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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jungle (jungle), 信区: Original
标  题:  往事并不如烟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hu Mar  8 14:02:22 2007), 站内

题记:
   夏日晴天在我俩之上    深深凝视那朵云   那样纯白     那样亮
    当我再度凝视         它已经消失
                                          ——布莱希特 《忆玛利亚》


                             往事并不如烟

    从小到大,我们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不管是美好还是痛苦,这些经验都转换成了
记忆,安安静静地沉睡于脑海里,藏在心灵的秘密花园中。只是等待着在某一天,一个暗号
,一种气味,一个氛围,一个动作,一段对话来把这段记忆和情感唤醒。
    那天和C聊天,聊着聊着,就说起了以前小时候的事,我讲到我小时候是由我奶奶带的
,接着不禁向她描述了我所能记起的年幼的时候奶奶带我时的一个情景:
    阳光灿烂的午后,围屋外榴花开的正明,蝉鸣如嘶,奶奶在用青白鹅卵石铺成的天井内
泼几瓢清凉的井水,消一消暑气,然后在围屋内宽敞的厅堂上铺一张草席,让我安分地睡午
觉,不要到处乱跑,而她会在一旁摇着大蒲扇,边给我扇凉边唱些古老的童谣“月光光,秀
才郎;骑白马,过莲塘……”,直到我在歌声中模模糊糊地睡去。
    说着说着,我猛然发觉,到如今,奶奶也已去世11年了。恍惚中,思念排山倒海袭来,
如影相随,挥之不去,依然记得奶奶出殡那天,白幡飞扬,送葬的人群逶迤向东,唢呐张狂
,锣鼓起落间,我强忍着悲痛,却又不得不频频擦拭眼里滚落的泪珠。当奶奶下葬的时刻,
一杯杯水酒洒落在墓前,如清泪;几柱馨香,缭绕升起,似奶奶生前的寂寞。阿娘阿婶堂姐
们个个哭得声嘶力竭,口中还喃喃自语,诉说着奶奶生前对儿孙们的种种好,闻之令人鼻酸

