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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illycat (sillycat), 信区: Original
标  题: 阿公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un Sep  5 08:59:30 2004), 站内信件

阿公
家乡的方言,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的称呼没有区别,都叫阿公阿婆。我有三个阿
公三个阿婆,小的时候不曾认为比别人多了,后来发现,身边的同伴都有两个阿
公两个阿婆,原来爸爸有两父两母,一个给他生命,一个把他拉扯大。
我出生在爸爸的养父母家,这里整个村子的人都姓张。可严格来说,阿公阿婆都
不姓张。阿婆很小的时候被卖(或送)到张家做养女,阿公是个五华人,很瘦小
,一口浓重的五华音,小时候听他说话必须专心致志,否则听不懂他说些什么。
阿公年青的时候因生活困苦来到梅县谋生,做了张家的上门女婿。阿婆房里挂着
一面有印着毛主度头像的镜子,是结婚时的贺礼,我仍清晰地记得,上面写着:
贺张阿盛,李枚英新婚大吉。我不知道阿公姓什么,却由此可见,同村的人认可
了阿公,阿公欣然接受所赐姓氏,在这片土地里扎下了根。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里
,阿公阿婆生了两儿两女,还收养了一儿一女,带着六个孩子过日子,此后他的
孩子,孩子的孩子都袭姓张。
阿公从来没和我说过他的经历,他不善言谈,我想在他的脑中一定储藏着许多故
事,他自己的,儿孙两代的,他严严实实收着,从来不说。每次回去见他,总是
问我“几时回来的”,“什么时候回学校”,然后叭叭吸烟,把头望向门外,慢
慢吐出烟气,不像阿婆,把一串串古老的故事翻来覆去,一遍一遍地讲。阿公吸
了大半辈子烟,手指被烟熏得黄黄的。贫困的时候,和许多村里人一样,买几两
烟丝,装在衣兜里,想吸烟的时候就取出来,抽出一点烟丝,放在方方正正的烟
纸上卷好,卷至末端,用舌头舔舔烟纸,烟卷便沾好了.阿公的动作总是慢悠悠
地,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值得他把节奏加快一样。现在这种劣质烟已不
多见,阿公因生病不能再吸烟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卷圈。生活条件好后,
他也不舍得买好烟,如今因身体状况不如往时,众人逼着他戒烟,可阿公烟瘾颇
大,偷偷背着阿婆吸烟,他身上的烟味却常常背叛他,被阿婆发现。如今,阿公
耳朵渐渐不听使唤,你要问他还有没有吸烟,阿公都“嗯嗯”点头,像个听话的
孩子,大声凑近他耳边叫他别再吸烟时,他又使劲摇头摆手说“没吸,阿公没吸
烟”。
阿公在我们眼里,很能干。我们小的时候,不像现在的孩子,随心所欲地在商场
买到各式各样的玩具,可是阿公会做许多东西给我们玩。家里六个小孩,阿公找
了木板,木棒,轮子给我们每人做一辆手推车,阿公管它叫“鸡公车”,幼小的
我怎么看它都不像是一只公鸡:车的两个做扶手的木棒呈一定角度,木棒相交的
地方安放一个轮子,在这两块木棒之间钉上几块木板,小孩就可以做在上面。我
们和小伙伴轮流坐在车上推着对方玩,在小巷里,田野里呼呼地玩转,回想起来
,它曾经给我带来无数的欢乐。我有一个同伴叫婷婷,和我很要好,她很羡慕我
有“鸡公车”,我便央求阿公也给婷婷做一辆同要的车,可阿公说什么也不答应
,硬是说婷婷不是她的孙女,阿公认为,只有他的孙辈才享有此权利。阿公还会
做戒指,用纸,用草,或者用铁丝都可以,做好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它戴在手上,
四处炫耀。那时在我们看来,阿公就像一个神奇的魔术师,变换着法术给我们带
来无限惊喜,每次阿公把他的孙辈叫到一起时,我们就知道阿公又有新鲜玩意儿
了。有一次表哥和隔壁家的小孩闹事,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把那家的木门下端掰得
面目全非,然后躲在房里反锁起来,任隔壁家的大人在外面高声大骂也不出来,
见阿公手里端着一盒什么东西,在窗纱边叫我们开门,说有好东西给我们,我们
几个商量着,犹豫了好久,一致认定阿公不会出卖我们。开门后,表哥见阿公手
里的铁锤,知大事不妙,一溜烟跑了,我们却傻瓜似的跟在阿公后面,阿公把我
们带到作案地,确认是我们干的,从盒子里掏出工具,什么也没说,在那里敲敲
