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园在线

荔园之美,在春之萌芽,在夏之绽放,在秋之收获,在冬之沉淀

[回到开始] [上一篇][下一篇]


发信人: xxyy (利欲驱人万火牛 江湖浪迹一沙鸥),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犀照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Fri Jun  1 15:47:04 2007), 站内

武侠小说 科幻小说 言情小说 古典文学 纪实传记 名家风采 侦探小说 军事天地 外国文学
 精美图片 古典音乐 影视娱乐 flash歌曲

        犀照



【楔子&简介】

    可爱的、令卫斯理有时见到他也不免头痛的少年温宝裕,在这个故事中首次出现。
“犀照”这个故事,也可以说是“温宝裕出世记”,像“封神榜”中哪吒出世一样,从
此有了这个性好胡思乱想、常有匪夷所思想法、又胆大妄为、行动完全出格的少年人,
在卫斯理故事中翻江倒海,大展拳脚。以后的许多故事,都和他有关,而且环绕著他,
又发展出不少别的人物来,都性格鲜明,很可以有点故事在他们身上发展。

    这个故事中的胡怀玉博士,是不是真的患了病,还是遭到了不知名生物的侵入?近
几年来,令得人人谈虎色变的、破坏人类先天免疫能力的那种病毒,有报导说是从实验
室中不小心“逃”出来的  如果这项报导属实,那么胡怀玉的忧虑,就大有道理。

    实用科学能解释的东西太少,所以在许多情形下,需要幻想,在幻想的基础上,科
学能进一步发展;若囿于现在实用科学所能知的,连幻想一下都没有可能了。

    幻想是主,科学是副!



【第一部:从南极寄来的一块冰】

    那天,在一个宴会上,一位美丽的女士忽然对我说:“你们写故事的人真好,好像
可以认识各种各样的古怪人物,甚么人都可以在你们笔下出现。”

    我笑而不答,对一个珠光宝气、体态因为不肯在食用上稍为牺牲一点而变得肥胖、
有进一步的趋势变为臃肿的女士,很难解释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或许她的智慧十分高
,但是由于长期来太过优裕的生活,使她没有多动脑筋的机会,所以自然会变得不甚灵
敏。

    我这样说,绝对没有轻视这类女士的意思,只不过指出事实。

    而事实的另一点是,那位美丽的女士,真是十分美貌,她的美貌,远在她身上所佩
戴的过量的名贵饰物之上,可是她自己却显然不知道,因为她正以一切可能的动作,有
意无意地在炫耀她手上的一只极大的翡翠戒指,而忽略了她那带著三分稚气的动人的笑
容。

    我没有说甚么,在座的一位男士却代我反驳:“其实,卫先生笔下的人物,也只不
过是普通人,只不过他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发掘出古怪的事情来。”

    那位美丽的女士不服气:“普通?他连神仙都认识,还说普通?”

    那位男士显然知道对方所指的“神仙”是甚么人,所以立即回答:“你是说贾玉珍
?当卫先生认识贾玉珍的时候,他并不是神仙,只不过是一个古董商人,如果当时卫先
生以低价把那扇屏风卖给了他,那么以后再有甚么事发生,自然和卫先生也不发生任何
关联。”

    美丽的女士显然是她说甚么人家就一定附和她的意见惯了,所以一旦遇到了反驳,
神情就相当不自在,她扬了扬手:“是吗?那就是说,卫先生就算遇上了一个最平凡的
人,也可以在他身上发掘出一个奇特的故事?”

    我对于这种争论,不是十分喜欢,一面喝著酒,一面道:“我倒有点像日俄战争时
的中国。”

    那位男士笑了起来,他听懂我的话,可是那位女士却睁大了眼,分明不懂,我也懒
得解释,要告诉她日本和俄国打仗,战场却是在中国,看来相当吃力,可是那位女士却
还不肯就此干休:“卫先生,我看你就不能在我先生身上,发掘出甚么奇特的故事来。


    我微笑道:“恐怕不能。”

    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这位美丽华贵的女士的先生干甚么,连她是甚么人,我也不
知道,我顺口这样说,是根本不想把这个话题持续下去。

    而那位女士却连这样的暗示都不明白,神情像是一个胜利者:“看,是不是?”

    那位男士有意恶作剧,要令这位女士继续出丑,他问:“你先生是……”

    美丽的女士的口部,立刻成了一个夸张的圆圈,彷彿人家不知道她丈夫是谁,是一
种极度的无知。

    席中另有一个看来相当温文的长者,在这时道:“温太太是温家的三少奶奶。”


    我和那位男士,不禁一起笑了起来,“温家三少奶奶”又是甚么玩意儿?这似乎是
一些人的通病,自己以为有了点钱,全世界就该知道他们是甚么人。当然,真到了奥纳
西斯、侯活晓士或洛克斐勒,自然有权这样,可是一些小商人,真是,请原谅他们,但
是笑还是忍不住。

    我和那男士一面笑,一面互相举了举杯表示我们都明白各自笑的是甚么。

    那位老者又道:“温家开的,是温余庆堂。”

    我眨了眨眼睛:“听起来,像是一间中药店。”

    那男士也学我眨了眨眼睛:“多半还发售甚么诸葛行军散之类,百病可治的独步单
方成药。”

    那位男士说著,放肆无礼地哈哈大笑,抱著我:“中药店的掌柜,卫先生,我承认
,只怕你也不能从蝉蜕、桔梗、防风之中,发掘出甚么奇特的故事了,算我说得不对吧
!”

    那位男士在他的言语之中,表现了明显的轻视,令得阖座失色,那位美丽的女士,
更是一阵青一阵白,下不了台。

    我只好替她解围:“那也不见得,事实上,任何人都可以有奇特遭遇。”

    那位男士道:“是吗?中药店掌柜,哈哈,哈哈!”

    他一面笑著,一面站了起来,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乾,向著我说:“很高兴认识你,
我姓罗,叫罗开。”

    这位男士一说出名字来,我震动了一下。这个人的名字,对在座的其他人来说,一
点意义也没有,但是我却知道他是一个传奇人物,有著一个古怪的、不是现代人应该有
的外号:“亚洲之鹰”。他也有许多极神奇的经历,我很想认识这个人。

    本来,我颇对他的这种肆无忌惮的神情有点不以为然,但既然知道了他是甚么人,
以他这样的人而言,自然有资格这样做。

    我也站了起来,向他伸出手去,我们握著手,他笑著,他有著十分英俊深刻的脸谱
,说的话也更不客气:“卫先生,我看我们可以另外找一处地方谈谈,今天我有空。”
我即道:“好,很高兴能够认识你。”我来参加这个宴会,只是因为宴会主人是白素一
个远亲,左托右请,非要我来不可,本来就索然无味。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有“亚洲之
鹰”之称的罗开,这真是意想不到的高兴。

    其余人,自然不必再打甚么招呼了,罗开先转身向外去,我也跨出了一步,可是就
在这时,有人拉住了我的衣角,同时,我也听到了一个少年人在叫我:“卫先生,卫先
生。”

    我回头看了一下,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睁大眼睛望向我。是一个十分俊美
的少年,而且,看他脸上的神情,像充满了无数疑问。

    我正在想问他有甚么事,那位美丽的女士已经用听来美丽的声音叱道:“阿宝,放
开手,人家卫先生说不定赶著去见外星人,你拉住他干吗?”

    我皱了皱眉,向那位美丽的女士看去,她权威地盯著那少年。

    那少年神情十分为难:“妈,我……”

    那位美丽的三少奶奶又喝道:“放手!”

    那少年放了手,我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别难过,小朋友,我见过很多想把他
们自己的无知加在下一代身上的人,不过,可以告诉你,他们不会成功。”

    当时,我急于和罗开这个传奇性人物去畅谈,而且也不知道这个温家的少年有甚么
事,所以只想脱身,而且我的话,也已令那位三少奶奶的神情难看之至,连她的美丽也
为之逊色。

    我说著,又想离开,那少年却哀求道:“卫先生,我想……我想……”

    我笑了起来:“我现在有事,小朋友,我答应,你有事可以来找我,好不好?”

    他神情有点无可奈何,咬著下唇,我不再理会他,转过身去,却已不见罗开,我忙
走出了那家饭店,也没有看见到他。

    在饭店门口等了片刻,他仍然没有出现,这个人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我站在玻璃门外,心中自然不很高兴,因为像罗开这种传奇人物,行踪飘忽,不是
有那么多偶遇的机会。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我决不定是不是再回去找他,迟疑著半转过身去,却看到刚才拉住了我的那个少年
,正飞快地向外奔来,几乎是一下子就冲到了门前。

    由于他向前冲来的速度极快,玻璃门自动开关,开门的速度配合不上,眼看他要重
重地撞在门上,门旁的司阍发出惊叫声,吓得呆了,不懂得如何去阻止这个少年。

    我在玻璃门外,全然无能为力,门旁虽然还有几个人,也都只是在怔呆。我知道用
这样大的冲力,撞向一扇玻璃门,可能造成相当严重的伤害,可是也只好眼睁睁地看著


    就在这时,一个人以极快的身法,也不知道他从甚么地方闪出来,一下子就挤进了
那少年和玻璃门之间不到半公尺的空间。

    少年重重撞在那人的身上,那人受了一撞,身子连动都没有动,双手已按住了那少
年的双肩。

    虽然这时,那人还只是背对著我,但是我已经可以认出这人正是罗开。这时,他身
后的玻璃门打开,那少年人不知向他说了一句甚么,就匆匆走出门,迳自向我走来。

    罗开也转过身,我向他扬了扬手,他却向我急速地做了手势,我一看就认出他是在
用聋哑人所作的手势在对我说话,他在告诉我,忽然之间,有了重要的事,我们只好下
次再长谈了。

    他打完了手势,转身就向前大踏步走了开去,一下子就转过了弯角,看不见了。

    那时,那少年也已来到了我的身边,仰起了头,望定了我。

    我语音之中,带著责备:“刚才不是那位先生,你已经撞在玻璃上了。”

    那少年喘著气:“我……怕你已经走了,心里急……所以……所以……”

    我挥著手:“不必解释了,你有话要对我说?”

    少年用力点头。我向前走出了几步,在饭店门口的一个喷水池边,生了下来。少年
来到我的身前,搓著手,我向他望去,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这池水中,是不是有许
多我们看不见又不了解的东西?”

    我怔了一怔,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他这样问是甚么意思。

    他又道:“我是说,世上是不是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空间,都充满了我们看不到又

不知道的东西。”

    人的思想,据说,随著年龄的增长而逐步变得成熟,但是我却一直认为,人的思想
在“不成熟”的时候,更多古怪的想法。这种古怪的想法,甚至出现在儿童的言行之中
,很多成年人不会赞同或喜欢,责之为不切实际,但这种古怪的想法,在很多时候,却
是促进人类思想行为进步的原动力。

    眼前这个少年,显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不是一个普通的、没有头脑的少年,他问的
问题,已经重复了两次,我还是不甚明白他究竟想问甚么,可是看他问得这样认真,我
也绝不想敷衍了事。

    (在这时候,我十分自然地想起了一个人来,这个人是李一心。当他还是少年的时
候,他的言行看来是不可理解的、怪诞的,甚至他自己也不能理解。但是等到后来事情
真相大明时,才知道他自有重大的使命,这事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

    (有关李一心的事,记载在“洞天”这个故事之中。)

    这使我对眼前这个少年,也不敢怠慢:“你究竟想问甚么?我不是很明白。”

    那少年向我望来,神情像是不相信,口唇掀动了两下,才道:“卫先生,你不是甚
么全都知道的吗?”

    我摊了摊手:“我从来也未曾宣称过甚么都知道,世上也决不可能有人甚么都知道
。如果你想知道些甚么,那么你至少要在问人的时候,把问题说清楚。”

    那少年出现十分失望的神情来:“我认为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我心中不禁有点冒火,正想再说他几句,他的母亲--那位美丽的温家三少奶奶,
已经出现在饭店的门口,大声叫:“阿宝。”

    虽然她体型略胖,符合女高音歌手的身型,可是附近的人,显然都想不到,她会发
出如此宏亮可怕的一下叫声,以致二十公尺的范围之内,人人停步,用错愕的神情向她
望。而她却泰然自若,又发出了第二下更有过之的叫声。

    那少年皱了皱眉,匆匆道:“我实在已问得够清楚了,我是说……”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快去吧,不然,你母亲再叫几下,这座三十多层的建筑物
,可能被她的叫声震坍。”

    那少年苦笑了一下,转过身,向他的母亲走了过去,一辆由司机驾驶的大房车驶了
过来,他们两母子上了车,车子驶了开去。我看到那少年在车中向我挥著手,可是他的
母亲却用力将他挥著的手,拉了下来。


    我倒很有点感触,那个叫“阿宝”的少年,有他自己的想法,可是他的母亲!他虽
然生长在一个十分富裕的家庭之中,可是不一定快乐,至少,就没有甚么人可以和他讨
论他心中古怪的想法。

    我慢慢站了起来,望著喷水池,又把那少年刚才的问题想了一遍,仍然不明白他想
了解甚么。他问的是:是不是每一个空间中,都充满了我们看不到又不了解的东西?这
种说法,相当模糊,甚么叫“看不到又不了解的东西”?几乎可以指任何东西!譬如说
,空气中的细菌,看不见,也不见得对之有多少了解。细菌或者还可以通过显微镜来看
,有形体,空间之中,有更多没有形体的东西,如电波、无线电波,等等。或者没有形
体的,就不能称之为“东西”;那么,他究竟是指甚么而言?我在回家途中,还是一直
在想。他迫切想在我这里得到一个疑问的答案,而我未能满足他,这多少使我感到歉然


    回到了家中,我和白素谈起了这少年,白素想了片刻:“少年人有很多奇妙的想法
,而又没有一个系统的概念,所以无法化为语言或文字,使别人理解他们究竟在想甚么
。”

    她停了一停:“我们也都曾经过少年时期,你在少年时,最想甚么?”

    我吸了一口气:“在我们那个时代,少年人的想法比较单纯,我只想自己会飞,会
隐身法,做一个锄强扶弱的侠客,你呢?”

    白素用手托著头,缓缓地道:“我只想知道,宇宙之外,还有甚么。”

    我伸了伸舌头:“真伟大,这个问题,只怕十万年之后,也不会有答案。”

    白素低叹了一声:“人生活在地球上,地球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可是人的
思想,却早已在探索宇宙究竟有多大、宇宙之外是甚么?谁说人的思想受环境的约束限
制?”

    我也大为感叹:“当然,人的思想无限,就像宇宙无限一样。”

    和白素说了一会,仍然不知道那少年想弄明白甚么,自然,我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
做,对于一个少年人词意不清的问题,不可能长久搁在心上,没有几天,我就忘记了这
件事。

    大约是在七八天之后,那天晚上,我遇到了一件难以形容的事,为了那件事,花了

我将近一下午时间。到我回家时,车子驶到住所门口,就看到了一辆大房车停在门口,
我知道有客人来了。

    这时,我正为了那件事,作了许多设想,由于事件的本身有点匪夷所思,弄得头昏
脑胀,不想见客人,所以我考虑了一下,是不是停了车之后,从后门进去,就可以避不
见人。

    可是就在这时,门打开,白素听到了车声,知道我回来了,她在门口,向我作了一
个手势,示意我进去。我下了车,走向门口,心情十分不耐烦:“甚么人?我不想见人
。”

    白素笑了一下:“一对夫妻,只怕你非见不可,他们指控你教唆他们的儿子偷盗。


    我呆了一呆,我甚么时候教唆过别人的儿子偷盗?一面想,一面走了进去,一眼就
看见到了那个美丽的女士,不见十多天吧,她的体重,好像又大有增进。要命的是她还
不知道,穿了一件太窄的鲜绿的衣服,看起来十分怪异。

    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中年人,看起来很老实木讷,双手紧紧握著,愁眉不展。

    看到了那美丽的女士,我就想起那个少年,难道是那少年去偷了人家的甚么东西?

    如果我不是有事在身,倒可以帮他们劝那少年一下,可是如今,我被那件怪事,正
缠得头大如斗,没有兴趣来充当义务的少年感化队员。

    我向他们看了一眼,就迳自走向楼梯,那男人站了起来:“卫先生,我是温大富,
温宝裕的父亲。”

    我心中咕哝了一句“关我甚么事”,脚已跨上了楼梯,头也不回:“我们好像并不
认识,对不起,我有事,没有空陪你。”

    一面说著,一面已经走上了楼梯,温先生没有说甚么,可是温太太却叫了起来:“
阿宝说,是你教他偷东西的,卫先生,你可太过分了。”

    这位女士虽然美丽,可是她的话,却真叫人无名火起,我仍然向上走著,一直等上
了楼梯,我才转过身来,直指著门口,喝道:“出去。”

    我没有在“出去”之上,加上一个“滚”字,那已经再客气也没有了。

    那位女士霍地站了起来,仍然维持著那样的尖声:“我们可以报警。”

    我真是忍无可忍:“那就请快去。”

    我当然绝不会再多费唇舌,立刻走进了书房,把门关上。

    在这里,应该先叙述一下那件无以名之的事。因为这件事,总比一个出身富裕之家
的少年偷东西,而少年的父母在慌乱之余,胡乱怪人这种事要有趣得多了。

    而且,我确信白素可以对付那一双夫妻,要是他们再不识趣的话,白素可以把他们
在半秒钟之内摔到街上去。

    事情发生在中午,我正在书房里,查阅一些有关西伯利亚油田的资料,那是苏联的
一个大油田,石油产量占全苏产量一半以上--我为甚么忽然会查起这个油田的资料来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

    在那时候,放在抽屉中的一个电话,响了起来。我有一具电话,放在抽屉中,这具
电话的号码,只有几个极亲近的朋友才知道,所以只有他们才会打电话给我。我拉开抽
屉,取起电话来,却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请问卫斯理先生在不在?”我皱著眉
头,应了一声:“你是……”

    一面问,一面心中已极不高兴,不知道何以这个电话号码会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手里



    那边那声音忙道:“我姓胡,是张坚张先生叫我打电话给你的。”

    我立时“哦”地一声,张坚,那个长年生活在南极的科学家,是我的好朋友,他最
难联络,就算几经曲折,电话接通了他在南极的研究基地,也十次八次都找不到他。

    张坚通常会往远离基地的冰天雪地之中,或者在一个小潜艇中,而这个小潜艇,又
在南极几十尺厚的冰层之下航行,甚至于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还会活著再出现,因为他
的行动,每一秒钟,都可以有丧生的危险。

    上一次,他的弟弟张强,在日本丧生,我们都无法通知他,一直到他和我联络,才
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他。可是他仍然不肯离开南极。


    要是他高兴,他会不定期地联络一下,可是我也行踪不定,他要找我,也不容易,
所以长年音讯不通,而他托人打电话给我,这种事,倒还是第一次。

    所以,我一听得对方那么说,就知道一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我忙道:“啊,张坚,他有甚么事?”

    对方迟疑了一下,才道:“卫先生,我看你要到我这里来一次,电话里,实在讲不
明白。”

    我说道:“讲一个梗概总可以吧。”

    对方又迟疑了一下--我不很喜欢讲话迟迟疑疑的人,所以有点不耐烦的“哼”了
一声,对方才道:“张坚交了一点东西给我,这东西起了变化,张坚在寄东西给我的时
候曾说过,如果他寄给我的东西,发生了变化,那就一定要通知你。”

    我又哼了一下:“他寄给你的是甚么东西?发生了甚么变化?”

    对方叹了一声,“卫先生,我不知道,一定要你来看一看才行。”

    我心想,和这种讲话吞吞吐吐的人在电话里再说下去,也是白费时间,看在张坚的
分上,不如去走一次,我就向他问了地址。

    这个人,自己讲话不是很痛快,可倒是挺会催人:“卫先生,请你越快越好。”

    我放下电话,把一根长长的纸镇,压在凌乱的资料上,以便继续查看时不会弄乱,
就离开了住所。当我离开的时候,白素不在,我也没有留下字条,因为我在想,去一去
就可以回来,不是很要紧的。

    那人给我的地址,是在郊外的一处海边,他特地说:“那是我主持的一个研究所,
专门研究海洋生物的繁殖过程,我是一个水产学家。”

    我一面驾车依址前往,一面想不通南极探险家和水产学家之间,会有甚么关系。

    那人的研究所所在地相当荒僻,从市区前去,堪称路途遥远。

    车子沿著海边的路向前疾驶,快到目的地,我才吃了一惊:这个研究所的规模极大
,远在我的想像之外。

    几乎在五公里之外,海边上已到处可以见到竖立著的牌子,写著警告的字句:“此
处是海洋生物研究所研究地点,请勿作任何破坏行为。”

    就在我居住的城市,有这样一个大规慔的海洋生物研究所,这一点,颇出乎我的意
料。我向海岸看去,可以看到很多设施,有的是把海岸的海床,用堤围起来,形成一个
个长方形的池,饲养贝类海洋生物。有的建筑了一条相当长的堤,直通向大海,在长堤
的尽头,有著屋子,那当然是为观察生活在较深海域之中的海洋生物而设。

    也有的,在离岸相当远的海面上,浮著一串一串的筏,更有的海床,被堤围著,显
然海水全被抽去,只剩下海底的岸石,暴露在空气之中。

    车子驶进了两扇大铁门,看到了这个研究所的建筑物,我更加惊讶。建筑物本身,
不能算是宏伟,可是占地的面积却极广。外面的停车场上,也停著不少辆车子,可见在
这个研究所工作的人还真不少。

    我在传达室前略停了一停,一个职员立时放我驶进去,一直到了大门口,一个年纪
大约三十多岁、穿著白色的实验袍的人,便向我迎上来,一见我就道:“我就是胡怀玉
,张坚的朋友。”

    我下了车,和他握著手,发现他的手冷得可以,我开了一句玩笑:“张坚长年在南
极,他的朋友也得了感染?你的手怎么那么冷?”

    胡怀玉有点不好意思地搓著手,神情焦急,“请跟我来。”

    我跟著他走进了建筑物,由衷地道:“我真是孤陋寡闻,有这样规模宏大的研究所
在,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胡怀玉看来不是很善于应对,有点靦腆:“我们的工作……很冷僻,所以不为人注
意,而且,成立不久,虽然人才设备都极好,但没有甚么成绩,当然也没有甚么人知道
。”

    我随口问:“研究所的主持人是……”

    胡怀玉笑了笑,他有一张看来苍白了些的孩子面,笑起来,使他看来更年轻。

    他一面笑著,一面说道:“是我。”

    那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那时,我一定现出了惊讶的神色来,所以他道:“我当
然不很够资格,所以,一些有成就的水产学家,不肯到这里来作研究工作,但我们这里
的一切设备,绝对世界第一流。有同类设备的研究所,全世界只有五家,全是由国家或
大学支持的。”

    他这一番话,更令我吃惊:“你的意思是,这……个研究所,是私人机构?”

    胡怀玉居然点了点头:“是,所有的经费,都来自先父的遗产,先父……”

    他讲到这里,神情有点忸怩,支吾了一下,没有再讲下去。

    我看出有点难言之隐,心中把胡姓大富翁的名字,约略想了一下。要凭私人的力量
,来支持这样规模的一个研究所,财力之丰富,一定要超级豪富才成。我没有再问下去
,也没有再想下去,因为那不是我兴趣范围内的事情。

    我转入正题:“张坚寄给你的是甚么?”

    他皱起了眉:“很难说,他寄来的是一块冰。”

    我立时瞪大了眼,张坚这个人,很有点莫名其妙的行动,但是,使南极寄一块冰来
给朋友,这种行动,已不是莫名其妙,简直是白痴行径了。

    而且,一块冰,怎么寄到遥远的万里之外呢?难道冰不会在寄运途中融化吗?

    当时我的神情,一定怪异莫名,所以胡怀玉急忙道:“那些冰块,其实不是通过邮
寄寄来的,而是一家专门替人运送贵重物品的公司,专人送到的,请你看,这就是装置
那些冰块的箱子。”

    这时,他已经推开了一扇房间的门,指著一只相当大的箱子,那箱子足有一公尺立
方,箱盖打开著,箱盖十分厚,足有二十公分,而箱子中,有著一层一层的间隔,看起
来像是保险层,箱子的中心部分十分小,足有二十公分见方左右。

    胡怀玉继续解释:“张坚指定,这只箱子,在离开了南极范围之后,一定要在摄氏
零下五十度的冷冻库内运送,运输公司也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一直到箱子运到,我在
实验室中开启,箱子中的冰块,可以说和他放进去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嗯”了一声,耐著性子听他解释。

    胡怀玉来到一张桌子前,打开了抽屉,取出了一封信来:“那些冰块一共是三块,
每一块,只是我们日常用的半方糖那样大小,十分晶莹透彻,像是水晶。关于那些冰块
,张坚有详细的说明写在信中,我看,你读他的信,比我覆述好得多。”

    他说著,就把信交到了我的手中,我一看那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就认出那
是张坚写的。信用英文写,任何人的字迹再潦草,也不会像他那样,其中有一行,甚至
从头到尾,都几乎是直线,只是在每一个字的开始,略有弯曲而已。


    我不禁苦笑,这时,我已开始对胡怀玉所说的三块小冰块,起了极大的兴趣。试想
想,从几万公里之外的南极,花了那么大的人力物力,把三块如同半力糖一样大小的冰
块运到这里来,为甚么呢?

    除非张坚是疯子,不然,就必须探究他为甚么要那样做的原因。所以,我实在想立
即拜读张坚的那封信,可是在两分钟之后,我却放弃了,同时,抬起头来,以充满了疑
惑的语气问:“这封信,你……看得明白?”


    胡怀玉道:“是,他的字迹,潦草了一点。”

    我叫了起来:“甚么潦草了一点,那简直不是文字,连速写符号都不如。”

    胡怀玉为张坚辩护:“是这样,信中有著大量的专门名词,看熟了的人,一下子就
可以知道是甚么,不必工整写出来。”

    我无可奈何:“那么,请你读一读那封信。”

    胡怀玉凑了过来:“张坚不喜欢讲客套话,所以信上并没有甚么废话,一开始就说
:送来三冰块,我曾严厉吩咐过运送的有关方面,一定要在低温之下运送,虽然箱子本
身也可以保持低温超过三十小时,希望他们做得到,我曾在三块小冰上面,刻了极浅的
纹,是我的签名,如果温度超过摄氏零下五十度,这些浅纹就会消失或模糊,如果是这
样,立时把三块小冰块放进火炉之中,因为我无法知道这些小冰块之中,孕育著甚么样
的生命。”

    胡怀玉一面读著信,一面指著信上一行一行难以辨认的草字。经他一念出来,我倒
也依稀可以辨认得出来,张坚的信上,的确是这样写著的,尤其是那一段最后一句:“
孕育著甚么样的生命。”

    我皱了皱眉:“张坚当科学家不久,忘了怎样使用文字了。甚么叫孕育生命?冰块
又不会怀孕,怎么会孕育生命?”

    胡怀玉立时瞪了我一眼,不以为然,使我知道我一定说错了甚么。他说道:“冰块

中自然可以孕育生命,在一小块冰中,可以有上亿上万的各种不同的生命。”

    我自然立时明白了胡怀玉的意思,“生命”这个词,含义极广,人是万物之灵,自
然是生命,海洋之中,重达二十吨的庞然大物蓝鲸是生命,细小的蜉蝣生物,也是生命
,在高倍数的电子显微镜之下,一滴水之中,可以有亿万个生命,这是科学家的说法,
我一时未曾想到这一点,自然是我的不对,所以我一面点头表示同意,一面作了一个手

势,请他继续说下去。

    胡怀玉继续读著信:“你必须在低温实验室中,开启装载冰块的箱子,并确实检查
小冰块上,我的签字。”


    他读到这里,补充了一句:“我完全照他的话去做,那三块小冰块在运送过程中,
未曾有高于他指定的温度,所以冰块上浅纹,十分清晰。”我点了点头,只盼他快点念
下去,好弄明白张坚万里运送小冰块的目的是甚么。

    胡怀玉吸了一口气,指著信纸:“这些小冰块,是我在南极厚冰层中采到的标本,
我最近的研究课题,转为研究生命在地球上的起源,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就是生命的
原始形式,起源于两极的低温。引致我有这样的设想,是因为现在已经有许多例子证明
,低温状态之下,生命几乎可以得到无限制的延长……”

    我挥了一下手,打断了胡怀玉的念读:“这句话我不懂,你可否略作解释?”

    胡怀玉点头:“一些科学家,已经可以把初形成的胚胎,在低温之下保存超过十年
之久,在低温保存之下,原始的胚胎,发育过程停止,在若干时日之后,再加以逐步的
解冻,把温度逐步地提高,到了胚胎恢复活动的适当温度,发育就会继续。”

    我“嗯”了一声:“是,我看过这样的记载,把受精之后的白鼠胚胎取出来冷藏,
那时的胚胎,还只有四个或八个细胞,经过多年冷藏之后,再提高温度,胚胎就在继续
变化,终于成为一头小白鼠。”

    胡怀玉点头:“就是这样,这不但是理论,而且已经是实践。”

    在那一霎间,我突然想到张坚信中的“冰块孕育生命”这句话,心中不禁有了一股
寒意,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可能远在我的想像之上。

    一时之间,我没有说甚么,胡怀玉等了片刻,继续念张坚的信:“所以,我假设在
两极的低温之中,可能有自然条件下,保存下来的生命最早形式,我不断采集一切有可
能的标本,用我自己设计的探测仪,对采集来的冰块作探测,那些标本,全都采自极低
温区,摄氏零下五十度或更甚,在这三块小冰块中,我探测到,有微弱的生命信息……


    胡怀玉向我望来,看到了我脸有疑惑之色,他不等我发问,就解释道:“生命有生

命的……”

    他讲了这一句话之后,立即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解释,词意太模糊,说了等于没说,
所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生命是活动的,即使它的活动再微弱,精
密的探测,还是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一个单细胞的分裂过程,它的活动,真是微乎其
微,可是一样可以被测得到。”

    他这样解释,我自然再明白也没有。胡怀玉手指在信纸上移动:“这发现使我极度
兴奋,可是我这里全然没有培育设备,无法知道冰中孕育的生命,在进一步发展之后是
甚么。可能是蜉蝣生物,可能是水螅,可能是任何生物,也有可能是早已绝了种的史前
生物。所以我要把冰块送到你的研究所来,你那里有完善的设备,可供冰块中生命的原
始形态继续发展下去。”

    “由于我们对生命所知实在太少,所以我提议一有意外,立即停止,如果意外已到
了不可控制的阶段,那么尽快和我的一个朋友联络,他的名字是卫斯理,电话是……”

    胡怀玉念到这里,我已经大吃一惊。张坚的信上说“如果意外已到了不可控制的阶
段”,就要胡怀玉和我联络。如今胡怀玉找到了我,当然是有了意外,而且已经到了“
不可控制的阶段”了,这令人吃惊,难道胡怀玉已经从那三块小冰块中,培育了甚么怪
物来了吗?

    这倒真有点像早期神怪片中的情节了:科学家的实验室中,培育出了怪物,怪物不
可遏制地生长,变得硕大无朋,捣毁了实验室,冲进大城市,为祸人间。

    我本来真的十分吃惊,可是一联想到了这样的场面,不禁笑了起来,如果真是这样
的话,那真是滑稽诙谐之至。卫斯理大战史前怪物!真是去他妈的!

    所以,我立时恢复了镇定:“那么,现在,出现了甚么不能控制的意外?”

    胡怀玉皱了皱眉,像是一时之间,十分难以解绎,我耐心等了他一会,他才道:“
还是一步一步说,比较容易明白。”



【第二部:效法古人燃烧犀角】

    看他的神情,虽然遭到了困扰,但看起来并不严重,大约不会有“史前怪物”出现
的危险,那就由著他一步一步来说好了。

    他又停了片刻,才道:“摄氏零下五十度,其实不足以令得胚胎停止生长,张坚用
了这个温度,是他采集了冰块之后,只能用这个温度来维持,这也是他为甚么可以通过
探测仪,测到冰块中有生命的原因。若是生命在完全静止的状态之中,当然也可以测知
,但是却复杂得多。”

    我来回踱了几步:“我明白你的意思,冰块中的生命,在被采集了之后,已经在开
始继续生长,并不像它在未被采集之前,完全静止。”

    胡怀玉忙道:“是。不过在那样的温度之下,生长的过程十分缓慢。”

    我真有点心痒难熬,忍不住问道:“那么,经过你在实验室的培育,生出了甚么东
西来了?史前怪物,还是九头恐龙?”

    胡怀玉皱了皱眉,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道:“请你到实验室中去,在那
里,解释起来,比较容易。”

    我只好跟著他走了出去,一路上,有不少研究所中的工作人员和他打招呼,但是胡
怀玉却看来心神不属,愁眉苦睑,听了一个弯,来到了一扇门口,门口挂著一块牌子:
“非经许可,严禁入内。”

    胡怀玉取出了钥匙,打开了门,和我一起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间实验室,看来和普通的实验室,并没有甚么不同,全是各种各样的仪器
。所不同的是,有一个相当大的玻璃柜子,那玻璃柜上,有一个架子,乍一看去,架子
上空空如也,甚么都没有,但仔细凑近去看,就可以看到,在那架子上,有三块小冰块
,真是只有半方糖那样大小。而在玻璃的仪表上,可以看到柜内的温度,是摄氏零下二
十九度。


    我指著柜子:“就是这三块小冰块?”

    胡怀玉点了点头。

    我用尽目力看去,冰块看起来晶莹透彻,就像是水晶,在冰块内,甚么也没有。

    我看了一会:“里面甚么也没有。”

    胡怀玉忙道:“自然,细胞,肉眼是看不见的。”

    他说著,推过一具仪器来,按动了一些掣钮,在柜子里去,有一组类似镜头也似的
仪器,伸缩转动著,他则凑在柜外的仪器的一端,观察著,然后,向我作了一个手势,
示意我留意仪器上的一个萤光屏:“放大了三万倍。”

    我向萤光屏望去,看到了一组如同堆在一起的肥皂泡一样的东西。

    胡怀玉道:“看到没有,细胞的数字已经增长到了三十二个了,温度每提高一度,
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成长增加一倍,细胞的分裂成长速度还是相当慢,可是几何级
数的增长,速度十分惊人。”

    我指著萤光幕:“现在,可以知道那是甚么生物?”

    胡怀玉道:“当然还不能,几乎所有生物,包括人在内,在那样的初步阶段,都是
同样的一组细胞,等到成形,还要经过相当的时日。把温度提高的速度增加,可能会快
速一些,但我又怕会造成破坏。”

    我不由自主,眨了眨眼睛,整件事,真有它的奇诡之处在。

    试想想,来自南极,极低温下的冰块之中,有著不知是甚么生物的胚胎的最早形式
,本来,完全静止,温度缓慢提高,它又开始了生命成长的活动,终于会使活动到达终
点,出现一个外形,是一种生物。而这种生物完成它的发育过程,究竟是甚么样子的东
西,全然无法在此时预测。自然,像胡怀玉这样的专家,不必等到它发育完全成熟,就
可以辨认出那是甚么东西来,但至少在目前阶段,神秘莫测。胡怀玉又移动了一下仪器
,萤光屏闪了一闪,又出现了同样的一组细胞来。他道:“两块冰中的生物,看来一样
。”

    我心中想,胡怀玉不知道找我干甚么,看起来,并没有甚么意外发生,更别说有甚
么“不可控制”的意外。

    在这时,胡怀玉的神情,却变得十分凝重,他苦笑,又操纵著那具仪器,萤光屏闪
动著,停了下来,是一片空白。

    他道:“看到了没有?”

    我愕然:“看到甚么?甚么也没有。”

    胡怀玉的神情更苦涩:“就是不应该甚么都没有。”

    我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望定了他。他吸了一口气,走向另一组仪器,按下
了不少掣钮,那组仪器上也有著一个萤光屏,著亮了之后,可以看到模糊的、三组泡沫
似的东西。

    胡怀玉道:“这是上次分裂之前,我拍摄下来的。当然,我已经发现第三组,和第
一二组,有著极其细微的差别。”

    按著,他指出了其中的几处差别,在我看来,虽然经过了他的指出,但还是无法分
辨得出有甚么分别。我问:“你的意思是,三块冰块之中,有两块一样,而另一块,将

来会出现另外一种生物。”

    胡怀玉用力点著头,神情更苦涩:“可是,那应该是另一种生物……现在却不在冰
块之中……它……消失了。”

    当他说到后来,简直连声音也有点发颤,看起来事情好像严重之极。可是我却一点
也不觉得甚么,肉眼都看不到的生物初形成,不见了就不见了,有甚么好大惊小怪?

