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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ell (blue), 信区: Poetry
标  题: 我对新时期前中国诗歌的一些体验 (转载)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Mon Mar 12 23:13:59 2007), 站内

 2007年03月10日    晶报

编者按

新诗的历史并不久远。约当代的诗人回忆前辈诗人对他们的影响,说的是从前的事,情绪却
是热的。本期撰稿人钱超英先生为上个世纪80年代活跃于诗坛的深圳诗人,曾著有诗集《无
雪的冬天》,他说自己非诗坛名角,提供的东西只是边缘性的补充,我们欢迎这种边缘性,
因为边缘更加容易清醒。



我的少年时代正是“文革”高潮,在“教育革命”风潮中,广州的小学、中学的课安排得很
松,常常是上午被组织参与一些有关阶级斗争的教育活动(例如到文化公园参观大型泥塑《
收租院》之类)就放学了,下午名曰“自修”,实际上就是放鸭子,停课。大街上很乱,大
人不要你随便外出,因此生活过得很闷,幸好在家里狭窄的小阁楼上找到了一批书,竟然大
部分是诗。比如一本1956年的全国性《诗选》、一本开本很小的大跃进民歌、袁水拍讽刺国
民党统治的《马凡陀的山歌》,冯至翻译的《海涅诗选》、一本苏联诗人伊萨柯夫斯基的爱
情诗、还有何其芳的《关于写诗和读诗》等。这就成了我接触诗歌的启蒙读物。我父亲解放
前是个工人,解放后是工厂的干部,本来和文学没有关系。他告诉我,解放后曾有不少知名
作家深入工农兵,他们厂的人参加过田汉等人来办的文学讲习班,这一小批书就是那个时期
接触文学的结果,这应该是我出生前几年的事。后来我知道,在浩如烟海的诗史中,这些实
在是太微末的一部分。但这批小小藏书倒也包含了各种体式:本国创作、翻译、民歌、讽刺
诗、诗论等等,而且它显示了不同社会文化和本国不同政治时期诗风激烈而分明的转换。它
们引导我通过诗,进入了一个风云多边的文学世界。

我现在还保留着那本1956年全国诗选给我留下的印象:石方禹《和平的最强音》所抒写的亚
非拉意象、徐迟所吟唱的云南撒尼人的风情之美以及公刘写士兵轻轻走过中南海的庄重感情
、贺敬之模仿玛雅可夫斯基阶梯式诗体的《放声歌唱》……在那个时代流行的意识形态主题
的笼罩下,这本诗选多少反映了“反右”前夕中国文学写作相对活跃的气氛所带来的比较摇
曳多姿的诗风和语言魅力。

我记得小学的一天我帮家里劈柴,把一些大块的木柴劈开,一边劈一边说:“大刀不怕扭纹
柴,红军不怕反动派!”不知道是从什么民歌学来的。我父亲这时对家里人说:我看他们三
个(指我三兄弟)都没有什么出息的,只有阿英会诌几句歌谣。当时我们家的一个朋友正在
编一本政治批判的连环画,我妈就介绍我去为他写配画诗,我大概为他给定的各个题目写了
好多首顺口溜式的所谓“诗”,弄了有好几个星期,我早已忘记写过些什么了,也不知道后
来有没有出版过,只记得弄到相当的厌倦。这大概是我和“文革”诗歌的一段“缘”。但这
个经历却使我把诗韵(当然只是现代常用的)弄得很熟,以至在初中的一次作文中,老师的
评语说我写出的诗“超过了初中生的水平”。

当然必然会有一个时刻,使我知道自己写的东西(有些还在报刊上发表过)有多么垃圾。后
来,我读到了闻一多的诗,他的《一句话》《死水》等给了我明显的震动: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一种生活竟然可以令人绝望到干脆放任和观赏丑恶!这种主题显然突破了我这个新中国少年
的阅读经验。后来我才意识到,这种波特莱尔《恶之花》式的感觉和表达方式,原来也可以
在我们的现代诗史中找到。这一点对我在读硕士的时候去研究约翰·济慈的“美即是真、真
即是美”有潜在的影响。

至于闻一多《洗衣歌》写的是美国华人移民的悲哀和屈辱,则要到我90年代赴海外生活过一
段之后,才强烈地感应到它的效果。有同样感应的也包括对艾青那首小诗,写一个黑人姑娘
为白人家庭当保姆的小诗:一个那么白,一个那么黑,一个那么幸运可是在拼命哭,一个那
么不幸却要不停地唱歌。



