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园在线

荔园之美,在春之萌芽,在夏之绽放,在秋之收获,在冬之沉淀

[回到开始] [上一篇][下一篇]


发信人: neverland (玉儿), 信区: Original
标  题: 高山流水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Wed Jun 21 22:03:52 2006), 站内

                                高山流水

    天阴沉沉的,像包公的脸。我带上那把纯蓝色的雨伞,走到街上。街上已没有平日喧闹
和拥挤,那落差让我想到李煜亡国前后的对比,还有《红楼梦》中贾府的盛衰之变。我本不
喜欢逛街,因为人太多,太吵,下大雨时例外。空荡荡的街道使我的心平静。
    天终于下起了大雨,像痛苦的孩子。走到步行街,古琴的声音回旋在雨中。我循着声音
走到店门,透过玻璃门,一位约莫二十二岁的女子身着一袭黑裙正认真地弹着古琴,两条又
大又黑的辫子垂在胸前。我不由自主地推门而入,我这才看到左右两边摆了十几盆开得正艳
的玫瑰,开得异常茂盛。再上前十几米,就是那女子。我看了看四周,摆着许多我叫不出名
的乐器,服务员正给顾客讲着什么。我走到喷泉前,看着那女子纤细的手指滑过一条条弦,
悦耳的歌声随之而起。
    我忽然想起了伯牙,当他日复一日地弹着《高山流水》时,该是多么寂寞!那是“欲将
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寂寞。
    我看到那女子的两滴泪沾在弦上,化作不明了的悲伤融进那动听的乐声。我绕过喷泉,
向前走了几米,等到她弹完这曲《高山流水》,我轻轻地说:“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
弦断有谁听?”她微微一颤,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弹奏。
动听的乐声夹杂着忧愁盘旋在头顶。她又抬起头来看了我一次,那双眼睛刺痛我的心,她也
有着这么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又充满了一种让我说不清的感情在里面。这双眼睛,什么时
候、在哪里见过呢?我的头痛起来,我逃也似的离开那家店。
    回到家,母亲为我开门,她拿来脱鞋给我。这么多年了,她一直记得我会在下雨天去逛
街,然后,鞋子湿透了才回家。
    晚上,父亲带回一团“草“,他对我们说那是沙漠玫瑰,是一种生长在沙漠中的植物,
放在水里浸七天,它就活了。然后,父亲用盆养着,放到阳台的角落。
    雨还不停地下着,像那些连绵不断的哀愁。我的脑海又浮现出那双又大又黑夹杂着莫名
感情的眼睛,几乎让我大叫起来。

    第二天,雨还淅淅沥沥下着。忽然想起贺铸的诗——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
风絮,梅子黄时雨。李清照的回答最恰当不过了——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或者
“怎一个愁字了得?”
    我依然撑着那纯蓝色的伞出去闲逛,迎面走来的恰是昨天那位女子。还是一袭黑裙,两
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被她捏在左手里,右手撑着一把油纸伞。刹那间,我想起戴先生的诗——
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而又彷徨……
但是,最简洁明了的还要数李景的“丁香空结雨中愁”了。
    她低着头也我擦肩而过。那时,我又听到了《高山流水》的乐声盘旋在上空。
    晚上,母亲说那盆昙花今晚会开,我决定等它开放。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可是那盆昙花却迟迟不张开笑脸,像与我玩捉迷藏的游戏。我看着
那个碗大的花苞,等待它的绽放。这种等待让我想起若干年前我和父亲在产房外面等待即将
出生的小弟弟,等待那个小生命。过程是异常漫长,几乎让我以为小弟弟不出来了。
    “终于开了!”母亲微笑着说。
    我看着它异常洁白无暇的花瓣,看到它如此灿烂的笑脸,我想起父亲抱着小弟弟让我看
他,摸他细嫩光滑的脸蛋,摸他柔若无骨的小手……
  母亲劝我去睡,我摇摇头,母亲先去睡了。我坐着看那昙花,昙花,很快谢的!我想。
大概世间的事物都如此,美好的经不起凝视,因为它会在凝视中凋零;快乐的经不起玩味,
因为它会在玩味中变质。昙花一现,与人的寿命相比,何其短暂;而人与天地相比,又何其
短暂与渺小!
    昙花渐渐合拢。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滑落手背,目睹一个生命的诞生直至死亡是一件多么
沉重的差使!