    我道:“或许,在温度提高的过程中,令得它死亡了?”

    胡怀玉咽了一口口水:“就算是死亡了,死了的细胞也应该在,不应该甚么都没有
。”

    我摊开了双手:“那你的意思是……”

    胡怀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认为它……已完成了发育过程,离开了冰块。”

    我更不禁好笑:“离开了冰块,上哪儿去了?”

    胡怀玉态度之认真,和我的不当一回事,恰好成了强烈的对比,他道:“问题就是
在这里,它到哪里去了,全然不知道。”

    我仍然笑著:“那么就由它去吧。”

    胡怀玉嗖地吸了一口气:“由著它去?要知道,没有人知道那是甚么。”

    我随口道:“没有人知道又有甚么关系,不管它是甚么,它小得连肉眼都看不见。


    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陡然住了口,刹那之间,我知道胡怀玉何以如此紧张,感
到事态严重。

    如果真如胡怀玉所说,它已经完成了发育,离开了冰块,由于全然不知道那是甚么
,那真值得忧虑。

    由于三流幻想电影的影响,很容易把史前怪物想像成庞然大物,一脚踏下,就可以
令一座大厦毁灭,不容易想到,就算是小到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一样极其可怕和危险
。如果那是一种细菌,一种人类知识范围之外的细菌,自冰块中逸出,在空气中分裂繁
殖,而这种细菌对人体有害,那么,所造成的祸害,足可以和一枚氢弹相比拟,或者更
甚。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形容变得十分怪异。胡怀玉望著我:“你也想到,事情可能严
重到甚么程度!”

    我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声音有点发僵:“这件事……这件事……是一个极
端,可能一点事也没有,可能……比爆发十枚氢弹还要糟糕。”

    胡怀玉点著头:“是的,可能一到了空气之中,它就死了。”

    我突然之间,又感到了十分滑稽:“如果它死了,当然无法找到它的尸体。”

    胡怀玉苦笑:“当然不能,怎么能找到一个细菌的尸体?”

    他顿了一顿,又道:“如果他在空气之中,继续繁殖,由于根本不知道它是甚么东
西,以后的情形,会作甚么样的演变,也就全然不可测。”

    我道:“甚至全然不可预防。”我说到这里,实在忍不住那种滑稽的感觉,竟然哈
哈大笑了起来,逃走了一只不知名的细菌,人是万物之灵,有甚么方法去把它捉回来?
可是在笑了三四下之后,我又笑不出来,因为后果实在可以十分严重,谁知道在南极冰
层下潜伏了不知多少年的是甚么怪东西?

    这情形,倒有点像中国古代的传说:一下子把一个瘟神放了出来,造成巨大的灾害


    我又笑又不笑,胡怀玉只是望著我,我吸了一口气:“胡先生,我们一点办法也没
有……只是我有点不明白,冰块还在,在冰块中的生物,如何……可以离开冰块?”


    胡怀玉道:“当然可以的,只要它的形体小到可以在冰块中来去自如,也就可以逸
出去。”

    我指著那柜子:“看来这柜子高度密封,它离开了冰块之后,应该还在那柜子之中
。”

    胡怀玉道:“我也曾这样想过,这是最乐观的想法了,可是柜子的密封程度,究竟

不是绝对的,甚至玻璃本身,也有隙缝,如果它的形体够小……”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不会吧,已经有几十个细胞了,不可能小得可以透过玻璃。


    胡怀玉喃喃地道:“我……倒真希望它还在这个柜子中,那就可以知道它是甚么,
至少,它要是不再继续繁殖,死在柜子中,也就不会有不测的灾祸了。”

    我摇著头:“就算它不断繁殖,繁殖到了成千上万,只要它形体小如细菌,还是不
能知道它是甚么,根本看也看不见。”

    胡怀玉盯著那柜子:“那倒不要紧,只要它的数量够多,高倍数的电子显微镜镜头
,总可以捕捉到它,怕只怕它已经离开了这柜子。”

    我苦笑:“我想,我们无法采取任何措施,它如果离开了这个柜子,也有可能早已
离开了整个研究所,不知道跑到甚么地方去了,照我想,情形会坏到我们想像程度的可
能,微之又微,不必为之担忧,还是留意另外两块冰块中,生命的继续发展的好。”


    胡怀玉望定了我,一副“照你看来是不碍事的”神情。我当然不能肯定,危机存在
,存在的比率是多少,也全然无法测定,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当然也不必自已吓自己,
所以我还是道:“真的,不必担忧,要是有甚么变化,有甚么发现,再通知我。”

    胡怀玉的神情,还是十分迟疑,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看出他仍然忧心忡忡,我
道:“张坚也真不好,那些生命,既然冻封在南极的冰层之下,不知道多少年,就让它
继续冻封下去好了,何必把它弄出来,让它又去生长?”

    胡怀玉摇著头:“卫先生,你这种说法,态度太不科学。”

    我没有和他争辩,只是道:“我看不会有事。你的研究所规模这样大,我既然来了
,就趁机参观一下。”

    胡怀玉忙道:“好!好!”然后他又叮了一句:“真的不会有事?”

    我笑了起来:“你要我怎么说才好呢?”

    他当然也明白,事情会如何演变,全然不可测,所以也只好苦笑,没有时间再问下
去。

    接著,他就带著我去参观研究所,即使是走马看花,也花了几乎两小时,研究所中
所进行的工作,有些我是懂得的,有些只知道一点皮毛,更多的全然不懂,但是也看得
兴趣盎然。例如他们在进行如何使一种肉质美味的海虾的成长速度加快,方便进行人工
饲养,就极使人感到有趣。


    看完了研究所,胡怀玉送我到门口,我和他握手:“很高兴认识你。”

    这倒并不是一句客套话,而是我的确很高与认识他,不单是由于他是一个科学家,
而且是由于他以私人的财力,支持了这样一个规模庞大的研究所。这种规模的研究所,
经常的经费开支,必然是天文数字。胡怀玉道:“一有异象,我立即通知你。”

    我连声答应,驾车回家,一路上,就不断在思索著,各种各样的古怪念头,纷至沓
来:三块冰块之中,有一块是生存不知名生物,不知名生物已经离开了冰块,那有两个
可能,一个是它的发育生长过程已经完成了,以后是它的繁殖过程。另一个可能是,它
的发育生长过程还没有完成,在离开了冰块之后,继续成长,如果是高级生物,单独的
一个个体,不能繁殖,那么,它的形体,是不是可以成长到被肉眼看得到呢?

    还有那两块冰块中的生物,在继续成长著,将来会变成甚么东西?南极的冰层,亘
古以来就存在,这种生物,会不会是地球上最早的生物形态?

    如果不是从坏的方面去想,一直设想下去,真是乐趣无穷。

    我有这么有趣的经历,回到家中,却遇上了温大富夫妇那样无趣的人,而且还要莫
名其妙地指责我,试想我怎么会花时间去敷衍他们?

    我关上了书房的门,坐了下来,不多久,白素就推门走了进来。我忙道:“那一双
厌物走了?”

    白素笑了一下:“其实你应该听听那个少年做了些甚么事。”

    我摇头:“不想听,倒是你,一定要听听我一下午做了些甚么。”

    我用夸张的手势和语调:“南极原始冰层下找到了史前生物的最初胚胎,而这个胚
胎在实验室中,又开始成长,可能演变为不知名的生物。”

    白素扬了扬眉,我就把胡怀玉那边的事,向她讲述了一遍,笑著道:“胡怀玉真的
十分担心,因为逃走了的那个,没有人知道是甚么东西。”

    白素侧著头,想了一回:“这是一件无法设想的事。”

    我完全同意:“是啊,你想,我哪里还会有与趣去听温大富的事。”

    白素却说:“可是,我认为你还是该听一下,温宝裕这个少年人做了些甚么。”

    我有点无可奈何:“好,他做了甚么事。”

    白素平静地道:“他自他父亲的店铺中,偷走了超过三公斤的犀角。”

    我听了之后,也不禁呆了呆,发出了“啊”地一声。犀角,是相当名贵的中药,市
场价格十分高,约值三万美元一公斤,三公斤,那对一个少年人来说,是相当巨大的一
笔数字。

    我想起温宝裕的样子,虽然偷了那么贵重的东西,不可原谅,但是我总觉得他不是
一个普通的少年,而且他的父母,又绝不可爱,所以我又道:“活该,犀角是受保护的
动物,只有中药还在用犀角,因为犀角而屠杀犀牛。哼,就算犀角真有凉血、清热、解
毒的功用,不见得没有别的药物可以替代。”

    白素皱眉道:“猎杀犀牛是一回事,偷取犀角,是另一回事,不能缠在一起的。”
我笑了起来:“你不知道,温宝裕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少年。”

    白素扬眉:“甚至在偷了三公斤犀角之后?甚至于在说那是由于你教唆?”

    我呆了一呆,刚才我倒忘了这一层。温氏夫妇找上门来,就是为了指责我教唆偷窃
,温宝裕也真是,怎么可以这样胡说八道。

    我还是为他争了一句:“或许他被捉到了,他父母打他,情急之下,随便捏造几句
,拿我出来做挡箭牌,也是有的。少年人胡闹一下,有甚么关系。”

    白素淡然道:“胡闹成这样子,太过分了吧。”

    我笑了起来:“争甚么,又不是我们的责任,猜猜看,在实验室中那两个胚胎,会
发育成长为甚么的生物?有可能是两只活的三叶虫,也有可能是两头恐龙。”

    白素对我所说的,像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只是望定了我:“是你的责任。”

    我呆了一呆,指著她,我已经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了,一时之间,我真是啼笑
皆非,可是白素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以为他们怎么会那么快离去?”

    我苦笑了一下:“是你把他们扔出去的?”

    白素微笑一下:“当然不是,我答应他们你会见他们的儿子,和这个少年好好地谈
一谈。”

    这是我意料中的事,而且我也知道,白素已经答应了人家,我也无法推搪,但是无
论如何,我总得表示一下抗议。我闷哼了一声:“人家更要说我神通广大了,连教育问
题少年,都放到了我身上来。”

    白素纠正著我:“温宝裕不是问题少年。”

    我扬眉:“他不是偷了东西吗?”

    白素略蹙著眉,望著我:“那是你教唆的。”

    我一听之下,不禁陡然跳了起来,眼睛睁得老大,气得说不出话来。白素瞪了我一
眼:“你一副想打人的样子,干甚么?”

    我大声叫了起来:“把那小鬼叫来,我非打他一顿不可。”

    白素一副悠然的神态,学著我刚才的腔调:“少年人胡闹一下有甚么关系,何至于
要打一顿?”

    这一下“以子之矛”果然厉害,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好乾瞪眼。


    白素看到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忍住了笑:“他快来了,你准备好了要说的话没
有?”

    我“哼”地一声:“有甚么话好说的,叫他把偷去的东西吐出来就是了。一口咬定
是我教他去偷东西的,这未免太可恶了。”

    白素叹了一声:“少年人都有著丰富的想像力,其实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可是
一进入社会之后,现实生活的压力,会使得人幻想的本能,受到遏制,这实在不是好现
象。”

    我答道:“也许,但是想像是我教他偷东西的,这算是甚么想像力?”

    白素道:“或许,他会有他的解释?”

    我不禁笑了起来:“刚才是我在替他辩护,现在轮到你了?”

    白素也笑了起来:“或许,我们其实都很喜欢那个少年人的缘故。”

    我不置可否,就在这时,门铃声响了起来,我听到了开门声,白素走出书房,向楼
下叫著:“请上来。”

    我想到自己快要扮演的角色,不禁有点好笑,我自己从来也不是一个一本正经、严
肃的人,但这时却板起脸来,去教训一个少年人,想来实在有点滑稽。

    我坐直了身子,那少年--温宝裕已经出现在书房的门。

    我用严厉的眼光向他望去,一心以为一个做了错事的少年人,一定会低著头,十分
害怕,踌蹰著不敢走进来,准备领受责罚的可怜模样。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温宝裕满面笑容,非但没有垂头丧气,而且简直神采飞扬,
一见到了我,就大声叫:“卫先生,真高兴又能见到你。”

    我原先摆出来的长辈架子,看来有点招架不住,但是我却一点也不现出慌乱的神色
来,沉声问:“偷来的东西呢?”

    温宝裕怔了怔,大声道:“我没有偷东西!”

    我的声音严厉:“你父母恰才来过我这里,他说你偷走了三公斤犀角,难道你父母
在说谎?犀角是十分贵重的药材,你的行为,已经构成了严重的刑事罪行。”

    温宝裕涨红了脸。他的长相,十分俊美,那多半由于他的母亲是一个美妇人。可是
当他涨红了睑,神情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倔强。

    可能他由于我的指责,心情十分激动,因之一开口,连声音都有点变:“三公斤犀
角,是的,不过我不是偷,我只不过是把没有用的东西,拿去做更有用的用途,犀牛的
角做药材,我就不相信及得上抗生素!”

    我对他的话,颇有同感,但我还是道:“别对你自己不懂的中医中药作放肆的批评
--快把那些犀角吐出来,你父母会原谅你的。”

    温宝裕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吐不出来,我已经把它们用掉了。”

    一听得他这样说法,我和白素都吃了一惊,互望了一眼。

    犀角作为药材来说,近代科学对其成分的分析,已证明了它的有效成分是硫化乳酸


    硫化乳酸经人体吸收之后,有使中枢神经兴奋、心跳强盛、血压增高等现象,更能
使白血球的数量减少,体温下降,药效相当显著,所以一般来说,用量相当轻微,通常
连一钱也用不到。

    著名的使用犀角的方剂“犀角地黄汤”,据说专治伤寒,也不过用到犀角一两,还
是用九升水煮成三升,分三次服食的,犀角服用的禁忌也相当多,孕妇忌服,如果患者
不是大热,无温毒,服食下去,也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虽然说,吃了一两或以上的犀角,也不见得真会有甚么害处,可是,三公斤犀角,
一下子就用掉了,若是他胡闹起来,以为犀角能治病,给甚么病人吃了下去,那么,这
个病人真是凶多吉少之至!

    我在呆了一呆之后,疾声道:“真是,你……给甚么人吃掉了?”

    温宝裕看到我面色大变,一时之间,倒也现出了害怕的神色来。

    可是他一听得我这样问,立时又恢复了常态:“我不是用来当药材。”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问:“那你用来干甚么?”

    温宝裕眨著眼:“我把它们切成薄片,烧掉了。”

    我陡地一怔,最初的反应是:莫非这个少年真有点不正常?把价值近十万美元的药
材,拿来烧掉了?可是在刹那之间,我脑中陡然一亮,想起了一件事来。一想到了那件
事,立时向白素望去,看到白素的神情,也恰好由讶异转为恍然。这证明她是和我同时
想到了这件事!

    接著,不但是我忍不住,连白素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一面笑,一面指著温宝裕,由于好笑的感觉实在太甚,所以一时之间,讲不出话
来。

    温宝裕显然也知道我们在笑些甚么,他的神情略见忸怩,可是也没有觉得自己有甚
么不对。

    我笑了好一会,才能说得出话来,仍然指著他:“你……真有趣,因为是你姓温,
所以才这样做?”

    温宝裕也笑了起来:“有一点,但不全是。”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你不是
常说,世上有太多人类知识范围及不到的事,只要有可能,就要用一切方法来探索!”

    我道:“是啊!”

    温宝裕眨著眼睛:“那么,我做的事,有甚么不对!或许,我会有巨大的发现,可
以使整个人类的文明重写!”

    我实在还是想笑,可是见他说得如此认真,却又笑不出来,我只好无目的地挥著手


    在这里,必须把我和白素在一听到了温宝绤把三公斤的犀角,切成了薄片烧掉了之
后,同时想到的,令得我们忍不住大笑的那件事,简略地说一下。

    在中国历史上,有个曾焚烧犀角的名人,这个人性温,名峤,字太真。是晋朝的一
个十分有文采的人,“晋书”有这样的记载:“峤旋于武昌,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
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出,奇形怪状。其夜梦人谓之曰
:‘与君幽明道别,何意相照也!’意甚恶之。”这位出生于公元二八八年的温峤先生
,是东晋时人,原籍太原(晋太原人,桃花源记中发现桃源的,也是这个地方人),官
做得相当大,拜过骠骑将军,封过始安郡公,卒于公元三二九年,不算长命,只活了四
十一岁。


    温峤在历史上有名,倒不是他的甚么丰功伟绩,而是因他曾在牛渚矶旁,烧过犀角
,把水中的精怪,全都照得出了原形来的那件事。


    牛渚矶这个地方,在中国地理上,也相当有名,这个名字后来被改为采石矶,不知
是为甚么原因要改名。那是兵家必争的一个险要地点。


    有趣的是,这个地方,和中国的一个大诗人李白,有著牵连,传说,李白在醉后,
看到水中的月亮,纵身入水去捉月亮,就这样淹死的。

    我说有趣,是由于温峤烧犀角、李白捉月两件事,都发生在这个地方。李白捉月一
事,只有传说,并没有正式的记载。温峤犀角,记载也不很详尽,只有上面引述过的“
晋书”中的那一小段,而这一小段文字,也犯了中国古代记载的通病,看起来文采斐然
,可是却禁不起十分确切的研究。

    例如:这是哪一年发生的事?牛渚矶在如今安徽省的当途县附近,据记载来看,温
峤是在一个大水潭的旁边,传说这个水潭中有许多怪物,所以温峤就焚烧犀角,利用焚
烧犀角发出的光芒照看。在这里,又要略加说明。

    (说明中又有说明,希望各位耐心点看。)

    温峤为甚么去燃烧犀牛的角,用犀牛角焚烧时发出的光芒去照看怪物的呢?因为犀
角这东西,不知为了甚么原因,很早就被和精怪连在一起。“淮南子”上就有把犀角放
在洞中,狐狸不敢回洞之说,犀角一直被认为有辟邪作用。温峤或许就是基于此点,所
以才肯定焚烧犀角发出的光芒,可以照相到其他任何光芒所不能照相到的怪物。

    (犀角并不是普通常见的物品。何以温峤想著怪物,就有犀角可供他焚烧,不可考
,也不必深究。)

    (温峤焚烧了多少分量的犀角,发出了何等样强烈的光芒,记载中照例没有,也不
可考。)

    总之,温峤在焚烧了犀角之后,发出光芒,赫然使他看到了怪物:“奇形怪状”。

    (再至于如何奇形怪状,也没有具体的形容,总之奇形怪状就是,只好各凭想像。


    那些怪物,使记载中看来,生活在水中,可是问题又来了,温峤在看到了怪物之后
,当天晚上,就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有人来对他说话。


    请注意,温峤梦见的是人,不是甚么奇形怪状的怪物。何以怪物会变成了人?也没
有解释。而这个显然以怪物身分来说话的人,所说的话,也值得大大研究。他说:“与
君幽明道别……”

    “幽明道别”,自然不是指你在明我在暗那么简单,幽,指另一个境界,就是说:
“你我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之中,你为甚么要来照看我们?”讲了之后,“意甚恶之”,
对温峤的行动,表示了大大的不满。

    怪物后来,是不是曾采取了甚么报复手段,不得而知,温峤燃犀角的故事,却传了
下来,“犀照”也成了一个专门性的形容词,用来形容人的眼光独到,明察事物的真相


    后来,李太白(温峤字太真,李白字太白,都有一个“太”字)在牛渚矶喝酒喝得
有了醉意,投水捉月,这也很值得怀疑,是不是他的醉眼,在突然之间,看到了水中“
奇形怪状”的怪物,欲探究竟,所以跳进水中去了?还是水中的怪物把他拉下水去的?

    我在很小的时候,喜欢看各种各样的杂书,也对一些可以研究的事,发过许多幻想
,在温峤燃犀角这件事上,我也曾有过我自己的设想:那些奇形怪状的怪物,根本不是
生活在水中的,“幽明道别”,它们生活在另一个世人所不明白的境地之中,给温峤用
焚烧犀角的光芒,照得显露了出来,使它们大表不满,所以,就通过了影响温峤脑部的
活动,用梦的方式警告他,不可以再这样做。

    一千五百多年之前,一个姓温的曾燃烧犀角的经过,就是这样。真想不到,时至今
日,还有一个姓温的少年,也会去焚烧犀牛的角。事情的本身,实在十分有趣,有趣得
使人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忍住了笑,问温宝裕:“你在焚烧那三公斤犀角之后,看
到了甚么?”

    温宝裕十分沮丧:“甚么也没有看到,而且犀牛角根本不好烧,烧起来,臭得要死
。”

    我忍不住再度大笑:“你是在哪里烧的?地方不对吧,应该到牛渚矶去烧,学你的
老祖宗那样。”

    温宝裕被我笑得有点尴尬:“我不应该那样去试一试?”

    我由衷地道:“应该,应该。我小时候,家里不开中药铺,不然,我也一样会学你
那样做。”

    我这样说,没有丝毫取笑的意思,温宝裕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高兴地笑了起来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坐了下来:“把经过的情形,详细对我说说。”

    温宝裕坐了下来,做了一个手势:“大概我姓温,所以对温峤燃犀角故事,早已知
道。”

    我笑道:“是啊,在牛渚矶旁,有一个燃犀亭,是出名的名胜古迹,日后你如果有
机会,可以去看看。”

    温宾裕现出十分向往的神情,略停了一停:“上个月,学校有一次旅行,目的地处
,有一个大水潭,又有一道小瀑布注进潭中去。我从小就喜欢胡思乱想,经常在梦里见
到许多奇形怪状的水中生物,像有著马头鱼尾的怪物等等。”

    他请到这里,向我望了一下,像是怕我听得无趣,看到我十分有趣地在听,他才继
续说下去:“当时,附近的人家就说,这个水潭中有鬼灵,有精怪,叫我们不要太接近
,更不可以跳进潭中去游泳,说是不听劝告,跳进潭中去游泳的,不是当场淹死,也在
不多久之后就生病死去,十分可怕。”

    白素嗯地一声:“我知道,那个水潭,叫黑水潭,在十分僻静的郊区。”

    温宝裕手舞足蹈:“是。是。潭水深极了,水看起来是黑色的,我们在潭边,用了
很多绳子连起来,绑著一块大石,沉下去,想看看潭水究竟有多深,可是绳子沉下去超
过五十公尺,好像还没有到底。在水潭边上,有很多烧过的香烛灰,那些,据说全是淹
死在潭中的亲属在拜祭中留下来的……”

    我笑了一下:“所以,你就想到了烧犀角看鬼怪的故事,要去实验一番?”

    温宝裕咧嘴笑了起来:“是,别人要做,或者难一点,可是我却很容易,我爸爸早
就教我认识中药药材,我知道他有很多犀角……”

    我真的感到这少年十分有趣:“三公斤犀角,有好多只了?”

    温宝裕伸了伸舌头:“将近一百个。当时我一股脑儿取走,要是知道没有甚么用的
话,我会只拿走一半。”

    我催道:“经过情形怎样?”

    温宝裕道:“我约了两个同学一起去,这两个同学,也胆大好奇。我们下午就到了
,一直等到天黑。那水潭在山脚下,有几块大石头在潭边,我们就在最深入潭水的那块
大石上,用普通的旅行烧烤炉,生著了火,把早已切成薄片的犀角投进去。”

    我听到这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温宝裕自己也觉得好笑。

    温宝裕道:“犀角并不容易燃烧,也没有甚么强光,臭气冲天,三个人弄了将近两
小时,一百只犀角烧光了,甚么鬼灵精怪也没有见著。”

    我问:“那么,到了晚上,你有没有做梦,梦见有人对你的行动,大表不满呢?”

    温宝裕做了一个鬼脸:“做梦倒没有甚么人对我不满,当天晚上,睡到半夜,有人
一把将我抓了起来,几乎打死我。”

    我呆了一呆,白素低声道:“当然是他父母。”

    温宝裕又做了一个鬼脸:“是啊,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们那么凶过,我爸爸知道我
拿走了那批犀角,几乎要把我吞下去。”

    他说到这里,我脸色一沉:“你就说是我教你做的?”

    我的责问,相当严厉,因为拿走了一批犀角,想效法古人,在水中看到一些古怪的
东西,这是少年人的胡闹,不足为奇。

    可是,若是胡说八道,说他的行动是我所教唆的,这就是一个人的品格问题,非要
严厉对待不可。

    温宝裕眨著眼睛:“我并没有说是你教我这样做的,我只不过说了几句话,他们误
会了我的意思。”

    我仍然板著睑:“你说了些甚么?”

    温宝裕看来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告诉他们,我把那批犀角拿去干甚么了,他
们根本一点想像力也没有,不相信,所以我说,卫斯理说过,世上,在人类知识范围之
外的事情太多了,一定要尽一切力量,去发掘真相。他们一听,就误以为是你叫我去这
样做。”

    我一听得他这样解释,当真是啼笑皆非,生他的气不是,不生他的气也不是,不知
说甚么才好。温宝裕又道:“卫先生,类似的话,你说过许多!”

    我道:“是的,而且,都十分有理。”

    温宝裕道:“是啊,我父母他们不了解,如果我真有所发现,那是何等伟大,所谓
水中的精怪,可能就是生活在另一空间中的生物,这种生物,还有影响人类脑部的活动
的能力--它们可以令得温峤在晚上做梦,要是有发现,人类的一切知识,要整个改观
!”

    温宝裕的这番话,非但无法反驳,而且还正是我一贯的主张。

    我想了一想:“你说得对,但是古代的传说,有时并不可靠,甚至有人参会变成小
孩子的说法,希望你别再去打你父亲店铺中野山参的主意了。”

    温宝裕道:“当然不会,那天我见到你,问你的问题,就是想知道人类是不是有可
能看到自己不了解又看不到的东西。”



【第三部:研究所中出了事】

    我想起了那天温宝裕问的问题:“有一种办法,可以看到平时看不到又不了解的东
西。例如细菌,人能看到细菌的历史不算很久,最原始的显微镜被制造出来之前,人类
就不知道有种微小的生物和我们在一起,无所不在。”

    温宝裕侧著头:“可是生物……还是和我们生活在一个空间里的。”

    我拍了拍他的头:“你想得太复杂了,如果说,你想看到生存在另一个空间的东西
,首先先要承认确然有另一度空间的存在。”


    温宝裕道:“不存在吗?”

    我吸了一口气:“这个问题没有人可以回答,四度或五度空间究竟是不是存在,这
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肯定回答的,就算承认鬼魂,鬼魂是某种人类还不知道的能量,只怕
也和我们存在于同一个空间之中。”

    温宝裕侧著头,想了一会。当他这样想的时候,神情十分认真,运用他所有的知识
在深思著,看起来,不再像是一个少年人。

    过了一会,他才叹了一口气,用力摇了摇头:“希望在我们这一代,可以解决这类

问题。”

    我点头:“希望。”

    温宝裕站了起来:“我要告辞了,你……准备怎样对付我父母?他们怒意未息,其
实我……根本没有做错甚么。”

    我想了一想:“我会对他们说,你有可能成为一个大科学家,而所有的大科学家,
在小时候,总有一些成年人不能容忍的怪行为,叫他们不必在意。”

    温宝裕有点发愁:“这样说……有用吗?”

    我笑了起来:“当然,我还会吓他们一下,告诉他们,如果不了解你,你就会逃走
。”

    温宝裕眨著眼,还是很不放心:“如果他们不怕,我想逃也没有地方可去。”

    我哈哈大笑:“逃到我这里来吧。”

    温宝裕一听,高兴得手舞足蹈,白素在一旁大摇其头:“你们两个人没大没小,太
过分了,你怎么能这样教孩子。”

    我指著温宝裕:“看看清楚,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的想法,比他开药材铺
的爸爸,不知超越了多少。”

    白素又狠狠瞪了我一眼,对温宝裕道:“你不必担心,你父母不知道多么爱你,他
们生气,不是不舍得那批犀角,而是心痛你做坏事,怕你误入歧途,所以才对你严厉。


    温宝裕笑道:“可能是。但如果我拿的只是三公斤陈皮,他们或许不会那么紧张。
”我忍不住又呵呵大笑了起来,温宝裕这小孩,真是精灵得有趣。

    温宝裕看我笑著,提出了他的要求:“卫先生,你最近有甚么古怪事遇到?能不能
让我和你一起探索一下?”

    我立时摇头:“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让你参加。一个人,在你这样的年纪,有
太多事要做,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拚命吸取知识,才能有其他,人类的新想法、新观
念,全从丰富的学问、知识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白素低声说了一句:“这才像话。”

    我忙分辩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话,只不过有些和一般人的认识,多少有点不
同而已。”

    白素笑了一下:“我不和你争论这些……”

    她才讲了一句,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又是抽屉中的那一只号码少为人知的那一只


    我才开了抽屉,取起电话来,我以为是胡怀玉打来的,可是电话中却传来了极其微
弱、低得难以辨认的声音,而且是一个女性的声音,用有浓重澳洲口音的英文在说著:
“卫斯理先生?”

    我答应著,知道那是长途电话,然后那女声道:“请等一等。”

    这一等,等了足有五分钟之久,才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叫著:“卫斯理?”

    我辨不出那是甚么人,只好大声答应,那边道:“张坚,我是张坚。”

    我怔了一怔,张坚埋头埋脑在南极做研究,几乎和外界完全隔绝,他居然打电话来
找我,可知一定有甚么非常事故。

    我忙道:“张坚,有甚么事么?”

    我在讲电话的时候,温宝裕还在旁边,他一听得我这句话,就兴奋得直跳了起来:
“好哇,张坚,就是那个在南极的探险家。”

    我立时瞪了他一眼,同时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白素带他出去。白素向他招了
招手,可是他缩了缩身子,一副哀求的模样,令得白素不忍心拉他出去。

    我由于电话中传来的声音十分细小,自然也无法再分神把他赶出去,要用心听电话


    张坚在电话中传来的话是:“卫斯理,我要你到我这里来一次。”

    我怔了怔:“你在甚么地方?”

    这句话其实是问来也多余的,张坚还会在甚么地方?他当然在南极,可是由于他要
我到他那里去,我又不能不问这一句。

    张坚道:“我在巴利尼岛。”


    他说了三四次,我才听清楚了这个岛的名字,我只好苦笑:“这个见鬼的巴利尼岛
是在……”

    张坚道:“在麦克贵里岛以南,不到一千公里,麦克贵里岛,在纽西兰以南,也不
过一千多公里。”

    我不禁苦笑,说来说去,张坚还是在南极。

    看来除了南极之外,他不会再有别的地方可去。张坚和南极,其间几乎可以划上等
号。

    他这个人,真可以说是不识世务至于极点,他要我到南极去,十几万公里,就像是
打电话叫朋友出去喝一杯咖啡。

    我试图使他明白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如何遥远,并不是一下楼转一个弯就可以去得的

街角,可是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我只好折衷地道:“你在南极住得太久了,张坚,南极是地球的一端,而我住在地
球的另一边。”


    张坚怔了一怔:“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你说你不能来?还是不想来?”

    我又支吾了一下,他在那边叫了起来:“你一定要来,在我这里,有点事情发生了
,比我们上次的事还要超乎人类的知识范围之外,你要是不来,终生后悔。”

    我叹了一声,实在不知怎样说才好。地球上有四十多亿人,只怕每一个人,都有他
自己的性格,有温家三少奶奶那样,自己的孩子做了一些她不惬意的事,就胡乱去怪人
;也有像张坚那样,完全不理会别人处境。

    我还未曾开口问,他又道:“我不单要你来,还要你去约一个朋友一起来,这个朋
友……”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这个朋友叫胡怀玉?”

    张坚高兴地道:“是。是。你和他联络过了。”我道:“不是我和他联络,是他和
我联络,就在今天,他给我看了三块冰块,其中两块之中,有生物的胚胎,正在成长。


    张坚停了一停:“不是两块,是三块。”

    我道:“是,另一块中的生物不见了。胡怀玉担心得不得了,认为不知是甚么上古
生物,逃了出来,会闹得天下大乱。”

    张坚又停了片刻,才道:“卫斯理,很好笑么?”我听他的话中,大有责难之意,
更是啼笑皆非:“我没有说很好笑,你那边发生的事,是不是和胡怀玉实验室中发生的
事一样?或是有关?”

    张坚叹了一声:“我不知道,卫斯理,一定要你来了,才有法子解决。”

    要在这里插进来说一下的是,在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温宝裕这少年,就在我的书房
中,我在听电话的时候,曾经暗示他可以离去,也曾暗示白素,把他带离书房去,可是
他却假装不懂。

    温宝裕不但假装不懂,而且,还假装并不在听我的电话,而在书房中东张张、西摸
摸,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温宝裕不论怎么假装,绝瞒不过我,他正用心听我在电话中讲的每一个字。

    当他听到我讲到有上古的生物自实验室中逃出来,他神情极其兴奋,双眼发光,这
使我感到有点不可忍受。

    所以,我用手遮掩一下电话听筒,不客气地道:“温宝裕,你父母一定在等你,你
可以离去了。去吧。”

    温宝裕还现出不愿意的神情来,我沉下了睑:“你看不出我很忙吗?成年人和少年
人不同,少年人可以一直想,但成年人除了想之外,还要做。”

    他的口唇掀动了几下,想说甚么,可是又没有说出来,神情略带委屈,我再向白素
示意,白素握住了他的手:“我们先出去再说。”

    温宝裕向我扬了扬手,走到门口,居然又十分有礼貌地向我一鞠躬,才跟白素,走
了出去。

    电话那边,张坚一直在说话:“你这就去和他联络,比较起我寄给他的冰块来,这
里所发生的,简直惊天动地,你真是一定要来,我在这里等你,你到了纽西籣南部的因
维卡吉市之后,南极探险组织的人会和你们联络,你可以有小型飞机供应,直接飞来和
我会合。抱歉我不能来迎接你,打完电话,我还要回基地去,为了打电话和你联络,我
要来回超过一千公里,他妈的,人类的科学,真是落后。”

    他忽然发起牢骚来,我还在想如何把他的这种邀请推掉,至少,他可以先在电话中
告诉我,究竟是甚么异特的事情。

    可是他一说完,就只听得“卡”的一声,他显然已经放下了电话。

    我不禁大是著急,连忙“喂喂喂”,可是“喂”了七八十声,电话放下了就是放下
了,哪里还有半分回音。

    我瞪著电话,呆了半晌,不知道怎么才好。张坚这个人,一放下电话之后,极可能
立时就启程回到他与世隔绝的基地去了,除了万里迢迢,亲自去找他之外,无法再和他
联络。

    而他又不肯讲出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只说胡怀玉实验室中的事,和他所发现的相比
较,简直微不足道。

    在胡怀玉实验室中发生的事,也已经够奇特的了,在显微镜下,可以清楚地看出,
冰块之中,有著生命的最初形式,而且在温度逐步提高过程之中,分裂成长,不知道会
成为甚么。

    而张坚还说那“微不足道”,那么,他发现了甚么?难道真是活生生的史前怪兽?

    张坚的“邀请”,其实也很令人心向往之,只是来得太突然。我想了一想,觉得应
该先和胡怀玉联络一下,听听他的意见。

    我刚刚准备拿起电话,白素推门走了进来:“他父母一直在车子里等他。”

    我闷哼了一声:“那女人要把我拉到警局去?你怎么向他们解释温宝裕偷了犀角去
的用途?”

    白素笑了起来:“的确很难,但是我使他们相信,温宝裕只不过是在做一个古代有
记载的实验,其中需要用大量的犀角,他的实验如果成功,是种小儿科的圣药……”

    白素讲到这里,笑声越来越顽皮:“温宝裕听得口张得老大,他一定想不到我也会
信口雌黄,可是他父母却相信了,还称赞他有出息,可以把家传的业务,继续下去。”

    我听得白素居然弄了这样一个狡狯,不楚“哈哈”大笑,但是笑了几声,就觉得十
分不对劲,道:“甚么叫作你‘也’会信口雌黄?你在暗示甚么?暗示我一直在信口雌
黄?”

