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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onter (老光),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爬山
发信站: BBS 荔园晨风站 (Tue Feb  8 00:04:35 2000), 转信


开头本来是:

  山脚下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叶子有点象槐树,不过要厚一些,
  又象冬青,但边缘平滑,没有锯齿形状。果实也是绿色,和叶子杂
  在一起,很象豌豆角被扭得曲曲折折,复杂的程度甚至超过了莫比
  乌斯圈,样子非常特别。同行的业余博物学家看了,评论说:“这
  树是畸形的。”我要是那树,听了一定会忍不住冷笑。

因为担心第一句会引起误解,让人感觉山脚下好象只有孤零零的一棵怪
树——和实际情况不符,于是改成:

  山脚下长着很多树。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叶子有点象槐树,……

这样一来,也有问题:容易想象成山下有个树林,而且好象树林中的那
一棵很特别似的。这更不对了。山脚下是一条普通的公路,路旁有树。
那棵树也不见得出众,只是因为当时一个人跑问上山的路,另一个就在
那树旁等了一会儿。问路的回来,两人就同时都注意到了树上果实的奇
怪形状。至于旁边的其他树是否也一样怪,没细看。问明了路,兴致高
涨,只把惹得树冷笑的结论留下,大踏步要去爬山了。

山原来靠着海。最近这些年,人们干劲很足,在山下盖了很多房子,还
总觉得陆地不够用,又把近岸的海一点一点地填了出来,山也就一点一
点地离海远了。远是一种姿势。比如,满山的树,远远看去,都是一样
的沉静;走近了,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在以各自的方式招摇。很多时候,
湿润的海风使这些树波浪般地起伏。风在叶子间簌簌作响,树敷衍着,
一边注视海,一边注释秋——在我的感觉中,岭南的冬天就相当于北方
的秋天,树叶将落未落的时候。

上山的石台阶很规整,嵌在山上的样子也恰当,一级级上去,顺着山势,
该拐的地方拐,该折的地方折,隔一段有个小平台,隔一段有的小亭子
(亭子相貌恶俗,但实用),隔一段又有几米象城墙垛口似的矮壁,供
人扶着远眺。其实山倒没怎么显示出石头质地,反而是这些人工痕迹,
收拾得自然得体,俨然代表了山的风貌。站在矮墙后面,满眼也还是人
工的作品:楼房、码头、公园、道路……所有的景物优雅地、矜持地固
守着视线可以到达的位置,不愿意让自己的成就感显得太肤浅。它们站
在那里,和居高临下的目光遥遥相对——石头矮墙不失时机地扮演了一
个象征性的角色:它的厚度虽然还不到一尺,却成了距离几千米的目光
和景物之间的惟一隔离物。象征性要求被隔离的双方凭着某种默契认可。
这在景物方面没有问题。它们习惯于被远距离注视,而且暗示距离的必
要。许多文字、图画、照片等媒介物上的景物形象说明了这一点,很多
时候,这些形象替代了景物本身,复制品远比真实精美动人。

从观景者的角度来看,隔离物并非必要,人随时准备着去破坏它。跨过
矮墙,或者干脆就坐在上面,尽情呼吸,放声歌唱,这又是怎样的一种
情形?当心情也加入了爬山的过程,按部就班的游览计划就不值一提,
越过隔离物的行动本身也成了景色的一部分。“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
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卞之琳发现的是关联和默契,看都是默默无语
的看,人都是彬彬有礼的人,不像爬山,静悄悄的反倒没意思。

天阴着,风从脚下刮上来。刚刚爬到半山腰,已停下来喘了好几次了。
汗在风里瑟缩,拼命挤回毛孔。外衣脱掉,又穿上。人好像树,挪动的
时候辛苦,不动的时候寂寞。一路上经历几个循环。渴了,累了,看看
天色惨淡,山色苍茫。这些日子天气古怪,明明一直阴云环绕,却一直
没有雨,空气反而有些干燥。和北方秋天的“高”不同,这样子显得天
低,上了山就更觉得天低。远处的山坡上,树一排一排地长,有些像层
叠的梯田。周围没有其他的人,没有声音,本来上山来想听听鸟叫,捡
几块石子,都没有。我记起有人形容北方平原的大地在冬天“像个做好
准备的成熟的妇人,准备在春天里再次受孕。”这是个动物性的比喻,
大地母亲胸腹宽厚,精神饱满,在孕育的大事上一触即发。孕是“受”
的,但性感热烈诱人,是主动的。相比之下,这山活力不足,倾向于植
物性。我们在山上喊叫,没有回声;停过很多地方,只见到一小队蚂蚁;
想象不出哪个山洞里,会不会有野兽什么的。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到达山顶。我希望山能够更高一些,但我不能撒谎
说因为这个希望落空而不开心。我掩饰不住上到山顶的得意,只是没有
了远眺的欲望。从这个地方开始,就不知道要写些什么,该怎么写了。
老天爷在这时假惺惺地淋下几滴水珠。风呼呼地吹,从陆地吹向大海,
清冷生硬。

下去的路在山的另一面,很多人从这里上来。我走了几步就泄劲了,闷
着心思问自己为什么。想了大半天,终于知道一个答案:爬山的“爬”
字,暗含着手脚并用的意思。可惜我们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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