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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Virgin (过客),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惜语:为首届当代汉语贡献奖而作(转)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Wed May 16 11:26:39 2001), 转信

                 惜语:为首届当代汉语贡献奖而作
                             余世存

汉语是人类文明史上最重要的奇迹之一。在数千年的文明演进史里,它虚拟生活并
表达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理想,艰苦、卑污的生存状态经汉语的光照呈现审美和向
善的底色。在人类漫长的历史里,它有教无类,化育八方,穿越了足够久远的时空
,给规模足够庞大的人类基因种群以生命的归宿和信仰。它安慰了东方大陆上的人
民和国家。

几乎所有近神有福的民族在其创世之初即已“太初有言”,汉语作为一个民族、文
明和国家的见证却后来于俯仰天地人文之道的“师心自造”。这个太初创世时代少
言无言的民族一旦开口说话,就道破了造化的秘密,以至于“天雨粟,鬼夜哭”。
其早熟非其他民族可以企及,无神民族的孤苦、无依无助和尽早当家自立可见一斑
。人猿揖别,盘古开天,洪荒玄黄,三皇五帝。漫长的罪与苦,漫长的黑暗,漫长
的天牧天放,“五百年的歌唱”,人在煎熬中,在浸泡中,在飞扬中,接近了大化
自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为生存世界之严酷,亦
是终极定于一的人伦和天伦秩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既是生活的卑微道德
,也是生命的知足情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既是生命的绝望表达,又是
人性的自由高贵和尊严的象征。在与自然和族类的复杂关系里,汉语等待着个体生
命的生成和安置。

于是孔老庄孟荀墨杨韩公孙龙屈平诸子蜂起,群葩怒放,神思煌跃,与日争辉,有
所思于治乱人生,而收获了我们民族那最初最基本的精神品质。礼义,廉耻,忠孝
,仁爱,等等,形成了参差有序的生命格局。有圣贤,有君子,有小人,有女子,
有真人,有大盗,有独夫,有民贼。尽管“人生实难,大道多歧”,尽管“得意忘
言”,言筌有碍,尽管“予欲无言”,任重道远,汉语仍汪洋恣肆,漫无涯岸。老
子知道,把握了大化流行,很是恍惚,无以名之,强字曰道;庄周梦蝶,洞见时空
真谛,人世机心,坐忘彼此是非;孔子崇礼,有感于上帝无言百鬼狰狞,而给生命
以伦理,又说生命为仁,是人的归宿礼义秩序的标准必须以仁为大德典范;孟子善
养浩然之气,解释仁者无敌;荀子人性本恶,人定胜天;墨子非攻,主张大爱;杨
朱看到了利益作为社会最重要的组成因素,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邹衍五德终始,
叩问天意,真真假假,有无无有;韩非一介书生,简在帝心,恨不能世间万物均为
君用,是恨乱世也恨血统贵族;公孙龙思致深邃,对我民族的语言与思维逻辑的了
悟空前绝后;屈原性情高洁,衣被词人,非一代也。……那是汉语的大创造时代,
是汉语的节日,是一言而为天下法为后世法的征服狂欢。它奠定了我们今日话语的
主要框架成规,我们生命有机也活跃的组成部分。子曰诗云,语言说了,因之吾人
能行之久远,使于四方。群雄竞起,列国争霸,亦最终是语言在国际社会里的纵横
