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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uememory (隐者),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棕榈海滩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at Jun 30 16:39:46 2001), 转信

要我如何对你说呢?那个海滩的事情,没有名字的海滩,但是现在人们开始把它当
作一个新的旅游胜地。他们叫它棕榈海滩。
  那是在黄昏,七月。
  夕阳懒洋洋地照着海滩,橘黄色的光芒,不算太多的人或坐或卧,在棕榈的阴
影下享受这个黄昏。迷离的暮色中,海鸥开始飞回来,低鸣着,在海上盘旋。
  那些度假者的身后大约200米处,是零零落落的旅社,有的是很多间客房的会
集,有的却是单人的别墅。一律是白色的石头屋子,矗立在海边的岩石上面。那些
赭色的岩石有着沉默而千奇百怪的外型,突出的地方很尖锐,似乎要把背后沉沉压
下来的蓝紫的天撕裂。
  小孩子们在海滩上尖叫和嬉戏,用沙堆砌城堡,或者试图将自己埋在沙里;穿
着美丽泳装的女人们慵懒地半躺在太阳伞下面,像猫一样半眯着眼睛;开始有游泳
累了的男人们走上海滩。
  夕阳渐渐沉下去。
  这时候他们听见汽笛的声音。一声拉长了的汽笛在海面上响起,仿佛是天地之
间一声悠长的叹息。他们望了望,但并不是很在意,那仅仅意味着一艘游轮的到来

  是的,一艘游轮。在海面上的那艘游轮有着白色的漂亮的船身和黑色的烟囱。
青色的烟正沿着烟囱悠悠荡荡地飘向天空。
  汽笛又鸣了一声。船离港口近了。

  黄昏已经完全笼罩了整个岛屿。这个热带岛屿的黄昏带着夏季的昏昏欲睡的气
息和一丝慵懒。水汽似乎在蒸腾。天边的红色的云烧成一片,连白色岩石的餐厅也
有了红色的氤氲。
  光照在玻璃上面,有一种奇怪的意味,似乎要燃烧起来,又似乎是一种冷冷的
嘲笑。门厅格外大,白色的石阶连着下面的鹅卵石小径,而小径则蜿蜒向海滩。

  餐厅有着巨大的玻璃落地窗,从窗外可以看到里面穿梭的侍者,以及三三两两
坐在小圆桌旁边的人们。从海滩上回来的人们习惯于喝一杯冰凉的冒着泡沫的啤酒
。于是侍者的圆盘中往往是阔口的有着多个折面的大玻璃杯,里面金黄的啤酒在欢
欣地冒泡。
  他坐在靠窗的一张白色圆桌前。准确说是褐色的雅致的木桌,白色的整洁的桌
布。一个粗陶的罐子摆在桌上,里面是大束的芒草。这种植物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同时有着白色的美丽的花朵。
  他在望着窗外,身边的喧闹似乎完全和他无关,在他的心目中,他没有听见任
何,也没有看见任何。被冰冻住的沙丁鱼,就是这样,你站在冰的旁边,看着你眼
前的鱼。但是你们中间始终隔着一层冰。
  他的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桌布上,指甲光滑,修剪得很好。那是一双富于感情
的手,同时略微显得神经质。手离酒杯很近,但是他并没有试图去握住酒杯同样纤
长的杯柄。
  他要的并不是啤酒。在浅浅的郁金香形状的玻璃杯子里,浅浅地盛着暗红色的
葡萄酒。夕阳中,葡萄酒犹如流动的红宝石,晶莹剔透,反射着自然的光芒。
  他有着一双沉思的眼睛,那双眼睛有的时候充满了嘲弄的意味,有的时候却充
满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不知道对于什么的怜悯。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他年
轻,几乎是不象话的年轻。
  他还是一个孩子。稚气未脱,却努力装得老成世故。
  他刚到棕榈海滩,黄昏的时候,他是那些走下游轮的旅客之一。

