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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xyy (利欲驱人万火牛 江湖浪迹一沙鸥),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活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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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  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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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千里扬名奇女子

    先说一件往事。

    往事发生在七十五年之前,那年,马金花十六岁。

    (十六加七十五,一点也不错,她今年九十一岁。)

    那年,马金花虽然只有十六岁,可是方圆千里,提起金花姑娘,无人不知。马金花
最出名的四件事是:骑术、枪法、美丽和泼辣。

    要是有谁不知道马金花这出名的四件事,只要一进入中条山麓,渭水和泾河流域那
一大片草原,不消一小时,他就一定会知道,到这个大平原来,有著各种不同目的的各
种各样的人,都很快会知道马金花这个名字,听到她的种种故事,包括她十五岁那年,
带著牧场中的十八个好手,勇闯中条山,把盘踞在那里的一股足有三百人的土匪,全部
歼灭的这件事。

    马金花的父亲马醉木,是马氏牧场的主人,这个大牧场,养著上万头牛,上万匹马
,是陕西全省最大的一个牧场。马醉木不是当地人,关于他的来历,也有著种种的传说
,比较可靠的一种说法是:马醉木不是他的本名,他本名叫甚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他
从山海关外迁移来,带著一批忠心耿耿的粗豪汉子,据说整伙人,全是关外的马贼。

    那一批人,以马醉木为首,来到了泾渭平原,先是弄了一个小牧场,后来,渐渐扩
充,把本来的几十个小牧场,全部合并为一个大牧场,那就是今天的马氏牧场。以马醉
木为首的那批人,还真懂得如何养牛放马,二十年下来,马氏牧场养出来的健马,成了
各地马贩子争相抢购的目标,而马醉木为人豪爽,讲义气,也自然而然,成了黄河上下
,黑白两道,人人尊敬的人物。

    当初那批人,都成了马氏牧场的骨干,一次又一次和股匪决战,这批人都表现了他
们的英勇和武功,渐渐地,自民间到官方,都把马氏牧场当作了当地的支柱──成千上
万的人靠它讨生活,本来土匪最多,行旅谈虎色变的地方,也因为有了马氏牧场这股势
力,而变得十分平静,大家都给马氏牧场面子,再凶悍的土匪,也不敢在牧场马匹出现
的地区生事。

    所以,马醉木还领了一个甚么“司令”的正式官衔,不过他却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马醉木四十岁才娶妻子的,娶的是一个逃荒经过的农村姑娘,结婚之后的第二年,
就生下了马金花。

    马金花虽然是女孩子,可是从小就像她豪迈侠情的父亲,一点也不像她那温柔靦腆
得一直像是农村姑娘的妈妈。

    马金花先学会骑马,再学会走路。先学使枪,才学会拿筷子。先学会骂人,才学会
讲话。她十二岁那年,已经长得高挑成熟,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看到她就双眼发直,
成了出名的小美人。

    不过,小美人的凶狠,也很快就让人知道了,有七八个小伙子,仗著人多,在一次
市集上,向十二岁的马金花风言风语的撩拨,马金花当时只提议赛马,谁能赢得过她的
,她就是赌注,九个小伙子欣然答应。曾经目睹过这场赛事的人说起来,还津津乐道。
事情传开去,自然免不了加油添醋,可是基本上还是可以相信的。

    那天早上,十匹骏马,在万众瞩目之下,马蹄声响得像是暴雷,像是一股旋风,扫
出了市集,马金花一身白衣,白得像雪。她头发又乌又亮,整天在野外,可是她的皮肤
,还是那样细腻洁白,比任何三步不出闺门的大闺女还要细,还要白。

    她又在头上扎了一条长长的白丝巾,策马飞驰,丝巾飘扬,再配上那匹通体纯白,
一根杂毛也没有的白马,看得上万人齐声喝采,惊天动地。

    而那九个想把马金花赢到手的小伙子,自然也是一等一的骑术好手,所挑的马,万
中选一,当真是人强马壮,看得人心旷神怡。

    当时,马金花的父亲马醉木也在集上,有人问他:“马场主,你看谁能成为你的女
婿?”

    马醉木只是叹了一口气,摇著头:“但盼这丫头下手别太狠,年轻小伙子,看到了
姑娘家,口上占点便宜,免不了!”

    当时,听的人还不知道马醉木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不过很快就明白了。

    中午时分,市集中最热闹,马金花单人匹马,又像是旋风一样卷了回来,喧闹的市
集,在刹那之间,静了下来,静得连在集上等待出售的牲口,都不敢发出声响。

    马金花全身上下,都染著血,不但是她身上染著血,那匹白马,也全身是斑斑的血
迹。

    可是看马金花驰骋而来的那种情形,她又不像是受了甚么伤。

    马醉木带著牧场中的几条大汉,迎了上去,马金花一勒缰,白马一声长嘶,人立了
一下,立时稳稳钉在地上不动。

    马金花翻身下马,第一句话是:“把小白龙牵去洗刷,不准弄掉它一根毛,也不准
在它身上留下一点血。”

    牧场上的两个彪形大汉,立时大声答应,牵过那匹白马走了开去。

    所有人还未曾来得及揣测究竟发生了甚么事,马金花已向父亲道:“爹,公平竞马
,我没要他们的性命,骑术不精,他们自己从马上摔了下来,断胳臂折腿,那可不关我
事!”

    马醉木只是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马金花傲然地站著,当时在场的人,都说才十
二岁的马金花,就凭这一下子,就足以名扬千里!

