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园在线

荔园之美,在春之萌芽,在夏之绽放,在秋之收获,在冬之沉淀

[回到开始] [上一篇][下一篇]


发信人: bluememory (隐者),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荷花劫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at Jun 30 16:39:10 2001), 转信

连村是千户的大村,位于胶东半岛东部,海阔,地绝,天尽,富甲一方,标志却是
它的水库――卞河。阳光下卞河是一条金河,风雨中卞河是一条银河,它安祥而宁
谧,静静守在连村旁边,轻轻唱着岁月之歌,没有激越,亦不咏叹,悄悄沉积着投
身其中的故事,不惊,不咋,不动声色,似乎在为它们提醒人们:忘却,忘却,将
一切忘却。然而人们不能忘却,他们经过它的身旁,会侧首远眺,会向它指指点点
,告诉陌生人一些它所埋藏的故事。

  连村人不吃卞河里的鱼有五六年的历史了吧,所以在清晨,你站在河边,或是
坝子上,常会看到大群大群闪亮的青鱼,鲫鱼,或是鲤鱼,它们在河里尽情地遨游
、舞蹈、繁衍,从容地享受从生至死的过程;越来越多的黑色野鸭自在地浮游河上
,家家都通了自来水,有了洗衣机,再没有捣衣声惊扰它们,偶尔调皮孩童们打水
漂的石子会将它们惊起,哗啦啦一阵贴水疾飞,又渐渐地静下,游远去一点,石子
再来,再远去一点,最后,游向了坝子另一边,它们似乎是些沧桑的老人,懒得识
趣,不屑与人玩这样的游戏。

  还有荷花。人们说卞河养不活荷花的,然而有年夏季,连日的阴雨连绵,天地
间皆是灰色,人们坐在家门口,在灰色之中沉默地回忆往事,意气消沉,卞河上却
忽然升出一枚粉红色荷箭,直直的饱饱的鲜鲜的,直冲向电雷密布低沉的天空。风
雨中,一朵荷花终于在卞河上盛开了,从此卞河飘起了圆圆的荷叶,荷花一年一度
,花开时节,坝子上总会站着许多远近的人们,他们评点着,赞叹着,有人脸上还
挂着晶莹的泪珠。

  那个年轻而富有的瞎子开始每年在这个季节出现,戴着黑色墨镜,穿着高领对
襟盘扣的黑色绸衣和白色绸裤,手里拄着奇怪的金属质黑色探路杖,他仰着脸,面
无表情,鼻子却在空气里深深嗅着,几个钟头后,慢慢转身走向等着他的黑色红旗
轿车,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下一年,荷花再开时,他还会出现。

  荷花就是这瞎子种的,他叫连可波,曾是连村的一个人物。他很年轻,他的年
轻与他的富有极不相称,所以人们通常不相信他的年龄。

  啊,他,说的就是他了。然而让我怎么说他呢?我无法确切地理解他,就像无
法给一个介于好人坏人之间的人下一个确切的定义一样,我不能在他前面加一个或
几个确切的定语。但是他常令我感到激动,激动会让我忽视他的邪恶与斑斑劣迹,
所以我必须让自己静下来,静下来……

  作为村里唯一的外姓女孩,衣萍天生孤独,并非被排斥,她喜欢一个人呆着,
看书、画画、幻想――尽管隐约地感到父亲不会再回来,不会给她及家人还来幸福
和欢乐了,但她对自己的未来仍充满希望。任何一种动物,当离开群体独自谋生时
,其内心的力量都会增强。所以她有着非同凡响的内心力量,有着强硬的主见。她
瞧不起同龄的伙伴,瞧不起村里沉默的男人和喜欢惹事生非的女人,甚至瞧不起她
的老师——孤独让她喜欢无止尽地看书,无止尽地思想,她知道得比老师还多呢。
她也痛恨压抑人性的教育制度、陈旧狭隘的思想观念和天远地偏的地理环境,她知
道外面还有着广阔的世界。她13岁时就有了30岁的内心。她喜欢冒险,喜欢到荒无
人烟的地方,喜欢在旷野里行走。没有别人,只她一个穿着粉红色褂子,地是绿的
,天是蔚蓝色的,云是白的,风很柔,草儿轻轻起伏,她渐渐站在自己之外,看着
这副风景。多美啊,如诗如画。她渴望有人把这幕景象画下来,或是拍下来,放到
那神奇的电视里让所有人看到。就像出浴后,锁上门,关上灯,映着月光,在镜子
前端祥自己渐渐发育的身体,渴望被人看到,被人赞叹一样。总之,哥白尼的日心
说是荒谬的,她,疯姑家的小女儿衣萍才是我们这个星系才是宇宙的中心。

