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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园之美,在春之萌芽,在夏之绽放,在秋之收获,在冬之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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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oseidn (牧神),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三月末,在南湖广场(待定稿)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Wed Apr 29 20:30:44 2009), 站内

                                    三月末,在南湖广场

                                                一



    几个星期以来,天气一直阴阴沉沉,未见滴雨沾发。而千楼万楼成林,矗一片集体的沉
默。整座城市若憋在一只麻袋中,闷闷然,令他透不出气更吸不进一丝清新,如一尾缺氧的
鱼:昏眩,呕吐。长此以往,他皱了皱眉,心想,我也该翻肚泛白了。况且一向以来,就有
一种鬼鬼祟祟的愁绪潜伏在他心底,且不定期发作。隐隐然,他嗒然若失。那一夜,他曾伫
立在高楼阳台上,冽风里,看繁华的夜市燃起万家灯火,湿红流碧。恍若置身于一场冷梦间
,心怯怯,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猝然间,一阵冷摆子……
    跨车出门,一路狂飙,胸中闷气,总算飙去十之其七;但三分余绪犹紧紧缠绕,顽固抵
抗,不肯逃遁。他沉眉片刻,心头闪亮,车首一摆,直指南湖广场。


                                                二


                                             I
    转下身来,南湖广场到了。
    他在一片空地伫立着。他以弯垂的指勾理了理数星期来一直严重缺水的蓬蓬干发,且顺
势一抚上唇,看连日来的忧愁是否又生长出茁壮的髭须。然后收手干咳,抖衣挺胸,气定神
闲,感觉自己若一头雄师昂然卓然,屹一种无形的伟岸,且浑身如光芒般辐射着雄性的魅力
。他就这么屹着。屹一种飒爽,一种潇洒,屹一种不自知的孤傲。直当他目光一抬,一片豁
朗朗的空阔扑入视野:一片广场,一泓湖水,湖的尽头,是迷迷茫茫飘飘渺渺连连绵绵的青
山之剪影。
    这就是南湖广场。
                                             II
    记忆中,他只来过南湖广场一次。那种回忆是一种纯粹的怅惘,如蓝空悠悠。
    那个秋日的下午,天,蓝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酷蓝,蓝得纯洁的白云更加纯洁;云,也白
得很天鹅,白得酷蓝的天空更加酷蓝。而金阳的笑靥也异常慈蔼,且自一种高度洒下金灿灿
的新芒:这样晴美的日子,应该令人恍惚如梦才对。他坐在一翼孤亭下。远处广场上,静静
麇集着一群少男少女。不知谁突发一声吆喝,奏起一声礼炮,立刻引爆一阵集体隆重的欢呼
,轰炸整个广场。遂一群少年活蹦乱跳,迸散一朵硕大的南瓜花。有的张扬双臂,坦胸狂奔
,仰天长啸。有的追追逐逐,倩影翩翩,笑声的银铃敲叩蓝空的脆玻璃。有的以高兀的雕像
为背景,卓然而立,接受迎面镁光灯精美的一瞬。有的凭栏远眺,静享湖风一波又一波的洗
浴。有的十指交会,缠缠密密,闲闲缓步,所踱之出,树深丛密......他嘴角挤出一丝微笑
。这就是他的同学们,一群疯狂的天使,风一般自由,鸟一般逍遥,云一般潇洒。他们是一
个个自卡通片自童话自寓言中活脱脱幻化到现实中来的精灵,蝴蝶一样跳着舞着炫耀他们短
暂而又永恒如黄金闪光的春天。他们是属于春天的。春天是属于他们的。在秋日,在这成熟
得不能再老的秋日,他们的呐喊能呼唤春天的春风;他们的宣言能响应春天的惊雷;他们的
舞蹈是春天的芭蕾;他们的笑靥是春天的花蕾;他们的笑声能使春天的杜鹃春天的黄莺回应
最响耳最清脆的咕咕叽叽咕咕叽叽;他们的眼睛能倒映出春天彩色的梦幻梦幻梦幻......是
的,春天是属于他们的。他们是属于春天的。
    而他呢?而他呢?而他呢?
    一抹秋风的微凛掠过他的颈脖,颤颤然,他。他强烈的敏感到,自己似乎是一块陨落的
化石,永远坚持着公元前的沉默与孤独,不为了是什么而坐着,坐着一种无奈的荒凉。任谁
的轻轻一触都不能触动他冰冷麻木的神经,任谁的一笑回眸都不能在他漠漠的瞳孔开出异彩
的花。任谁啊谁的一声娇唤都不能激起他心之古井的一波涟漪。他不属于春天。春天也不是
属于他。他也不属于他们。他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是的,他属于另一个世界,在深土的棺盖下呼吸着绝望中的绝望,咀嚼黑色的忧伤与一
身孓然的渺小的意义。可是,他又怎能那样昂烈的告诉他们,告诉他们—— 只因曾经我读
过的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多于你们读过的武侠与言情与侦探;曾经我口中悲吟的屈原与李白与
杜甫与苏轼多于你们嘴里闲唱的刘德华与张学友与阿杜。只因你们从小就被柔软的布娃娃玲
珑的玩具手枪与嬉戏的坦克娇惯成稚嫩的天使且被阳光的温煦呵护成娇弱的花朵而我从来已
就被一场莫名的缠绵的恋爱煎熬成枯萎的鱿鱼干羸羸而华发早生。只因你们思想的脑海还是
一片懵懵懂懂空空洞洞白白茫茫而我这颗多思敏感的心灵曾经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在燃烧着,
沸腾着,烈煎着。只因你们一阖目就能制造很多很多缤纷的白日梦而我入夜一躺下就会被忧
烦的梦魇汹汹撞着压着撞着压着撞压出冷汗涔涔的一声惊呼。只因你们永远是鲜活的,跳跃
的,舞蹈的,飞翔的;而曾经的我是死亡的,僵冷的,呆坐的,木立的,痴望的,如土塑,
如永不逢春的枯木。只因你们的眼中能开放出许多许多春天许多许多光彩而曾经我遥望的眸
中只能蕴满无穷的黯淡黯淡黯淡。只因啊只因,你们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是什么明天在哪里;
而曾经,我的明天是沙漠中依稀的蜃楼,大海深处一抹渺茫的岛影。只因啊只因......但是
他不能对他们那样说,不能。既不能,也不可能。
    有时他真的羡慕他们,像一棵老树羡慕群鸟会飞一样。羡慕他们正年轻,如迸土的蘑菇
绽开处子的微笑。羡慕他们无忧无虑,如一阵微风,如一缕春晖,如一滴晨露。亦羡慕他们
海啸一样的疯狂,将自己的青春掷入激情的浪汹涛涌浪涛汹涌之中,浮游泛戏若一只只海鸥
;他也幻想过要像他们那样燃烧燃烧,且比他们更疯狂,像一壶酒精,像一桶汽油,像一堆
干柴。可是一旦投入那种喧嚣与狂乱之中,他就涌生一种羞惭感,如一只过敏的蜗牛,迅速
收回触角,紧紧自闭,寂寂,默默,坚守着原始的冷静。——他的确与他们相距太远太远,
幽渺渺,似眸底的一点星影。他不属于他们,不属于他们。
    然则他究竟属于谁呢?他究竟属于谁呢?
    天已晚晴,空空蓝蓝舒不来一丝鹅毛,尽管风依然袅袅而吹。整个广场已寂静下来,沉
浸在夕阳沉沉的秋气里。许多许多树木,在寒风的肃杀中,翻翻颤颤,悉悉窣窣。一切宁静
而冷峻,是秋的脾气。一叶秋之灵魂飘落,自他头顶,自他眸前,自他膝盖,最后坠落在水
泥石地上——残缺,憔悴,暗淡。他犹然望着,笑着。一轮血红喷染着远处的群山......
                                            III
    收回远射之目,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把一声叹息溺在广场的空阔里。他的神色恢复一
贯的从容,并带一点凛凛然。广场上稀有人行。晨时七八点的光景,天气又冷冽,一阵微风
吹过,令人颈脖寒瑟。天空灰漠漠的阴云遮翳,不见日光。偶尔,两三块乌云压至,又沉缓
地移走,露出一片微黄。此外,广场一片空寂。
    他开始走在广场上,一步一步,踏歌般忐忑忐忑。他感悟到一种奇异而愉悦的节奏美。
如谗吮处女的体香般,他贪婪吸吞着清晨新鲜的空气;一股清爽注入肺叶,一股兴奋与冲动
油然升起。春天,实在是最醒神的一瓶兴奋剂,任再颓废的生命也会被它催发出茁壮的力量
,更何况这是三月末,春天中的春天。而即使这清晨的天气再怎么阴晦,怕也阻碍不了它暗
施其催生之术吧?所以在这样静谧的广场上,总令人觉得一切花草树木,红红绿绿,都蠢蠢
欲动。甚或连泥草也酥软了,散发阵阵扑鼻之清香。走在这样荡荡的广场上,从从容容,慢
慢悠悠,不想什么什么也不想,像一只悠闲的蜻蜓。抑或走在广场中央,翘望座座高耸的雕
像耸着春天的象征。抑或,走在广场的空坪上,看三三两两老人漫步徐徐,舞剑悠悠,晨跑
闲闲。抑或走在林中卵石小径上,听一种寂静的天籁,且任满目纯粹的绿洗涤多浑浊的眼眸
。抑或走在一片空余的山坡上,看满坡野花赫赫......
    抑或站在山坡上,听一声报到的鸟鸣突破早晨的寂静,宣布太阳的忽然破茧!
    此刻,广场上微薄的雾气已然散尽。已是十点多的光景。天空中乌云四处移开,唯余两
三朵兀自抵抗豁朗朗蓝澄澄的一大片晴空。太阳也终于诞生了,在高空悬一团金灿灿。整个
广场开始接受那样炫目的慈抚。一切花,一切草,一切树,沐浴着璀璨,且迎接春风的好脾
气。人,也在广场上渐渐增多。整个广场苏醒了。
    他坐在草地上,出炉的新阳光抚摸他全身每个部位。他周身异常暖洋洋,一种从没体验
过的舒爽令他精神陡振,数日来一直郁积在胸间的沉沉阴霾遂被一扫而光,豁然,开拓出一
片蓝空。猛然间,他几乎想自草地一跃而起,张开双臂拥抱整个纯蓝的天空,且大声呼喊如
唢呐:“太阳啊太阳,你终于诞生了。可知我为你寂默了多少个黑夜?我要将你的光芒抱一
大捧回去照耀照耀我黑暗的寝室温暖温暖我冰冷的单人床,藏在胸间,晒干啊我这颗潮湿已
久的心......”他喘息着,他索性仆伏在草地上。头,深埋在草丛里,直到肺叶像注射器一
样吸纳满泥草的芬芳。然后,才慢慢吁了口气,慢慢爬起来。坐着,坐着,呆呆的坐着。这
样纯美的艳阳天,他确实拥有得太少了。一连几个星期的阴霾连天,逼得他长时间躺在床上
麻木成一具植物人。此时,面对这金阳当空,他神经跃跃,十分清醒,如酒醒后的酒徒,感
觉一切都镀上了灿烂:蓝空是彻底的蓝空蓝得好彻底;白云是纯粹的白云白得好纯粹。成群
的山花或粉红或纯黄或浅紫或皎白炫耀一片旺烈烈的奇光异彩。满山的树木蓊蓊郁郁青翠叠
着青翠仿佛涌动着泛滥的浪光。
    一切都那么完美啊那么完美。他不禁想,是不是每到春天,一切都会变得如此茁壮,如
此如此灿烂呢?是不是,在春天,在这样旺盛的春天,即使大地只余下一根绝望的枯草,它
也会被春风催生,跃长成一片辽阔的萋萋呢?是不是呢?是不是呢?一种凄然袭上心头。一
瞬间,他竟突兀地感觉到,坐在这样碧绿着年轻的春天里,自己显得那么苍老,那么颓然啊
那么颓然:如一尊被岁月遗弃的远古雕塑,如风化浪化后的一块千年海岩,如被碧草埋葬的
一堆断壁残垣......坐在这样碧绿着年轻的春天里,他感受到自己的思想在恍惚,眼角的皱
纹在一抹继一抹攀爬,白发在一根接一根匍匐,似乎。坐在这样永远碧绿着年轻的春天里,
瞰望满坡碧草深深在春风下一波波似乎翻动着一种寒气沉沉的死亡。春天原来是死亡的,他
想。他感觉到一种死亡的临近,迫在眉睫。眼前满坡的深绿与酝酿的芬芳的覆盖之下,仿佛
妊娠着一些沉沉默默的灵魂,一些史前的记忆。似乎,有一种呐喊隐隐自山坡那头附着草浪
袭卷过来,直刺他衰老而颤抖的耳神经。他懵懵然。
    春天无疑是不属于我的,他想。春天啊春天,你永远只属于那些花的缤纷草的缱绻虫的
蠕蠕鸟的啾啾。在你的胸脯里,蕴藏着许多许多梦许多许多幻想。可是无论如何你也不属于
我。我的生命里啊没有春天,没有。
    是的,他的生命里没有春天,没有。没有快乐。没有快乐。没有甜蜜。没有笑。没有梦

