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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anier (守望孤独),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梁实秋:关于鲁迅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Wed Apr  2 11:12:09 2003), 站内信件




                关于鲁迅

                 梁实秋

近来有许多年青的朋友们要我写一点关于鲁迅的文字。
为什么他们要我写呢?我揣想他们的动机大概不外几点
:一、现在在台湾,鲁迅的作品是被列为禁书,一般人
看不到,越看不到越好奇,于是想知道一点这个人的事

情。二、一大部分青年们在大陆时总听说过鲁迅这个人
的名字,或读过他的一些作品,无意中不免多多少少受
到共产党及其同路人关于他的宣传,因此对于这个人多
少也许怀有一点幻想。三、我从前曾和鲁迅发生过一阵
笔战,于是有人愿意我以当事人的身分再出来说几句话


其实,我是不愿意谈论他的。前几天陈西滢先生自海外
归来,有一次有人在席上问他:“你觉得鲁迅如何?”
他笑而不答。我从旁插嘴,“关于鲁迅,最好不要问我
们两个。”西滢先生和鲁迅冲突于前(不是为了文艺理
论),我和鲁迅辩难于后,我们对鲁迅都是处于相反的
地位。我们说的话,可能不公道,再说,鲁迅已经死了
好久,我再批评他,他也不会回答我。他的作品在此已
成禁书,何必再于此时此地“打落水狗”?所以从他死
后,我很少谈论到他,只有一次破例,抗战时在中央周
刊写过一篇“鲁迅和我”。也许现在的青年有些还没有
见过那篇文字,我如今被催逼不过,再破例一次,重复
一遍我在那文里说过的话。

我首先声明,我个人并不赞成把他的作品列为禁书。我
生平最服膺伏尔德的一句话:“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
我拼死命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我对鲁迅亦复如是
。我写过不少批评鲁迅的文字,好事者还曾经搜集双方
的言论编辑为一册,我觉得那是个好办法,让大家看谁
说的话有理。我曾经在一个大学里兼任过一个时期的图
书馆长,书架上列有若干从前遗留下的低级的黄色书刊
,我觉得这是有损大学的尊严,于是令人取去注销,大
约有数十册的样子,鲁迅的若干作品并不在内。但是这
件事立刻有人传到上海,以讹传讹,硬说是我把鲁迅及
其他左倾作品一律焚毁了,鲁迅自己也很高兴的利用这
一虚伪情报,派作我的罪状之一!其实完全没有这样的
一回事。宣传自宣传,事实自事实。

鲁迅本来不是共产党徒,也不是同路人,而且最初颇为
反对当时的左倾分子,因此与创造社的一班人龃龉。他
原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公务员,在北洋军阀政府中的教育
部当一名佥事,在北洋军阀政府多次人事递换的潮流中
没有被淘汰,一来因为职位低,二来因为从不强出头,
顶多是写一点小说资料的文章,或从日文间接翻译一点
欧洲作品。参加新青年杂志写一点杂感或短篇小说之后
,才渐为人所注意,终于卷入当时北京学界的风潮,而
被章行严排斥出教育部。此后即厕身于学界,在北京,
在厦门,在广州,所至与人冲突,没有一个地方能使他
久于其位,最後停留在上海,鬻文为生,以至于死。

