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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asa (Rasa),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雕刻时光》译者序:仿佛梦境,仿佛倒映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Wed Dec 31 23:25:32 2003), 站内信件

  仿佛梦境,仿佛倒映

——我的私密的塔可夫斯基

李泳泉


初看塔可夫斯基的影片仿佛是个奇迹。
蓦然我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房间门口,
过去从未有人把这房间的钥匙交给我。
这房间我一直都渴望能进去一窥堂奥,
而他却能够在其中行动自如游刃有余。
我感到鼓舞和激励:竟然有人将我长久
以来不知如何表达的种种都展现出来。
      我认为塔可夫斯基是最伟大的,
          他创造了崭新的电影语言,
      捕捉生命一如倒映,一如梦境。
              ——英格玛·伯格曼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其图像炽烈,如黑泽明;
         郁卒折腾,如安东尼奥尼;
             刚愎执著,如布雷松;
         对于民族神话之专注不移,
               则犹如约翰·福特。
                 ——J.何柏曼

   (许多影评人曾试着诠释其浓烈的个人化视野,却始终难以企及。终于,在这本《雕
刻时光》里,他记录了自己的思想、回忆,首度披露其重要作品的创作灵感、发展脉络
、工作方法以及浓烈的自传内涵,并深入探究影像创作的种种问题。这些文章系长期陆
续写成,惟《牺牲》一章口述于其生命最后几周。在这本艺术证言里,我们看到这位大
师在“一团时间”里雕塑生命,仿佛时间奔驰穿越镜头,烙印于画面之中。)

    发现塔可夫斯基,是在一九八五年初。一月二十九日,我在奥斯汀得州大学的Hogg
厅看了《乡愁》。整整两个钟头下来,我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有那样的电影。那时候,
我在得州大学攻读电影制作;我们在奥斯汀城的生活,虽然刻苦俭朴,却也丰实自得、
乐不思蜀。《乡愁》却使我完全不设防的心整个绞痛起来;这样的痛楚更且仿佛宿疾般
绵缠,直到一九八九年初夏回到台湾。直到今天,在烟尘漫漫、如蒸笼慢锅炖得人几乎
瘫成一团肉糊的台北,在腻潮泥泞、冬雨落落落落个不停的台北,每回追想起奥斯汀的
丘陵、湖泊和石灰岩,追想起德州春天极目遍野紫蓝和粉红的野花,内心犹原隐隐作痛。

    然而,《乡愁》只是个起点。

    发现塔可夫斯基那年冬天,奥斯汀三度降雪。二月五日赶到Hogg厅去看《镜子》,
整个校园却因天候而关闭了。看到十来位相当面熟、冒着风寒赶来的观众脸容漾着失望
,自己虽不无遗憾,却也多少感受到气味相投的快乐。不久,我在活动中心的意见箱投
了张便条,建议排片小组再安排《镜子》上映。其后近二年里,我结结实实尝到期盼一
部电影而不果的痛苦。

    一九八七年初,在塔可夫斯基辞世后十天,在休斯顿连着两天跑去看《牺牲》。一
样内心澎湃,一样不能自已。正是伯格曼所言:“……竟然有人将我长久以来不知如何
表达的种种都展现出来”。同年二月十四日,在芝加哥大学看《伊万的童年》;四月六
日,在芝加哥艺术学院看《镜子》;十月十八日,在得州大学Hogg厅看《索拉里斯》;
十一月一日,在奥斯汀Laguna Gloria美术馆看《潜行者》;一九八八年一月十日,在
休斯顿美术馆看《压路机与小提琴》;一九九二年在家中看了《安德烈·卢布廖夫》录
像带。

    发现塔可夫斯基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经验。他的电影并未试图验收人们原来的观影训
练,而是直捣人们心灵底处,预示了人们往后的生活、思考、憧憬和挫折。他的电影持
续和我们的生活情境和心理状态互动,成为我们的一部分。因此,他的每部电影都使我
心痛,痛得心甘情愿;那种心痛的感觉,就是生活的感觉。“他创造了崭新的电影语言
,捕捉生命一如倒映,一如梦境。”伯格曼真是一语中的。