捭阖连接上了天下世界。一言而身挂六国相印,一言而名动王侯公卿,一言而令乱
臣贼子惊恐,一言而慰隐士逍遥人间。

至“牧野洋洋,檀车煌煌”,“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帝国威仪,书同文,
车同轨,度量衡,秦皇汉武气象万千混沌,不可方物。汉语开始为国家权力收编征
用,汉语借国家权力远届蛮荒,吾人言语成为权力的语言。人皆尧舜迁变为惟朕孤
寡,朕即国家。虽然汉人的言语风物化生天下,大汉之名流行千年万载,汉人汉语
之谓至今新鲜而生动,虽然有司马迁在语言里的名山事业,而天下终定于专制而非
自由之尊。南方七国初尝自由之惠,痛感集权之病,不得已起兵欲“清君侧”,其
以煮盐、铸钱、冶铁工商业和军队之商业军事复合体,抗争于中央农业军事复合体
,也是抗争于较成熟的制度文明,高下立判,新的陌生的社会关系萌芽即被绞杀,
专制更觉自己伟大光荣正确了。经大汉所改善的秦制因此延续两千多年,专制亦成
为我们的生活方式,我民族人与人交往的方法,农民思维至今称自由为祸,称七国
兵变为“七国之乱”。百家罢去,独尊儒术,言语道断,“百代皆行秦政制”。方
士医药巫卜种植等求真探索和技艺革新益下潜于底层,世界遂分流上下,中国有两
个社会。上浮夸而下粗朴,上游戏而下求生,上荒淫而下献身。上下不协,穷恶斯
滥。于是汉语有戚色,有悲容,有陶靖节,有曹操父子。在无神的专制社会里,中
国成为暴虐的大竞技场。三国、南北朝,数百年间中国成为一大丛林,数百年间中
国几为人间地狱供专制之轮齿磨合试验。虽然人头如韭,奈何杀人如麻。“白骨露
于野,千里无鸡鸣”,何处是人间?有魏晋风流,有竹林,有新亭,高贵的、精致
的、深情的,人如何对待人之存在偶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目送飞
鸿,手挥五弦”,这些点点星光难明万古长夜。

隋唐继往,人心思定。太原李氏奉天承运,重建秩序,反思君臣关系,反思上层社
会统治与下层社会关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社会有其自身的意志,统治只是看
护维系而非强加意志。科举制则不仅为精英和解共治,也为下层社会的提升提供了
渠道。我们文明至此将专制的优长发挥得淋漓尽致,世界开化,人智益蒸,物质发
舒,海县清一,寰区大定,这就是史家称道的贞观开元之治。而民族的精神思维也
终于收获了一个绝美的世界。在先秦时期歌咏诉之于四言的民族思维,在民族的历
史里最终成为陈迹。五言、七言思维在魏晋开始突破,虽然有曹操陶渊明这样的大
才仍未能挽救四言衰亡的命运,文明社会的进展使我民族有了更博大的精神,更宽
广的灵智巧思。思维与语言同在,既与的语言构成了我们思维的边界,不断更新的
语言也更新了我们的思维。更何况“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这是我们文明的
谕示,是其历史的必然性。陈子昂先导,思天地怆然;李杜诗篇后来,光芒万丈;
又有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柳宗元论封建探本寻源,白居易“文章合为事而写”
。于是在汉浑朴的气象、魏晋精致的风格之后,语言里收获了自己的合题,又热烈
又朴素,又高贵又诚挚,又深刻又率真。盛唐之音,至今称颂。而帝王、将士、童
子、胡儿、歌妓、商贾、行旅、侠客、妇妪、僧侣,等等,都能解吟诵,各得其所
。儒道互助,政治无为少欲,大唐气象,是吾人文明养育下的人民生忘了专制而迸
发的生的灿烂,是一个专制制度多不着行迹之时社会不觉不自由而收获的自由的花
实。这种开放的心态一直延续到赵宋天水一朝。而汉语也跟着见证了生活、性情和
道理。在表达人心的幽微繁富上,汉语真正做到了包罗万有、意到神会、穷形极相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无数的天才智者为我们贡献了几非人间的笔墨,