    白素淡然一笑,顾左右而言他:“我可没有这样说过--张坚的邀请,你可接纳了
?”

    我只好叹了一声:“他自顾自讲,讲完之后,就挂了电话。”我把张坚的话复述了
一遍,白素道:“看来你是非去不可的了。”

    我又叹了一声:“我倒希望我可以有选择的余地,先和胡怀玉联络一下,他要是有
兴趣的话,让他一个人去。”

    白素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我知道她这样看我的意思,是在说我讲的话言不由衷,
其实我心中恨不得立刻就身在南极。

    我的确有这种想法,所以只好避开她的眼光,自顾自去拨电话。电话拨通之后,久
久没有人听。我记得胡怀玉说过,他会二十四小时在实验室中,注视著那些胚胎的变化
,电话怎么会没人听呢?我挂上,再打,这一次,电话有人接听了,可是却不是胡怀玉
的声音,我道:“请胡怀玉先生……”那边一个男人的声音反问:“你是谁?”

    我有点不耐烦:“你叫胡怀玉来听就是了。”

    那个男人的声音道:“你……”

    他只讲了一个字,又换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们也正在找胡先生,你是他的
朋友吗?”

    我怔了一怔,那第二个男人的声音,听来十分熟悉,他说他们也在找胡怀玉,那是
甚么意思?“他们”又是甚么人?

    刹那之间,我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胡怀玉正在研究一些人类科学不可测的事,在
他的实验室中,又有了神秘的陌生人在截听电话,是不是他有甚么麻烦了?

    (在故事和电影之中,科学家总是会遭到麻烦的,这类故事或电影,对人还真有影
响力。)

    我沉声道:“是,我是他的朋友,有重要的事和他联络,阁下又是谁?”

    我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可是却有了意料之外的反应,那个男人用充满了惊讶
的声音,叫了起来:“老天,你是卫斯理。”

    这个人,单凭我在电话中的声音,就认出了我是甚么人,那自然是熟人,难怪我一
听他的声音,就觉得十分耳熟。

    (人的声音,和人的性格有相似之处:几乎没有一个人是一样的。记性好的人,听
到过两三次,就可以把一个人的声音记上一辈子,再一听到时,立刻就可以辨认出来。


    我的记性可能没有那么好,但是也绝不差,只要在意些,我还是可以认出听过几次
的声音,在他的惊讶声中,我也已经认出他是甚么人。所以,当时,我的心中相当吃惊
,因为这个人,没有理由在胡怀玉的实验室!

    我立即道:“黄堂,是你!”

    黄堂是谁,熟悉我记述故事的朋友一定知道。他是警方人员,一个能干出色的高级
警官,接替了以前杰克上校的位置。我和他曾有几件事,在开始的时候,有过接触,刚
才我没有一下子就听出他的声音,由于我绝未想到胡怀玉的实验室中的电话,会由他来
接听。

    黄堂连声道:“啊,我知道了,下午到研究所来,和胡所长在一起的神秘人物就是
你。”

    我“哼”了一声:“甚么神秘人物,下午我是在胡怀玉的研究所里。”

    黄堂忙道:“你别生气,研究所的几个职员这样形容你,他们说,胡所长整个下午
,都和一个神秘人物在一起。”

    我下意识地挥了挥手:“别说这些了,你为甚么会在实验室中!发生了甚么事?”

    黄堂这个人,就是有点讨厌,我曾和他有几度交往,但是交情始终无法发展下去,
我不是很喜欢他那种不爽快的性格,也是主要原因。这时,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反倒
问道:“你可知道最近胡所长从事甚么研究?整个研究所中,竟没有人知道他在做甚么
。”

    我不等他讲完,就喝道:“他在做甚么研究,与你无关,讲给你听你也不会懂,痛
快点告诉我,你为甚么在这里,他怎么了?”

    黄堂还是迟疑了一下,如果一个人的手,可以通过电话线,直传过去,我就会毫不
犹豫,在这时重重地给他一拳,而且一定要打在他的鼻子上。

    他迟疑了一下之后,才道:“发生了一点事,我们是接到了报告之后赶来的。”

    我怒道:“他妈的,我就是在问你发生了甚么事。”

    面对著这种人,办法倒不少,可是在电话里遇上了这样的人,似乎除了忍耐之外,
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我只好耐著性子:“职员为甚么要请求警方的协助?”

    黄堂这次,倒答得很快:“由于胡所长的私人实验室,有异样的声响传出来,外面
的职员听到,声音听来像是甚么东西的碎裂声……”

    我几乎在哀求:“不必向我叙述得那样详细,说得精要点,你是在办案,不是在写
小说。”

    黄堂停了片刻:“你这人真难应付,如果你可以立即赶来,我看事情比较容易明白
,至少你是最后和他在一起的人。”

    我吃惊道:“这是甚么话?他死了?”

    黄堂道:“没有,他不见了!”

    我怔了一怔,知道在电话中说起来,一定越说越糊涂,看来非得去一次不可,虽然
胡怀玉的水产研究所离我的住所相当远,但是比起南极来总近得多了。

    我简单地道:“我马上来。”

    黄堂忽然问:“尊夫人……”

    我自然记得,他对白素的评价比对我的评价高,所以我立时道:“我一个人来就是
,你等我。”

    我放下电话,向书房外走去,白素跟在我的后面,我一直来到门口:“我和胡怀玉
分手,不过几小时,就有了意外,他失踪了……至少黄堂那样说。”

    白素蹙著眉:“在电话里,怎么能够把一件复杂的事弄清楚?”

    我回过头来:“你肯定这是一件复杂的事?”

    白素吸了一口气:“看起来应该是,你忘记了,胡怀玉为了那冰块中不见了的胚胎
,一直在担忧……”

    一听得白素那样讲,我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是不是那个“逃走”了的,根本不知道是甚么东西的生物,真的有力量导致灾祸?

    这种情形,想起来,有点滑稽,但如果真正发生了,却极其可怕,因为那东西究竟
是甚么东西,完全不知道。

    连是甚么东西都不知道,当然更谈不上可以用甚么方法来对付。

    我望了白素一眼:“希望只是一场虚惊。”接著,我加快了脚步,出了门,上了车
,在发动车子的同时,我大声道:“我去去就来。”白素向我挥了挥手,我驾车驶出去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著和胡怀玉会面的情形,我和他在研究所门口分手,黄堂说我
最后和他在一起,这种说法很值得商榷。或许,他和我分手,一直回到了实验室,虽然
有人见过他,但是他却并没有和人打招呼。

    胡怀玉带著我参观整个研究所,也没有向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介绍我,所以我才成了
其余人眼中的“神秘人物”。不过我知道,所谓“神秘人物”的印象,多半是后来发生
了神秘的事件之后,才逐渐形成的。

    至于胡怀玉在实验室中所做的事,整个研究所中,竟然没有人知道,这一点极出乎
我的意料之外。胡怀玉在实验室中,培养张坚自南极送来的、在冰块中冻结著的生物胚
胎,并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为甚么他要严守秘密?

    当然,事情本身相当神秘,在南极冰层下发现的生物胚胎,培育成长,究竟是甚么
生物,这种消息,如果向大众公布,当然会轰动一时,也有可能造成若干恐慌。

    但是,同研究所中生物学家商讨研究一下,又有甚么关系?

    看来,胡怀玉相当谨慎,不想事情在未有结果之前,引起不必要的惊惶,所以一切
由他一个人进行。


    我一路上不断想著,想不出一个头绪来,到水产研究所去的路相当遥远,后半段路
程,几乎全在漆黑的、没有路灯的静僻道路上行驶,自然,我也将车速提得相当高,高
到了即使一个大转弯,车轮和地面摩擦,也会发出刺耳声音来的程度。

    我隐约可以看到前面研究所建筑物发出的灯光,估计大约还有十分钟的路程。

    车子到了研究所的大门,一个警员迎了上来,一见到我就说道:“黄主任已经等急
了。”

    我“哼”地一声:“他甚么时候性急起来了。”

    我将车子直驶到了建筑物的前面才下了车。

    研究所的工作人员,神情都十分异样,望向我的眼光,也有点怪里怪气。白天来的
时候匆匆忙忙,有一些工作人员,胡怀玉可能约略地替我作过介绍,我也记不得了。


    我迳自向胡怀玉的实验室走去,才来到了实验室的外间,就看到了黄堂和几个职员
。黄堂一见我就道:“怎么那么久?”

    我冷冷地道:“最好我会土遁,一钻进地下,立时就从这里冒出来,那就快了。”

    黄堂闷哼了一声,在他身边,有一个看来年纪十分轻的警员,可能才从警察学堂毕
业出来,竟然连看上司的脸色也没有学会,兴致勃勃地望著我:“卫先生,传说中的土
遁,是一种想像,我觉得如今的地下铁路,倒真是土遁--从一个地方钻下地去,又从
另一处的地下冒上来。”

    这位年轻警员的说法,相当有趣,和一般人认为“千里眼”就是望远镜的说法一样
,我只向他笑了一下。不过他的上司黄堂,却显然对他的话,一点也不欣赏,狠狠地瞪
著他,厉声道:“是么?那么火遁又是甚么?水遁又是甚么?”

    年青警员一看到黄堂脸色不善,哪里还敢说话,我笑著:“黄主任,别欺负小孩子
。”

    黄堂闷哼了一声:“这里发生的事,那么严重,我哪里还有空听人用现代科学观点
去解释封神榜。”

    我立时道:“严重?”

    黄堂向一个职员作了一个手势,那职员走前几步,打开实验室的门。

    实验室的门一打开,我也不禁怔住了。

    实验室的门口,挂著“非经许可,严禁入内”的牌子,上次我来的时候,胡怀玉用
钥匙打开门,才能进去,可知门常锁著,不应该有甚么人可以随便进去。

    但这时,整个实验室,看来不但有人进去过,而且进去的人,绝不止一个,整个实
验室中,凌乱不堪,不少玻璃制造的仪器,都碎裂了,有的在桌面上,有的在地上。

    我立时向那个玻璃柜子看去,因为那才是最重要的设施。

    而当我一看到那玻璃柜子时,我更呆住了,玻璃柜的一面,玻璃已被击破,碎裂成
了一个大洞,我立时趋前几步,去看柜子中的那个架子。当然,玻璃破了,温度不能再
受控制,架子上的那三块小冰块,也早已消失,甚至连水的痕迹也没有留下。

    当时,我睁大双眼,瞪著前面的那种神情,十分怪异,所以精明的黄堂立时问:“
这柜子里,原来是甚么东西?”

    我转过身来,望著他,他的神情,充满了疑惑,我想了一想,才道:“简单地说,
我只能说我不知道,但是复杂点说……却又太复杂了,不是一下子可以说得完,你先把
情形的经过说一说!”


    黄堂的神情更加疑惑,他想了一想,才指著几个职员:“还是由他们来说,我也是
接到了报告才来的,而当我来到的时候,这里已经是这样子。”

    我注意到,实验室中的桌子没有遭到多大的破坏,桌子的电话也在,我刚才打来找
胡怀玉,就是打这个电话的。

    我向两个职员望去,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道:“所长送你出去,回来之后,就迳自
走进了实验室,这些日子来,在做些甚么实验,作为他主要的助手,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问了一句:“这种情形,正常吗?”

    那职员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当然不正常,但是整个研究所的经费,都来自
他个人,他有权喜欢怎样就怎样,这是他私人研究所。”这一点,胡怀玉向我提及过,
他有那么大的财力,是来自他父亲的财产。那职员又道:“他开了实验室,我的责任是
,只要他在实验室中,我便要在外间,和他--”他指了另一个年轻的研究人员:“和
他一起,轮流当值,总要有一个人在,可以随时听他指示,这几天,所长几乎二十四小
时在实验室,所以又增加了两个人来当值。”

    他说到这里,又指了指另外两个研究人员。

    黄堂闷哼了一声:“有钱真好,连做科学家,都可以做得这样威风。”

    我也大有同感:“看来,胡所长的上代,留下不少财产给他。”

    黄堂咕哝了一句:“不知道是做甚么生意发财的,倒要去查一查。”

    黄堂是在自言自语,可是我也听清楚了他在讲些甚么。他的话,合我感到相当诧异
。因为胡怀玉的上代干甚么,和如今发生的事,可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何以黄堂竟然
会忽然想到了那一点?

    是不是黄堂在内心深处,觉得胡怀玉的行为有甚么不对?那更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把上代遗下来的财产,用来作科学研究,总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自然,当时我只是略为诧异,没有再向下想去。可是后来,黄堂真的去调查了胡怀
玉上代,而且,调查的结果,颇出乎意料之外,和这个故事,也可以说有点关联,至少
可以说是整个故事之中的一个插曲。但那是以后的事,到时自会记述。

    那职员继续说:“我们一直在外面,由于没有甚么事可做,所以只是在闲谈,闲谈
中,大家各猜测所长在他个人的实验室,究竟是在做甚么研究。可是猜来猜去,也不得
要领,就在这时候……”

    他说到这里,看了看手表:“正确的时间,是九时十二分。”

    黄堂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那职员吸了一口气:“实验室中,传来了
一阵乒乓的声响,像是打碎了甚么东西。这种声响一定十分巨大,因为我们在门外的每
一个人,都可以听得十分清楚,而实验室的门又关著。”那职员讲到这里,向另外几个
人看去,另外几个人一起点头,证实了他的叙述。他又道:“这使我们觉得十分奇怪,
可是所长没有叫我们,我们也不敢去打扰,从刚才的声音听来,像是打碎了甚么。我们
不知如何才好,那种声响又不断传出来,我们知道在实验室中,有点意外发生了……”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道:“你们的反应也大迟钝了,甚么叫有点意外发生,那一定
是有意外发生了,这个实验室又不是音响实验室,怎么会不断有打碎东西的声音传出来
?”

    那职员瞪了我一眼,冷冷地道:“你说说容易,我们当然知道有了意外,可是你看
看门上所挂的这块牌子,所长曾一再告诉我们不可随意打扰他,你叫我们该怎么办?”

    黄堂又喃喃说了一句:“科学研究不应该和钱财合在一起。”

    我冷笑一声:“没有钱,怎么研究?”

    黄堂没有和我再争下去,那职员见我没有新的责难,才继续说下去:“也就在这时
候,一下巨大的玻璃碎裂声,传了出来……”

    他的神情,在这时显得相当紧张,不由自主喘气:“在实验室中,有一只相当大的
玻璃柜,这一点,我们知道。那下声响,除了是玻璃柜的玻璃破裂之外,不可能是别的
,所以,他……”他指了一指一个年轻的职员:“他立时就去敲门,我们也一齐在门外
叫著,问:‘所长,发生了甚么事?’可是实验室中,却再也没有声响传出来,我想推
门进去,门锁著。”

    我听到这里,忙扬起手来,示意有疑问,那职员不等我叫出来,就道:“门,一直
等我们报了警,警方人员来到之后,才由专家打开。”

    我立时向黄堂望去,黄堂点了点头:“这个开锁专家就是我。”

    我又向实验室的门锁看了一眼,那只是一柄普通的门锁,根本不必专家,一个普通
的锁匠,就可以把它一下子弄开来。



【第四部:神经紧张性情乖谬】

    这时候,我心中实在已经十分惊疑:实验室的门,由外面几个职员打开,还是由黄
堂打开,大有差异。如果当时职员打开了门,就发现胡怀玉失踪,和直到黄堂把门打开
之后,发现人不在,其间至少隔了一小时左右。

    我现在就在实验室,连窗子也没有,一点也看不出除了这扇门之外,还有甚么地方
可以离开,但实际上发生的事却是:胡怀玉不见了。当然,可能实验室另外有秘密的暗
门,可以供人离开。

    我一面在想著,一面仍然在听著那职员的叙述:“我们叫了一会,没有反应,我就
去打电话进去,希望所长会来听电话,可是电话也没有人接听。”

    我听著,心想这时候,正是温宝裕在向我叙说他如何焚烧犀牛的角,希望可以看到
存在而看不见的怪东西,逗得我哈哈大笑的时候。

    那职员又道:“我们讨论,考虑过把门撞开来,因为在实验室中,甚么事情都可以
发生。”

    那职员道:“生物实验室,充满危机,有一个著名的细菌学家,就曾在实验室中,
不小心弄碎了培育细菌的试管,而结果一辈子要在轮椅上度过。”

    我闷哼一声:“你想到了有意外,可是结果并没有撞开门。”

    那职员红了红脸:“是的,我们没有那么做,因为我们不能肯定是不是真的有了意
外,要是根本没有事,把门撞了开来,所长发起脾气来……”

    他没有再向下讲,这时,我心中觉得十分奇怪,因为胡怀玉给我的印象,十分温文
,绝不是一个脾气急躁蛮不讲理的人,可是那个职员的叙述,听起来,胡怀玉却像是一
个很暴躁而不讲理的人。

    我顺口问了一句:“胡所长的脾气不好?”

    这是十分普通的一句话,我也只是顺口问问的,可是却想不到,那几个职员,都现
出了十分犹豫的神情,像是这个问题,十分难以回答。

    沉默了片刻,我感到事有蹊跷,正想再进一步发问之际,一个年纪较长的职员才迟
疑地道:“所长……本来十分和蔼可亲,可是自从这间实验室……他不许人进入以来,
脾气就变得有点怪,有时会莫名其妙责骂人。”

    我皱著眉,在设想著胡怀玉脾气变坏的原因,我想到,可能工作的压力太重,人的
心境,自然会变得不好。

    可是黄堂在一旁,却已“嘿嘿”地冷笑起来:“一个科学家,在他的实验室中,变
成了‘鬼医’,哈哈哈,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所有恶劣的本性,全都显露出来,最后又
神秘失踪。”

    我瞪著他,他的话,一点也不幽默,黄堂用力挥了一下手,不再说下去,指著那职
员:“他的做法是对的,他报了警,我们以最快时间赶到,一面听他的叙述,一面已打
开了实验室的门,实验室中并没有人。”

    我有点对他刚才的态度生气,说道:“好,那么请解释他人上哪里去了?”


    黄堂道:“第一个可能,自然是这里另有暗门,但已被否定。”

    我点了点头。在我没有来到之前,他自然有足够的时间去弄清楚实验室是不是有暗
门。

    他又道:“第二个可能,是他在我们把门打开之前,已经离开实验室。”

    他说到这里,向那几个职员望去,不等他们开口,就道:“可是他们却说,绝未曾
看到胡所长走出来、门也未曾打开过。”

    那几个职员,对于黄堂对他们的怀疑,相当不满,可是却忍住了没有发作。

    黄堂摊了摊手:“除此之外,我想不出第三个可能,所以,要听听你的解绎,卫先
生,因为照我的推想,你至少知道他在研究甚么。”

    我心中,早已作了七八个假设,可是看来,绝没有一个可以成立。我的目光停留在
那只玻璃柜上,缓缓地道:“我只知道他在培育一些出南极厚冰层下弄来的生物胚胎,
真正详细的情形,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黄堂听得我这样说,扬了扬眉,现出了不可信的神色,尖著声音:“甚么?请你再
说一遍。”

    我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黄堂吸了一口气:“你想说,他培育的那些胚胎,成
长了,然后把他吞噬掉了?”

    我摇头:“我没有这样说,不论是甚么东西,如果可以把人吞噬掉,就一定要比人
更大,现在我们看不到有这样的东西在!”

    黄堂的眉心打著结,这时,刚才那个说“土遁”好像地下铁路的那个年轻警员,忍
不住又道:“也不一定,我看到过一篇记述,是一个医生的经历,就记述著微生物吞噬
了人的经过,事实上,微生物吞噬动物的尸体,一直在进行著……”


    看来,他还想发表他的伟论,可是黄堂已经厉声道:“闭上你的鸟嘴。”

    年轻警员登时涨红了脸,我拍了拍他的肩头:“是,我也知道那件事,但是我认为
两者之间,大不相同,胡所长的失踪,另有原因。”

    年轻警员感激地望著我,黄堂挥著手:“还是第一个可能最合理,我认为还是要彻
底搜索。”他说了之后,瞪著我:“你又找他,有甚么事?”

    我懒懒地回答:“从甚么时候开始,个人行动必须向警方人员作报告?”

    黄堂盯著我:“卫先生,有一个人无缘无故失了踪,你是可能的知情者,一定要接
受警方的查询。”

    我摊了摊手:“正如你刚才所说,他变成了‘鬼医’,消失了,或者变成了隐形人
,就在这里,不过我们看不到他。”

    黄堂恨恨地道:“你对他的失踪一点不关心?”

    我伸出手来,直指著他的鼻尖:“不关心?关心的程度在你一千倍以上。可是关心
有甚么用?我们得设法把他找出来。”

    黄堂呆了一呆,扬起手来,可是却又立即垂了下去,并没有推开我的手,反倒后退
了一步,叹了一声:“我不想和你争执,卫先生,你有甚么设想?你一向有过人的想像
力。”

    他的态度相当诚恳,我放下手来:“谁想吵架?我实在想不出是怎么一回事,他要
和我见面,因为他以为培育过程,有了一点意外,因此而十分忧虑,所以和我联络--
在他和我联络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他,只不过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

    黄堂一听得我提及了“意外”,神情紧张,我就把那“意外”,向他说了一遍,我
知道他在听了,一定会大失所望,结果果然如此,他道:“那只是他自己以为可能发生
意外。”

    我道:“当时我也这样想,可是现在,实实在在,有一桩不可思议的意外发生了。


    黄堂震动了一下,刹那之间,实验室中,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相信人人的心头
,都感到了极度的寒意:不可测的变化,终于发生了,先是胡怀玉的离奇失踪,再接下
来的会是甚么呢?

    那年轻的警员,神色张惶地四面看看,像是要把那不可测的危机找出来。

    我和黄堂互望著,不知说甚么才好,由于实验室中十分静,所以外面的声音传过来
,听起来也格外清楚,只听得外面有好几个人,同时用极惊讶的声音在叫:“所长!所
长!”

    一听得这样的叫唤声,实验室中的所有人,连我在内,人人都是一怔。

    “所长”,那是对胡怀玉的称呼,而如果不是有人看到了胡怀玉,自然不会无缘无
故这样叫他。

    刹那之间,我只觉得滑稽莫名。引起我有滑稽之感的原因是:如果胡怀玉根本不是
甚么“神秘失踪”,而只是他离开实验室,未被人注意,而这时他又走了回来,而我们
却在作种种假设,推测他神秘失踪的原因,这不是太滑稽了吗?

    实验室中的人,都转过头,向门口看去,看到胡怀玉已经出现在实验室,他见有那
么多的人在,先是陡然怔了一怔,接著,便极其愤怒。

    很少看到一个人在刹那之间会愤怒到这种样子,尤其是这个人给我的印象,一直相
当温文。就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彷彿他体内的血液,全都集中到了头部。使他看来
,脸变得通红,他双眼睁得极大,眼附近,全是一根根凸起的筋,以致脸看起来十分可
怕,甚至有点狰狞。他陡然吼叫,那种吼叫声,表示了他心中的愤怒,听起来叫人震动
,他在厉声叫著:“你们在这里干甚么?统统给我滚出去!”

    那几个职员,不知所措,他们想立即离开实验室,可是,胡怀玉又堵在门口,他们
出不去,所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之极。

    我,黄堂和几个警员,则大是愕然。胡怀玉突然若无其事地从外面走了进来,那已
经够令人诧异,而他又突然大发雷霆,真叫人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我和黄堂怔了一怔,同时开口,叫了他一下,我的声音比较大,胡怀玉向我望来。

他看到我,震动了一下,显然,他刚才呼喝著,要所有人统统滚出去,并没有看到我。

    在一下震动之后,他脸上的血,又不知褪到何处去,脸色变得十分苍白--那种苍
白,和他刚才盛怒时的通红,看来同样可怕。

    他用一种听来十分怪异的声音道:“啊,你又来了。”他一面说,一面挥著手,向
前走来,道:“出去,请出去,卫斯理……”

    他叫著我的名字,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可以留下来,然后,他又重复了六七下:
“出去,全出去。”

    那几个职员,急急忙忙,夺门而出,黄堂仍然站著不动,胡怀玉直来到他的身前,
竟然伸手向他推去。

    黄堂被他推得向后跌出了一步,胡怀玉已道:“出去。”

    黄堂忍住了怒意:“对不起,我是警方人员,是接到了报告才来的。”

    胡怀玉这时的神情,怪异得难以形容。他看起来,像是十分疲倦,可是又仍然盛怒
,而且有著一股极其不可言喻的执拗,他毫不客气地反问:“接到了甚么报告?”

    黄堂怔了一怔:“我们接到的报告是,这里可能有人发生了意外。”

    胡怀玉立时道:“没有人发生意外,你可以走了。”

    黄堂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可是,你曾经失踪。”

    胡怀玉的声音,听来极其尖利:“我曾经失踪?你在放甚么屁?我在你面前!”

    黄堂一下子给胡怀玉驳了回来,弄得脸上红了红,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我正想趁机打圆场,说几句话,劝黄堂先回去再说,可是黄堂已经指著碎裂了的那
些东西问:“这里曾受过暴力的破坏,我有权……”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胡怀玉已经发出了一下怒吼声:“你有甚么权?在这里,我才
有权,这里的一切全是我的,我喜欢怎样就怎样,你理我是暴力不是暴力。”


    他一面说著,一面又极快地抓起一些玻璃器皿,用力摔向地上。

    胡怀玉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致那些被他摔向地上的东西,玻璃碎片四下飞溅。
他的动作激烈和快速,我还未曾来得及喝止,他已经举起了一张椅子。我还以为他要去
砸黄堂,心里刚想到,袭击警务人员是有罪的,黄堂可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可是胡怀玉一拿椅子在手,一个转身,椅子已向那个玻璃柜子砸去,哗啦一声响,
把本来已破裂的玻璃,砸得又碎裂了一大片。


    然后,他又疾转过身来,恶狠狠地道:“我爱怎样就怎样,你明白了吗?现在,你
走不走?”

    黄堂的神情难看之极,他一言不发,向门口走去,几个警员跟著他,他等那几个警
员先走了出去,才转过身来向我道:“卫先生,你和一个疯子在一起,要小心一点才好
。”


    他说完话,大踏步向外走去,胡怀玉冲了过去,一冲到门口,把门重重关上,然后
,背靠著门,不住喘气。

    我向他看去,只见他的脸色仍然苍白得可怕,随著喘气,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他的
额上,涔涔而下,看起来像是才经过了剧烈运动。

    我没有说甚么,只是看著他,实在也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黄堂临走时所说的话自然是气话,可是却也大有道理,因为胡怀玉突然出现,所有
的一切行动,除了说他是一个疯子之外,也真没有别的话可以形容。

    他背靠著门,低著头喘息,汗水在他的脸上,积聚了太多,开始滴向地上。我一直

凝视著他,等他先开口,可是过了足有五分钟,他仍然一声不出,我只好问:“怎么了
?”

    我一开口,他震动了一下,并不抬起头来,声音听来又嘶哑又疲倦:“没有甚么。


    我低叹了一声:“你骗我不要紧,可是别自己骗自己,究竟怎么了?”

    他用力摇著头:“真的没甚么。”我自然有点生气,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却只是摇
著头说“没甚么”!

    我冷笑了一声:“看来你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你,我告辞了。”

    我向他走过去,他仍然背靠门站著,并没有让开的意思,我站定说:“请让一让,
或者,请告诉我可以另外从甚么地方出去。”

    胡怀玉像是十分困难地抬起头来:“你……知道这个实验室另有出路?”

    我闷哼一声:“应该有,不然,就是你有穿透墙壁,自由来去的能力。”胡怀玉忙
道:“是的,有时,我不想人打扰,所以当初我在建造这间个人实验室之时,就留下了
一个十分隐秘的暗门。可以来来去去,不必被人看到。”

    我讽刺地道:“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胡怀玉口唇掀动了一下,像是想分辩甚么,但是却没有说甚么,只是极其疲乏地挥
了挥手。

    我又道:“我要告辞了,你让不让开?”

    胡怀玉忽然叹了一声:“卫斯理,我不知道,何以我会变得那么暴躁,本来我不是
这样的人,可是现在,我全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我会莫名其妙地破坏一切,会……


    当他讲到这里时,他双手捧住了头,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

    他那种痛苦,绝不是假装出来的,我对他十分同情,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或许
你的工作压力太重了,或者,你长期服食著甚么提神的药物?”

    胡怀玉用力摇头否认。我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像他的这种情形,其实并不是十分
罕见的,这种突然之间,爆发无可控制的坏脾气,使得一个本来是温文的人,全身充满
了暴力,由理智而变为横蛮的例子,在精神病中十分常见,属于精神分裂那一类,有天
生的病例,也有在生活中受了过度刺激而来的病例。

    如果胡怀玉真是这样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那自然十分可惜,因为这种病症,即使经
过长时期的医治和疗养,也不是一定可以痊愈,而且谁也不知道在痊愈之后,甚么时候
又会发作。

    我吸了一口气:“是不是要我陪你去找一个医生,检查一下?”胡怀玉抬头向我望
来:“你以为这是精神分裂的一种症象?”

    我觉得没有必要隐瞒真相,所以我指了一下实验室中凌乱的情形:“这一切,显然
不是你所需负责的行为所造成的。”

    胡怀玉面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声音嘶哑:“是我的行为所造成的,我就要负责。



    我道:“如果你这些行为,由于你自己不能控制的一种精神状态,那么……至少在
法律上,你可以不必负责。”

    胡怀玉又不住摇著头:“不是这方面的问题,这个研究所是我的,就算我放上两百
公斤作药,将之夷为平地,法律上也没有人向我追究责任。问题是,当我在这样做的时
候,我十分清楚自己在做甚么,而且盼望著这样做,也十分清楚感到这样做了,会给我
极大的快乐。”我呆了一呆,才道:“你不觉得这样……不正常?”胡怀玉想了一想:
“很难说。”

    我等了片刻,他没有再说甚么,我就装作不经意地问,因为如果他真有精神分裂症
的话,他会十分敏感。我问:“你今晚做了些甚么?”

    胡怀玉抬著头,目光缓缓地在实验室中扫了一周:“你走了之后,我仍然像平日一
样,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突然之间,我觉得一切全是那么滑稽,那么……没有意义……
我埋头埋脑在做研究,希望在科学上有新的发现,那一直是我追求的目标,可是突然之
间我想到,就算被我达成了目标,又有甚么意义呢?”

    他说到这里,用一种十分疑惑的神情望定了我,看来是希望在我这里,得到答案。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胡怀玉提出有关人生哲理的大问题,岂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
用三言两语就可以回答的?

    而且,老实说,就算换一个环境,给我充分的时间,我也回答不出来,这种问题,
古今中外,有谁能回答?

    我只好反问:“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你怎么样?”

    胡怀玉忽然笑了越来,他的笑容看来有点惨然:“我?我一想到这一点,立时感到
我真是傻瓜,为甚么一天到晚作研究,所以我……我……开始破坏,奇怪的是,当我开
始破坏,我感到了无比的乐趣,越做越是起劲,终于把这柜子,也砸破了一面,真是痛
快无比……”

    他讲到这里,我长叹一声:“工作压力太重了,再加上近日来你又忧虑,又担心,
精神受不起这样的重压,你……有病了。”


    胡怀玉瞪大眼睛望著我,直截地问了出来:“你是说我有了精神病?”

    我也十分直截地回答他:“可以这样说。”

    胡怀玉呆了片刻:“事后,我离开了实验室,一个人到了海边,惊讶自己如何会有
这样的行为,在海边呆了很久,肯定有一些不对头的事在我身上发生……你也看到,刚
才我回来的时候,行为多么怪异。”

    我点了点头:“你需要休息,和一个专家照顾。”

    胡怀玉忽然叹了一声:“卫斯理,其实你应该知道是发生了甚么事。”

    我呆了一呆,立时明白了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用力一挥手:“别胡思乱想了,
像你这种有轻度精神分裂的人,世上不知有多少。”

    胡怀玉苦笑著:“我和别人不同,我知道自己为甚么会变成这样,如果我一直在忧
虑著的事,只是这样,那倒不算太坏。”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你还在钻牛角尖。”

    胡怀玉立时道:“一点也不!那……逃走了的不知道甚么东西,一定已经进了我的
身子,更可能是进了我的脑子,在影响著我,我……怕……迟早会被它征服,到时,我
……就不再存在……这不知道是甚么的东西……就占据了我的躯壳……”

    他一面说著,一面现出极恐惧的神色,令我也不由自主,不寒而栗。

    可是对他所讲的事,我却一点也不相信。他这时的情形,分明是在精神上受了太大
的压力的反应,这种轻度的精神病,应该不难治疗。

    当下,我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想安慰他几句,可是他却十分紧张地握住了我的手
,声音也在发颤:“卫斯理,你要答应我,如果发展下去,我只剩下了躯壳,脑子被那
东西控制了的话,你……要帮助我……别让那东西藉我的身体来作恶。”

    我苦笑了一下,从他这时的神态来看,他的病况,看来远比我想像的来得严重他坚
信自己受了某种不知名生物的侵袭,会有十分严重的后果,他实在需要立即去就医!

    我想了一想:“其实你不必太忧心,就算事情真如你所料,一定也有法子可以把东
西驱出你的体外。”

    胡怀玉皱著眉,十分认真地想了一会:“让那东西再去害别人?算了吧。”

    我又好气又好笑,从他的话转来,他人格十分伟大,宁愿自己受害,也不愿把事情
扩大再去害别人。

    可是,他所坚信的,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却又是如此之无稽!

    我知道没有别的话可以劝得信他,所以只好“投其所好”,也来危言耸听一番:“
你怎知道那东西不会以你的身体作基地,大规模地繁殖,去转害其他人?”

    胡怀玉一听,立时张大口,现出骇然之极的神情,而且在鼻尖上,也沁出了汗珠。

    我的话,只要稍微想了想,就可以知道那只是一种“恫吓”,可是胡怀玉却如此认
真,这证明他对自己的幻想,有著极度的恐慌,我不是精神病专家,可是也知道这种现
象绝非甚么好现象,我只好道:“所以,我们要采取措施,不能就这样算数,一定会有
甚么办法,对付那东西!”

    胡怀玉喃喃地道:“你能提供甚么办法?就算把我脑子切开来,也不见得可以……
找到那东西!”

    我叹了一声:“如果你肯听我安排……”

    我一句话还没有讲完,他已经陡然吼叫了起来:“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你以为我神
经有毛病,把我当作疯子。告诉你,我甚么毛病也没有,一切,全是那不知甚么东西在
作祟,那东西……简直就是妖魔鬼怪,它在我的体内作祟!”

    我盯著他:“好,那么我们就去找一个能把在你体内作祟的妖魔鬼怪驱出来的人。


    胡怀玉急速地喘著气,道:“那……还好一点……那倒可以试一试。”

    本来,我来找胡怀玉,因为张坚要我到南极去,邀他也一起去。如今看情形,他的
精神状态如此恶劣,显然不适宜远行。要是他在飞机上,或是在南极的冰原上,忽然发
起疯来,那可谁也吃他不消。

    如今当务之急,需要一个好的精神病医生的治疗。所以,我绝口不提张坚在南极打
电话来的事,只是搓著手,沉吟著:“让我想想看,谁有这样的能力……”

    胡怀玉用十分焦切的神情望著我,其实,我心目之中,早已有了合适人选,只不过
故作深思之状,好让他心中对我想到的人,更具信心。

    我想到的是梁若水医生。这位美丽的女医生,正是精神病科的专家。而且,我认识
她,由于她的同事张强的缘故,而张强,却正是张坚的弟弟。(世界真小,是不是?)