    那是1996年,我那时候11岁,还不明白生命是一种时间的旅行,每个人注定都要离开,
不管爱她的人们多么不舍得。只觉得奶奶一生坎坷,和爷爷含辛茹苦地把父亲七兄妹拉扯大
,现在正是享清福的时候,却就这样匆匆地走了,实在是命运的不公。我深深地为奶奶感到
惋惜,更为自己作为奶奶照料大的孙子却未能好好服侍照顾她老人家而伤悲,这种伤悲是难
于言说的,使我对死亡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常常都会在恶梦中醒来,
梦魇中也常常出现丧礼上的种种情景,飞扬的白幡,张狂的唢呐,凄惨的哭声……
    如此的悲伤,这也可能是因为我第一次失去至亲的缘故吧。爷爷在我出生的前两年——
1983年就离世了。所以我对他的印象除了父叔辈们在话语中偶尔的提及,便是挂在墙上的那
张黑白相片了,仅有的一些了解大都来自小时候听奶奶对往事的一些诉说。
    奶奶在带我们时,常常给我们堂兄弟几个讲古和她自己的身世。奶奶说她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出生在哪里,只知道自己的生父抽食鸦片烟,又滥赌,家产田地都败掉了,就把才七、
八岁的她卖到了李树下孔屋当童养媳,也就是她现在的娘家,而奶奶为什么后来没有就这样
成为孔家人的儿媳,而是嫁给了我爷爷,其中原因,我不得而知。
    但我能猜测到我爷爷娶了奶奶以后,很是爱惜,俩人也很恩爱。
    和许多老一辈的客家人一样,奶奶喜爱唱山歌,常常用铅笔把歌词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空闲时慢慢吟唱,一个人津津有味。整理奶奶得遗物时,我认真地翻看到了这个本子,除了
记了些“十四圩上街买箩三元八角”、“赖阿四初九借去十块钱”之类的琐碎家庭帐目外,
密密麻麻的都是那些山歌词,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些字个个写的端端正正,用“娟秀”来形容
也不为过,要知道,我奶奶可是一天书也没读过啊!
    直到后来,我才从大伯父那知道了奶奶会写字的原因,原来我爷爷娶了我奶奶之后,就
在空闲之余,手把手,一笔一划的教她识字。作为孙辈的我常常猜想:昏黄的煤油灯映照下
,爷爷奶奶俩人偎依在一起,一个耐心地教,一个认真地学,那是一种怎样的爱情啊!
    也许上一辈人那些靠媒妁之言结合的婚姻,夫妻俩多半是在这样的共同生活中日久生情
的吧。
    贫贱夫妻百事衰,奶奶婚后生的几个小孩都没养成,早早不幸夭折了,这给了奶奶很大
的打击,伤心欲绝。为了安慰奶奶,出外做生意的爷爷在惠州用几袋米换回来了一个小男孩
当儿子。这也就是我的大伯父。也许是大伯父的到来给这个不幸的家庭带来了转运,从那以
后,大姑、二伯父、三伯父、父亲、小姑、叔父都顺利降生,长大成人。
    不过也有亲戚说,那是因为爷爷奶奶搬到了下屋来住,风水变好了的缘故。谁是谁非,
我当然无法考证。
    不是奶奶亲生的大伯父现在已经70多岁了,跟我一样是属牛的,据说他被从惠州带到梅
州时,已经7岁了,可也只是记得家里是做裁缝的,兄妹很多,至于老家在哪里、姓什么,
茫然不晓。听说这点连奶奶也不知道,只有爷爷一个人心里清楚。大伯父在自己参军时和爷
爷临死前都问过爷爷这个问题,但爷爷始终没有告诉他。
    估算下年份,大伯父来到梅州应该是1943年,正处于烽火连天的抗日岁月,那时广东沿
海的大城市都已沦陷,省政府也迁到了相对安全的梅州平远。但国统区的周边城市,是双方
交战的主战场,惠州先后四次沦陷,侵华日军占领惠州期间,大肆烧杀、奸淫、抢掠,无恶
不作。乱离岁月里,生灵涂炭,朝不保夕,大伯父的生父生母为了几袋米而让异乡人把亲生
骨肉带走,也属无奈之举吧。
    建国后,爷爷没有再外出做生意,在家里守着那几亩薄田度日,“土改”、“反右”、
“农村合作社化”、“文革”等政治风暴的来袭没让爷爷奶奶受什么冲击,而爷爷的一个侄
子,却因为解放前开过米店而被评为地主,成了“黑九类”,在一次次政治浪潮中由民兵押
送着,遭受严厉的批斗,常常是这个会场批斗完,接着又押往邻镇的另一个批斗会场,精神
与肉体都遭受了巨大的折磨,近乎崩溃。如今这位伯父已经80多高龄,也是属牛的,因患哮
喘而卧病在床,日常起居都要靠子女照料,寒假时跟他聊起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他不禁老
泪纵横,让人不胜感慨。
    然而,政治上的平安并不能解决一切。奶奶要要养育那么多儿女,生活上很是清苦。爸
爸出生于1953年,常跟我们说起他小时候生活的种种艰辛。
    有一次,家里煲粥,一不小心稠了点,一家九口人根本就分不开。奶奶什么也没说,只
是默默拿起一壶开水,往锅里倒,接着把粥拌的稀稀的,再一碗一碗盛给全家人,这样才勉
强让大家都分到一碗。
    下雨天是让父亲兄妹几个发愁的时节。家里的蓑衣斗笠不够,吃饭慢点的,就什么雨具
都没有了。没有办法,只好在屋外折一叶芭蕉,对折后挡在头上,然后卷起裤脚,抱紧书包
,踏着雨水往学校飞跑。
     ……
    由于家中人口多,生活的重担都落在了爷爷奶奶身上,除了随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外,奶
奶在内要操劳家务,在自留地种菜;爷爷则有时在外做点副业,贴补家用。
    人们都说我爷爷是驶牛犁田的好把式,人也和气。常常天刚破晓,就可以听到他老人家
那短促有力的吆喝老牛前行的声调,胼手腁足,自成步调,脸上挂着沧桑但温和如朝阳般的
笑容。若遇见了和他谈得来人,就放下手手头上的活计,就在田埂地头上,掏出糯米纸和烟
丝,边抽自己卷好的烟边话家常。
    而生产队那头常常由爷爷驶的老水牛,在“分开单干”(即家庭责任承包制)后也分到
了我们家,听说那是头很通人性的老水牛,特别听爷爷的使唤。不过很不幸的是,那头牛后
来可能在吃草时不小心吃到了什么有毒的虫子,痛苦地叫了一个晚上后便口吐白沫,倒地死
掉了。老水牛的那对弯弯的牛角在我小时候还见过,很是粗大,据此猜测,那是一头很健壮
的牛。
    就这样,尽管生活很艰辛,爷爷奶奶的子女们慢慢都长大成人了,各自安家立室。照说
,从此,已经苍老的爷爷奶奶也就可以歇歇了,可天有不测风云,爷爷在子女都成家后不久
就因病离开了人世,可以说,勤劳的爷爷一辈子都在劳作,为养育子女操劳了一生,很多艰
辛坎坷是我这一代人难于想象的。
    爷爷还留下了一张他年轻时的相片,这相片前不久我才在二伯父家看到,是三十年代在
香港九龙的一家照相馆照的,西装革履,英气逼人。看着看着,我不禁想到了我熟悉的爷爷
的那张黑白遗照,尽管岁月像一把无形的锲刀,刻下如许轻褶皱纹在他的眉梢眼角;须须白
发记录着饱经岁月的风霜。两张相片相比,我觉得这个年老的爷爷比较亲切慈祥,那一刻,
还莫名地想到了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对情人说过的那句震撼人心的话:
   “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在我眼中,爱情与亲情,看来都是相通的啊。
    爷爷去世后,奶奶则开始在家里为子女们带小孩。我快乐的童年岁月就这样在奶奶的呵
护下开始了。
    我常常坐在灶脚门头的小竹凳上,要么摇晃着小脚,津津有味地看着奶奶往灶里添柴加
草,要么就似叽叽喳喳的麻雀般,不断的追问奶奶锅里好吃的东西到底什么时候煮好。只待
那锅盖一拿,浓郁的香气立即扑鼻而来,我们堂兄弟几个迫不及待地拿起像番薯芋头之类的
食物,呵着热气,一口接一口,小小的心灵因为满足而澎湃着。
    有时候,淘气的我们还偷偷地把生番薯丢到火里,想煨番薯,一边还吵着闹着,跑跑跳
跳,这时奶奶会扳起脸来训斥我们,不知是害怕,还是惊惧于奶奶严肃的表情,我们总是立
刻低着头安静下来,暂时不敢造次。
    农村里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爬树哩、剥蔗叶、刈猪草、牵水牛、黏知了、钓青蛙、捉
天牛、煨番薯、摸田螺、照黄鳝、掰玉米,摘艾草和山菊花,……总之,说不完,道不尽,
有各种各样的好玩事儿。
    玩这些游戏和做这些农活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而是需要很多的技能和诀窍的。奶奶
就成了我们堂兄弟们这些技能和诀窍最好的指导者与传授者。
    在我们孩子眼中,奶奶是无所不能的,她总是知道许许多多的事儿,而我,也就这样成
了个小跟屁虫,跟着奶奶认识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
    记得在一个薄雾如烟的清晨,我尾随她来到菜园摘菜。一路上我欢呼雀跃,赤着脚走过
田野,漫步稻田边,欢喜又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一切,只见一片新绿在微风里吹,野花也随着
风在路旁摇曳沉醉。蝴蝶在花丛中探头探脑,一只红蜻蜓悄悄地落在了芦苇花的顶端,尾端
微微颤抖。
    而远方是层叠的山脉,一座座山丘平地而起,好象有人刻意堆起来,却又任性到处散置
。山的另一边,也是村庄、田野、池塘,还有一片片荡漾着轻柔的波浪的青蔗林。
    忽然,呃——呃——
    鸣声来自山腰以上的半空。
    那是一只凌空优雅展翼的鹰,在孤独地飞翔。鹰在客语里叫 “鹞婆”。
    奶奶见我紧仰着头,呆呆地望着那只盘旋的老鹰,笑笑,用手指了指天空中鹰的方向,
俯下身来,在我耳旁细声讲道:
   “孙哩啊,唉嗰系鹞婆。你系再看到有鹞婆飞来飞去啊,就爱同阿婆看紧鸡崽哩来喔。