无数的语言创造拓展了我们思维的疆界,更新了我们生命的情境。吾人文明真正成
为时代的中心之一,在我民族创建了部落、地域、种族、文化、集团之间裂土封疆
的“分封制”世界体系之后,在西方近世文明创建民族国家体系之前,吾人文明发
展出了相当成熟的朝贡国家体系。八方来仪,万国来朝,遣唐使等使者、留学生云
集京城。汉字文化圈、儒家文化圈等汉语知识发覆东亚可谓广大,惠及于今。

只是这耀如白昼的仍是黑夜,建筑在沙滩上的峰塔极为脆弱,何况天下英雄已尽入
彀中,专制直逼人心,甚至塑育人心。虽有佛学西来,一苇度世,空留禅机,徒毁
民间健康缘份。于是朝代治乱循环,我们民族努力并不惮于付出代价一次次地建筑
沙塔,有五代十国,有南北宋,有夏辽金元,有儒理明心见性。这代价又何其大啊
,征伐、杀戮、吃人为手段来建构秩序最终演变成吃人为目的本身,一个民族都被
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地吃掉。“存天理,灭人欲”,国家、集体、社会大于个人,名
字比生命更重要。汉语就这样成为专制的帮凶,口含天宪即可任意诛灭。连朱熹这
样的以道统自任的圣哲大儒都要亲手扼杀一个弱女子的生命。文人儒士清谈性理,
袖手家国病症,无视农人节妇之悲,诗经汉魏时代的征夫泪和思妇哀怨在这时也绝
少表现。沉默的大多数,那些哑巴们一旦开口说话,就只能是王小波那样“均贫富
”的朴素微弱的声音,就只能是梁山好汉们替天行道那样的暴戾残忍的行为。“你
这厮只是俺手里的一个行货”,人只是一个手段,吾人生命只是一件行货。汉语创
造活力日减,纵有王安石锐意改革,辛弃疾自民间起事保家卫国,而上下惰性日强
,如饕餮之贪,如蚁之顺守。正是在宋朝,汉语生成了自己的伟大抱负,“为天地
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也是在那时,在一家投宿
的小旅店里,一个无名的读书人留下了“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感叹。

罗网日重,汉语是积重难返了。汉语成为一个民族的装饰而非见证,一个文明的自
我标榜而非自由创造,一种杀人的利器而非生命灿烂展开的载体。虽然有王阳明绝
处求生,倡良知良能,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明辨华夷,痛心文化衰亡,力避语言空
疏,仍不能捅破帝王、君权、专制一层薄纸。而汤显祖、曹雪芹这样的天才文人,
只能白日做梦,十年二十年浮生一梦。纵有醒世警世惊世之言,吾人难醒也。朱明
朝代,专制之烈只有变态可以解释。自皇帝以下,国之大臣当堂鞭打屁股;而帝王
煤山自尽,临终有叹,“汝奈何生于帝王家”;斯文扫地,大臣、巨富、文人随时
都可能被处死,更不用说百姓被敲骨吸髓。“生又何欢,死亦何惧”,三国气、水
浒气、金瓶梅气,虽说替天行道,天道何尝在,一个数百年间活动着行走着的在今
人眼里还是人吗?只为行货,“洪洞县里无善者”,都有苦,都是罪人。幸而人生
不满百,幸而吾人尚有汉语,语言可以安慰我们,好死不如赖活,一代代这么苟且
过来。汉语生肌权力在专制里僵硬为一木乃伊,确实有待西夷叩访啊。鸦片战争轰
开天朝大门,木乃伊因风而逝。那另一种光,另外的空间道理。五千年未有之变局
,语言、思维、文明道统被审判、被重估,如前所说,思维的丰富连曹陶都无措于
四言的终结和五言七言的兴起,语言的僵化连顾王黄都未能超越韩非百步,而专制
文化的衰亡即使有曾国藩章太炎这样的大方之家也不能挽救其必然的命运。于是知
汉语再不能津津有味于我天朝道德文章,无数国民惊醒成仁人志士。如轴心时代诸
子,吾人文明应急里诞生了无数的圣贤。曾左李洋务运动,康梁变法,孙文革命,