    那九个小伙子,还是马醉木派了搜索队出去,才把他们一一找回来,每一个都受了
伤,毫无例外的是鞭伤,问起经过来,九个小伙子摇头咬牙,没有一个人肯说。最远的
一个,在近两百里外找回来,就算他们不说,惯在马背上讨生活的人也可以知道,马金
花以一对九,在草原上奔驰追逐的经过是如何激烈!小伙子在开始的时候,可能还不舍
得还手,但是到后来,摆明了是生死一线的事,怎还会怜香惜玉?可是马金花硬是一点
损伤也没有,九个小伙子却人人重伤,难怪他们没有脸说出经过!

    事后,方圆九百里的小伙子都知道,这个美丽得叫人一看到就发怔的美人,是惹不
得的。

    一年一年过去,马金花更美丽,也更没有人敢惹她,十五岁那年平了中条山那股悍
匪,只要老远看到一团雪白的影子闪过,平时喝了点酒,表示不怕马金花的大汉,都会
忍不住打个哆嗦,唯恐自己的醉话,要是传进了马金花的耳中,那就有得受!

    马金花最敏感男女之间的情事,她十五岁之后,有不少大财主,派人来说媒,前来
说媒的人,一律不见一只耳朵离开,五次,大约最多六次之后,自然也没有人再敢上门


    而平时,马金花看来,却和和气气,不过她身子高挑,寻常男人站在她身边,总还
比她矮了些,英姿侠气,洋溢在眉宇之间,怎么也掩不住,叫人自然而然,对她产生敬
畏之心。

    马金花还有天生的管理才能,牧场中的大小事务,一经她处理,立时井井有条。而
且,她还有一种异常高强的排难解纷的能力。那些粗豪的江湖汉子,有了争执,每每演
变成为刀光血影,但要是马金花到场,不必几句话,就可以令得本来已经反目成仇的人
,变成肝胆相照的好朋友。

    马金花是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传奇性人物,她的一切行动,都成为人们饭后酒余的
谈话资料,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编成各种各样的故事。

    像这样的一个人,忽然失踪了,而且一失踪,就是五年之久,这似乎有点不可想像
吧?

    可是,事实却是,在马金花十六岁那年,她突然神秘失踪了。

    那天,天气极好,正是暮春,是牧放马匹最好的季节。由于她的失踪,形成了极度
的轰动,所以在她失踪之前的一切行动,事后都被调查得清清楚楚。

    马金花失踪的经过是这样的:

    一早,马金花就吩咐了牧场的总管,她要带著一队正当发情的儿马去放马──把几
百匹处于春情发动期的雄马,带到辽阔的草原上去,让它们尽情地去驰骋,把它们那种
无穷无尽的精力散发出来,然后,在它们尽情撒野的过程中,挑选其中最精壮的,作为
配种之用,替牧场增添无数优良的马匹。

    放马,是牧场中的大事,四年之前,马金花第一次主持放马,有几个老资格的放马
人嘀咕几句,表示马金花不能胜任,以后,再也没有人对马金花的这项能力,表示过任
何怀疑。

    那天早上,马金花骑著她的“小白龙”,高举著右手,“呼”地一下,挥出了手中
的鞭子,鞭梢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圆圈,把空气划破,发出嘹亮的一下爆音,牧场的木栅
打开,三百多匹马,嘶叫著,扬鬃踢蹄,争先恐后,奔驰出去,所有的人,没有一个觉
得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马金花一马当先,她骑的那匹白马,是整个牧场中最好的一匹,据说,也是整个华
北最好的,至少,在黄河以北,长城以南,再也找不出更好的马来,马是马金花从小养
大的,马和人之间,两位一体,小白龙不睡马厩,而留在马金花的闺房,马金花又爱穿
白衣服,所以,她策骑小白龙飞驰,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迅疾无比,在向前滚动著的白色
的旋风。

    未经驯服的儿马,性子暴烈,奔驰起来,也特别急骤快疾,再有经验的牧马人,也
不敢把自己置身于暴烈的儿马群中,因为那极度危险,剧烈奔驰,碰撞颠蹶难免,如果
一个不小心,自马背上跌了下来,那非被上千马蹄踩踏成为肉酱不可。

    所以,牧马人都是先排成了队形,在大群儿马还未曾冲出来之前,作好准备,马群
一开始急驰,牧马人就紧贴在马群的旁边跟著飞驰,尽力保持马群的队形,不使马匹奔
散开去。

    同时,在马群的后面,也要有牧马人押阵,在放马的时候,出动的牧马人,都有经
验,骑术一流,一个牧马人,如果一生之中,未曾参加过一次放马,那简直不能算是牧
马人。

    那一次放马,马氏牧场中出动的牧马人,一共有八十余人,自然多是经验丰富好手
,也有是今年才第一次参加的新手。

    马金花一马当先飞驰,马群冲出来,所有的牧马人,精神都变得极紧张:马群奔驰
得太快了。

    几百匹儿马,像是狂风,向前卷去,距离驰在前面的马金花,相去不会超过十丈。

    所有的牧马人也都感到,驰在最前面的马金花,也感到了马群奔驰的速度,超越了
寻常,所以,大家都看到,她在马上,连连回头,看了几次身后的马群,就尽力策驰著
小白龙,飞快地向前驰出去。

    因为若是带头放马的人,被马群追上,置身于马群之中,就会引起不可控制的大混
乱,那将是一场大悲剧!

