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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ACKTREE (老白兔), 信区: Art
标  题: 音乐不承载道德担保——对音乐本质的思考  (zz0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Mon Dec  2 16:28:45 2002), 站内信件

音乐不承载道德担保——对音乐本质的思考

作者:邓双林



  在许多杂志和报刊上,经常看到一个不证自明的定论: 学音乐的孩子不会变坏
。这种理念表达了一个音乐观:有些高雅严肃的音乐是与“善”天然结合在一起的
,它给欣赏者提供了某种纯净的道德担保。这种“真善美”一体说的文化决定论的
音乐教育观,是中国儒家的实用理性在音乐教育领域的体现,同时也暗含着黑格尔
式的对绝对真理的追寻和迷狂: 即放弃个体的选择和摸索,找到一种灵魂获得一次
性解放的门径。

  音乐伦理家们一边阅读着作曲家的历史背景,一边揣摩着作曲家的意图,然后
加上个人意志,认定他的音乐是有精神上制高点的,有道德向善的教化作用。有的
论者不能理解:音乐如果没有一种高尚的、向善的精神,它怎么能流芳百世呢?这
些音乐伦理家们是不能忍受有人性的生活的,他们不能忍受或视而不见人性的弱。
我们这些有血有肉的俗人,不仅有明朗欢快的生活状态,我们还悲观绝望。我们常
常沮丧,我们莫名的伤感,我们还悲天悯人,我们真实地活着,这些情感反应构成
了我们丰富的人性。音乐正是最直接地表达了人性复杂的情绪与情感状态,它才会
切入我们的每一个细胞,勾起我们普遍的情感共鸣。我们在乐音流动中享受和谐也
同样享受不和谐,我们期待的正是管弦乐队中那躁动着、激动着的声音,那出人意
料而又正当其时出现的声音,是作曲家心灵深处不由自主的表白,没有被压抑、矫
饰和扭曲,这与人们期待的音乐的深刻思想内涵相去甚远但又更为精深,这是真正
自由心灵的声音。

   ◎ 由于音乐在美学本质上不具备概念性,所以它不能提供属于社会价值范畴
的道德教化

  我们最早开始接触音乐时,大多有这样的经验,就是按照众多音乐学家为听众
提供的“指点迷津”的乐曲内容来欣赏音乐。江河、高山、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与命运的搏击过程、一个侵略与反侵略的历史事件等似乎是正确进入作品的钥匙。
但随着欣赏者对音乐语言的熟知,我们却有了这样的听乐经验:我们常常会不自觉
地从固有的概念化的欣赏习惯中游离出来,我们会仔细地去分辨旋律、节奏、音色
、和声等音乐元素。就如同我们倾听莫扎特的《G大调弦乐小夜曲》,舒扬、轻盈
、飘逸、安谧。我们享受着那富有动力的节奏、优雅的旋律、精致的音色、晶莹剔
透的和声织体所构成的无以复加的美感; 而贝多芬音乐中弦乐急促的短音和突然的
重音,管乐齐鸣的音响张力,耗尽我们的激情,我们精疲力竭地浸润于幸福中;斯
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中凌乱而支离破碎的调性冲撞,紧张、躁动的和弦冲撞,
也冲撞着我们的心灵。这些摄人心魄的管弦乐音响洪流,使我们不由自主地摆脱掉
附加在音乐上的提纲,而让音乐自己来说话。

  音乐以它的特质很难对概念有明确的表示,很难和具体的形象联系起来。人们
知觉到的声音样式变成了体验到的情绪和情感,情感反应自身却因审美经验和个性
差异而呈现不同情感特征。如果没有歌词的出现,就不能表明音乐的基调能够成为
指明人类情感状态的符号。音乐仅仅有一种催化功能,使反应得以发生,但在形成
或确定体验方面不起控制作用,而且无法表明最终状态。它甚至游离于创作者的主
观愿望,游离于标题的特指。

  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表达了他所感受到的情绪:沉郁、愤怒、欢乐、渴望
。可是人们并不甘于这种情感表达,人们揣摩那肯定有更为深刻的思想源泉: 历史
的、哲学的、社会学的大文化背景。贝多芬成了一个高尚的思想家,而不仅是一个
音乐家,而贝多芬自己也声称:音乐应该培养听众的崇高理想。先不论贝多芬是否
有能力在音乐中表达他的深刻思想,即使贝多芬有能力表达,结果也是事与愿违。
整个二战期间,在纳粹的党代会上播放得最多的正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贝
多芬的音乐可以让各种人激动,可以给各种人以愉悦,可以为各种理想壮威,希特
勒利用这种氛围为他们的种族主义和残酷民族主义服务。如果贝多芬的音乐如史学
家们所言的表达了崇高的思想和充满了哲理,那么这种人类哲学意义上的终极关怀
与反人类的纳粹主义信念有可联系之处吗?

