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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izard (LIZARD),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兄弟》(下)抢鲜品味……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Mar 21 17:13:06 2006), 站内

转载自余华的博客~~~




  逝者已去,生者犹在。李兰撒手归西,走上漫漫阴间路,在茫茫幽灵里寻觅宋凡平消失
的气息,已经不知道两个儿子在人世间如何漂泊。
  宋钢的爷爷风烛残年,这个老地主卧床不起,几天才吃下几口米饭,喝下几口水,瘦得
只剩下一把骨头。老地主知道自己要走了,他拉住宋钢,眼睛看着门外不肯松手。宋钢知道
他的眼睛里在说些什么,于是在那些没有风雨的傍晚,宋钢就会背上他,在村子里缓慢地走
过一户户人家,老地主告别似的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来到村口后,宋钢站在榆树下,爷爷
趴在他的背上,旁边是宋凡平和李兰的坟墓,两个人无声地看着落日西沉晚霞消失。
  宋钢觉得背上的爷爷轻得像是一小捆柴草,每个晚上从村口回家,宋钢将爷爷从背上放
下来时,爷爷都像是死去一样没有声息,可是第二天爷爷的眼睛又会跟随着晨曦逐渐睁开,
生命之光仍在闪烁。日复一日,老地主仿佛死了,其实活着。宋钢的爷爷已经没有力气说话
,也没有力气微笑,在命定之日来到的那个黄昏里,在村口的榆树下,在宋凡平和李兰的坟
墓旁,老地主突然抬起头微笑了一下。宋钢没有看到爷爷在背上的微笑,只是听到爷爷在自
己的耳边咝咝地说:
  “苦到尽头了。”
  老地主的头掉落在宋钢的肩膀上,睡着似的一动不动了。宋钢仍然背着爷爷站在那里,
看着通往刘镇的小路在降临的夜色里逐渐模糊起来,转身在月光里走进了村子,宋钢觉得肩
膀上爷爷的头跟随着他的脚步在晃动。回到家中,宋钢像往常一样小心地将爷爷放在了床上
,给他盖好被子。这个晚上老地主两次微微地睁开了眼睛,想看一眼自己的孙子,可是他只
能看到无声的黑暗,然后他的眼睛永远闭上了,没有再次跟随着晨曦睁开。
  宋钢早晨起床后,不知道爷爷已经离世而去,整整一天都不知道。老地主躺在床上无声
无息,不吃不喝,这样的情景有过很多次了,宋钢没有往心里去。到了傍晚的时候,宋钢依
然背起了爷爷,他觉得爷爷的身体似乎僵硬了,在走出屋门时,爷爷的头从他的肩膀上滑落
了,宋钢腾出一只手将爷爷的头在他肩膀上放好了,继续在村里一户户人家的门前走过,爷
爷的头也继续跟随着他的脚步晃动,爷爷的头在他肩膀上硬梆梆的,像是一块晃动的石头。
宋钢走向村口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爷爷晃动的头几次滑落肩膀,宋钢伸向后面的手摸
到了爷爷冰凉的面颊。宋钢站在了榆树下,他的手指举到肩后,贴在了爷爷的鼻孔上,很长
时间没有感受到爷爷的气息,他感受到自己的手指凉了下来,这时候他知道爷爷真的死了。
  第二天上午,村里的人看着宋钢弯着腰,左手托着背上死去的爷爷,右胳膊夹着一卷草
席,右手上还拿着一把铁锹,挨家挨户地走来,神情凄凉地说:
  “爷爷死了。”
  老地主的几个穷亲戚跟随着宋钢来到了村口,村里其他人也来到了村口,帮助宋钢将草
席在地上铺展,宋钢小心地将背上的爷爷放在草席里,就像放在床上一样,几个穷亲戚将草
席卷起来,系上三股草绳,这就是老地主的棺材。村里的几个男人帮忙掘好了墓穴,宋钢抱
起草席里的爷爷,走到墓穴前双腿依次跪下,将爷爷放入墓穴里,然后站起来擦了擦潮湿的
眼睛,开始往墓穴里填土。看着孤苦伶仃的宋钢,村里的几个女人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老地主埋葬在宋凡平和李兰的身旁,宋钢为爷爷披麻戴孝十四天,过了头七和二七之后
,宋钢开始整理起自己的行装,他把破屋子和几件破家具分送给了几个穷亲戚。刚好村里有
人进城,宋钢委托他给李光头捎个口信,让他告诉李光头:宋钢要回来了。
  这一天凌晨四点宋钢就醒来了,他推开屋门看到了满天星光,想到马上就要和李光头见
面,他迫不及待地关上屋门,脚步“嚓嚓”地走向了村口。他在村口的月光里站了一会儿,
回头看了看他生活了十年的村庄,又低头看了看宋凡平李兰的旧坟和老地主的新坟,然后走
上了月光下冷清的小路,走向了沉睡中的刘镇。宋钢告别了相依为命十年的爷爷,走向了相
依为命的李光头。
  宋钢手里提着一个旅行袋,黎明时从南门走进了我们刘镇,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从前的家
。就是这个旅行袋,李兰曾经提着它去上海治病,当她提着它从上海回来时得到了宋凡平的
死讯,她跪在车站前的地上,将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捧进了这个旅行袋,当宋钢去乡下和
爷爷一起生活时,李兰将宋钢的衣服和那袋大白兔奶糖放进了这个旅行袋。现在宋钢又提着
它回来了,旅行袋里放着几件破旧衣服,这是宋钢全部的财产。
  昔日的少年,如今已是英俊青年的宋钢回来了。宋钢回来的时候,李光头没有在家。李
光头知道宋钢要回来了,他也是凌晨四点就醒来,幸福地等待着宋钢的回来。天刚亮李光头
就上了街,要去锁匠那里给宋钢配一把钥匙。李光头没有想到宋钢星光满天时就上路了,天
亮时已经站在了家门口。宋钢提着旅行袋在门外站了有两个多小时,那时候李光头站在大街
上等待着锁匠铺开门。这时的宋钢已经和他父亲一样高的个子,只是没有宋凡平魁梧,宋钢
清瘦白晰,他的衣服太短了都挂在腰的上面,他的两个袖管和两条裤管都接出来了一截,都
是不同颜色的布料接上去的。宋钢安静地站在从前的家门口,安静地等待着李光头的回家,
他的两只手轮换地提着那个旅行袋,他没有把旅行袋放到地上,他不想弄脏这个旅行袋。
  李光头回家时远远就看见了宋钢,看见这个高个子兄弟提着旅行袋站在门口发呆,李光
头飞奔过去,又悄悄地跑到宋钢身后,抬起脚使劲蹬在了宋钢的屁股上,宋钢一个踉跄后听
到了李光头的哈哈大笑。接下去兄弟俩在家门口追逐打闹了足足半个小时,弄得家门口尘土
飞扬。李光头一会儿踢过去左脚,一会儿扫过去右腿,一会儿是螳螂脚,一会儿是扫荡腿,
宋钢抱着旅行袋蹦蹦跳跳左躲右闪,不让李光头碰着他。李光头像矛一样进攻,宋钢像盾一
样防守,兄弟俩哈哈笑个不停,笑出了眼泪,又笑出了鼻涕,最后是弯下腰来咳嗽不止。然
后李光头喘着气摸出那把新配的钥匙,交到宋钢手里,对宋钢说:
  “开门。”
  李光头和宋钢像野草一样被脚步踩了又踩,被车轮辗了又辗,可是仍然生机勃勃地成长
起来了。臭名昭著的李光头,中学毕业后没有一家工厂愿意要他。这时候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改革开放开始了。陶青已经是县民政局的副局长,陶青想到宋凡平惨死在车站前,想到李
兰跪地给他叩头时叩出了血,陶青接纳了李光头,把他安排到民政局下面的福利厂当工人。
福利厂一共十五个人,除了李光头,还有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五个聋子。宋钢
的户口在刘镇,他回来后分配进了刘镇五金厂当工人,也就是刘成功刘作家任职供销科长的
五金厂。
  两个人是同一天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宋钢所在的五金厂离家近,宋钢先回到家中,他
站在门口等着李光头下班回来,宋钢的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捏着里面的十八元人民币,他
的右手捏着第一笔工资时,都捏出汗来了。宋钢看到李光头下班回来时春风满面,右手也插
在裤子口袋里,宋钢知道李光头也拿到工资了,也把工资捏出汗来了。李光头走近了,宋钢
喜气洋洋地问他:
  “拿到了?”