    “小白龙”果然是万中选一的好马,一经催策,四蹄翻飞,去势快疾之极,这一来
,可能更刺激起原来就在奔驰的马群,马群向前奔驰的速度也更快。

    最狼狈的莫如那八十多个牧马人,他们本来在马群的两旁列成队形,一起在向前飞
驰,但是渐渐地,他们开始落后了。

    落后的形势越来越不妙,本来牧马人分成两列,把马群夹在中间,可是转眼之间,
飞驰的马群冲向前,两列牧马人之间,已经没有马匹,马匹全在他们前面,而且和他们
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这是在牧马的过程之中罕见的异象,那八十多个牧马人除了拚命策骑,希望赶上去
,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其中有几个骑术特别精娴的,唯恐失去了控制的马群冲得太急,要是把马金花围进
了马群,那极度危险。所以,他们为了察看前面的情形,都纷纷站立了起来。有的,甚
至站到了鞍子上,使自己可以看得更远。

    但是他们都无法看到前面的情形,因为双方的距离,正在迅速的拉远,奔驰的马群
,卷起大量尘土,再前面,马金花的处境如何,完全看不见。

    放马的马群,本来就最难控制,但是像如今这样的情形,却也十分罕见,那些经验
丰富的牧马人,这时除了拚命策骑,希望可以追上马群之外,别无他法。可是马群却像
是疯了,越奔越快,那八十多个牧马人也分出了先后,驰在最前面的只有六个人,那六
个人是头挑的好手,他们骑著的马匹,已经被策驰得浑身是汗浆,他们自己也一样大汗
淋漓。

    可是,前面马群,已经离他们更远,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

    那六个人又拚命赶了一会,他们的坐骑无法支持,其中有两匹马,前腿一屈,跪跌
了下来,马上的人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支撑著站了起来。

    两匹倒了地的马,望著主人,眼中好像有一种抱歉的、无可奈何的神情。另外四个
人也勒住了马,其中一个经验丰富的、立时伏身,把耳朵贴在地上。

    马群虽然已经离远了,但是上千匹马在奔驰,马蹄打在大地上的震动,相当惊人,
有经验的人,可以凭藉地上传来的轻微震荡,而判断出马群的远近。

    那人伏在地上用心听著,其余五个人围在他的身边,心急的在连声问:“怎么样?
离我们多远?”

    那伏地在听蹄声的人,神情怪异之极,口角牵动著,说不出话。

    这种伏地听蹄声的本事,牧马人多少都会一点,得不到回答,另外两个人也把耳朵
贴到了地上,可是,古怪的神情,像是会传染,那两个人的神情,也变得怪异之极。

    这时,又有十来个人络续赶到,也纷纷下马,三个人慢慢站了起来,齐声道:“马
群不见了。”

    所有人,都发出了七嘴八舌的指责声:马群怎么会不见了?

    那三个人指著地上,示意不相信的人,自己把耳朵贴到地上去听,一时之间,伏向
地上的人,超过了二十个。而且,每个人的神情,都在刹那之间,变得同样的怪异。

    他们听不到任何蹄声。

    几百匹马在奔驰,就算已驰出了五六十里之外,一样可以有感觉,何以竟然一点声
息也听不到呢?

    所有的人互望著,没有人出得了声。最先打破沉寂的是一个小伙子,他陡然一挥手
:“马群停下来了。”

    其余人一被提醒,立时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对,马群一定是停了,马群停下来,不
再奔驰,自然听不到甚么蹄声。

    可是,各人又立即感到,事情还是不对头:在奔驰中的马匹,当然会停下来的,可
是,那一大群马,全是性子十分暴烈的儿马,不奔出超过一百里去,怎会突然停下来?

    而根据马群刚才奔驰的速度来看,至多奔出二十来里,如果不是有甚么特别的原因
,不会停下。

    几个为首的牧马人商议了一下,觉得停在这里空论,不是办法,马群是不是停下,
赶上去看看,立刻就可以明白。由于有许多马匹,已经疲惫不堪,所以并不是每一个人
都可以追上去,大约只有二十个人左右,一起上了马,带头的是个青年人,那时只有十
八岁,他的名字是卓长根。

    特别强调了一下那位卓长根先生当时的年龄,因为我见到这位卓长根先生时,他已
经是一个高龄九十三岁的老人了。

    白素的父亲白老大介绍给我认识──经过情形是:白老大突然自他隐居的法国南部
,打了一封电报,要我和白素立即前去,有“要事商榷”云云。

    对于老年人的古怪脾气,我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他可能只是一时寂寞,可能只是一
件莫名其妙的小事,“要事”云云,不一定可靠。可是他既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那就
非去不可,甚至不能回一封电报去问一下究竟是甚么事──那样做,老人家就会不高兴


    不在住所中装设电话,也是白老大的怪脾气之一,不然,可以在电话中问一问,究
竟是甚么事情。白老大虽然极具现代科学知识,可是他却十分讨厌电话,他常说,电话
像是一个随时可以闯进来的人,不论主人是否欢迎,电话要来就来,不必有任何顾忌,
所以,“为了保护生活不受侵扰,必须抵制电话。”

    我和白素商量,白素只是淡然道:“好久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了。”

    我十分知情识趣:“对,何况法国南部的风光气候,我们都喜欢。”

    事情就这样决定,第三天下午,我们已经到了目的地。白老大有一个农庄,这个农
庄的规模并不大,他将其中的一半,用来种葡萄,不断地改良品种,而且还附设了一个
小酒坊,用他考据出来的古代方法,酿制白兰地──这一直是他的兴趣,成就如何,不
得而知。