人才辈出,我民族共同体并不少人啊。固然人生不满百,但如夏曾佑宋恕研讨质问
,神州长夜之狱,谁人之过,至今思之犹有锥心之痛,是啊,我千年文明之症仍须
究诘。至蔡元培陈独秀胡适之鲁迅,终于落实到言语上,有所思启蒙救亡。谁掌握
了语言,谁掌握了世界;而我民族向来是谁掌握了暴力,谁掌握了语言。事实是,
是引车卖浆者流在说话,在生成社会,在创造世界。语言本应属于他们,为了他们
,也服务于他们。于是科学民主之观念引进,思想自由个性解放运动兴起,吾人之
聪明才智发扬蹈厉并不输于西人,以西人学科分说,五四诸子于科学于文学于哲学
都有斩获。有康梁陈胡鲁这样的大思想家,有孙文这样的大革命家,有穆旦这样的
大诗人,有蔡元培这样的大教育家,有李四光杨振宁这样的大科学家,有梁漱溟晏
阳初这样的大实践家……

白话文运动已经百年,谁能料想吾人专制能还魂借尸,现代汉语最先最大的成果在
于它的反动。五四诸圣贤努力重铸我民族的精神品质,以期文明再造。至今科学民
主仍属于导入的观念,而未能协同进化,进入吾人生活血液土壤;至于思想自由个
性独立,则是听说过,未见过,吾人不知其何形何象啊。毛泽东自比马克思加秦始
皇,实得韩愈余韵,朱洪武之流毒,其以混世魔王之威,君师合一,重拾专制极权
之帝力,鞭笞海内,农民共产主义搞笑赌博争霸于世,是汉语灾难罪恶之风斯下矣
。“帝力于我何有哉”?不然,父子兄弟朋友夫妻床头语俱一统也。五四先贤下潜
以白话交流,是合孔子“礼失而求诸野”之意,又是知道语言的千年禁锢的专制真
相,以投放民间来激发我族人全体智慧啊。人人努力为他自己,就是为中国,为社
会,胡适之这么说了;要使中国成为人之国,鲁迅这么说了。而毛泽东挥农民造反
之师仍斥之未能洗心革面,坎陷到底,并偷梁换柱,貌尊五四而实行暴政。学者们
津津谈论可与宪政议会民主并列的人民民主其实是这样一种“新鲜事物”,它许诺
让人民当家作主,从语言上重拾家国思维,殊不知主词与宾词地位仍不对等,从现
实民主到本质民主,从解放到征服,主词已让位于大家长,家国人民已成为宾词,
予取予夺的极权行径,无视个体生命、财产、自由的天赋权利。于是汉语无思,数
十年间一人而已。五四先贤培植白话,本来是要送给中国的,是要合中国上下社会
一体的。如今中国仍旧两个极端,做稳奴隶的以欢喜赞叹掩饰自己的不安,求做奴
隶的如丧家之犬;不少人更是努力要把洋话送给中国了,甚至想当然把政客们建立
的吃人筵宴作为与国际接轨的前提,而安坐在这宴席的一角对五四先贤指指点点。
问题还在于,汉语世界除了向由西人代表的人类文明主流全面归队外,似乎别无他
途,殊不知汉语知识乃是世界知识的有机组成。吾人常说,中华民族将有贡献于世
界也,实际是世界知识下的汉语的光芒有益于人类心智。这贡献,在于汉语的历史
现实与世界文明的化合,生成更新的大全真知至善,就是说,并非存在一种绝对的
世界知识,人类进展并非存在一个同质的世界,汉语知识汉语言的世界也是一种,
汉语世界与他族世界并行不悖地成就更大的人类世界,价值为一而种族、区域、文
化等问题多种多样,此正是汉语之为汉语,吾人之为吾人的所在。而吾人当今之归
队,多着相于语言本身,甚至在相同的概念里置换内涵,如吾人所谓的人民民主,
又如吾人以为势大人众者为民主,以为掌握资源即配享民主制度,这也是无视自由
民主制度对生命无微不至的关怀,简单地说,自由民主制度是全民共和共生的,它
有别于简单多数的暴民专制也有别于权钱操纵的寡头政治,它从非人的前现代社会
过来,是要追惩每一个人在共同体里的行为的,那些枪杀过平民学生的士兵必然要
被审判,那些贪污受贿的官员必然要被清算,那些奸诈无行的商贾必然要被剥夺查
办,无论审后是否赦免宽恕,审判必须完成,唯有如此,人生才得以尊重,制度才
得以巩固,制度才能表明它确实是生命实现的手段;又有逆反者以农民国和资源硬
约束宽慰自己,并以之借口向全社会说事,一个阶层、一种民族文化的心智敢于公
开卑劣地宣布专制威权的无限期,宣布节制人欲,重构人类当今文明即现代化内容