  李光头点点头,他看到宋钢满脸的喜气,也问道:“你也拿到了?”
  宋钢也是点点头,两个人进了屋子,仿佛担心别人来偷来抢似的关上门,还拉上窗帘,
两个人嘿嘿笑个不停,各自把工资拿出来放在床上,总共三十六元,两个人的钱都被手上的
汗水弄潮湿了。两个人坐在床上,把三十六元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李光头的眼睛闪闪发亮,
宋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时的宋钢已经近视了,他双手举起钱看着,快把钱贴到鼻子上
了。李光头提议两个人的钱放在一起,由宋钢统一掌管。宋钢觉得自己是哥哥,应该由他来
掌管。宋钢把床上的钱一张一张捡起来,叠整齐了让李光头最后数一遍过过瘾,自己也最后
数了一遍过过瘾,然后幸福地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
  宋钢说着在床上站了起来,脑袋碰上了屋顶。宋钢低着头解开了他那条接了两截的长裤
,露出里面也是几块旧布料缝制的内裤,内裤的里侧有一个小口袋,宋钢小心翼翼地将两个
人的工资放进了这个小口袋。李光头说宋钢内裤上的小口袋缝制的很精致,问他是谁缝的?
宋钢说是他自己缝制的,说这条内裤也是自己剪裁自己缝制的。李光头哇地一声叫了起来,
他说:
  “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宋钢嘿嘿笑着说:“我还会织毛衣呢。”
  两个人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人民饭店,每人吃了一碗热气蒸
腾的阳春面。李光头说要吃三鲜面,宋钢没有同意,宋钢说等以后生活更好了再吃三鲜面,
李光头觉得宋钢说得有道理,心想这次是吃自己的,不是吃打听林红屁股那些人的,李光头
就点头同意吃阳春面。宋钢走到了开票的柜台前,解开了裤子,一边看着柜台里开票的女人
,一边在自己的内裤里摸索着,让站在身旁的李光头嘿嘿直笑,柜台里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面无表情地等着宋钢摸出钱来,好像这样的事她见得多了。宋钢从内裤里准确地摸出了一张
一元钱,递给柜台里的女人,提着长裤等她找钱回来。两碗阳春面一角八分,找回来八角二
分后,宋钢将钱由大到小叠好了,还有两分的硬币,又摸索着放回内裤的口袋,然后才系上
外面的长裤,跟着李光头走到了一张空桌前坐下来。
  两个人吃完了阳春面,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起走出了人民饭店,一起走进了进了红旗布
店,他们挑选了深蓝色卡其布。这次柜台里站着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宋钢又是当场解
开了长裤,手伸到内裤里摸索起来。那个姑娘看着宋钢的这个动作,看着李光头在一旁坏笑
,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扭过头去,有一句没一句地找她的同事说话。这次宋钢摸索了很长时
间,一边摸着一边还在嘴里数着,当他把钱摸出来时,刚好是布料的价钱,一分不少,一分
不多。当那个姑娘面红耳赤地接过去时,李光头惊奇地问宋钢: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瞎子本领?”
  宋钢眯缝着眼睛,看着那个满脸羞色的姑娘,他的近视眼没有看清楚姑娘脸红了,他笑
着系上长裤,笑着对李光头说:
  “把钱从小到大叠整齐了,就知道第几张是什么钱了。”
  然后两个人抱着深蓝色的卡其布,一起走进了张裁缝的铺子,每人订做了一套中山装。
宋钢第三次解开长裤,第三次伸手在裤裆里摸索起来。张裁缝把皮尺挂在脖子上,看着宋钢
的手在自己的裤裆里摸索,笑着说:
  “很会找地方藏钱……”
  宋钢把钱摸出来递给了张裁缝,张裁缝还举到鼻子前,闻了闻说:“还有屌气味呢……

  近视眼睛的宋钢觉得张裁缝闻了闻他的钱,他走出裁缝铺子后眯缝着眼睛问李光头:
  “他是不是闻我们的钱了?”
  李光头知道宋钢的眼睛近视已经很严重了,他说要去眼镜店给宋钢配一付近视眼镜,宋
钢连连摇头,说等以后生活更好了再配近视眼镜。刚才不吃三鲜面,李光头点头同意,这次
不配眼镜,李光头不答应了。李光头站在大街上对着宋钢吼叫起来:
  “等以后生活更好了,你的眼睛也瞎啦!”