    只有悲哀。只有痛苦。只有泪。只有绝望。
                                           IV
    他犹自孤坐在春日的山坡上,望着,远远的,远远远远的,望着一种空茫的虚无。这样
晴朗朗而悠悠然的春日,是否,该令人想起些什么?
    一抹鸟影从他眼前掠过。他的目光顺着鸟影飞向湖之彼岸,飞向远处青山,飞向青山以
外的青山依依稀稀的剪影。一种尖锐的飘零感自脚尖向胸口油然升起,如一叶秋枫——他忆
起自己来......

                                      V
    那年夏天,一个晌午,烈日滚着火轮炙着大地,大地笼罩在白花花的梦中。三塘至岳阳
的长途客车以平稳的高速狂驰在107国道。透过车窗,炎风猛烈扑打他的脸庞,扬起乱发飞
舞。眼睛,是两枚玄妙的水晶球,旋旋转转:整齐的路标一枚枚一枚枚闪过又闪过,红色的
花树一排排一排排掠过又掠过。偶尔的车影擦闪而逝后,眺见的是茫茫的河流,茫茫的是山
影,茫茫的天涯,以及一些飘飘悠悠的白云。那一刻起,他已凄伤地意识到:自己已是一个
浪子!浪子,何其可哀何其可悲的身份。浪子的生命是一片枯残的落叶,一枝孤独的树枝,
一朵流亡的云。浪子的历史是以漂泊与眼泪写成。浪子的岁月,将是蒲公英的岁月!客车依
然飞驰。他只是木木坐看车头的反光镜放映一样连绵不绝地展开国道的千里漫漫和山之剪影
的渺渺茫茫。一切回忆,都消失在那面幻镜。他将告别自己的前半生;而车首的玻璃巨窗,
迎接的,是他的后半生,一个黯淡的未来......
    行路难。行路难。当梦游一般的狂驰狂骋之后,转醒间,他已投入了另一个世界。当他
跨下车门,眼睛犹来不及睁开惺忪,一座座高傲突兀的现代巨兽便张开千窗漠漠的瞳孔向他
逼扑而来。当他垂下头颅,垂下一个欲满十七岁的农村少年从未有过的卑微。很快,他就受
降于这座钢筋为骨水泥为躯的现代化城市。于是,灰黯的岁月启幕了——
    清晨,一声汽笛划破整座城市的宁静,唤起车潮此起彼落。他伫立在高楼阳台上,看几
只灰鸽蹒蹒跚跚,啄食早晨的冷冷清清与寂寂寥廖。而眼前的一切令他陌生,令他感到残酷
的陌生:摩天群楼耸起千山万峰高嶂叠着高嶂以钢筋铁骨以混泥土的躯身向他纤弱的眉睫压
过来又压过来。街道,纵横迂回,交交织织,密密麻麻,布一张巨网,欲捕捉一种纯粹的现
代文明——伸向东,伸向西,伸向南,伸向北,伸向一些无名无姓无穷无尽而又无可奈何的
山。车影,来来往往,穿梭若鱼,挟其催眠的汽笛奔向远方远方以外的天涯绝望绝望的天涯
晨曦初露的天涯荒凉凉而孤寂寂的一抹地平。心荒荒,胆颤颤。那一刻,仿若罹弃于一个荒
冷而遥远的角落,他忽然想飞,想飞——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白天,他机械的脚步运载着瘫痪的尸身,像在寻找一种神秘的失落。繁华的超市一家家
高档的餐馆一户户豪华的浴足城一幢幢巍峨的夜总会一栋栋在他身边移过又移过。任赤裸而
丑陋而龌龊而横行而泛滥的广告牌高悬着现代文明的旗帜一面面与他侧目擦过,任一道道柏
油马路,一条条死亡的小巷,任一支支昂头的路牌一棵棵陌生的街树一只只漠立的垃圾筒
......任一副副僵板的面孔自他身边飘流过一叶叶冷秋的落叶,纷纷。他亦漠漠然,依然坚
持着自己的孤单与微渺,且依然走着,走着。走在街道的双黄线上。当一匹匹摩托叫喊着自
他身旁一匹接一匹擦过。当一台台的士嘶喊着自他身旁一台接一台扫掠而过。当一辆辆客车
厉啸着自他身旁一辆接一辆踹过。当一排排廿轮巨卡轰然滚动着火轮庞然向他狂扑而来,狂
吼而去。而他依然走着,走着,走在车声的咆哮里。走在一种黯然的遗忘里。直到他已忘记
了这个世界,抑或这个世界已忘记了他。而他依然走着,走着。
    黄昏,当霞光依恋着整座休憩的城市,他已推车出门,直跨而上。噫吁,十车道的超宽
高速公路,路漫漫其修远兮任他驰骋;天邈邈地远远任视野疯狂地吞纳一切!高速的时候,
手把紧车把,脚不绝地狂踩,车子是脱弦之箭飞射而去。盏盏路灯,虬虬松影,团团花树,
枚枚路标,道道分发线,皆向他扑扑闪闪而来;座座房屋,挺挺山影,条条河流,群群晚霞
,皆疾速飞奔起来:整个世界轰动了!在高速的飓风里,他抛开双手,张扬双臂,扯去上衣
,敞露胸膛,任狂风吹起乱发蓬蓬,任狂风猛掴着上身,任眼泪随风飘落寂寞的悲凉,任口
发出响车彻云霄的悠长厉啸。最后,身影消融在夕阳的暮色里。
    夜晚,辉煌的灯光火焰中,他游荡的身影若一个幽灵,若一部小说的一祯黑色封面,凄
清而幽邃:霓虹灯的阴影下,深僻的角落,看穿梭的甲壳虫流泻着浮耀的灿光,看连缀的路
灯连成一串串金项链,衬着流光溢彩的夜空;立交桥下,夜广场上,独狼一样的身影,木雕
一样凝哑,倾听那自耳鬓厮磨的人影中传来的笑语格格;夜总会门前,他的眼眸混乱于楼窗
里那些旋转着血红惨碧的电光灯,那些霹雳一样闪扭的舞影;河风凄冽的大桥上,他踽踽来
回的脚步一声声消匿在流水的冷波里......
    这就是蒲公英的岁月啊,流浪的灵魂飘无所定。在这座城市中,他是一个钟摆,从早到
晚徘徊着同样的寂寥。今天过后是明天是明天是明天是明天,徘徊的他仍然是徘徊的他徘徘
徊徊。明天,明天,在一记记敲扣声中响应着颓废与死亡。这里是一座钢铁之城市。顽固而
野蛮,千楼的高傲藐视一切,排斥一切。而他,不过是一朵渺渺的流云。那许多漫伸的街道
不理他,许多飞驰的车影不理他,许多侧脸的路牌不理他,许多愤怒的红灯不理他,许多冷
眼不理他。沉寂中,千楼万楼传来冷漠的声音:这里是水泥钢筋的世界,摩天群楼拥成千山
万峰,有数不尽的峡谷峡谷摊展着无穷的迢迢在等着你,等着你。等着你去流浪,去彷徨,
去自卑,去自毁,去自灭。这里的繁华不属于你,不属于你。你可知道你是谁?你可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属于风,你属于云,你属于河,你是被现代文明的巨兽咀嚼着吞进
去又吐出来复吞进去又吐出来的一只不化的死甲虫......
                                            VI
    太阳的金轮已滚至蓝空最高处。是晌午了。阳光扑在身上,有些燠热。幸好长风不息,
维持着春日的温和。他仰倒在草地上,双手叉垂在脑后。他仰望着俯视的蓝空。他闭上眼睛
。他默然。春风一波波拂过他的脸庞。发丝微曳的朦胧中,他脑海蓦然升起一首歌,凄凄如
远方天涯的牧羊人悠扬的清笛,袅袅若草波浪浪。
    他依旧沉浸着......
    当母亲踏上车门的一刹那,当车门一合而上的一刹那,当蓝色长途客车发出一声吆喝猝
然启动的一刹那,无形中,一扇钢铁之地门砰然撞阖。黑暗,冷寂,窒息,狱门上,深刻着
:不再,不再。是的,不再!他知道,狱门的一阖等于岁月的刀锋一劈,斩分他的前半生和
后半生。前半生,在狱门外,如梦若幻而遥远;后半生,在狱门内,绝望的深阒覆盖着一颗
绝望的灵魂。他只能透过狱窗去眺望自己的前半生,去憧憬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童年,少年
;那些不再的记忆。整整的一年啊,何其漫长何其沉重的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的眺望,
四千三百八十个时辰的煎熬。他怀乡,他怀乡——
    汹汹涌涌,澎澎湃湃,洪洪滚滚轰轰隆隆。晨梦中,他几度自车潮的摇撼中弹床而起。
透过铝窗,透过摩天群楼的阴影,金曦投笑的一刹,他眼角忍不住迸出一滴滴晶莹。晶莹颤
晃的幻光中,他依稀望见了一座座简朴的土屋,一块块黄金的稻田,一座座巍然的青山,一
泓泓流波的池塘......多少次,坐在教室,左耳听讲课声汩汩灌入右耳任其滔滔流泻;眼光
,背叛着黑板,射向室外的街道。车影交错中,他望枯了眼眸也望不见那一影蓝色的长途客
车飞射而来,自漫漫的107,自他熟悉的方向,自那一方魂牵梦萦——摧心刺骨的悲痛中,
他的心啼血般抽泣。颤栗的幻想中:他静坐在车厢,将兴奋的头颅清醒的脸与跳舞的发交给
猎猎的窗风,身侧,是一览不尽的桃花映水鹅鸭戏塘白鹭高飞是牧童吹笛骑牛牛嚼无边的碧
草油油绸缪着绵绵的绸缪,眼前,已是他心魂中燃烧的那片热土......多少次,望乡的少年
,像祷神的信徒,伫立于高楼阳台,忍看夕阳的火炉将黄昏的天空烧成哀烈的血红凄惨的深
紫灰黯的黛青黛青烧碳一样烧他的心成一堆灰烬。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凄迷中。路
灯睁开眼睛交织着一张张夜之光网——那一刻,他依旧塑立,暮寒的冷风中,他鼻酸酸,眸
亦酸酸,酸酸的眸深处,有一弯幽清的小月,在远方的夜空;有满天星光闪着斑斑斓斓映着
河流潺潺,在远方;在那遥远而神秘的梦乡......深夜沉沉,市声沉沉,他想起家乡已是万
籁俱寂,千屋万屋酣睡在夜神的抚摸下,多少水田多少树林有萤虫飞过来飞过去巡着夜,多
少沉醉的梦鼾在应和着偶尔的蛙鸣低低的虫呓......惟他尸体一样僵在一张陌生的硬床上,
强自吞下每一秒坟墓的岑寂,却咽不下一声声砭心碎骨的巨卡滚滚碾地的敲打复敲打,咽不
下一行行喷洒的热泪,以及一整夜的失眠。
    在这绝望的城市,他是一个怀乡的少年;在登高望远处,他是一座望乡的兀石。他的鼻
孔他的肺叶呼吸了太多红尘吞吐了太多血腥的二氧化硫。他的耳朵遭受了太多噪音喧嚣的强
暴。他的白发呵。一根根,浸染了太多太多的痛楚;一根根,深蕴着太多太多的思念。他的
眼睛,孕藏着太多太多的哀怨,灰淡淡的目光,射向西,射向南,射向西南——永远,射向
一个坚定的方向,一个永恒的地方,一声悠远的呼唤。他想过,凄凄楚楚想过,如果不是被
囚于这野蛮霸道刚猛逞雄的摩天丛林。如果是在家乡——然则他的家乡呢?他旦夕登高守望
的那片幻境呢,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睁开久闭的眼睛,缓缓。一朵野花依依抚吻他的鬓侧。他又阖上眼睛,良久,复款款揭
开。弓起仰躺的身子,沉卧的头颅一阵昏眩。他静坐,让春风吹醒全身的慵懒。风自西南来
,俯眺之处,是南湖,澄清深蓝的一汪碧波闪闪媚人。金波深处,是一丛丛山影。他的目光
飞鸥一样掠过湖波,投向那一群翠微,翠微青青,青青翠微。这种老牛望青一样的感觉,他
不知经验过多少次。当高楼将他擎向海拔以外的高度,当天地寂寞,千楼无语之际,他不知
道,那种茕茕独眺的姿态,可算是一种残忍的孤寂美?目光落处,他不知道,青山以外可还
有青山?抑或,有一种低沉而亲切的声音如呓,遥遥荡来,扣人心扉想诉说一些隐藏的甜醉
的回忆?然则那种回忆,可是他日夕憧憬徜徉的梦境?可是?
    可是?可是?可是?