  疯姑不疯,只是不幸,很小的时候跟着一个到处流浪的男人扎根这里,又被抛
下,与人与事又很隔绝,所以常絮叨一些自我安慰别人却听不懂的话语让人觉得奇
怪罢了。疯姑有一个懦弱的儿子,两个美丽无比的女儿,哦,确切地说,长女衣霞
才真正是美丽无比,她的眼睛水一样清澈,她的皮肤雪一样洁白,她脸上的红晕霞
一样美丽,她的气息春天的风一样带着清凉携着花香袭人心脾,然而,她却是个白
痴。她比衣萍大一岁,在衣萍开始做被万人景仰的梦时,她才只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像任何一个极度自我,有着疯狂野心,骄傲又狂妄的人一样,衣萍缺乏人性。
她痛恨家人,固执地相信上天安排给人的命运。上天给她了不幸,让她摊上了这样
的母亲和这样的家庭,她不得不因此而时常成为孩子们取笑的对象,她强烈的虚荣
心和自尊心只能在现实的贫困里煎熬挣扎;上天又是爱她的,所以让美丽的姐姐变
成白痴,而又额外地赐给了自己智慧和梦想,让她卓然出众,有了对抗贫穷和困扰
的资本,还有以后必将到来的光荣和幸福。不过虽这样想,一点小小的挫折也会将
她这样的自信摧毁。比如,学校举行大合唱时,为什么不选她当指挥,比如为什么
在六一儿童节代表学生讲话的不是她?她并不十分出众,仅在十名之内,但她眼里
只有自己是优秀的,因为她有着神奇的幻想,幻想是一切的意义,其余的人不过是
愚昧无知的书呆子罢了。她的心里因此不断地种下仇恨和怨恨的种子,种子生根发
芽,渐渐吞噬了她的美丽,也渐渐吞噬了她在别人心中仅有的一些美好印象。

  对这一点衣萍是浑然不觉的,我行我素,作为抗议的方式,对所有人都故作视
而不见。只有一个人可以在她的视网膜上长久地成像,在她头脑中长久地成像。那
就是连可波。连可波长她两岁,祖上是地主,到他这里,成了村里最穷的人家。他
似乎一出生就十恶不赦。据说5岁就偷东西,6岁就跟在大人后面捡烟头抽,小学一
年级就敢夺下老师的教鞭在膝盖上磕断,8岁开始逃学,每年都要留级,10岁就到
处找女孩和他性交。除了偷,他知道很多赚钱的方式。比如,去捡碎玻璃,去山上
采松子,去海边拾牡蛎皮,然后卖给供销社,再比如跑去和大人套套近乎,给他看
一天海,得个一两块钱的报酬……当别的孩子还不知道钱是怎么一回事,把钱看得
挺神圣时,他就学会了赚钱,就知道出卖劳力。他数钱的表情很惆怅,倚在某处的
墙角,一遍一遍翻来覆去地数,仿佛多数几遍钱就会多了似的。衣萍喜欢他数钱时
的表情,喜欢他叹一口气看看天,然后把握着钱的手插进破条绒裤的口袋,哼着曲
儿慢慢走远的样子。