  李光头的突然发火把宋钢吓了一跳,他眯缝着眼睛看到街上很多人都站住脚来看他们了
,宋钢让李光头说话轻点声。李光头压低声音,狠狠地告诉宋钢,若他今天不去配眼镜,他
们就分家。然后李光头大声对宋钢说:
  “走,我们配眼镜去。”
  李光头说着大摇大摆地走向了眼镜店,宋钢犹豫不决地跟了上去。两个人不再像刚才那
样并肩而行,而是一前一后走向我们刘镇的眼镜店,两个人的神态像是刚刚打过一架,李光
头像是胜利者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宋钢像是被打败了,十分窝囊地跟在后面。
  一个月以后,李光头和宋钢穿上了他们深蓝色的卡其布中山装,宋钢还戴上了一付黑边
近视眼镜,李光头在眼镜店里买下了最贵的一付镜架,让宋钢眼圈都红了,一方面是心疼花
了很多钱,另一方面又深受感动,觉得自己的这个兄弟真是好。宋钢刚刚戴上那付黑边近视
眼镜,刚刚走出眼镜店时,不由哇地一声叫了起来,他惊喜万分地对李光头说:
  “好清楚啊!”
  宋钢告诉李光头,戴上近视眼镜以后,整个世界像是刚刚洗过一遍似的清楚。李光头哈
哈地笑,他说宋钢现在有四只眼睛了,看到漂亮姑娘赶紧拉一下他的衣服。宋钢点着头嘿嘿
地笑着,一本正经地为李光头看起了街上的姑娘。兄弟俩穿着崭新的卡其布中山装,用深蓝
的颜色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让几个坐在街边下象棋的老人看见了惊奇不已,他们说昨天
这两个人还穿得跟叫花子似的,今天穿得像是两个县里的领导了。他们感慨地说:
  “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啊。”
  宋钢身材挺拔,面容英俊,像个学者那样戴着黑边眼镜;李光头身材粗短,虽然穿着中
山装,可是满脸的土匪模样。这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刘镇的老人
伸手指着他们说:一个文官,一个武官。刘镇的姑娘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她们私下里议论这
两个人:一个像唐三藏,一个像猪八戒。






  宋钢悄悄热爱上了文学,他对五金厂的供销科长刘作家十分尊敬。刘作家的办公桌上堆
了一叠文学杂志,说起话来虚无缥缈。刘作家喜欢高谈阔论地说文学,在厂里抓住一个人就
会滔滔不绝,可惜五金厂的工人们听不懂他的话,只能满脸傻笑地看着刘作家,私底下议论
纷纷,议论这个刘作家说文学的时候是在说中国话,还是说外国话?为什么让人一句也听不
懂。工人们的议论也传到了刘作家的耳中,刘作家心里不屑地想:
  “这些粗人。”
  文学爱好者宋钢来了以后,刘作家如获至宝,宋钢不仅听懂了刘作家的文学思想,而且
满脸的虔诚,该点头的时候就点头,该笑的时候就笑出声来。刘作家很高兴,酒逢知已千杯
少,只要碰上了宋钢就会说个没完没了,有一次两个人在厕所里撒完尿,刘作家拉住宋钢,
站在尿池旁说了两个多小时。全然不顾厕所里臭气熏天,也全然不顾坐在那里拉屎的人啊啊
喊叫和哼哼低吟。刘作家有了宋钢这个学生以后,觉得自己是文学导师了。原先那些粗人让
他一点导师的感觉也没有,他就是把嘴皮子磨薄了,那些粗人还是一脸的傻笑,连换一种表
情都不会。刘作家开始把他办公桌上的文学杂志借给宋钢阅读了,他拿起一本《收获》,小
心翼翼地用袖管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又当着宋钢的面,一页一页地检查了一遍,说这本《收
获》没有一个地方是脏的,也没有一个地方是破的。他告诉宋钢,读完后还给他的时候,他
也要一页页地检查,他对宋钢说:
  “损坏了要罚款。”
  宋钢把刘作家的文学杂志拿回家,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然后自己开始悄悄地写小说了
。宋钢的小说写了半年,先是三个月写在废纸上,又在废纸上修改了三个月,半年后才工整
地抄写到方格纸上。宋钢的第一个读者当然是李光头,李光头拿过来宋钢的小说时惊叫一声

  “这么厚。”
  李光头一页一页数下去,一共有十三页。数完后李光头崇敬地看了看宋钢,对宋钢说:
  “你真是了不起,写了十三页啊!”
  李光头开始读小说时又惊叫了一声:“你的字写得真好啊!”
  李光头认真地将宋钢的小说读完,他不再惊叫了,开始沉思起来。宋钢紧张
地看着李光头,他不知道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写得是否通顺?他担心这篇小说写得乱七八糟,
他紧张地问李光头:
  “通顺吗?”
  李光头一声不吭,继续沉思着。宋钢心里发虚了,他问李光头:“是不是写得很乱?”
  李光头还是在沉思,宋钢绝望了,心想肯定是自己写得毫无章法,让李光头读了什么都
不知道。这时候李光头的嘴里突然吐出一个字来:
  “好!”
  李光头说完这个“好”字后,又加了一句“写得真好”。李光头认真地告诉宋钢,这是
一篇好小说,虽然还没有好到鲁迅巴金那里,也好到刘作家和赵诗人前面去了。李光头挥舞
着手欣喜地说:
  “有了你以后,刘作家和赵诗人从此暗无天日了。”
  宋钢又惊又喜,这个晚上他激动地失眠了。在李光头的鼾声里,他把已经倒背如流的小
说又读了五遍,越读越觉得没有李光头夸奖得那么好。他心想李光头是自己的兄弟,自然要
说他的好。可是李光头的赞扬又很有道理,李光头还举例说明了这篇小说什么地方写得好,
宋钢重读的时候觉得李光头说好的地方真是很不错。宋钢鼓起勇气,决定把小说拿给刘作家
指正一下。要是刘作家也说他写得好,那他可能真是写得不错了。
  第二天宋钢忐忑不安地把自己的小说拿给刘作家,刘作家先是一愣,他没料到自己的弟
子也写起小说来了。那时刘作家手里拿着擦屁股纸,正要去厕所拉屎,他把宋钢十三页的手
稿压在擦屁股纸的上面,一边读着一边走向厕所;进了厕所以后一只手解开裤子,一只手拿
着宋钢的小说还在读;然后他一边哼哼啊啊地拉屎,一边继续读着宋钢的小说。刘作家拉完
屎,宋钢的小说也读完了,他从厕所里出来,把半张没用完的擦屁股纸压在宋钢小说的上面
,双眉紧蹙地走回了供销科的办公室。整整一个上午,刘作家都坐在办公室里评点宋钢的小
说,他手里捏着一支红笔,把宋钢小说的每一页都涂改了,又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洋洋洒洒
地写下了三百多字的评语。下班的时候,宋钢忐忑不安地出现在供销科办公室的门口,刘作
家一脸严肃地向宋钢招了一下手,宋钢走进了办公室,刘作家把十三页小说还给宋钢,一脸
严肃地说:
  “我的意见都写在上面了。”
  宋钢接过自己的小说时心里凉了半截,上面被刘作家用红笔胡涂乱抹以后已经面目全非
,让宋钢觉得自己的小说可能是有很多问题。这时刘作家得意地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一篇小
说,递给宋钢,让他拿回家认真读一读。刘作家的神态仿佛是将一篇传世佳作递给宋钢,他
说:
  “你看看我是怎么写的。”
  这天晚上宋钢把刘作家的涂改和评语认真读了几遍,宋钢越读越迷茫,不知道刘作家在
说些什么?宋钢也把刘作家的新作认真读了几遍,也是越读越迷茫,不知道好在什么地方?