  她走过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她的步子很急,几乎带点漫不经心。她走上那
白色岩石的台阶,但是仅仅走了两步。迟疑了一下,她转身走了下来,然后从落地
窗外匆匆走过。
  夜色中看不清她的容颜,只是觉得她的动作轻趄有力,同时充满了一种生命的
气息,她如同一只小小的灵巧的野兽,从浓重的黄昏中穿过。
  花园的小径通向一片棕榈林,她的轻悄的影子就消失在那片棕榈林之中。
  他看见了她。从一开始他就看见她。他的手指已经握住了酒杯。他仍然没有喝
。他在观望她,从巨大的落地窗那里,从他沉思而迷茫的眼睛里面。
  他看见她的深色的头发,那么丰厚的呈着波浪型。她没有好好打理它们,那片
浓发仅仅是搭在她的肩上,随她的步伐起伏摆动。
  当时夕阳挣扎出最后一丝橘红色的微光。这丝微光落在她的身上,使她看上去
仿佛要燃烧起来,生命的希望与绝望相互交织的美。然后她消失了。在她消失在松
林的那一瞬,夕阳完全沉默到了海中,铺天盖地的黑暗不动声色地压住了整个岛屿

  他终于浅浅地抿了一口酒。
  他皱了皱眉。


  记得那些旅社吗?你知道,就在海滩边的岩石上面,白色石块的建筑,那些建
筑即使是三三两两地分布,也永远给人一种孤零零的感觉。
  是旅游旺季,但是那时侯棕榈海滩并不是很多人知道。人们多半来自附近的地
方,但是他不是,我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将去向何方,他又为什么知道
棕榈海滩。没有人明了。
  但是我知道他现在正坐在这样一幢白色小屋的前面。小屋仅仅有一层,但是附
带了尖顶的阁楼。明净的窗反映着海的蓝色。屋子前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圃,里面是
简单的太阳花,金黄色。开得灿烂。
  是的,他坐在小屋前面。蓝白色的帆布躺椅永远适合这个热带的岛屿。他仰坐
着,眼睛无意识地看着前面的海滩。
  这一天天气晴好,充足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照遍岛屿。略带咸腥的海风微微吹拂
人的脸庞。依稀可以听见阳光下海滩上的喧哗。
  他略微动了一动,依然是无意识地看着一切,似乎世界也与他无关。他不知道
自己将做什么,又为什么要来这里。
  阳光,海水,沙滩,人群。像一个美丽而不真实的梦,而他就活在这个梦幻中
,无奈而憔悴。虽然他极其年轻,仅仅是一个男孩。
  他又移了一下,他看见了昨天黄昏时候,那个走过落地窗的女人。她就在海滩
上。她望着海水。似乎心事重重。她看上去比他大,但是不会大太多,两三岁的差
距。他清楚地看清了她的头发,那些蓬松的美发今天被她束成了一束,但是并没有
打成辫子。那是栗色的头发,充满光泽,就好象她充满了生命活力一样。
  她的肌肤是麦色的。白色的长裙,和昨天一样。
  她扭过了头,但是并没有看任何东西。他注意到了她的优美而倔强的脸部轮廓
。她的黑色的眼睛似乎想努力装得冷漠,但是没有办法,她不可能冷漠,她自身就
已经是生命,你甚至可以听见生命的气泡在她体内轻轻爆裂的声音。她是那种女人
,当人们看见她的时候,便会感觉生命是如此执著的存在。
  他也一样。他的阴沉的神色微霁,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微笑。
  望着她,他感受到了一丝微微的振奋。


  在餐厅花园的后面是棕榈林,晚风往往比白天的要阴冷,白天的风是潮湿的,
几乎是一种软塌塌的潮湿。但是黄昏以后,风开始变得微干,此时风的湿度恰到好
处。而棕榈林,就开始在风中瑟瑟做响。
  小径通向棕榈林,他沿着小径,沿着那个女人昨天消失的方向走。偶然有成熟
的果实落下来,啪啪地掉在湿润的泥地上面。半小时以后他走出了棕榈林,他发现
前面是白色石板的街道。然后街道的尽头是一家亮着招牌的酒吧。小灯泡环绕住那
个怪模怪样的招牌,忽闪忽灭。一个拙劣的塑料泡沫制作的啤酒杯挂在墙外。
  酒吧也有很大的窗,里面灯火通明。他看见那个女人在里面。
  她一个人坐在吧台的前面,偶然有男人来同她搭讪,她并不怎么理会。栗色的
美发仍然束着。她低垂着眼睛,只顾大口大口地喝那杯满满的啤酒。金黄色的灯光
中她显得满不在乎,同时又傲慢。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选择她旁边的高脚椅坐下。