    张强后来不幸死在东京,梁若水和一个生物学家陈岛,共同从事各种各样外来信号
对人脑的影响,早两个月,又回到了她曾服务过的医院,和我联络过。把胡怀玉交给她
来治疗,可再恰当不过的了。

    (梁若水、张强和我与白素,曾经在一桩极曲折的事件中共同有过怪异的经历,全
部记述在以“茫点”为名的那个故事之中。)

    我故意想了一会,才一挥手:“有了,有一个女……”

    我讲到这里,硬生生地把下面“医生”两个字,吞了回去,改口道:“有一个女…
…神人,这个女神人有著不可思议的力量,和对种种神奇的事,有著十分深刻的理解力
,她一定可以帮助我们。”

    胡怀玉的神情仍然有所疑惑,可是他显然感到了一定的兴趣:“她……肯帮我们?


    我忍住了笑:“我想肯的,不妨让我和她联络,我看你还是先回家去休息?”

    胡怀玉苦笑,缓缓点了点头,我和他一起向实验室中走去,当来到门口的时候,他
又回头,向那玻璃柜子望了一眼。

    我陡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问:“那柜子中还有两块冰块,在冰块中的胚胎,怎么样
了?”

    胡怀玉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双眼有点发直:“玻璃被我砸了,低温不再
保持,冰块迅速溶化。里面的胚胎,照我估计,不适应突如其来的温度提高,已经死了
。”

    胡怀玉这样说法,自然是合理的。

    可是我转念一想,如果那两个不知名的胚胎,可以适应温度的骤然提升呢?或者,
它们在这样的情形下,反倒更加速成长呢?谁又能知道?

    我只是这样想了想,并没有说出来,因为胡怀玉的“病况”已经够严重了,我如果
再把想的说出来,对他自然没有好处。

    实验室的门一打开,在门外本来显然是在窃窃私议的一些人,立时住了口,虽然他
们竭力装出若无其事,可是他们望向胡怀玉的眼光,仍然掩饰不了那种怪异。胡怀玉向
其中一个吩咐了几句,就和我一起走了出来,我请他上我的车子,他也没有拒绝。

    我驾著车,沿著海边的路,驶向市区,他指著一处海边,说道:“刚才,我就在这
里,一个人坐著,想著种种的问题。”

    车子未进入市区,在胡怀玉的指点之下,转进了一条小路,又驶了一会,才看到了
一幢建造在山坳中的一幢相当古旧的房子。

    我未曾到过胡怀玉的住所,但是再也想不到,像他这样一个主持著一间庞大的研究
所,走在人类科学前端的科学家,会住在一幢那么古旧的大房子中。

    那房子只是古旧,并不残。屋子至少有超过三百年的历史,整幢建筑物,可以列入
为“古迹”保护范围。

    古屋保养修饰得相当好,门口有一对巨大的石麒麟,大门上,甚至还有著匾,匾上
题的是“海阔天空”四个字。

    很少看到旧屋子的大门横匾上题著这四个字的,或许是胡怀玉的祖先,十分酷爱自
由的缘故?

    我并没有问他,和他一起下了车,胡怀玉犹豫了一下:“进去坐坐?”

    我对这古旧的屋子感到了兴趣,虽然听出胡怀玉的邀请只是一种客套,并不是太有
诚意,但是我还是立即点头:“好。”

    胡怀玉神情有点不自在,我装作不知道,已经来到了门口。

    屋子的两扇门,自中间打开,门上有著铜环。胡怀玉跟了上来,四周围极静,我道
:“你……一个人住?”

    胡怀玉摇了摇头:“事实上我很少回来,有几个老亲戚在看房子,不必打扰他们了
。”

    他取出钥匙来,打开了锁--古旧屋子的门是没有锁,那门锁显然是后来配上去的
。最妙的是,当胡怀玉推开大门时,大门的转轴,还发出了“吱--呀”一下声响,我
像是走进了甚么电影的布景之中。

    进了门,是一个很大的天井,然后是一列亮墙,胡怀玉推开了一扇,闪身让我进去
,一面道:“到我书房去坐坐,这里太大,太阴森。”

    这时,我在一个相当大的厅堂中,在黑暗中可以看出,一切的陈设,全是古老的。
奇的是在大厅中,有几件一时之间,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奇形怪状,却又相当大的东西
摆著。

    那几件东西,等我略为走近一些,才看清那是几艘船只的模型,精致之极,每一艘
将近有两公尺长,上面的帆、桅、舱、舵,一应俱全,手工精巧得无以复加。

    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精美大型的船只模型,虽然在黑暗之中,看了之后,也不禁
发出由衷的赞叹声来,可是胡怀玉显然无意向我介绍那些模型,只是急急向前走去,我
自然只好跟在后面。

    不一会,进了一间房间,他著亮了电灯--电灯自然是近年装上去的。那是一间相
当大,古色古香的书房。但也有与一般书房不同的地方,在墙上,挂著许多兵器,有刀
有剑,还有许多外门兵器,看起来,像是武侠小说之中,甚么武林大豪的书房。

    我猜想胡怀玉的祖上,可能是武将,更有可能,是清朝海军(水师)的高级将官之
类。

    胡怀玉在书房的一边,推开了一道暗门,里面是一间相当精巧的卧室,他道:“我
就住在这里。老房子,有很多不方便,但是有一样好处,睡在这样的房间中,像是把自
己关在保险箱里,有安全感。”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却又立时忧虑起来:“可是,不知是甚么东西,侵入了
身子,还有甚么环境是安全的?”

    离开研究所以后,他一直都很正常,这时,他又说起这种话来了,我忙岔了开去:
“明天你就去找那位女……女神人,她会帮你,我给你她的地址。”

    我在那张古老的檀木书桌架上找到了纸笔,把梁若水的住址,写了下来。

    我当然想到,一离开这里,我就要先和她联络,把胡怀玉的情形告诉她,同时,也
要请她维持“女神人”的身分。

    我把纸条递给了胡怀玉,他十分珍重地摺了起来,放好,我又道:“明天我有远行
,你自己去找她,一定没有问题。”

    他一听说我要远行,又现出惶然的神情来:“如果……如果……那东西继续……侵
袭我……使我……不能自己控制自己……那怎么办?”

    我只好道:“女神人会帮助你的。”

    胡怀玉双手掩住了脸,自喉间发出了一阵“呜呜”的呻吟声来:“有时,我觉得自
己……像是传说中的‘午夜人狼’。好好的一个人,一到午夜,就会变成一头狼。”

    我骇然失笑:“你怎么不想像自己会变成吸血僵尸?”

    我是在讥刺他胡思乱想,可是这个人的精神状态,真是紧张至于极点,他一听得我
这样说,一点也不知道我的真正意思,只是惊惶失措地连声问:“会吗?会变成吸血僵
尸?我曾变成吸血僵尸?”

    我忙道:“不会,不会,当然不会。”

    他还是不相信:“不会?那你刚才为甚么会这样说?”

    我叹了一声:“我是说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胡怀玉苦笑了一下:“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别人……即使
是你,也无法明白。”

    我只是敷衍地道:“是啊,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变化,
本来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才明白。”

    胡怀玉呆了片刻,打开了一只抽屉,指著一本日记本:“我觉得有事情发生,就开
始把我感觉到的变化,详细记了下来,我的文字运用不是很好,但也已经尽了力,到我
再也敌不过……那不知是甚么妖魔时……至少可以给别人知道我是怎么输的。”

    听他说得这样认真,我除了苦笑之外,没有甚么话好说,我只是斜眼看了那本日记
簿一眼,心想如果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用心把他思想中不同点,记录下来,只怕很
有心理学上的价值。如果写日记的人文采够好,说不定还有文学价值,总比作家刻意写
出来的“疯人日记”之类好多了。

    我一面想著,一面和他随意闲谈著,过了不一会,看他十分疲倦,我就起身告辞,
他要送我出去,我拦住了他:“不必了,我自己会出去,记得明天去找能帮助你的人。


    他疲倦得连点头的气力也没有,只是颓然坐在椅子上,也没有再客气,我独自一个
人走了出去。经过那个黑暗的大厅,我又在那四艘船只的模型前,停了好一会。

    那几艘古代的中国式海船的模型,真是精致绝伦,我点著了打火机,仔细观察它们
,发现船模型凡是用到木头的部分,全是上佳的酸枝红木,金属部分,全是铮亮的白铜


    那几艘船,若越来像是大型的商船,但是在两边舷上,又有著具体而微的大炮,最
多大炮的一艘船上,有二十四门之多。

    所有的帆,全都洁净如新,每一艘船上都有旗帜,旗上是精工绣出来的“胡”字,
自然是胡怀玉祖先的旗号。

    我看了相当久,才离开了那幢古老的屋子,驾车回家,回到住所,已经凌晨三点了
。白素在看书,我把胡怀玉的情形,向她大致说了一下,她也同意我的结论:胡怀玉的
精神状态不正常。

    我故意不望向白素:“看来我只好一个人到南极去了。”

    白素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我取起了电话来,她才道:“现在打电话给人,好像不
是很合适?”

    我道:“我怕他明天一早就去找梁若水,还是早点安排的好。”

    白素蹙著眉:“我以为至少,他第一次见梁若水的时候,你要在场,或者,把梁医
生约到我们家中来。”



【第五部:超级顽童胆大妄为】

    我想了一想,放下了电话:“对,到南极去,路途遥远,也不在乎迟一天半天。”

    当晚,我一直在想著张坚不知道是发现了甚么怪事,要我非去不可。可恶的是,他
在电话之中,甚么也不说,叫我设想一下,也无从设想起。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梁若水通了一个电话,请她在家里等我,然后,我驱车前往。
梁若水还是住在老地方,看到了我很高兴,我先问她:“陈岛的蛾类研究,有甚么进展
?”

    梁若水缓缓摇著头道:“很难说。人的脑部,肯定可以直接接受外来的讯号,讯号
强烈时,甚至可以使人的行为整个改变,可是却始终无法找出甚么类型的讯号,才能肯
定地被人脑接受,像是完全没有规律可循。”

    我问:“那么,在不断的实验之中,至少有过碰巧成功的例子?”

    梁若水答:“是。所有参加实验研究的人,全是自愿的,因为在一切不可知的因素
下,会有可能产生十分可怕的后果。”

    我想起发生在“茫点”这个故事中的一些事来,由衷地道:“真是,要是人忽然在
镜子中看不见自己了,或是老觉得有一只蛾在手,的确可怕。成功的例子是……”

    梁若水道:“其实,不能算是甚么成功,参加实验的人,在忽然的情形下,会有十
分怪异的幻觉,一个年轻人有一次,就见到了无数鬼怪。”

    我不禁骇然:“无数鬼怪?那是甚么意思?”

    梁若水摊了摊手:“他自己也形容不出来,只是在那一霎间,不知是甚么讯号,使
他有了看到无数奇形怪状东西的感觉,而究竟是哪一组讯号使他有了这种幻觉的,全然
找不出来。”

    我想了一想,说道:“那只好不断研究下去。我来找你,是因为有一个朋友,看来
像是患了精神病……”

    我把胡怀玉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最后道:“他坚决相信有甚么……不知是甚么
东西的东西,进入了他的身体,他正在和那种他称之为妖魔鬼怪的东西作斗争。对他来
说,这种斗争,像是非常剧烈。”

    梁若水点头:“是的,世上最惨烈的斗争,就是自己和自己的斗争--像那位胡先
生这样的情形,作为一个精神病医生,不知见过多少了,你放心,把他交给我好了,我
可以扮演驱除他体内邪魔的角色。”

    听得梁若水这样讲,我自然大大放了心,不过我还是说了一句:“他自己绝不认为
自己有病,而且,还认为他自己和别的精神分裂症者不同。”

    梁若水淡淡然笑著:“每一个精神分裂病者,都这样想,等他来了,我自有处置之
法。”

    我自然没有理由不放心,我们又闲谈了一会,梁若水忽然感慨起来:“人脑的构造
,真是复杂。像精神分裂症,已经有了不知多少宗病例,它的症状,甚至医疗方法,也
都被固定了下来,治疗的百分比高。可是,导致一个人患上精神分裂症的原因,却一点
头绪也没有。只知道脑部有甚么地方不对头,可是病因、病源,完全不能寻找。”

    我同意她的看法:“是啊,构成人脑的几十亿个各种不同类型、不同功用的细胞,
只要其中单一的一个出了点毛病,整个脑部的功能运行,就会出差错,总不能把人脑的
几十亿个细胞,逐一检查。”

    梁若水叹了一声:“就算能逐一检查,也没有用,因为即使在放大了几千倍的电子
显微镜下,也无法知道何者是正常,何者出了毛病,就算是专家,也未必能真正了解自
己,唉。”

    她神情伤感,我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她的好友,因为脑部活动受了不明讯号干扰而
堕楼致死的张强,只好陪著她叹了一下,然后告辞。

    离开梁若水的住所,我的心情倒相当轻松,因为我知道胡怀玉必然会去找她,听她
的口气,胡怀玉的症状不算是严重,可以治疗。那使我可以放心到南极去。

    我赶著去办各种手续,到南极去见张坚。早若干年,我曾到过一次南极,几乎没有
在冰天雪地之中死去,这次再去,自然不会有甚么恐惧,但是多准备一下总是好的。

    我在中午时分回到住所,订好了下午起飞到纽西兰的班机,所余的时间不能算多,
我才到门口,就看到门口停著温家的车子。

    我不禁皱了皱眉,一进屋子,看到坐在客厅中的,又是温宝裕的父母,我更是厌烦
。虽然,我看到温太太双眼红肿,温大富一脸凄惶,看来有相当严重的事,但是我不打
算理会。

    白素也没有陪著他们,在我进来之后,她才在楼梯上出现,温大富一见我进来,就
站了起来,语带哭音:“宝裕……失踪了。”我向楼梯走去,先是怔了一怔,随即道:
“你可以通知全市的警察到我这里来搜,看他是不是在这里。”

    温大富急忙道:“卫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请你帮
帮忙找一找他,他还小,现在社会又不太平,他离家出走,唉,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真
是……”

    温大富真是急了,竟然抽抽噎噎哭了起来,他一哭,他那位肥胖但十分美丽的妻子
,也跟著哭出声来。一时之间,客厅之中,大有哭声震天之势,我真不知道是生他们的
气好,还是同情他们好,只好向白素望去,白素叹了一声:“我劝他们报警,他们却不
肯听,一定要等你回来,请你帮忙。”

    我已经上了几级楼梯,转过身来:“你们最好报警,我想他不会走远。”

    温大富连连摇头:“他昨晚回家,一进房间就没有出来,看来连夜跳窗子逃走,警
方说,没超过二十四小时,不受理。”

    我一挥手:“那就等到满了二十四小时再去报警,我立刻有远行,不能奉陪。”

    说著,我就自顾自上了楼梯,半小时之后,当我提著手提箱下来时,发现他们还在
,白素正在打电话,我只听到最后一句:“黄先生,多多拜托。”

    白素放下电话,望向他们两夫妻:“我已对一个高级警官说了,他叫黄堂,你们这
就可以到警局去见他。”

    我闷哼了一声:“黄堂是警方特别工作组主任,一个少年离家出走也去找他!”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温氏夫妇千恩万谢,走了出去,白素摇著头:“可怜天下
父母心。”

    我“哼”了一声:“天下也有不是的父母。”

    白素瞪了我一下:“至少他们两夫妇不是,宝裕这孩子也真是,上哪儿去了?他父
母说他把自己名下的存摺带走,他们到银行去问过,相当大的一笔数目的存款,全叫取
走了,他们担心是受了匪徒的胁迫。”

    我笑道:“对,就像他拿了犀角,他们以为是我教的一样。对了,梁若水……”

    白素接过了话头:“梁若水打过电话来,胡怀玉已经去找她,她说没有甚么大问题
。”

    白素和我一起上车,直驶向机场。上了飞机之后,我只是看书,没有甚么事可做。

    长途飞行,十分乏味,唯有看书,才能打发时间,飞机在纽西兰著陆,我还要转搭
小飞机到因维卡吉弟去,等我到了因维卡吉弟时,有两个人,举著有我名字的纸牌在接
我,我向他们走了过去。

    两个人都年纪很轻,体魄强壮,面色红润。他们自我介绍,是纽西兰国家南极探险
队的工作人员,和我用力握著手,指著一架小飞机:“张博士说,卫先生自己会驾驶这
型飞机。”

    我向飞机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这两个人,忽然之间,像是十分有趣地笑了起来。

    我有点莫名其妙,向他们望了一眼,他们立时敛起了笑容,鬼头鬼脑。

    二人其中一个,把一大叠文件交给我:“所有飞行资料全在这里,你和控制塔联络
,就可以起飞,经麦克贵里岛,到巴利尼岛。到了巴利尼之后,会有探险人员再和你联
络。”

    我把飞行资料接了过来,先约略翻了翻,和他们一起到了那架小型飞机的旁边,在

我登机之际,我又发现他们两人,有点鬼头鬼脑的神情,这使我感到有点难以忍耐,我
陡然回头:“你们有甚么事瞒著我?”

    那两人吃了一惊,忙道:“没有。没有。”

    他们这种态度,真是欲盖弥彰,可是我想了一想,我和他们素不相识,他们的言语
之间,又对张坚充满了敬意,实在不可能害我的。

    他们看来有点鬼祟,但是却并不像有甚么恶意,我一面想著,一面指著他们:“真
有甚么事,还是快些讲出来的好。”

    两个人一起举起手来作发誓状:“没有,真没有,我们有甚么事要瞒你?”

    我心中仍是十分疑惑,但一时之间推究不出甚么,总不能一直向他们逼问下去,只
好瞪了他们一眼,上了机。我在驾驶舱中坐定,看到那两个人你推我打,嘻哈大笑著奔
了开去,而且频频回头,望向飞机,这更便我疑惑,他们可能在飞机上做了甚么手脚。

    但是如果他们在飞机上做了手脚害我,神态又不可能这样轻松,这真叫人有点摸不
著头脑。

    我开始和控制塔联络,不多久,就滑上了跑道,起飞,小飞机的性能极好,速度也
极高,三小时之后,就已经在麦克贵里岛降落,增添燃料之后再起飞,又三小时之后,
到达了巴利尼岛。

    巴利尼岛在南极大陆的边缘,我到的时候,算来应该是天黑了,但是整个空间,却
弥漫著一种如同晨曦也似的明灰色,这正是南极大陆的连续的白昼期。南极的白昼期,
也是南极的暖季,可是所谓暖季,温度也在摄氏零度之下,我打开舱门,寒风迎面扑来


    我才一下机,就有一个人迎了上来,热烈地和我握著手,这个人留著浓密的胡子,
胡子上全是冰屑,以致连他的面目也看不清楚。

    他操著浓厚的澳洲口音的英语,对我表示热烈的欢迎:“张博士已经回基地去了,
我是探险队的联络负责人,张博士吩咐过,你一到,就有适宜雪地降落的特种探险用的
飞机给你使用。”


    他说著,向停机坪不远处的一架飞机,指了指。我知道这种专为探险用而设计的飞
机,可以在天气恶劣的南极上空飞行--南极大陆上空,不论是寒季还是暖季,终年受
西风寒流所笼罩。

    在那里,就算是最“风平浪静”的日子,风速也达到每秒钟二十公尺,风大的时候
,风速可以高达每秒七十公尺以上,普通飞机无法在南极上空顺利飞行。

    这种特殊设计的飞机,也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之中,降落在南极的冰原上--整个南
极大陆,有百分之九十三长期受冰雪覆盖,只有少数边缘地区才在一年之中,难得有零
度以上的天气。南极的冰封面积比北极大五倍左右,想找一个没有冰层的地方降落,几
乎不可能。

    我也知道这种飞机有完善的救生设备、通讯设备和食物,可以供在万一失事的情形
下,作最长时间的坚持,便得救援队能够救援失事者。

    这种飞机,全世界不超过五架,全供各国在南极的探险队所用,由各国政府,不论
政治立场如何敌对,共同出资建造--在南极,有著人类在科学上高度合作的典范,即
便是在美国和苏联的冷战最激烈的时期,在南极的美国科学家和苏联科学家,还是抱著

共同目标在努力工作,并无歧见。

    所以,我看到张坚留下了这样的飞机供我使用,觉得十分满意,那人又邀我去休息
一下,我也表示同意,和他一起步向一幢建筑物。

    在休息期间,我试图在那人身上,多少问出一些张坚究竟遇到了甚么奇事的端倪,
可是那人却甚么也不知道。我休息了大约一小时,享用了一顿味道虽然不是很好,可是
却热腾腾的饭餐和熟读了飞行资料。

    然后,他又送我到了那架飞机之旁,有两个地勤人员正做好了最后的检查工作,做
著手势离开。他们向我望来,我又在他们脸上,看到了那种似笑非笑、鬼头鬼脑的神情



    这真使我疑惑到了极点:为甚么老是有人用这种神情对我?

    这使我不能不警惕,因为根据资料,从这里飞到张坚所在的基地,航程超过一千公
里,需时六小时,如果飞机上做了甚么手脚,在辽阔的南极冰原上,救生设备再好,流
落起来也绝不愉快。

    所以,我一看到两人有这种神情,就立时停步:“飞机有甚么不妥?”

    那两个人呆了一呆,一个道:“没有不妥,燃料足够一千五百公里使用,你的航程
,只是一千两百公里,没有问题。”


    另一个也道:“没有问题,你一上飞机,立时就可以起飞,没有问题。”

    这两个人的神态,和上次那两个人一样。

    我吸了一口气,空气冰冷,我还未曾再问甚么,他们已急急走了开去。

    那个联络主任看来像是全不知情,只是说著:“现在是南极的白昼期,你不必采取
太高的高度飞行,可以欣赏南极冰原的壮丽景色,甚至可以远眺整个南极上最高的维索
高地的冰川。”

    我“嗯嗯”地答应著,有点心不在焉,可是想来想去,又想不出甚么来。

    由于心中有了疑惑,所以特别小心,对救生设备作了详细的检查,又从电脑上确定
了机上的各部分都操作正常,才开始起飞。

    一切都没有甚么异状,我只求飞行平稳,倒不在乎是不是可以欣赏到壮丽的景色,
把飞行高度尽可能提高。

    望出去,不是皑皑的白雪,就是闪著亮光的冰层。高山峻岭,从上面看下去,显不
出它们的高峻,感觉上看来像是一道一道的冰沟。

    一切正常,再有一小时,就可以降落了,我尝试和张坚的基地通话,不多久,就有
了结果,基地方面说天气良好,随时可以降落。

    在南极冰原上降落,不需要跑道,只要在基地附近,找一幅比较平坦的地方就可以
了。

    看来,我的疑心是多余的,或许是寒冷的天气,使人会有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正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在我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在叫著“卫先生。”

    那是极普通的一下叫唤,我一生之中,被人这样叫,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是却从来
也没有一次像这次那样吃惊过!

    在南极冰原的上空,明明只是我一个人在驾著飞机,而忽然之间,身后有人在叫我
,这怎能不令人吃惊?我一面陡然回头,在回头去的那一霎间,心念电转,已作了许多
设想,其中的一个设想甚至想到了,是不是胡怀玉所说的“那个东西”在我身后呢?

    可是,当我一转过头来时,我却在刹那之间,甚么都明白了。

    一时之间,我真不知道是吃惊好,还是生气好,或者是大笑好!

    在我身后,站著一个人,一副调皮的神情望著我,这个人,竟然是温宝裕!

    我不明白在这样的情形下,有甚么可笑的,但可能是由于我那种错愕的神情,看起
来相当滑稽之故,所以温宝格一和我打了一个照面,就“哈哈”笑了起来。

    他一面笑著,一面挤了过来,就在我的身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说道:“你
无法把我送回去了--回去燃料不够,你只好把我带到基地去。”温宝裕会突然出现在
飞机上,自然意外之极。

    我一看到了温宝裕,前后两批和飞机有关的人,为甚么那样鬼头鬼脑,倒十分容易
明白了。

    在我离开住所之前,他的父母已经声称他提走了他名下所有的银行存款“失踪”了
,毫无疑问,他一定先我一步,到了纽西兰。

    他曾在我书房中,听到了我和张坚的对话,知道了我的行踪,和我与探险队成员联
络的方法,他赶在我前面,可以令得和我联络的人,相信他和我在一起。

    他是用甚么方法使那些人不对我说的呢?多半是“想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之类,
西方人最喜欢这一套,尤其是温宝裕能说会道,样子又讨人喜欢,在南极边缘工作的人
,生活都十分单调,自然容易帮他。

    (后来,事实证明我的猜测,完全正确。)

    问题是,他自称是我的甚么人,才能使人家相信他呢?我盯著他,眼神自然十分严
厉,这小子,他也觉得有点不对了,笑容消失,现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他的表情虽然十
足,可是我可以断定那是他在“演戏”,这个少年人,是一个十足的小滑头。

    我冷冷地问:“你对人家说,你是我的甚么人?”

    温宝裕吞了一口口水:“我……说是你的……助手。”

    我闷哼了一声:“助手?有理由助手的行动,要瞒著不让我知道吗?”


    温宝裕眨著眼:“我说……你的南极之行,非要我随行不可,可是在出发之前,不
论你怎么说,我都不肯答应。”

    一听得他说到这里,我已经忍不住发出了一下闷吼声,温宝裕怕我打他,缩了缩身
子,又用手抱住了头,眼睛眨著,一副可怜状。

    我冷笑道:“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你父母会吃你这一套,我不会。”被我揭穿
了他的“阴谋”,他多少有点尴尬,讪讪地放下手来:“所以,我告诉他们,我终于肯
来,你一定会很高兴,但是我要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他们就答应了我的要求。”

    我吸了一口气,这小滑头,真的,飞回去,燃料不够,只好把他带到基地上去,但
是他以为我没有办法对付他了吗?那他就大错而特错了。

    我冷笑一声:“一到基地,我绝不会让你下机,立刻加油,自然有人把你送回去。


    温宝裕吞了一口口水:“这……又何必呢?古语说,既来之,则安之……”

    我不等他讲完,就大吼一声:“去你的古语。”

    温宝裕忙道:“好好,不说古语,只说今语,或许我真的可以帮助你,不一定完全
没有用。”

    我冷笑:“你有甚么用?”

    温宝裕对答如流:“这也很难说,狮子和老鼠的寓言,你一定知道,当老鼠说可以
有机会报答狮子的时候,狮子也不会相信。”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任凭你说破了三寸不烂之舌,我也不会听你,你父母因为
你的失踪,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还在这里和我说寓言故事。”

    温宝裕道:“他们现在已经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了,我在上机之前,写了一封信给他
们,详细说明了一切,他们知道我和你在一起,自然再放心也没有。”

    我瞪著他,这小滑头,做事情倒有计画:“这样说来,我又多了一条拐带罪了。”

    温宝裕忙分辩:“不!不!我信里说得很明白,一切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不
过……不过……”

    他略顿了一顿:“不过我告诉他们,你一定会答应照顾我的。”

    我没好气:“我要照顾你!用我的方法:立刻要人把你送回去,绝不会让你下机。


    温宝裕听出我的语气极其坚决,他抿著嘴,沉默了一会,才道:“如果真是这样,
那我会在归途从飞机跳下去,我知道紧急逃生设备在何处。”

    我“哈哈”大笑:“欢迎之至,你未曾落地,整个人就会变成一根冰柱,希望你落
地时,不至于碎裂得太厉害,你真要跳,现在就可以跳。”

    温宝裕哭丧著脸:“卫先生,你真没有人情味。”

    我立时道:“你说对了,半分也没有。”

    温宝裕紧抿著嘴,不再出声。这时,飞机离目的地已不是很远,我又检查了一下降
落前的准备工作,同时开始和基地作正式的无线电联系。

    温宝裕忽然又问:“你的第一次冒险,是在甚么时候开始的?”

    我一听得他这样问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何在,所以立时道:“可能比你更早,
但那是自然而然来的,不是我用手段,欺骗和隐瞒去刻意追求,像你这样子,只怕一生
也找不到甚么真正惊险的经历。”

    温宝裕急急分辩:“不,不,我不是刻意追求,对我来说,这次到南极来最自然,
任何事情,用上一点小小的手段,是免不了的,相信你也不止一次用过同样的手段。”

    我懒得再和他争辩,这个少年,不但聪明,而且简直有点无赖,我一生之中,和各
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可是和这样的少年人打交道,倒真还是第一次。

    温宝裕说著,忽然又叫了起来:“卫先生,我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到达南极的最
年轻的一个人。”

    我更正他的话:“到达南极上空的最年轻的一个人,我不会让你下飞机,你没有机

会踏足南极大陆。”

    他眨著眼望著我,我已经和基地通完了话,我大声吩咐:我需要立时替飞机加满回
程的燃料,同时希望有驾驶员可以立刻将飞机飞回去,因为有一个意外的搭客在飞机上
,他是混骗上来的。

    基地方面的回答十分吃惊:“怎么会有这种情形。”

    我还没有回答,温宝裕像是明知没有希望了,所以豁了出来,对著无线电通讯仪大
声叫:“这是由于卫斯理先生的疏忽。”

    我用力把他推了开去,他倒在座位上,我又吩咐,同时令飞机的高度迅速减低,不
一会,已经可以看到下面一望无际的冰原之上,探险队基地的各种建筑物和旗帜,以及
在适合飞机降落处,所作的标志,同时也看到一辆雪车驶向前,车上有一个人,正在挥
动著一幅相当巨大的红布。

    我估计这个在车上的人,可能就是张坚,这时,我当然不能和他打招呼,只是专心
于飞机的降落。当飞机终于落地,在冰面上滑行,而我也放出了减速伞之后,温宝裕作
最后挣扎:“卫先生,求求你,我已经来了,就让我留下来。”

    我坚决地道:“不行。”

    温宝裕道:“我就留在基地,哪里也不去。”

    我冷笑:“你以为南极探险基地是少年冬令营,随时欢迎外来者参加?你知道南极
的生存条件有多差,你随时可以死亡,到时,我就会成为杀人的帮凶,不行!”

    温宝裕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说,我已有足够的准备……”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的所谓御寒准备,只能参加城市郊外的冬令营。”

    飞机在这时,完全停了下来,温宝裕向机门望了一眼,若他的情形像是想强冲下去
。可是不等他有任何动作,我已经发出了一下严厉的冷笑声。这样的冷笑声,足以使得
一个恐怖分子不敢轻举妄动了,何况是温宝裕。

    果然,温宝裕乖乖地生著,不敢再动,我已经看到,停在不远处的雪车又向前驶来
,当我打开舱门时,车子恰好驶到近前,在车上的那人果然是张坚。他拉下口罩,大声

叫著。

    我和他相隔不过十来公尺,可是由于风势强劲的缘故,他在叫些甚么,我一点也听
不到,我向前做著手势,示意他过来。

    他下了车,踏著积雪,向前走来,上了登机的梯级,我让他进了机舱。

    他进了机舱之后,第一个向他打招呼的居然不是我,而是温宝裕。

    温宝裕向他一扬手:“嗨,张博士,你好。”

    张坚怔了一怔,拉下了厚厚的帽子和雪镜,我也忙把机舱门关上,外面的气温至少
是摄氏零下十多度,不是没有御寒设备可以受得住的。

    张坚向温宝裕望去,现出极讶异的神色来,笑道:“嗨,小朋友,你好!”


    我忙道:“张坚,别和他多说话,他是一个小滑头,你这种呆头呆脑的科学家,不
够他来。”

    张坚显然不明我的劝告,十分有兴趣地望著温宝裕,而且,立时和他互相眨眼睛。

    我连忙横身,搁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不让他们继续眉来眼去,因为我知道,只要
给他们两人有说上十句话的机会,温宝裕一定有办法被张坚邀请他在基地住下来。

    所以,我一隔开了他们之后,立时正色对张坚道:“你听著,这孩子的事,完全由
我来处理,你只要多一句口,我不管你这里发生了甚么事,立刻就走。”

    张坚张大了口,忙道:“好,我不说,我不说。”

    他一面说“不说”,一面还是多了一句口:“这孩子,他竟然能瞒过了你混上机来
,真不简单。”

    温宝裕大声叫:“张博士,准我留下来。”

    张坚搔著头,想代他求情,我转过头去,狠狠瞪著温宝裕:“你再说一句话,我就
把你打昏过去。”

    温宝裕后退了一步,望著我,一声不出,神情十分古怪。

    我“哼”地一声:“你心里在骂我甚么?”

    这小鬼头也真可恶,他不回答“没有骂”,却说:“不告诉你。”


    张坚听得他这样回答,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卫斯理也会有没做手脚处的
时候。”

    我决计不会让温宝裕跟在我的身边。虽然我绝不讨厌他,还十分喜欢他的机灵和富
于想像力,可是南极的环境实在太恶劣,绝不是城市少年所能适应,如果是别的环境,
我早已答应他的要求了。

    我只是挥了挥手:“请通知基地人员加燃料,立即驾机回去,并且押送这孩子回纽
西兰,到了纽西兰之后,就不必再理他,他知道怎么来,就知道怎么回去。”

    张坚点了点头,拿起随身带著的无线电对讲机,吩咐了下去,小声对我道:“有一
位日本的海洋学家田中博士恰好要回去,由他驾机走好了。”

    我闷哼了一声,张坚又道:“这次我叫你来……”

    他讲到这里,忽然吞吐了起来,我向他作了一个尽管说的手势。

    张坚喃喃地道:“照说是不会有意外的,冰层下航行的深水潜艇,我已经航行过很
多次了,你必须和我一起乘坐这种小潜艇。”

    温宝裕存心捣蛋,我还没有说甚么,他已经叫:“他不敢去,我去。”

    我笑著:“当然没有问题,你在冰层下,究竟发现了甚么?”

    张坚的神情极犹豫:“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不能确定,所以一定要你来看看,听
听你的意见。”

    我吸了一口气:“和上次一样,是来自外星的……”

    温宝裕立时又接了上去:“绿色小人的尸体?”

    他知道我上次在南极,和张坚一起,发现过“来自外星的绿色小人的尸体”,自然
曾看过我记述的题名为“地心洪炉”的故事。

    张坚呵呵笑著,向他偷偷招了招手:“原来你知道,所以你才知道我是谁?你叫甚
么名字?”

    温宝裕忙道:“我叫温宝裕。”

    张坚还想说甚么,我的脸色已经变得极难看,吓得张坚不敢再说下去。


    我问:“究竟是甚么东西,你难道一点概念也没有?”

    张坚努力想著,像是想说出一个概念来,可是过了一会,他叹了一声:“人类的语
言,实在十分贫乏,只能形容一些日常生活中见过的东西,对于不知道是甚么东西的东
西,无法形容。”

    我心中震动了一下,因为“不知是甚么东西的东西”这种说法,听来十分累赘,可
是我却不是第一次听到,胡怀玉就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冰块中的胚胎,会发展成为“
不知是甚么东西的东西”。

    张坚连一个大概也形容不出来,真难想像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了一下,就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反正张坚会带我去看的。这时,我看到一辆加
油车已驶近飞机,开始加添燃料了。

    我想起了胡怀玉,摇头叹息:“胡怀玉的情形不是很好,我看他患有精神分裂,我
来的时候,把他托给了梁若水医生。”

    一提起梁若水,张坚自然想起了他的弟弟张强来,他默然了半晌,才道:“怎么一
个情形?”

    我把胡怀玉的情形简单地说了一遍,张坚皱著眉,温宝裕忽然大声道:“我倒认为
真的有甚么侵入了他的脑部,要把他的身躯据为己有。”

    我厉声道:“这只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幻想,这种现象十分普通,并不是他一
个人所独有。”

    我真不明白,我何以会忍不住去和这个小顽童多辩,温宝裕的回答来得极快:“或
许,所有所谓精神分裂症患者,全由于不可知的东西侵入了他们的脑部,谁知道?”

    我哼了一声,他作这样的设想,不见得有根据,可是却也不失为一种设想,所以我
并没有反驳他的话,温宝裕神气了起来:“一些很奇特的现象,有时会被当作是普通的
现象,在这种情形下,真相就永远不能被发现了。”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对,应该在他面前去烧犀牛角,看看入侵他脑部的是甚么
鬼怪。”

    温宝裕的脸红了起来,张坚大惑兴趣:“说得倒也有道理。甚么燃烧犀牛角,怎么
一回事?”