打打直到把门修好,只说要我们先回去,一句也没骂我们,阿公修好门,给我们
每人一个刚摘的石榴,中途叛变的表哥却只得了一顿训斥了。
阿公做的酿豆腐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谁家有喜事,都会请阿公酿豆腐;有个同
村的人饭店新开张请阿公帮忙做酿豆腐,才做了几天就把他“炒鱿鱼”了,因为
阿公做的酿豆腐虽好,可是馅太多,成本过高,店主怕亏了,乘早撤下计划中的
招牌菜,阿公回到家和阿婆嘟囔:一丁点肉哪能叫酿豆腐。阿公的酿豆腐,不仅
肉多,细腻,口感好,而且结实,“经得起考验”,不像饭店里卖的,一煮就松
散,烂了。春节回老家,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就是阿公的酿豆腐。逢年过节,阿公
的酿豆腐是不可或缺的菜。阿婆早早到街头买好豆腐、猪肉回家,阿公就操起两
把菜刀,把猪肉垛成馅,洒上葱花,调料,拌均好放入盆里,在一旁摆好一张矮
凳,把腿两边分开坐着,不紧不慢把一块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对角一分为二,然后
拿起豆腐块,用筷子把肉馅极熟练地挑入豆腐的横切面积,每酿好一块,都把它
竖在另一个盘子,酿好的豆腐精神抖擞,像一个威武的士兵;白里透红,又像淡
妆素裹的女子。堂弟妹们喜欢围在阿公旁边,叽叽喳喳,七手八脚帮倒忙。豆腐
都酿好后,阿公把它们放入油锅里将豆腐表面微微煎炸,再倒入沙锅里煮,小心
地看好火候,等到要上桌时再洒上胡椒粉。从酿到煮,阿公一手招办,这是他最
引以为荣的一门绝活,因为我爱吃,假期回家,他也会酿豆腐,用保温壶装好,
从老家提出来给我。
阿公重生男,爸爸为长子,我刚出生时,阿公见初为人父的爸爸兴奋得措手不及
,高兴地对阿婆说:“一定是个儿子!”。得知是孙女,他脸一沉,靠着树,叭
叭吸旱烟,阿公认为,生的不是男丁是妈妈的错,直到我考上大学那年,高兴之
余,叹口气:“要是孙子考上就好了”。我并不认为阿公不疼我,我不能苛求目
不识丁的阿公能理解今天的所谓“男女都一样”,他把爸爸当自己的亲生儿子看
待,所以在乎生男生女,在乎是孙儿或者说孙女考上大学。阿公带小孩很有“创
意”,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重男轻女的标志性符号。从作为长孙女的我开始,无一
例外,三个孙子享有双脚夹在阿公脖子上,高高坐到两肩之间像骑马似的到处走
的待遇,而三个孙女绝无此殊荣,总是兜在胸前,像抱小孩“嘘嘘”的姿势,这
让长大后的我觉得,可能在阿公看来,孙子不仅是他撩起村人羡慕和称赞的宝贝
,还因为孙子要有担当,应看得更远,所以得坐得更高。孙辈是这样走过来的,
父辈也如此:爸爸叔叔们在阿公的肩上长大,姑姑们在“嘘嘘”的姿势下成长。
在他的六个子女中,他没有偏爱过哪一个。在爸爸还小的时候,阿公常放竹排下
潮州,每去一趟,总把船上省下的大米背回家,再扛着红薯到船上作粮食。阿婆
说爸爸小时候常让阿公带着上船,每次吃得白白胖胖回来。
爸爸说小的时候,家里穷,能吃上粥已是幸运的事。爸爸和二叔吃粥不饱,那时
一家人一起吃时,爸爸和二叔吃饭,其他人都喝粥,阿公常下潮州,阿婆领着六
个孩子在昏暗的屋里围着桌子吃饭,粮食的紧张与宝贵不是今天我们所能体会的
,阿婆和阿公,是如何辛苦地拉扯大六个孩子,我很难想像,很难描述,也许那
不是我的文字能够概括的。记忆中,阿公说过的话太少太少,他没有读多少书,
没有教过我们大道理,阿公对儿孙辈是一个润物细无声的爱,他的看法很简单,
只他的孩子们要吃得好,穿的暖,生活的开心,就足够了。
但这已不简单,阿公都做到了。
今天的“阿公们”即使有我的阿公这样的本事,变出“鸡公车”,“纸戒指”,
做出好吃的酿豆腐,也只能是偶尔引起孩子的兴趣。无数的商家早已越俎代庖,
代替了“阿公们”的角色,生产出更多精美、昂贵的玩具,令人垂涎三尽的零食
,摆在他们的面前。今天的孙辈们,当然不会和我们那样,对阿公的神奇魔力佩
服得五体投地,阿公的绝活成了孩子眼中的小儿科。阿公们,或许偶尔牵牵孙儿
的手,颤颤惊惊地走在喧嚣的城市里;更多的时候,孩子们宁可关上房门,一个
人躲在里边,把爸爸妈妈新买的玩具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突然跌跌撞撞得跑出
来,找阿公修理被损坏的玩具,可怜的阿公望着那高科技的产品,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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