  酒保上前问他需要什么酒,他有点尴尬,他看着那个年轻的女人,但是她并不
看他。他顿了顿,终于小声地告诉酒保,他需要一杯红酒。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
发抖。
  你从来没有喝过酒。她突然说。她并没有看他。
  不。喝过。昨天晚上已经第一次喝过了。他望着她,脸突然泛起红潮。我早已
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想我知道喝酒是怎么回事。
  她转过头来,毫无顾忌地打量他,她的嘴角带了一丝嘲弄。突然间她笑起来,
她的低沉而喑哑的笑声被淹没在酒吧喧哗的噪音中。他觉得那声音在撕他的神经。
他的纤长的手指开始神经质地放开又收紧。他沉默。
  他抬起头看她的眼睛,那是一双黑色的潮湿的眸子。如今这双黑色的眸子正注
视他,依旧是那种表面上的冷漠,一丝嘲弄,以及一丝好奇。
  她微微扬起头,喝干了那杯啤酒,放下杯子,她看他。
  他学她的样子,想一口喝干那形似郁金香的杯子中的红酒。这样不好的,她温
柔地说。她的声音喑哑而低沉,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她拿过他的杯子,倒掉一
大部分。她倒酒的动作不再是漫不经心,甚至可以说是专注。好了,她说。她微笑
着把酒杯给他。
  他凝望着她的麦色的肌肤,她的黑色的眼睛。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类型的
女人,但是他知道他需要她,她有生命,那种几乎要冲破她的身体的洋溢着的勃勃
生机。
  好了,再见吧。她又恢复了她的漫不经心。她敏捷地下了高脚椅,向外走去。
他匆匆一口气喝完了残酒,笨拙地下到地面,然后很快地走到外面。他看见她正在
石板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他没有叫住她。他只是加快了步伐,几分钟以后他已经
和她并排。
  她沉默。他也是。他不知道说什么。他觉得尴尬,但是他没有办法改变。一层
尖锐的距离隔在他们之间。她终于停止了走路,路灯下,他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是
他猜度她并没有发怒。
  你还是一个孩子,她说。语气烦乱而怜悯。
  他等待着她的下一句,但是没有了,那个女人不再说话。他们之间开始出现一
种奇异的静默,一种尴尬的默契。
  你做什么?他突然问。
  一个演员。她说。我演戏。你呢?
  我画画,他小心谨慎地回答。
  她不再问,她似乎有点烦躁地摆了一下头。她向前走去,仍然不急不慢。
  他望着她的背影,他没有追上去。一种突如其来的疲惫席卷了他。他看上去憔
悴不堪。他把手抄在裤袋里面。站了一会儿,他急急地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女人在梦里面出现的时候大概是凌晨三点,三点一刻他从床上惊醒,下来。海
浪不断拍打岩石,在他的白色小屋子里面他可以清晰地听到,那种声音凶猛又低沉
。他没有开灯,陶制的水罐在他床头边的小桌子上。他端起来,惊觉自己的嘴唇似
乎干燥到要裂开。他端起水罐,几乎是下意识地喝干了里面的水。
  放下水罐,他走到窗前,白色窗帘如同鸽子的翅膀轻轻扑动,咸腥而新鲜的海
风从窗缝进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起梦中的女人。
  他忘记女人是在什么时候出现在梦里的。他甚至记不清楚出现的场景。他仅仅
记得她的栗色的波浪型的长发在风中飘动,然后她的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她的神情很奇怪,如同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那种绝望中残留的一丝希望。梦
里面他不愿意看她的神色,他试图对她说话,但是他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然
后他醒来。
  风从窗缝穿进来的时候是一种尖细的呜呜声,这种声音似乎要撕裂他的神经。
他尝试把窗户关紧,但是做不到,风仍然固执地穿越缝隙。一阵颤抖突然袭击他,
他不敢再听那种声音,他很快地钻进被子里面。温暖的黑暗立刻包围了他。

  湿的液体从颊上流下,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他捏紧了他的手指,他开始抽泣
,肩膀静静耸动。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但是后来他重新入眠,在眼泪中。