  衣萍比连可波小一级,在农村,一级之差会造成很大的隔阂。衣萍希望能引起
他的注意,成为他的朋友,听他讲讲对钱的看法,和他的打算。只有有打算才会有
那样的表情。他有什么打算呢?可当她试探着向他走去时,他却一动不动地斜眼看
着她,仿佛看穿了她似的,说:你是有毒的,滚一边去。

  这并未让衣萍退缩,或是像惯常那样,仇恨被深深激发,她反而更加地热恋起
了他,在心里想着他,看到他就盯着他直到他从视线中消失,或是跟在他身后,探
寻着他的秘密。

  这一年连可波15岁,秋天的时候父母吃了未洗净的河豚,中毒死了。他一点也
不难过,“反正早晚他们会被我气死”。夏天里他至少和三个女孩发生了关系,他
用花言巧语骗了她们,用从集市上偷来的雪花膏和头花骗了她们,而对那个矮胖的
连红,他只用一部小人书就把她骗进了他家的厢房。衣萍在外面不远处站着,连可
波出来时,会带着得意的炫耀的表情故意朝她走过去,偶尔还会吹几声口哨。

  为什么我是有毒的?她问他。

  他不回答,低着头,用手摸摸头,一脸坏笑地瞟她几眼就走开。

  冬天的时候,连可波这个通心坏掉的坏小子偷了锁在大队院子里的那部17寸彩
电,逃了。三年后他回来做了件让人无法理解,让人愤怒,然而,那些无聊的村妇
们提起时却总掩嘴而笑的事情,然后又连夜走掉了。

  衣萍伤透了心,她为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匆匆回来只为强奸自己的姐姐感到
万分恼火。她把衣霞拽到旷野,逼问她连可波对她说了什么他要做什么?衣霞什么
也不说,开始是笑,以为她在和她玩游戏,后来只是哭。这是耻辱!你还嫌家里不
够丢人吗?如果我是你我就一头在墙上撞死,跳进河里淹死,不穿衣服站在院子里
冻死,吃老鼠药喝农药毒死!她气冲冲地说完丢下衣霞独自一个走了。

  她提供的这些生动的死亡方式并不起作用,衣霞不知道什么是耻辱,她默默地
回到家里,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继续看哥哥给她弄来的连环画,有时她会摊开
紧攥着的手掌,那里藏着一个小小的木鱼石雕的弥勒佛,大大的肚皮,扬着一只手
,咧着大嘴,笑呵呵地看着她,她看着它,也会呵呵地笑了。

  这是一九八五年的冬天。衣萍在距连村2公里外的镇上7年级,更大的环境激发
了更大的潜力和激情,她学习优秀,更是出落得美丽,是老师同学眼里的骄子。所
以尽管她的道德品质——谁都知道她以玩弄男生们的感情为乐——不怎么好,可谁
也不能说什么,她似乎真是世界的中心,可以违反校规而不受指责,她那极具自信
的行为举止被大规模地模仿,包括在操场上打男生耳光的姿势。我打你一下吧?谁
要以为这些女生是在开玩笑而同意就惨了,这个姿势最终演变成她们表达爱慕之情
的方式。

  过完年,在河南的舅舅过来把衣霞接走了。对衣萍而言,这意味着紧箍着生命
的一个枷锁被打开被甩掉了。她感到自由,生命一下子轻松了,生活在朝好的方向
发展,前方一片明朗。

  她是想上重点高中然后上大学的,只有上大学才能有更好的前程。之前连村只
出过一个大学生,听说在深圳造飞机,偶尔衣锦还乡,风光无限。要成为他那样,
难吗?他不过是考上了大学,只要上了大学一切都很容易。然而她的大学梦却被短
视的老师们硬生生地拧熄了。他们要她考中专,镇政府有话:考上一个奖励学校
1000块。这让老师们豪情万丈,他们在全校寥寥几十名有报考资格的学生面前动员
:狼多肉少,要努力啊。