,宣布部分人对部分人的战争、剥夺和存在的优先权利,沙聚之国,自己先富贵了
再说,这在世界史上都是罕见的。自私怯懦不说,这些行为更是对生命的渺视和对
一个民族的犯罪。不罪己,不共和,不开放,想当然地拥抱全球化,想当然地加入
世贸,是目前我民族精英者流的解决办法。自私混日,自由匮乏,饥饿恐惧安全恐
惧仍一。在发达国家复杂精巧的文明制度面前,吾人社会丑陋不忍卒睹,吾人面对
复杂束手无策,动辄得咎,咎则归于民智低劣和异族利己,仍如文革求救于语言文
宣,求教于自我瞒骗。现实愈恐怖,吾人语言愈华美;现实愈苦难,吾人语言愈有
福。于是,中西碰撞,几乎重演大清帝国的悲剧。

总结两千年专制历史,有清一代,爱新觉罗氏治理吾文明,是我民族至大福份也。
以其边地蛮族入主中原文化,励精图治,文韬武略,谨慎宽柔兼杂,做维持会长,
仿尧舜禹汤,并无不妥。康雍乾成就并不下于汉唐治世。而时移世异,有西人列强
至,是大悲剧也。我民族不得已思变而变易无已,化生无端,血统既衰,政统道统
随之沦丧,礼乐崩坏,虽虚君共和不可得也,有所肯定而专注治理建设和生命福祉
亦不可得也。上层合法性答卷至今未能及格,是悲剧之悲剧也。我数千年演进的文
明在另一文明眼里不过是半野蛮人,如马克思所谓,“半野蛮人维护道德原则,而
文明人却以发财的原则来对抗。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幅员广大的帝国,
不顾时势,仍然安于现状,由于被强力掩护于世界的联系的体系之外而孤立无依,
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来欺骗自己,这样一个帝国终于要在这样一场殊死
的决斗中死去,在这场决斗中,陈腐世界的代表是激于道义原则,而最现代的社会
的代表却是为了获得贱买贵卖的特权——这确是一种悲剧,甚至诗人的幻想也永不
敢创造出这种离奇的悲剧题材。”列国竞争,文明斗艳,中国再不能自外于文明世
界,但这是怎样一场相遇啊。经过一百多年的历史演进,悲剧也化作了喜剧闹剧,
一个数千年演进的文明在人类视野里不过是半野蛮的半开化半无赖流氓的。这个早
熟的民族在近乎半封闭的大陆上自导自演,没有什么是神定的,没有什么是说好的
,“螺丝壳里做道场”,既然天地无言,那么语言这个东西就可能是个东西就可能
只是个东西。我民族对语言的矛盾心态在数千年演进里表现得淋漓尽致,既崇拜又
高度的不信任。崇拜时无以复加,以为语言即命运,言之不足则歌咏之,歌咏之不
足则手足舞蹈之。从远古到今天,以为赐以嘉名命以恶谥黥以罪字即盖棺百年论定
。语不惊人死不休,以致像儿童一样用“最最最”、“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后后现代”“新新人类”来表达自我感觉的人生境界和层次。崇拜时无以复加,
一旦知言即忘了真实的存在,以为语言即现实,即行为,以言定罪,把汉语当作犯
罪的证物谋反的工具。汉语本身因之坎陷堕落为专制工具进而专制本身,越到后来
,文字狱、言论诽谤罪越甚即为明证。至文革,除了“就是好”一类的狂燥已鸦雀
无声。无声的中国,无声的文明,谁敢说话,言者有失,思想即罪。无声使吾人湮
灭,久而久之,吾人不会说话,吾人说不了话了。无声使吾人爆发,当吾人开口时
,只能以血肉之躯去筑供人观赏的长城,而那已是最后的吼声。对语言的高度不信
任表现为用语简约、模糊,讲求领会、随意,翻覆云雨,朝暮三四。疯话、大话、
妄语、妖言流行,从统治者到科学家,从学者到民众,心虚得只有“合群的自大”
,中国人要赶英超美,中国人民是不可战胜的,中国人是不好惹的,中国人说话是
算数的,伟大啊光荣啊正确啊,用毛泽东的读后感,都是屁话。也因此吾人不可信
的形象在外人眼里几乎根深蒂固。而邓小平还天下乌鸦一般黑地认亲戚,他对苏联
人说,总的来说,我们当年都放了空炮,都说了大话,空对空。他的话不无诚实,