  早晨起来的时候他觉得心情很好。他敏捷地跳下床,拉开窗帘。风仍然在吹,
但是那声音已经让人心旷神怡。外面花圃里面太阳花热烈地开放,金黄色的花瓣似
乎染上了阳光的流丽。
  本地棕色皮肤的老女用人刚到来,正准备给屋子打扫。他谢了她,给了她当日
的工钱。其实屋子本身已经很干净,他有着不能够容忍杂乱和肮脏的习惯。但是他
并不拒绝每日例行的打扫。
  他穿上衣服。他拉开门。他走出去。

  海岸线上仍然很多人嬉戏,但是,并不至于多到让人厌烦。我说过那仅仅是一
个刚开发的岛屿。本地的小孩光着上身,用藤篮装着贝壳,到游人中间销售。那些
贝壳往往来自深海,以及他们平时在海滩上偶然拣来的珍贵的收藏。贝壳的色彩光
怪陆离,土人小孩又在上面擦了蛤蜊油,看上去极其美丽。
  他看见那个女人在其中一个小孩的篮子里面挑拣。她的神情认真而专注,眉毛
微皱。她似乎喜欢在每天的清晨到海滩上来散步,他不止一次看见她的身影轻趄有
力地在海滩上大片的棕榈树中穿梭。
  他走到她的身后,不知道要不要和她打招呼。但是她看见了他,她微笑着说了
一句什么话。他没有听懂。
  什么?他问。
  这里的土著语言,意思是“你好”。她回答,仍然专心致志挑拣贝壳。栗色的
美发云一样浮在她的肩上,早晨她不大情愿束发,似乎。
  他沉默。尴尬重新静静呈现在他们之间。他扭过头无意识地看着海滩上喧哗的
人群。
  你不是本地人,对吗?他终于打破沉寂。
  她没有立刻回答,她满足地选了三个贝壳,在付钱的同时,她回答他她的父亲
来自另一个国度,但是她的母亲却是当地不折不扣的土著。
  她没有问他来自什么地方。来到这个岛屿的,多半不会属于这个国家。他是一
个异乡人。一个异乡的孩子。
  她又说了一句土语,这次没有等他发问,她就告诉他,那是再见的意思。他重
复了一下发音,然后用询问的眼神看她。对,对极了,就是那样发音的,她说。

  她走了,步子轻盈敏捷,他不知道要不要追上去。最后他没有迈步。但是也没
有就此回到住处。他走向海岸线。在海滩上久久凝望远处闪耀成银白色的海浪。一
个小家伙摇摇摆摆地走向他,用童稚的声音请求这位年轻的先生同他玩耍一会儿。
他没有拒绝,他很笨拙地同那个小孩子一起堆砌一个城堡。太阳明晃晃地照在中天
的时候,他兴致勃勃,而且第一次大笑。


  黄昏很快来临。这里的黄昏比别的地方来得漫长。夕阳有足够的时间沉没,于
是,夕阳永远显得悠闲而伧然。从下午五点开始,铺天盖地的橘红色黄昏蔓延全岛
。随后弥漫的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如果,如果你在棕榈海滩,你会爱上黄昏。独特属于那里的,在洁白的露天咖
啡座中单独坐着,看静静的黄昏蔓延,天空如同一张纤维粗的纸一样迅速被橘红色
的黄昏化开。在那里,露天的咖啡座,你独自一人坐在白色的小桌前面,握着咖啡
杯,你会忘记啜饮。那种忧伤而又带着悲怆的美会让人战栗。那种美扑向人的时候
,没有人有力量阻挡。
  呵,现在坐着的不是你,是他。

  他在那里坐着。他看着黄昏慢慢地降落下来。海鸥的叫声盘旋在海上。他没有
想任何。两个小男孩子手牵手走过,他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他突然颤抖起来。他茫
然地把眼光投向远处。他不知所措地害怕了。
  他站起身,有一点摇摆地向后面走去。
  暮色已经开始静静弥漫。

  又是那个低劣的酒吧。他看见她在里面,但是这次她不是一个人,她和一个看
上去像是水手的男人在一起。他们在笑。隔着玻璃窗他看见他们在大笑。她望着那
个强壮的男人。他看不见她的眼睛。她背对着他。
  但是他看见水手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他站了一会儿,一种绝望和羞愤的感情突然席卷他,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他需要她,他仅仅知道那一点,但是她在里面和别人笑着喝酒。
  一个人走进酒吧,和那个水手说了几句话。水手站起来,哈哈笑着说了一点什
么,她跟着大笑起来。水手很响地吻了一下她的左颊,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酒吧