    他凝望着青山的剪影,他宛然听到一种催人的低呓催人欲泪,母亲呼唤孩子那样呼唤着
。湖波闪耀的灿光中,他的眼睛红润了。他想起了家乡,他的家乡——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他的家乡啊,在青山之外,在记忆之外
,在天之尽头,纵目光抛万里的思念亦抛不到边,扪不着际。他与家乡的距离不仅仅是地理
的阻隔。一种沧桑的隔绝,一种历史久远的幻灭,渺茫而迷茫......
    记忆深处,一股泥土的芬芳腾腾升起——
    他怎能忘记,春天来时,天雷宣布一个壮烈的开始。春风占领碧草万顷卷翻着起遒劲的
旺绿。而河流低吟,耀映两岸数十里油菜花的辉煌。映山红烧起弥野的烈火。各色鸟的各种
音乐在山谷里奏着奇妙的交响,咕唧喳喳啁啾咕唧喳喳啁啾,将春笋们全都吵醒,探土而出
。于是杨柳们伸出新裁的衣裙,挑逗一塘溶溶的水波。呃喝呃喝呃喝,赶鸭人喝斥。布谷的
召唤下,水田里尽是忙碌的身影。春耕的犁尖犁开春天的秘密与意义。夏天来时,碧空碧得
太深永太透明太清脆,烈日悬空一团火焰炽逼着大地。沉沉寂寂,冷冷默默:千屋万屋如是
,千山万山如是,重重的土地叠叠的稻田如是,白云朵朵如是。蝉声在树上唱催眠的曲子,
催袅柔的南风慵慵懒懒吹来,亲现满塘闪金的灿靥,揭起一碧田田舞着翩翩,拂绽亭亭的红
莲曳着娉娉婷婷,一任水牛的黑尾闲然溅起水花。夜虫唧唧,招凉的蒲扇一把又一把挥洒一
夕的星斗闪闪。明灭的萤虫明灭明灭串过来串过去串成一串又一串夜明珠,辉耀成最美丽的
仲夏夜之梦。秋天来时,纯金的太阳将一切煨得成熟而灿丽:土地是肥沃的土地肥沃得已成
熟,水塘是一片片潋滟滟的丰盈,山影重叠着赫赫的青峰与青峰,林中的千树在金风的瑟瑟
中翻闪着黄金,枫叶纷飞纷舞炫示片片惊红飘落飘落飘落成红艳艳的软毯重重叠叠延伸向天
边以外的黄昏...... 成群的大雁成群飞向远方,留下偶尔的恋啼声声。野兔在荆棘丛中蹦
蹦跳跳穿穿梭梭,猎人的枪眼凝视着一个个黑阒的洞口。打谷机轰响欢愉的节奏。镰刀霍霍
吻沉甸甸的稻谷吻倒又吻倒。野火滔滔,伸炎烈的火舌吞卷一里又一里荒野烧成煌煌的火族
盛宴,映红整个西空的晚霞焚烧成最壮丽的火灾。冬天来时,北风呼喊着寒峭,呼喊蓬蓬的
枯草垂垂入睡,呼喊秃秃的山林鼾息深沉,呼喊大地平野冬蛰。鸟声断绝啁啾,虫吟杳灭戚
戚,一切沉静如凝。遂天空开始降落奇迹来。降落白色的软绒天使的羽毛降落轻盈盈的翩跹
。降落。降落。降落。降落在田野,降落在屋顶,降落在电线上,降落成一幅浩茫茫的神话
封面。皑皑覆盖着,灿灿闪灼着......
    那就是他记忆中的家乡。
    一声麻雀落在背后。他的思绪被打断。他呆滞的眼光动了动。湖波依然闪耀,青山依然
青青。一阵湖风劲吹而来。他的发,他的衣,随风起浪,周身的毛孔一阵舒张,一阵凉爽,
飘逸的感觉在他心里煽动。他想象自己突然迸生了一对翅膀,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泠然善
也。
    倘若这时,果然有一对翅膀,他将鼓动丹田吞纳云天的磅礴,迅速摊展千尺的宽阔,挟
一股火热的冲动逆着风之怒阻直扑向青山以外的苍莽。大风吹动湖波的闪光中,他幻觉自己
奋身复扎入一片绚彩的回忆里——
    油彩花的浓香里,嬉戏的儿童追逐一个灿黄的阳春......
    碧野的草浪里,放牛的娃儿坐看牛群咀嚼无垠的芃芃......
    春风的吹纵下,绽放的风筝们将太阳的光彩占为己有......
    溅溅的溪沟里,捕捉的小手紧攥住鲫鱼的银尾激溅起清滢的水花......
    夕阳绛红,水塘鸭噪。顽童的赤足拍打夏天的激情......
    夜凉如水,千屋如眠。扑萤的蒲扇扑泻一丛丛碎水晶......
    火日炎炎,蝉声催梦。泥污的手臂一支支缓缓探向龙虾洞深处的清凉秘室......
    荷风举翠,红莲千瓣。采莲女孩的笑靥晖映着满湖的红焰......
    秋风起,树叶落。多少少年在山之洞穴里点起烟火冒升......
    稻谷黄,稻草堆。满田零散着拾穗的身影......
    橘子红,柿子肥。黄昏的果园里闪动着蹑手蹑脚的身影......
    雁南飞,长空尽。爬树的手臂蠢蠢伸向神秘的鸟窠......
    稻草枯尽,聚啸的少年挥锄舞靶追赶着田鼠群群......
    冽风凛凛,严封的门窗内被裹着一虬虬入梦的春卷......
    大雪纷扬,雪地上留下数不尽看不厌小巧多姿的脚印,回荡的笑声......
    雪夜暝暝,低低的屋檐下遥望炫亮的星子们脉脉诉说光年外的神话......
    那就是他记忆中的童年与少年。
    收敛张开的双臂,折回远抛的目光,他在山坡上立成一座高标。
    像一只息羽的大鹏,他感到万里纵横后的空落。
    像一匹伫足的烈马,他感到千里驰骋后的失意。
    像一只啼春后的杜鹃,他想冲着渺然的青山狂呼,却已声嘶力竭,心在发痛。痛得何其
深刻,何其悲烈!
    在这样油碧的山丘上,在这样悠蓝的天空下,在这样旺沛沛的春天里,一切生命,都在
攀跃着,生长着,企图延伸着更长更旺的春之呼吸,灿日耀耀,风吹不止,他看见时间似乎
在静静流淌着,在草浪波波上,在湖波粼粼上,在青山历历间,在他意识的流动里。春天在
歌唱着,春天在绝望的尽头仍然歌唱着。是啊,春天不死,春天死后依然是春天,一千个一
万个春天死后还是春天。而时间流走的,可是一季又一季的芬芳?一些残红的落英,几声婉
转的啭啭?抑或,犹有一些层层叠叠叠叠层层的蠕蠕的记忆?
    站在这样永不衰老的春天里啊,四野空阔。前,无古人,后,无来着。他是伫立在最高
处的浪子。屹而不倒,乱发当风。远望,是无尽的黛青绵亘着千古的苍苍茫茫。一切都幻灭
了!他知道,所谓家乡,现在,此刻,只是他幻想中的蜃楼,遥不可及。而纵使他归心似箭
,以三十万公里的急速射向那片沃土,纵使他能用眼睛,用含着炽泪颤抖的眼睛,去吞望那
一座座简朴的土屋,一块块黄金的稻田,一座座巍然的青山,一泓泓流波的池塘......他又
怎能用同样憧憬着希冀的目光,去眺望那一浪又一浪消溺在时间之海的金色回忆:童年,少
年时的一切一切?何况家乡,对于他,已不是车轮脚下遥远的地理概念,而是种在他回忆的
历史底处牵动着他敏感神经的一个沉重的意象。
    回忆是千层时间之土尘封的金光,埋葬在最深处,纵鹤嘴锄啄穿千丈的深邃亦探不到一
是闪光芒。回忆是淹毙于天海尽头的流星,纵手臂伸万里的追捕亦扪不到一线身影。回忆亦
是最渺渺最遥遥的地平,目光的搜索是一种奢望的徒劳......
    他低头,他颓然,他深长深长叹了口气。迷惘,是一张硕大无朋的巨网,他深陷了进去
。第一次,他深烈烈地感觉到,回忆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同时,他亦痛感到一种幻灭的凄
伤,一种隔阂的悲哀:若一场久孕的春梦溘遭雷殛,惊醒的现实中,已是落花纷舞,流水潺
湲......而此刻,站在如此惝恍的碧空金阳下,面对一湖金波与青山丛丛,如同立在记忆的
背景上。他感觉,又一张无形的巨网在铺放,扩张复扩张。网之彼方,回忆之矢愈射愈远,
终于消失;网之这头,随着回忆的渐渐远去,他的幻想渐渐消磨,他的身体渐渐衰落,挺一
株狼籍的稻草人。是的,人越苍老回忆越是飘渺。当他老时,当他死时,当他灰飞烟灭时,
他的回忆呢?他的家乡,他的童年,他的少年呢?
    终于合上眼皮,一如天幕降落,旋转的思想垂垂沉溺于疲倦的旋涡,他彻底空白了。风
吹下,他又倒躺在草地上,僵成一具横卧的石碑......
                           VII
    午后,太阳的瞳孔辐射灼人的光芒。整个南湖广场笼罩在湿湫沉闷的空气中,一切生命
,一切低沉的呼吸,似都浮躁不安,蠢蠢蠕蠕若毛虫群群。草丛的深翠里透出一股股潮热,
浮浮耀耀包围他的身体。他安安静静呼吸着。听泥草下虫吟隐约。他的身体与草丛与泥土已
经融为一体,陷入深深绿绿恍恍惚惚的遗失里......
                                           VIII
    太阳西降,落入云堆的金烬里。已是向晚时分。天色苍茫,远山呈现出幽幽眇渺的轮廓
。晚风,是轻柔而神秘的纤手,在湖面揭开千层粼粼。湖远处,日脚穿透云罅,照耀出一撮
流动的金晃晃。天,是翠蓝翠蓝,湖,是澄青澄青:湖天溺醉于安详的宁静之中。
    晚风的凉意浪过草坡。
    他的额发飘动着,应和着翻涌的草浪。他的身体随着草浪载浮载沉,直挺挺躺一根久寐
的浮木。之于他,草丛,是一张阔硕的席梦丝,摇梦入睡,摇梦欲鼾;之于草丛,他,是一
颗浑圆纯熟的南瓜,酣睡着沉沉甸甸。他的根,既深且紧,扎入一片黑甜之中。
    他已埋入黄昏的草丛里,不,草丛的黄昏里。
                                          IX
    一缕金红的霞光斜落在他的眼睑上。他嘴角一抖,眼皮,如昙花的肌瓣开启......
    他霍然坐起身来。
    一股凉风欺上脸面。耸然,他一阵摆子。
    他这才警醒,自己已在这片草坡上躺了一个下午。已经黄昏了呢,他想。草丛里的湿热
已散尽。他不自觉的仰了仰身子,伸手一个长长的哈欠,吹松了周身的骨骼。迎身的湖风凉
爽爽,一时身上每一块肌肉都蓄足了强旺的力量,每一个细胞都充溢着生命的活跃。头脑,
荡涤尽残梦的睡意,灌输着清清泠泠的思想......
    将近一个下午的酣睡,那种与世隔绝的孤独使他骋入一个浑然忘机的空灵之境,一若梦
游于一汪碧潭的邃底。一阵风醒后,整个下午那些闷热的回忆,那些混混沌沌,那些迷迷离
离,那些朦朦胧胧,皆被吹散于湖波的消逝里......
    但清醒后,忽又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有一种午梦乍破的感觉令他怅然若失去
,怅然若失去。同时,他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
    山风吹起千树的绿纛摇响断断续续的悉窣,若黄昏低默之歌。坡上,碧草翻得更劲猛了
,冥冥似在抵抗暝晦之入侵。
    春风啊春风,我想我该走了,他想。
    是的,他该走了。
    湖在山下,广场在山下,广场之外是千肢的街道如章鱼之爪向八方延伸。是高楼连山接
峰排列严整的阅兵方阵。是车影飞错车车声滔滔制造的嚣嚣红尘,茫茫红尘......而他必须
投入其中,像飞蛾扑入烈火中一样,必须。
    渐渐的站起,渐渐抬头,他望了望远方的天色,一声吁叹。终于,他走下山坡。
    草坡上,绿浪摇碎了几声鸟啾......