    农庄的另一半,用来养马,算是一个小型的牧场,我们下了机,白老大派来接我们
的车子,是一辆小货车,虽然不是很舒服,但是驶在平整的小路上,两旁夹道的树木,
触目青翠,清风徐来,也真令人心旷神怡。而且,在一问了那位驾驶货车的司机,白老
大身体健壮,无病无痛,甚至每天可以在木桶踩踏采摘下来的葡萄三小时以上,那更足
以证明他的“要事”,实在只是想见见我们。

    既然没有甚么事,心情当然轻松,我索性在货车车卡上,以臂作枕,躺了下来。小
货车可能是用来运酒的,有一股浓冽的酒味,白素靠在我的身边,风掠起她的秀发,不
时拂在我的脸上,真使人感到这种安详,才是真正的人生享受,难怪白老大放弃了他多
年来惊涛骇浪式的生活,在这里归隐田园。

    大约两小时,就驶进了白老大的农庄,放眼看去,是已经结了实的葡萄,看来粒粒
晶莹饱满,驶过了葡萄田,是一片空地,房舍就在空地后。这时,在空地上,有不少女
郎,正各自站在一个木盆之上,用力踩踏著木盆中的葡萄,这情景,看来有点像中国江
南的水乡,女郎踩踏水车,充满了健康和欢乐。

    当车子停在房舍前面,白老大“呵呵”笑著,张开双臂,走了出来,他满面红光,
笑声洪亮,看起来高兴又健康。

    白老大用力拍著我的背:“你好,有没有从甚么外星人那里,学到甚么特殊的酿酒
方法?”

    我笑著:“没有,除了地球人之外,似乎还没有甚么别的星球人能知道酒的好处。


    白老大大是高兴:“对,可以写一篇论文:酒是宇宙之间真正的地球文化。”

    在笑声中,我们进了屋子。白老大的隐居生活,极尽舒适之能事:决不是甚么排场
、奢华,只是舒服,屋子中的每一件摆设,每一个角落,每一件家具,都只从舒适的角
度去安排。当然,包括了视觉上的舒适和实际上享受的舒适。

    我还没有坐下,白老大已郑而重之,捧著一瓶酒,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来,试试
我古法酿制的好酒。”

    他说著,拔开了瓶塞,把金黄色的酒,斟进杯子,递了过来。

    我接杯在手,先闻了一闻──这是品尝佳酿的例行动作。心中就打了一个突,我闻
到的,是一股刺鼻的酒精味。这非但不能算是佳酿,甚至离普遍酒吧中可以喝到的劣等
酒,也还有一段距离。

    我用杯子半遮住脸,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白素向我作了一个鬼脸。我再向白老大
看去,看到他一脸等候著我赞扬的神情。我心中暗叹了一声,把杯子举到唇边,小小呷
了一口。

    白老大有点焦切地问:“怎么样?”

    我好不容易,把那一小口酒,咽了下去,放下杯子:“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喝过的
 ”

    我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白老大的神情看来更紧张,白素已经转过头去,大有不忍
听下去之势,我接下去大声道:“最难喝的酒。”

    白老大的反应,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他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立时哈哈大笑,一面指
著一扇门:“老卓,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卫斯理就是有这个好处,一是一,二是二,
哼,老丈人给他喝的酒,他也敢说最难喝!”

    我在愕然闲,已看到自白老大指著的那扇门中,走出了一个老人来。

    这个老人的身形极高,腰板挺直,肤色黑里透红,下颔是白得发亮的短髯,看上去
,像是他的下颔上,镶了一圈银丝,他脸上的皱纹相当多,可是双眼却十分有神,一点
也未现老态。头顶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亮得几乎可以当镜子。

    我无法估计到这个老人的正确年龄,只觉得这种造型的老人,不应该在现实生活中
出现,只应该在武侠电影中才能看得到。

    老人一面笑著一面走出来,笑声简直有点震耳欲聋,他迳自来到我的面前,伸出手
来。他的手掌又大又厚又有力,掌上满是坚硬的老茧,和我用力握著手,他道:“好小
子,我以为小白只是在吹牛。”

    他讲的是一口陕甘地区的乡音,听来更增加豪迈,而且他称白老大为“小白”,那
很使我感到诧异,白老大立时在一旁解释:“这老不死,今年九十三岁,看起来,还像
是不知可以活多少年。”

    老人对于“老不死”的称呼,一点也不以为忤,显然他和白老大是十分熟稔的好朋
友:“大庙不养,小庙不收,看起来,阎王老子不敢和我见面,白便宜了我在花花世界
,多活几年。”

    我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老人,在这老人的身上,散发著一种只有在中国北方男儿身
上找到的豪气,而且,那是一种原始的、粗犷的、未曾经过任何琢磨的自然气概。随著
社会结构的迅速改变,这一种气概,如今很难在现实社会中看得到了。

    我笑著:“老爷子贵姓卓?”

    老人摇著我的手:“卓长根,你不必叫我老爷子。”

    我一时顽皮,脱口道:“那怎么办?难道也叫你老不死?”