    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一再地引领我用“心”去看、去听、去经验。在色彩的运用上,
并未以黑白、彩色机械性地区分现在和过去、现实和想像、醒觉和幻梦,而是顺着心理
的状态作有机的呈现。尤其是某种原色的抽离或稀释,如《镜子》、《潜行者》、《乡
愁》和《牺牲》中的蓝黑、墨绿和暗褐色调,都发挥得淋漓尽致。塔可夫斯基的长拍,
无论是静止的凝视镜头,还是或疾或徐的移动镜头,都令人无法不屏息专注。《索拉里
斯》里清澈溪水中颤摆的水草,《镜子》里风吹草偃的绿野,《潜行者》里周而复始的
水底万象,《乡愁》里舒缓揭示的拉广镜头,《牺牲》里令人叹为观止的焚屋画面,处
处都展现了塔可夫斯基运镜构图的诗意特质。发现塔可夫斯基之后,我对生活周遭许多
看似平常的景物气象,着实滋生了难以名状的领会和感动。常常,望着广袤的芒草随风
俯仰,或者静谧的水泽泛起波涟,或者灰濛的云雾气象氤氲,或者近百对红山椒鸟如秋
风中落叶翩翩飘飞,丽贵和我都会心地交换眼色,有时异口同声:“多么塔可夫斯基!”

    塔可夫斯基赋予我们俩生活中的默契犹不止此。他对声音的掌握,也展拓了人们听
觉的向度。他的电影中,尤其是较晚期的作品里,声音的运用已然超越了传统影片中作
为支撑影像意涵的功能,常常传达出影像层面之外的意义。除了同步声音、有所指涉的
画外音外,并且尝试了声音的各种可能。塔可夫斯基常常使用意涵暧昧的声音,有些清
晰可闻,有些若有还无,一层一层构筑出意识的各个场域,其间的界限更且相互交融渗
透。知名电影学者里克·阿尔特曼说过:“声音问的是哪里?而影像(或者即是声音的来
源)答曰这里!”塔可夫斯基全面向的声谱运作,透过非熟悉化的过程,便得以超越现实
的局限,进入心灵的疆域。其中关键,应在于他对声音来源的处理,包括选择性揭露音
源,刻意误导声音出处,以及全然不给答案。在《乡愁》中,某种隐隐约约、近似电锯
的声音数度在不同场合淡入淡出,仿佛指涉着其无所不在。《牺牲》片中屡屡依稀可闻
一种奇诡的女声,在影片近尾声时又似乎可以辨认;而音源之无法确定,亦使我们无法
分辨究竟谁听到了那声音?是否即意味着那是发自我们的内心?也许。《潜行者》对音画
同步传统的颠覆,使得画面里的景物,和声音一样宛如无中生有,呼应着“区域”的超
自然,暗示着全片正是一场内在世界的探索。《镜子》中的旁白叙述者,始终不曾露脸
,只在记忆或梦境里以孩子的身份出现,果真“捕捉生命一如倒映,一如梦境”。至于
多部影片中蔓延不已的水滴声、流水声、风吹草声、呢喃声、火声、碰撞声、门扇窗户
开合声、模拟的音效、扭曲的音乐、合成电子音响,乃至吟诗、对话,处处都呈现了意
识层面的真实。奇妙的是,因着这些建构出来的声音的洗礼,丽贵和我对于生活中的、
大自然中的、音乐中的声音,仿佛都更敏感、更能共鸣了。仿佛,我们终于感受了蝉鸣
的富于变化,认识了生活中声音的燥涩与湿黏,体会了湖波击岸的静、子夜梦醒的吵。

    当然,塔可夫斯基光凭他在影像、声音上的成就,便足以迷倒众生了。那些元素里
,自然不乏讯息本身。不过,如果没有更深刻的意涵,则依然禁不起考验。塔可夫斯基
的声望,建立于他二十五六年的导演生涯中的区区八部作品之上。不过,由于他每部作
品都具有如此的分量和视野,任何一部可能都足以使他在影史上留名。他的雄心大志是
将电影艺术提升到和其他艺术——如文学——的水平,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的
作品。童年与战争、对信仰的追寻、渴慕家园的乡愁、牺牲和希望,不仅是其电影的主
题,同时也是他自己生命里的驿站。像其作品那般文质契合一致者实不多见。他作品里
所进行的旅程,恰是他内在探索的国度。同样的,我们也很难见到任何一位电影作者像
他那样执著于一贯的精神内涵,却又能不断反省、不断推陈出新。