                                             三

                                              I
    走下山坡的卵石小径,眼前,是整个南湖广场。
    黄昏的广场,游人特别多,从幼童到青年到中年到耋耋老人,或三五成群你追我逐,或
牵手缠指散步翩然,或群坐而高谈阔论,更有玩具的坦克与四逛的游车来往交织,穿梭不绝
。嬉笑打闹之声,沸腾着广场的每一寸空间。西空的云朵似乎都侧翻耳朵来,凝然静听。
    他被眼前这光景牵住了目光。
    毕竟是三月末的黄昏,春天已成熟若一枚累累不胜重负的苹果,香艳诱人。风,在广场
的每一个角落泄露春天的隐秘,且铺张扬厉,渲染满目灵动的生命之旺绿。每一双眼眸每一
次旋转都能绽放一朵朵彩花。每一对鼻孔每一次呼吸都能顺应春之脉搏的跳跃,饱纳春之喘
息的芬芳。每一寸脚步每一次闲踏都能体会绿色的柔软。在这广场上,从幼童到耋耄,那么
多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身影,陌生的笑声:那么多陌生叠着陌生叠着陌生叠成无穷无尽的陌
生陌生,叠成一幅蒙太奇式的陌生陌生,俱都融入春风的和谐里。春天的焦点是三月末的黄
昏。三月末的黄昏在整个南湖广场酝酿着,氤氲着,芬芳着。他们亦不陌生,因为广场是他
们的,正如草原是群马驰骋的乌托邦,蓝空是鹰隼盘旋的天堂。因为他们是海潮,澎湃激情
的碰撞;他们是火焰,跳动灼热的希望;他们是草野,放浪恣肆的脾气;他们是阳光,灿烂
亲和的魅力:他们有着春天的一切特性。他们挥手移足,他们謦欬谈笑,都流露着春天呵春
天,所以他们就是春天,他们就是春天。而春天是不陌生的——他们并不陌生,并不陌生。
    在广场的一角僻静的假山旁他坐下。
    冷冷的假山石,冷冷的他冷冷的挺直着身子,冷冷。他的眼神淡漠中透出冷峻与沉肃,
他的眼棱寒光闪烁——扫掠的狼眸,游走于那许多不同的眼眸不同的面孔之间
    他的心里泻过一阵寒凉的陌生感。
    他陌生的不是那些笑靥甜甜那些笑靥盈盈,而是自己,这孓然一具僵尸如凝如滞。人若
是疑心自己,自我排斥,正如最依恋的影子为孤绝的身形所隔阂,那是一种怎样的荒谬?可
是他陌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冷僻——那一张铁铸的脸,那一双死神的眸子,那两瓣紧封如
棺的唇。游人自由来往,自在往来。千百张相异的面孔浮闪于他眼眸的湖玻璃中,如落英不
断,维持着一种动态的风景,一种寥落的美。他坚闭的灵魂层层叠垒,筑成一座不死的钢之
沉默抵抗喧耳的笑声潮潮,如排斥烈刺刺的火花。他陌生的,是自己灵魂深处一朵白莲含苞
的孤清与凝静......
    一若立在水中央,张扬多少连天的笑靥纷纷扰扰,蛙噪滚烫响应满池的热闹。而他静立
,他紧闭,怀疑自己的存在是为陌生塑造一种形象;但坚信自己的存在是一种寂寞,寂寞是
一种崇高的美,一种安装着翅膀的境界。寂寞需要孤独的清醒的自惩,凝冷的宁静之洗涤—
—来涵蕴,来升华。
    他完全沉凝了——
    那种陌生感,不,寂寞感,并非现在才有......