鲁迅一生坎坷,到处“碰壁”,所以很自然的有一股怨
恨之气,横亘胸中,一吐为快。怨恨的对象是谁呢?礼
教,制度,传统,政府,全成了他泄忿的对象。他是绍
兴人,也许先天的有一点“刀笔吏”的素质,为文极尖
酸刻薄之能事,他的国文的根底在当时一般白话文学作
家里当然是出类拔萃的,所以他的作品(尤其是所谓杂
感)在当时的确是难能可贵。他的文字,简练而刻毒,
作为零星的讽刺来看,是有其价值的。他的主要作品,
即是他的一本又一本的杂感集。但是要作为一个文学家
,单有一腹牢骚,一腔怨气是不够的,他必须要有一套
积极的思想,对人对事都要有一套积极的看法,纵然不
必即构成什么体系,至少也要有一个正面的主张。鲁迅
不足以语此。他有的只是一个消极的态度,勉强归纳起
来,即是一个“不满于现状”的态度。这个态度并不算
错。北洋军阀执政若干年,谁又能对现状满意?问题是
在,光是不满意又当如何?我们的国家民族,政治文化
,真是百孔千疮,怎么办呢?慢慢的寻求一点一滴的改
良,不失为一个办法。鲁迅如果不赞成这个办法,也可
以,如果以为这办法是消极的妥协的没出息的,也可以
,但是你总得提出一个办法,不能单是谩骂,谩骂腐败
的对象,谩骂别人的改良的主张,谩骂一切,而自己不
提出正面的主张。而鲁迅的最严重的短处,即在于是。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字,逼他摊牌,那篇文章的标题即是
“不满于现状”。我记得我说:“你骂倒一切人,你反
对一切主张,你把一切主义都褒贬的一文不值,你到底
打算怎样呢?请你说出你的正面主张。”我这一逼,大
概是搔着他的痒处了。他的回答很妙,首先是袭用他的
老战术,先节外生枝的奚落我一番,说我的文字不通,
“褒”是“褒”,“贬”是“贬”,如果不作为贬用,
贬字之上就不能加褒,(鲁迅大概是忘记了红楼梦里即
曾把“褒贬”二字连用,作吹毛求疵解,北方土语至今
仍是如此。)随後他声明,有一种主义他并没有骂过。
我再追问他,那一种主义是什么主义?是不是共产主义
?他不回答了。

不要以为鲁迅自始即是处心积虑的为共产党铺路。那不
是事实,他和共产党本来没有关系,他是走投无路,最
後逼上梁山。他从不批评共产主义,这也是不假的,他
敞开着这样一个后门。所以后来共产党要利用他来领导
左翼作家同盟时,一拍即合。事实上,鲁迅对于左倾分
子的批评是很严厉的,等到后来得到共产党的青睐而成
为左翼领导人的时候,才停止对他们的攻击。大约就在
这个时候,他以生硬粗陋的笔调来翻译俄国共产党的“
文艺政策”。这一本“文艺政策”的翻译,在鲁迅是一
件重要事情,这很明显的表明他是倾向于共产党了。可
是我至今还有一点疑心,这一本书是否鲁迅的亲笔翻译
,因为实在译得太坏,鲁迅似不至此,很可能的这是共
产党的文件硬要他具名而他又无法推卸。这一文件的寿
命并不长,因为不久俄国的文艺界遭受大整肃,像卢那
卡尔斯基,普列汉诺夫,玛耶卡夫斯基,全都遭受了最
悲惨的命运,上海的“普罗文艺运动”亦即奉命偃旗息
鼓,所谓“左翼作家同盟”亦即奉命匿迹销声,这一段
戏剧式的转变之经过详见于伊斯特曼所著之“穿制服的
艺术家”一书。经过这一段期间,鲁迅便深入共产党的
阵营了。

在这个时候,我国东北发生了中东路抗俄事件。东北的
军阀割据,当然是谁也不赞成的。可是当我们中国的官
兵和苏俄帝国主义发生了冲突,而且我们的伤亡惨重,
国人是不能不表关切的。这对于中国共产党及其同情者
是一个考验。我很惊奇的在上海的马路旁电线干及各处
的墙壁上发现了他们的标语“反对进攻苏联!”我很天
真的提出了询问:是中国人进攻苏联,还是苏联侵入了
中国?鲁迅及其一伙的回答是:中国军阀受帝国主义的
唆使而进攻苏联。经过这一考验,鲁迅的立场是很明显
的了。

