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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uememory (梦开始的地方),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转载] 想起父亲(转寄)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Mon Jun  4 13:02:50 2001),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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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由 bluememory.bbs@bbs.pku.edu.cn 所发表 】
发信人: denise (南一),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想起父亲
发信站: 北大未名站 (2001年05月31日23:13:32 星期四) , 站内信件

   板起脸来我写不出故事,就是说,我不是那种把写作当成回家的
人,不是,或者说我压根没有那种感觉,可我知道我自己还是想写的,
不如说是想说吧。就这样。我没法控制我自己。何况,这又不是什么
伤天害理的事,得了,瞎唠叨啥。
   一恍惚,日子都过去一大半了。从尘封的日记本里抬起头来,觉
得,这世界,这人物,象某个熟悉的电影画面,定格,闪回。路还没
走完的时候,就回头,这是未老先衰,老爸常说的,可是此刻,他离
我千里万里,连思念也无法达到的距离。我还是禁不住时时回头,因
为很多时候,我看不清前面的路。
   十五岁的路上,父亲忽然缺席。这许多年,我都在想,父亲的模
样。当父亲还没来得及成为儿子的偶像。父亲是酒精中毒,死在县城
的医院里,听说是辗转几个地方,哥守在他身边,最后也没有留下遗
言。所以,我看电影里的将死者,总是想,死也可以这样从容的。可
惜我父亲不是。哪怕是给我留下一句话也好。我也不悲痛。在当时,
只是受不了那么多人的聒噪,天气又冷,出殡的时候下起了大雪,所
以我看起来很苍白。晚上我睡在邻居家的床上,和小孩子挤在一起,
那是个很小的房子,他爹妈的床就在对面。他们说你爸真是个好人啊,
唉,好人不长命啊。我很累,但我睡不着,不是因为悲伤,其实我是
希望自己有这种感觉的,可是没有,真的。我都为自己惭愧了。说不
过去啊。我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感觉,在当时。然后我就听见对面床
上的夫妻谨小慎重微的动作,和压抑的兴奋声,我当时初三,已经模
糊的懂了。悲痛不是他们的。我想,也不是我的,是谁的呢。
   母亲的悲痛我是可以感觉到的,而且是惟一让我在回忆时颤抖的。
是初十吧,年还没过完,天气也好,在我的印象中,还有太阳。只看
见隔壁的金老太太匆匆忙忙从门口过去,走到右边去,不一会右边的
王太也神色慌张的探出头来,只看他们脚不点地地从别人家进去,出
来,我正诧异,这时,回头,就看见母亲了。母亲就站在门槛后面,
那是一整块青石磨成的门槛,上面有几条浅蓝色的冰纹,母亲一只手
扶着粉壁,远远地站着王太和金太几个人,母亲顿时不安起来,那眼
光缩回来,眼神闪烁,左右发狠地搜索了一下,象找什么,又不像,
她的眼光从我身上扫过,是最复杂的一种眼神,我当时看不懂,到现
在也不懂,尽管我认为我的母亲是简单的。可是我真的不懂,没人能
懂。母亲很快就转过身进房去了。这是我当天仅有的记忆。十五岁的
我的记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送到医院后,带信回来叫哥去服侍,
只说是酒醉了,那么我的回忆是第二天,母亲大约是听到风声了。没
人告诉我,谁会想到醉酒会死呢。几个人扶着哥,他是真的苍白,且
无力。大姐是被子人拉着的,她说请人去找李马脚来,我伯伯不会死
的,你看胸口还有热气呢,大姐穿的是一件银底紫色暗花粉红滚边的
那种蝴蝶包扣的上衣,是她平日最珍惜的,都有给人揉皱了,长发也
披下来。二姐只是哭,三姐和我一样,还不懂得。如果说那是一场戏,
那么主角就是躺着的人了,一曲无声的戏,象早期的默片,又不完全
是,总记得大姐那银底紫色暗花粉红滚边的那种蝴蝶包扣的上衣。
   后来我想我应该表示我的悲痛,我不能无动于衷啊。这样想着,
我坐在门前河边的柳树上就哭了,我的哭完全是没有理由的,那已经
是初三了,离中考也就几个月,想着考试,我悲从中来,因为想着考
试后的奔忙,可能的无助。还有什么呢,我想一定是有东西郁积着,
用现在弗洛伊德的观点,一定是潜意识的,后来邻居看见,母亲赶来,