    我挥了挥手:“傻事,别说它了,那位田中博士来了,我看见。”

    我又看到了一辆雪车驶来,一个人跳了下来,向飞机挥著手。

    我过去打开舱门,让那个人上来,那人除下了帽子,口罩和雪镜,至少已在五十岁
以上,而且看起来,不像有现代知识,倒像是日本小饭店中的老厨师。

    张坚十分热切地向我介绍,我表示怀疑:“博士,你肯定会操纵这架飞机?”

    田中呵呵笑著,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会,会,我驾驶这种飞机,来回过好多次了
。”

    听得他这样说,我自然不再怀疑,我指著温宝裕:“这是一个超级顽童,他偷上机
来,要劳烦你送他回去,他的父母已经报了警,我相信他居住的城市已有了他出境的纪
录,一定通过国际警方在找他。”

    田中斜著头,望著温宝裕,十分有兴趣。我又叮嘱了几句,要他小心防范温宝裕,
就穿上了外套,戴上了雪镜和帽子,和张坚一起下了机。

    下机之后,我还不放心,驶开一些距离,看著飞机起飞,我和张坚才一起到了基地
的建筑物。在进去的时候,张坚压低了声音对我道:“我没有把发现告诉过任何人,你
在其他人面前,不必提起。”

    我十分疑惑:“为甚么不让大家知道?”

    张坚叹了一声:“我不知道那是甚么现象,何必引起整个探险队的惊惶不安?”

    我更吃了一惊:“有危险性?”

    张坚仍然是那种迷惘的神情:“我不知道,要等你去看了之后,才能下判断。”

    我给他的态度弄得疑惑之甚:“那么我们应该尽快去看一看。”

    张坚神色凝重,点了点头:“随时可以出发,你不需要休息一下?”

    我性子急:“为甚么要休息?”

    张坚想了一想:“好,那我们拿了装备就走。”

    探险队基地的建筑物之中,有著不少人,都和张坚打著招呼并且对我这个陌生人投
以好奇的眼光,张坚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到了属于张坚居住、工作的范围之中,他向我解释了一下深海小潜艇的情形,并且
一再强调,这种小潜艇,虽然是好几个国家科学家的心血结晶,但是在冰层下航行,仍
然十分危险,必须熟悉它的一切性能,和紧急逃生的设备。

    听他说得那么危险,我心中也不禁凛然。

    我们所要准备的东西并不太多,因为那种特制的小潜艇,根本没有甚么多余的空间
可供使用。

    我们离开时,基地上几个负责行政工作的人,纷纷过来和张坚握手。张坚每次去从
事这种探险工作,都使整个探险队中的人感到敬佩,所以也每次都有人来表示他们的敬
意。

    这一次,他们都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张坚对我的介绍是:“这位卫先生,是
著名的探险家,我邀请他来一起观察南极的冰层。”

    所有探险队员,一听之下,对我也肃然起敬,倒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



【第六部:出事之前见到异像】

    离开了建筑物,上了雪车,由张坚驾驶,向茫茫的雪原,疾驶而出。

    尽管已戴上了深黑色的雪镜,可是向阳光之下的雪原看久了,眼睛仍然不免有点刺
痛,雪的反光十分强烈,要是没有雪镜的话,在十分钟之内,就会令眼睛受到严重的损
害。

    开始驶出去时,还可以看到雪原上,有一些探险队员在活动,驶得远了,甚么人类
的活动也见不到,整个死寂的世界中,只有我们一辆雪车在向前驶,雪车的橇,在雪地
上划出两道痕迹,但立时又被强风吹起积雪,淹没无踪。约莫一小时,我们才到达了一
个海湾,那海湾十分狭窄,巨大的不规则的冰块,挤满在海湾附近,看来晶莹夺目,幻
出绚丽的色彩。

    海湾中的海水,全结了冰,张坚把雪车直向海面的冰层驶去,在巨大的冰块之间,
穿来插去,显然他对海面上堆积的冰山,十分熟悉。雪车在那些奇形怪状的冰山之中经
过,犹如置身于一个幻境之中,环境之奇特,不是置身其中,真是难以想像。

    在结了冰的海面上,又驶出了将近半小时,前面忽然出现了一大团雾气,那更是壮
观之极,在冰天雪地之中,忽然出现了一大团热雾,足有二十公尺高,热雾在不断向上
冒著。

    热雾在冒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因为寒冷的空气,而使得冒上来的热雾,全都变成
了细小无比的冰屑。

    那些冰屑,有的四下飞溅开去,有落在热雾之中,重又溶化,在阳光的照射下,幻
成一圈又一圈的七色彩虹,以致整大团热雾,看起来就像是一朵巨大无比,彩色绚丽无
俦的大花朵。

    我看著自然界形成的这种奇景,忍不住发出赞叹声来。张坚道:“这是我们已经发
现的最大南极温泉,温泉联结著一股海底暖流。我真不懂,人类对自己居住的地球,所
知还如此之少,却拚命去探索地球之外的事物,真不懂那是甚么心态。”

    张坚经常发这种牢骚,我也不以为意。他又道:“那股暖流,我去年才发现,它竟
然存在于超过两千公尺厚的冰层之下,真是自然界的奇迹,等一会,潜艇就会沿著这股
暖流前驶,你才可以体会到地球上的最大奇景。”

    我凝视著那团浓雾:“你的小潜艇在甚么地方?”

    张坚向前一指:“就在那里。”

    我循他所指看去,看到在热雾之中,依稀有著金属的闪光。

    张坚停下了雪车,我们一下车,就听到热雾喷发出来时,那种轰轰发发的声音,细
小的冰屑洒下来,落在我们身上,转眼之间,身上便布满了这种冰屑。而当我们进入了
热雾的范围之内时,冰屑又迅速地溶化,变成一颗颗细小的水珠,又很快地变成了一片
濡湿。

    直到进入了热雾的范围之内,我才看清楚了那个温泉,温泉喷起的高度不是十分高
,大约只有三公尺左右,可是它的温度一定相当高,所以才形成了那么大的一团热雾,
而且使它附近的冰层溶化,形成了一个直径约有二十公尺的小湖。

    在这个小湖的边缘,冰层光滑如晶,那是冷和热不断斗争所形成的一种奇异的现象
,彷彿是大片水晶,经过巧手匠人打磨过。

    张坚刚才说过,这股温泉,和海底的一股巨大暖流联结著,我不禁也佩服起张坚的
勇气来。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来容易,但当他最初,驾著小潜艇,在这个温泉池中
潜下去的时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若不是他对于科学探索,有者殉道者的精神,绝做
不到这一点!

    我用戴著厚手套的手,用力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表示我的敬意,他显然知道我的
心意,也回拍了我一下。

    这时,我也看到了那艘小潜艇。

    小潜艇的样子相当奇特,和一般传统观念上,潜艇一定是梭子型的大不相同。乍一
看来,它的形状,更像是一辆密封著的大卡车--大小也和一辆大卡车差不多,它停泊
在温泉池的旁边。

    通向温泉池的冰层,其滑无比,我们两人要小心扶持著,才能小步前进。低头望向
冰层,冰层晶莹透彻,不知有多么深,自己的倒影,清晰可见,简直令人目眩。

    张坚指著脚底下的冰层:“在暖流旁的冰层特别晶莹,你看,至少可以看到三公尺
以下冰层中的情形。”我点头表示同意,张坚又道:“这就是我能在海底暖流中,看到
冰层中怪异现象的原因。”

    一直到这个时候,张坚才说了一句比较实在的、有关他发现的奇怪现象的话:原来
他发现的奇怪现象,在冰层之中。

    这令我大惑不解,冰是固体,在冰层之中发现的东西,再怪异,也一定可以形容得
出来的,因为不论是甚么东西,在固体的冰层之中,一定维持形状不变,就算是样子再
古怪,照著它来一笔一笔描,也把它描出来了,何以张坚会一再说无法形容呢?

    我这样想著,并没有发问,因为反正不多久,就可以亲历其境了。

    我们来到了池边,攀上了小潜艇,张坚打开了舱盖,我们两人滑了进去,弯著身子
走了两步,各自坐进了一个座位。

    两个座位紧贴著,相当窄小,前面是密密麻麻的仪表板,和约有五十公分高,一公
尺宽的观察窗。

    我已听张坚解释过这艘小潜艇的各种功能,知道潜入海底,不但可以藉观察窗观察
外面的情形,还可以通过雷达探测,和声纳探测,把探测的结果,反映在萤光屏上,电
脑控制的探测设备,还可以立即告诉驾驶人,那是鱼台还是岩石,是冰层还是大团的海
草,等等。

    而且,在潜艇外,还有两条十分灵活的机械手臂,可以随心所欲采集标本。张坚交
给胡怀玉的,内有生物胚胎的冰块,就由这种机械臂采集。

    张坚已开始忙碌地把许多控制掣按下去,许多控制灯开始闪闪生光。由于控制系统
实在太复杂,我一点也帮不上手,只好看他忙著,一个萤光屏上闪出一行一行的文字,
表示著各方面的操作是不是正常,这我看得懂,所以我不断地告诉他萤光屏上所显示出
来的结果。电脑宣告一切都正常,潜艇可以良好运行。

    张坚吸了一口气:“我们要开始潜下去了,一潜进水中,头顶上就是超过两千公尺
厚的冰层,一切通讯,全部断绝!”

    我道:“我知道,有一次,我想和你联络,基地就告诉我,你在厚冰层之下潜航,
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和你通讯联络。”

    张坚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和外界断绝联络,会给人心理上一种巨大压力,所以
我习惯在下潜之前,先和基地联系一下。”

    我笑道:“只管照你的习惯去做。”

    张坚也笑著:“我怕你笑我胆小。”

    我由衷地道:“如果你还算胆小,那么世界上没有勇者了。”

    张坚听得我这样说,十分纯真高兴地笑,顺手按下了一个按钮,沉声道:“基地,
这是暖流,这是暖流,作潜航前的通讯。”

    一具小巧的扩音器中,立时传来了回答:“暖流,你通讯来得正及时,有紧急情况
,请你等一等,队长在找你。”

    张坚和我都怔了一怔,互望了一眼,过了极短的时间,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听来
急促而忧虑:“张坚,我是队长。”

    我和张坚同时问:“甚么紧急情况。”

    队长喘了一口气:“半小时之前接到的消息,由田中博士驾驶的那架飞机……”

    我才听到这里,已经遍体生寒,队长的声音在继续著:“……遇上了一个大风雪团
,基地只收到了他半句求救讯号,就失去了踪迹,拯救队已经出发,不过……不过……
恐怕……”

    听到这里,我和张坚,才从闭住气息的情况之下,缓过一口气,不约而同,一起发
出了一下惊呼声。

    “大风雪团”!我对南极的情形不算是很熟悉,可是也知道甚么是“大风雪团”。

    那是一股强烈的旋风,把地面上的积雪,卷向空中所形成。

    这种大风雪团,小则直径十公尺左右,大可以到接近一公里,视旋风风势的强烈程
度来决定。大风雪团可以贴著地面飞旋,也可以在几百公尺、几千公尺的高空急速旋转


    别看雪花平时那么轻柔,可是由于旋风力量的带动,雪花在强大的压力之下,会迅
速凝聚,变成大小不同的冰块,记录中曾有超过一百公斤重的大冰块,在大风雪团之中
,急速地旋转,别说是一架小型飞机,就算是一辆坦克车,如果被大风雪团卷上了,只
怕也会成为碎片。那是南极雪原上最可怕的一种灾害,曾经有一个探险队的所有一切,
包括队员和坚固的建筑物,在大风雪团的横扫之下,全部消灭,连一丁点儿痕迹都未曾
留下!那架小飞机遇上了大风雪团,我一听到就遍体生寒,不是没有理由的。

    刹那之间,我脑中几乎只是一片空白,我所想到的只是温宝裕。

    温宝裕在那架飞机上,当然还有田中博士,可是我对田中博士没有感情,对温宝裕
却有。我思绪紊乱之极,我想到,如果我答应了温宝裕的苦苦哀求,让他留在基地上,
他就不会有事。虽然我要他立即回去,是为了他安全,但结果,那架飞机却遇上了大风
雪团!

    我和张坚都怔住了不出声,队长的声音继续传来:“张博士,你听到了么?”

    张坚喘了几口气,才软弱无力地回答:“我听到了,天,田中博士,天,还有那可
爱的孩子。”

    队长陡然尖叫了起来:“可爱的孩子?他是可恶的小魔鬼,是你那个该死的朋友把
他带来的?再没有比他们更该死的了……”

    队长接下来的话,是一连串只有人在丧失理智之下才会骂出来的脏话,听得我心惊
肉跳,等他骂完,我才道:“不是我带他来,而是他骗过了一些人,偷上了那架飞机的
。”

    队长仍处在极度的愤怒之中:“那你一发现他在飞机上,就该把他推下去。”

    我叹了一声:“队长先生,你的建议,合乎情理吗?”

    队长当然知道他的建议不合情理,那只不过是他怒极的话。所以,我只听到他呼呼
地喘著气,我定了定神:“这小魔鬼做了甚么事?”

    队长喘了半晌,才通:“小魔鬼和田中博士的对话,基地的控制站一直都收到,他
要田中博士别飞得太高,好让他仔细观赏南极的景色。”

    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田中博士看来是老好人,不会拒绝温宝裕的恳求


    我无助地问:“飞机上有很好的雷达设备,应该可以及时避开大风雪团。”

    队长道:“本来可以,可是当时飞机正在两座冰山之间的狭谷中飞行……”

    张坚发出了一声惊呼:“天,这似乎不能单怪孩子,田中博士应该知道这种飞行的
危险性,两座冰山之间……气流,已足以摧毁飞机了。”

    队长闷哼一声:“基地的控制站也曾提出严重的警告,可是……这其间,田中博士
和那小……小……孩之间有几句对话,不是很容易弄得明白,似乎他们有非向前飞去不
可的原因……”

    我和张坚互望了一眼,队长的声音,听来又是愤怒,又是哀伤:“他们进入了峡谷
,大风雪团迎面而来,就算雷达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

    我和张坚沉默了片刻,队长又道:“照情形来看,派出拯救队实在是没有意义的事
。”

    我陡地叫了起来:“不,一定要派出去。”

    队长闷哼了一声:“已经派出去了。”

    我转头向张坚望去,张坚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请告诉详细的出事地点,我们取
消潜航行动,赶到出事地点去。”

    队长咕哝了几句,不是很听得真切,然后报出了一连串的数字和术语来。

    队长用的是探险队员使用的专门代表地点的名词,我不是十分听得懂,可是看张坚
听了之后的神情,也可以知道那地点,不会是甚么风和日丽的好去处。

    张坚听了之后,喃喃地说道:“天,那峡谷……是一个巨大的冰川。”

    队长又闷哼了一声:“他们是在一千二百公尺的空中迎面遇上大风雪团,峡谷下面
就算是柔软的弹床,也不会有甚么分别,你们要去的话,可以不必经过基地,或许可以
和拯救队会合,不过别太接近,现在是暖季,你应该知道太接近巨大冰川的危险。”

    张坚一面答应著,一面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

    在南极,有著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冰川,冰川在寒季,几乎绝对静止,在暖季,
有著缓慢的移动。这种缓慢的移动,几乎不能被人所觉察,可是却产生巨大的力量,可
以破坏一切。

    张坚已经停止了通话,我声音苦涩:“如果根本无法接近,拯救队……又有甚么用
?”

    张坚苦笑:“是没有用,只不过是循例在出事之后,要有拯救队出动。”

    我略想了一想:“我们还是要先回基地去,基地有直升机可以……”

    张坚一听得我这样讲,尖叫了起来:“你疯了,在南极冰川的峡谷中使用直升机?
就算没有大风雪团,你可知道峡谷中的空气对流速度是多少?”

    空气对流速度就是风速,在两边是高山的地形中,风速通常会更高,直升机在强风
之中,最容易失事,我自然知道这一点。而且,事实上,探险队的直升机,只是作近距
离的联络之用,这一点,我也一样知道。

    可是我还是固执地道:“那怎么办?雪车无法接近冰川,直升机又危险,总要有甚
么办法接近一下出事的地点才好。”

    张坚的口唇掀动一下,但是没有说甚么。

    他虽然没有出声,但是他想说甚么,我是可以肯定知道的,他是在说:接不接近出
事地点,都是没有意义的事。

    我长叹了一声:“你也知道,温宝裕他曾要求我留他在基地。”

    张坚说道:“全是他闯出来的祸。”

    我又叹了一声,忽然想起队长的话来:“也很难说,不是说有一段对话,不是很听
得明白,可是听来像是他们有非飞进那峡谷去不可的理由?”

    张坚望定了我好一会,手放在一个控制杆上,神情十分犹豫不决,我一看这种情形
,忙道:“你别乱来,我们先得到基地去。”

    张坚又犹豫了一下:“我看到过的……那种情形……那种现象可能不会一直等著我
们……它可能会消失,再也看不到。”

    我坚决地道:“看不到就看不到好了,如果现象会消失,就证明那并不重要,不值
得去研究。”

    张坚缓缓摇著头,喃喃地道:“我不作出发前的联络就好了,现在我们早已进入海
底的暖流了。”

    我心情极其沉重,以致令得讲起话来,也粗声粗气:“不会耽搁你多少时间,只要
我不死,总跟你到海底去一次就是了。”

    张坚用一种十分吃惊的神情望著我,我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太重了一点,勉强笑了一
下:“你未必见得会相信甚么不祥之兆,一语成谶这类事吧。”

    张坚并没有回答我,只有用力摇著头,同时,打开了潜艇的舱盖,扳下了所有的掣
钮。

    我和他一起攀出了潜艇,再登上雪车,驶回基地。

    这一来一去之间,只不过相差两个多小时,可是心情轻松和沉重,却犹如一天一地


    基地建筑物前的空地上,雪车驶来驶去,显得十分忙碌,一进去,队长就迎面走了
出来,他先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去,背对著我,对张坚道:“真可惜,田
中博士是那么出色的一个科学家。苏联、法国和日本的探险队,在知道了消息之后,也
都派出了拯救队,可是,全世界的拯救队都出动,我看也没有用了。”

    我知道队长对我十分不谅解,但是我还是道:“我想请求使用直升机,飞近失事地
点去观察。”

    队长像是有一块冰突然自他的衫领之中滑了进去,失声怪叫了起来:“甚么?你要
驾直升机飞进峡谷去?除非我是加倍的白痴,才会批准。就算只是普通的白痴也不准。


    我明知一定会碰钉子,看来一点希望也没有,我只好闷哼一声:“我不会死心的,
我有许多朋友,可以请他们运适当的飞行工具来。”队长几乎是向著我在吼叫:“是,
当工具运到,或许你可以发现他们的一只手,一只手指,封在冰中,希望你发现的手还
有生命,会向你招手,感谢你去看看他们的残肢……”

    队长讲到这里,在一旁的张坚陡然叫了起来:“住口,别再说下去了。”

    队长陡然住口,我向张坚看去,心中暗暗吃惊,因为张坚那时的神情,可怕之极,
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度的惊恐,那惊恐超乎他能忍受的程度的话,绝不会现出这种可怕
的神情来!

    这多少使我感到有点愕然。因为刚才队长所讲的话,虽然过分,而且使人感到恶心
,但是张坚也没有理由会有那么强烈恐惧的反应。

    这使我心中十分疑惑,张坚转过了身去,背对著我们,队长定了定神:“对不起,
我实在因为太激动了,讲话没有法子动听。”

    张坚发出了一下近乎哽咽的声音:“是,是,没有甚么……”

    这时,另外有人奔过来,向队长道:“拯救队有消息来,说是现场附近,天气算是
十分好,可是他们无法接近峡谷,只是利用了一个高地,用长程望远镜观察,甚么也没
有发现。”

    队长喃喃地道:“这是意料中的事,偏偏还会有傻瓜自以为可以开创奇迹。”

    他口中的“傻瓜”,显然指我而言,这不禁令我感到十分恼怒。老实说,队长他心
情不好,难道我心情好得很了?

    而且,许久以来,加在我身上的不算是佳誉的形容词也相当多,但被人称为“傻瓜
”的机会,倒不是很多。我立时冷笑一声:“意外一发生,你就认定了没有希望,那还
救援甚么?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用得著望远镜,救人而用望远镜,那才是希腊神话中的事
。”

    队长怒道:“依你怎么说?”

    我一挺胸:“驾直升机,飞进峡谷去,作近距离的搜索。”我不等他再开口,一伸
手,手指指住了他的鼻尖:“你自己不敢去,我去,我可以告诉你,即使是傻瓜,只要
肯行动,都有创出奇迹的机会。”

    队长怒极反笑:“好,好,算我是加倍的白痴,我批准你去。”

    张坚转回身来:“你们两人怎么啦,吵得像小孩子。”

    队长吼叫了起来:“别将我和小孩子相提并论。”

    我已经大声道:“谢谢你批准,我该向谁下令,请他准备飞行。”

    队长立时道:“我会下令,但是你必须在飞行书上签名,证明那纯粹是你个人的自
愿行动。”

    张坚厉声叫了一下我的名字,我扬起手来:“不要再劝我,我已决定了。”

    这时已另外有几个人,听到了争吵声,走了过来,这时却一起静了下来。

    人人都望著我,我道:“各位都是见证,我坚持要去,任何人不必对我的安全负责
。”

    各人仍是静得出奇,过了一会,张坚才道:“你一定要去,我和你一起去。”

    我哈哈笑了起来:“不必了,世上少了一个傻瓜不要紧,少了一个科学家,可是人
类的大损失。”

    张坚涨红了脸,队长吞了一口口水,叹了一声:“好,对你的恶评,我道歉,你至
少可以接受尽量安全的设备,那需要一点准备的时间。”

    我想了一想:“也好,反正一直是白天,我想趁这机会,听一下失事飞机上的对话
。”

    队长闷哼了一声:“冷静下来也好。”

    我立刻反唇相讥:“冷静下来之后,我更可以肯定自己的行动是必须的。”

    队长气得脸色铁青,张开了双臂,大声道:“大家为这位朋友祈祷吧。”

    他说著,大踏步走了开去,张坚苦笑,和几个人低声交谈著,等他讲完,那几个人
带著我们进入了基地的通讯室。

    通讯室有著极其完善的设备,其中一个人在一组仪器之前,操作了一会,通讯室中
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然后,就传出了温宝裕和田中博士的对话。

    一般来说,这种对话都不是很清楚的,但是这段对话,却十分清晰。全是温宝裕赞
叹南极景色的壮丽。温宝裕十分懂得言谈的技巧,他的话,显然引起田中博士的谈话兴
趣。接下去,就是田中博士讲南极风光的美丽。

    然后,田中博土提到了南极的一个奇景,冰山与冰山之间的峡谷,景色更是奇特,
温宝裕在这时,就开始怂恿田中博士把飞机飞过这样的一个峡谷,好让他开开眼界。

    在这里,基地人员发出了警告,告诉田中博士,这样做十分危险。

    田中博士当然收到了基地的警告,但是温宝裕这小魔鬼却继续引诱著他,说甚么这
飞机本来就是为南极探险而设计的,要是连这种行动也不能的话,那么还不如不要用这
种飞机的好。

    他又讲了不少话,田中博士意动了,答应他的要求。田中博士对自己的驾驶技术,
显然十分有信心,这时,他还对基地说:“不要紧,我也不是第一次驾驶过冰山之间的
峡谷,我实在无法拒绝这位热爱南极的小朋友的要求。”

    当录音带放到这里时,不止是我一个人,都发出了低沉的咒骂声。

    再接下来,就是温宝裕欢乐的呼叫声和田中博士呵呵的笑声,显示这一老一少两个
人,在南极奇丽的景色之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

    在大约十分钟之后,又是基地的警告:“博士,请注意,在你飞行的峡谷中,雷达
显示可能有大风雪团。”

    博士的回答是:“知道,我们不会深入峡谷,已经开始升高飞出峡谷,大风雪团对
我们……”

    博士的话,就讲到这里为止,这并不表示博士和温宝裕之间不再有对话,他们还在
继续讲话,那一段对话,直到通讯断绝为止,时间并不是十分长,也就是队长所说的“
不是很听得懂”的那一段话。

    先是博士突然中断了和基地的对话,他的话,是被温宝裕的一下惊呼声打断的。

    温宝裕的惊呼声,事实上是一句十分惊惶的话:“博士,你看。”

    温宝裕叫了一声,博士的话就停止了,接著,是一下明显的吸气声--一般来说,
当人在看到了一种极其奇异和值得令人惊讶的事情或景象时,会不由自主,大口吸气。

    (所以,这一下吸气声,可以证明田中博士在这时,看到了甚么极奇异的景象。)

    (这种景象由温宝裕首先发现的,他也觉得奇讶,所以才叫田中博士看。)

    (可是为甚么温宝裕的惊讶,反倒不如田中博士之甚?我也立即有了解释,因为温
宝裕对南极陌生,所以他看到的景象虽然奇特,也可能认为那是在南极冰山峡谷中所应
有的。但是田中博士却不同,他对南极极其熟悉,一看就知道那种景象极不寻常,所以
他才如此惊骇。)

    (他们究竟看到了甚么?)

    在博士的一下吸气声之后,温宝裕急切地道:“博士,接近一些。”

    博士道:“我已经尽力了,气流不怎么对,你注意雷达上的反应,我再接近些,天
,这不可能,这些冰,存在南极以百万年计,那不可能……”

    温宝裕陡然叫了起来:“雷达上显示有东西正在接近我们。”

    田中博士却像是完全不曾听到温宝裕的警告,直到温宝裕又发出了同样的警告,他
才以十分激动的语音道:“不管它,我要弄清楚,一定要弄清楚。”

    温宝裕的声音之中有了怯意:“博士,那……很不寻常?”

    博士的声音中有著狂热:“不寻常?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我……”

    温宝裕陡然惊叫起:“博士,前面甚么也看不见了,全是一片白,一片白。”

    (前面甚么也看不见了,只是一片白。那表示他们已经可以看到大风雪团,离大风
雪团已经极近,可能只有几百公尺了。)

    (在这样的近距离,要逃避大风雪团的机会,本来已是微乎其微,但是还不能说完
全没有机会。)

    这时,基地人员以极惶急的声音叫著:“博士,快设法。看老天的分上,快设法。


    可是博士却仍然以那种接近狂热的声音在说著话:“基地请注意,我,田中,向基
地报告,作极重要的极地探险报告,我……”

    他的“报告”,只到此为止,不但是他,甚至温宝裕也没有发生甚么惊叫声,一切
全静了下来。

    刹那间变得那么寂静,那真令人心寒。我呆了片刻,才道:“大风雪团的呼啸声和
飞机的碎裂声,当然没有记录下来。”

    一个探险人员苦涩地道:“自然,飞机一被卷进了大风雪团之中,只怕在十分之一
秒的时间内就粉身碎骨,还有甚么可以被记录下来的?”

    通讯室中又静了好一会,张坚才道:“照……对话听来,似乎不能全怪那个少年,
他第一次发出警告时,应该还有足够的机会,可以避开大风雪团。”

    另一个探险队员道:“那要看风雪团有多大,如果大到了覆住上升的孔道,那时已
经没有用了。”

    听了这段对话,正如张坚所说,事情似乎不能责怪温宝裕一个人,田中博士有著极
大的责任。

    更重要的是,在出事之前,他们一定见到了极其奇异的景象。是这种奇异的景象,
驱使田中博士不愿去避开大风雪团。

    田中博士最后的几句话又是兴奋,又是惊骇,好像他所看到的景象,使他的情绪陷
入了一种狂热的境界之中。

    我一面思索著,一面向张坚望去,我知道,他心中一定也会有和我同样的疑问。而
他对南极的情形,比我熟了不知多少,听听他的意见,十分重要。

    张坚现出十分迷恫的神情,像是在沉思,我望著他:“你想田中博士,看到了甚么
?”

    张坚震动了一下:“我……不知道。”

    我追问了一句:“一点概念都没有?”

    张坚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一定看到了十分奇异的……情形,在南极,有许
多幻象形成,奇异的光团,有时会幻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寒冷的空气,也可以形成幻景
,那和沙漠上热空气形成的幻景大抵相类,只不过正反方向不同。南极地区的海市蜃楼
幻景,十分著名……”

    他还在絮絮不休地解释著各种幻象形成的可能,我已经不耐烦起来。

    张坚的话,表面上看来,是在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我却强烈地感到,他是想藉那些
话,来掩饰一些他不愿意说出的话。

    所以,不等他讲完,我已打断了他的话头:“张坚,别再在幻象上加说明了,我认
为,田中博士看到的不会是甚么幻象。”

    张坚停了下来,又再度现出那种迷惘的神情:“不是幻象,又……会是甚么呢?在
大风雪团快来之前,空气的运动十分剧烈,更容易在视觉上造成……”

    我固执地道:“不是幻觉,他们一定看到了甚么真正的东西。”

    张坚的神情苦涩:“我不知道,单从他们的对话之中,我无法知道他们看到了甚么
。”

    张坚这样的回答,倒十分实在,我拍著他的肩:“是的,真是无法想像,就像你,
和我讲了那么多次,我仍然不知道你在海底的冰层中,看到了甚么。”

    我这样说,只不过随便讲讲,为了表示同意他这样说法,可是再也想不到,我的话
一出口,张坚陡然震动起来,面色发白,甚至连牙齿也在格格作响,盯著我,看起来像
是一个人正在压制著心中的盛怒,但是我却看出,他内心深处,实在有著难以遏制的恐
惧。

    他压低了声音:“我叫过你,别将我的事对任何人说起。”

    我忙否认道:“我没有……”

    我本来是想说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但是讲了一半,就发现通讯室中其余的人,都
以一种十分奇讶的目光,望著我和张坚。我知道,张坚甚至不愿我在有人的场合,提起
他在冰层之下看到过甚么的那件事!

    我停住了不再说下去,改口道:“对不起。”

    张坚没有说甚么,迳自向外走,我忙跟在他的后面。

    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点:张坚何以会那样震动?而且,刚才听到田中博士和温
宝裕的对话,他又那么迷惘?有没有可能,张坚早已觉得,田中博士看到的奇异景象,
和他在海底看到的一样?

    这似乎是唯一解释张坚失常神态的原因。

    他和我一先一后走出了通讯室,他一面向前走,一面道:“卫斯理,我和你一起到
那峡谷去。”

    我跨过几步,来到了他的身边:“你心中对田中博士所见到的景象,已经有了概念
?”

    张坚紧抿著嘴,并不回答,又向前走出了十来步,才道:“我和你一起去。”



【第七部:冒险进入出事地点】

    这时候,探险队长恰好迎面走过来,听到了张坚的话,他立时叫了起来:“天,一
个疯子还不够,又增加了一个疯子。”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队长,那段对话的录音,你难道听不出,田中博士在那峡
谷之中,看到了一种奇异的景象,所以才错过了最后避开大风雪团的机会?”

    队长闷哼了一声,这一点,凡是听过对话录音的人,都不能否认。

    但是队长却道:“那峡谷两边是亘古以来就存在的冰,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冰川,我
想不出有甚么景象可以吸引田中博士。”

    我叹了一口气:“是的,我也想不出来,所以,我们才要去看一看,冒著极大的危
险,去探索一种我们不明白的景象。这种行为,如果说是疯子,那么所有在南极的人,
包括阁下在内,就全是疯子。”

    我这一番话,倒是说得慷慨激昂,声容并茂,队长听了,也呆了半晌,作声不得。

    我问:“直升机准备好了?”

    队长苦笑了一下:“直升机实在不适宜在峡谷之中飞行,如果你们肯等一两天,会
有另一架设备精良的探险飞机……”

    队长的提议,可以考虑,但张坚却立时道:“不必再等了,我们立刻出发,哼,设
备精良的飞机,田中博士驾驶的,就是设备精良的飞机。”

    张坚非但说得坚决,而且以行动表示著他的决心,立时又向前走去,再也不望队长
一眼。

    我和队长交换了一个眼色:“请你放心,我们会尽一切力量照顾自己,我们不是敢
死队员,只不过是探险队员。”

    队长苦笑了一下,咕哝了一句:“照你们的行为来看,也没有甚么分别。”

    我看到离张坚已有十几步距离,就急忙向队长挥著手,追了上去。

    来到基地建筑物的出口处,我们一起穿上厚厚的御寒衣服,戴上雪镜--基地建筑
物内的气温和外面相差甚远,任何人进出基地,都要经过加衣的手续,若是贸然走出去
,后果堪虞。

    而且,基地建筑物的出口处,和潜艇出入口有隔水舱的设备一样,先要经过一个小
小的空间,才能出去,以避免寒冷的空气涌进来。

    我和张坚来到那个小空间,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在,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同时
想开口说话,又同时道:“你先说。”

    我不再让,抢著道:“张坚,你其实可以不必去冒险,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张坚一听,呵呵乾笑了起来:“我正想对你说同样的话,如今看起来,你一定不肯
答应的了。”

    我怔了一怔,也呵呵笑了起来:“算了吧,我们就两个人一起去。”

    张坚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一面去旋转出口处门的开关,一面道:“由我来驾
驶,我对那一带的地形、气流,熟悉得多。”

    张坚说的是实情,所以我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表示了同意。

    这时,张坚已将沉重的门,推了开来。门一推开,寒冷的空气,就像是无形的魔鬼
,扑面而来,虽然身上穿的全是最佳的御寒衣服,但是在刹那之间,还是有全身陡然跌
进了冰水之中的感觉。

    我们一起大踏步走了出去,直升机的“轧轧”声传来,我看到,在基地建筑物前的
空地上,直升机翼已在转动。

    两个工作人员向我们蹒跚地奔过来:“气候很好,大风雪团已升向高空消失了,可
能会有大雪,不过……峡谷中的气流,会使直升机产生剧烈的震荡。”

    张坚镇定地道:“这一点,早已在估计之中。”

    两个工作人员作了一个“祝成功”的手势,我和张坚,一起走向直升机。

    已经讲好了是由他来驾驶,自然先由他登机,直到那时候为止,我对张坚的行动,
还没有丝毫的怀疑。正因为如此,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全然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不是
没有应变的能力,而是事起仓猝,我连应变的念头都不曾起,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张坚先登机,他一进了机舱,我攀著栏杆,走上去,看到张坚已经坐在驾驶位上,
拉下了驾驶杆,我正在奇讶他太心急了,他陡然一横身,双脚一起向我的面门踹过来。

    这一下动作,真是意外之极,我本能的反应是身子突然向后仰。

    在那一霎间,我想到的是不能被他踢中--在冰天雪地的南极,所穿的全是适宜于
在积雪之上行走的钉鞋,鞋底上有著许多尖锐的铁钉,给穿著这样鞋子的脚踹中面门,
实在不是有趣的事。

    为了避开他突然其来的攻击,我向后一仰的力道十分大,而栏杆又因为有著一层冰
在上面,十分滑溜,所以我就从登机架上跌了下去,我才一倒地,就已经知道张坚想干
甚么,张口想叫骂,可是一股强大寒冷之极的气流,自上而下,直压了下来,压得我几
乎窒息,这股气流是直升机翼急速转动所带起来的。

    我尽力翻了一个身,脸向地下,才能对抗那股气流。这时,我听到了空地上其余人
发出来的惊呼声,同时也感到直升机已经在摇晃著上升。

    我不顾一切,用尽了气力,跳了起来,想在直升机未曾上升之前,抓住机舱下的雪
橇,张坚想摆脱我的阴谋,就难以得逞了。

    我这向上一跃,确然用尽了气力,跃得相当高。

    (事后,好几个探险员对我说,他们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从雪地上开始起跳,可以跳
得那么高,因为积雪松软,会使人下沉,不会使人上腾。自然,他们不知道我面向著下
,那一跃,绝大部分用的是腰和背部的力道,与地面上是否有著积雪,并没有多大的关
连。)

    我在一跃而起之后,由于直升机翼转动,带起积雪乱舞,我一点也看不到甚么,可
是我的双手,却十分肯定已经抓住了甚么。

    我不管抓到的是甚么,只要那是直升机的一部分,我就可以攀进机舱去,我甚至已
经决定进入机舱之后,把张坚从空中推下来。

    可是,我虽然抓到了甚么,多半是降落架的一部分,那上面也结著一层冰,滑溜异
常,虽然抓住了,可是抓不牢。再加上直升机在这时,忽然大幅度地震动起来。可能是
由于上升的必然震动,也可能是张坚故意令得机身震动,我戴著厚手套的手,又不能太
灵活地指挥手指的活动,所以,大约在不到两秒钟的时间之内,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我
双手滑离了抓住的东西,自半空之中,跌了下来。

    由于时间短,我并没有升高多少,大约只有一公尺左右,所以跌下来时,我稳稳直
立在雪地上。

    好几个人向我奔了过来,一抬头,直升机离我至少已有二十公尺,机身倾斜,正以
极高的速度,一面升高,一面向外飞开去,我无论如何没有法子再去对付张坚的了。

    在那时候,我心中真是又惊又怒。张坚那样对付我,我知道是一片好意,他不想我
去涉险,宁愿他一个人去犯难。可是这样子对付一个朋友,那算是甚么行为?他如果在
心中承认我是他的朋友,他就不应该用这样的方法来对待我!