  他听见水手的脚步声在这条街上消失了。他看见玻璃窗里面,女人重新恢复了
那种悠闲和漠然的样子。她招呼酒保再给她一杯酒。在等待的时间里面,她百无聊
赖地望向外面,于是她很惊讶地发现他在外面。她的神情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欢欣,
那是一种奇怪的神情。
  他没有进去,他们就隔着一扇玻璃静静对视。玻璃里面是金黄色的灯光,璀璨
夺目。而外面是孤零零的街道。
  酒送上来了,但是她并没有喝。她没有碰酒杯。她走出来。她看他。

  街道有一种奇异的凄清,蓝黑色的夜幕无声无息遮盖一切。他们走到街道最黑
暗的拐角处。他们没有说话。
  他感觉到她在看他。她的黑色眼睛在夜幕中闪闪发亮。奇异的温柔。
  他开始哭泣,无声地哭泣。他觉得自己的眼泪犹如陶罐中的水,此刻陶罐倾斜
。他的肩膀抽搐着。
  她静静地看他,她不说话。她叹息一声。
  他停止了哭泣,他恢复了那种茫然。
  跟我走吧。她说。她的发音带着当地的味道。她转身走了。
  他跟在她的后面。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家。一座简单的石头房子。黑暗中隐约辨认出它是白色
的,这里的人喜欢用白色石头来砌房子。
  她进去。并没有点亮灯。这个岛屿除了旅社,很少有照明设备。他看见她的桌
上放着一支蜡烛。她没有点亮它的意思。
  坐吧。她疲惫地说。
  他有点拘谨地坐下。他们沉默。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仅仅是扭着她的手指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冰凉的月光浮在屋子里面,月光中她的脸部轮廓柔和而亲
切。他没有办法不凝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明亮而生机勃勃。
  你还是个孩子。她说。
  他记起那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
  不,不是了,他移开他的视线。他望着月光,月光明净而朦胧。不远处听见海
的咆哮声。潮声不断拍打岩石,退落或是涨起。夜色在这里温柔如同一朵睡莲花的
开放,夜色的下面,是无尽的大海的咆哮。
  你有生命,他费力地说,我没有了,我的生命一点点耗干了。我不知道,我的
生命总是这个样子,我觉得自己在失去它。你知道吗?我拼命想要抓住它,但是我
抓不住!从他离开我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失去它了,我没有了,我,我想——,而
你是那么不一样,你知道吗?生命简直就是在你的身上燃烧。我知道你不会懂得,
但是你却是唯一能够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人——在他离去之后。
  他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激动使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他哭泣,恐惧和倾吐秘密
带来的发泄感使他不知所措。突然之间绝望如同暴风雨一样打击了他,他望着窗外
,突然很想冲出屋子,然后跳进大海,葬身于波涛之间。他不愿意再望她。
  她站起来,走向他。她抱住了他。