今天苏联人已从文明世界里消失了。不过,借语言攀亲甚至长笑“老鹰非”,也是
专制的惯技,你们也有人权问题,你们也有腐败问题,你们也有言论不自由问题。
专制思维专制人格在语言里偷换概念,高唱普世问题,以多样化打压普世价值,拒
不承认有普世价值。对语言的这种虚无态度既是专制的惯技,它也是吾人对生命表
达和展开的态度,是对天下万物的态度。毛泽东邓小平都表现出了专制阴魂的某种
典范。他们一方面对语言、人民、民主等万物有一种民粹主义的崇拜,另一方面又
有一种非我族类的厌弃,他们是叶公好龙者。毛泽东亲自写文章要求知识分子,我
给民主了,你们给我提点意见吧。邓小平则看见“小平你好”开朗地笑了。但是,
一旦万物切己靠近卧侧,专制就要撕掉面具征服占有毁灭异己。毛不惜对全民族的
知识精英宣战,邓则在稍有反思的十八天之后就用坦克回答广场上手无寸铁的请愿
学生。吾人思之,固为毛邓这样的历史巨人悲,也当为汉语悲也。

正是在更有力的文明光照下,汉语的吃人历史和正吃人的声音惨不忍闻。汉语的审
美落实处不过是傻美丑陋的生命,向善落实后不过是乡愿伪善的生活。不仅如此,
汉语缺乏求真的维度,子曰尽善尽美而从未言及尽真以求,因之我民族在真理层面
以阴阳五行一类的说辞蒙混千年,真实实难听从,其成本高不可睹。甚至五四先贤
成就的新的阶级,知识分子阶层仍堕落为知识权力资本的清客,再无真理可言。国
人皆虚无,以致讲老实话办老实事这最低原则这对孩子的要求成为吾人文明追认的
最高典范,诗人实录、史家直笔素为后人而非时下敬重称道,因当世几乎全民会以
成人成府毁难真实如斥训稚童,天底下就你聪明,就你懂事。显然,社会成人牙牙
学语并不能全能如皇帝新衣洞见事物真相。至二十世纪初,讽刺暴露黑幕文字大行
于世,何尝追问我东亚病夫病理;至二十世纪末,有老人倡导“讲真话”,吾人饭
桌沙龙私下盛行小道消息顺口溜幽默笑话,何尝把精神思维投注于我民族文明、信
仰和生活,于西人十九世纪现实主义精神仿佛天上地下。由此观之,吾人离真理何
止于万里计也。我民族既缺乏对六合之外的科学探索,又少有对现实生活的最低共
识,以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样的语言学意义上的幼稚命题成为意
识形态整合的重要武器,成为民族前进道路上的大事。无真无诚,是使愚弱的国民
成为疯傻以供猴耍,半部论语即要治天下,毛语录曾这么戏耍我民族。今天人类已
进入二十一世纪,专制仍借尸政客以言语自欺欺人,德治、三个代表也要让一个民
族穷经皓首,也要让生命为之牺牲献祭,自言自语并要我民族全体乃至全世界相信
它能镇制法轮功,它可以开发西部,它要一统台湾,它在给人民过好日子,是汉语
莫大耻辱啊。更严重的是,汉语长期为巫师和人上人把持着,沉默的大多数在我们
生活的深层沉默地生活着,那无数沉痛而微弱的呼吸,像大海的潮汐,涨落于现代
前夜的广阔空间,为汉语拒绝。汉语拒绝表达,拒绝对他们经验和正经受的进行重
述,以温暖并照亮他们的生存。我们生活在这里,又像没有生活。语言是存在的家
,家园荒芜,家国专制无以复加,直欲人死而不欲人生,东方大陆竟不再适合人类
居住。自明清“猪仔”求生以来,“逝将去汝,适彼乐土”,逃离流亡已成为我民
族的集体无意识。青年、民工、女人、老者、学子纷纷移居异域,至美西、日本、
澳洲、俄罗斯、马达加斯加。至于今日,全球华裔已近六千万之众,约我大陆二十
分之一。试问他族,有此惊人现象吗?语言专制之力使我流民再不思精进坚定,直
认他乡作故乡。活力不及黑人民族,思力不及犹太民族,大创造不及白人民族。遗
民黄祸劣等不可理喻之形象,日渐深入人心。

这就是吾人所理解的汉语。这个数千年来“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古老而坐霸天下的
语言如今不过是一种方言,这个有着庞大言说者规模的语言不过是一个弱小的语种