李光头看到宋钢废寝忘食,好奇地凑上去,先是拿起刘作家给宋钢小说的评语读了一遍,读
完后他说:
  “胡说八道。”
  接着李光头又拿起刘作家的新作,先是数了数,同样的方格纸只有六页,他拿在手里不
屑地抖了抖,说才这么一点。然后李光头读了起来,还没读完就扔到了一旁,对宋钢说:
  “干巴巴的,没意思。”
  李光头打着呵欠躺到了床上,翻身以后鼾声就起来了。宋钢继续认真读着自己被涂改了
的小说和刘作家的新作。虽然刘作家的涂改和评语让他感到迷茫和失望,尤其是那段评语,
几乎把宋钢的小说全盘否定,只是在最后说上了两句鼓励的话。宋钢仍然觉得刘作家这样做
是良药苦口,毕竟刘作家的涂改和评语是花了工夫的。宋钢觉得自己应该投桃报李,也应该
在刘作家新作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写下一段评语。宋钢开始认真地写起了评语,先是写上一些
赞扬的话,最后才指出某些不足之处。宋钢不像刘作家那样,评语都写得涂涂改改,他先在
废纸上写出草稿,又修改了几遍,然后才认真抄写到刘作家新作的最后一页上。
  宋钢第二天上班时将新作还给刘作家时,刘作家坐在椅子里架起了二郎腿,满脸微笑地
等待着宋钢的歌功颂德,他没想到宋钢说了一句:
  “我的意见写在最后一页上。”
  刘作家当时的脸色就变了,他迅速翻到自己新作的最后一页,果然看到了宋钢的评语,
而且还指出了他小说的不足之处。刘作家勃然大怒了,从椅子里跳起来拍了一下桌子,伸手
指着宋钢的鼻子吼叫起来:
  “你,你,你,你怎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刘作家气得说话都结巴了,宋钢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他不明白刘作家为什么愤怒,他支
支吾吾地说着:
  “我动什么土了……”
  刘作家拿起自己的小说,翻到最后一页指给宋钢看:“这,这是什么?”
  宋钢不安地回答:“是我写的意见……”
  刘作家气得将自己的小说狠狠摔在了地上,马上又心疼地捡了起来,他一边抚摸着自己
的小说,一边继续冲着宋钢叫道:
  “你,你怎么敢在我的手稿上乱涂乱写……”
  宋钢终于明白刘作家为什么愤怒了,他也不高兴了,他说:“你也在我的手稿上乱涂乱
写了。”
  刘作家听后一愣,随即更加愤怒了,刘作家接二连三地拍着桌子说:“你是什么?老子
是什么?你的手稿?老子在你手稿上面拉屎撒尿都是抬举你,操你妈的……”
  宋钢也愤怒了,他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指着刘作家说:“你不能骂我妈,你骂我妈,我
就……”
  “你就什么?”刘作家举起了拳头,看到宋钢比自己高出半头,他又把拳头放下了。
  宋钢犹豫了一下后说:“我就揍你。”
  刘作家吼叫道:“你口出狂言。”
  平时恭恭敬敬的宋钢竟然敢说要揍刘作家,刘作家气得拿起桌子上一瓶红墨水就泼了过
去。红墨水泼在了宋钢的眼镜上、脸上和衣服上,宋钢摘下染上红墨水的眼镜,放进了上衣
口袋,然后伸出双手像是要掐刘作家脖子似的冲上去。供销科的其他人赶紧扑上去拉住了宋
钢,把宋钢往门外推。刘作家趁机退到了墙角,指挥着他手下的几个供销员:
  “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去。”
  供销科的几个人把宋钢推回到了他的车间,宋钢一身红墨水,脸色通红地坐在一条长凳
上,他的脸上还有纵横交叉的红墨水在流淌。供销科的几个人站在一旁说了一堆安慰的话,
宋钢车间里的工人也围过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供销科的人向他们讲解了宋钢和刘作家冲突
的全过程。有人问为什么发生冲突,供销科的几个人立刻迷惑起来,他们摇着手摆着头说:
  “他们文人之间的事,我们弄不懂。”
  宋钢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不明白平时温文尔雅的刘作家怎么突然像个泼妇一样骂人了
,这个刘作家说出来的话比村里种田的农民还要粗野难听。宋钢心里愤愤不平,心想刘作家
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就是村里的农民也不应该这样说话。围在身边的人都走开了,宋钢起身
走到水池那里清洗了他的黑边眼镜,又清洗了脸上的红墨水。洗掉了脸上的红墨水,宋钢的
脸色就铁青了,他铁青着脸回到自己的车间,中午下班后又铁青着脸回到家中。
  李光头回家后看到宋钢坐在桌前生气,衣服上的红墨水像是一张地图。李光头问宋钢发
生了什么事?宋钢就把前后经过告诉了李光头,李光头听完后一句话没说,转身走出了家门
,他知道刘作家住在哪条小巷里,他要去教训一下这个不识抬举的刘作家,他粗短的身材摇
晃着走去。
  李光头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就见到了刘作家,刘作家刚从那条小巷里拐出来,手里提着个
酱油瓶,奉老婆之令出来买酱油。李光头站住脚,对着刘作家喊叫:
  “喂,小子,过来。”
  刘作家听着这话觉得十分熟悉,他扭头看到李光头耀武扬威地站在街道对面向他招手,
他想起来小时候他和赵成功还有孙伟经常这样叫着这个李光头,要给这个李光头吃扫荡腿,
现在李光头竟然这样叫他了。刘作家知道他是为宋钢的事来找他的,他迟疑了一下,提着酱
油瓶横穿大街走到了李光头面前。