    卓长根笑得更欢:“随你喜欢。”

    他说了之后,伸手一指白老大:“你老丈人说,我心里的那个谜团,除了你之外,
不能有别人可以解得开,所以叫你来听听。”

    我听得他这样说,心中立时想到,白老大电报中的“要事”,原来就是那老人心中
的一个“谜团”,看起来,我要听这位老人家讲一个故事。

    由于卓长根给我的第一印象十分好,所以我也不反对听听,虽然我已经预算了“故
事”十分乏味。

    白老大放下了手中的酒瓶,另外又拿出了好酒来,看起来,卓长根年纪虽然大,可
是很性急,也不理会我在长途旅行之后是不是疲倦,用力一拉我,令我坐了下来,白老
大对白素道:“你也听听。”

    白素在我身边坐下,在老人还未开口前,我对他的年纪这样大,但是健康状况那么
好,感到惊讶。他甚至不肯坐下来说,而只不断地在走来走去,一刻也不肯停。他这种
行动,也影响了我,以致他开始说了不多久,我也坐不住,跟著站了起来。

    卓长根讲的,就是一开始记述的,马金花的故事。

    当然,和我的预算不相合,卓长根的故事,相当吸引人。

    当他讲到,他们重整队伍,再追上去,想去弄明白马群究竟是不是在前面之际,我
和白素已经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

    白老大多半是已经听过,所以卓长根开始叙述,他就自顾自离开了。

    卓长根说的,是七十五年之前的往事,可是他的记忆力极好,或者是这件事,给他
的印象十分深,所以几乎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二十匹健马,经过了短暂的休息,由卓长根带领著,立时又开始向前飞驰。

    卓长根的年纪轻,可是他骑术精娴,众所公认,所以大家推他为首。

    卓长根这时,心情的焦急,也在所有人之上,卓长根是万中选一的壮健小伙子。他
九岁那一年,他父亲带著自己培养出来的一百匹好马,投入马氏牧场来的。

    那一百匹好马,是卓长根父亲毕生的心血结晶。

    马氏牧场,从马醉木开始,到那时只有六岁大的马金花,都是眼界极高,对马的优
劣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高手,而且牧场中有的是好马,可是看到了那一百匹马,
也都不禁睁大了眼,马醉木当时就问:“随便你要甚么条件,只管开口。”

    在这里,忽然又转去叙述卓长根的来历,看起来像是有意在卖关子,但其实不然,
卓长根的父亲投进马氏牧场的过程,卓长根这个人,和整件奇怪的事情,有相当密切的
关系,既然是在说往事,自然说得详细一点比较好,请各位略付耐心,必有所获。

    卓长根的父亲笑了一下,使马醉木和马氏牧场其他人感到奇怪的是,人人都可以感
到他的笑容,看来十分凄苦,甚至有一点想哭的味道。

    卓长根的父亲,那时看起来,大约是四十岁不到,正当壮年,身形高大健壮,有一
股剽悍的神情,这一类惯以天地为屋宇的牧马人,豪情胜慨,流血不流泪,再大的痛苦
,也不作兴在他人面前表露出来,何况他初来乍到,面对的是一群才见面的陌生人。

    马醉木为人豪侠,一看到对方露出了这样的神情,就知道对方一定有著重大的心事


    他以前未见过卓长根的父亲,只是听说过,有那么一个姓卓的养马高手,长年在内
蒙狼山一带放牧养马,养出来的马十分有名。可是马醉木一见到这个人,就喜欢了他,
马醉木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有两个十分奇怪的原则。

    第一,他认为能养牧出好马来的人,一定不是坏人。因为好马不会喜欢坏人,马和
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互相沟通的本领,一个坏人,就算到手了一匹好马,也一定养不
长,马会自动离开他。

    卓长根的父亲养牧出了一百匹这样叫人一看就喜欢不尽的好马,怎么会是坏人?

    再加上马醉木生性豪迈,他当时就不等卓长根的父亲再开口,一伸手,重重在他肩
头上拍了一下,又“碰”地一声,在自己的胸口拍了一下:“卓老弟,不管你有甚么事
,就算你那一百匹好马不给我,也算是让我开了眼界。不论你有甚么事,要我帮忙,只
要我做得到,决不推托半句。”

    卓长根的父亲又发出了一下凄然的笑容,可是看得出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算
是没有找错人,马场主,这一百匹马,只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不敢说是礼物,而且我
也想不出,除了马氏牧场之外,还有谁有资格养牧这一百匹好马。”

    这几句话,又让在场的人,都震动了一下:这是甚么意思?难道他要放弃牧马?这
对于牧马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当时,倚在马醉木身边的马金花,就在大家发怔,一下子静下来的时候,用她儿童
的尖音,讲了一句话:“怎么,马不是你的吗?你为甚么好好地,不要那些马了?”

    没有人觉得马金花不该说话,也没有人觉得马金花说的话不对。

    因为马是牧马人的生命和荣耀,尽管卓长根的父亲如果不要那批马了,马氏牧场可
以因之增加一大笔财富,但是那种责问,还是必要的,因为一个自己不要生命的人,还
可以谅解,一个放弃荣耀的人,不可原谅,没有人会看得起。

    所以,事实上,马金花叫出来的话,是当时每一个人都想提出来,只不过成年人,
即使是再粗犷豪迈的汉子,都会略为先想一下再说,而马金花只是小女孩,一下子先叫
了出来。

    这是卓长根第一次注意马金花。

    虽然,一和马场主见面,卓长根就看到了马金花,但是一个九岁的小男孩,不会对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加以甚么注意。何况卓长根自小在广阔的草原上长大,饱经风霜,而
马金花看起来白白嫩嫩,衣著又漂亮,十足是一个三步不出闺门的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
,卓长根自然更不会加以甚么注意。

    可是所有的成年人都还保持沉默,她却先尖声提出了责问,这令得年幼的卓长根,
立即向她望过去。

    卓长根那年虽然只有九岁,可是身量已高得出奇,而且十分壮健,看起来,就像是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但是他一开口,却童音未减,声音听起来也有点尖,他父亲还
没有回答,他已经踏前了一步,大声道:“我爹快死了,要不是他快死了,怎会不要那
些马?”