安慰我,我一直认为最最简单的母亲,她说你说哭出来吧,别憋在心
里,伢,我只有惭愧,因为我是哭自己,我现在惭愧,对母亲,可是,
我当时是蒙骗了母亲。如果知道母亲是真正的痛,打死我也不哭。但
是,我怎样给母亲安慰呢,哭,笑,都不能。所以我无法安慰,真到
现在,我都不会安慰别人。骨子里,我认为痛苦是自己的,和别人无
关,痛苦是无法分担的。就像当时我认为失去父亲,痛苦只是母亲的,
我不悲伤。
   我的家是从外面搬进来的,后来父亲就认识了母亲,可以说我就
住在外婆的村子里,一个是东头,一个是西头。我常端了碗,夹一次
菜就可以走一个来回。所以我并不喜欢我的二个表兄弟,离得太近了,
我觉得他们一个太笨,一个太幼稚。我爸去世后,我开始不喜欢舅爷
了,好像一去就要训话,讲些大人的话。啊,不公平,不公平。于是
我开始拼命回忆起父亲来。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只记得是一个瘦
小的人,也很干练,有胡须,吃饭的时候,常常望着别处,不是想事
情,我敢肯定,只是发呆,因为我现在,也是,那种精神无法集中的
时候,就这样,像父亲一样,生活在别处。他喜欢呵斥家人,我也不
能避免,尽管我是最小的儿子,挨过他的打,常常是出其不意的来一
下,只一下,印象很深,因为那是在我已经是初中生的时候,当时很
疼,很委屈,现在回想,却只觉得干脆,一种男人式的干脆,我所渴
望而没有再得到的一种干脆,我以后的生活就是在无尽的优柔寡断中
度过。有一次去镇上参加大考吧,中考前的,回来,和同学金方,在
接近村子的那段路上,一不小心连人带车歪到田里去了,拖泥带水地,
不知怎的,他就从菜园里出来了,把车从秧田里捞出来,叫我们先走。
现在想,这就是父亲了,我的生命中的确存在过的,在我最需要的时
候,他伸出手来,尽管他不强壮。可这,又有什么呢。当时的父亲是
村长,我是村长公子,在别人挑着谷子去交学费的时候,我还不知道
学费是怎么一回事。有一次班主任就说了,没交的可以找小阮先借着,
你看,他有多的钱。我就飞快地跑出门去,把剩下的钱交给校门口的
父亲。一个父亲,让自己的儿子对钱都没有概念,是不是就是一种爱
呢。现在,可能这种观点不对,在我,却是真理。因为我现在必须自
己来考虑钱的问题,除了父亲,这个问题无人代替。再往前,再往前,
我的记忆里已经难以搜寻了,只记得父亲在床上用满腮的胡须来刺我,
针一样的胡须,现在,我也有了稀疏的胡须,可父亲呢。回忆父亲,
我发现我一直所忽略的东西,原来就在自己心中,我是爱父亲的啊。
可是没有人可听到了。
   我考上了市一中,全校第一名。当我坐在发黄的四十支的灯泡下
学习的时候,我没想过,当我听到这个成绩时,我没有欣喜欲狂,我
已经学会掩藏我的自信了,或者说我已经不会自信了,这二种说法皆
可,到现在我就是如此。所以当我翻开当年的日记,发现自己那样慷
慨的句子,自己都迷惑了,我有过吗。坐在夜里,一个人的屋子,静
夜,十二点后的乡下,那种黑,那种静,老鼠在帐顶穿梭,没有门的
屋子,我从前是个怕黑的孩子,可是,不怕。坐着,坐着,一恍惚,
怎么就像现在坐在电脑前了,哦,不,不是一个人,看电影《冰山上
的来客》那个塔吉克老人的话印象特深,二世为人那。还有一个外国
电影,象是印度吧,一个吉普赛女郎的衣裙在飞快地旋转,旋转,从
一个小女孩,变成一个大姑娘,生活不就是一个转筒,时光的转筒。
   我不想父亲。要所有的孩子中,我是离他最远的。我有理由不想
他,别人看不到我身上的伤痕。我自己有时也想,原来我并不存在父
亲啊。可是,此刻,在一个寂静的深夜,在一个远离家的城市,我半
夜从床上起来,打开电脑,因为我想起了一个梦,梦里,父亲看着我
写字,那是毛笔字,那是一种欣赏的眼神,可我只是在写,并不是写
得好,好像他也只是欣赏这一点,看我在写,自己的儿子,十三岁的
儿子,在那里郑重其事的练书法,他只是远远地看,而我当时,是厌
烦的啊,可是,厌烦,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的情绪呢。偷看过父亲压
在箱底的画,那是一种象鲁迅先生的三味书屋里描的那种绣像,只是
上了色,很鲜明的一种,母亲只给我看过一次,后来就没了,我想大
多给母亲做鞋样了。母亲说你父亲是有才的,他还写一手好字。父亲
欣赏的我,终于进了大学,留在大城市,可是,因为自己的不如意,
我过多的归罪于我的父亲,父亲是无罪的,至少他不愿意,这样哲理
性话,我怎能样才能悟啊。
   一个人走过来,一路走来,一路背叛,我的成长就是离开,离开,
去一个我自己也不知道方向的地方。没有人能将我引渡,总以为我可
以这样走下去的,可是,我发现,忽然有一天,我没有了方向。我又
想起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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