    当时,我只觉得血直往脑门冲,情绪激动已极,对著直升机,大叫了几声,陡然向
一旁停著的几辆雪车,奔了过去。

    众人又开始发出惊呼声,我甚么都不理会,跳上了其中一辆,向著直升机飞出的方
向,直追了上去,一下子就把速度提得最高,令得车头和车身两旁的积雪,全都飞溅起
来。

    地上的交通工具和空中的交通工具相比较,占优势的总是在空中飞行的。从来也只
有直升机追逐地面上行驶的车子,但是我现在,却在地面上驾著车子,去追在天上飞的
直升机。

    当时我的情绪虽然激动,但倒也不是一味乱来,我考虑到,雪车特别设计在雪地上
行驶,没有轮子,用雪橇滑行,而且探险队使用的雪车,都是马力相当大的喷射引擎,
可以轻易超过时速两百公里,要追上小型直升机,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追逐一开始,就证明我的料断不错,虽然我未能追上张坚,但当我全速前驶时,直
升机始终在我的视线之中,并未曾飞得太远。

    由于我专注直升机的航向,所以对于地面上的情形,反倒不怎么注意,我只是隐约
注意到,有两架雪车,在离我不远处,迎面驶来,转眼之间,便已经交错而过,那可能
是探险队员回基地去的车子。

    我一直追著,大约在二十分钟之后,我发现我已经远离了基地。

    在南极,一离开了基地之后,四顾茫茫,全是皑皑的白雪和坚冰--南极的冰,在
凝结之际,由于夹杂著空气的缘故,绝大多数是白色的,飘浮在海面上的冰山全是白色
的,就是这个道理,只有极少数的例外,冰块才会晶莹透彻。

    所以,看出去,通过深蓝色的雪镜,全是一种带著淡青色的惨白色,十分诡异。尤
其气温如此之低,有置身于奇异的地狱中一样的感觉。我一直以高速前进,这一带的地
形虽然平整,但是也有不少起伏的冰丘,当雪车极快地掠过冰丘,会在空中滑行一大段
距离,才又落下来,震荡得十分剧烈。

    我相信在直升机上的张坚,一定也看见了我驾雪车在追逐他,所以他也提高了飞行
速度,渐渐地,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拉远了。

    我心中虽然气愤,但是也无可奈何,认定了直升机飞行的方向,仍向前驶著,又过
了二十分钟左右,直升机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我也发现前驶的道路,十分崎岖不
平,车又简直是在跳跃前进的,自然速度也减慢了许多,终于,直升机看不见了。

    也就在这时,我又看到有两架雪车,在我前面,向我迎头驶了过来,双方迅速接近
时,两辆雪车,阻住了我的去路,使我不得不停下来。

    自那两辆雪车中,跳出四个人来,其中一个一下子拉开了我的车门,大喝道:“你
驾驶雪车在极地行驶,怎么不打开无线电通讯仪?”

    我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也不及去在意那家伙的态度如此之差,回答道:“我不
是极地的工作人员,不知道规矩。”

    那人怔了一怔,伸手进车来,一下子扳下了一个掣钮,立时,我听到了张坚的声音
,他哑著声音在叫:“回去,卫斯理,回去,你没有机会,一点机会也没有,你再跟在
我的后面,会驶上冰川,当你发觉驶上冰川时,再想退回来就不能了。”

    我耐著性子听他叫完,陡然之间,发出了一声大吼,我想,张坚要是不够镇定的话
,这一下吼叫声,就足以令他震骇至机毁人亡。

    我在叫了一声之后,骂道:“你是一个出卖朋友的贼,卑鄙小人。”

    张坚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他在急速地喘著气:“随便你怎么骂,卫斯理,求求你别
再追上来。”

    我厉声道:“我偏要追上来。”

    我根本不想再听张坚讲任何话,所以伸手把那个通讯仪的开关掣又扳了回去。

    那四个人围在我的车边,不知道如何才好,我问:“你们是探险队员?”

    那四个人一起点头,其中一个道:“还负责拯救的工作。”

    我“啊”地一声:“你们到过田中博士飞机失事的峡谷?”

    那人摇头道:“峡谷下是一条巨大的冰川,根本无法从陆地上接近。”

    我无明火起:“那你们去干甚么?只是循例如此?”

    那人也恼怒起来:“你总不能要求我们四个人一起丧生,去进行一件无意义的事。


    我挥了挥手,表示无意和他们争吵:“雪车如果在冰川上行驶,会怎么样?”

    那四个人都戴著雪镜、厚帽子和口罩,帽沿上和雪镜旁,全是冰块,他们脸上的神
情如何,根本看不清楚。可是从他们身体的行动上,我还是可以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十分
愚蠢的问题。

    这个问题的愚蠢程度,大抵和“一个人如果把头伸进一条饥饿的鲨鱼口中去会怎么
样”相若。

    那四个人没有出声,当然是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提出的这个问题才好。

    我却不肯干休,又提出了我自己的看法:“冰川移动的速度十分缓慢,甚至看也看
不出来,每一年,不过移动几十公尺,为甚么不能在冰川上逆冰川流行方向驾驶雪车?


    那四个人一听得我这样说,一起发出了一下怪声来,有两个还叫道:“天!这家伙
甚么也不懂!”

    另一个比较有耐心:“冰川运动,由于巨大的压力所形成,看起来十分平静的冰川
,在它缓慢的行动之中,你根本不能知道甚么地方是陷阱,只要一遇上了陷阱,就会把
任何东西扯进去,在冰块之中,挤榨得甚么也不剩下。”

    听了那人的话,的确有点令人不寒而栗,可是除此之外,我没有法子。

    我考虑了几秒钟:“我要去试一试。”

    那四个人先是一呆,接著不约而同,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极度夸张地笑--
他们口罩上的冰花,就纷纷洒下来。

    那个人又道:“天!你绝不能和冰川对抗,冰川的力量,甚至形成了如今地球上有
五大洲的面貌,它的力量,无可抗拒。”

    我点头:“我知道,甚至阿尔卑斯山、喜马拉雅山,也是冰川的力量推挤而成。但
是我又不是要去和冰川对抗,我只是想在冰川上逆向行驶,我加上这辆车子,重量微不
足道。”

    那人叹了一声:“要是有一块巨大的冰块,忽然倾斜了,那你怎办?”

    另一个人阻止了那人:“我看别对他说了,我们遇到超人了,超人,你还是飞向前
去的好,放弃这辆微不足道的雪车吧。”

    这个人在讽刺我,我自然听得出来,反正我已经决定了,也懒得再和他们多说,所
以,只是冷笑了一声,立时发动了引擎。

    那四个人一看到我的行动,立时大叫起来,一个探进车身来,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臂
,厉声道:“根据极地上的国际规章,我们有权禁止你继续前进。”

    我向上指了一指:“刚才有一架直升机飞了过去,飞向冰山峡谷,你们为甚么不阻
止它?朋友,田中博士驾机失事,只要有亿分之一的机会去救他,我都一定要尝试。”

    那人企图把我自车中扯出来,我只好叹了一口气,一圈手,把他的手臂扭得非放开
我不可,然后,我用力一推,把他推得向外仰跌了出去,同时让雪车向前迅速驶出。

    那四个人还不肯罢休,他们很快地跳进了车,随后追来。

    我看到他们追了上来,但是不加理会,仍然把速度提得最高,约莫又过了半小时,
我已经看到了巍峨耸立的冰山,两面相对的冰山离我越来越近,我看到随后追来的雪车
,停了下来。

    由于我仍然在高速前进,所以追上来的车子一停下,转眼之间,就成了雪地上的一
个小黑点。这时,我也陡然惊觉到,那四个人之所以停了下来不追,一定是由于我已驶
进了危险的冰川范围之内了。

    放眼看去,在冰川上行驶,和在别的地方行驶,全然没有分别。

    冰川的移动速度十分慢,根本觉察不到。当然,我知道在冰川上,处处隐伏著危机
,但是在南极的其他地方,又何尝不是一样。

    车子两旁,全是高耸的冰山,冰山上的峰岭,都是尖峭的,看来是毫不留情的陡险
。峡谷的底部,大约有两百公尺宽。

    开始驶进峡谷,冰川的表面,还十分平坦,可是在十分钟之后,困难就出现了,先
是极度的不平,车子跃过了一层冰块,跌进了一个相当深的冰坑中。

    好不容易自那个冰坑之中挣扎了出来,向前一看,我不禁傻了。在前面,是一大堆
乱堆著的冰块,足有十公尺高,把前进的去路完全堵住了。

    那一大堆乱冰块,是一座巨大的冰山,在冰川的运行中,被超乎想像的巨大压力所
挤碎而形成,虽然不是十分高,可是车子也绝对无法再向前去。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也不禁犹豫了起来,看来,只有弃车步行了。

    想了一想,决定在弃车之前,和张坚联络一下。虽然已经进入了峡谷很久,可是一
直未曾见到张坚的直升机。

    我扳下了通讯仪的开关,听到了一阵嗡嗡的声响,我提高声音,叫著张坚的名字:
“张坚,你现在在甚么地方?我驾车在冰川上行驶,遇到了阻障,准备弃车步行,你如
果能飞回来接载我,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我连说了三遍,都没有回音,正在极度疑惑,看到通讯仪上有一个掣钮,不断在闪
著红色的光芒,我把那掣钮按了下去,立即听到了探险队长的声音:“基地和张坚的联
络,在十五分钟前中断,看老天的分上,你在还可以后退的时候,快点后退吧。”

    我大吃了一惊:“联络中断……是甚么意思?”

    队长的声音听来像是在哭叫:“我但愿知道是甚么意思!”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坚和基地的通讯联络中断,可以是许多情形,最好的情形,
自然是他不愿意和基地联络。而最坏的情形,自然是他已经机毁人亡。

    由于冰川上的情形,十分平静,峡谷中的强风,也不如想像之中那么强烈,所以我
宁愿采取较乐观的看法。

    我回答队长:“现在,至少已有三个人在这个峡谷中遇了事,我必须继续前进。”

    我在通讯仪中,听到了队长发出了一阵如同儿童呜咽般的声音,我不再和他对话,
打开车门,把估计可以带在身上,又有用的东西,全部搬了下来。

    我脚踏在冰川巨大的冰块上,我仍然一点也感觉不到冰川的移动,不必多久,我便
攀越过了那一道约有十公尺高的冰块障碍。

    这时候,我感到自己是童话故事中的人物,穿著奇异的鞋子,攀越过一座由巫师发
动魔法而移到眼前来的玻璃山,去追寻一个不知道要经过多少重困难,才能追求得到的
目标。

    把装备放在冰地上拖行,负担倒并不太重,可是一步一步向前走,比起驾驶雪车风
驰电掣来,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放眼望去,全是一片冷寂,彷彿置身于宇宙的终极,连生命也几乎暂时冷凝。

    人在这样的极地冰山峡谷之中,简直还不如一个微生物,环境的影响可以使人产生
许多平时想不到的想法,我这时正一步一步向前走著,可是思绪却紊乱无比,不知在想
些甚么。

    令我差可告慰的是,被形容得如此可怕的冰川,显得十分平静,和两旁的冰山一样
,都静止不动,也没有碰到甚么危险的陷阱。

    峡谷中的风势,相当强烈,幸好我是顺著风向在向前走,当然省了不少力。在那时
候,我根本想也未及想到回程应该怎么办,向前走去,会发生甚么事都不知道,如何还
能顾及回程?

    在紊乱的思绪之中,想起这次事件的一切经过,都莫名其妙到了极点。但就是一连
串莫名其妙的事,使得我在南极的一个冰川之上步行。

    我不能安安稳稳坐在家里,一定会有怪异的事,把我卷进漩涡去,不是在南极冰川
土艰难地前行,前途茫茫,就有可能在澳洲腹地的沙漠之中,面对著烈日和毒蜥蜴。

    我不断在走著,体能的消耗相当大,口中喷出来的热气,令得口罩的边缘,都布满
了冰花,这时候,峡谷因为山势的缘故,看来像是到了尽头,前面变得相当狭窄,是一
个弯角。在那狭窄之处,巨大的冰块,堆得极高,在最上面的冰块,发出可怕的“格格
”声,那是由于巨大的压力,缓缓地,但是以无可抗拒的力量,在把冰块挤压出裂缝来
的声音。

    这些巨大的冰块,会随著冰川,向前移动,在若干年之后,会一直移动到海边,成
为海面上飘浮的巨大冰山。我抬头向上望,要攀越这样高的冰山,真叫人怀疑自己的能
力,是不是可以做得到。

    可是既然已到了这一地步,我总得向前进,至少,我希望可以发现一些飞机残骸还
是甚么的,那也就不虚此行。我停留了片刻,嚼吃了一些极地探险人员专用的含有高热
量的乾粮,在冰块上刮下一些冰花来,放在口中慢慢融化。

    然后,我开始攀登那座冰峰。

    我曾跟世界上最优秀的攀山家布平一起攀过山,连他也承认我的登山技术一流。可
是攀登由岩石组成的崇陵峭壁,和攀登由冰块组成的冰山,全然是两回事,几乎是十公
分十公分地把身子挪移上去,厚厚的手套,又使得手指的动作不够灵活--但如果除下
手套的话,只怕在十分钟之内,我的双手,就剩下秃掌,手指会因寒冷而变硬变脆,一
起断落。

    我咬紧牙关向上攀著,利用著每一个可供攀援向上的冰块的棱角。冰块堆挤在一起
的高度,超过一百公尺,我全然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不去理会自己向上攀援的成绩如
何,心中所有的唯一意念就是要令得自己的身子向上升,向上升!

    如果不是在这种特别的环境之中,我决不认为我身体的潜能可以发挥到这一地步。
南极的永昼,使我不知时日之既过,我决不敢稍事休息,直到我抬头上望,我已经可以
到这冰障的顶端了,才回头向下看去。

    这一看,才知道自己攀了多高,一阵目眩,几乎没有摔了下去!我急速地喘著气,
攀上了最后的一公尺,在那时候,整个人像是根本已不存在,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散了开
来,虚无缥缈,不知身在何处。这种感觉,自然是极度的体力消耗之后的疲累所带来的


    不但是体力消耗殆尽,连我的意志力,也几乎处在同一状态,冰障的顶部,巨大的
冰块十分平坦,我真想在冰块上面躺下来,就此不动,让寒冷和冰雪,把我的躯体,永
恒地保存起来。

    在某些环境之中,人的确会产生这样想法,深水潜水员就知道,如果身在深海之中
,而忽然有了这样的念头,那是再危险不过的事,经常穿越沙漠的人也知道,如果口渴
到了一定的程度,也会产生永远休息的这种念头。

    人在特殊的环境下,产生这种念头,心境甚至极度平静,就像倦极思睡,再自然不
过。这是一个人求生的意志已经消失之后的思想反应,所以也是最危险的一种情况。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已经几乎在那大冰块的顶部,横卧了下来,我心底深处,还存
著一些意念,不能躺下来,还要设法下这座冰障,再继续向前走。

    可是,除了那一灵不昧的一点意念,我整个身子,都在和意念对抗著,我立即又想
到:算了吧,就在这里躺下来算了!

    我甚至缓慢地伸了一个懒腰,连那一点对抗的意念也不再存在,准备躺下来了。

    然而,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了那架直升机。

    一时之间,我真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那只是我在极度疲劳之后所产生的一
种幻觉。

    可是,的的确确,是那架直升机,深色的机身,深色的机翼,就停在离那巨大的冰
障,只不过一百公尺左右之处,那地方的峡谷已经相当宽,冰川的表面上也十分平整,
是直升机降落的一个理想的地点。

    我足足呆了有一分钟之久,先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接著,又不相信自己的
好运气,随即,我发出了一下尽我能力所能发出的欢呼声,身子也挺立了起来。

    直升机好端端地停在前面,那证明张坚没有遇到甚么意外。

    我继续大叫著,然后,精力也恢复了,把一枚长长的钉子,钉进冰中,系上绳索,
就著绳子,向下纵去,很快地又踏足在冰川之上。

    我一面叫著,一面仍向前奔去,叫的话全然没有意义,是高兴之极,自然而然发出
的呼叫声。

    来到了直升机旁边,我抬头看去,看到机舱中好像有人在,我迅速攀上去,机舱的
门只是虚掩著,打开舱门,我已经看清楚,在机舱中的那个人,并不是张坚,是一副好
好先生模样的田中博士。

    田中博士“坐”在一个座位上,微张著口,一动也不动,我还未曾进舱去,就可以
肯定他已经死了。因为在他的脸上,结著一层薄薄的冰花,使他的肤色,看来呈现一种
异样的惨白。

    突然之间,看到了田中博士的尸体,极度意料之外。根据探险队中所有人的分析,
他驾驶的飞机,既然遇上了大风雪团,那就应该连人带机,都变成粉碎了。

    但是如今,他虽然已经死了,身上却看不出有甚么伤痕。

    为了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进了机舱,试图把他下垂的手臂提起来。可是他的
身子,早已经僵硬,手臂已无法抬得起。他已经死亡,那毫无疑问。一连串的疑问,也
在这时一起涌上我的心头:张坚到哪里去了?温宝裕呢?是不是也是死了,尸体在那里
?田中的飞机遇到了甚么情况,何以他的尸体可以完整地被保留下来?问题多得我一个
也无法解答。

    我又探身出机舱,大声叫著,希望张坚就在附近,可以听到我的叫声。

    但是我发现,我的叫声,全被峡谷中的强风淹没,根本传不出去,所以放弃了叫嚷
,回到机舱之中,本来我想发动直升机,利用机翼发出的声响,来引起附近的人注意。
但是我发现了求救设备,我取起一柄信号枪来,向著天空,连射了三枪。

    三股浓黑的黑烟,笔直地升向空中,在升高了好几十公尺,才被强风吹散。而浓烟
射出的声响,连强风都掩盖不住。

    我跃出了直升机,四面看看,等待著有人见到黑烟,听到了声响之后的反应。

    不多一会,我就看到,在一边的冰山悬崖,距离我站立之处,高度大约一百多公尺
,有一小点黑色的东西在摇动。

    由于长时间在冰天雪地之中,虽然有著护目的雪镜,可是长时间强光的刺激,也已
使我双眼疲倦不堪,尤其向高处望,光线更强烈,看出去,视线更是模糊。但是那一团
摇晃著的东西颜色相当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还是可以看得见。

    我用力眨著眼睛,直到眼睑生痛,已看清了在那冰崖之上,在晃动著的,是一个人
的双臂,这个人身形看来相当矮小,我陡然在心中尖叫了起来:温宝裕,那是温宝裕!

    我急急奔向前去,由于奔得太急,一下子跌倒,在平滑的冰面上滑出了相当远,我
心中没有别的愿望,只盼刚才看到的不是幻象才好。

    站直身子,才发现我离冰崖太近了,在这个角度,就算冰崖上有人出现,我也不能
看见,我正待急急后退间,突然看到一段绳索,自上面缒了下来。

    我发出了一下欢呼声,走前几步,双手紧握住了绳索,才知道刚才看到的,不是幻
象。双手交替著,缘绳攀上去,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尤其在知道了温宝裕还好好地活
著,心情的兴奋,几乎可以令得体能作无限止的发挥。这时我向上攀缘的速度之快,南
美长尾猴见到了,会把我引为同类。

    等我攀上了冰崖,才发现冰山在那地方,形成一个相当大的平整空间,宛若一般崇
山峻岭中的石坪,等我踏足在那个冰坪上时,温宝裕已一步一步,向我走了过来,我迎
向前去,一把抓住了他,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

    本来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但现在却变成了事实,真是温宝裕,真是这个超级顽童
,他活生生地在我的眼前。

    温宝裕显然也有著同样的激动,他也紧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四手紧握著,不愿松开
来,但是他又显然急于指点我去看甚么,所以他只好抬起脚来,用脚向一旁指著,要我
去看。

    我循他所指看去,一看之下,我也不禁呆住了。

    我的震呆程度是如此之甚,以致在一时之间,我忘记了身在极地的冰山之上,我唯
一的念头是:我要把我一眼看到的景象,看得清楚一点,而戴著的雪镜,是妨碍视线的
清晰的。所以,我连考虑也不考虑,一下子就摘下了雪镜,希望把眼前的景象看得清楚
一些。

    可是这个动作,实在太鲁莽了,令我立时就尝到了恶果。

    雪镜才一除下,双眼就因为强烈的光线,而感到一阵刺痛。我总算惊觉得快,在我
和温宝裕同时发出的一下惊呼声中,我立时紧闭上眼睛,同时,也立即再戴上了雪镜。

    在刺痛未曾消减之前,我不敢再睁开眼来,唯恐双眼受到进一步的伤害。

    在我紧闭双眼的时候,眼前只是一团团白色的,不规则的幻影,在晃来晃去,无法
再去注视眼前的景象,我只是问著,声音不由自主,带著颤音:“这……是甚么?”

    温宝裕立即回答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我虽然紧闭著眼,但是刚才一瞥之间的印象,却也深留
在我的脑海之中。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甚么,但是把看到的景象,如实形容出来,总还
是可以的。

    我循著温宝裕用脚指点的方向看去,首先看到在距我约有三十公尺外的一幅冰崖。
那幅冰崖,和冰山其它部分,呈现耀目的白色不同,是极度晶莹的透明,简直就是一幅
透明的纯净度极高的水晶。

    而就在那幅透明的冰崖之内,我在一瞥之间,看到了许多……怎么说才好呢?若是
只凭看了一眼的印象,应该说,我看到了许多东西。用“东西”来笼统形容我所看到的
,总可以说确切。

    自然,我也可以说,在那一霎间,我看到的是许多动物,甚至可以说,是许多人,
但是在未曾看真切之前,我宁愿说我看到了许多“东西”。至于那是甚么东西,我说不
上来。相信就算再多看几眼,还是说不上来--温宝裕不知已看了多久,可是,当我问
他那些东西是甚么之际,他一样答说不知道。

    在我紧闭著双眼之际,温宝裕问了我好几遍:“卫先生,你眼睛怎么了?”

    我答:“不要紧,刺痛已在消退。”

    当他问到第四次时,我感到刺痛已经减退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我也实在等得急,
所以,重新又睁开了眼来。面对著那片冰崖,看到了在透明的冰崖之中的一切。

    由于景象实在太奇特,所以有一两个问题,我应该急著问的,也忘了问,例如张坚
在甚么地方之类,我只是全神贯注地盯著前面看,温宝裕紧靠我站立著,我简直如同石
像,至少呆立了超过十分钟。

    我看到的是甚么呢?

    如果要我用一句话来回答,那么,我的回答只有一句:“不知道。”

    但是,我却可以详详细细,形容我所看到的景象--必然十分详细地形容,不然,
根本无法表达出眼前景象的那种无可名状的奇诡。

    我所看到的一切,全在冰崖之后,那平滑晶莹透明的冰崖,究竟有多厚,无法知道


    所谓“看到的东西在冰崖之后”,正确一点说,应该是:在冰崖之中,看到的一切
,全被晶莹透明的冰所包围著,也就是说,一切东西,全凝结在巨大无比的冰崖中。

    在冰崖中的东西,四面全是坚冰包围,一动也不动的,可是在冰里面的许多东西,
给人的感觉,却不是静态,而是动态。

    举一个例子来说,有一种东西叫琥珀,树脂凝结而成,在琥珀之中,往往有著昆虫
。如果有一只昆虫,正在展翅欲飞之时,恰好有一大团树脂落在它的身上,把它裹住,
若干年后,树脂变成了琥珀,在琥珀中的昆虫,仍然是展翅欲飞的形态,给人的感觉,
也就是动态,不是静态。

    这时,我所看到的,在透明的坚冰中,那些给人以动态感的东西的情形,正是如此


    由于冰崖不知道有多么厚,虽然透明晶莹,但是被冻结在里面的东西很多,有的在
冰崖深处,只见影绰可见,不像是在冰崖这表面处的那些,看来如此清晰。

    说了半天,冻结在冰崖之中的,究竟是甚么东西呢?我实在说不上来,但可以肯定
的是,它们一定是生物,或者说,它们一定是动物。

    我走近冰崖,伸手可以摸到平滑的表面,距离我最近的是一群看起来像是蜘蛛一样
的东西,有著浑圆的身体,和长得出奇的凸出物(姑且可以称之为脚),但又只有四条
。在“腿”和“身子”上,都有著密而长的细刺,或许那是毛,色作深褐,极可怕的是
在浑圆的“身体”的中间部分,有一个球状凸起,那个凸起,大小如同网球,在那个凸
起之上,又有两条长长的凸出,可以姑且称之为“触须”,而在“触须”之上,又各有
一个小球,大小如乒乓球。

    那一群,至少有十七八个这样的东西,“腿”或“触须”的姿态,各自不同,有的
看起来像是正在爬行,而有的,看起来像是正在“搔痒”。这种东西的球状凸起,甚至
在冰光掩映之下,还有著闪光,看起来像是活的,形态狰狞可怖。而当我第一眼看清楚
其中正在“爬行”的那一个这样的东西时,那东西像是要向我冲过来,令得我不由自主
,向后退了一步。

    在退出了一步之后,我才有足够的镇定,去想那些东西。被冻结在极度坚硬的冰崖
之中,不可能爬出来。虽然说离我最近,但是,至少也在冰崖的表面五公尺之后,我和
它们之间,隔著至少五公尺厚的坚冰,不必害怕它们的攻击。

    在那种蜘蛛状的东西之旁,是一大堆,重重叠叠堆在一起的另一种东西,那种东西
看起来像是甚么爬虫类,色灰,无头无脑,长度约在半公尺到一公尺之间,椭圆形,有
著略带拱起的硬甲,在硬甲之旁,是许多看来似脚非脚的凸出物。

    这一大堆东西的形状,绝不属于看了之后,可以令人开胃消滞的那一类,但是不那
么令人震悸,有一些生物的样子,与之类似,例如古代的三叶虫,或在南中国海沿岸地
区,可以见到的鲎鱼之类,样子就差不多。

    但是,在那堆东西后面的几个东西,看起来就可怕之极了,看得我不由自主,连连
喘气,喉间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来。



【第八部:冰崖之中怪物成群】

    那几个东西,十分高大,足有三公尺高,最下面是粗而短的一个圆柱,那个圆柱,
显然不是这种东西原来的身体,而是外来的物事,也看不出是甚么质地制造。那情形,
就像是一头直立的大熊,但是两条后腿,却并在一起,套在一只圆柱形的筒中。

    在那个粗短的圆柱之上,是一个相当庞大的身体,上面是一个头,头部的结构,倒
倒类似我们如今所熟悉的脊椎动物,有圆如铜铃的双眼,和浓密的体毛。

    在应该是脊椎动物生长前肢的地方,也有著类如前肢的肢体,而应该是爪子的地方
,“手指”看来又细又长,像是忽然之间长出了五条蛇,有的,甚至还纠缠在一起。其
中有一个这样的东西,那五条蛇一样的手指,正缠住了一只那一堆的怪东西,看情形是
想将之抓起来。

    这种东西,算是甚么?它是一种动物,这毫无疑问,但是这又是甚么动物?它的样
子是如此可怖,比想像中的妖魔鬼怪,还要可怖得多,若说它是“鬼趣图”中的一只独
脚鬼,那庶几近似,可是它又那么实在地凝结在透彻的冰崖之中。

    还不止如此,在那种类似独脚鬼形状的东西旁边,还有两个更令人吃惊的东西在。

    那两个东西,也是动物,只能看到它们的一部分,我猜,那一部分,可以算是它们
的头部,形状就像是放大了几万倍的某种昆虫的头部,在篮球大小的球体顶端,有著两
个网球大小的大半球状凸起,而在那个半球体上,又是无数小球体,虽然冻结在冰崖之
中,那些无数小球体,看起来还像是在闪耀著各种不同颜色的光采。而有些颜色,难以
形容,因为我在此之前,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颜色。

    在两个网球般大小的球体之下,是许多孔洞,排列有规则,整个的颜色,是一种淡
淡的灰白色,看起来怪异莫名。

    只能看到它们头部的原因,是由于它们的头部以下,全藏在一个相当大的、椭圆形
的,看起来如同鸡蛋一样的东西中。

    这种情形,使得那个东西,看起来像是刚弄破了蛋壳,自蛋壳之中探出头来的甚么
鸟类。

    然而,他们藏身的那个“大蛋壳”,又显然并不是真的蛋壳。

    那只不过是一种器具,一眼就可以看得出,那绝不是它们身体原始的一部分,就像
是那些“独脚鬼”的“脚”,不是身体的一部分,是套上去的。

    那种“蛋壳”的前端,有著许多块状凸起物,在这种东西的下面,冰呈现一种异样
的白色,而整个“蛋壳”的颜色深黑。

    这两个东西之令人吃惊,还不单是因为它们头部的外形,看来如此骇人,更在于那
两个“蛋壳”,一看就可以看出,是高度机械文明的制成品。

    一看到了那两个“蛋壳”,和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我当然,自然而然地想起了
外星生物,来自别的星体上的怪物。

    我所详细形容出来的东西,只是列举了几种形体比较大的而已,其它形体较小的古
怪东西,还有极多,有一种看来像是石头雕成的,菌状的东西,一簇一簇地在一起,上
面花纹斑斓,看起来极是绚丽。

    我和外星生物有过多次接触,把这些东西,当作是外星来的生物,是自然而然的事


    可是,在我身边的温宝裕,这时忽然说了一句:“你看冰崖中的景像,可以和温峤
燃著了犀角之后看到的鬼怪世界相比拟?”

    我陡地呆了一呆,“啊”地一下:“是啊,那真是鬼怪世界,只怕温公当年燃犀
之后,见到的怪物再多,也不能和如今……这里相比。”

    温宝裕靠得我更近了一些:“卫先生……这些全是生物,它们……全是活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大量涌进了体内,有助于使我的头脑冷静,我摇
头:“它们曾经活过,如今自然死了,你看,它们一动也不动,四周围全是坚硬之极的
冰块。”

    温宝裕又问:“卫先生,它们是甚么?”

    我缓缓摇著头,刚才,由于太专注于眼前的景像,我的脖子,有点僵硬,这时在摇
头,显得不很自然:“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最大的可能,那是许多种来自外星的生
物。”

    温宝裕的声音之中有著怀疑:“外星来的?那么多种?我已经约略算过一下,可以
看得到的,至少已超过五十种不同的东西……而且还有一些,看起来……不像是生物,
你看那个……”

    温宝裕一面说,一面伸手向前指著,我也早已看到了那东西,由于那东西的形状太
奇特了,不规则到根本无以名之,真要形容的话,只好说它看起来像是一座现代派的钢
铁雕塑品,大约有二公尺高,耸立在那里。这样形状的东西,尽管我一向认为,外星生
物的形状不可设想,但我也无法设想这东西是一个动物,勉强可以说,有点像是一种植
物。

    我迟疑著:“总之,在冰崖中的这一切,我们以前从未见过,不但我们没有见过,
只怕地球上没有人见过这种怪东西。”

    温宝裕像是要抗议我的这种说法,我不等他开口,就已经道:“晋代这位温先生或
许见过许多鬼怪,但是我不认为他见到的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些怪物。”

    温宝裕还是说了一句:“至少,所看到的……全是前所未见的怪物。”

    他这样说,倒没有法子反驳,我只好闷哼一声,不作反应。

    温宝裕忽然又急急地道:“当时,我偶然看到了冰崖之中,好像有许多东西在,田
中博士也看到了,他要不顾一切飞过去看看……其实也很正常……可惜他……唉,真不
知是谁的错。”

    直到他这样说了,我才陡然想起,我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他……问题实在太多了,真
不知从何问起才好,我挥了挥手,先问道:“张坚呢?”

    温宝裕“啊”地一声:“他不让我进去,自己进去了。”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一面说著,一面伸手指向
冰崖的另一边,我循他所指看去,看到冰崖在那部分,有一个屏障似的倾出,我急急走
了过去,看到冰屏后面,是一道相当宽阔的隙缝,情形一如山崖之中的石缝,可供人走
进去。

    看到了这种情形,温宝裕的那句话,自然再容易明白都没有了,他是说张坚从那个
隙缝之中,走了进去。

    我闷哼了一声:“你这次倒听话,他叫你别进去,你可就不进去了?”

    温宝裕声音苦涩:“我……已经闯了大祸,不敢再……乱来了,而且,他告诉我,
说你在后面追著来,他还说他很知道你的脾气,就算爬行著,也会追上来,所以他又叫
我在外面,以便接应。”

    想起张坚的行为,我真是忍不住生气,他可能只以为我驾著雪车前来,没料到冰川
之上,障碍重重,我为了翻越这些冰障,真是吃足了苦头。

    温宝裕又道:“当我听到信号枪的声响,和看到浓烟升空,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来了
,卫先生,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在有了这样的经历之后,温宝裕好像成熟了不少。而在这时候的话,听来也十分衷
心,不是甚么滑头话。说起来,田中博士的飞机失事,我也有不是,如果不是我坚持不
让他下机,田中自己一个人驾机走,自然不会有如今这样的意外。

    但是,自然也不能有如今这样的发现。

    如今,我们究竟发现了甚么,有甚么意义,我还一点头绪都没有,但是在冰崖之中
,冻结著那么多形状如此古怪的生物,这总是异乎寻常的大发现。

    我叹了一声,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想安慰他几句,但是却也不知道说甚么
才好,只是道:“来,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张坚真不够意思,见了面,我还得好好地骂
他。”

    温宝裕却立时道:“张先生已约略对我说了经过,我倒觉得,他撇下你自来涉险,
用意是和你不让我下机,要我立刻回去一样。”

    这小子,在这当口,说话还是不让人,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是我想由于大家都戴
著雪镜,再发狠瞪他,也起不了甚么效果,自然是也懒得和他分辩,已和他一起自那冰
缝之中,走了进去。

    一进入冰缝之中,温宝裕不由自主,发出了惊怖的呻吟声。

    别说他是一个从来也没有冒险经历的少年,连我,不知经过多少古怪事情,也要竭
力忍著,才能不发出同样的声音来。

    那个冰缝,不知是怎么形成的,它把那座巨大的冰崖,从中劈成了两半,一走进去
,两面全是晶莹透明的冰,而两面的冰崖之中,又全冻结著各种各样、千奇百怪、奇形
怪状的东西。温宝裕无疑十分勇敢,也十分富于幻想力。但是躺在家里自己的房间中,
翘起腿来胡思乱想是一回事,真正进入了一个幻想境地,一切的想像全变成了事实,根
本不可能的事,一下子全出现在眼前,那又是另一回事。

    我们这时的情形,就是这样,一进入冰缝之后,就置身于幻想世界。和在冰崖之前
,凝视著种种色色,冻结在冰中的怪物,所得的感受,又自大不相同。

    那时,冰中的怪东西,距冰崖表面,更近的也有好几公尺,进入了冰缝,那些无以
名之的怪东西,就在贴近冰的表面处,有的,甚至于它们的肢体的一部分,还在冰的表
面之外,暴露在极其寒冷的低温空气中,一个如同蜘蛛的东西的一条“长腿”,横亘著
,阻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两个人,实在不知道怎么才好!