  李光头指着刘作家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你这个王八蛋,你竟敢把墨水泼到我家宋钢
身上,你他妈的不想活啦……”
  刘作家气得哆嗦了几下。他在宋钢面前举起拳头又放下了,是因为宋钢比他高半个脑袋
,这个李光头比他矮半个脑袋,他就没什么可担心了。他也想回骂李光头几句,眼看着街上
的群众围了上来,刘作家觉得还是应该注重自己的形象,他冷冷地说:
  “请你嘴里干净一点。”
  李光头冷冷一笑,左手一把揪住刘作家胸前的衣服,右手捏成拳头举了起来,李光头凶
狠地叫道:
  “老子的嘴就是脏,老子还要把你干净的脸揍脏了。”
  李光头的气势让刘作家胆怯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李光头虽然矮了半个脑袋,可是十分的
粗壮。刘作家努力想摆脱李光头的手,当着围观群众的面,他要努力保持自己的作家形象,
他一边轻轻拍着李光头抓住自己衣服的手,希望李光头自觉松开,一边文雅地说:
  “我是知识分子,我不和你纠缠……”
  “老子揍得就是知识分子。”
  刘作家的话还没有说完,李光头的右拳已经一、二、三、四揍了上去,揍得刘作家的脑
袋左右摇晃。李光头乘胜追击,五、六、七、八又揍上去四记重拳,刘作家的身体也摇晃起
来,一下子跪倒在地。李光头左手一使劲,把刘作家提了起来,然后九、十、十一、十二再
往刘作家脸上揍了四拳,刘作家手里的酱油瓶掉到了地上,砰地一声碎了。刘作家昏迷了似
的浑身瘫软了,李光头的左手使劲提着他,不让他倒地,右拳像是在击打沙袋,继续往刘作
家的脸上狠揍。把刘作家的眼睛揍得肿成了一条缝,把刘作家的鼻子嘴巴揍得鲜血淋淋。李
光头一共往刘作家的脸上揍了二十八拳,把刘作家揍成了一个车祸受害者。最后李光头提着
刘作家的左手没劲了,松开后刘作家的身体像沙袋似的掉了下去,李光头赶紧从后面抓住刘
作家的衣服。刘作家跪在了地上,李光头左手拉着他的衣领,不让他倒地,李光头笑嘻嘻地
对围观的群众说:
  “这就是知识分子……”
  说完李光头的右拳开始狠击刘作家的背部,一口气揍出了十一拳,揍得刘作家嘴里“嗨
唷嗨唷”地响,李光头发现刘作家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尖声细气了,开始发出一系列沉重的
声响。李光头满脸惊奇地对围观的群众说:
  “听到了吧,这个知识分子在喊劳动号子啦……”
  然后李光头像是做起了科学实验,往刘作家背上狠揍一拳,听刘作家喊叫“嗨唷”一声
。李光头一连揍了五拳,刘作家像是事先约好了一连喊叫了五声“嗨唷”的劳动号子。李光
头满脸的兴奋,一边揍着刘作家,一边对围观的群众说:
  “我把他的劳动人民本色给揍出来啦!”
  这时的李光头自己也汗流浃背了,他的左手一松,刘作家的身体完全掉在了地上,像一
头死猪似的瘫在了那里。李光头擦擦额上的汗水,心满意足地说:
  “今天到此为止。”
  李光头意犹未尽,他想起来刘作家还有一个知识分子同党赵诗人,就对围观的群众说:
  “赵诗人也是个知识分子,你们转告他,半年内我要揍他一顿,也要把他的劳动人民本
色给揍出来。”
  李光头扬长而去,刘作家躺在街上的梧桐树旁满脸是血,来去的群众围在那里看上一会
儿,指着地上的刘作家议论纷纷。李光头对准刘作家的五官揍了二十八记重拳,把刘作家揍
得神知不清了,瘫痪似的躺在地上。直到几个五金厂的工人上班走过时,看到他们的刘科长
被人揍得满脸是血,眼睛转溜溜,咧着嘴傻笑,赶紧把他抬到了医院。
  刘作家躺在医院急症室的病床上,一口咬定揍他的人不是李光头,是李逵。那几个五金
厂的工人不知所云,问他:
  “哪个李逵?”
  刘作家咳嗽着,嘴里吐着鲜血说:“就是《水浒传》里的那个李逵。”
  几个工人惊讶不已,说那个李逵不是在刘镇,是在书里。刘作家点着头说,那个李逵就
是从书里跑出来揍了他一顿。几个工人忍不住笑了,笑着问他,李逵为何要从书里跑出来揍
他呢?刘作家趁势骂了李逵几句,说那是个有勇无谋的马大哈,浑身的肌肉都长到脑子里去
了,这个马大哈李逵得到了错误情报,走错了地方,揍错了人。最后刘作家继续咳嗽着,继
续吐着血,声音嗡嗡地说:
  “李光头哪是我的对手。”
  几个五金厂的工人心想坏了,他们拉住医生,打听他们的刘科长是不是被揍成个傻子精
神病了?医生摇摆着手说,还没有这么严重,说刘科长只是被人揍出了妄想性回忆,医生说

  “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李光头扬言下一个挨揍的是赵诗人,这话传到赵诗人耳中,赵诗人气得脸色苍白,他鼻
子里放屁似的里一连哼出了五六声,很少说脏话的赵诗人忍不住骂了一声:
  “这个小王八蛋。”
  赵诗人对我们刘镇的群众说,想当初,也就是十一、十二年前,这个李光头吃了他多少
扫荡腿,这个李光头哭着喊着摔着跟斗,一口气摔出去半条街。赵诗人声称李光头是人渣,
十四岁就到厕所里去偷看女人屁股,被他赵诗人生擒活捉以后怀恨在心,一直想伺机报复。
赵诗人回想起当年揪着李光头游街时的无限风光,苍白的脸色红润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宏
亮了。有群众说李光头也要把赵诗人的劳动人民本色给揍出来,赵诗人的脸色又苍白了,他
气得声音直发抖,他说:
  “我先揍他,你们看着吧,我先把这个劳动人民揍成个知识分子,揍得他从此不说脏话
,揍得他以礼待人,揍得他尊老爱幼,揍得他温文尔雅……”
  有群众笑着说:“你这么揍下去,不就把他揍成个李诗人了吗?”