    卓长根的话,令得本来已经错愕的人,更加错愕,一时之间,人人更不知说甚么才
好,卓长根已转过身,向他的父亲道:“爹,我早说过,我也会牧马,你死了,我一个
人也活得下去,何必来求人?”

    卓长根的父亲又凄然一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马醉木已经一扬手,立时有两个人
走向卓长根的父亲。那两个人,是马醉木得力的手下,精通医理,尤精伤科,有本事把
断成五六截的臂骨接起来,他们听卓长根说他的父亲快死了,心中惊讶之极,小孩子绝
没有道理咒诅自己父亲,讲的一定是真话,可是眼前这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快死的
样子!

    所以,他们走向卓长根的父亲,一个伸手搭脉,另一个立时把手轻轻放在他的额上


    也就在这时候,马醉木问卓长根:“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卓长根昂然回答:“九岁。”

    也就是在那一刻,马金花才注意到卓长根。

    当然,卓长根一进来,她已经看到了,可是这样的少年人,牧场中有的是,马金花
虽然年纪小,但是性高气傲,与生俱来,除了自己的父亲,和那十来个叔叔伯伯,其余
的人,在她眼中看出来,全不值一顾。

    不过这时,马金花至少感到,眼前这个少年,与众不同。

    马金花望著卓长根,小女孩的神情十分高傲。卓长根也回望著马金花,小男孩的神
情,也十分高傲。

    马醉木竖起了大拇指:“好有志气的孩子。”

    卓长根受了夸奖,也并没有甚么高兴得意的神情,只是得体大方地微微一笑。

    马金花这时,又突然问了一句:“你爹快死了,你怎么一点不伤心?”

    卓长根连想都没有想就回答:“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伤心来干吗?”

    卓长根的话,不像出自一个孩子,他说了那句话,退到了他父亲的身边。

    这时,那两个替卓长根父亲把脉的人,现出怪异的神情来,卓长根的父亲,也把两
个人轻轻推了开去,那两个人异口同声:“卓朋友,你一点病痛也没有,怎么会  ”

    他们把一句话的下半截缩了回去,本来想说“怎么会快死了”。

    卓长根的父亲又长叹了一声,并不说甚么,马醉木立时道:“卓老弟,你惹上了甚
么厉害的仇家?你放心,既然看得起我,到了马氏牧场,不管有甚么深仇大恨,也不管
对方是多么厉害的脚色,能化解就化解,不能化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马醉木那一番话,慷慨豪侠,听得人热血沸腾。卓长根当时立时向他父亲望去,一
脸希望他父亲接受马醉木的好意。

    可是他父亲的反应,却十分奇特,侧著头,神情一片惘然。

    这种样子,与其说他是在考虑马醉木的话,还不如说他根本未曾把马醉木的话听进
耳去还好。

    马金花在这时,又尖声道:“我爹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卓长根立时冷冷地道:“谁会说马场主说的话不算数?”

    两个小孩子在斗嘴,卓长根的父亲长叹一声,把手放在卓长根的头上:“马场主,
我只有一件事求你,这孩子叫长根,我把他托给你了。”

    马醉木“呵呵”一笑:“行,那一百匹马,能带来多少利益,全归在这孩子的名下
。”

    卓长根的父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现出十分放心的神情来,声音有点沙哑:“马场
主,向你讨碗酒喝。”

    马醉木立时站了起来,神情十分高兴。

    因为他认为判断一个人好坏的两个怪原则的另一个就是:一个人如果喜欢喝酒,这
个人也就不会是坏人。喜欢喝酒的人,总会有喝醉的时候,一到酒醉,没有甚么不能对
人说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会拉得更近。

    他站了起来之后,大声叫:“拿酒来,我们大家陪卓老弟喝三碗。”

    他一吆喝,立时有人抬了一大坛酒进来,马醉木走上去,一掌就拍开了封泥,酒香
四溢,那是窖藏了多年的上佳白乾,一只只大碗排了开来,浓冽得几乎有点不流畅的酒
倒进碗中,马醉木斜眼睨著卓长根:“小兄弟,你也来一碗?”他看出卓长根这小孩十
分好强,心想难他一难,看他如何应对。却不料卓长根连想也不想,只答了两个字:“
当然。”

    卓长根的回答,倒像是马醉木的那一问多余,马醉木和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端碗在手,卓长根做了一件令他日后十分后悔的事,他常告诉自
己:这件事做错了,值得后悔一辈子!