    我呆了一会,小心伸出手,想把那手臂粗细,又裹著一层冰的那只“脚”推开一点
,好走过去,谁知道那东西十分脆,手才向前推了一下,就“拍”地一声,齐著冰的表
面,断了下来。

    温宝裕在我的身边,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像是怕那断下来的东西,会飞起来,扑向
他,把他抓住。他紧抓住了我的手臂,一动也不敢动。

    我注视著落在冰上的那一大截肢体--那毫无疑问,是那种怪物的一截肢体,也有
唯恐它忽然活动起来的恐惧,所以要过了一会,才能开口:“宝裕,我敢说,没有人可
以想像,世界上有这样的一个‘恐怖洞’在。”

    所谓“恐怖洞”是一般大型游乐场中常有的设施--游人进入一个黑暗的洞中,在
黑暗之中,不时会有一些鬼怪扑出来吓人一大跳的那种游戏。

    温宝裕的声音发著颤:“别……开玩笑了,我实在十分害怕。”

    我没有拾起那截肢体来,两人跨过了它,继续向前走去,不多久,有一个东西,身
体的上半截,全在冰的外面,斜斜地伸向外,连我也没有勇气再去推,要是一推之下,
那上半截身躯,又断了下来,这实在不知如何才好。

    那身子的上半截斜斜伸在冰外,是一个看起来由许多细长的棍子组成的圆柱体,上
半截--就在我面前,伸手可及处--是一个尖头尖脑的“头部”(我假定是头部),
长著许多刺不像刺,毛不像毛的东西,在那些毛或刺之中,有著两个球状的凸起--这
些怪物,大部分都有著这种凸起,那是甚么器官,是“眼睛”?

    那东西的两个球状凸起,如果是眼睛的话,那么它就正在“看”著我们。

    自然,在那半截身躯上,也罩著一层薄冰,可是那和赤裸裸地面对著这样的一个怪
东西,也没有甚么区别了。

    我们在那怪东西面前,呆立了好一会才定过神来,温宝裕怯意地道:“它……真是
曾经活过的,你看,它像是不甘心被冰冻在里面,硬是要挣出来,可是只挣出了一半,
下半身还是被冰冻住了,天……那许多冰,一定一下子形成,所有的东西被冰包住,根
本没有逃走的机会。”

    我早就认为,温宝裕想像力十分丰富。我乍一见到冰崖之中的那种奇异景象,隐约
地、模糊地有“十分熟悉”的感觉。但是这种情景,又是我从来未曾见过的,所以虽然
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也想过就算,没有进一步地深究下去。

    直到这时,听得温宝裕如此说,我心中陡地一亮,不由自主,“啊”地一声:“这
……这情形,就像两千多年之前,维苏埃火山突然爆发,数以亿吨计的火山灰,在刹那
之间罩住了庞贝城,把城中所有的一切,全都埋进了火山灰一样。”

    温宝裕立时道:“情形有点相类,但可能来得还要快,你看,冰中的那些怪东西,
有的动作,一看就可以看出,只进行到一半。”

    我想了一想:“更快,那应该用甚么来作比喻?快得就像……像核武器爆发?耀目
的光芒一闪,不到十分之一秒,所有的生物就完全死亡!”

    温宝裕同意:“大约就是那么快,可是所有的生物死亡的方式不同,这里的生物,
全被冻结在冰层之中……这是一种甚么样的变化?”

    我自然无法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好摊了摊手,和他一起,避过了那个上半身斜伸
出来的怪东西,继续向前面走。

    才走出了不几步,温宝裕发出了一下低呼声,我知道他发出惊呼声的原因,是因为
在前面,有一个“怪东西”,竟然是活动的。

    但是我却没有吃惊,因为我早已看到,那不是甚么“怪东西”,虽然厚厚的御寒衣
,加上帽子、雪镜、口罩,看起来样子够怪的,但那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而且,当然就
是张坚。

    张坚那时,站在一个“头部”有一半在冰层之外的怪物面前,双手无目的地挥动著
,那个怪物的头,像是一个放大了几千倍的螳螂头,呈可怕的三角形,有著暗绿色的半
球状凸起。

    他分明极度迷惘,我和他心境相同。所以,我没有大声叫他,只是默默地走到了他
的身前。他抬头向我看了一眼,喉际发出了一阵“咯咯”的声响,也不问我怎么来的,
只是用听来十分怪异的声音问:“这是甚么?天,这是甚么?”

    我比他略为镇定,对这个问题,可以作出比较理智的回答:“是许多我们从来未曾
见过的生物,不但我们未曾见过,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不存在于任何的记载。甚至,随
便一个人的想像力多么丰富,也无法想像出世上有那么多的怪东西。”

    张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呼出来的气,透过口罩,在寒冷的空气之中,凝成了一
蓬白雾。

    他道:“那些……生物……在这里,竟是那么完整。现在我知道我在……海底的冰
层,看到的是甚么了。”

    我不禁“啊”地一声,记起了自己为甚么才到南极来。

    由于张坚在海底的冰层中,发现了不知甚么东西。他在海底冰层中发现的景像,和
这里一样?

    张坚采集的,内中有著生物胚胎的冰块,送到胡怀玉的研究所去的那些,内中的胚
胎,就是这里的许多怪物之中某一种的胚胎?发展起来,就会变成某一种怪东西?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胡怀玉……

    想到这里,我思绪紊乱之极,我疾声问:“你在海底看到的是甚么?我一再问你,
你都不肯说。”

    张坚向我望来,语音苦涩:“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说。即使是
这里的景象,叫你说,你怎么说?”

    我问:“海底冰层之中看到的,就和这里一样?”

    张坚摇著头:“不,可怕得多。”

    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可怕得多,那怎么可能?我实在想不出还有甚么情景,
会比这里更可怕。”

    张坚停了片刻,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这里的一切完整,而我在海底冰层中所看到
的一切,全支离破碎的……全是这种怪东西……的残缺的肢体,没有一个完整。”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的确,如果全是各种各样怪东西的肢体,
那真是比目前的情形,还要可怕得多。

    而且,那也更难知道究竟是甚么,难怪张坚一再要我去看,他的确是无法说得上来
他看到的是甚么?

    我同时也明白了,何以在探险队长说到,他可能遇到田中博士一只断碎了的手掌时
,他的反应如此激动:他想到了海底冰层之中看到的可怕景象。

    张坚指著他面前的那个怪物:“这里有那么多……完整的……我相信在海底冰层中
的那些,原来也是完整的,许多年来,冰层缓慢移动,被弄得支离破碎了的。”

    张坚又“咕”地一声,吞了一口口水:“冰层的移动十分缓慢,但是力量极大,不
管是甚么生物,总是血肉之躯,一定……”

    他才讲到这里,我又陡地想起一桩事来,忙打断了他的话头:“等一等,冰层移动
……照你的意见,冰层从这里移动到你看到的海底,那要多久?注意,我问的是冰层的
移动,不是冰川的移动。”

    张坚回答:“我懂,冰层的移动极慢,那一段距离,可能要几十万年,几百万年,
谁知道确切的时间是多少?人类的历史不过可以上溯几千年,就算从原始人开始,也不
过几十万年。”

    我指著眼前的那个怪物:“那么,照这样说来,这些东西,被冻结在冰层之中,已
经超过了几百万年,甚至于更久远?”

    张坚想了一想:“十多年前,加拿大科学家在南极西部的一个探险站,用特殊设计
的钻机,钻下去近两干五百公尺深处,较到了冰块的样本,在那次得到的标本中,甚至
可以知道几千万年之前,或者更久,空气中氧的成分,也与如今的空气中氧的成分有异
,在极地上取得的标本,可以推算到上亿年之前,不算是甚么希罕的事。”

    我有点激动得发颤:“那么,你在寄给胡怀玉那些含有生物胚胎的冰块时,也是早
知那些胚胎,有可能是上亿年之前留下来的?”

    张坚坦然道:“至少在科学上,可以作这样的假设。”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隐隐感到胡怀玉的忧虑,也不一定没有道理。

    上亿年,谁知道上亿年之前的生物形态是甚么样子!

    那可能是地球上三次冰河时期中的生物,早就有人认为,地球文明,由于冰河时期
而结束,然后,又再开始。如果这种说法成立,那么,地球已有过三次冰河时期,有过
三次地球文明的覆亡,我们如今这一代的地球文明,就算从猿人开始算起,是第三次冰
河时期结束之后的事,是地球上的第四代文明。

    而且,地球上曾发生过三次冰河时期,也只不过是一种推测。推测中的第一次冰河
时期称为“震旦纪冰期”,震旦纪,那是地质学上的名称,估计距离现代,是在五亿七
千万年到十九亿年之间。

    五亿七千万年到十九亿年,真正难以想像那是多么悠远的岁月!

    在那悠远的岁月之前,更是连推算都无法推算的事情了。

    我在刹那之间,想到了许多问题,也感到我现在看到的那么多怪东西,大有可能,
不自外星来,更有可能是地球上土生土长的东西,只不过不知是哪一代地球文明的生物
而已。

    如果那些怪物,在近十亿年之前,生活在地球上,那么形态如此之奇特,倒也可以
想像。每一次冰河时期的大毁灭,再由最简单的生命,进化成为复杂的高级生物,无论
如何,“下一代”的外形,不能和“上一代”相同。

    我在杂七杂八地想著,温宝裕拉了拉我的衣袖,指养冰层的深处:“看,那里面,
还有两个像是坐在蛋壳中的东西在。”

    我自然知道他所说的“坐在蛋壳中的东西”是甚么东西。那种东西,只有头部露在
外面,而身子隐没在一个如同蛋壳般的容器中。

    我循他所指看去,果然又有两个在,在所有的怪东西之中,以这种“东西”最少,
能够看得到的,只有四个。

    张坚在这时忽然道:“那一种……看起来,在一种人工造成的器具中。”

    温宝裕自有他少年人的想法:“看起来,像是我们坐在一辆小型的开篷汽车中一样
。”

    我和张坚都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他提出来的比喻,十分贴切。

    如果那蛋壳形的东西,是一种甚么器具,那么,这种东西藏身在那种器具之中。

    为甚么只有那种形状的东西,藏身于一种器具之中?这种形状的东西,是一种高级
生物?

    在我们看来,一切全是那样怪异莫名,所以我们根本无法分得出其中哪一种比较高
级,就像是一个完全未曾见过地球生物的外星人,看到了人和狗马牛羊鸡鸭等等生物在
一起,也无法分别出何者高级,何者低级。唯一分辨的方法,就是看看哪一种有著人工
制造的东西在身上。例如人有衣服,牛却只有天生的皮和毛。

    这一共只有四个的东西,既然懂得利用一种制造出来的容器,把自己的身子藏在里
面,那么自然比其他的生物要进步得多。

    当我这样想著的时候,已经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在我脑海之中,逐渐形成,陡然之
间,我叫了起来:“这……被冻结在冰中的一切……看起来,像是现在的……一个农场
!”

    张坚尖声叫了起来:“一个农场?”

    温宝裕也仰起头,向我望来。

    我对于自己设想的概念有了结果,十分兴奋,不住地指著冰层中的那些东西:“看
,坐在‘蛋壳’中的,可以假设它们是人,而各种各样的怪东西,有一部分是植物,大
部分是动物,就像农场中的鸡鸭牛羊,这是一个养殖各种生物的场所。”

    温宝裕的声音之中,充满了疑惑:“养这么多鬼怪一样的东西?”

    我笑了起来:“小朋友,鸡的样子,由于你从小看惯了,所以不觉得奇怪,若是叫
一个从来也未曾见过禽鸟的人看到了,一样如同鬼怪。”

    张坚的声音中,也充满了疑惑:“一个农场……你的意思是说,一个……农场,正
在进行日常的活动,但突然之间,冰就把它们一起冻结了起来,自此之后,它们就一直
在冰中,直到如今。”

    我道:“如果你还有第二个解释的话,不妨提出来。”

    张坚呆了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我道:“自然也有可能,这是一群来自外星的生
物,突然被冻结了起来,不过看起来,是地球上代文明,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张坚
伸手,去摸那个露在冰外生物的“头部”。

    我对他的动作,感到有点怵然,试探著问:“张坚,你要把他们……弄回去研究?


    张坚连考虑也未曾考虑就回答,显然他心中,早已有了决定:“当然,在冰中的,
无法取得出来,上亿年的冰,坚硬程度,十分惊人,但是露在冰层之外的部分,都可以
弄回去研究。”

    我的想法十分矛盾。在这个冰层中的一切,几乎没有一样不足以令得举世的科学家
发狂,不知可以供多少人多少年研究,研究的结果,有可能像是我的推测,也有可能根
本不是,这是人类科学上的极其重大的发现,我自然也想有真正的结果,好明白这些奇
形怪状,看来一如鬼魅魍魉的东西的真正来源。

    可是另一方面,我却感到极度的恐惧。恐惧感一半由我自己的想法所产生,另一半
,却来自胡怀玉的影响。

    张坚寄给胡怀玉的,内有生物胚胎的冰块来自海底冰层,而他在海底冰层,又曾见
过许多破碎的,各类怪物的肢体,和这里所见的相同。那么,胚胎成长之后,变为不可
测的生物的可能性太大了。

    如果张坚把这里可以带回去的一切,带回去研究,在不同的环境下,例如说,不是
如此严寒,是不是会产生异乎寻常的变化?

    这就是我担心的事。

    这时,我看得出,张坚正处于一种狂热的情绪中,要令得他放弃,很不容易,但是
我总得试一试。

    我想了一想,轻轻把张坚放在那怪东西半边头上的手,推了开去:“这一点,很值
得从长计议。”

    张坚以极愕然的声音反问:“哪一点?甚么事要从长计议。”

    我叹了一下:“你知道我在说甚么?”

    张坚立时大声回答:“根本不必考虑,这里,在冰层之外,可以带回去的每一样东
西,都是科学研究上的无价之宝。”

    我点头:“这绝不必怀疑,问题是:你知道那些无价之宝是甚么?”

    张坚道:“是生物,各种各样的生物。”

    我吸了一口气:“正因为它们是生物,所以才可怕,它们……它们……”

    张坚放肆地大笑了起来:“你怕甚么?不必吞吞吐吐,你怕它们会复活?”

    我对张坚的这种态度,已经相当气恼,不识趣的温宝裕,在这时居然也跟著打了一
个“哈哈”。我冷冷地道:“它们若是复活,也不是甚么值得奇怪的事。”

    张坚止住了笑:“我们并不能把它们之中任何一种完整地带回去,只是一些肢体,
像这个,可以把它半边头弄下来,已经很不错了,一些残破的肢体,怎么会复活,有甚
么可怕?”

    我又叹了一声:“看得见的,并不可怕,看不见的那才真可怕。”

    张坚陡然挥著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激动地挥著手:“第一批登陆月球回来的太空人,为甚么要经过相当时间的绝
对隔离?”

    一听得我这样讲,张坚默然,温宝裕也发出了一下低呼声。

    这个问题的答案,三个人全都再也清楚不过,怕的是月球上有著甚么不为人类所知
,肉眼又看不到的古怪生物,如果把这种生物带到了地球上来,而又蔓延繁殖,会造成
甚么样的结果,全然没有人可以说得上!

    在张坚不出声时,我又道:“这些怪东西复活的可能性极少,但是它们的肢体上,
又焉知不附带著人眼所看不见的微生物?只怕一离开了这里的环境,那些微生物就有大
量繁殖的机会。”

    张坚沉声道:“这只不过是你的推测。”

    我用力摇著头:“绝不是我的推测,你交给胡怀玉的冰块中的胚胎,在温度逐步降
低中,就开始成长,胡怀玉为此紧张莫名,我到现在,也不全盘否定胡怀玉已经受到了
这种不知名生物侵扰的可能性。”

    张坚的声音听来极愤怒:“照你所说的情形,胡怀玉只是轻度的精神分裂。”我立
时回答:“又焉知轻度的精神分裂,不是不知名生物对人脑侵扰的结果?”

    我和张坚争论,温宝裕这小家伙,一直十分有兴趣地在一旁听著,我想我已经把我
的意思,十分清楚地表达出来了,可是张坚却仍然固执地道:“不行,你想叫我不研究
这样的发现,绝无可能。”

    我叹了一声,我也知道绝无可能。但是我也没有想到,张坚一下子会变得如此疯狂
,他话才一出口,双手就抱住了那个怪物的半边头,像是一个摔角选手挟住了他对手的
头一样,用力扭著,想把露在冰层外的那半个头,扭将下来。

    然而那半个头,多半由于露在冰外的部分并不太多,或者是由于那怪东西的头部构
造相当坚硬,所以张坚虽然用力在扭著,那半边头,却丝毫未受撼动。

    这种情景,真是诡异莫名,看了令人混身都起鸡皮疙瘩。我忍不住叫了起来:“好
了,好了,你不一定非要那半个头不可,可以供你带回去研究的东西多的是。”

    经我一叫,张坚总算停了手,温宝裕胆怯地道:“我们在里面已经够久了,是不是
该出去了?”

    我们身在冰缝之中,看出去,前后左右,全是冻结在晶莹的冰层中的各种怪物,我
也早想退出去了,和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在一起,毕竟不是愉快的事。

    那道冰缝,向前去,看起来不知有多么深,张坚听得我和温宝裕商量著要离开,十
分依依不舍。我提醒他:“你的直升机停在冰川上,要是有了意外,我们可能都回不去
,那时,只好把搜集来的怪东西的肢体咬来吃,无法再作任何研究了。”

    我用这种方式警告他,总算有了效,他首先向外走去,遇到再露在冰外的怪物的肢
体,他就用力拗著,扳著,推著,不一会,他手中已经拿不下了,他解下了一条带子来
,把那些肢体,全都捆了起来,看他的样子,像是在野外收集树枝准备生火,多多益善


    当他来到了那个有一半身子在外面的怪东西之前,他推了一下,没有推动,一面挥
著手,一面叫道:“卫斯理,我们一起来撞。”

    我骇然道:“这……未免太大了吧。”

    张坚道:“你懂得甚么,我们到现在为止,收集到的,只不过全是肢体,你看这个
,有一大半身子在外面,如果弄回去,连内脏都在,多么有研究价值。”

    他一面说,一面已用力在那怪东西的身子上,撞了起来。

    可是在严寒之下,怪东西虽然有一大半身子在外,也已整个冻得像一个周围有几乎
一公尺的冰柱,当然不是那么容易撞断的,他一再催我和他一起撞,可是我们两个人合
力,再加上温宝裕,三个人撞了十来下,还是无法将之弄断下来。

    张坚发狠道:“下次带齐工具来,”他说著,用力在冰上踢了一脚:“一定要把你
整个弄出来。”

    我感到在这里再多逗留下去,张坚的情绪,将会越来越不稳定,忙道:“下次再说
吧,把整个冰崖炸开来都可以,别再虚耗时间了。”

    张坚犹自不肯干休,我拉著他向外走去,不一会,出了那个冰缝,外面的风势显然
比我们进来时,强烈了许多,那个大幅的冰坪上,积雪因著风势在旋转著,看来声势十
分骇人。一看到这样情形,张坚也不敢再耽搁,温宝裕的动作十分灵活,一下子就找到
了那股绳索,次第循著那股绳索,向下面缒去。到达冰川上,看到那架直升机在强风中
晃动著,我们弯著身,张坚抱著他收集来的那些怪物的肢体,向前奔去。

    三个人的行动,狼狈不堪,连跌带爬,才到了机旁,张坚先把温宝裕托上机去,然
后才和我一起钻进了机舱。

    我沉声道:“张坚,在这样的强风中起飞,还是由我来驾驶吧。”

    张坚不说甚么,只是点著头,温宝裕的手在微微发抖,伸手放在田中博士尸体的肩
头上,机舱相当小,只有两个座位,张坚和温宝裕,蜷缩在座位的后面。我发动引擎,
机翼开始旋转,可是机身晃动得更厉害。作好了一切准备,陡然把马力发动到最大,直
升机在剧烈的颤动中,向上升起。

    可是一升空之后,在强风之中,机身摇晃得更甚,连机翼的转速,也受了影响,我
侧转机身,顺著风向,向前飞去。

    整个直升机,如同是一头发了疯的公牛,虽然已经在空中,可是左摇右摆,简直完
全不受控制,好几次,机翼几乎碰在两边的冰崖之上,机翼断折的后果,不堪想像,可
能是若干亿年之后,又有新一代的地球生物,发现我们这三个怪东西,躲在一个如同蛋
壳般的容器之内,还维持著动态。

    由于机身在剧烈地晃动,在我身边的田中博士的尸体,有时会撞在我的身上,每当
有这样情形发生时,温宝裕总会把他推开去,我在百忙中望了温宝裕一眼,看来他倒十
分镇定。

    和强风争持著,直升机终于越升越高,等到升出了两边的冰崖时,我们三个人,不
约而同,一起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因为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虽然风势依然强烈,但是摆脱了直升机撞到冰崖上的危险,总好得多了,我打开了
直升机上的通讯仪,向基地简略地报告著我们所在的位置和情形。

    从基地上传来的回答,充满了不相信的语气,直升机一直向前飞著,奇在这时,机
中三个人,没有一个人想讲话,只有维持著沉默。

    一直到达远远可以望见基地的半球形的建筑物了,我才开口:“张坚,你准备把我
们的发现公开?”

    张坚停了一会,才道:“在研究没有结果之前,我不想公开。”

    我吁了一口气,转头向温宝裕望了一眼,温宝裕忙道:“我不会说出去,这一切…
…全是那么邪门,在研究没有结果之前,我不会说出去。”



【第九部:奇迹中的奇迹】

    张坚又道:“只怕……在基地中没有那么好的设备,还是要借助胡怀玉的研究所,
把那些东西在低温中保存起来,我要亲自去和胡怀玉一起,主持研究。”

    想起了胡怀玉的情形,我只好叹一声:“但愿他有足够清醒的神智,可以进行研究
工作。”

    张坚不说甚么,在机上找到了一个十分大的厚胶布袋子,在狭窄的空间中,动作极
难地把他收集来的那些怪物的肢体,全都放了进去,把袋口紧紧扎了起来,我注意到,
那些怪东西的肢体上,本来都结著一层冰,大约有半公分厚,但是在直升机上,那些冰
层,已经开始溶化。

    温宝裕叫了起来,基地的半球型建筑物中,有许多人奔了出来,双手向上挥动。这
些人,自然是知道我们劫后余生,出来欢迎我们的。

    直升机盘旋降落,首先奔到直升机旁来的是探险队长,舱门一打开,就听到了所有
人不断的欢呼声。在我要下机时,温宝裕拉了拉我的衣服,我明白他的意思:“下去吧
,小鬼头。”

    温宝裕也发出了一下欢呼声,我们三个人下了机,欢迎的人涌了上来,张坚的表现
十分不近人情,他大声叫著:“负责低温保藏的人在哪里?快跟我来,我有标本要超低
温冷藏。”

    队长向他迎去,却被他粗暴地推了开去:“有甚么事,等我做完了工作再说,现在
千万别打扰我。”

    大抵科学家都有点怪脾气,队长也见怪不怪,并不生气,又转身向我走来。我指了
指机舱:“田中博士不幸罹难,尸体在机舱上,请处理。”

    队长挥著手:“那简直不可相信,飞机遇上了大风雪团,居然有人生还。”

    他一面说著,一面用极其怀疑的目光望向温宝裕,好像温宝裕不是活人。温宝裕连
忙蹦跳了几下:“看,我还活著,不过田中博士……”

    他难过地没有说下去,队长一面挥手,令人向直升机走去,一面又道:“怎么一回
事?当时的经过怎样?这经验太宝贵了。”

    他这几句是向我问的,我呆了一呆:“我不知道,还没有问。”

    我一见到张坚、温宝裕,所看到的景象太奇特了,所以我根本未曾来得及去问温宝
裕历险的经过,所以自然也无法回答队长的话。

    队长转过头去,张坚已直冲进基地去了,把田中博士的尸体抬下来,队长向温宝裕
道:“你要作一份报告,报告出事的经过。”

    温宝裕点了点头,我们一起进了基地的建筑物,除去了令人动作不便、臃肿的御寒
衣,除下了雪镜和口罩,长长吁了一口气,我看到温宝裕的神色,十分苍白。我们被请
到了队长的办公室中,温宝裕有点坐立不安。

    我在他耳际低声道:“别慌张,这次失事,不完全是你的错,至于冰崖中的那些东
西,暂时还是别说的好。”

    他咬著唇,点了点头,队长吩咐了几个人进来作记录,皱著眉:“张坚不知道有了
甚么发现。一个人在低温保存室中,谁也不见。”

    我假装没有甚么的样子:“科学家总是这样子的。队长,请你用最快的方法,通知
这个孩子的父母,孩子和我在一起,安全无事。”

    队长答应著,向温宝裕要了他父母的联络电话号码,派了一个人出去办这件事。

    我想到,他的那个木纳的父亲和夸张的母亲,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在南极,只怕两
个人都会昏过去。

    队长请我们坐了下来,直视著温宝裕说:“好了,年轻人,我们希望知道经过。”

    温宝裕直了直身子:“田中博士是一个十分可亲的长者,他不忍心拒绝我的要求,
我要求尽量好好看一看南极,因为一个人不是有很多次机会可以看到南极景色。他甚至
答应我,在两座冰崖中间的峡谷飞行……”

    队长闷哼了一声,看来很想表示一下他对这个“小魔鬼”的意见,我在这时,作了
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他才把话忍了下来。

    温宝裕继续道:“飞机在峡谷中飞行,开始没有甚么问题,只不过由于气流的缘故
,飞机颠簸得很厉害,但是田中博士说他完全可以应付,直到那一大团白茫茫的……云
团……突然出现……”

    队长纠正了他的话:“不是云团,是可以吞噬一切的大风雪团。”

    温宝裕的盘音很苦涩:“我不知道是甚么,那时,博士叫我注意著雷达屏,我看到
了有一大团东西迅速接近,就提醒博士。”

    队长又道:“基地的通讯部分,收到你们这一段对话,当时,博士为甚么不觉得事
情的严重性,还继续向前飞?”

    温宝裕向我望来,我装作若无其事。温宝裕的回答,倒也无懈可击:“我不知道为
甚么,飞机由博士驾驶,他决定继续向前飞,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惜他已死了,不能回
答为甚么。”

    在面对大风雪团的极度危险下,还要向前飞,一定是有极其特别的理由。我和温宝
裕都知道是为了甚么,队长也知道一定有理由,但是他却不知道是为了甚么,而温宝裕
的回答,又令得他无法再追问下去。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你们的飞机,就迎面撞进了大风雪团之中?”

    温宝裕道:“我不知道甚么叫大风雪团,只是在那一大团白茫茫的……风雪团。田
中博士突然拉下了一个掣,我和他两个人,就从座位上直弹了出去。”

    队长“啊”地一声:“紧急的逃生设备,可以把人弹出机舱去,可是……可是……


    队长的语气充满疑惑,我知道他在怀疑甚么,因为就算利用了紧急逃生设备,弹出
了机舱,仍然没有逃生机会的。

    这一点,不但队长疑惑,连我的心中,也十分疑惑,难以设想当时的情形。

    我们一起向温宝裕望去,温宝裕问:“我不应该生还?我生还是一个奇迹?”

    我道:“是奇迹中的奇迹,你试说一下当时的情形?”

    温宝裕用力抓著头:“当时的一切,实在来得太快,根本容不得我去想甚么,现在
回想起来,也十分模糊,一弹出来,那一大团……铺天盖地的白色,就在眼前,可是又
有一股极大的力道,又不像是强风,只是一股极大的力道,一下子把我推得向外直摔了
出去,我不知摔出了多远,跌进了一大堆雪中,等我尽量挣扎著,冒出头来,看到博士
的大半身埋在雪里,就在我不远处,我把他拖出来,他已经一动不动了。”

    队长皱著眉,旁边一个探险队员陡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队长,我们一直在研究
大风雪团快速前进时,对空气流动所造成的压力,这个少年的经历,说明了在大风雪团
的前端,急速流动的空气,会形成一个气囊,这个气囊是空气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所形成
。”

    队长也“啊”地一声:“自机舱中弹出的两个人,恰好遇上了气囊的边缘,被气囊
边缘的弹力震了出来,所以能避过了大风雪团的压力。”

    我不是十分深入明白队长和队员的对话,但多少总可以知道,当时的情形之险,机
缘之巧,是奇迹中的奇迹,可惜的是田中博士还是死了,没有在奇迹中生还。我想那多
半是由于他年纪大了,不像温宝裕那样年轻而充满了活力,抵受不了当时情形下的冲击
。由于他们是跌进了积雪之中,所以田中博士虽然死了,身上也没有伤痕。

    我们都沉默了半晌,我才问:“那架飞机……”

    队长苦笑:“飞机被卷进了大风雪团之中,自然被扯成了碎片。”

    当队长这样讲的时候,温宝裕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那个队长又道:“如果不是他们弹出机舱时,恰好遇上了气囊的边缘,我想他们也
不会有甚么剩下来。”

    温宝裕又打了一个寒颤--很多情形之下,当时不知道害怕,事后想起来,才会震
颤,温宝裕这时的心情一定是这样。

    队长又问:“你落下来的地方,是在何处?”

    温宝裕道:“是在……一个冰坪上--”他向我望了一眼:“就是那个冰坪。”

    我知道他是指哪一个冰坪而言,连忙补充了一句:“就是张坚后来发现他们的那处
。”

    队长没有追问下去,温宝裕道:“当时我发现博士死了,飞机也不见了,在我头上
,那一大团风雪,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掠过去,我真是害怕极了,虽然……”

    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虽然就在那个冰坪之旁的冰崖之中,有
著那么奇特的景象,但是他面临生死关头,也不会再去观看。

    他停了一停,又道:“当时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才好,幸而我又发现了一大包东西
,那是和我一起弹出机舱的急救用品,我打了开来,发现其中有绳索,有酒,还有乾粮
,和御寒用的厚被袋,我想一定会有救援队来,就压制著恐慌,在那冰坪上等著。”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向队长瞪了一眼,因为当时他是认为派出救援队没有意义


    队长面有惭色,转移著话题:“做得对,小朋友,做得对,在急难的情况下,最重
要的就是镇定。”

    温宝裕苦笑了一下,犹有余悸:“我尽我力量等著……后来,就听到了直升机的声
音,张先生驾著机来了,他看到了我,停下了直升机,我用救急包中的绳索,拉他上来
……接著,卫先生也来了。”

    队长和几个队员互望了一眼,显然对温宝裕的话,感到了满意,他们低声而急速地
商议了几句,队长道:“小朋友,你替南极的探险,立了一次大功,使我们对大风雪团
,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温宝裕难过地道:“可是田中博士却死了。”

    我在这时候,开始喜欢温宝裕更加多了一些,因为他念念不忘田中博士的死亡,反
倒是队长,一点不关心田中博士的死亡,只注意科学上的新发现,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队长这时,只是叹了几声:“我们会尽快安排你离开,回家去,我想明天……”

    队长才讲到这里,张坚已像一阵大风那样,冲了进来,大声道:“明天?不行。要
立即派飞机来,我立即就要出发。”

    队长愕然:“你要到哪里去?”

    张坚用力挥著手:“我要离开南极一阵子,日子不能确定。”

    队长和几个队员听了,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在他们听来,张坚要离开南极,简直就
像鱼儿要离开水一样不可思议。但是这时,张坚的神态,又是如此坚决。队长开口想问
甚么,张坚已经不耐烦地吼叫起来:“快,用最快的方法,调一架飞机来。”

    队长被他的态度,吓得有点不知所措,只好连声答应著:“是。是。”

    张坚又道:“飞机何时可到,立即通知我,我和这两位朋友,有事要商量,请不要
打扰我们,绝对不要。”

    张坚在南极探险家中的地位极高,看来每一个人对他的怪脾气,都习惯了容忍,所
以队长仍然不断地在说著:“是、是。”

    张坚示意我和温宝裕跟他离开,才一走出队长的办公室,他就压低了声音:“甚么
也没说?”

    温宝裕道:“没有,没有说。”

    张坚吁了一口气,带著我们,在走廊中转了几个弯,进入了他的房间,把门关好:
“带回来的东西,全都经过了处理,可以在七十二小时之内,保持原来的低温。七十二
小时,足够我们到达胡怀玉的研究所了。”

    他神情又兴奋,又焦急,这实在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一个科学家有了那么巨大的发
现,对一个科学家来说,这个发现,等于进入了阿里巴巴四十大盗的藏宝库。

    温宝裕在这时候,忽然问道:“如果……低温不能保持,那会怎样?”

    张坚道:“当然会有变化。”

    温宝裕又有点焦切地问:“会有甚么变化?”

    张坚摊开了双手:“谁知道,任何变化都可能发生,因为我们面对的事,我们对之
一点了解也没有。”

    温宝裕的口唇动了几下,看起来像是想说甚么。我感到他的神态有点奇怪,问:“
你想说甚么?”

    温宝裕忙道:“没有,没有甚么。”

    我感到这小滑头一定又有甚么花样,可是却又没有甚么实据,只好瞪了他两眼,张
坚道:“研究一有结果,就可以向全人类公布。”

    他说到这里,向温宝裕望了一下:“是你和田中首先发现的,将来,这个巨大的发
现,就以你和田中的名字命名。”

    温宝裕的脸陡然胀红:“我……其实你早在海底冰层中已经发现了。”

    张坚“哦”地一声,转问我:“我想我们不必再到海底去了,在海底冰层中不过是
些破碎的肢体,而那个冰崖上,却冻结著那么多完整的,不知是自何而来的怪生物。”

    我也同意不必再到海底冰层去观察了,事情忽然之间有了那样的变化,是开始时无
论如何所料不到的。

    张坚兴奋得有点坐立不安:“那些生物的来源,只有两个可能:属于地球,或属于
地球之外。”

    我道:“当然,不会有第三个可能。”

    张坚道:“要断定一种生物,是不是属于地球的,其实也是很容易……”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不见得,因为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种外星生物可供我们
解剖研究它们的生理结构。”

    张坚瞪著眼:“可是结构如果和地球生物一样,就可以有结论。”

    我还是更正他:“可以有初步的结论。”

    张坚并没有反驳,因为这时争辩没有意义,重要的是研究之后的结果。

    第二天,飞机来了,由我驾驶,飞离了基地,温宝裕依依不舍,在飞机上他还在不
断地问:这次奇异的经历,是不是可以由我记述出来?

    张坚的心情非常紧张,自然没有回答他。我则瞅了他半天,看得他有点心中发虚,
摊了摊手:“算了,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我知道,年轻人想要做一些事,总有人阻住
去路。”

    我又好气又好笑:“小朋友,你还只是一个少年,不是年轻人。”

    温宝裕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那更不简单,想想,我只是少年,已经有了这样的
经历。”

    他这句话,倒不容易否认,我也就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温宝裕一下唱歌,
一下讲话,兴奋之极,直到被张坚大喝一声:“闭嘴。”他才算是住了口,可是过了不
多久,他又向张坚做了一个鬼脸:“张博士,你应该说:闭上你的鸟嘴。”

    张坚也给他的调皮逗得笑了起来,伸手在他的头上轻拍了一下:“小宝,你放心,
这件事,从头到尾,你都有份。”

    温宝裕大叫著,看样子若不是飞机中的空间太小,他真的会大翻觔斗。

    在纽西兰,我曾和白素联络,所以,当我们抵达之后,一出机场,就到白素和温宝
裕的父母。温宝裕一见到他的父母,还想一个转身,不让他们看见,我伸手在他的肩头
上一拨,令得他的身子转了一个圈,仍然面对著他的父母,这时候,他再想逃避,已经
来不及了,他母亲发出了一下整个机场大堂中所有人,甚至包括一切都为之震动的叫声
,已经疾扑了过来,双臂张开,一下子就把他紧紧搂在怀中。

    温宝裕这个顽童,对于他母亲那种热烈异常的欢迎方式,显然不是如何欣赏,在他
母亲怀中,转过头来,向我投来求助的眼色。

    我笑著,向他作了一个“再见”的手势,不再理会他们一家人,和张坚、白素,一
起向外走了出去,耳膜兀自响著温家三少奶尖叫“小宝”的嗡嗡的回声。

    上了车,张坚坐在后面的位置上,双手仍然紧抱著那一箱“东西”,一上事就道:
“最好能尽快到胡怀玉的研究所去。”

    白素对我们在南极的遭遇,还一无所知,要是换了我,早已发出上千个问题了,可
是她真沉得住气,只是答应了一声:“胡怀玉的情形,照梁若水医生的说法是……”

    她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不是很好。”

    我和张坚都吃了一惊:“不是很好,是甚么意思?”