    塔可夫斯基的学生作品《压路机与小提琴》,已能颇为完整地呈现他的精神样貌。
《伊万的童年》不只细致而深刻地刻画了战火摧残下被扭曲的童年;片中的想像与梦境
,预见了他后来的作品的叙事手法;伊万的牺牲和救赎,也贯穿了塔可夫斯基所有作品
的母题。《安德烈·卢布廖夫》探索了个人信念与周遭环境的倾轧以及精神与物质的对
立。片中视象的壮伟和运镜的气派,已属史诗电影的经典。《索拉里斯》把科幻电影提
升到哲学思维的境界,成为检视生命与感情的诗篇、辩证现世与未知的寓言。

    《镜子》整合了史诗、自传和拓垦叙事可能性的企图,将自己的记忆和回想、梦魇
和史实、音乐和诗篇相映相扣。塔可夫斯基将各种不同风格的影像和繁复多样的声音结
合起来,成为一个饱满丰实的整体,令人低徊不已。《潜行者》藕由一位诡怪的向导,
引领一位作家、一位科学家进入“区域”找寻那能够使人实现愿望的“房间”,让人们
得以从哲学、信仰和政治三方面切入,以作人类反省和重生的形而上思维。《乡愁》至
少可从两方面来看待。其一是客处异国的失落无措,人与人沟通的挫败;其二,正常与
癫狂的辩证,牺牲与救赎的情操,过去(俄罗斯)与现在(意大利)的挣扎,信仰与意义的
求索。《牺牲》不着痕迹地将个人的忧惧延伸到面对世界毁灭的焦虑,亚历山大天启般
的视野,使我们得以从望远镜的两端来观察世界。结束前我们目睹房宅焚毁倒塌,如浴
火凤凰;而生命之树那个在巴赫的音乐中缓缓上升的镜头,仿佛塔可夫斯基在与病魔缠
斗中流露出来的主观愿望,近乎完美地为他一生的创作写下句点。

    进入塔可夫斯基的世界,总是那么新鲜的经验,个中滋味,却又总是那么熟悉。常
常不禁怀疑:塔可夫斯基的成长背景和我如此大异其趣,存活在窒塞湿热里的我,何以
竟而能和广袤冰封里的他共鸣同调?这样的内心振动,大约只在二十年前我初读康拉德
的作品《水仙号上的黑家伙》时有过吧?我就这样毫不防备、一厢情愿地一头栽进塔可
夫斯基的世界里。塔可夫斯基成了我的宗教。我在苦候《镜子》上映期间,常常反刍
《乡愁》;一天,我跟丽贵说:“我要为塔可夫斯基盖一座庙。”(也许,更贴切地说
,应是在心里辟一隅经常可谒拜的殿堂。)从此,在我们的生活中,陆续有些友人和我
们分享着塔可夫斯基的默契。丽贵曾笑我说,如果我们有了孩子,是否将取名李可夫斯
基?

    翻译《雕刻时光》是我们的第一件功德;虽然辛苦,却也甘之如饴。一方面屡屡看
透自己不自量力,常常验证了自己的局限;另一方面,在几个月与塔可夫斯基作单向的
、间接的(透过英文译本)对话中,也感受到他的局限与缺憾。这样的体认毋宁是可喜的
:塔可夫斯基那样炽热又郁卒的心境,那样执著专注的态度,那样不屈不挠又不惮反省
的自觉,都使他完完整整地回归到“人”的本位。他那种悲天悯人的气度、那种谆谆告
诫的文以载道,也因为时而顽冥固执、时而愤懑不平而益形真诚。

    本书从前言以迄第五章,大约全部篇幅的三分之二,由丽贵迻译;其余五章,则由
我执笔。翻译工作大致完成于今年一、二月间,其后的查证、润饰等等,却缠绵数月。
这当中,丽贵和我常常辗转反侧、相互推敲激荡,时而俯仰叹息,时而拍案叫绝。我们
对塔可夫斯基的体认,自此也更加有血有肉。伯格曼的老搭档、名重一时的顶尖摄影师
史文·尼克维斯特在与塔可夫斯基合作拍摄《牺牲》之后,曾表示:“……安德烈鼓励
我们、敦促我们坦然接受崭新的想法,并超越自己的局限。对于和他一起拍片的人是如
此,对于他的电影观众,也是如此。”译完《雕刻时光》,有着登上峰顶的满足;读者
若能宽宥中译本里在所难免的疏失和谬误,相信也能分享脸红气喘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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