                                II
    那时候他十七岁,投入这座城市已有数月,但和许多同学相比,他仍如一头怪僻的牧神
,从远方草原的翠梦中悠然踏来,闯入清醒的红尘,闯入校园的幼稚园里,闯入众多书包族
眼镜族中间。然后,他也真正加入其中,当脱缰的目光被强制拉回,开始忍受黑板严肃的审
视与粉笔苍劲的默诘。然后,他渐渐被十对,百对,甚至上百对造梦的瞳孔所包围,眸光烁
烁,如镁光灼灼,成为众所采访的对象。
    那时他的出现是一朵雪莲自岩缝的深黝中迸吐而出,在峰之绝巅悬一影望不可及的孤傲
,玉洁冰清中透着寒僻的寂寞。钟声叮叮,摇响晨课前的紧张与忙碌。当一群放肆的黄蜂践
过受伤的门槛,扑向各自的巢穴,当数十双明灭的眈眈开始瞻拜于两尺教鞭执掌者的威严。
赫然,挟一本庄子,挟一影孤绝,挟一股泠泠漠漠,牵曳多少愕然的目光,从铃声的韵尾,
踏着从容的庄重,他,飘然踱来。
    下课铃催响,他自沸煮的沸噪中袅然升起如一缕轻烟,自群藻澎湃的纷扰中拓开一片清
静,料峭一样拂过一张张笑脸,在一角窗前寂寂独立,与窗外的青山沁滤着澄净清凉的幽寞
,延伸着飘逸如发剪不断刈不尽的玄想绵绵。
    晚自习,他的存在是为教室角隅的清僻增添一抹影子。他的耳朵紧封坚闭,为顽拒扰耳
的喧噪之浪袭。眼眶,习惯于竖两堵无形的石壁,杜绝一切轻浮的面孔,疯狂的姿态。他自
信,低头的冥想可结晶出高贵的真理。他相信,黑色的沉默掩盖下是霹雳的闪光,霹雳的呐
喊。他默信,当手中的笔柱承起重吨的思想,笔尖的流泻能激起金色的浪花,洗濯出一颗纯
洁的灵魂。
    晚餐桌上,涌动的头颅围起一桌又一桌热香腾腾,饕餮一簇簇欢声笑语。他独占一桌,
坐在灯光窥不及的幽暗处,一口接一口吞咽肴羹的冰冷,温温吞吞咀嚼一种幽雅的动作,鹤
饮仙露一样啜饮属于自己的落寞与岑寂,一些酸丝丝涩丝丝的清高。
    破晓,东方的天壁犹是一片青旻。许多深悠的呼吸犹在延续残梦的余温。高处不胜寒。
平削无人的楼顶,他徘徊在晨风中,衣袂飘曳待飞的仙羽。脚下,是百丈红尘,不宁的车嚣
;头顶,是巍巍的蓝穹覆盖千座高楼。但覆盖不住一道坚挺清瘦的身影,一柱擎天的意志。
更覆盖不住哀沉悲烈的《楚辞》吐焰一样自他胸间倾吐喷唇而出,歌声滚热,飘起一条火舌
,伸向迸天一轮赤红的孤胆。
    夕阳里,黄昏的铃声敲醒疲乏的耳神经。滂沱的狂呼声中,滂滂沱沱的群马汹涌而出。
杂沓的马蹄蹂躏着篮球场。呼声、叫声、笑声,球影入篮坠地的砰然一声。依旧是附近草从
里,独身栖坐,他将自己浸入青青绿绿的凉静里。目光,爬过树梢,越过围墙,望远处的青
山,望烧得赤红如血的天壁缓缓褪成灰灰青青。暮色四合中,一首诗从他心胸升起如一颗金
星。
    星期天,网吧里的蜜语窃窃与杀伐厮斗不属于他。商场超市的人影缭乱与绚目繁华不能
磨亮他的眼睛。那些纤指交吻的玲珑约会无法吸引他的深心。生日聚会上,烛光笑靥不为他
而设......他是既不现代也不现实的一柱神塑,伫于公园的莲池边,怔怔然,看千叶交叠的
翠盖浮浮晃晃漾漾的间隙里跃出一支惊皎,挺起一影绝望的崇高,迎风的羞赧中,被托起一
盏永不熄灭的圣火......
    在很多眼眶的锁定中,他的出现总是那么陌生。陌生得太飘渺太虚幻,且带一点点紫色
的凄美与神秘,像谷中的轻雾,像忧绿的细雨,像二月的风,像谷中的一搦幽兰,像风中的
一声叹息。而他掠过时,是一袅游丝亦是一股巨飚,一瞬间排开黑压压的人潮劈开一条豁道
,摇坠无数惊慕的目光如玫瑰花瓣一瓣瓣。许多身影曾试着接近他;一旦靠近,他欲动不动
,一阵寒冷强劲推出,逼退多少脚步踉踉跄跄哆哆嗦嗦。许多眼睛曾欲窥探他眼睫下的私密
,但斜睇时,两道犀利的闪电坚冷自若,闪着绝缘的威棱。太多天真的心灵被隔空刺伤,隐
隐作疼。于是在众人眼里,他显得太冷傲太清高太难接近。同时,也显得太遥远太遥远,宛
在水中央。他成了众多企鹅心中茕茕然一座孤岛,永远守着自己封锁的世界.
    而对于他,当一涡涡回旋的酒窝迸绽成一朵朵小百合一一被噬于他眼角的余光,当那些
娇笑摇响铃声的脆脆诱扣他封闭的耳膜如敲打两面铜钹蠢蠢而颤,当一对对跳动的牛辫不经
意扫过他的下颌,幽香不绝嬉戏于他的鼻孔,当那些小巧的手指自他冷韧的掌背偶尔抚过一
丝滑热,他的心灵究竟是一张尘封的门还是一是扇深锁的窗?是一座严垒的城堡还是一峭缄
默的悬崖?抑或,是一茎含羞草?
    他的心始终是一株伫立的苞莲。
    像隔岸的观莲人,眸光闪闪,缭乱于一池热烈的红裙舞女,随风灿笑,跳跃,冲他牵起
连翩连翩的的芭蕾连翩连翩,他陶醉,灵魂深处河蚌一样开启......
    但是一刹那,却又突然阖上——
    这情形,他是清楚的。他当然很清楚非常清楚,像背身承受烙铁一样清清楚楚。他不是
大理石,尽管他的脸刻着大理石的坚透着大理石的冷,千百束目光的投枪都刺不起一朵火花
的灼热。他,是一条敏感的蛇,一丝微弱的颤动都能激起他急剧的挣揣。他的血很沸流得飞
快。他的心跳是旭日埋在深处,涌动着破茧的冲动——是的,冥暗中,他其实迷恋着那些稚
笑的脸蛋。总幻想用五指的轻探去捕捉那些扭动迅缩的如泥鳅的小小柔荑,幻想以巍巍的拥
抱去体验她们娇小的颤抖,鸽子一样美丽的挣扎,且幻想他们依孵成一枚枚静静的鸽卵,幻
想以火唇之印章烙印那一颗颗蠕动的樱桃,且咀嚼之以最轻柔亦最猛烈的力量,且以最最温
柔最最汹涌的压迫去征服一声声鲜红色的娇喘......他希望她们能永远作做他的小情人,做
他的一群小情人。像一枝杜鹃,他热盼许多蝴蝶扇来彩羽栩栩环绕在他周身组成眩目的天使
舞蹈。
    他幻想着......
    可是幻想终究是幻想,即使强烈如电光,亦只能劈来一刹那的辉煌。而就在一刹那,憬
醒的惊雷亦乍然轰响,轰顶似的,他一阵战栗,继而冷汗滑落。
    幻想的莲瓣刚刚开启,迅即阖合。他又凝结成一朵含苞的冷艳,吐不出一线心蕊。
    于是,从众人身侧走过时,他的身影依然是绝对的从容悠悠,外带一些冰冰凉凉,攫不
到一丝矫饰的阴晦之气。似芙蓉破水,皎无尘埃;风过清塘,涟漪自现。
    他是怎样激烈的清楚那一刹那的感觉呵。那纯粹是由衷的敏感冲动时绽开的一丛丛浪花
。是一种舞蹈,一种驰骋,一种飞翔。只是每一次猝醒后,他的思想必经过碧澄澄的过滤,
每一根脑神经,定将延纵成树根缕缕,去吮吸更多的清醒,去脉脉更深阔的思索。他明白,
那一刹那,那所谓的一刹那,对于他,是一种特殊的条件反射,并非爱情光环之闪耀。
    不,那不上爱情。爱情不是十指紧锁时传输的一波波电流,一阵阵热浪,不是嘴与唇标
记下发光的宣誓,肉体与肉体绸缪成一座火山喷涌出欢愉而灼痛的呐喊:对于他。
    对于他,爱情是什么呢?
    爱情啊,爱情是人潮争逐中,四道紫外线在最远的两端迸射出互慕的回视击起两朵掉转
的火烧云。是针锋相对时,哑默之凝视被两柄羞怯的的幽怨搠伤搠穿灵魂之深井的感觉,是
身影擦过身影余留下一记轻叹碾土机般碾过来碾过去碾起千钧重压向一颗心灵薄弱的穴口,
那种猛烈感,那种沉重感。爱情是星光与星光相互吸引交相辉映,是两株水仙隔水崛起两尊
高高邈邈。爱情的距离是此岸隔着彼岸中间隔着一道天河的茫茫,茫茫中擎一点渺远的灯光
。爱情是仰望中的一轮皓月,是雨窗下的风铃。爱情是一掌莲花形的烙印,爱情啊爱情,爱
情是随风飘杳的的莲瓣飘入残晖的记忆里......
    然而同时,那一刹那,对于他,又是怎样的一现灵光,一次反面的拯救?清醒后,他固
然扼住了那一刹那的意义;而当他的思考,随着清醒的愈滤愈清澈,而愈馅愈深涵,深入树
根触不及的玄邃,他的潜意识里,已不是一种堕入深渊的忏悔,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欲望开
始悄悄上升,升入彻悟的顶峰。
    一瞬间,若有一滴清露坠入他的心尖,奇迹似的,他的心莲一瓣一瓣盛开......