。汉语的知识总量极为微小,汉语的思想分布极不均匀,汉语的表达空间极是可怜
。直到今天,我们没有概念,借用别人的说辞做概念;我们没有工具,借用别人的
框架规范做工具;我们没有目的,在语言的转换中生成了我们的思维和目的。直到
今天,人权观念、自由观念、现代理性等等属人的生命意识仍是借助于其他语种来
鞭策并要求着汉语的“自我完善”。

吾人对汉语的要求仍是生命落实的要求。吾人置于何种秩序,吾人生于何时代,吾
人欲往何处?吾人已深知,偶然的文明进程已作为吾人必然的命运,自由既已充当
文明展开的主角,专制即已成为历史;我民族两千年演进里,专制已荼毒生灵无数
,自明清以降,寻找答案,寻找出路,寻找解放已是我民族上层之责任。另一种光
已照彻大地。可怜吾人至今仍面对旧制度的沙塔无能为力。吾人还妄想带着旧制度
进入那光的社会里,还妄想在旧制度里为那新的文明世界的缺陷有所补救,是吾人
愚不自知啊。而旧制度中的吾人,一类在庄严的献身,一类在荒淫与无耻。汉语之
悲,悲莫大于此。马克思所谓“当旧制度本身还相信而且应该相信自己的合理性的
时候,它的历史是悲剧性的。当旧制度作为现存的世界制度同新生的世界进行斗争
的时候,旧制度犯的就不是个人的谬误,而是世界性的历史谬误。因而旧制度的灭
亡也是悲剧性的。”此说甚适于大清帝国,而已与吾人当世有所差别。吾人当世制
度,已有三十年的阶级斗争语言和二十年的改革开放语言,而帝力专制甚于往昔。
其制度“是一个时代的错误,它骇人听闻地违反了公理,它向全世界表明旧制度毫
不中用;它只是想象自己具有自信,并且要求世界也这样想象。”吾人试思,可知
,我今日中国的制度不过是真正的主角(那肯定应该是唐宋的)已经死去的那种世
界制度的丑角。历史不断前进,经过许多阶段才把陈旧的生活形式送进坟墓。世界
历史形式的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喜剧。历史为什么是这样的呢?这是为了我们中国人
能够愉快地和自己的过去诀别,我们现在为中国两千年的专制统治争取的也正是这
样一个愉快的历史结局。一切以汉语为语言血脉和精神思维指向的人,都须明了吾
人当世的责任和命运。当代汉语,它能保护我们吗?它能安慰我们吗?它能见证我
们吗?一个早熟的过早独立门户当家作主的民族在岁月里仍得听命于高远的声音,
这声音虽然不是西人意义上的神、上帝,却同样至高无上,这声音是历史本身的,
是异族文化和人类文明主流的,它已化作了绝对命令,它是吾人已知的道场中最大
者,是至大的天地,一切与之逆反者不过是心智的僭妄、自负,而那些无视民众等
中国百姓的存在又以我亿兆百姓存在为独特道路借口者不过是自私和罪人。因此置
于此至大道场纳福解劫超迈三生是吾人真实的命运真正的伦理秩序,也是当代汉语
的责任。要说话,要自己说话,要说自己的话。然而,我素闻我中国之君子明于礼
义而陋于知人心,我又见我中国之精英顾小利而忘义临大事而惜命牺牲,我诚不知
汉语在君子精英之手何以新生啊。

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余世存包起帆诸君致力于当代汉语的研究,力图从经济学、社
会学、文学、大众文化学、历史学、哲学、政治学等多学科的角度对当代汉语进行
还原,这原点乃是语言和思想的统一,现实和历史的统一,符号和人格的统一,文
明进展和人类的统一,从而认清我们的某种处境。余世存曾对余生说,俗语云,余
生也晚,奈何先生自称余生。余生笑道,余本为余子,然则语有目无余子一说,是
语言游戏万端也。于是余生为余世存演绎汉语故事,如天雨花实,唇齿留香。余世
存听后问道,先生何乃对汉语针贬如此,且贬多褒少,又斤斤计较于专制之祸,为
什么呢?余生说,你难道不知道专制为旧制度锢疾吗?即使唐宋那样的盛世不过比
当时人类他族多走五十步而已,而农业文明究竟只是人类演进的一个阶段,自后来
文明阶段而言,它也不过是黑暗专制罢了。吾人总想与后来人类主流文明及他族文