  她本来也想过耍个小聪明的,然而她怎么面对那些嘲笑的脸孔:连中专都考不
上,臭美什么?那些恶俗的丑陋的脸孔!从小到大她受够了!试卷仿佛变成她的敌
人,她眼里噙着泪水,迸发着全部能量,狠狠在上面写着计算着,最后以全县第三
名的成绩考上一所师范,学校很义气,把政府奖的1000块全给了她。

  这就是她人生的最高峰。这1000块意味着她一生的平庸。两年后,她回到连村
当了名小学四年级的语文教师。倒是她懦弱的一向沉默寡言的哥哥衣剑考上了大学
,为这个毫无光彩的家庭赢得了一丝光荣。

  衣剑毕业后就留在了城市,再也不回来,只定时寄回一些钱。衣萍本来把打算
转而寄托在了哥哥的身上的,希望他能找个好工作,拉她一把,把她拉出这里。当
然这几年她也一直在努力,她总结自己当学生的经验,妄图在教学中进行一点小的
变革,让学生们的头脑放开一些,思维开阔一点,但试卷上令人揪心的分数让她不
得不安分守己,为了证明自己,甚至比别的老师更加变本加厉地猛灌直填;她也曾
努力地写作,把稿件投给上学时在学校图书室抄来的报社杂志社的地址,她觉得她
的思想很有深度,简直就是真理的代表,文笔更是没的说,只要发表得多了,会有
人来发掘她的。然而,事实是:几年来她只在省城的一家报社发表了一首小诗,得
了20块钱稿费。当然,这轰动一时,但很快被人遗忘。衣萍因此飞扬起来的心也很
快平息下来,看待问题的方式再偏激,心底最深处也会存有一分清醒。她知道她得
学着接受现实。学着接受现实,这是人生的进步。

  ——但是,显然,这个哥哥是个混蛋,他一直装得像个闷葫芦,对她的恶声恶
气从不回击,却等到现在进行沉默的报复!这就是你养的儿子!连见也不愿见到你
!用几个臭钱回报你的养育之恩!你老了不能动了钱有屁用!你呢?疯姑盯着困兽
般的衣萍。她那略带谴责的目光把衣萍激怒了。我,我是谁呀?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给了我什么?嘲笑,讥讽,羞耻,你还生了个白痴女儿!就这个白痴女儿还被人
强奸了!你有什么资格结婚?我要是你就老老实实打一辈子光棍!

  她完全忘记疯姑为把他们抚养成人所吃的苦所受的累了,说完这些话就搬出了
家门,在离家远远的地方租了所刚死了主人的房子单过。在人们眼里她是个怪人,
臭名昭著,不过人只要有一项本事就可以让别人无话可说:由于教绩出色,又都敬
她三分。不过她的爱情和婚姻是彻底没戏了。她哪在乎?那些个好吃懒做没本事没
出息的山野村夫哪个配得上她?和他们谈情说爱结婚生子是再悲没有的悲剧。连村
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这些恶俗的女人和懦夫一样的男人,畏缩于世界的一隅,又
在这一隅里横行霸道,不可一世,他们组合成了这世上最大的悲哀却浑然不觉,还
以为自己挺好,等出去,他们就知道他们全是他妈的尿泥!

  她的脑袋里充满了对连村和连村人疯狂的批判,她在心里笑着,用不知哪里听
来的粗俗的字眼咒骂他们。心里又提醒着自己:这是不对的,要学着接受现实。她
知道这些年自己没有任何地进步,没有任何起色的生活状态就是注脚,如果连现实
也不接受,这些年就真白活了……