    天气仍不见好转。
    我站在那名女子前,看她专心致志地拨动着弦,听着她每日必弹一次的《高山流水》。
我又想起了伯牙,只怕伯牙比她幸运得多吧!
    当她弹到第三首曲时,她第五次抬起头来看我。那眼神里流露的感情让我的头剧烈地痛
起来,那样熟悉的眼神,几乎让我窒息。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母亲父亲都不在。餐桌上摊着一本杂志,我看到一段用红笔着重
标明的文字——我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绣满交错纵横的树枝的蓝天鹅绒般的天空,听
着蝉发出不耐烦的鸣叫,那些久违的人和事在这个舞台上尽情表演,而我是唯一的观众;我
喜欢仰望夜晚的天空,宽阔而寂寥,那颗明亮孤独的星星总在那个位置发出独特的光,犹如
我的复旦之梦——遥远而坚定;我喜欢一个人站在瀑布之下,看它飞流直下,听着它发出的
撞击声飞扬在寂静的山谷,任水珠溅到身上,洗掉污垢,洗掉郁闷,洗掉淤积了多年的血;
我喜欢站在大海边,任风吹乱我的长发,看着蓝色的忧郁的海水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涌过来
,一层有一层,连绵不绝。
    这是我的文章。我没有向母亲提起过,她是如何找到的?
    我走到阳台上看沙漠玫瑰,它已稍微有了生气,我看到它的萎缩着的花苞,又是一个个
短暂的生命!
    晚上,我没有问及文章的事,若干年以前开始,我就不喜欢追问。
    梦中,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向我走来,说:“姐姐,我想吃雪糕。”
    “好!姐姐带你去买。”我拉着他出门,就在我锁门的那一刻,除了听到门关上的声音
,我还听到一种物体滚动的声音,伴随着孩子的尖叫。我转过身,看到两岁的弟弟在楼梯口
,血从他的头部汨汨流出,我先是呆了,继而跑下去,叫着弟弟,然后逐户逐户敲门,十五
户人家,一个人都没有!我返回家里,打电话给母亲,哭着说:“血!血!妈妈快回来!”
最后,我坐在楼梯口,搂着弟弟——最后一次搂弟弟!梦里,他用那双又大又黑的充满着一
种不知名的情绪看着我,看着我!
    我惊醒,泪早已沾湿了枕头。十年了,我还是年复一年做着这个梦,我无法阐释。《冬
季恋歌》的男主角说——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最好的礼物是忘记他。然而,怎么可能呢?当
你目睹生命的诞生、成长直至死亡,你怎么可能忘记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一个如此美好的生
命呢?忘不了啊!

