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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uememory (隐者),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文章足千古 道德贯长虹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Jul  3 15:30:03 2001), 转信

在中国传统建筑园林学会(纪念恩师梁思成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座谈会上的发言)
萧默(世纪中国)
刚才李先逵先生说到梁先生的几个“第一”,简要概述了梁先生
的毕生成就。梁先生的贡献是多方面的,我还可以再补充一个“第一”,
就是第一个提出和支持创立敦煌艺术研究所。
    这件事是常书鸿先生在他的回忆文章《铁马丁咚》中透露的。常
先生写道,抗日战争时在大后方,“第一次向我提起敦煌之行的是已
故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教授。1942年秋季的一天,梁思成找到我,问
我愿不愿意担任拟议中的敦煌艺术研究所的工作。‘到敦煌去’,正
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于是我略加思索之后毅然承担了这一工作。
他笑了笑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如果我身体好,
我也会去的’. ”1943年3 月,常书鸿在敦煌创建了国立敦煌艺术研
究所,开始了他终生的敦煌事业。创立之初,梁先生还曾为落实研究
所的经费而奔走。
    梁先生非常重视敦煌学中的建筑研究,他在1932年发表的第一篇
论文《我们所知道的唐代佛寺与宫殿》就几乎谈的全是敦煌建筑,资
料主要来于法国人伯希和拍摄的《敦煌石窟图录》;无独有偶,1951
年《敦煌壁画里所见的中国古代建筑》是先生建国以后的第一篇论文,
仅从这里就可以想见他对敦煌建筑研究的重视。梁先生认为,敦煌的
工作只有把建筑史的研究也包括进去,才是完整的研究,而要深入研
究敦煌建筑,不在现场进行长期的工作是不可能的,所以,当时梁先
生还曾想到请刘敦桢教授也到敦煌去。1963年,在梁先生的帮助下,
我终于参加了敦煌学研究的行列。
    敦煌学现在已经成了一门影响及于国内外的显学,梁先生对于促
进敦煌学的发展和开创敦煌建筑史研究,实具有开拓之功。
    但我今天主要不是谈这些,而是着重于梁先生为我们树立的道德
榜样。我带来了《梁思成文集》第四卷,让我们看看上面收集的文章,
有“关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区位置的建议”(梁思成、陈占祥合
撰)、“致朱总司令信──关于中南海新建宿舍问题”、“致周总理
信──关于长安街规划问题”、“致彭真市长信──关于人民英雄纪
念碑设计问题”,还有“关于北京城墙存废问题的讨论”,都写于1950
年至1951年。甚至早在1949年建国之前,梁先生已就未来首都建设的
有序进行和建筑师的延揽,向聂荣臻市长写过建议信。为进一步重申
梁、陈联合提出来的有关中央行政中心区位置的建议,梁先生给周总
理也写了信。让我们读读这封写于1950年4 月10日信中的一段话:
“我很希望政府能早点作一决定。我们的建议书已有一百余份送给中
央人民政府、北京市委会和北京市人民政府的各位首长。我恳求您给
我一点时间,给我一个机会向您作一个报告,并聆指示。除建议书外,
我还绘制了十几张图作较扼要的解释,届时当面陈。如将来须开会决
定,我也愿得您允许我在开会时列席。”梁先生的一片耿耿之心,充
分溢于言表。
    在这些建议信里,梁先生认为首都的城市性质应该定为“全国的
政治中心与文化中心”;为保护北京这座具有人类文化价值的古都不
受破坏,解决城市交通和人口分布等必将遇到的问题,建议将行政中
心放到城西,避开古都范围;建议保存北京城墙和城楼,建成为环城
公园和交通环岛,环岛上的城楼将成为主要大街的对景……等等。这
些现在已被事实证明是完全正确的先见之明,当时不但没有得到重视,
反而以与中央确定的改北京的所谓“消费城市”为“生产城市”,无
产阶级国家首都的居民应以工人占大多数,必须大力发展工业,恨不
得全城都是烟囱的方针不合,与苏联专家的意见相左,而遭到了否定。
甚至还有一位首长质问说,有人要把我们都移到城外去,这个地方
(中南海)皇帝住得,我就住不得?梁先生的满腔热情,竟一一都与
他并不熟悉的“政治”挂起钩来了,得到的结果当然也就大大出乎他
的意外:梁、陈二位先生的建议被称为“梁陈方案”,竟成了右派言
论,陈占祥因此被打成右派,梁先生被迫作了“深刻检讨”,还荒唐
地要求梁先生主持对陈先生的右派批斗会。“文革”中,梁先生为此
又再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硬要他交待与彭真的关系。前些日子陈先生
逝世,我参加了遗体告别会,礼堂门口有人贴了一幅对联,上联是
“梁陈方案足千古”. 事实正是这样,现在看来,经中央批准的北京
市总体规划,终于确定了北京的城市性质是“全国的政治中心和文化
中心”,正与梁、陈二位当初提出的完全不差;终于确定了要大力保
护古都风貌;终于决定要将城内一切工厂迁出城外,即使城外的工厂,
如果对环境不利,也不能发展并将逐渐外迁。但是,这个认识是来得
多么不易呀!它不但毁了陈占祥先生的一生,打击了梁先生满腔的报
国热情,也伤害了更多知识份子的心。尤其是,北京的城墙城楼在