  赵诗人听后一愣,随即喃喃地说:“揍成个李诗人也无妨。”
  赵诗人在大街上口出狂言,回到家里就发虚了。他心里七上八下,想想自己要是和刘作
家打架,就是大战一百回合,自己可能只是略占上风,而且把握并不大。想想李光头把刘作
家揍得毫无还手之力,把刘作家揍出了妄想性回忆,让刘作家错把李光头当李逵了,成了刘
镇群众饭后茶余的笑料;想想自己可能也是同样的下场,甚至更加不如。赵诗人觉得李光头
是那种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愣头青,揍起人来不知道轻重死活,他对准刘作家的脸蛋揍了二
十八拳,揍出了刘作家从未有过的妄想性回忆,他要是对准自己的脸蛋揍上八十二拳,还不
把自己揍得一辈子呆头呆脑,揍成妄想性人生了。这么一想后,赵诗人能不上街就不上街了
,有时迫不得已必须上街的话,赵诗人走路时也像个侦察兵那样探头探脑,眼观六路耳听八
方,一旦发现有李光头的敌情,立刻窜进一条小巷躲藏起来。
  刘作家挨揍后在医院里躺了两天,在家里躺了一个月。李光头被陶青叫到民政局的办公
室臭骂一顿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此后有群众当面问起李光头:为何要把知识分子刘作家
,揍成了劳动人民刘成功?李光头矢口否认,他嬉笑着说:
  “我没揍他,是李逵揍了他。”
  刘作家被李光头揍进了医院,揍到了床上下不来,宋钢心里不安了,虽然刘作家那天的
所作所为让宋钢很生气,可是李光头把刘作家揍成那样,宋钢觉得也不对。宋钢一直想去探
望刘作家,又怕李光头不高兴,这事就拖了下来。眼看着刘作家马上就要伤愈复出,马上就
要回到五金厂供销科上班了,宋钢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支支吾吾地对李光头说:
  “应该去探望一下刘作家。”
  李光头挥了一下手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宋钢继续支支吾吾,他说把人家打伤了,去探望的话,总得提点什么过去。李光头不知
道宋钢要说什么,他问:
  “你吞吞吐吐想说什么?”
  宋钢只好实话告诉李光头,他想买几个苹果去探望刘作家。李光头一听苹果,马上吞起
了口水,说自己这辈子还没吃过苹果呢,他说:
  “这不便宜那个劳动人民了?”
  宋钢不再说话了,他低头坐在桌前。李光头知道宋钢心里不安,就拍拍宋钢的肩膀说:
  “行,你就买几个苹果去探望那个劳动人民吧。”
  宋钢感激地笑了,李光头摇着头对宋钢说:“我不在乎那几个苹果,我是担心,我费了
很大的劲才揍出了他的劳动人民本色,我担心他一吃上苹果,知识分子的嘴脸又吃出来了。

  宋钢在街上的水果铺子买了五个苹果,他先是回到家里,把里面最大最红的那个苹果挑
出来,给李光头留着,另外四个苹果他放进了旧书包。宋钢背着旧书包来到刘作家家中,那
时候刘作家早已康复,坐在院子里和邻居聊天,听到宋钢在门外向人打听,他立刻站起来,
走进屋子躺到了床上。
  宋钢小心翼翼地走进刘作家的屋子,刘作家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宋钢走到床前,刘作家
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就闭上了。宋钢在刘作家的床前站了一会儿,轻声说了一句:
  “对不起。”
  刘作家的眼睛睁开来,看了宋钢一眼又闭上了。宋钢站了一会儿,打开书包把里面四个
苹果拿了出来,放在刘作家床前的桌子上,他轻声对刘作家说:
  “我把苹果放在桌子上了。”
  刘作家一听说苹果,不仅眼睛睁开了,整个身体都张开似的坐了起来。他看见桌上的四
个苹果,立刻满脸欢笑,他对宋钢说:
  “你真是客气。”
  刘作家说着拿起一个苹果在床单上擦了擦,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刘作家幸福
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清脆地一口一口咬着苹果,清脆地在嘴里嚼着苹果,就是往肚子里
吞的声音都是清脆的。正如李光头意料的那样,刘作家吃完一个苹果后,马上把知识分子的
嘴脸吃出来了。刘作家眉飞色舞地和宋钢谈起了文学,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半年过去了,李光头没有机会把赵诗人的劳动人民本色给揍出来,他也忘记了自己对刘
镇群众许下的诺言,他越来越忙了,他当上了福利厂的厂长。李光头刚去的时候,两个瘸子
是福利厂的正副厂长,没过半年两个瘸子都心甘情愿地听从李光头的指挥了。
  这时的李光头只有二十岁,已经是个李厂长了。福利厂原来只有两个瘸子、三个傻子、
四个瞎子、五个聋子的时候,年年亏损,年年要到陶青那里去申请救助。陶青掌握的民政经
费本来就少,年年都要拆东墙补西墙。福利厂是陶青一手创建起来的,陶青指望福利厂能够
解决十四个残疾人的吃饭问题,福利厂不仅没有挣钱,他年年还要往里面贴钱弥补亏损。陶
青收留李光头是因为李兰给他叩头叩破了额头,没想到李光头去的第一年就让福利厂扭亏为
盈了,不仅十四个残疾人的工资解决了,还上缴了五万七千两百二十四元的利润。第二年更
是不得了,上缴到陶青这里的利润高达十五万之多,人均利润达到一万元。县长见了陶青都
是满脸笑容,说陶青是全中国最阔的民政局长,然后悄悄请求陶青从福利厂上缴的利润里拿
出一些来,让他去填补县里的财政窟窿。
  陶青因此荣升为局长,他几年没有去福利厂看看了,这天他开完会散步着走进了福利厂
。陶青早就知道福利厂的两个瘸子厂长不管事了,成了两个摆设,李光头是个实际的厂长了
。陶青还知道李光头进了福利厂不到半年,就带着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和五个聋
子到照相馆去拍了一张全家福,然后带着这张全家福的照片上了长途汽车去了上海。李光头
上车前在苏妈的点心店里买了十个馒头做干粮,他在上海奔波了两天,跑了七家商店和八家
公司,拿着福利厂全家福的照片到处给人看,指着照片上的人一个个告诉那些商店和公司的
领导,哪个是瘸子,哪个是傻子,哪个是瞎子,哪个是聋子,最后指着照片上的自己说:
  “只剩这个,不瘸不傻不瞎不聋。”
  李光头到处博得人们的同情,他把十个馒头吃光后,终于在一家大公司拿到了加工纸盒
的长期合同,然后才有了福利厂现在的辉煌。
  陶青走进福利厂的时候,瘸子副厂长刚好从厕所里出来,陶青问他厂长在哪里?瘸子副
厂长回答说,厂长正在车间里干活。陶青让他把厂长叫来,自己走进了厂长办公室。陶青看
到墙上挂着那张全家福的照片,他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两张桌子,两个瘸子厂长正
在下象棋,一边下棋一边悔棋,一边悔棋一边对骂。现在只有一张桌子了,陶青心里有些奇
怪,难道瘸子正厂长把瘸子副厂长赶出办公室了?陶青在办公桌后的椅子里刚坐下,李光头
就跑进来了,李光头还没进门就在外面喊叫了:
  “陶局长,陶局长你来啦!”