第二部:两个大谜团

    卓长根端起碗来,那一大碗白乾,对于成年人来说,自然不算甚么,但对于一个九
岁的孩子来说,就可以把他醉得人事不省。

    那些人当然不知道,卓长根从小喝酒长大,蒙古草原上的马乳酒,酒性又烈又难入
口,卓长根可以喝一大皮袋,面不改色,那一大碗白乾,对他来说,真不算甚么。而他
所做的错事是,他的眼睛转了过去,望向马金花。他完全没有说甚么,可是他的神情,
他想说甚么,被他看著的人,一下子就可以明白。

    马金花立即明白了,她大声说:“我也要喝一碗。”

    一生之中,不知经过多少风浪的马醉木马场主,就算天上有两个人头掉下来,落在
地上,又咬住了他的脚,他也不会更吃惊!他一听得他宝贝女儿也要喝一碗,双手一震
,竟然连碗中的酒,也震出了少许来,可知他心中的吃惊是如何之甚,他甚至连声音也
有点发颤,不过他只叫了一声:“金花。”

    他没有再说甚么,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更小的时候,她要做甚么事,就已经
没有甚么人可以阻止她。

    于是,马金花捧起了一碗酒,看也不看卓长根,就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各人大口喝著酒,但仍然不免留意马金花,马金花喝完了一大碗白乾,看来像是没
有甚么事,走向前去,看她的样子,像是想把碗放回去,可是她脚才一抬起来,身子便
向后仰去,“咚”地一声响,小脑袋的后面,重重撞在大青砖铺成的地上。

    马金花这一倒下去,直到第四日,方始悠悠醒转,她后脑上撞起的那个肿块,八天
后才平复,这是后话,表过就算。

    马金花的种种故事,被传诵的不知多少,但是她喝醉酒的那件事,却除了在场的各
人知道之外,再也没有别人知道。当时在场的各人,没有再对任何人讲起过。因为他们
都知道马金花好胜性强,那次逞强喝了一大碗白乾,五脏六腑都要翻转来,连黄胆水也
吐了出来,虽然她硬是忍著,没有呻吟,但是从此之后,她滴酒不再沾唇。

    马金花不喝酒的原因是甚么,也有很多传说,当然全不正确,真正的原因还是为了
那一大碗白乾,她六岁那年,一口气喝下去的那一大碗白乾。

    卓长根后悔自己用挑战的神情,令得马金花喝下那一大碗白乾,倒也不是当时的事
,而是在若干年之后。当时,他只觉得有趣,马金花倒下去,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到了若干年之后,他才知道,马金花因为这件事,心中对他的敌意,是如何之
甚。

    那真令得他后悔莫及!

    当时,马金花一醉倒,马醉木苦笑一下,立时把马金花抱了进去,自有人去照料她


    其余的人继续喝著酒,各人都喝了三碗,卓长根的父亲放下酒碗,向马醉木和各人
一拱手:“拜托马场主和各位了,长根这孩子,凡是养牧马匹的事,他都会做。”

    卓长根的父亲讲完,转身向外就走。由于他的言行实在太突兀了,以致一时之间,
人人怔呆,没有人出声。每一个人都以为他会把他自己遭遇的困难,向马醉木说出来。
他千里迢迢,前来马氏牧场托孤,身体又健壮无病,那自然是有了甚么致命的仇家,马
醉木已经说了,愿意一力担当,有了那么好的机会,他自然应该把自己的遭遇,详细说
出来,才是道理。

    可是他只是喝了三碗酒,二话不说就走,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更怪的是,卓长根并没有跟著他走,只是身子笔直地站著。

    卓长根心中难过,人人可以看得出来。他虽然站著不动,可是双手紧紧地捏著拳,
连指节都发白,而且,他脸上的肉,在不断地跳动。他甚至不回头看著他父亲,或许他
是怕一回头,看到自己父亲的背影,就会忍不住嚎哭。

    卓长根的父亲,走出了十来步,已经快走出厅堂去了,马醉木才陡地震动了一下,
叫道:“卓老弟,等一等。”

    卓长根的父亲站定身子,却不转身,声音听来也很平静:“马场主还有甚么见教?


    马醉木的声音有点生气:“卓老弟,你太不把我们这里几个人当朋友了,你能把长
根交给我们,足领盛情,可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不说?”

    卓长根的父亲仍不转过身来:“我的事,已经全告诉长根了。”

    卓长根几乎是叫出来的,充满著激愤:“不,爹,你甚么也没有对我说。”

    众人听著父子俩这种对话,更加摸不著头脑。

    卓长根的父亲道:“我能告诉你的,都已经告诉你了,等我走了之后,你转告马场
主和几位叔伯。”

    卓长根紧抿嘴,一声不出,额上的青筋,绽起老高,马醉木走向前去:“卓老弟,
何必要叫孩子转述?就由你自己对我们说说如何?”

    卓长根的父亲深深吸了一口气,仍然不转过身,可是却昂起了头来。

    他的语调沉重而缓慢,可是却十分坚定:“十年前,我做了一件事,十年之后,我
必需为我所做的事,付出代价。代价,就是死,我要到一处地方去赴死,非去不可,不
去不行。”

    马醉木立时问:“甚么事?”