  这时的衣萍已经21岁了,审美观变得和情绪一样变幻无常,她时而化着浓妆时
而又素面朝天,时而打扮入时时而有土里土气;打扮得漂亮时,她喜欢徒步走到镇
上,然后再徒步走回来;有时她会忽然变得温和,试着跟她的学生开一些生硬的玩
笑;傍晚时分常见她在平房顶上坐一两个小时望着天边的云彩发呆;她喜欢去卞河
洗头发,站在河里,弯着腰,把长长的头发浸在其中,好长时间也不抬头,她开始
在乎别人对她的评价,喜欢表白自己,最后却发现表白只让自己变得更遭,而忽然
住口……某一天她生命的一切活动突然变成慢镜,天空被一种奇怪的情绪合成淡淡
的灰色,她赋予她的生活场景一些奇怪的寓意,脚步阑珊地在其中走着,有时并无
目的地回头张望,嘴角掩着一丝笑容,诡秘又惆怅,眼神则茫然又空洞。她变成了
另外的人,不那么暴戾,不那么焦躁,沉静而有耐性。她试着与人为善,向人讨教
一些农事,比如花生是春天种的还是夏天种的,怎样区分萝卜和白菜的种子之类,
之前疯姑总是在累得应付不过时才会用恳求的语气让她下地帮忙,所以她干的农活
知道的农事是屈指可数的。她也求人给她讲一些神话故事。比如村东那块“歇脚石
”上的脚印真的是人留下的?她只知是一个命运不济的女子吃了狗吐的秽物得道成
仙,站在那块石头上升开而去,那是怎么一回事?她是真实存在的吗?

  谁也找不到一个确切的事件解释这样的变故,或许是神圣又强横的时间让复杂
的内心发生了更复杂的化学变化吧。她变成了干涸的河流,干裂的河床时常裸呈,
她变得嗜水如命,随时喝水,各种各样的水,包括泪水。水是她房间里唯一的装饰
。玻璃瓶里摆着的,塑料袋里悬着的,阳光射进来,月光射进来,淡淡的水影在墙
上流动,这是她为自己造的也是连村里唯一令她满意的风景。除此之外,她和任何
这个年龄,无论城市还是乡村的这个年龄的人一样,孤独而焦虑。

  她时常不能接受时间在飞速向前的事实,她清楚地知道现在是一九九一年的某
一天,然而心里并不接受,现在之于她,好像是未来,她在未来里缓慢地活着,一
举一动,甚至一声叹息都有宿命的味道,都有着重大的意义。然而她的命运是什么
呢?那意义是什么呢?为什么连意义的影子也捕捉不到。有时,她像一个在陌生人
怀里挣扎的孩子,恐惧,委屈,愤怒,啼哭,向虚无里张开双手,向未来张开双手
,想往着未来,寄希望于这未来的未来……

  这漫长而又折磨人的青春期。衣萍10岁就进入了这个时期,在其中沉浮挣扎,
海岸线却遥无边际。她盼望她的一切都有个结局,又害怕这结局过早到来。她有时
觉得自己很可悲,在夜里常把枕巾塞在嘴里剧烈地哭泣,她感到强烈的孤独,渴望
安慰。这个时候她嘴里总是念着一个人的名字:连可波,连可波……这是很奇怪的
,这么多年,这个在人们眼里一无是处且被淡忘的小子,孤傲的衣萍却念念不忘,
甚至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救世主。是啊,她还能指望谁呢?那些上学时亲密无间的情
人吗?她倒是偶遇过一个,变得客气而生疏,变成了这人世间的陌生人。她留心着
连可波的消息,当然有关他的全是些不好的消息。比如:他成了乞丐,趴在城里的
天桥上讨钱,比如:他给建筑队当小工,被落下来的砖头砸断了腿,比如:他偷东
西被人逮住,在坐牢呢……不管怎样她都盼望他回来,即使他变成了乞丐,即使他
腿瘸了,她也要和他在一起,侍候他,让他快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
但到时会这样做的。常这样想着,想着,被自己感动得痛哭流涕。

  衣萍25岁的时候,连可波回来了。油头粉面,衣锦鞋亮,风度翩翩,坐一辆黑
色轿车,后面两个跟班,直奔村长家。他要在海边买2亩地盖个楼房。面对着这个
风度翩翩,谈吐不俗的青年,村长似乎忘记他就是坏小子连可波,她忘记了那台彩
电的事,痛痛快快地把地批给他了。连可波当天就一股烟地走了,第二天就来了人
在那两亩海边宝地上破土开工,一个月的时间里,一栋外观漂亮内部装设豪华的小
洋房就在乡亲们的眼里招摇起来了。