鲁迅没有文艺理论,首先是以一团怨气为内容,继而是
奉行苏俄的文艺政策,终乃完全听从苏俄及共产党的操
纵。

鲁迅死前不久,写过一篇短文,题目好象就是“死”,
他似乎感觉到不久于人世了,他在文里有一句话奉劝青
年们,“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们也不必以人废言

,这句话便是:“切莫作空头文学家。”何谓空头文学
家?他的意思是说,文学家要有文学作品,不是空嚷嚷
的事。这句话说的很对。随便写过一点东西,便自以为
跻身文坛,以文学家自居,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怪不
得鲁迅要讽刺他们。可是话说回来,鲁迅也讽刺了他自
己。鲁迅死后,马上有人替他印全集,因为他们原是有
组织的、有人、有钱、有机构,一切方便。猩红的封面
的全集出版了,有多少册我记不得了,大概有十几册到
二十册的光景。这不能算是空头文学家了。然而呢,按
其内容则所有的翻译小说之类一齐包括在内,打破了古
今中外的通例。鲁迅生前是否有此主张,我当然不知道
,不过把成本大套的翻译作品也列入全集,除了显着伟
大之外,实在没有任何意义。幸亏鲁迅翻译了戈果里的
“死魂灵”而未及其他,否则戈果里的全集势必也要附
设在鲁迅全集里面了。

鲁迅的作品,我已说过,比较精彩的是他的杂感。但是
其中有多少篇能成为具有永久价值的讽刺文学,也还是
有问题的。所谓讽刺的文学,也要具备一些条件。第一
、用意要深刻,文笔要老辣,在这一点上鲁迅是好的。
第二、宅心要忠厚,作者虽然尽可愤世嫉俗,但是在心
坎里还是一股爱,而不是恨,目的不是在逞一时之快,
不在“灭此朝食”似的要打倒别人。在这一点上我很怀
疑鲁迅是否有此胸襟。第三、讽刺的对象最好是一般的
现象,或共同的缺点,至少不是个人的攻讦,这样才能
维持一种客观的态度,而不流为泼妇骂街。鲁迅的杂感
里,个人攻讦的成分太多,将来时移势转,人被潮流淘
尽,这些杂感还有多少价值,颇是问题。第四、讽刺文
虽然没有固定体裁,也要讲究章法,像其他的文章一样
,有适当的长度,有起有讫,成为一整体。鲁迅的杂感
多属断片性质,似乎是兴到即写,不拘章法,可充报纸
杂志的篇幅,未必即能成为良好的文学作品。以上所讲
也许是过分的苛责,因为鲁迅自己并未声明他的杂感必
是传世之作,不过崇拜鲁迅者颇有人在,似乎不可不提
醒他们。

在小说方面,鲁迅只写过若干篇短篇小说,没有长篇的
作品,他的顶出名的“阿Q正传”,也算是短篇的。据
我看,他的短篇小说最好的是“阿Q正传”,其余的在
结构上都不像是短篇小说,好像是一些断片的零星速写
,有几篇在文字上和情操上是优美的。单就一部作品而
论,“阿Q正传”是很有价值的,写辛亥前后的绍兴地
方的一个典型的愚民,在心理的描绘上是很深刻而细腻
。但是若说这篇小说是以我们中国的民族性为对象,若
说阿Q即是典型的中国人的代表人物,我以为那是夸大
其辞,鲁迅自己也未必有此用意。阿Q这个人物,有其
时代性,有其地方性。一部作品,在艺术上成功,并不
等于是说这个作家即能成为伟大作家。一个伟大作家的
作品,必须要有其严肃性,必须要有适当的分量,像“
阿Q正传”这样的作品似乎尚嫌不够把它的作者造成一
个伟大作家。有一次肖伯纳来到上海,上海的所谓作家
们便拥出我们的“伟大作家”鲁迅翁来和他会晤,还照
了一张像在杂志上刊出来,一边站着的是一个身材高大
须发银白的肖伯纳,一边站着的是身材弱小头发蓬□的
鲁迅,两相对照,实在不称,身量不称作品的数量分量
也不称。