  他们晚上整夜地纠缠在一起。他不会,他什么也不会。羞耻感让他不止一次想
要逃避。她安慰他,嘘,她说没有什么的。他尝试去扶摸她的光洁的麦色肌肤。

  她吻他的嘴唇,她总是把自己饱满的嘴唇覆在他薄薄的嘴唇上面。她似乎是一
个耐心的教师。她教他如何去接触一个女人。接触他以前一直没有接触的生灵。

  他们整个夜晚都在做爱。他感觉到海风始终萦绕在他们的周围,海浪如同他身
体里面的潮汐一样起伏。她的呢喃的声音沉浮在他的耳畔。

  清晨醒过来的时候,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他茫然失措。生活似乎一下子在他的
面前失去了重力。他已经倾斜向那个女人,但是他不知所措。
  早安。她对他说。她盘着她的浓密的美发。她如同一个家庭主妇一样围着当地
人用草编的围裙。她把手里端着的两个盘子在桌上放下。那是一张没有上漆的桌子
,但是刨得很光。他无意识地抚摸着桌面,一个小小的木刺在桌边岔开,他用指尖
去触碰它,感受到了一丝轻微的疼痛。
  盘子移到了他的面前,里面是煎得很好的蛋。蛋呈现一种并不张扬的浅黄色,
在盘子里面如同一朵太阳花的盛开。
  海鸟的蛋,她说,这里有很多,岩石上面都是。
  他没有碰它。空虚的胃似乎在抗拒着那个蛋的诱惑。
  她似乎很有食欲,很快吃光了面前的食物。吃完以后她随便拿一张柔软的纸擦
了擦手。
  现在不吃,你等一下会很饿。那个女人告诉他。
  这张桌子很好。他说。没有回应她的话。
  是一个以前的情人送的,她说,他是一个手艺很好的木匠。
  你有过很多情人吗?他问,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他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
  她并没有生气。应该是吧,她很随便地回答。她用试探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但
是男孩无动于衷。
  男孩已经开始吃蛋,他的胃口很好。而蛋的味道确实不错。
  你以前没有接触过女人。她说。语气有些微的好奇。
  他很郑重地用他的真丝手绢擦干净了他的手。她发现他的眼中似乎含着泪水,
但是他并没有让它掉下来。他已经学会了控制。
  我喜欢男人。他掉转头,望着外面灰蓝的海,淡淡地说。

  就是这样,他说。他最后离开我了。他说他厌倦这种生活。他腻味了。他说还
是女孩子有味道一点。他叫我也应该接触女孩子。
  但是你没有接触。她说。
  我害怕。他迟疑地说。她们让我害怕。当我靠近她们的时候我会发抖。她们年
轻活泼,而我像在角落里面,她们不会明白那个角落是什么样子。只有他明白,但
是他不喜欢这样。
  以后你会接触吗?她问他。
  我不知道。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有些茫然。我害怕,真的。他告诉她他以前
的生活。他觉得自己活在角落。他不敢告诉别人这件事情,而女孩们嘲笑他,说他
没有用。
  嘘,她把手指竖在嘴边,她安慰着他,别再想以前的事情。她发现他讲述的时
候绝望而痛苦。
  他们躺在岩石上面,他枕在她的腿上。
  夕阳开始如同以往一样声势浩大地落下海面,橘红色的光瞬时笼罩一切。岩石
碰碎狠狠扑来的海浪。远处是海滩,他们听见不同国家的语言在远处嘈杂。海鸥盘
旋。鱼偶尔跃出海面,白色的鱼肚在夕阳中闪闪发亮。棕榈树沙沙作响。
  夜色慢慢沉下来,无边无际的黑暗开始低吟,夜晚如同清凉的手轻抚他们。他
们被夜包围和亲吻。
  海滩上的人开始慢慢减少,他们带着他们的饥肠辘辘去那家餐厅。白色石头打
磨的光滑的台阶将诱惑他们走进玻璃门,心甘情愿地付一笔不菲的餐费,来换取一
顿当地风味的美食。
  她在冰凉的夜色中,在熏热的海风中俯下身。她吻他的湿润的嘴唇,她的眼睛
中带着爱怜。


  他依旧住在他的房间中,海边小小的白色房子。太阳花在花圃里没有间歇地开
放。夜晚的时候会有一些花悄然死去,但是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又有新的一批生长
了起来。花永远和阳光燃成一片。他仍然懒洋洋地坐在花丛旁边,看一只黑色的猫
从岩石上轻盈地跳跃,肉掌落到松软的海滩上。
  傍晚的时候她会来叫他。他们一起去本地人的傍晚集市。他看见很多富有艺术
情调的东西。土人擅长雕刻,他们在椰子壳上面雕刻出人的变形的脸,以及各种动
物。
  他的艺术,他想起。在那个遥远的世界中他曾经拥有过的艺术。他曾经作为一
个有作画天赋的少年而存在,但是他现在不愿意去想。
  曾经存在的世界如同一张鼓满了风的帆船,正在离他越来越远,最终会消失在
天的那一端。
  夜晚的时候他们留在海边一个废弃了的草棚。她不愿意去他的住处。
  在草棚里面他们彼此爱抚和亲吻。他在她的身上寻找他的失去的世界,虚空暂
时离开他。他分享她身上破裂的生命泡沫。他在慢慢熟悉女人。他偶尔给她讲他以
前的生活,但是他清楚她不会真正懂得。他们中间隔着很多东西,那些东西阻止他
去爱她。他不爱她。