  连可波这才真正地回来了,衣萍砰砰直跳了一个月的眼角和心跳得更欢了。她
请了一天假,坐车去城里买了一双白色高根鞋、几套漂亮衣服和一盒化妆品,回来
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精心打扮起来。晚上,她扭扭拐拐地走了两里路,敲响了连可
波的门。

  连可波似乎也没忘了她,没一点生份的表情,夹烟的手指指了指白色真皮沙发
:坐,坐。衣萍局促不安地坐下了。谁也没有说话。那两个身份不明的家伙用请示
的口气说想出去喝点酒,连可波点点头,然后入神地看着吐出的烟圈自顾自想着心
事,忘了那个不速之客。衣萍似乎也把道访的目的忘了,她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
又看看自己的手或脚,或者看看这房子的摆设。这豪华的屋子和那些摆设离她那么
遥远,只有墙上的几副画似乎和她有些关系:起码她知道那是画,是油画,是外国
画家画的油画,是她可以带着自信的表情看待的东西。她出汗了,口渴得厉害,她
想做点什么,哪怕是动一动,这想法越来越强烈,她快窒息了,她有些神经质般蓦
地站起来,走到一幅油画面前,深深地又无声无息地大喘了一口气,泪水在她的心
底里翻涌着,她闭上了眼睛,想痛痛快快地痛哭一场,然而这是为什么呢?她为什
么要哭呢?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暴露软弱和乞求呢?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为什么?


  那是些假画。过了好久,衣萍的自尊心和控制力消耗殆尽那么久,连可波说话
了。他把烟蒂狠狠地拧熄在烟灰缸里,站了起来。

  这句话仿佛是一颗催泪弹,蓄在衣萍眼中的泪水哗地一下流了出来,她哭出了
声音。连可波走过来,带着好奇的表情用一根指头拨了一下她的肩膀,这轻轻的一
拨差点让衣萍小姐摔倒,她后退了一步,站住了,双手掩面,哭声委屈。

  你这是怎么了?你干嘛呢?这么多年,见了我激动的?

  衣萍真想趴到他肩膀上,让眼泪把他的衣服浸湿,让他感受到她的眼泪。她在
想这些的时候,脑袋很清楚,她在预谋,然而她没有让预谋变成事实的勇气。但她
实施了第二个预谋:抬起头,微闭着眼睛,身体有些摇晃,她泪痕满面,神情忧伤
,做出快要晕倒的模样,事实上,她的确快要晕倒了。

  要不今晚你住这儿?连可波依然带着好奇的表情看着她,推开旁边的屋门,把
她一把推了进去,然后把屋门很响地带上。你就住一宿吧,给这屋里添点人气儿。
衣萍屁股摔得很痛,脚还扭了一下,呲牙裂齿地挣扎了几下,并非起不来,是不想
起来。住在这里?她听着连可波上了二楼,大声地打了个哈欠就没声音了。

  尽管没得连可波的允许,也几乎从没得到他的正眼瞧,尽管风言四起,衣萍还
是按照自己的在那个漂亮的小洋楼里住下了。谁都知道连可波现在发财了,成了有
头有脸的人物,和周边所有的农民企业家的关系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变得很铁,是连
村这一代人中唯一的“有为青年”。人们夸奖他、吹捧他,明知毫无头绪仍在暗地
里打听他发迹的秘密,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发财的机会和经验。不过虽然如此,
也没见有谁追着赶着要嫁他的。学校方面含沙射影地对她做了一些工作,可她无动
于衷。她死心蹋地地要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连可波,她相信自己的感化能力,她要
春风化雨,她要感化顽石。连可波对她视若无睹,不过并不烦她,也不赶她,任由
她在家里住着,反正房间多的是,有时会把别人送他的东西,比如一块手表、一个
皮包,随手扔给她,他似乎对她好奇极了,好奇她会用什么方式引起他对她的兴趣