  陶青看到李光头也是很高兴,他笑着对李光头说:“你干得不错。”
  李光头谦虚地摇摇头说:“才刚开始,还要努力。”
  陶青赞许地点点头,问李光头是不是很满意现在的工作?李光头连连点头,说他很喜欢
现在的工作。陶青和李光头聊了一会,往门外望了望,心想那个瘸子厂长怎么还不来?车间
就在隔壁,瘸子厂长走路是慢了一点,也应该来了。陶青问李光头:
  “你们厂长怎么还不过来?”
  李光头听后先是一愣,随即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来了呀,我就是厂长。”
  “你是厂长?”陶青吃了一惊,他说,“我怎么不知道?”
  李光头笑着说:“你工作太忙,我不好意思来打扰你,所以没有告诉你。”
  陶青的脸色沉下来了,他问李光头:“原来的两个厂长呢?”
  李光头摇着头说:“已经不是厂长了。”
  陶青明白了为什么办公室里只有一张桌子了,他指着桌子问李光头:“这是你的办公桌
?”
  李光头点着头说:“是。”
  陶青严肃地说:“厂长的任免应该通过组织,先是民政局领导讨论通过,再上报县政府
批准……”
  李光头连连点头,他对陶青兴奋地说:“对,对,你说得对,你正式把原来的厂长免了
,再正式任命我当厂长。”
  陶青沉着脸说:“我没有这个权力。”
  “陶局长你太谦虚了,”李光头嘿嘿笑着伸手指着陶青说,“谁当福利厂的厂长,还不
是你说了算数?”
  陶青哭笑不得,他说:“不懂规矩。”
  接下去的情景更是让陶青哭笑不得,自封为厂长的李光头带着陶青去参观糊纸盒的车间
,十四个残疾人都口口声声叫李光头为“李厂长”,就是原来的两个瘸子厂长也是恭恭敬敬
地叫“李厂长”。李光头厂长站在陶青局长身旁使劲鼓掌,十四个残疾人也跟着使劲鼓掌,
李光头还嫌掌声太轻,对他手下的十四个忠臣喊叫道:
  “陶局长来看望我们大家啦!把掌声给我鼓出鞭炮的响声来!”
  十四个忠臣拼命鼓掌了,把十四具身体都鼓得发动起来了。李光头还嫌不够,他挥手说

  “大声喊,欢迎陶局长!”
  两个瘸子和四个瞎子扯破了嗓子喊:“欢迎陶局长。”
  五个聋子张着嘴笑着,不知道两个瘸子和四个瞎子在喊些什么,李光头急忙跑上去,让
五个聋子看着他的嘴巴,李光头的嘴一张一合像是浮出水面的鱼嘴一样,终于让五个聋子找
对了口形。五个聋子里有三个还是哑巴,只有两个不哑的聋子喊出了声音,喊出来的“欢迎
陶局长”响得震耳欲聋,李光头十分满意,两个大拇指全对他们竖起来了。接着李光头又发
现了新问题,三个傻子不会喊叫“陶局长”,他们喊着“欢迎李厂长”。这让李光头很丢面
子,李光头赶紧跑到三个傻子前面,像是教他们唱歌似的教他们喊“欢迎陶局长”,李光头
的两条胳膊上下舞动着,嗓子都喊哑了,三个傻子还是喊着“欢迎李厂长”。陶青忍不住哈
哈大笑了,李光头不好意思地对陶青说:
  “陶局长,给我一点时间,你下次来,我保证他们会喊‘陶局长’了。”
  “不用啦,”陶青摆摆手说,“他们‘李厂长’倒是喊得很利索。”
  陶青走出车间时回头看了看两个瘸子厂长,对李光头说:“我以为这两个厂长是两个摆
设,现在才知道连摆设都不是。”
  两个月以后,李光头正式被任命为福利厂的厂长。李光头被叫到陶青的办公室,陶青把
县政府批复的任命文件给李光头读一遍,李光头激动得脸色通红,他告诉陶青,福利厂的三
个傻子已经可以很利索地叫“陶局长”了。陶青嘿嘿地笑,然后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李光头,
正式任命他当厂长有很大的阻力,因为他过去犯过错误。陶青像是对自己的心腹说话那样,
低声告诉李光头,别人都视李光头为他的嫡系,他要李光头从此注意自己的形象,改一改满
身的土匪习气。最后陶青给李光头下达利润指标,他伸出两根手指说:
  “你今年要上缴二十万利润。”
  李光头伸出三根手指:“我上缴三十万,达不到这个指标我就辞职。”
  陶青满意地点点头,李光头卷起县政府批复的任命文件就要往口袋里塞,陶青指着任命
文件说:
  “你这是干什么?”
  李光头说:“我拿回家。”
  陶青摇了摇头说:“你真是不懂规矩,这文件是要拿到组织部备案的,你现在是国家干
部了。”
  “我是国家干部了?”李光头一脸的受宠若惊,他说,“那我更应该拿回家给宋钢看看
了。”
  陶青想起了十二年前的宋钢,一个可怜又可爱的孩子。陶青犹豫了一下,同意李光头把
任命文件拿回家给宋钢看一看,但是他要求李光头下午就把文件交还回来。李光头出门的时
候给陶青鞠躬,他真诚地说:
  “谢谢陶局长让我当厂长。”
  陶青拍拍他的肩膀说:“谢什么,你都先斩后奏了。”
  李光头把“先斩后奏”听进去了,他嘿嘿地笑,当他走出民政局的院子,“先斩后奏”
再从他嘴里出来时,完全变味了。
  李光头手里拿着县政府批复的任命文件,路上见到认识的人就把文件展开来给他们看,
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们,他现在是李厂长了。在桥上遇到童铁匠时,李光头拉着他干脆坐到了
桥栏上,摆开架势讲起了自己是怎么当上福利厂厂长的,他告诉童铁匠,他早就是实际的福
利厂厂长了,他抖动着手里的任命文件说:
  “这张纸只是给个名份。”
  “对。”童铁匠叫了一声,他说,“好比是结婚证,谁还憋到结婚那天,早睡到一起了
,结婚证就是给个名份,这叫合法化。”
  “对,就是合法化。”李光头也叫了起来,他对童铁匠说:“用陶局长的话说,我是先
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人家姑娘只好嫁给我了,这叫先斩后奏。”
  李光头回到家里时,宋钢已经做好了午饭,摆好了碗筷坐在桌前等着李光头。李光头小
人得志地在桌旁坐下来,不屑地看一眼桌上的饭菜,嘴里嘟哝地说:
  “堂堂李厂长天天吃这些破菜烂饭……”
  宋钢不知道李光头是正式的厂长了,他以为李光头还是那个自封的厂长,他嘿嘿笑了一
声,端起饭碗自己吃了起来。李光头这时才把那张任命文件展开来,伸到了宋钢的眼睛下面
,宋钢嘴里嚼着饭菜看完了任命文件,惊喜地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宋钢嗡嗡地叫着,满嘴的
饭菜让他说不出准确的话来,他一口将饭菜吐到了手掌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大叫起来:
  “李光头,你真的是……”
  李光头镇定自若地纠正宋钢的话:“是李厂长。”
  “李厂长,你真的是李厂长啦!”