明联合攀亲,但农业文明可与信息文明相比吗,农民或说黎民百姓可与现代社会的
公民相比吗,甚至工业文明早期的极权返祖现象能与现代文明社会的自由开放相比
吗?所以语言必须有所服务于这历史的必然性,这普世价值也是终极价值的神的声
音。何况数千年的专制文化在世界史上都是少有的,不彻底认清其表现,我们的自
信也无着落啊。不自我肯定,无以自由地创造;不承认罪错,无以慎独和共处。专
制文化已融入吾人血脉里,不清理净洗我们仍会遭到惩罚和报复。即如今天,那些
一天也没有做过农活的高考落榜青年,他们来到城里,我们叫他农民工,用身份语
言来划定其生活样式,恶性循环,我们才以为中国注定专制威权的命运。只要有农
民和产业工人,只要存在资源短缺并争夺这存量短缺的资源分配权力,就有专制威
权的市场,对已翻开这一页历史的人类文明而言,这不是太自私无耻了吗?我们敢
于像极权主义消灭贵族和资本一样地消灭农民百姓,而成就现代市民公民吗?我们
能够像尊重资源短缺的事实一样诚实地尊重民众的自由生命创造的天赋权利吗?人
类文明演进史表明,个体的生命能够找到他自己的世界,分散独立的民众能够创造
出城市生活和文明社会,自由的心智能够解决资源短缺问题。我对汉语哀悼,实在
是痛惜其无胆无识啊。余世存道,余年少读史,翻看农民起义,哪里有压迫哪里就
有反抗,常有热血蒸面之感,而思虑农民军胜利进城之后历史仍是皇帝百姓格局,
权力不曾对社会大众让步一分,心智神思俱痛,难以自制也。余生告诉余世存,穷
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我民族泣血之痛,家国之悲在在皆有。吾人苦,也须知吾
人有罪啊。余世存默然以应,不久即求见余生,说是愿与同道者唤起汉语的复兴。
余世存说,近现代的中国历史也是汉语变迁的历史,无数的机构和个人,北京大学
、《新青年》、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东方杂志》等等以及梁启超、蔡元培、
鲁迅、胡适之、毛泽东等等都有着对于汉语的自觉。为表彰那些对当代汉语作出杰
出贡献的机构和个人,其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学术委员会设立了当代汉语贡献奖金
。余生说,语言如衣,旧则弃之,当今世界,既有英语、法语、德语、日语、意语
、俄语争胜,于人权、人心、人生有所安慰保证,于生物、生命、生灵有所热爱成
就,汉语无能,何足惜哉?君何不报名于“新东方”,习诸鸟语,飘然西去,或骑
青牛逸然隐身?余世存道,余世居汉语,存身其间,知其陋,不能忍也,聊尽心而
已。余生说,是可嘉勉。这是与上帝争战啊。余生也晚,然而余生虚度,不意今日
见后生小子有志于汉语的再造。要知道汉语的宿命乃在于对一个民族现代化的促进
与见证,目前的世界知识足够丰富,然而并非都是能安慰保证我民族的知识,其谱
系的细密专业精致分工令吾人瞠乎其后,因为吾人仍须有言为心声的温暖洞明,吾
人仍须有关爱广大普适的言语,我民族仍须汉语这地方知识的生机以成全自身。如
何领受那神谕呢?我想只能是承认我民族的历史和现今发达民族的状态,不如此认
清罪与苦,不如此以汉语的历史、地理、风物、人情浇灌,我担心我民族生机萎失
而枯黄败落啊,人类多有民族文明在专制的绞索里衰亡的前科,故清理我民族的专
制毒素,张扬我民族健康的精神品格,汉语才是真正服务于人类世界的地方知识,
个体才能真正超拔非人状态而进入人的自由境界。由此可知汉语贡献与专制文化始
终,专制灭亡则汉语贡献奖励当撤销也。余世存唯唯称是。今于其公告奖励之际,
余心有所思,作惜语以为之介绍,质诸国中君子,不知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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