  衣萍每天很早就会起床,全心全意地尽着一个贤淑的女主人的职责:打扫房间
,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带着期待的笑容看着连可波在餐桌旁坐下,不时带着欣赏的
表情从自己的饭碗中抬头看看他的吃相;每天晚上她会端一盆热度适中的洗脚水送
到二楼,后来挽起袖子亲自给他洗脚;她常在在她认为的适当的时候――也不管他
爱听不爱听或是听没听――大声讲一些笑话,然后自己一个很真诚很真实地大笑一
阵,――既然笑话不能搏他一笑(即使这笑是生理性的),她的笑总该可以了吧?
她出的她认为最有把握的一招是:站在他的床前脱光衣服,要用她美丽的胴体瓦解
他的淡漠。可是连可波是笑了,挺无奈挺怜悯地笑了: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两种东
西我曾疯狂地追求过,一种是肥肉,一种是女人;这世上还有两种东西我吃觞了,
一种是肥肉,一种是女人。

  衣萍最后出了绝招。她把从衣霞那里强抢过来的木鱼石雕的小弥勒佛很响地按
在了连可波的床头柜上,连可波一惊,从报纸里抬起了头。就这样,在凄厉的北风
的呼啸声中,在脆弱的玻璃的颤抖声中,衣萍如愿以偿,她又哭又笑,尽情地哭尽
情地笑,她又想到了意义,不,没有意义,为什么要追求意义,意义是最没有意义
的事。然而这有什么意义呢?

  衣萍春天的时候搬回了自己的住处。连可波把他在这里的“事业”安排停当后
,做了件她做梦也没想过的事:他跑到河南把衣霞接回来了。啊,衣霞。她变得更
美丽了,纯洁无瑕,像个仙女。在衣萍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老莴苣时,她,大她一
岁的衣霞却仍是鲜艳水嫩的红樱桃。人们谈论起了她,都说她像一个人:小金。连
可波的二爷从济南夜总会里带回来的舞女小金。那是1936年的事。隔了两年,山东
各抗日根据地如火如荼地进行抗日战争时,地鼠般窜至连村的几个日本鬼子却受到
了皇帝般的待遇,他们不过用仅剩的几粒子弹朝天放了几枪,瞪大了眼睛咋呼了几
声,马上就有猪羊美酒和最漂亮的女人献上。这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小金。不仅有一
只枪顶着连可波二爷的太阳穴,还有村民的压力。舞女本来就是不干净的,二爷的
爱情和对爱情的承诺也就一文不值。小金最后发疯似的跑进了卞河,跑向二爷为她
种的荷花那里……二爷也疯了,他夺下日本鬼子的一只枪,乒乒乓乓地把他们全干
掉了。就是这么简单。而连村人就是这么没骨气。所以尽管它富裕,尽管它比周围
其它村庄过得好,但是它的邻居从不夸它,它的人们并不爱它,它的后代越来越多
地远离它,就是因为它没有气节吧。

  我们村里的那个流氓和那个白痴结婚了。连村掩嘴而笑,津津乐道着流氓和白
痴之间的“缘份”,又带着真诚的面孔欢天喜地地去参加这对新人的婚宴。衣萍已
不去学校教书了,她没有了教书的心思,没有了一切的心思,她多么地失败啊,地
球太阳星星月亮并没有绕着她转,她是这样的下贱、无用、平庸甚至无耻。她谁也
不恨了,只恨透了自己。她远远看着,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想着自己,她一生不是在
回忆过去就是在憧憬未来,她没有想过现在,她现在想着现在,想着现在,发现自
己一无所有。现在,一无所有……

  当年顺从的衣霞变得执拗,她拒绝和连可波一起住,她坚持住回家里,此时的
疯姑各种疾病缠身,没过多久就死了。极少外出的衣萍过来,真诚地和蔼地显然又
是生硬地笑着说:姐,咱们一块住吧。衣霞这才躲避瘟疫似地逃进了连可波的怀里