在文学的研究方面,鲁迅的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的那本
“中国小说使略”,在中国的小说方面他是下过一点研
究的功夫的,这一本书恐怕至今还不失为在这方面的好
书。我以为,至少这一本书应该提前解禁,准其流通。
此外,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别的贡献。有人说,他译过不
少欧洲弱小民族的文学作品。我的知识太有限,我尚不
敢批评那些所谓“弱小民族”的文学究竟如何。不过我
想,鲁迅的翻译是从日文转译的,因此对于各民族的文
学未必有适当的了解,并且鲁迅之翻译此类文学其动机
可能是出于同情,对被压迫民族的同情,至于其本身的
文学价值,他未必十分注意。

五四以来,新文艺的作者很多,而真有成就的并不多,
像鲁迅这样的也还不多见。他可以有更可观的成就,可
惜他一来死去太早,二来他没有健全的思想基础,以至
于被共产党的潮流卷去,失去了文艺的立场。一个文学
家自然不能整天的吟风弄月,自然要睁开眼睛看看他的
周围,自然要发泄他的胸中的积愤与块垒,但是,有一
点颇为重要,他须要“沉静的观察人生,并观察人生的
整体。”(To see life steadily
and see it whole)。这一句话是英
国批评家阿诺得Matthew Arnold批评英
国人巢塞Chaucer时所说的话。他说巢塞没有能
做到这一点,他对人生的观察是零星的局部的肤浅的。
我如果要批评鲁迅,我也要借用这一句名言。鲁迅的态
度不够冷静,他感情用事的时候多,所以他立脚不稳,
反对他的以及有计划的给他捧场的,都对他发生了不必
要的影响。他有文学家应有的一支笔,但他没有文学家
所应有的胸襟与心理准备。他写了不少的东西,态度只
是一个偏激.



          所谓“文艺政策”者

                梁实秋

今年六月鲁迅先生“硬译”的文艺政策“印成书籍模样”了。
我读过之后,有两点感想:第一,鲁迅先生的译文还是“晦涩
,甚而至于难解之处也真多”,第二,举我所能了解的来说,
文艺政策根本上是一种无益而又不必要的东西。

鲁迅先生的译文难解,是一件事实。这事实的原由,鲁迅先生
已经很明白的告诉过我们。一半是“因为译者的能力不够”,
一半是因为“中国文字本来的缺点”。其译文之所以难解,还
有更大的原因,那便是读者之不肯“硬着头皮”读耳!在我自
己,我应该承认我是连“读者”的资格都没有的,因为我的头
皮实在硬得不够能读懂鲁迅先生的译文。兹试录数段译文于后
,以质天下之硬头皮者:

“在给我的信里,--但这也是颇为残酷的信--同志托罗兹
基掷过这样的句子来,‘你竟误解我到这样么,宛如我们较之
自己们,是更尊重他人似的?’诸位同志们今日为止的态度,
是还是如此的。而同志瓦浪斯基在这座上,作为我们的反对者
,又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反对者而出面的时候(这在许多处所
,都能够随便证明的),诸位同志们,在这里,是明明白白-
-有着较之自己,倒在他人的尊敬的”(一四九页)

这一段是有点“晦涩”罢?我所认为难解的是那一句“较之自
己们,倒更尊重他人”,简直莫名其妙。像这样的译文,不胜
枚举。但再举几个短些的例:

“我决不是要由这一点,在同志里培斯基上头树起十字架来。
”(一○四--五页)

如何可以在一个人的“上头”而“树起”一个“十字架”来呢
?我觉得这句话应该有注脚。

“在这里,就重演着那全世界的温暾主义者的态度--”(二
○八页)

“温暾”是什么东西呢?应该加注。

“说是弄着专门家讨伐,以非难我们。说而这是全不明白事情
的。”