    雨还在断断续续下着。
    我到达的时候,比昨天晚了。她看到我,微微一笑。她还是穿着黑色的裙子,扎着两条
辫子。她弹了一首我叫不出名的曲子,然后弹《高上流水》。“弦弦掩抑声声思”,“低眉
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白居易的诗用在
此刻应该不为过罢!
    弹奏完毕,她向我走来。“去我家坐坐,可好?”
    我点点头。
    又是爬楼梯,这么高的楼让我目眩,而那数不清的楼梯又让我头痛。我想起弟弟在时我
们一起坐的房子,一样的高。
    跨进她的家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桌上摆着的那盆开着的百合,洁白无暇,让我想起那
晚的昙花。
   “你喜欢养花吗?”她问。
   “算喜欢吧!”
   “我有三盆百合,送给你。你——要好好照顾它们。”
    我的心往下一沉,看着她。
   “我是想在我离开这个城市之前为它们找一个好的归宿。”
    归宿?我仍然看着她。
   “我常常在想,纪念死亡的人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呢?”她望着我不知道的地方,说,“
忘记他们?日夜想念他们?每日痛哭,沉湎于过去?”
    她的眼睛在一刹那间又显出那种我搞不明的情绪。是恐惧!对现在和未来的恐惧!对未
知的恐惧!弟弟当年的目光何尝不是!
   “这几天,我想到一个最好的方法,那就是为他们快乐地活着!你知道我为什么向你说
这些吗?”她的目光转向我。“因为,从你对我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时,我的第一
感觉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心里的忧郁就像你的伞一样的深色。”
    我的呼吸有点急促。
    她走到百合旁,抚摸着绿叶说:“我常想,生活是什么呢?叔本华说——生活是一条有
炽热的煤炭所铺成的环行道路;爱玲说——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崔永元
说——人生像饺子,岁月是皮,经历是馅,酸甜苦辣皆为滋味;毛泽东说——雄关漫道真如
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我们的确是要‘而今迈步从头越’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可以读懂我的乐声,我为什么不能看到你心里的旋涡呢?”她微笑着说。“我明天
要走了。走之前,我想拥抱你一下。可以吗?”
    我点点头。
    她紧紧地拥抱我,说:“我们每时每刻都在等待和面对中度过。等待死亡,面对死亡。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也无可避免的事’,当死亡降临到我们身上或亲人身上时,不要恐
惧。我们要为活着的人和死去的快乐地活着。我不知道我的拥抱能否熔化你坚固的冰壳,但
我十分感谢你让我离开这个城市前得到一个温暖的拥抱,而不是冰冷的。”
    我的眼泪泛滥成灾。
    晚上,我站在阳台,看着那三盆百合,呆立不动。仰望星空,一颗明亮的星孤傲地悬着
。恍惚中,一个孩子说:“姐姐,你快乐,所以我快乐。”泪水悄然而下。
我读史铁生的文章,读到他的母亲,一位可爱的善解人意的妇女。然后我会想到我的母亲,
十年前,当父亲扬起巴掌要打未足七岁的我时,母亲一把搂住我,挡在我和父亲中间,说了
一句让我刻骨铭心的话——难道你想再失去一个孩子吗?然后我看到父亲的眼里滚出两颗很
大的泪珠,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家门。
    这么多年来,母亲一定在每个夜晚担心着我,想念着死去的弟弟!

   《高山流水》的乐声缓缓流过心田,流进血液。我看着灿烂的阳光下的百合,洁白无暇
。我想起她离去之前伸出右手尾指,微笑着说:“我们都要好好过日子。来,我们拉勾!”
我伸出尾指,拉勾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我是在和小弟弟拉勾了!目光触及早已枯萎的昙花,
想起了一段话——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我站在/海角天涯/听见/土壤萌芽/等待昙
花再开/把芬芳留给年华……角落里的沙漠玫瑰还未绽放,我相信它绽放的刹那会惊世骇俗

    我走回客厅,母亲从外面回来。我说:“妈,今晚我和你一起去逛街,好吗?”母亲呆
呆地看着我。“不好吗?”我问。“不,不,很好,很好!”母亲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走进
厨房。随后我听到哗哗的水声。泪忽然间滑过脸庞。
    触及报纸上的一段文字——我看见了生命复苏的色彩,是泛着涟漪的那湾湖的蓝色,是
潺潺流动的那条小溪的蓝色,是浩瀚大海不可测的蓝色,是万里无云如凝脂般的天空的蓝色
……

--

※ 修改:·yefeng 于 Jun 21 23:45:32 修改本文·[FROM: 192.168.81.46]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http://bbs.szu.edu.cn·[FROM: 192.168.129.43]


[回到开始] [上一篇][下一篇]

荔园在线首页 友情链接:深圳大学 深大招生 荔园晨风BBS S-Term软件 网络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