  同样一段旋律也可以配上意义毫不相干的歌词,传达大相径庭的价值观和社会
态度。比如西方的一个儿童歌谣: 12311231345,是由传教士作为宗教音乐传入中
国的。此后,在大革命时期,它成了中国农民的革命歌曲,在文革时期又被配上红
卫兵口号成为造反歌曲。这几种完全不同的社会价值观,却在同一首旋律中表达,
这更进一步说明音乐不具有概念性。

  音乐的本质只不过是一种美学感受创造和接受。与其它艺术不同的是,它不具
备概念性(当它处于不与文学歌词相配的单纯状态时),它也不能提升或降低人的
道德良心。音乐概念的不确定性,使同样一个音乐家的作品,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理
解和阐释,体现完全不同的社会价值观念。这种概念的不确定,使音乐具有了纯属
个体审美的美学意义,而它并不提供社会价值范畴的道德教化。时下音乐家所谓"
音乐表现的形象"是不存在的。音乐可引起联想,产生一种美学上的"通感",但是
不能塑造形象。

  ◎ 从音乐的创作者来看,美好音乐与高尚道德之间也没有必然联系

  贝多芬就是一个绝好的例子。传记作家们无不提到贝多芬的人道主义、理想主
义,以及他追求崇高、美好的使命感,但日常生活中的贝多芬却不是那么宽容。尤
其是当耳疾发生后,专横、暴躁、多疑伴随他的后半生。很多传记作家都提到贝多
芬对女佣的粗暴态度:

  “贝多芬通常要亲自一一检查放在盘子里的生蛋。他把蛋一个个拿到窗边透视
,一个个嗅一嗅,如果一闻到味道,就麻烦了,立刻把女佣召来臭骂一顿。据说:
如果那位可怜的老妇人、行动不够灵敏,躲得不够快的话,她的背上可能挂彩——
流着一股火山熔岩似的臭黄色的蛋汁。”“根据1819-1820年间贝多芬的日记显示
,管家、厨房以及室内仆役们,无不兴冲冲的来,气冲冲地离开,都待不了多久。


  “他充满了鄙视,不仅鄙视弱者、愚昧者、普通人,同样藐视贵族、甚至那些
热爱和崇拜他的好心人。这是种可怕的对全人类的鄙视,对此他从来没有成功地完
全克服过。直到1825年他还说:我们这个时代需要强大的精神来鞭笞那些人类中可
怜的、心胸狭隘的、背信弃义的流氓无赖。”

  身边那些可怜的人都不值得关爱,又怎么能去对全人类博爱呢?的确关心身边
的个体,肯定比关心广义的大我要困难。但是贝多芬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就有
着人所可能具有的各种缺点,这是作为人的缺陷,正因为我们客观地面对人性,我
们才会对人性的弱持理解和宽容。如果我们把人性神圣化,那么去做一个好人都将
是困难的。贝多芬创造了伟大音乐,但这并不表明他是一个伟大的人。同样不是伟
大的人,丝毫无损他音乐的伟大。

  ◎ 从音乐阐释和欣赏来看,音乐这位艺术女神也不能担保自己只为圣洁的天
使保驾护航而不与邪恶的魔鬼同流合污

  希特勒对瓦格纳音乐的崇拜,伴随了他的一生,从他的维也纳流浪时代起,他
经常买站票去欣赏瓦格纳的歌剧。据希特勒自己说:光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
尔德》就听过34遍,而且每听一遍都有新的感受。他甚至能把《钮伦堡的名歌手》
的第二幕的歌词背出来、唱出来。希特勒在1942年1月曾经说过:瓦格纳的每一部
作品都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愉快!当他成了大独裁者之后,一直竭尽全力推崇瓦格纳
音乐。同时他对贝多芬也推崇备致,在他过生日的时候,放的是贝多芬的《第九交
响曲》。