“中国文本来的缺点”固多,然而这一句却不能算是中国文罢


硬译的成绩我们瞻仰过了,请进而论文艺政策本身。

“文艺政策”,谁的文艺政策?是“俄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
议决的,这一点首先要交代明白。鲁迅先生认定“这一部书”
“于现在的中国,恐怕是不为无益的”,所以才把这一部书硬
译出来。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我们看看,当然是不为无益
,不过这样的一本书也要挂上“科学的艺术论”的招牌,这就
不免带有夸大的宣传的意味。译者并未述明他自己对于这个“
文艺政策”的态度,我们也无须加以推测,但是我们若对这书
的内容稍加思索,便可发现目前中国所谓的“普罗文学”“左
翼作家”等等的口吻颇多与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相合的地方
。假如中国目前的“普罗作家”“左翼作家”是与俄国共产党
不谋而合的,那自然也是一件盛事,但事实并非如此,恐怕还
是一般人把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当作文艺的圣旨,从而发挥
赞扬罢?如果鲁迅先生硬译的这一部书,事实上的效果不是供
给一般注意文学的人作参考,而是供给了一般青年的偏激的文
人以不纯正文艺理论,那么,这一部硬译的书于现在的中国,
未必是有益罢?并且以鲁迅先生文名之大,在加上译笔之玄,
其眩惑人的力量,恐怕未必是很小罢?


“文艺”而可以有“政策”,这本身就是一个名辞上的矛盾。
俄国共产党颁布的文艺政策,里面并没有什么理论的根据,只
是几种卑下的心理之显明的表现而已:一种是暴虐,以政治的
手段剥削作者的思想自由,一种是愚蠢,以政治的手段来求文
艺的清一色。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虽然也有十几段,洋洋数
千言,其实它的主旨也不过是--

“无产阶级必须拥护自己的指导底地位,使之坚固,还要加以
扩张,……在文艺的领域上的这位置的获得,也应该和这一样
,早晚成为事实而出现。”(二一六页)

这措词的根据还是马克斯主义,还是“阶级”云云。俄国共产
党的心理,大概是病态的,许是有MONOMANIA罢?无
论谈到什么,总忘不了“阶级”,总忘不了马克斯。马克斯主
义在政治经济方面,其优劣所在,自然还值得讨论,可是共产
党人把这理论的公式硬加在文艺的领域上,如何能不牵强?我
想有一天他们还要创造马克斯主义的数学,马克斯主义的物理
化学罢!我并不说文艺和政治没有关系,政治也是生活中不能
少的一段经验,文艺也常常表现出政治生活的背景,但这是一
种自然而然的布骤,不是人工勉强的。文艺作品是不能定做的
,不是机械的产物。堂堂皇皇的颁布了文艺政策,果然有作家
奉行不悖,创为作品吗?政策没有多大关系,作品才是我们所
要看到的东西。




