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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ot (听风的歌),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开往中国的Slow Boat(4)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May 21 12:58:40 2002), 转信

4

    高中因为是在一个港都念的,因此我周围有相当多的中国人。说是中国人,
其实跟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而且他们也没有什么共同的明显特徵。他们每
一个人之间可以说千差万别,关于这一点,我们和他们都完全一样。我常常想,
每个人的个体性真奇妙,是超越一切类别和一般理论的。
    我们班上也有几个中国人。有成绩好的,也有成绩差的;有活泼外向的,也
有沈默内向的。有住豪华住宅的,也有住采光不良、六叠榻榻米、一房一厨的公
寓的。什么样的都有。可是我并没有和他们之中的谁特别亲近。大体说来,我的
个性并不属于碰到谁就跟谁亲近的那一型。不管对方是日本人、中国人、或什么
人,都一样。
    我跟他们之中的一个,大约在十年后偶然遇见了,不过这件事我稍后再提比
较好。
    舞台移到东京。
    从顺序上来说--也就是除了不太亲近,没谈过多少话的中国同班同学之外
--对我来说,第二个遇到的中国人,应该是大学二年级春天,在打工的地方认
识的一个不太说话的大学女生。她跟我一样十九岁,个子小小的,仔细想来也不
能说是不漂亮。我跟她在一起工作了三星期。
    她工作得非常热心。我也跟她感染而热心地工作,不过我从旁边看着她工作
的样子,觉得我的热心和她的热心,本质上好像完全不同。也就是说,我的热心
是「如果一定要做点什么的话,热心本身就是价值。」这种意思的热心。而相对
的,她的热心是比较接近人性存在根本的那种东西。虽然我无法恰当地说明,不
过她的热心里,似乎有一种她周围的一切日常性、全都靠那热心勉强支持着似的
奇妙迫切感。因此大部份人都跟她的工作步调无法配合,中途都会生气起来,到
最后能够不吵架而一直跟她一起作业的,只有我一个。
    虽然这么说,我并没有特别跟她亲近。我跟她第一次像样地交谈,是在开始
一起工作后一星期左右。她那天下午,大概有三十分钟,陷入一种恐慌状态。这
是她第一次这样。一开始只是一点点错误,这在她脑子里渐渐扩大,终于变成无
法挽回的巨大混乱。在那之间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她那样子
,使我想起夜晚的海上慢慢下沈的船。
    我把一切作业停止,扶她坐在椅子上,把她握得紧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扳开,
拿热咖啡给她喝。然后跟她说明没什么不得了的。不是根本上的错,就算错的地
方重头再来一遍,也不会让工作延迟多少。喝了咖啡之后,她好像稍微镇定下来
了。
    「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我说。
    然后我们闲聊了一下。她说她是中国人。
    我们的工作场所,是一家小出版社阴暗而狭窄的仓库。工作简单而无聊。我
接到传票,按照指示抱着几本书送到仓库入口。她把书用绳子绑起来,查对一下
底帐。其实只不过如此而已。再加上仓库里没有任何暖气设备,为了不被冻死,
我们虽不愿意也不得不拼命忙着工作。
    中午休息时间一到,我就到外面吃一顿温暖的午餐,在休息结束前的一小时
里,一面让身体暖和暖和,两个人一面呆呆地看报纸、杂志。偶而高兴时也聊聊
。她父亲在横滨经营一点进口生意,大部份的货,是从香港来的拍卖用便宜布料
。虽然说是中国人,但她却生在日本,没去过大陆、香港或台湾。她念的小学,
是日本小学,不是中国人的小学。她在一家女子大学念书,将来想当翻译。现在
和哥哥一起住在驹馰仆公寓。或者借她的表现方式,是滚进她哥哥家。因为她跟
她父亲脾气不合。我对她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些。
    那年三月的两个星期,随着偶而夹带着雪花的冷雨而过去了。打工最后一天
的傍晚,在管理课领到薪水以后,我邀她去新宿一家以前我去过几次的狄斯可舞
厅。
    她歪着头想了五秒钟,然后说她很高兴去。「不过我没跳过舞噢。」
    「那简单。」我说。


    我们先到餐厅喝啤酒、吃脆饼,慢慢用过餐,才去跳了两个钟头的舞。舞厅
里充满了舒服的温暖气氛,空气中飘着汗的味道,和有人烧香的气味。流汗了就
坐下来喝啤酒,汗不流了就再跳。偶而有闪光灯闪亮,在闪光灯中的她,就像旧
照片簿里的相片一样漂亮。
    跳了几曲以后,我们走出舞厅。三月夜晚的风虽然还冷冷的,可是仍然能感
觉得出春天的预感。因为身体还热热的,所以我们把大衣抱在手上,漫无目标地
在街上走。到游乐中心看看、去喝喝咖啡,然后又走着。春假还剩一半,而且最
主要的是我们十九岁。如果兴致一来,我们甚至可能走到多摩川边。
    时钟指着十点二十分时,她说差不多该回去了。「我十一点前必须回去。」
    「好严格噢。」
    「对,我哥哥满噜嗦的。」
    「别忘了鞋子噢。」
    「鞋子?」她走了五、六步以后,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啊,你说灰姑娘啊,没问题,不会忘记。」
    我们走上新宿车站的楼梯。并排在长椅上坐下。
    「再邀你可以吗?」
    「嗯。」她咬着嘴唇点了几下头。
    「一点都没关系。」
    我问了她的电话号码,用原子笔记在狄斯可舞厅的纸火柴背面。电车来了我
送她上车,说一声再见。今天很高兴,谢谢!再见。门关上了,电车发动以后我
点起一根烟,目送着绿色的电车消失在月台尽头。
    我靠着柱子,就那样把烟抽到最后。而再一面抽着烟,不知道为什么,发现
心情奇妙地浮动。我用鞋跟把烟踩熄。然后又点起一根新的烟。各种街上的声音
,在昏暗中渗透着。我闭上眼睛,深深吸入一口气,慢慢摇摇头。这样还是无法
让心情平静。
    应该没有什么不妥的事,就算不是做得很漂亮,不过以第一次的约会来说,
我自认为做得相当好,至少程序上是规规矩矩的。
    可是我脑子里,还是有什么东西卡住。有什么非常小的东西,就是确实有某
个地方不对劲。我知道有什么不对劲。
    那不知道是什么,等我想到时已经花了十五分钟。我花了十五分钟,才好不
容易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傻瓜!毫无意义的错误。可是正因为没有
意义,才使那错误更可笑。也就是说我送她坐上反方向的山手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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