  宋钢兴奋地叫着在屋子里蹦跳,嘴里一声声叫着“李厂长”,捏着饭菜的拳头对准李光
头的胸膛接连捶打了三拳,拳头里的饭菜飞溅出来,飞溅到了李光头的脸上。李光头抹着脸
上宋钢嚼过的饭菜,哈哈笑个不停。宋钢的拳头还要往他胸膛上捶打,李光头跳起来躲闪着
宋钢的拳头。就像宋钢提着旅行袋从乡下回来时那样,两个人蹦蹦跳跳地在屋子里嬉笑打闹
,这次是宋钢追打李光头,李光头满屋子乱跑躲闪着宋钢的拳头。他们把椅子凳子全部碰倒
在地,把桌子也撞斜了,碗里饭菜全泼在了桌子上。宋钢这才收回了自己的拳头,想起来拳
头里还沾有刚才吐出来的饭菜,他拿起抹布擦了擦手,将泼在桌子上的饭菜收拾到碗里,又
把倒地的椅子扶起来,然后对着正在笑着喘气的李光头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对李光头说

  “李厂长,请吃饭。”
  李光头喘着气摇着头说:“我堂堂李厂长要吃三鲜面。”
  宋钢眼睛一亮,挥一下手说:“对,吃三鲜面,庆祝一下。”
  宋钢不屑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拍着李光头的肩膀走出了屋子,锁上屋门向前走了
几步后,宋钢又站住了,他问李光头三鲜面要多少钱一碗?李光头说三角五分钱一碗。宋钢
点着头又走回到了屋门前,贴着屋门解开了裤子,手在内裤里摸索了一会,摸出来了七角钱
,放进上衣口袋后,神气地向前走去了。宋钢一边走,一边对李光头说:
  “你现在是厂长了,我是厂长的哥哥,我不能再当着别人的面去裤裆里摸钱了,我不能
让我的厂长弟弟丢面子。”
  兄弟俩像是凯旋的英雄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李光头手里还捏着那张任命文件,宋钢
两次停下来,要求李光头把任命文件再给他看一遍,宋钢站在大街上朗诵似的大声读着任命
文件,读完后由衷地对李光头说:
  “我真是太高兴了。”
  兄弟俩走进了人民饭店,宋钢刚跨进饭店的大门,就对着柜台里开票的女人喊叫起来:
  “两碗三鲜面!”
  宋钢走到开票的柜台前,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准备好的七角钱,重重地拍在了柜台上,
把里面开票的女人吓了一跳,她嘟哝着说:
  “才七角钱,就是十元钱也用不着这么使劲。”
  兄弟俩吃完了三鲜面,满头大汗地往回走。一路上李光头三次展开任命文件给认识的人
看,宋钢两次站住脚朗诵了两遍。回家后宋钢要求他来保管任命文件,他怕李光头以后会弄
丢了。李光头听了宋钢的话以后,满脸的陶局长表情,满嘴的陶局长语气,李光头说:
  “你真是不懂规矩,这文件是要拿到组织部备案的,我现在是国家干部了。”
  李光头的话让宋钢更加欣喜,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弟弟真是了不起,他把任命文件捧在手
里,要把每个字都吃下去似的读了最后一遍。读完后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任命文件了,
宋钢满脸的遗憾,随即他灵机一动,立刻去找来一张白纸,用黑墨水工工整整地将任命文件
抄写下来,又用红墨水把上面的公章小心翼翼地画出来。李光头嘴里不停地“啧啧”,说宋
钢画出的公章比真公章还要真。宋钢画完公章后,如释重负地笑了,将任命文件还给李光头
,拿起自己这张,对李光头得意地说:
  “我们以后可以看这个。”
  兄弟俩的工资由宋钢保管,宋钢每次花钱都要和李光头商量,都要征得李光头的同意。
李光头正式当上厂长以后,宋钢自作主张上街给李光头买了一双黑皮鞋,宋钢说李光头是厂
长了,不能再穿那双破球鞋了,应该穿上一双亮闪闪的黑皮鞋。李光头看到宋钢给他买的黑
皮鞋很高兴,他数着手指,从县里的书记县长数到县里的局长,从县里的局长数到几个大厂
的厂长,李光头说刘镇有身份的人都穿着黑皮鞋,他说:
  “我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李光头身上的毛衣也破烂了,而且有几种颜色混杂在一起,那是李兰生前用几件旧毛衣
拆下的毛线织出来的。宋钢上街给李光头买了一斤半米色的新毛线,下班回家后,他就开始
给李光头织毛衣,他一边织着一边贴到李光头身上比划着,一个月以后新毛衣织成了,李光
头一穿非常合身,胸前还有波浪的线条,波浪上面是一艘扬帆启航的船。宋钢说这胸前扬帆
的船象征了李光头的远大前程,李光头高兴地哇噢哇噢直叫,他对宋钢说:
  “宋钢,你真是了不起,女人的事你也会做。”
  穿上了黑皮鞋的李光头,每次出门都要穿上深蓝色的卡其布中山装,每个纽扣都扣严实
了,连风纪扣都扣上。自从穿上宋钢织出的米色新毛衣以后,李光头就不再扣中山装上的纽
扣了,他敞开着中山装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为了让人清楚地看到他新毛衣上面的波浪和扬
帆的船。他的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将上衣挡在胳膊后面,挺着厚实的胸膛走着,逢人咧嘴
微笑。
  我们刘镇的女人从来没有见过毛衣上还能织出扬帆的船,她们见到李光头把他围在中间
,五六只手同时扯着李光头的新毛衣,研究上面的船是怎么织出来的,她们赞叹不已,她们
说:
  “上面还有帆呢!”
  这时的李光头仰着脸嘿嘿笑着让她们欣赏,听着她们夸奖他身上的船毛衣,她们问他,
谁这么心灵手巧?李光头骄傲地说:
  “宋钢,宋钢除了生孩子不会,什么都会。”
  我们刘镇的女人赞叹了船的图案和帆的图案后,开始研究这毛衣上的是一艘什么船?她
们问李光头:
  “是不是渔船?”
  “渔船?”李光头生气地说,“这叫远大前程船。”
  她们庸俗的提问让李光头十分恼火,他推开她们的手,觉得把远大前程船的毛衣给她们
欣赏,简直是对牛弹琴。李光头恼火走去时,还回头奚落了她们一句:
  “你们,哼,除了会生孩子,还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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