再为梁实秋先生当一回打字员。下文摘自【梁实秋论文学|序】。

             *****************************

我在新月杂志上一共写了三十几篇稿子,其中一部分是对鲁迅先生
和普罗文学运动的论战。关于此一论战我现在不欲多说,因为已有
很多人说过,我自己也说过,没有什么新鲜的可说,再则此一论战
本身也并不怎么重要。事后想想,那一场笔墨官司也许不是全无意
义,只是当时很少人体会到那一场笔墨官司些微的象征了以後国家
大事之严重的发展。有人对徐志摩说,“有人在围剿新月,你们为
什么不全力抵抗?”志摩说,“我们有陈西滢梁实秋两个人来应付
,就足够了。”这真是掉以轻心。新月没有具体组织,没有政治野
心,不想对任何人作战。我挺身说几句话,主要的是想维护文学的
尊严与健康,有人拿文艺当武器,这也未尝不可,抓起切菜刀杀人
也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不过一定要说文艺只有武器的作用,切
菜刀只有杀人的效能,那就离谱太远,所谓阶级云云,则社会有阶
级之分,乃是摆在面前的事实,谁也不曾否认,而且阶级的观念也
不是马克斯的发明,古典经济学者无不注意其存在,但是硬说所有
文艺作品必皆有其阶级性,某一作者必是为某一阶级服务,这不是
事实。我所要辩明的只是这两点,此外皆是枝节。鲁迅从来没有正
面和我辩论过,他总是旁敲侧击,枝枝节节的作文章,并且时而称
人为“正人君子”,时而称人为“白壁德的门徒”,好像是帽子一
经戴上便休想摘去,只好静待游街示众,这种作风大概也是属于绍
兴师爷的刀笔一类。其他的左派喽罗更不必论,有人写文章说亲眼
看见我坐自用汽车到大学授课,也有人捏造小说描写我锒铛入狱向
杜某乞援才得开释,其目的无非是强调其所谓阶级性。像这样的文
字,除作者自贬人格之外,毫无意义。我离开上海那个是非之地后
,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浪费笔墨。民国二十三年南京的王平陵先生
为正中书局编文艺丛书,要我把新月上的文字选集成编,这便是“
偏见集”的由来。名为偏见,以别于那些奉外国的“文艺政策”而
宏宣正法者流的大作。

                *******************************

下面这两段,摘自梁的【现代文学论】,抄给对新文化运动人物
感兴趣的网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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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学运动以来,比较能够写优美的散文的,我以为首先应推胡适
、徐志摩、周作人、鲁迅、郭沫若五人。这五人各有各的好处。胡
适不是文学家,但他的散文有一个最基本的优点,--清楚。清楚
二字,不是容易做得到的,思想先要清楚,然后笔下没有一点纤尘
,这才能写出纯净无疵的散文。胡适的散文长于说理,即是因为清
楚的缘故。有许多的人,书读的不少,写起文章来,拖泥带水、令
人摸不着头脑。所以清楚是一种难得的优点,并且是基本的优点,
做不到清楚二字,休想能写优美的散文。徐志摩的散文的优点是亲
切。他的文字不拘泥不矜持,写得细腻委婉,趣味盎然!周作人的
散文,冲淡闲逸,初看好像平凡,细看更觉得隽永,这真是岂明老
人特备的风格,意境既高,而文笔又雅练。鲁迅的散文是恶辣,著
名的“刀笔”,用于讽刺是很深刻有味的,他的六七本杂感是他的
最大的收获。郭沫若的文章气魄最大,如长江大河,可说是才气纵
横。我觉得这五个人可以说是现代散文的代表。

文学最怕模仿,尤其在散文方面模仿是无益的。譬如“幽默”是文
学中难得的一种质料。有人天生的“幽默”,他对于人生的观察的
方法角度和平常人不同,他于特殊的事物看出普通的意义,普通的
事物看出特殊的意义,所以说出话来写出文来,都与众不同,好像
特别深刻新颖一些。譬如徐志摩鲁迅都是“幽默”的,虽然是不同
的“幽默”,胡适郭沫若便没有多少的“幽默”。这是各人性格不
同的缘故。有,固然算是可取的一点,没有,也不算缺点。但若勉
强模仿,便觉无谓,没有徐志摩活泼温和的性格,而要学徐志摩亲
切动人文章,想想看,那是多么令人作呕!没有鲁迅老辣锋利的性
格,而要写鲁迅的讽刺深刻的文章,想想看,那又是多么令人作呕
!新文学运动的意义之一,即是要反对模仿,模仿徐志摩鲁迅,怎
见得就胜于模仿韩柳欧曾呢?散文要写得好,一定要写得真,所谓
真,那是对于自己心中的意念的真实。存心模仿便减杀了自己的个
性,没有个性的文章永远不是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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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BBS 水木清华站 smth.org·[FROM: 202.112.14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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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心即是宇宙?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192.168.48.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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