“文革”中几乎被拆光,所谓古都风貌,在我们这一代竟遭到了如此
的破坏,损失已永远追不回来了。但直到几年前的电影《开国大典》,
这个案子也还没有翻过来。记得电影上的场面大致是:周总理走进来
说,有几位教授提出来,老北京不能动。毛主席听了,对身边的刘少
奇、朱德二位大发感慨道: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啊!电影仍然以
这种方式,把梁、陈二位的真知灼见轻易否定了。通过这件事,我深
深体会到真理提出之不易,真理被人们接受的过程更为艰难的道理。
    但正因如此,才更能见出我们敬爱的梁思成先生道德人格的伟大。
古诗有云:“高树多悲风,文人多命蹇”,长得越高的树,就越容易
遭到狂风的摧残;越是有血性的文人,命运也越是多灾多难。这种事,
自古已然,几乎成了规律。所谓“文人”,我理解的就是富于传统精
神的知识份子。“知识份子”可不是一个轻易的称谓,并不是中专毕
业、大学毕业甚至得了博士学位就可以称得起是“知识份子”了。学
历是次要的,在我看来,只有能够对人类、祖国和民族的命运,具有
一种深刻的忧患意识,并有能力进行宏观思考的人,才能当得起这个
称谓,其他人顶多只能算是某一方面的技术专家,有知识,却不能算
作“知识份子”. 为什么这样的知识份子命运多蹇呢?就是因为他们
具有的一种特立独行,天马行空的风骨和气节,往往并不能为当权者
所容。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们不计个人得失,
时刻只将人类、祖国和民族的命运作为自己的首要前提;他们具有一
般常人少有的社会责任感和崇高的使命意识;他们以天下为已任,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情”;
他们只相信真理,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他们真是中国的脊梁。
中国之所以能够屹立数千年而不倒,正是靠着这根脊梁的支撑。梁思
成先生就正是这样的人。今天我们纪念梁思成先生,我认为首先就得
继承梁先生这种高风亮节的道德力量。所谓“道德文章”,不但要学
习梁先生的文章,更要发扬他的道德精神。
    哲人们说,人不能两次跳入同一条河流,但历史有时却有着惊人
的相似性,现在,我们仍然面临着梁先生当时面临的同样情形,我指
的是国家大剧院的事。
    这件事在这里我不用多说了,就是法国人安德鲁提出了一个方案,
已经被有关方面基本采纳了,却是一个没有中国文化特色、没有继承
和发扬中华民族优秀建筑文化传统、完全西化的、与环境极不协调、
不符合保护古都风貌精神的形象。这件事,已经引起了知识界许多人
士的强烈反对,几十位两院院士,上百位建筑师和规划师纷纷上书,
我为此也写了四篇文章,还上了一次香港凤凰卫视,接受了两次报纸
记者访谈。
    我认为,这件事,与我们建筑历史工作者也有密切关系。安德鲁
已经向我们公开发出了三次挑战,一是他硬要把这一个怪物捅到我们
首都的心脏,堪称为中国传统建筑艺术最高典范的天安门和紫禁城旁
边;二是他宣称“我就是要切断历史”;三是他向我们发出质问说:
“人们有时批评我没有在外形上采用传统的中国建筑形式。然而是什
么传统形式呢?是哪一个时期的?……谁(不管他是中国人还是外国
人)能够充当判官,说什么是中国形式,什么不是?”(《南华早报》
2000年8 月10日保罗·安德鲁《北京国家大剧院》)。
    但是,毛主席说过:“我们必须尊重自己的历史,决不能割断历
史。”华中科技大学张良皋教授的文章写得好,他说,中国的伟大历
史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类,对不起西方人的地方,可是,西方的海盗国
家,从15世纪开始,首先割断了西非各族的历史,接着又割断了阿拉
伯、印度、美洲和澳洲土著的历史,从1840年起,也在不断地妄图割
断中国的历史(《新建筑》2001年第1 期)。现在,安德鲁自不量力,
又要再一次来割断中国的历史了。我认为,这是对中国人民,尤其是
我们建筑历史工作者的最大侮辱。安德鲁把国家大剧院必须反映与历
史的延续传承,与周围环境高度协调的原则,歪曲并贬化为一个采用
不采用中国传统建筑“形式”也即是不是“仿古”的问题。如果真只
是“形式”,那么可以回答他的,鉴定是不是中国传统的(以至何代
何方的)建筑形式的专家,在中国多得很,在座的诸位都可以当他的
老师,根本不需要像他这样的外国人来当判官的。但问题并不是“形
式”的仿古,而在于对中国传统建筑精神的理解与尊重。
    安德鲁还狂妄地把中国传统建筑文化贬低为“一幅漫画,这漫画
上兜售表达的不外是在主题乐园中所指的‘正宗文化’这类市场经售
观念而已”. 我相信,这一堆语法不通语意含混的句子,并无损于伟
大的中国建筑文化,只是完全暴露了他的无知以及由此带来的“无畏”
而已。
    我还相信,如果梁思成先生现在还活着,他一定仍会一如既往地
站出来大声疾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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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怕寂寞,追云去了。留下我,晴朗不起来,还要装得很幽默。
仿佛除了幽默外,不知怎样讽刺生命。这生命,如破臭的袜子,
不管冷热,仍紧紧穿着,不肯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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