  他们做爱。
  他喜欢她的清凉的麦色的肌肤,她的乌黑的眼睛似乎永远会滴出水。她喜欢他
,他知道。她对他感到好奇,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类型。她乐于让他吸收她的
生命活力。
  风狂暴地摇撼这个小小的草棚。海浪声近在咫尺,那种声音掩盖了一切其他的
声音。
  她爱他。她说。她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他。她说她知道他就要离开了。他不属
于这里,他也不会属于她。他仅仅是一个异乡人。
  他抱住她,恐惧感使他不愿意去想别的。他意识到他们的分离的必然。但是他
不愿意想。他害怕她的绝望,那种绝望消耗她的勃勃生机。那样的她让他害怕。就
好象在另一个世界中,她们让他害怕一样。
  他不说爱她。他们在恐惧之中更加紧密地交融在一起。
  一直到海面上,一丝白色的微光升起。


  他在自己的住处外面。画架摆在花圃的前面。上面是已经画好的太阳花。画面
上的花同夕阳燃烧在一起。他发现自己以为丢失的东西又再次回来。画风。沾染了
当地风情的画风比以前稍显粗糙,但是他在其中看到生命的燃烧。他知道一切又重
新回来了。
  他回到屋子里面,一封静静的电报在桌上等待拆启。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他纤长的手指拆开电报。电报来自那个遥远的世界。他们向他发出呼唤,从前
的一切,从前的一切热切地呼唤他的回来。最后他们告诉他,他们在等待他。他的
父母,他的朋友,他的一切。他们在等待他,沉默地,引诱地,热望地。
  黄昏披天盖地地来临。他看见他的画面上太阳花静静而凶猛地燃烧。
  遥远世界在黄昏的那一边。

  他走出屋子,沿石头小径走向餐厅。餐厅里面依然挤满了刚从海边回来的旅客
。他们谈笑,说话,母亲照看小孩子,防止他们乱跑。在那里他吃了一些东西。然
后他走出来。
  他走上那个通向棕榈林的小径。成熟的果实如以往一样落下来,啪啪地掉在湿
润的泥地上面。风从海边吹来,棕榈林的沙沙声混同着潮汐。那片林子是寂寞的。

  他走进酒吧。她在那里。吧台边的老位置上面。皮制的高脚椅。孤身一人。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他要了一杯红葡萄酒。
  她的长发如同栗色的波浪一样披散在肩上,脸部轮廓和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一样倔强而优美。她抬起头看他。她想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她做不到,她
的眼睛中写着悲哀。
  好吗?他问。
  好。她说。声音干涩。
  他们没有说话,语言在这个时候似乎显得苍白无力。他要走了。他知道,她也
知道。这个事实横亘在他们中间,如同刀锋一样泛着白色的冰冷光芒。
  给我一杯啤酒。她招呼酒保。大杯的。临到头来她改变了主意。换葡萄酒,红
色的。
  红色葡萄酒送上来了。晶莹如同熔化的红色宝石。她举起杯子,静静凝视。红
葡萄酒在杯中荡漾。她倾斜杯子,倒掉大半,然后一口喝干剩下的部分。
  有人来和她说话,她转头,向那个人微笑。他们开始搭讪。她抽动肩膀大笑。

  她转过头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走出了酒吧,他的那杯红葡萄酒没有动,在灯光
下平静地闪耀。

  他躺在床上。梦如同潮水一样袭来,他再次在梦境里面看见她。她的乌黑的眼
睛在黑色的背景中如同猫一样闪亮,麦色的肌肤像流水一样光滑。她望着他。
  悬崖边的豹。
  他想起被猎人逼到悬崖边的豹,在回头望着猎人的时候,眼睛中那种绝望中残
存的一点希望。
  梦境中他模模糊糊听见风尖细的声音如同什么不知名的野兽的爪子一样探进窗
缝。那种声音刺着他的神经,然后是砰砰的声音。他在梦里觉得口干舌燥。燃烧的
太阳花现在像是在他的身下,他被火焰灼得疼痛不堪。水,他想着水醒了过来。然
后他听到了现实中,窗户实实在在的“砰砰”作响。
  他打开窗户。他看见她在外面。她如同轻盈的小兽一般跃进来。
  他把她抱在怀里。
  第一次,他觉得她比他小,如同一个婴儿。