    白素指著车中装置的无线电话:“我想,你直接和她交谈,比我的转述来得好些。


    我转头向张坚望了一眼,张坚现出十分焦切的眼神,我拿起了电话,按了号码,不
多久就听到了梁若水的声音,我劈头就问:“胡怀玉怎么样了?”

    梁若水停了一停,才道:“他身体的健康,一点没有问题,可是精神状态方面……
却越来越槽。”

    我有点责怪她:“你没有对他进行医治?”

    梁若水道:“当然有,可是精神方面的不正常,连原因都不明,治疗需要长时间。


    我忙道:“对不起,他现在的情形怎么样?”

    梁若水迟疑了一下:“他间歇性发作,没有事的时候,和正常人完全一样,只是想
法有点古怪……嗯,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因为我对他以前并不熟,而且他也没有精神
病方面的病历可供参考,那只是我的感觉,我感到他有很多古怪的想法,他以前不会有
。”

    我也大是疑惑,一时之间不是很明白梁若水的意思,我问:“例如甚么古怪想法?


    梁若水笑了起来:“例如有一次,他说他向往海上的生活,厌恶陆地上的生活,并
且说了大量的话,表示在海上生活才真正无拘无束。”

    我道:“他研究海洋生物,自然对海洋生活有一定的向往。”

    梁若水停了一会,才道:“或许是,不过他间歇性发作的时候,会变得十分暴躁和
孤独,甚至有一定的破坏性,可是他又坚持工作。”

    我“哦”地一声:“还是每天到研究所去?”

    梁若水答应著,我觉得没有甚么再可问,只是道:“张坚和我在一架车中,要不要
讲甚么?”

    梁若水又停了片刻,才低叹了一声:“代我向他问好!”

    我也不禁叹了一声。梁若水和张坚的弟弟张强,感情如果顺利发展下去,自然是很
好的一对,可是张强却在脑部活动受到了影响的情形下堕楼身亡,梁若水的低叹和不愿
多说甚么的黯然心情,十分容易了解。

    张坚在我身后,也低叹了一声:“和胡怀玉联络一下吧。”

    我点了点头,又按了研究所的号码,可是得到的答覆是:“胡所长在工作,他工作
时,不听电话。”

    我道:“请告诉他,我是卫斯理,还有张坚张博士,我们才从南极回来,要和他先
联络。”

    在这样讲了之后,又等了一会,才有了回答:“对不起,胡所长在他私人研究室中
,没有人敢去和他说话,他吩咐过,不受任何打扰。”

    我问:“我们现在正向研究所来,难道到了研究所,也见不到他吗?”

    接听电话的那位小姐相当幽默:“只怕没有法子,胡所长就像是时间保险库一样,
不到时间他自己出来,谁也见不到他。”

    我转头望向张坚,张坚说道:“不要紧,到了,总有方法见到他。”

    我一面放下电话,一面道:“自然,大不了破门而入,不必等他自己出来。”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在怪我,我指著放在张坚膝上的那只箱子:“你知道
这里面的是甚么?要是耽搁了时间,低温保持有了问题,谁也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

    白素仍然没有发出任何问题,只是扬了扬眉,反正到胡怀玉的研究所还有一段路程
,我就开始讲述我们在南极的经历,当然,只集中在我们见到了冻结在冰崖之中,千奇
百怪,见所未见的东西那一方面。

    由于我们的发现实在太惊人了,白素再镇定,也不免现出骇异之极的神色来:“所
有的东西,肯定是生物,动物或植物?”

    张坚回答:“是,可是形状之怪异,令人见了像是进入了魔境。”

    白素呆了片刻,才道:“所有的生物,在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来说,样子都是怪异的
……有的科学家,甚至想把动物和植物的特性混合起来,例如一只角上会长出苹果来的
鹿,身上会长蔬菜的马等等。”

    我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那……还不至于这样怪异。”

    白素已经镇定了下来:“既然不至于那么怪异,总还可以接受。”

    我和张坚都摇了摇头,不是很同意她的话,也知道她之所以会如此说,是因为她未
曾身历其境之故。白素自己也感到了这一点:“照这样看来,那些生物被冻在冰崖之中
,已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张坚道:“是,我在海底冰层之中发现过它们的残骸,如果是同一个时期被冻结的
,从距离来看,时间当以亿年作单位来计算。”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不论这些生物是哪里来的,它们总在地球上生活过,而一种
突如其来的变化,使它们置身于冰崖,从此被保存了下来,就像是琥珀中的小昆虫。”

    白素点头:“这一点,毫无疑问。”她一面说著,一面转了一个弯,车子已驶上了
沿海的公路,再向前去不久,就可以见到胡怀玉的水产研究所了。她把车子开得十分快
,显然她也急于想看看那些“东西”究竟怪异到了甚么程度。车子来到研究所门口,我
们和守卫讲了几句,就直驶了进去。然后,三个人一起下车,进入研究所的建筑物,一
直来到胡怀玉研究室的门口。

    问了问职员,胡怀玉甚么时候会出来,全然没有一定。我们可能在下一秒钟可以见
到他,也可能要在门外等候超过十小时。

    我当然不主张等,于是,就用力拍著门,拍且不够,还用力踢著,并且举起一张椅
子来,在门上用力敲打,发出惊人的声响,只要胡怀玉有听觉,一定会听得到。

    但即使如此,还是过了三四分钟之久,才看到门陡地被打了开来,胡怀玉脸色铁青
,样子盛怒,研究所的职员,早已远远避了开去,所以他一开门,就看到了我、张坚和
白素三人,陡然怔了一怔,怒气发作不出来,我不等他开口,一伸手,就把他推了进去
,张坚和白素跟了进来,反手把门关上。

    张坚立时叫:“低温箱呢?”

    我已经看到,曾被胡怀玉打碎的玻璃柜,又已经有了新的,我就向之指了一指。

    直到这时,胡怀玉才算是缓过气来:“你们……干甚么?”

    我道:“我们在南极的冰崖之中,发现了一些从来也未曾见过的生物,带了一点肢
体回来。”

    这是最简单的解释。胡怀玉一听,面色变得极难看,张开双臂,尖声道:“把那些
不论是甚么的东西毁掉。既然多少年来,这些东西都在冰里面,就让它们继续在冰里。


    他这样反应,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张坚怒道:“你的科学研究精神到哪里去了?”

    胡怀玉用更愤怒的声音回答:“科学研究,科学研究,根本不明白那是甚么,研究
来干甚么?我一个人受害已经够了,你还想多少人受害?把冰封在南极冰层下的不知是
甚么的东西全都放出来害人?”

    我和张坚互望了一眼,我把胡怀玉自己认为已被不知甚么生物入侵了脑部的情形,
向张坚说过,所以张坚也全然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张坚作了一个手势:“我带来的东西都相当大,是一些生物的一部分,绝不会复活
。”

    胡怀玉的神智,看来十分昏乱,但是在这时,他却讲出了一句令人无法反驳的话:
“你怎么知道在那些生物的肢体上,没有附带著看不见的,会复活的,会繁殖的有害的
东西?”

    胡怀玉这样一说,我们倒真的怔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谁能否定他的话呢?
一切全一无所知,甚么事都可以发生!

    隔了片刻,在胡怀玉的喘息声中,白素才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快一点将那
些东西放进低温箱中,不然,低温不能维持,情形只怕更糟。”

    白素的那几句话,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立时有了效果,胡怀玉震动了一
下,一言不发,转过身去,忙碌地操作。

    而张坚也已开启他的低温保持箱,等到胡怀玉转过身来,张坚以第一时间,把低温
保持箱中的东西,一起倒进了玻璃罩。

    那实在是无以名之的一些东西,当张坚在冰崖的冰缝中,收集这些东西的时候,只
是拣可以折断的,在冰层之外的弄了来,有的,可以称之为一种生物的触须,也有的,
可能是其中的一些肢体,我和张坚,指著在玻璃柜中的那些东西,胡怀玉看来镇定,利
用装置在玻璃柜内的机械臂,把那些东西尽可能分开来,而我和张坚,则尽自己的记忆
和描述能力,讲述著这些东西原来是生在甚么样的东西的甚么部位,而我们怎样弄下来
的。

    我和张坚的叙述,把白素和胡怀玉听得目定口呆,胡怀玉道:“照这……照你们所
说的情形看来,那些生物,有著高度的文明,会利用机械,你说有一些在一个容器之中
?唉,真是不能想像,真无法想像……那是甚么样的情景。”

    我吸了一口气:“我倒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我觉得,唯有在容器中的怪东西,才是
最高级的生物,其余的都不是,那情形,就像是现在,有两个人,坐在汽车中,在他们
的附近是许多家畜或别的动物。”

    胡怀玉指了指玻璃柜:“在这里……有那种最高级的生物在?”

    张坚摇头:“没有,那么大的一片冰崖之中,属于卫斯理所说的那种东西,不过四
个,全都在几百公尺厚的冰崖内,只怕要利用原子能爆炸,才能把那么厚的冰崖爆破,
那是不可能的事。”

    胡怀玉盯著玻璃柜中那些东西,吸了一口气:“你想怎样研究这些……东西?”

    张坚和我互望了一眼,我道:“自然用通常的研究方法:切片,放大,化验组成的
成分,用X光作透视,小心解剖,等等。”

    胡怀玉震动了一下:“如果那样做,就必须在正常的温度之下进行。”

    我和张坚都不出声,胡怀玉又激动了起来:“你们看看那些生物的肢体,在这上面
,可能附有许许多多肉眼看不见的生物,那种肉眼看不见的生物,全然是人类知识所接
触不到的怪物,我已有确实的证据。我知道温度若干程度的提高,这些生物会继续生长
,就在这间实验室中,就发生过这样的情形。”

    我们静静地听他说著,等他说完,张坚道:“那也没有甚么不对头!”

    胡怀玉陡然向张坚望去,指著自己的头部:“有一种不知名的东西,已经侵进了我
的脑部,我有时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你还说没有甚么不对头?”

    张坚伸手去按他的肩:“这只是你的想像。”

    胡怀玉一下子用力,推开张坚的手:“不是,我知道不是。现在我只盼只害了我一
个人,不要蔓延开去。”

    张坚对胡怀玉的这种态度,有点不知所措,我向他摊了摊手,表示我也没有办法。

    白素在这时,缓缓地道:“胡先生,你这种情形,医学上称之为轻度的精神分裂症
。”

    胡怀玉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白素又道:“这种精神分裂症,还没有确切的病因
可知,或许,正如你所说,是被某种人类对之全无所知的东西侵入了脑部所致。当然,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但是也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可怕,世上患轻度精神分裂症的人很多很
多,可知那种不知名的入侵者,不单是从你的研究室中产生,事实上早已存在。”

    白素所讲的话,逻辑性相当强,胡怀玉一时之间,无法反驳,过了一会,他才道:
“或许是,他……这里面,可能有……更多的,人所不知的东西,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
,可以造成多大的祸害,几百年前,鼠疫横扫欧洲,死了多少人!这些东西,不管是地
球早几亿年前的生物,或者是从外星来的,如果让一种不知名的细菌复活繁殖……”

    他讲到这里,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寒颤,可知他的担心,是一种真正出自内心的恐
惧。

    张坚沉吟了一下:“如果你担心的只是微生物的话,那倒也容易,可以先经高温处
理,再经过几道杀菌的手续--”

    胡怀玉一下子就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所知的所谓杀菌处理,只是对付已知的细菌
,怎么可以肯定对完全不知的东西,也能把它杀死?”

    我在一旁,听得真有点忍无可忍,大声道:“算了,简单的切片研究,我家里也可
以做,不一定要在你实验室中进行,你那么怕,就当作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好了。”

    我一面说,一面拉过张坚带来的低温保持箱来,准备把玻璃柜中的东西都放回去。

    我发现再和胡怀玉讨论下去,是一点结果也没有的。谁知道胡怀玉冷笑几声:“你
不能把这些东西弄走,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吧,如今世界不算可爱,但总是一个大家所习
惯的生活环境,何必一定要起大变化?”



【第十部:研究结果可供推测】

    在那一霎间,我怒不可遏,正想再说甚么时,胡怀玉陡然反手,扳下了一个红色的
钮杆,我已经觉得不妙了,大叫起来:“你这浑蛋,你想干甚么?”

    但是,已经迟了,变化几乎突然发生。

    在那玻璃柜之中,有红光闪了一闪,接著,柜中的那些东西,在几秒钟之内,就彻
底消失,再接下来的变化是又冒起了一阵红光,柜下有一个装置,向下沉了一沉,柜中
就变得空空如也。

    张坚在那几秒钟之间,双眼睁得极大,几乎要哭了出来,我也不知说甚么才好。

    胡怀玉沉声道:“雷射装置消灭了一切,希望是真正消灭了一切。”

    张坚发出了一下带著哭音的叫声来,我忙道:“张坚,不要紧,那冰崖之中,有的
是那种东西,再去弄几吨来也不成问题。”

    我实在气不过胡怀玉不徵求我们的同意,就自作主张,把我们千辛万苦弄来的东西
,一下子就毁得一点不剩,所以才这样说的,我不是不知道,再要到那冰崖去一次,并
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至少,不是做不到。

    张坚又是气恼,又无可奈何地摇著头。胡怀玉还不知道我们有多么生他的气,还对
我们道:“我相信我的行为是对,就算研究出了这些生物的来历,又怎么样,所冒的险
实在太大。”

    我不怒反笑,而且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胡先生,你最好从现在起不要吃任何东西
,不然,噎死的可能性很大。”

    胡怀玉在一呆之后,才叹一声:“原来你……你们还是不明白。”

    我懒得和他多讲,看起来这个人的精神分裂症,真还不止轻度,他对自己所想到的
事情,竟然如此固执地相信,令人骇然。我打开了研究室的门,向外走去,张坚唉声叹
气,跟在后面,我拍著他的肩:“别叹气,你好不容易离开南极,我请你吃饭去。”

    张坚摇头道:“不,我这就赶回去。”

    我早已知道这里的情形发展成这样,他是一定会心急著赶回去,可是却未曾料到他
会心急到这种地步,我呆了一呆:“我不想立刻就去。”

    张坚翻著眼:“你是你,我是我。”他的这种态度,真令得我无名火起,是不是科
学家就可以有这种不近人情的特权?像胡怀玉,像张坚,有时,真要一人给他们老大一
个耳括子才行。

    张坚却还在喃喃地说道:“再取得标本,我就在南极基地进行研究。”

    胡怀玉苦笑了一下:“小心忽然基地中所有人员,全都离奇……”

    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吼一声:“闭上你的鸟嘴。”

    我一面叫著,一面扬起手来,想去掴他。胡怀玉睁大了眼睛望定了我,叫了起来:
“天!别是侵入了我脑中的那东西,也侵入了你的脑中。”

    我又好气又好笑,胡怀玉看出了我的神情,绝没有把他讲的话放在心中,他又十分
难过地摇头:“人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事,总喜欢用自己有限的知识来作解释,只有具大
智慧的人,才能有突破。”

    我没好气道:“好,祝你早日发现人会变神经病的病因。”

    胡怀玉缓缓摇著头:“没有人相信,而我又无法把我自己的脑子解剖。这些日子来
,我常一个人坐在海边静思,也茫然没有头绪。”

    我和胡怀玉说话,张坚一副不耐烦的神气,迳自向外走去,我吃了一惊,连忙跟了
出去,才走出了十来步,就有一个职员急急走过来,冲著我们问:“哪一位是张坚博士
?”

    张坚答应了一声,那职员道:“纽西兰方面转驳来的长途电话。”

    张坚“啊”地一声:“一定是基地有事找我,电话在哪里?”

    他跟著那职员,匆匆走了开去。当他离开南极的时候,以为会在这里作相当时日的
研究,所以留下了这里的电话。白素来到了我的身后:“怎么样?”

    我叹了一声:“我不想再去了,反正到那冰崖去,不是甚么难事,让他自己去,我
们等著他的研究结果好了。”

    白素侧头想了一想,没有甚么意见,胡怀玉居然不怕我再打他,送了出来。

    我们向前走来,看到张坚自一间房间中,像是喝醉了酒,跌跌撞撞走出来,脸色灰
白。我吃了一惊:“甚么事?”

    张坚抹著汗道:“还不知道,外围基地打来的电话,说是极地上发生了强烈的地震
,已经知道有好几股冰川突然涌高,我要立刻赶回去。”

    我听了也不免吃惊,只好安慰他:“南极那么大,每天都有变化发生,不必那么紧
张。”在顿了一顿之后,我又道:“我不准备去了,你自己多保重。”

    张坚失魂落魄地点头,胡怀玉送出了研究所,还和我们一起送张坚到机场,最快的
一班机也要在五小时之后,张坚却一定要在机场等,我们只好陪著他。

    在陪著他的时候,我看到警方的高级人员黄堂走过来,和我们寒暄了几句,忽然又
向我挤眉弄眼,暗示我过去和他讲几句话。

    我跟他走出了十来步,他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知道这位胡博士的上代干甚么的?


    我怔了一怔:“是大商人吧,不然,哪会有这么多钱来支持研究所?”

    黄堂呵呵笑了起来:“随便你猜,你也猜不到。”

    我心中正在疑惑,白素的声音已在我身后响起:“做海盗!那是他上代的事,他是
不折不扣的科学家。”

    我一听得白素这样讲,真是吓了一大跳,立时想起他住的那古老的屋子中那些如此
精致逼真的木船模型,那难道是他祖上的海盗船?

    我已经够惊讶了,可是黄堂的样子,看来比我还要惊讶:“卫夫人,我花了不知多
少功夫才查出来,你怎么也知道了?”

    白素笑了笑:“一位精神病医生托我代查。起先,不过是想弄清楚他的上代,是不
是有精神病的记录,结果却查出他上代是横行七海的大盗,不过早在七八十年之前就已
经洗手不干了。”

    黄堂笑道:“佩服佩服,不过我倒知道,当年胡氏七兄弟横行海上,杀了不少人,
他们七兄弟之中,有四个,晚年虽然发了大财,想做好人,但却受不了内心的谴责,发
疯之后才死的。”

    这一次,轮到白素“啊”地惊呼了起来:“那就是说,他上代有神经病的记录!”

    黄堂道:“可以说是。”

    白素迟疑了一下:“因为过去做的坏事太多,晚年致疯的人相当多,这……不能算
是遗传性的神经病吧?”

    我道:“很难说,并不是每一个做多了坏事的人在晚年都会发疯,可知发疯者自有
致疯的因素在。”白素侧著头:“这……证明了甚么呢?”

    我望过去,看到胡怀玉神情惘然地望著机场大堂之中匆忙的旅人,我道:“如果梁
若水医生有了这个资料,那至少可以证明,胡怀玉如今的病症自有由来!”

    白素轻轻叹了一声:“也不能说胡怀玉自己的说法没有道理,人类对于不明白的事
,可以作任何方面的假设。”

    白素所说的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黄堂也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无关重要的话,
走了开去,我道:“有机会把这一切告诉梁医生,胡怀玉那么向往海上生活,可能是他
心理上对于上代是海盗的一种负担,他一定十分羞于提起自己上代的事,所以就形成了
巨大的心理压力,使他有间歇性的不正常。”

    白素笑了起来:“你快可以做心理医生了。”

    我笑道:“我说得不对吗?”

    白素又叹了一声:“谁知道。”

    我和她又一起来到了胡怀玉和张坚的身边,张坚才从电讯部门走回来,满脸忧色:
“详细的情形还不知道,不过相当严重,唉,基地的情形不知怎么样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骂了一句粗话:“他妈的,再没有比地球人更落后的了,那么小
的一个星球,要去到星球的一端,就得花那么多时间,巨型喷射机,算是甚么交通工具
,哼!”

    我苦笑:“有甚么法子,已经最快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张坚不断去打长途电话,可是,也没有甚么结果,好不容易可
以登机了,张坚立时和我们挥手告别。

    当我们三人走出机场时,胡怀玉才道:“卫斯理,你还在怪我?”

    我轻笑了一下:“没有。已经有很多人,一直在说我总是破坏著一切可以证明外星
人存在,或是可以解决问题的物件,这次不关我的事,破坏证物的不是我,是你。”

    胡怀玉叹了一声,愁眉苦脸:“可是据你们说,在那冰崖之中,还有成千上万的这
种怪物在,唉,我担心的事情,总有会发生的一天。”

    我陡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你放心,不是有消息来,南极发生了猛烈的地震
吗?说不定那冰崖已经彻底毁灭了。”

    胡怀玉立时间:“真的?”

    我道:“当然,不论在电影还是在小说,总是一句最重要的话没有说出口来,那个
人就死了。也总是甚么全都毁灭不存来作结局。”胡怀玉想了一想,喃喃地道:“这样
最好,这样最好,”然后,他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则不断地笑著,胡怀玉有点气恼,自顾自加快了脚步:“我自己会回去,你们不
必理我。”

    他截住了一辆计程车,就上了车,我向白素摊了摊手,白素摇头:“他的担忧,其
实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你不该这样取笑他。”

    我道:“他的行为,使张坚不可避免地又要到那冰崖上去一次,那十分危险,张坚
可能因之丧生。”白素没有再说甚么。在我们回家途中,我问起白素在温宝裕失踪期间
,温家夫妇有没有来烦她,白素皱著眉:“我甚至不敢在家里,要离开自己的家,来躲
避他们。”

    白素说来轻描淡写,但是我却可以想像得出,这一双夫妇,为了他们的宝贝儿子,
是如何的惊天动地在找。

    我把身子向后靠了靠:“这个小孩,他这次的经历,足够他回忆一生了。”

    我们才一回家,老蔡就说:“有一个姓温的小孩子,打过好多次电话来了。”

    正说著,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来,就听到了温宝裕的声音:“研究结果
怎么样?”

    我本来是想大声叱责他的,但是整件事,他既然都参与了,当然也应该有权知道事
态的发展,所以我答道:“带来的一切,都被胡怀玉毁去,张博士已回南极,准备再去
采集大量的标本来研究。”

    温宝裕“啊啊”地应著,我立时又道:“我很忙,希望你自己做你父母的好孩子,
不要再来烦我,我不会再见你,也不会再听你的电话。”

    温宝裕陡然叫了起来:“等,等,等……”

    我不等他叫第二声,就放下了电话,而且,拉断了电话线,对老蔡道:“通知电话
公司,换一个号码。”

    老蔡答应著,白素笑道:“他要是找上门来呢?”

    我笑了起来:“我看他的母亲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顽童再神通广大,想跳出母亲
的手心,还是十分困难。”

    白素也笑了起来,显然想起了温宝裕母亲对儿子那种紧张。

    接下来的几天,从一些通讯社的消息中,知道了南极大地震。大地震发生在人口稠
密的地区,才有人注意,发生在南极冰原上,根本没有甚么人注意,所以报导也十分简
略。

    我一直在等著张坚的消息,张坚知道我秘密电话号码,他应该会和我联络,可是等
了七八天,一点消息也没有。

    在那几天之中,温宝裕也没有来找我,使我得以集中心神去做一些要做的事。我做
的事,是尽可能去寻找各种古怪生物的图片和资料,尤其是古代生物,绝了种的各种有
翼无翼的恐龙,样子够古怪了,但是在外形上,总还有点迹象可循,不像是冻在冰崖中
的那些怪物,看起来如此怪异。

    自然,三叶虫的样子,也够古怪,不过,那却是低等生物。我也搜集了不少科学家
幻想著,由画家画出来的怪物的样子,还真有角上长出苹果来的鹿之类。在这期间,白
素曾作了一项提议:把昆虫,或是微小的生物放大来看看。

    白素的建议还真有用,当我把一只跳蚤放大三千倍,把蚂蚁放大五千倍,把蚜虫放
大六千倍……之后,所著到的千奇百怪的样子,我想,当年温峤燃犀,所见到的千奇百
怪,也不过如此了。

    我在冰崖中见到的情形,可以说是大同小异,可是,冰崖中的那些怪物,本身就那
么大,是高级的生物,不是低等生物。

    在一个星期之后,我还沉湎在种种生物的图片时,门铃响了起来,我听到白素发出
了一下惊讶的呼叫声来,就自然而然,坐直了身子--能令白素发出这样惊讶的声音来
的,一定是甚么不寻常的事。

    我坐直了身子之后,听得白素道:“他在楼上。”

    按著,有人走上楼梯来,我一看到来人是甚么人,也发出了一下惊讶的呼叫声:来
的是张坚。

    他的神态极疲倦,极失望,极憔悴而消瘦,我忙站了起来,张坚走进书房来,一声
不响坐下,双手托住了头,我忙道:“怎么啦?别告诉我,你找不到那个冰崖了。”

    张坚慢慢抬起头来,双眼失神:“不见了,整个都不见了。”

    我一怔,“哈哈”笑了起来,可是笑声却十分乾涩。白素忙道:“是那次大地震?


    我更觉得好笑了,真的所有的小说都是这样结束的吗?可是张坚居然又点了点头。

    我指著他:“不曾的,那么高那么大的一座冰崖,怎么会不见?”

    张坚道:“连那道巨大的冰川也改了道,冰崖消失在冰川之中,看起来,再过几亿
年,或者可以流到海底去,就像我在海底见到过的一样。”

    我忙道:“不要紧,海底还有。”

    张坚道:“那条我发现的潜航海道,也因为地震而被封闭,连我那艘潜艇,也不见
了。”

    我只好眨著眼,这时候,我的情形,一定十分滑稽,而我的心情也十分滑稽:甚么
都消失了,甚么都不再存在了,哈哈哈,这不是一个“结局”吗?

    过了好一会,我才问:“那……怎么办?”

    张坚陡地跳了起来,用十分可怕的声音叫道:“我要把胡怀玉掏死。”

    老实说,在知道一切全都不存在之后,我也有要把胡怀玉掏死的冲动,所以一听得
他那么叫,我竟然不由自主,大点其头。

    张坚的面色灰败,喃喃地道:“一点也没有留下,一点也没有……只要给我一点点
,至少也可以研究一下,弄清楚那些生物的来龙去脉。”

    我难过地道:“你不会为了这样的结果,而不再回南极去了吧。”

    张坚苦笑著,摇著头:“当然不会,但是……打击太大,我需要休息。”

    我和白素立时齐声:“欢迎你在寒舍下榻。”

    张坚叹了一声,抬头看到了我书房中凌乱的许多图片,他一看就知道我在研究甚么
,又长叹了一声。

    我开始把图片收起来,大声道:“好,这件事,已告一段落,谁也别去再想。胡怀
玉的情形,彷彿有好转,他的精神分裂症是遗传性的,梁医生说已有了可以控制的方法
。”

    张坚仍然恨恨地:“这王八蛋,应该把他关进疯人院去。”

    张坚真的十分疲倦,需要休息,他几乎睡足了两天两使,才开始活动,我也不去陪
伴他,由得他自由行动,又过了几天,我在客厅中和一个精通术数的朋友闲谈,门打开
,张坚直跳了进来,高举著手中的一样东西,尖声叫著:“看,这是甚么?”

    对于张坚的怪异神态,我比较习惯,可是我那位朋友,却著实吓了一大跳,看他望
著张坚的神情,简直把张坚当成了一头春情发动的雄狒狒了。

    这时,在张坚手中所举著的,是一段黑漆漆的东西,也看不清是甚么。我那位朋友
,在震惊之余,倒也不失幽默,他道:“那是甚么?是日月神教,黑木崖来的黑木令?


    我还未曾从错愕中定过神来,忽然又有一条比较矮小的人影,一闪而入,叫道:“
不错,有不服教主命令者,一律要吃三尸脑神丹。”

    那人影还未站定,我就大喝一声:“温宝裕,你又来干甚么?”

    当然那是温宝裕,笑嘻嘻地站定,有恃无恐,我想过去把他捉起来抛出去,可是张
坚却一下子拦在他的身前,对我怒目而视。

    刹那之间,客厅中乱成了一团,我那朋友看看势头不对,他是一个斯文人,哪经这
样的场面,虽然知道不会被喂食三尸脑神丹,若是混乱之中受了点伤,却也不是耍的,
所以他忙道:“我先告辞了。”

    本来我还想挽留他,可是张坚已经把他手中的东西,直送到了我的眼前,而在那一
霎间,我也看清了那是甚么。

    而在那一霎间,我也呆住了,不顾得再去挽留那位朋友,由得他离去。在张坚手中
的,是一根看来像是木棍也似的东西,可是上面,有著不少尖刺,那东西……那东西,
毫无疑问,是来自南极那座冰崖之中,其中某一个怪东西的一截肢体,毫无疑问是!

    我在陡地一怔之下,已经立即想到了这节东西的来历,伸手向温宝裕一指,大声道
:“哈!”

    温宝裕也道:“哈!”

    接著,我真是从心里高兴,大笑了起来,张坚也高兴地笑著,在我们的笑声中,温
宝裕道:“我……想,好不容易有了这样奇异的经历,总要弄一点纪念品,所以我就偷
偷藏了一截……”

    他讲到这里,我陡地想起一件事来,又“啊”地叫了一声。

    温宝裕作了一个鬼脸:“没有,一藏起来之后,根本没有经过低温保持,一直到我
回了家,才把它浸在酒精之中……一直到现在。”

    我和张坚互望了一眼,温宝裕鲜蹦活跳,显然没有受到甚么损害。这少年,真是胆
大妄为之极,要是他偷偷藏起这截东西的经过,给胡怀玉知道了的话,只怕会把胡怀玉
当场吓死。

    一切都不再存在之后,忽然之间又有了这样一块“东西”,我和张坚的高兴,都难
以言喻,但是想起这段过程中可能产生的危机,我和张坚互望,都不由自主,伸了伸舌
头。

    温宝裕的话又多了起来:“我也曾考虑过,这东西在正常的温度之下,可能会发生
变化,但一点没有,著起来,整截东西是一种骨骼组织,或者是角质物体……”

    我笑了起来:“犀角。”

    温宝裕吐了舌头,我曾向张坚说过温宝裕异想天开的行动,所以张坚也笑了起来:
“就当它是可以洞察一切的宝物,我们当然不是烧它,而是要好好研究它。”

    我把温宝裕拉了过来,拍著他的头:“你肯定这些日子来,没有甚么变化?”

    温宝裕眨著眼:“没有啊,都很好,就是给妈妈看得紧了一点,今天也是逃出来的
,张博士来找我,给了我溜出来的机会。”

    我向张坚望去,张坚道:“我闷得很,想起这小鬼头倒还有趣,想去找他谈谈,谁
知道有了意外的发现。”

    温宝裕自袋中取出了一张纸来,摊开,纸上简陋地画著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他道
:“当我把这截东西拗下来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整个怪物的样子,大体上就像画中的
那样。”

    画中的那个怪物,全然无以名状,不必形容也罢,我们又欢谈了一会,劝温宝裕先
回去,我也不等白素回来,立刻就和张坚,找了一家可以符合我们要求的化验所,讲好
了借用他们的设备几天,代价在所不计。

    等到白素看了我的留言,来到化验所的时候,我们的工作,已有初步的成就。

    一有了一点结果,张坚就打电话向温宝裕报告,我也不反对他这样做,要不是温宝
裕这种并不值得鼓励的行为,我们拿甚么来化验研究?

    我们在那化验室中,工作了三天,大致上的结果是,那一截肢体,毫无疑问是角质
的,就如地球上各种有角类动物的角,结构上大体相同,这一点,是从整个横切面,在
显微镜下观察所得,其组织的层次是有皮、角柱和角鞘,皮肤相当厚。各个层次在显微
镜下,可以清楚地看到细胞结构。

    在化学成分的检验方面,找到了各种蛋白质,各种游离氨基酸,包括胱氨酸,碱性
氨酸、组氨酸、赖氨酸、精氨酸等等,也找出了这些氨基酸的分子数比值。还有醇类化
合物,其中脉基丁醇的化学成分是:HN=C/NH2NHOH2CH2CH2OH

    由于这截东西曾被温宝裕放在酒精中浸过,在浸入酒精之前,大约又经过他精心的
洗刷,所以在这截东西上可以找到的附属品并不是很多,只找到了一种类似树胶状的物
体,化学成分是各种糖醛酸。

    这并不能怪我们的化验工作不详细,实际上,如今地球上植物的树皮中分泌出来的
树胶,也只知道化学上是属于多醣类物质,结构还未为人知。我们有了这样的发现,已
经极不简单。

    自然,我们化验的结果,有好几十页,若是全写出来,单是那些像蜂巢般六角形的
符号,已经要看死人,大家不必看小说,乾脆回教室去上化学课算了,所以,只是极简
略地提一提。只要能在简略提到的结果中,达成结论就可以。

    五天之后,我、张坚、白素和温宝裕一起在我的书房之中(不敢请胡怀玉,怕他大
惊小怪),所有的结果放在我们的面前,张坚道:“除非另外一个星球的环境和地球一
样,不然,我认为这些怪东西,全是地球上以前的生物,因为一切构成生物基础的成分
,如此相近。”

    我早就有这样的想法,所以立即表示同意,温宝裕问:“多久以前?”

    我道:“当然是某一次冰河期之前,这些生物,曾在地球上繁衍生活,而突然的变
故,使它们绝迹,我们甚至可以相信,这些生物,至少已经有一种,发展了高度文明,
像如今的人类,但是终于敌不过整个生活环境的大变迁而完全消灭,其中有的,可能就
是我们现在从地底下开采出来的石油,而只有极少部分,在坚冰之中被保存了下来。”

    大家静了片刻,温宝裕又问:“会不会是一场战争?冰河期,大变化,会不曾是一
场战争造成的?会不会那些冻在冰中的生物,根本是被一种武器所杀死的?那种武器一
爆炸,就化为玄冰,把所有生物全冻住了?”

    这少年的古怪问题之多,真是层出不穷,这许多问题的唯一答案自然只是:“有可
能。”几亿年,甚至几十亿年之前的事,有谁知道?

    白素一直没有甚么发言,直到这时才道:“也有可能是整个宇宙天体上出现的变化
,譬如说,一颗彗星或者小星群,逸出了轨道,忽然与地球相撞,就足以造成地球上一
切生物的毁灭,然后又在新的环境之中再衍生新的生物。”

    我也只好道:“有可能。”

    白素道:“最近美国有一位古生物学家,研究了大量软体动物的化石,发现其中一
种类牡蛎属的软体动物,在一亿年左右之前,生态曾发生突变,化学成分也起变化,就
是地球曾有过剧变的证明,那大约是白垩纪代时期。”

    温宝裕兴奋地说道:“这样说来,那些怪物,是上一代的地球生物?”

    张坚道:“用‘上一纪’,比上一代确当些,而且,也不一定是上一纪,可能是上
两纪,上三纪,上四纪……谁知道。”

    温宝裕长长吁了一口气,向我望来:“这件事的经历,值得一记吗?”

    我立时道:“值得,当然值得,太值得了。”

    温宝裕笑道:“让我想一个名字,总可以吧,这件事的经过,就叫作……”

    白素接上去:“叫‘犀照’,一方面是由你烧犀牛角开始,二方面没有你藏起一截
来,不会有结论,三方面,纪念你曾见过许多怪物的祖先。”

    温宝裕拍手:“好,就是这个名字。可是,烧犀见鬼怪,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是
不是……”

    我没有对他再问下去,就突然道:“温太太,你来了,正好。”

    温宝裕大惊失色转过头去,虽然他看到了身后没有人而大大松了一口气,但是他那
些古灵精怪的问题,暂时也就问不出来了。
----------------------------------------------------------------------------
                                 (全文完)






备注:
第 2156 行,“墙”应为“片+总-糸”
第 5433 行,化学式中的“2”皆为下标字

************************************************************
*      炽天使书城OCR小组 炽天使 扫描, 炽天使校正           *
*     http://www.yuukoo.com      *
************************************************************
               转载时请保留以上信息!谢谢!


--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222.125.15.128]


[回到开始] [上一篇][下一篇]

荔园在线首页 友情链接:深圳大学 深大招生 荔园晨风BBS S-Term软件 网络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