            III
    凉风习习,薄暮的寒意抚过梢际,几缕霞晖照在草坪上,依依然犹不忍离去。在这样纯
熟欲烂的时辰,如果广场上突然敲起一声钟响,高亢之中传透出肃穆的余韵,所有云霞所有
树木所有绿草以及所有战立的雕像,都该低下头来,潜心默悼,在夕照之下,恋恋若有所追
忆......
    草坪上的余晖随风漾着绯红色的微波。他被眼前这童话般的蜃景迷怔了。黄昏的魔术任
谁也无法抵抗,何况他,极端的唯美主义者?那样灵动的奇幻反映着他的眼光,一如催眠的
蛊术,冥冥朦朦中,他似乎听到一种古老而锈红的咒语,令人欲梦欲呓,若梦若呓......
    但是他回过神来。他发现,广场上已消匿了笑声与喧叫声,更多的行人,游走闲步,虽
纷繁而不凌乱,维持着共同的平静,一齐融入这夕暮柔晖落落的浮泛中,一个接一宛如晚秋
的果实沐浴圣洁的光辉。
    一只风筝飘上天空。
    一只硕大的老鹰,当空昂首,探出双爪,铺展的双翼摊开一百八十度的宽阔,仿佛一抖
翅膀即能扇跑堆堆彩霞抖落层层云絮。凛凛然,那样庞然而重的魁伟高悬在天空,镇压着许
多惊异的凝视,使人心跳加重,累如磐石。
    他的眼光顺着那一线袅袅向上攀爬着,攀爬着,直当重心投击在那一幢凌空的巨影上。
他仰望着。他仰望着。淡漠的眼瞳倒映着赫赫的鹰影,犹似夜空中托起一轮孤月;交瞬的睫
毛下闪着锃亮的光芒,像青石上磨出的一柄新剑,他的唇角聚集着含蓄的微笑。
    他被天空这尊巨灵所磁铁引了。
    这样惊喜的风景已经很少见了。只因那时出生在农村,他犹小,十二岁的年龄,破卵的
雏翅正开始颤动娇嫩的新羽。那时的天空总是皎蓝皎蓝,一抚目即是千里的坦坦荡荡。云,
总是无中生有,有而忽失,一抹牵来,一抹逸去,点点缀缀,游戏蓝空。当春风奔遍每一处
草野,所有草浪都掀起欢奋的手臂。他躺在碧野上,遥望一只鹰筝自地平线上拔起十丈百丈
,最后,定在高空,衣袂飘飘,长髯扬扬,昂昂然,君临着风云。那样雄藐九天的气概直盖
而下,沐着金阳灿灿,似当空宣布什么雄壮的号召。他的心怦然而跳,沸然喷薄,冲那一具
鹰影火箭似的腾升。
    何其丰满的一种冲动,一种释放呵,破冰而遁的感觉总是清爽得欲飘如仙,纵翼而飞的
一霎那,灵魂,徐徐上升复上升,继而接近了那一帆影影绰绰,最后,竟幻化成雄赳赳一只
苍鹰惟我独尊地高屹在穹苍......
    那时候,在他那一代少年的眼中,风筝,就是天空的花朵,开得越多越绚烂,春天就越
繁华越热闹。一旦天空挤满风筝,天上的姹紫嫣红映照满山遍野的惊粉艳黄,煊赫赫一大片
流光溢彩汇聚成汪洋漭漭,更有笑声铺天盖地卷起浪花浪沫潮起潮落,春天,是敞开了大门
的天堂。但在他的潜意识里,风筝,是一个醒目的意象,一种含蓄而确定的象征。线轴辘辘
,一线婉婉,穷追不舍。被追索的,不是轴线,是一只充贯着强旺欲望的巨手;被追索的,
不是风筝,是一轮岌岌悬挂于九天的圆梦:这种感觉,只有诗人才能体会吧?他想。从此碧
空金阳下只要浮现一具筝影,他都会伫下足来,仰翘的发额下,一双眼睛完全被那尊威灵所
俘虏。同时,他惊喜的发觉,随着筝影的飘飘摇摇一路直上,他心里竟慢慢悠悠升起一股诗
意......
    也就在那一年春天,碧野上,在一只高飞的鹰筝下,他手中的笔尖第一次点燃了诗的火
苗。
    当诗火的微焰在他胸臆间燎原成火炉熊熊,当他感觉灵魂置于一团圣火的烧炼中,他的
血脉怒张如闪电,血液在血管中啸起红潮逆涌,他的厉发皆竖,在火浪澎湃中坚屹成一支支
战戟,飞扬如一面旗帜。他喘息着,他呼喊,他狂吼,他彻底喷发了......
    彩石纷纷扬扬坠落。他伫立在原野上。他看见脚下的野花成群结队向四面八方奔纵而去
,织成最复富丽最豪阔的私人地毯,招来嘤咛的蜜蜂嘤嘤咛咛将他围绕,黄鹂的啭啭从其间
响起流泻淙淙的笛音不绝入耳。太阳自蓝天的胸中吐出,溶尽白云的冰雪堆堆,照亮整个天
空以铮铮新金般的暖芒。河流向他裎露含光的肌肤。远处雪山的峦峰不可思议正浴着轰轰烈
烈如大鹏展翅时振落的那种晨曦......他感觉到春天已经完全属于他了,赤裸裸属于他了。
春天在他眼眸里旋转着,沉醉地旋转着;春天在他心胸里扩张着,延伸着。他看见缪斯自雪
峰之巅徐徐飞来,踏一朵彩云,向他;含笑的眼前正托着一枚璀璨的光环......
    而当高飞的幻想偃息时,他知道,他必须着地,并且开始用闪着太阳一样的目光来注视
这混沌的神秘宇宙,当他将雄浑的呼吸与强劲的脉搏融入这繁丽世界的浩阔之中:从那白云
深处推波浪一样浩浩荡荡的青山剪影,从那蓝空下一展阔胸的大地,从那涵蕴着滂滂激情的
森林,从那妩媚着柔波千里的河流,从那喷吐而出的朝阳以及浇洒的晨曦,从那肆金娇红的
晚霞,从那横在眼眸最深处的地平线,从那浮在天空哈达一样的彩虹,从那装饰着夜空的梦
幻星光......他感受到了自然的奇迹,他感受到了自身的微渺,像宇宙中的一闪流光。他也
感悟到了自身存在的意义。像天边幽亮的北极星,始终以坚定的目光守着自己的信仰。于是
他的笔尖渐渐犁出了一行行辉烁的智慧,渐渐耕出了属于自己的思想,渐渐开垦出一方方一
块块属于自己的世界。但他也渐渐发现,自己的世界太小太小,如太平洋的一片僻湾。他想
翻越千山万峰,他要驰离僻湾向更远更深的的海洋去开拓更多更多的鸿鸿冥冥荒荒,去点耀
更多光明的火炬,去奏醒更多喧腾的交响。于是一摞摞莎士比亚与雪莱与李白与杜甫与苏轼
一摞摞纯金纯灿的真理与睿智的微笑与一摞摞遥远而响亮的呼唤一摞摞充满他空壑的脑海。
当每个书声喧杂梦呓的早晨他却以火烫的嘴唇沸腾着自己歌声一样的呐喊,当每个昏昏欲睡
的中午他却以清醒的眼睛燃烧着一页页井喷的诗行。当每个谆谆细语的课时他却以尘封的耳
朵掩盖着黑土深冥的思索。当每个昙花启笑的午夜他把蠢蠢的笔尖延伸向灯光以外黑黑茫茫
的岑寂之中......
    当早到的白发爬上他年轻的鬓角,当皱纹在他额上推出一条条深沟,当他双眼的深井越
陷越深越幽窈,当时间的摩挲一秒接一秒抚过他紧捏的指间,一秒接一秒抚过他踽踽不停的
笔尖,当岁月的磨子一轮接一轮碾磨着他青春的呼吸与热血碾磨出一首首沧桑着苍老的歌,
当他感觉自己像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因充溢的热量而欲绽放出璀璨,他发现,在许多惊诧
的眼睛里,他的身影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对于他们,他是走在沙漠深处的一匹骆驼,脚下
响着动人非非的铜铃——那声音只属于他自己;他是大海深处的一道船影,船上耀着灯塔的
辉煌——那辉煌只属于他自己。他开始感到寂寞。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寂寞。那是一种深不
可测的寂寞,比井底的寂寞还要寂寞的寂寞。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寂寞,种植在千万人的熙
熙攘攘之中,弥漫在千万人的熙熙攘攘之中。

