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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x (爱情蝙蝠侠),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论快乐--钱钟书
发信站: BBS 荔园晨风站 (Mon Jan 18 21:15:50 1999), 转信

论快乐

    在旧书铺买回来维尼(Vigny)的《诗人日记》(Journald’un poete)
,信手翻开,就看见有趣的一条。他说,在法语里,喜乐(bonheur)一个名
词是“好”和“钟点”两字拼成,可见好事多磨,只是把钟头的玩意儿
(Si Lebonheur n’etait qu’une bonne heure!)。我们联想到我们本国
话的说法,也同样的意味深永,譬如快活或快乐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乐事
的飘瞥难留,极清楚地指示出来。所以我们又感慨说:“欢娱嫌夜短!”因
为人在高兴的时候,活得太快,一到困苦无聊,愈觉得日脚像破了似的,走
得特别慢。德语的沉闷(Langeweile)一词,据字面上直译,就是“长时间
”的意思。《西游记》里小猴子对孙行者说:“天上一日,下界一年。”这
种神话,确反映着人类的心理。天上比人间舒服欢乐,所以神仙活得快,人
间一年在天上只当一日过。从此类推,地狱里比人间更痛苦,日子一定愈加
难度;段成式《酉阳杂俎》就说:“鬼言三年,人间三日,”嫌人生短促的
人,真是最“快活”的人。反过来说,真快活的人,不管活到多少岁死,只
能算是短命夭折,所以,做神仙也并不值得,在凡间已经三十年做了一世的
人,在天上还是个初满月的小孩。但是这种“天算”,也有占便宜的地方:
譬如戴君孚《广异记》载崔参军捉狐妖,“以桃枝决五下”,长孙无忌说罚
得太轻,崔答:“五下是人间五百下,殊非小刑。”可见卖老祝寿等等,在
地上最为便宜,而刑法呢,应该到天上去受。
    “永远快乐”这句话,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快
过的决不会永久;我们说永远快乐,正好像说四方的圆形,静止的动作同样
地自相矛盾。在高兴的时候,我们空对瞬息即逝的时间喊着说:“逗留一会
儿罢!你太美了!”那有什么用?你要永久,你该向痛苦里去找。不讲别的
,只要一个失眠的晚上,或者有约不来的下午,或者一课沉闷的听讲--这许
多,比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能使你尝到什么叫做“永生”的滋味,人生
的刺,就在这里,留恋着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西。
    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
的电兔子。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我们
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地历史。
在我们追求和等候的时候,生命又不知不觉地偷度过去。也许我们只是时间
消费的筹码,活了一世不过是为那一世的岁月充当殉葬品,根本不会享到快
乐,但是我们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当,我们还理想死后有个天堂,在那里--
谢上帝,也有这一天!我们终于享受到永远的快乐。你看,快乐的引诱,不
仅像电兔子和方糖,使我们忍受了人生,而且仿佛钓钩上的鱼饵,竟使我们
甘心去死。这样说来,人生虽痛苦,却不悲观,因为它终抱着快乐的希望;
现在的帐,我们预支了将来支付。为了快活,我们甚至于愿意等死。
    移勒曾把“痛苦的苏格拉底”和“快乐的猪”比较。假如猪真知道快乐
,那么猪和苏格拉底也相去无几了。猪是否能快乐得像人,我们不知道;但
是人会容易满足得像猪,我们是常看见的。把快乐分肉体的和精神的两种,
这是最糊涂的分析。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的,尽管快乐的原因是肉体
上的物质刺激。小孩子初生下来,吃饱了奶就乖乖地睡,并不知道什么是快
活,虽然它身体感觉舒服。缘故是小孩子时的精神和肉体还没有分化,只是
混沌的星云状态。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
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
,轻松的灵魂可以专注肉体的感觉,来欣赏,来审定。要是你精神不痛快,
像将离别时的筵席,随它怎么烹调得好,吃来只是土气息、泥味道。那时刻
的灵魂,仿佛害病的眼怕见阳光,撕去皮的伤口怕接触空气,虽然空气和阳
光都是好东西。快乐时的你,一定心无愧作。假如你犯罪而真觉快乐,你那
时候一定和有道德、有修养的人同样心安理得。有最洁白的良心,跟全没有
良心或有最漆黑的良心,效果是相等的。
    发现了快乐由精神来决定,人类文化又进一步。发现这个道理,和发现
是非善恶取决于公理而不取决于暴力,一样重要。公理发现以后,从此世界
上没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发现了精神是一切快乐的根据,从此痛苦失
掉它们的可怕,肉体减少了专制。精神的炼金术能使肉体痛苦都变成快乐的
资料。于是,烧了房子,有庆贺的人;一箪食,一瓢饮,有不改其乐的人;
千灾百毒,有谈笑自若的人。所以我们前面说,人生虽不快乐,而仍然乐观
。譬如从写《先知书》的所罗门直到做《海风》诗的马拉梅(Mallarme)都
觉得文明人的痛苦,是身体困倦。但是偏有人能苦中作乐,从病痛里滤出快
活来;使健康的消失有种赔偿。苏东坡诗就说:“因病得困残不恶,安心是
药更无方。”五丹麓《今世说》也记毛稚黄善病,人以为忧,毛曰:“病味
亦佳,第不堪为燥热人道耳!”在着重体育的西洋,我们也可以找着同样达
观的人。工愁善病的诺凡利斯(Novalis)在《碎金集》里建立一种病的哲学
说病是“教人学会休息的女老师”。罗登巴赫(Rodenbach)的诗集《禁锢的
生活》(Les vies Encloses)里有专咏病味的一卷,说病是“灵魂的洗涤
(epuration)。”身体结实、喜欢活动的人采用了这个观点,就对病痛也感
到另有风味。顽健粗壮的十八世纪德国诗人白洛柯斯(B.H.Broches)第一次
害病,觉得是一个“可惊异的大发现(eine be wunderungswurdige Erfindung)
。”对于这种人,人生还有什么威胁?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
对于物质的最大胜利。灵魂可以自主--同时也是自欺。能一贯抱这种态度的
人,当然是大哲学家,但是谁知道他不也是个大傻子?
    是的,这有点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价。这是人生对于人生观开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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