  她一直用低低的声音说着他不懂得的当地土语,在他们彼此拥有的过程中。她
的精力充沛而且疯狂。栗色的浓密的头发披散在他的身上,也遮挡住他的眼睛。她
没有停止过吻他。在吻的过程中,她含糊不清地说着那些土语。她的眼睛又大又亮
,眉毛如同新月一般完美地笼在她的眼睛上面。乌黑的眼睛熠熠生辉,透过她的眼
睛,他似乎可以看到她的燃烧的灵魂。
  后来她说她爱他,那天晚上他在酒吧外面流泪的时候她就决定爱他了。她没有
办法改变,那是她的命运,爱上一个异乡人,爱上一个异乡的孩子。
  她爱他,她说,非常非常爱。
  直到快天亮的时候他才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屋子里面收拾得很干净。他不知道她是否来过,也
许昨天晚上的一切都仅仅是一个梦,套在前一个梦中的梦而已。他起来,脑子有点
眩晕。他端起水罐,把里面的水都喝干了。
  窗户被风吹得忽开忽闭,那声音提醒他。
  没有闩上的窗户告诉他,昨天晚上,那个女人确实从这个地方进来过。
  现在是一个新的黄昏,海鸥忧伤的叫声断断续续飘零在海的上方。


  女仆已经打扫好了房间,他谢了她,给了她最后一次小费。东西已经收拾整齐
,明天他就要离开。黄昏背后的遥远世界逐渐变得清晰和真实。遥远世界正在向他
静静逼过来。他将回归。
  他最后一次去吃了晚餐。在那个老位置,他回忆起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的情
景。她身上的野性和生命打动他。她没有让他感到害怕。她白色的衣服在夜幕中飘
忽不定,然后他目送她消失在棕榈树林。
  吃完东西以后他走进棕榈树林,林子里面似乎藏着她的呼吸。他不爱她,但是
这时候他明显地感受到了不舍和留恋。那种留恋藏在他夜晚的泪水中,藏在棕榈林
羁袢住的咸腥海风中,藏在棕榈林的呼吸中。
  他走出林子。

  在酒吧外面他站了很久。里面依然灯火通明,嘈杂的人群在一起说笑和打闹。
酒保忙忙碌碌,把一杯又一杯的酒送上去。金黄色的啤酒在杯子里面冒着泡沫。

  那个女人不在。他站了一会儿,没有发现她。她原来的位置如今被一个瘦小的
男人占据。
  等了半小时以后他离开了。
  他去了海边那个孤零零的草棚,去了她的石头屋子,发现一切都空空落落。石
头屋子锁上了,粗大的铁链似乎意味着这间屋子从此将长期荒置。
  她消失了。拒绝告别。他似乎看见她的燃烧的静默的眼神,她从来不愿意经历
这样的结束。


  白色游轮启动了。他和最后一班游客一起离开岛屿。当地的土人站在岸边欢送
他们。汽笛长鸣。游轮震了一下,开始驶离海岸线。

  暮色中他站在船头,新鲜的海风掀起他的头发。暮色已经笼罩住了岛屿,绯红
色的暮霭在天边烧成一片。棕榈海滩正在慢慢变遥远,最终消失在天与海的交界,
那燃烧成绯红色的地方。岛屿如同一个不真实的梦境离他远去,另一个世界正以绝
对真实的面孔向他敞开怀抱。
  甲板上人们正在狂欢。萨克斯圆滑的曲子流出来;泡沫丰富的啤酒从大的啤酒
桶中流出来;在船上开始了新一轮的调情和嬉戏。一个女人递给他一杯啤酒,他说
谢谢,他没有转回头看她。他凝望着棕榈海滩消失的方向。在那个方向,曾经存在
过一个幻境中的海滩,和幻境中的真实。
  萨克斯的曲子突然变得缠绵,如同泣声。一个男人冲着萨克斯手嚷,换一个,
这个太让人不舒服了!
  而他浑身一震——他突然间感受到了失落,悠长的飘忽的爱情,如同在遥远的
地方开启了一扇窗户,清冷的风开始从窗户吹进来。泪水肆无忌惮地滑落他的脸庞
,在无声中,他意识到他失去她了,永远,永远,永远。

  海面的暮色消失了,温柔的无边无际的夜开始如一张网般洒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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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怕寂寞,追云去了。留下我,晴朗不起来,还要装得很幽默。
仿佛除了幽默外,不知怎样讽刺生命。这生命,如破臭的袜子,
不管冷热,仍紧紧穿着,不肯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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