  衣霞听说了舞女小金的故事,渐渐觉得自己就是小金,她常跑到河边,两只手
托着腮,口里喃喃着:荷花,荷花……于是,尽一切努力搏佳人一笑的连可波很快
让人运来了几车强壮的荷花,把它们种在卞河里。

  那就是荷花,等到夏天就会开。连可波指着卞河里那一大片叶子对衣霞说。


  那些人果然没骗连可波,7月刚到,卞河里就升起了一只荷箭,这段时间衣霞
在连可波的教导下知道了荷的根、藕、叶子、箭和花,所以当她在卞河里看到那枝
傲然的鲜嫩的粉色荷箭时,欢呼雀跃,抱着连可波又叫又跳。然而这只荷箭三天后
忽然消失了。

  它去什么地方了?衣霞茫然地问连可波。连可波猜是被哪个调皮的孩子掐了去
,让她放心,还会长出来的。

  第二枝很快长出来了,也很快消失了,第三枝,也是这样的命运。连可波回乡
后像个绅士一般,一直表现得温厚亲善,这次他火了,专门雇了个水性好的人看荷
花,放出话来:逮谁谁没命。然而,荷箭们还是一枝接一枝地神秘失踪。

  流言很快起来了,说是小金的鬼魂在作祟。是鬼魂。衣萍趴在衣霞耳边幽幽地
说。衣霞最怕陌生人和鬼魂,终日用胳膊抱着自己发抖。连可波说这是放屁,他在
河边地里搭了个凉棚,拿了一把猎枪,亲自守护。谁都知道他发狠了,这次不是出
鬼命就是出人命。

  这天晚上,很晚,乘凉的人们起身拍拍屁股准备回屋睡觉了,忽然一声清脆的
枪响吓得他们一哆嗦,好事者们纷纷赶到河边。连可波坐在藤椅上悠哉优哉地喝茶
吸烟呢。

  你放枪了?

  没。谁?

  我们都听到了,有枪响,这边儿的。

  作梦吧?我咋没听到。枪在屋里呢,玩具枪,没子弹,唬人的。你以为我那么
大本事,敢明目张胆地拿枪玩?

  明明……

  是谁放炮仗吧,不对啊……

  人们认论纷纷,派出所很快来人了,他们检查了那把枪,确实是把仿真猎枪,
发不出子弹,在连可波家里也没搜出什么来,他还坐船到河里用竹篙往河底试探了
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不过人们并不相信,他们每天都会不自觉地向河面漂上几眼。第三天的时候,
卞河里飘起了一具尸体,打捞上来,竟是衣霞。不过并没有中枪,经鉴定,应是自
杀,或是失足落水。

  几位老人看到衣霞的尸体后大惊失色,仓皇而逃。问他们怎么了,又闭口不谈
,后来说那明明是小金的尸体。小金死后尸体没有被打捞上来,不久后那些荷花也
莫名其妙地一夜之间全死了。

  而不久之后,这些荷花也莫名其妙地一夜之间全死了。

  人们绕在了这个有些迷信色彩的事件中,百思不得其解。他们都忘记了一个人
,一个有着一手绝招的人——衣萍,等他们想起她,却发现,她不见了。

  衣剑回来,他一点也没追究衣萍的下落,在疯姑和衣霞的坟头烧了一些纸就走
了,这一家人就算从连村彻底地消失了。连可波很快便离开了这里,原因是他承包
的虾塘那年夏天损失惨重,有人怀疑是出于别的原因,然而没有任何证据。谁也不
知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再见他时,他变成了瞎子,成了一个陌生人,行踪神秘
,荷花开时,他会回来,面无表情地嗅嗅荷花香,然后转身离去……

--
风怕寂寞,追云去了。留下我,晴朗不起来,还要装得很幽默。
仿佛除了幽默外,不知怎样讽刺生命。这生命,如破臭的袜子,
不管冷热,仍紧紧穿着,不肯丢弃。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192.168.36.139]


[回到开始] [上一篇][下一篇]

荔园在线首页 友情链接:深圳大学 深大招生 荔园晨风BBS S-Term软件 网络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