却不免带有思
考。在美感经验中我们聚精会神于一个孤立,绝缘的意象上面,联想则最容易精神
涣散,注意力不专一,使心思由美感的意象旁迁到许多无关美感的事物上面去。在
审美时我看到芳草就一心一意的领略芳草的情趣;在联想时我看到芳草就想到罗裙
,又想到穿罗裙的美人,既想到穿罗裙的美人,心思就已不复在芳草了。

  联想大半时偶然的。比如说,一幅画的内容是『西湖秋月』如果观者不聚精会神
于画的本身而信任联想,则甲可以联想到雷峰塔,乙可以联想到往日同游西湖的美
人,这些联想纵然有时能提高观者对于这幅画的好感,画本身的美却未必因此而增
加,而画所引起的美感则反因精神涣散而减少。

  知道这番道理,我就可以知道许多通常被认为美感的经验其实并非美感。假如你
是武昌人你也许特别欢喜崔颢的黄鹤楼诗;假如你是陶渊明的后裔,你也许特别欢
喜陶集,假如你是道德家,你也许特别欢喜打鼓骂曹的戏或韩退之的原道;假如你
是古董贩,你也许特别欢喜河南新出土的龟甲文或是敦煌石室里面的壁画;假如你
知道里阿那多的声名大,你也许特别欢喜他的「孟洛里莎」。这都是自然的倾向。
但是这都不是美感,都是持实际人生的态度,在艺本身以外求牠的价值。

摘录  朱光潜博士著「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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