我现在强烈地意识到,移民经验其实是中国现代文学(也包括诗歌)一个尚未被强烈指证的
策源地—不仅在其表面主题上,也在其情感处理方式和语言技巧上(对这一点中山大学的林
岗几年前曾有论文论述过)。当然,它也是包括闻一多在内的诗人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
一个来源。

以上说的是国际移民。其实国内移民的经验也和诗歌有关。“五四”之后活跃的知识分子大
都有乡村背景,他们作为城市角色的歌声中,现在我已经可以谛听到一种“流散”之音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以为海外文学其实应该和中国现当代本土文学更紧密地结合起来观察。鲁迅
在小说《在酒楼上》写道:“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
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而他的《野草》则是
用过客的绝望旅程来展

开其散文诗意境的。何其芳的《柏林》则是这样的低唱:

我昔自以为有一片乐土,

藏之记忆里最幽暗的角落,

从此始感到成人的寂寞,

更喜欢梦中道路的迷离。

说到何其芳的“迷离”,它显然是后来朦胧诗的一个灵感源泉。在我早期的诗歌阅读经验中
,何其芳是一个重要对象,不过我倒不是先从他的诗歌,而是从其《关于写诗和读诗》这本
小书开始的,何其芳苦苦思索现代格律诗问题,现在看来,对医治现代诗歌之“病”,并非
一帖对症的药方。这个新中国第一个文学研究所所长,在他写作这本书时所处的位置,已经
使他不可能追问社会环境对诗歌发展的控制作用,但是何其芳坚持追怀那种“每字每句都被
精神的手指抚摩过”的古典诗歌之美,却在那个狂暴的年代提示了一种隽永而郑重的艺术指
标。后来我上大学时才看了他的《夜歌和白天的歌》。《预言》和《画梦录》反而是很迟的
事。大概在本科二三年级,我从一份文学研究的“内部通讯”里看到一条简讯:美国哈佛大
学东亚研究院的邦尼·麦克道格尔(BonnieMcdaugall)写了一本研究何其芳创作道路的《
梦中道路》,把何其芳作为一个走上中国共产主义道路而又充满思想矛盾的典型诗人来分析
。我深感兴趣,就写信给这条简讯的提供者,北京的文洁若,询问其是否正在翻译这本书。
我很快就接到文洁若的回信,大意是说她正忙于其他工作,连睡觉都在办公室,现在暂无翻
译《梦中道路》的计划,并且答应一旦有这方面的研究资料会向我提供,并且还说了一些鼓
励我研究这个问题的话。以我一个大学生,收到这样的信,虽然有些失望,但前辈学者那种
不嫌我冒失的态度仍然使我有些感动。我于是写了一篇有关何其芳诗歌的数万字长文,请华
南师大的老师陈学标看,陈老师给我提了不少的指导意见。现在这篇幼稚的长文我还保留着
,成了我和何其芳一代诗人神交的见证。

很难说明为什么我会对何其芳有那样的兴趣,或者是因为他作为一个诗性灵魂被大时代的革
命洪流所裹挟的那种犹豫、彷徨、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诗美之境的返顾这一点打动了我吧,因
为青春期的我(以及其他不少的同代人)都有某种生活意义的迷惘:既欲求使自己那刚刚醒
觉的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和一种比较伟大和恒久的意义相联系,又对现实生活、时代激流的粗
暴和狂乱有所惊惧和不满。这样的矛盾,在那个时代的思想检讨中往往表达为一个“如何与
小资产阶级立场和情调作斗争”的问题—虽然我已经说了,我的工人阶级的父亲其实与大小
资产阶级都没有关系,但是我还是通过何其芳(也许还加上《望星空》《至大海》《团泊洼
的秋天》的作者郭小川),看到了一个接一个穿越中外文学的同类者的身影:从莎士比亚《
哈姆雷特》的忧郁王子,到法捷耶夫《毁灭》中作为诗人死去的战士美谛克。革命虽然不乏
诗意,但绝不是戴着白手套的诗神的盛宴。诗人之“我”,如何才不致被践踏于涌过历史凯
旋门的“我们”的脚下,不知是不是观察现代中国诗歌历程的一条线索?


作者:钱超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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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海,喜欢山,喜欢深大满目的绿,
更热爱行走在一个城市的大街小巷。


※ 修改:·Nell 于 Mar 12 23:20:28 修改本文·[FROM: 192.168.12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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