    接着奶奶又给我说很多关于老鹰的故事,老鹰为什么要抓小鸡了,老鹰住在拿了等等。
小小年纪的我竟这样开始喜欢上了这种很厉害的鸟。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仰望村庄田野外徒然拔尖的山头,尽可能对准鸣声来处,然后
搜索天空中细小的黑影。可我从未看清楚那群怡然自在的鹰鸟的真面目,他们总是飘得极高
,又或者乘着上升气流,安静滑翔,悠悠凭风御行。
    在我可有可无的童年之暇,鹰常滑进我脑袋,闯进我可有可无的胡思乱想。
    时至今日,我还常常继续仰望这高傲的猛禽。天空依旧很蓝,透明,澄澈得令人心碎。
如果老鹰是神的信使,它会把我的思念带给天国的爷爷奶奶吗?
    不经意间,想起诗人说过,天空没有痕迹,但飞鸟已经飞过。
    那一刻,我的心竟似遭了瞬间电击一般,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感动。
     ……
    啊,灶火燃起的温暖、童年嬉戏的雀跃、还有那群星闪烁,罗扇扑萤的沁凉夏夜,都早
已离我远去。当年的五味杂陈,很多已经在心灵的秘密花园中迷了路,唯一不曾被岁月淹没
的,只有那依旧开在故乡小径旁的茉莉,吐纳着温柔的芬芳,一如我的思念与记忆,悄悄地
耳语着一首诗:
          迷离的岁月在红蜻蜓的尾端微微颤抖
          一张张的脸 从光影明灭中
          消逝在昨日的故事里
          挥手,旧年如梦
          轻轻拍击我们如梦的世界
          这时, 仰望成了一种仪式
          在烟花开放的季节后   我们
          必须回到自己的家, 脱下回忆
          和一袍青春 挂进阴暗的衣柜里
          然后
          把身体还给日常的生活  想象
          快乐 曦光一样从我们的心里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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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断地上错车  不断地下错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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