  意大利法西斯独裁者墨索里尼也有较高的音乐素养,他也崇拜瓦格纳,他还擅
长演奏小提琴,他原先的理想是做个音乐家。

  斯大林在前苏联有“现代恐怖伊凡”之称,在他执政时代的“大清洗”中,无
辜地葬送了两千万人的生命。当他的一生在他那警戒森严的别墅结束时,唱机上放
着的唱片是莫扎特的《第二十三钢琴协奏曲》,为了他所指名要“尤金娜演奏的”
这首钢琴曲,制作人经受了生与死的考验。“他们对斯大林说当然有。其实他们并
没有这张唱片,他们不敢对斯大林说没有,因为不知道这会招致什么结果。在他看
来,一条人命是毫不足惜的。……斯大林要他们把尤金娜演奏的莫扎特协奏曲的唱
片送到他的别墅去。委员会慌了,但是他们必须想个办法。当晚他们把尤金娜和管
弦乐队叫去录制了唱片,所有的人都吓得发抖,指挥吓得脑筋都动不了了,人们不
得不送他回家,另外又请来一位指挥。第二位指挥战战兢兢地把什么都搞混了,乐
队也给他弄糊涂了。来了第三位指挥总算完成了录音。” 一个被自己的人民称为
暴君的人要死去了,伴随他的是极为优美的莫扎特音乐,他们有可联系之处吗?


  在长达12年的纳粹德国时期,到处奏响的是瓦格纳的音乐,每逢纳粹党大会召
开或群众集会上,都少不了演奏《众神的黄昏》片段。尤其是当希特勒检阅军队,
举手行纳粹礼的时候。无数犹太人被驱逐出德国的家园,背井离乡,亡命国外,或
被纳粹用火车车皮运往集中营,这时候的背景音乐多半就是瓦格纳的曲子。瓦格纳
的音乐成了纳粹德国的音响符号,以至于二战已经结束半个多世纪了,以色列人还
拒绝演奏瓦格纳的作品。对此,我的美学认识是:他的作品的激情状态可能与纳粹
的状况更契合,也更为纳粹鼓动青年人所需要。他的歌剧中的歌词确实是直接与纳
粹的大德意志国家主义相应相和。但是,这与他的音乐并没有直接联系,否则我们
就不会到今天还在世界各地演奏和欣赏他的乐曲。时至今日,连以色列的青年也觉
得不演奏瓦格纳的音乐毕竟是一种文化上的损失。

  在美国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中,观众看到纳粹的军队在犹太人居住区中,一
边弹奏巴赫的钢琴赋格曲,一边无动于衷地射杀犹太人。这是对一种人性状态非常
深刻的描写,那些纳粹的士兵们的音乐素养是很高的,可他们已经被法西斯的思想
机器锻造得毫无天良。杀人对他们就是一件普通任务甚至就像乡间旅游一样,累了
,就兴致所至地在别人家里弹一首巴赫消遣一下。这里要表达的理念还不显而易见
吗?良好的音乐素养并没有使他们更有人性!

  文革中艺术带有应该彻底否定的文化教条,但不能否认,那期间比以往任何时
候人们都更频繁地接触音乐。无论男女老少,人们每天唱造反歌曲,跳忠字舞,单
位、街头巷尾,人们接触音乐的机会比比皆是。样板戏人人耳熟能详,大人、孩子
有滋有味地每天唱着《红灯记》,跳着《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单位、学校
、街道均组织排练样板戏。甚至孩子们晚上在家中还要排练。在这艺术繁荣的背后
,却是人性恶的极致,文革中人吃人、残忍、欺诈、迫害种种令人发指的罪行,见
诸于各大小书刊。

  因此可以说,音乐是人的自由和创造力的表现,是一种现实人性的自由表达,
它超越语言的美学意义,它的本质就是乐音的按照美的形式的流动;音乐美感是符
合我们人类心理和生理结构的乐音律动。它可能激起一种对苍天与大地、自然与人
类的悲悯之心;也可能激起法西斯狂人奴役弱小民族、屠杀普通百姓的迷狂豪情。
它甚至游离于创作者的主观愿望,传达的是一种超乎社会和阶层的物质性音响而不
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价值。它并没有意识形态和概念上的确定性。

  正因为此,我才认定音乐不能承载道德说教。我们必须在不违背音乐本质的前
提下,才能真正完全领略音乐的美。在目前的音乐理论环境中,如果不进行一些讨
论,会使我们对音乐的认识停留在表现形象、传达思想、教化灵魂这一类有着强烈
的工具论色彩的观念上。

  良好的音乐素养不能对一个人的人性理念和道德标准提供任何担保。圣桑说:
语言尽处是音乐的开始。音乐表达的是语言穷于表达的更宽广、更奇妙的境界。那
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精神圣地,它属于我们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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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棵树
  一根绳
  用来晾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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