 然而正是这种寂寞,使他从芸芸森众黯淡的背影中忽然看清了自己,惊憬于自己周身正绕
着一个绚紫的炽光圈。他的心因波澜壮阔的激动而兴奋地火浴着。他清楚,那璀璨的梦离他
已经不远了。于是他对自己有了崭新的确定:他要将寂寞升华到奇迹以外的高度,他要超越
自己,他要涅盘,他要新生,他要到达彼岸,他要将缪斯的光环攫在手中,他要将自己名字
的光辉刻在时代的年轮上!
    从此他便与那些地上的生命告别了。他完全属于自己。他有了自己的飞翔——“像一片
烈火的轻云,掠过蔚蓝的天心”。他的翅膀因明确了方向而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栩栩扇动着,
快乐的感觉因疲倦的重叠而连绵着烽火簇簇。他是昂视着太阳的向日葵,他是追踪着白云的
风,他是止不住脚步的夸父,他的血液因为有了脉搏而滚烫,他的生命因为有了呼吸而生火
。他感到笔之箭镝离靶心已是咫尺而已......
    然而,当怒飞的风筝的射线猝断于厉风的摧残,当黎明的万道霞光溘溺于阴云的吞据,
当赫赫盛开的花朵乍毙于暴雨的蹄践,当高高升耸的旗杆骤折于霹雳的砍伐。当惊怔的目光
绝望于死刑一样的铿铿宣判......当甜美的微笑消失在白色的幻光中,当歌声的余韵流泻在
磷磷的江波里......
                                             IV
    那只鹰筝忽然自半空摇摇坠下。
    他皱了皱眉,感到莫名的哀伤与惆怅,如同哀悼一场葬礼。
    他依然记得十六岁那年夏天,他的中学生活已结束,成绩单,是一匹垂头的驴子。他更
记得,母亲口中叱出的那声颤巍巍的怒斥:扔掉你手中的笔吧,少作你的天才梦了!当他的
名字已在许多同学的耳朵里回荡着;当他的笔之斧刃已经锋利得可以削金断玉,砍山伐山
......
    那时他遭受五雷轰顶般,一阵惊搐后,木木怔住了。他只感到光年在脑海中穿梭着
......
    接下来便是失眠,眈眈的眼睛睁亮在寂阒的永夜。
    接下来便是梦魇,失声的痛呼捶响黑夜的丧钟。
    接下来便是幻想,天旋地转搅在昏沉沉的旋涡里。
    日蚀之后是月蚀之后是日蚀之后是月蚀......
    他怎能接受那样深入骨髓的打击呵!
    他怎么去回忆那四年里的一切,从头到尾,彩色剧照般一片又一片夺目的刹那?因为一
瞬之间,他的世界已劈分成了两个星球。秒针的剑影之前他在活跃的地球;秒针的剑影之后
,他在荒凉的冥王星,回旋着孤独的轨道,嚼着无声息的死亡。
    笔,徐徐坠下,坠下。他分明看见夕阳正降下褪色的旌旗,颓颓然,向群山的暮色中
......
    他知道,他的翅膀已经剪刈,他的生命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声音。他必须面对现实,必须
用脚前进,去迎接一个不是属于他的世界——当他预感到一辆长途客车将把他从农村带到一
座陌生的城市,将他从十六岁的旧梦里带到十七岁的新起点。然而在那之前,他,要作一位
吊客。以每个黄昏每个黑夜的孓然冥默去悼念那段尘封了的记忆。像青山以沉默致哀,向他
曾迷恋过的,火葬后的晚霞......
    于是随着无穷无尽的枯寂连连绵绵的入侵,他的思绪被空白一块接一块占领,一块接一
块吞噬,生命的意义油灯一样不断地消耗着。他慢慢的变成了秋天里的一棵老树,凋叶,枯
萎,凝伫成一具僵尸。他的眼里再也没有蓝天的光彩与鸟影的欢跃;除了挹不尽的黑黢黢的
茫茫茫茫。他的明天呢?他的明天呢?在哪里?在黑宇宙的边陲吗?可曾有一道弧光划现?
而即使出现呵,疲老的双足又怎能去追踪那样窎远的光年?

                                          V
    他看着那只鹰筝被一个孩子收起。那孩子奔入人影交错之中,消失了身影,也消失了那
只筝影。他望了望没有风筝的天空,良久,喟然一叹,那叹息比灰烬还冷。
    他低头,无语,除了脑海仍在浪浪滚动......
    车轮辘辘,一辆蓝色长途客车将他带上征途。
    在梦被殛碎之后,在漫长的哀悼之后,他本已是一具空壳。但在汽车启动的那一刻,随
着玻璃窗的快速拍摄,无数无数喑喑的青山无数无数怔怔的房屋无数无数招手依依的树木无
数无数在晨曦下翻动着滚滚泪涛的稻田......他心底猛然一震,犹如另一扇久违的生命之门
被撞开,这才惊醒:家乡,已经与他告别了。那些缤纷的童年,少年,也与他告别了。
    生命中总有一些摧心折骨的痛楚比断奶更原始更纯情,比烙背比黥面更深刻更难磨灭。
那种猝然离家的感觉如一棵大树连根拔起,顿时有一种无土可依的漂泊感。漂泊。漂泊。漂
泊。当漂泊的终点是一片钢筋丛林,他无法将自己的根埋在水泥混泥土之中,因为那样坚硬
那样贫血的土壤无法适应他生命的茁壮。因为他的皴皮在市声涛响中越磨越裂越多见。因为
啊,他的根始终呼吸着那一片温婉而深沉的沃土,藏着那一片沃土温馨的回忆。
    刚入城的那段日子,流浪与怀乡,延长了他半个夏天的短暂:每一天都是孤独的身影与
森森的高楼捉迷藏,每一天都是让记忆随着胡髭在嚣嚣的灰尘中密密成长而纷繁着,升华着

    在那段鸽灰色的日子里,他感到内心的荒凉,感到一种呼吸的雷同,感到一种失去信仰
的嗒然。宛如洪波湍湍中一叶随波起伏的扁舟。宛如飘飘摇摇失去重心的生命。宛如碗中的
一颗色子,宛如棋盘上一粒棋子。直到一个不眠的夜里,在千楼万楼的灯光蜃景中,他由衷
的辛酸乍然来袭,当他的手竟举起了颤抖的笔尖:
    闪闪烁烁,当摩天群楼点燃炯亮的火焰
    夜空是沸腾了的火海
    次次第第,当满街红灯睁亮怒瞪的眼眸

    街道是光耀着的金链

    当那褴褛的乞丐
    把目光的焦点死死投注于
    夜宵的摊前
    酒香与笑声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当那散发的疯子
    把攫取的鹰爪缓缓探伸向
    垃圾的桶内
    腐臭与罪恶是从那里涌出来的

    依然是穿梭的的士穿梭着一种沉默与安详
    依然是疾驶的卡车疾驶着一种碌碌与匆忙
    依然是狂飙的摩托狂飙着一种不驯与疯狂
    依然是吼啸的汽笛吼啸着一种傲慢与嚣张

    依然是炫耀的舞灯炫耀着一种血红与惨碧
    依然是狂舞的人蛇狂舞着一种猖狂与快活
    依然是咆哮的音响咆哮着一种雷霆与烈火
    依然是嘶喊的群魔嘶喊着一种绝望与堕落

    至于路还是悠悠长长的路悠悠长长
    至于人还是来来往往的人来来往往
    而当夜风幽幽
    街树深垂的繁叶便开始依依而动,依依而动......

    依嗨哟,我的家哟在哪里?
    月亮啊月亮,你可在远方为我消羸
    依嗨哟,我的家哟在哪里?
    星星啊星星,你可在远方为我垂泪

    而当强烈的灯光横掠而过
    我乃一只被电击被抽打的被扫荡被一瞥而过的鞋子
    而当潮起的车声汹涌而过
    我乃一粒被冲击被吞没被溺毙被卷进旋涡的渣子

    而我走着,而我走着,而我依然走着,依然走着......
    在搁笔的一刹那,他百感交集,四年里的回忆突然炮火一样一声声冲破深邃的记忆炮筒
,五光十色交织在久已寂黑的脑之夜空。那一刻,他流泪了,流得很快很沸沸。他才明白,
原来偃息的火山可以再次喷发,溺海的夕阳可以重新点燃朝阳。而这场曾经完美了他四年的
梦啊,原来已经炮烙了他的灵魂,扎根在他心灵核心,即使雷鸣,即使电闪,也只是车裂了
躯体,梦的焦点永不灭灯。
    于是那支被尘埋的笔又回到了他的手中,笔尖,迅速恢复了锐利......
    但是他流浪的街道依然前伸着,他的怀乡的记忆依然绵延着,尽管他的笔尖仍然游动着
锋刃的绚彩;而且那种光芒也不再灿燃金色,而是闪着悲哀而忧郁的浓紫。因为那路灯的斧
钺车灯的铡刀已将他少年的英气腰斩那市声的日夜旋磨那高楼的不停高压已将他少年的英气
磨钝复磨钝。因为那煎熬的思绪已煎白了他的头发熬尽了他的幻想。因为他面对的不再是自
己心中的世界而是眼前陌生而残猛的世界如恐龙巨兽的牙爪之吞噬逼迫着他不得不举起冷静
而孤注一掷的长枪。因为他已不再年轻,且不同于那些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们,尽管他很眼
谗他们麻雀一样的欢跃,天鹅一样的舞姿;但是他很清醒自己生命的价值与信仰。因为车来
车往衣香鬓影中他是唯一的自己,绝缘体。他要坚持自己的咳嗽,他要坚定自己的脚步。因
为他是寂寞的。
    是的,他是寂寞的。他是为了抗拒现实而存在于现实,更是为了在抗拒现实中让现实的
风箱磨炼出自己钻石一样的刚毅与沉郁与光彩。他是挣扎与现实蛛网中的一只蝴蝶,为了迎
来飞翔,绝不止羽。
    只是这种普罗米修斯式的忍耐与苦修,也太寂寞了,虽然,他甘之如饴,欣然接受这种
高贵而崇伟的洗礼。但是这种寂寞的升华是有一定高度的;况且他并非真正的普罗米修斯,
并不能将自己塑造成一座神话一尊史诗。他不是神,他也是人。他也有血有肉有着敏感的神
经原始的冲动。无论他的灵魂沉浸在再纯净在透明的信念之中,总有一种欲望隐隐锯痒他的
心灵,浸得越深那种欲望就欲旺烈,一旦汹涌至洪峰,则有一种刺激他作高空奋然跳伞的爽
快感——当然,这只是一眨眼的云梦雨幻,很快他就清醒了,彻悟了。
    事实上,正是那些白嫩嫩的小脸蛋,使他明白自己那种肉体欢快的背后隐藏的恰恰是对
于爱情的追求。其实,他坚凛凛的眼棱下一直深蕴着一潭温柔的碧波。他希望冥冥中能有一
道优美着忧伤的窈窕能到映其中。
                                               VI
    一阵迅风刮过,呼声在这夕晚的广场有些凄凉,催人醒神。他摇颤了一下头颅,双手抱
肩,但寒意依然无法抵御。原来在这假山石上坐得太久了,他的身体有些麻木。他站起来,
晃了晃身子,企图抖落一层层疲倦。他走在广场上,四肢轻松,虽感觉腹内空空,却无饥意

    游人一个个从他眼前或身侧擦过,笑逐言开,并未投予他以眼神,抑或意识到他的存在
。他的脚步有些缓慢,迈着一步一步的忧愁。那只鹰筝又升上天空。与此同时,他看见,陆
陆续续,天空又迸现了一些其他风筝:蜻蜓的,孔雀的, 蜈蚣的,凤凰的......他忽然有
些兴奋,开始飘飘然了。
    不远处,有对少年男女正在放飞一对蝴蝶风筝。两人一齐飞奔,笑语盈盈。那男孩的手
掌正紧紧握着女孩的小手,那女孩的小手也正紧紧握着那男孩的手......
    他呆呆的注视着,有些羡慕,有些嫉妒。他想:如果此刻我手里也握有一只,一只娇美
的小手,像携着一首甜甜的小令......
    电光石火的闪念间,他怅然了。他忆起了莎儿......
    是的,莎儿,多么玲珑多么温柔的名字:曾经念起,像一朵丁香一样芬芳;如今念起,
却像一影刀光沉沉劈过心坎。
                                             VII
    是的,莎儿,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和他一样,恋爱着文学,反叛着人潮人海的喧哗与现
代文明的繁华,茕茕孓孓,纯洁得一尘不染,幽幽静静中抽一支清莲婷婷。他记得,每个早
晨,他的身影总出现在校园无人的柳池僻处,宁静中,双手摊开李清照或李商隐......他记
得,每个星期天,当所有女孩子的手被那些爽朗的笑声牵走,牵入网吧或商场牵入车流楼影
的红尘中;他却抛开双眼的纷繁与双耳的嚷噪,悄悄步入清凉如浸的图书馆,让思绪澄清一
个周末。记忆里,她文静而柔弱,一双雾蒙蒙的眸子却含着深邃的忧郁,似有诉不完的寂寞
。他的出现,让多少眼睛曾夜夜失眠,又让多少嘴唇曾夜夜喃喃过。但她的右手一直芭蕉不
展。而当另一双和她一样充满忧郁的眸子闪烁在他眼中......
    他记得,那一夜,晚自习,铃声过后,教室空荡,唯他仍久坐在灯光阑珊处,深读杜甫
。而他轻轻进来,偶尔一瞥他眼睫下厚厚的诗集,又望了望他星星双鬓,疑惑的目光遂闪动
一道明亮。他记得,那天黄昏,雨狂风烈,他站在楼道避雨,突然被撑掩着雨伞的她撞中肩
臂。她慌忙道歉。而他只是默默的帮她捡起跌落的书本,惊异的目光却跌落于他怀中的一叠
莎士比亚。两道敬慕的目光顿时绸缪在急雨的潇潇里......
    从此,每个铃声敲叩的早晨或黄昏,校园的人流里,他和她总有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总
有相互微笑的一刹那。他如何忘记,那天相互匆匆掠过,已相距太远,方想起犹未微笑示意
。猝然间,沄沄人流中,蓦然回首,她,目光射向他——蓦然回首,他,目光射向她。四道
电光激闪出一片火花,立刻折回,两朵绯霞亦掩逝而去......
    那一次“偶然”过后,一整天,他在教室里听到的只是一些潺潺的噪音;脑海里浮现的
,却是一朵渐行渐远的红云;唇齿间幽幽微微流淌的,是一阕深婉的《菩萨蛮》......
    从此,他记得,以后的每次邂逅,他只是默默凝视着她;而他的微笑,亦不再绽放,取
而代之的是一种羞怯中含着哀怨与希冀的目光霹雳电光一样搠向他的眼眸。隐隐约约,每个
深夜,他埋藏的灵魂有种被开凿的疼痛。以后每次身影相拂而过,他的耳膜总被一声轻叹乌
云一般冲击。影影绰绰,每个深夜,他心灵的命穴像被一种梦魇巨鼎一样疯狂地镇压复镇压
......
    于是不知不觉中,一种难言的欲望慢慢孕育在他心里,他感觉它在掀动着,轻轻的,像
蕴满精致而小巧的诱惑与挑逗,令他有一种蠢蠢的不安,醉酒微醺一样。
    从此,当他的身影赫现在他的视野之内;当他的身影绚耀在他的星球内,彼此感觉像磁
铁烈烈在吸引,像金玉在灼灼其光华——当他孤自立在校园的南墙隅;当她孤自立在校园的
北墙隅。只是由于一种那喀索斯的自恋,一种强烈的自尊与半矫半真的孤冷清高,相互之间
总感觉到彼此的对峙,而且心与心相距太远太远。只是那种莫名的感觉,不知为何,却总在
相等距的空间荡漾着,虽然感受很微妙,很微妙——当他的眼底已深映着她;当他的眼底已
深映着他;中间,是一池皱动的清波......
    每个月光如水的夜里,他辗转反侧的脑海里重重叠叠挥不去的是她的身影。
    而每个风铃断呓的夜里,她的梦境里可有他那一对忧郁而闪着睿智的眸子?
    那种疯狂的暗恋,对于他,像是压抑的海啸封盖的地震内燃的岩浆。他的心默默承受着
,一次一次,当彼此的身影相互擦过又擦过,任时间的刀刃凌迟着一痕痕内伤,却永不绝灭
希望的电光。他始终屹成一朵白莲,等待着她蜻蜓的投入,蜻蜓的亲吻。他等待着......
    然而,当他怀着完美的绝望的心轻轻离开这个校园的时候,当她在他惊谔的眼神中探出
车窗恋恋回眸消失在车尘飞扬里,像是灵魂的生命已飞逝......
                            VIII
    “莎儿,莎儿......”他的心低声呼唤着悲哀像牛腹内发出的吼哞一样震动着。陈旧的
伤痕一旦被复创,旧痛与新痛复叠,痛苦更加延伸,延深......
    但是他不能将烈痛吼出来,不能。因为失去的已经失去,就像晶莹的露珠已浸落,再亮
的晨曦也召不回它的光泽。就像凋陨的芬芳已消隐,再暖的夏风也唤不回他的馥郁......而
为什么烈痛的感觉啊,却像一瓶后劲猛烈的白酒,在失去的一段漫长的空白后才骤然发作?
    他依然记得,那日下午,候车的公路边,他和她并肩伫立。他无语,她亦无语。时间扼
毙于彼此沉默的幽伤中。他的眼角泫然一滴冰莹,她的长发曳动几丝楚楚。然后,一辆长途
客车停下,拖着凄厉的汽笛不绝如缕。然后是远去的车影挟裹着灰尘,灰尘中,车窗外,那
双依稀颤漾着哀怨的眸子......,只剩下麻木的他麻木地站立着,衬着街树的绿叶浮浮泛泛
的暮气。
    “莎儿,莎儿....”他的心再次低唤着。如果此刻,广场上只有他,只有他,他将会冲
着整片无人的广袤大声呼唤,将她的名字唱响在广场在广场的最高处。然而此刻,漫天风筝
飞舞着,炫耀整个天空。而广场上,阵阵笑声回荡,激起了热闹黄昏的最高潮啊最高潮
......
    他伫立着,仰望着,他幻想着——
    假如此刻,莎儿从人群中走来,盈盈的,走来。他将幻想她的身影是一支红莲不胜凉风
的摇曳。他幻想她的眸子依然是那样含着忧郁,含着幽怨,望着他,望着他,抖晃的泪光像
蝶翼的闪动,期待着一种霍霍的燃烧。而他以一种山崩地裂的冲动奔过去,且紧紧握住她的
手,告诉她,他爱她,比烈火更深海更深。像她一样,他也寂寞,他也希望从人潮人海中寻
找到同样一双容易受伤的眼睛。只是他们啊,曾经都太唯美,总相信爱的真谛是彼此绝对的
忍耐......他要告诉他,他爱她,他爱她。而此刻,在这广场上,在这漫天风筝飞舞向他们
招手飘飘的祝福下,他要用手抱紧他柔曼的莲腰,像长青藤那样紧紧缠绕着,像指环那样紧
紧拥抱着。他要用嘴唇向他许诺爱的誓盟。他要告诉她,他爱她。直当她将羞红的笑靥深深
扎入他的胸怀,直当上升的夕阳抖落满天绛红的玫瑰,直当广场上的风筝纷纷降下,向一对
融合的情人......
    何其完美的幻想啊!
    在人影飞窜的广场上,他是一道兀立的风景。身前身后,是一堆堆一座座雕像,耸着百
面的肃穆与凝静。然而,他却宁愿相信这些冷漠的顽石,这些喑默的灵魂,比那些笑声那些
呼叫煮得更炽热更沸沸。正如此刻的他,焚烧着纷扰如火炉一样熇熇的思绪,在春风的吹扫
下,每一根发丝都坚挺着苍白的怅惘怅惘。是啊,失去的已失去。爱情本是飘落在九月的莲
瓣,告别夏的丰美与豪华,才能在秋风的肃杀里味出一种深邃的凄凉与哀伤。而现在,他就
是一瓣悔恨的秋莲,为了一个永恒的名字的飞逝而在暮霭森森里煎熬成一叶枯萎啊一叶枯萎
......
    广场上,风筝逐渐消失了,游人变得稀少,黄昏是越来越低,越来越暗。他终于狂奔起
来,粗犷的呼喊回荡在整个南湖广场:莎儿,莎儿......”于是那些肃然的雕像颤栗着,那
些低头的树影瑟瑟着,那些古老的湖波流动着红色的泪光,那些守望的云霞颤聋了耳朵
......
    莎儿,莎儿在哪里呢?
    浑圆的苍天吞纳了他的呐喊,溶化成一片沉沉俯压的深深蓝蓝俯压而下,向他。


                                          四

    夕阳已经完全落入群山的黯霭里。四周的山影已经沉沉阖眼入睡。湖面上,只余残风吹
着磷磷细波,一阵阵,向暝晦的夜色深处。岑寂里,一只老鸦嘶出几声凄厉,久久杳杳回荡
不绝。广场上,已散尽了人影,留下一片空空荡荡。附近的树林黑影幢幢在宣告夜幕的下降
。一切都黯然了。而他啊他,他是唯一拒绝黑夜入侵的不眠客。站在这三月末的南湖广场,
站在广场中央的最高处,站在这暮色如网的黄昏尽头,岿然,他已是一尊雕像。所有思绪,
都随着他的凝默而渐渐消融在夜风的叹嘘里......而仰首眺望的空阔里啊,是车灯点亮火把
千楼睁亮复活的眼瞳的繁华世界,灯光,征服着一切黑暗,统治着黑夜。那里,是他永远的
终点。永远的终点啊永远的终点。当他永远将孤孓的身影寄托在浮浮滚滚的红尘之中;当他
永远将生前的记忆藏在车轮车啸磨不灭的灵魂里;当他的笔锋在追逐的灰尘中永远不掩灭自
己的信仰之光;当他为自己的爱情哀悼时永远烙上一个温柔的名字在伤痛的灵魂上......
    三月末,在南湖广场,他。


--
中国中国你是一个问题
悬在中国通的雪茄烟雾里
他们说你已丧失贞操服过量的安眠药说你不名誉
被人遗弃被人出卖被人侮辱强奸轮奸轮奸
中国啊中国,你逼我发狂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http://bbs.szu.edu.cn·[FROM: 58.60.108.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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