    卓长根的父亲“哈哈”一笑:“马场主,我甚么也不说,不过一死而已,要是说了
,那万死不足赎我不守信用之罪。”本来除了马醉木之外,还有不少人有话要问,可是
他这句话一出口,却把所有人都堵住了口。

    行走江湖,立身处世,最要紧的是守信用,要是他曾答应过甚么人,绝不说出他曾
做过甚么事,那就上刀山,落油锅,也决计不能说出来。作为他的朋友,更不应该逼他
说出来。

    当下,马场主和各人互望了一眼,使了两个眼色。在场的几个都是马醉木的老兄弟
,对于马醉木的行事作风,当然再清楚也没有,立时会意,其中有一个,以极轻的步子
,向边门走了出去。马醉木故意大声说话,以掩饰那人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卓老弟,
既然这样,人各有志,我也不便相强。”

    卓长根的父亲忽然叹了一声:“马场主,你不必派人跟我,看看我究竟为甚么非死
不可,你要是这样做,不是帮我,反倒是害我。”

    马醉木心里所想的安排,半个字也未曾说出,就被道了个正著,这令得马醉木多少
有点狼狈,他只好乾笑著:“卓老弟,既然你那么说,只好作罢。”

    卓长根的父亲略停了一停,又大踏步向外,走了出去,走出了厅堂。所有人的目光
立时全集中在卓长根的身上,卓长根愤然道:“就是这些,我爹也只向我说了这些!他
说他一定要死,一去之后,再也不会回来,要我在马氏牧场,好好做人,他就只说了这
些。”

    马醉木来回踱了几步,站定了身子:“小兄弟,是不是要派人去跟一跟,就由你来
决定。”

    卓长根的回答,来得又快又斩钉截铁:“当然要,谁也不想自己的爹,死得不明不
白。”

    马醉木大声道:“好。”

    派人跟踪卓长根父亲的事,就这样决定,而且立即付诸实行。

    马氏牧场在方圆千里,有绝大的势力,眼线密布,离开马氏牧场,往南往北,向东
向西有多少条路可以走,哪怕你不走大道,抄的是荒野小径,信鸽一放出去,前面的人
一接到,卓长根的父亲一走到哪里,就都会有“特别照应”,也立时会有报告回来。

    开始三天,报告十分正常,卓长根的父亲离开之后,向西北方向走去,单人匹马,
一直向同一个方向走著,三天走出了将近五百里。

    然后,他就像是在空气之中消失了,再也没有他的信息。

    这实在是不很可能的事!他的行动,几乎每一里路都有人盯著,在他消失的地方,
是陕西省和绥远省的边界,一个相当大的盐水湖,叫作大海子附近的一片荒凉的盐碱地


    由于卓长根的父亲一直没有改变方向,所以要知道他的行踪,不是很难,而且马醉
木推测,他可能回到蒙古草原去,谁都以为盯下去,一定可以水落石出。

    第三晚的报告,说他在一个灌木丛旁扎了一个小营,燃著了篝火,对著篝火发怔,
一直到了午夜才进了那个小营帐,第二天,未见他出来,盯他的人假装是牧羊人,走近
那个小营帐,他人已不在了。

    营帐和马都在,人不见了。就算他发现了有人跟踪,弃马离去,连夜赶路,那么前
途一定仍然会发现他的踪迹,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再出现。

    搜索队由最有经验的人组成,这些人,就算七天之前有一只野兔子经过,他们都可
以看得出来,可是一连七八天,就是踪影全无。

    在半个月之后,马醉木带著卓长根,一起到了卓长根父亲最后扎营的地方。

    卓长根没有哭,只是望著那营帐,站著,一动也不动。小营帐他极其熟悉,他父亲
在草原上放马,小营帐每天晚上就搭在不同的地方,替他们父子两人,挡风挡雨,阻雪
阻霜。而这时,营帐空了,他父亲不知去了何处。照他父亲的说法是:他一定要去死!
那么,难道就死在那里了?如果死了,尸首呢?

    他站了很久很久,也没有人催他,马醉木陪著他站著。一直到天色全黑了下来,卓
长根才道:“马场主,回牧场去吧!”

    马醉木十分喜欢卓长根这种自小就表现出来的,坚决如岩石一样的性格,何况他曾
答应过,那一百匹上佳良马带来的利益,全归入卓长根的名下,所以,卓长根在马氏牧
场之中的地位十分特殊,绝没有人敢去欺侮他。而卓长根也很快使所有人都知道,他是
一等一的牧马好手,十三四岁时,他已经高大壮健得看起来像成人。他一点也不利用自
己的特殊地位,只是和别的牧马人一样,同吃同住,性格豪爽,人人都喜欢他──那是
粗豪汉子出自真心的喜欢,年纪比他大很多的人,也不会在他面前摆老资格,不把他当
孩子,只把他当朋友。

    有一个时期,甚至有大多数人,都认为卓长根可以成为马醉木的女婿。

    可是,卓长根和马金花的关系,却糟糕之极。马金花在酒醒了之后,也不是完全不
睬卓长根,两个人也玩得相当亲近。

    一直到四年之后,马金花有一天忽然问卓长根:“你爹究竟到甚么地方去了?他做
过些甚么事,为甚么一定要死,你别装神弄鬼,老老实实告诉我。”

    卓长根只是简单地回答:“我不知道!”

    马金花道:“你一定知道的,哪有自己要死了,连为甚么会死的都不告诉儿子?”

    马金花说的,是人之常情,可是这两句话,却深深刺伤了卓长根。早在四年前,他
父亲简单地告诉他要去死,他就追问过,要父亲告诉他详情。

    可是父亲却没有告诉他,使他感到自己和父亲之间,有了隔膜和距离,令得他极其
伤心,所以当时,他父亲说甚么都告诉他了,他立时大声抗议。

    而这件亭,在卓长根心中,是极重的创伤,绝不想触及。

    可是马金花偏偏要在他这个心灵创伤中找秘密。他当时陡然转过身去,声音嘶哑: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马金花却也犯了拗劲:“你一定知道,你要是不把这件事告诉我,就再也不要和我
说话,我也再不会和你说话。”

    卓长根当时一声也没有出,就昂著头,大踏步走开去,马金花想叫住他,但是一想
到刚才的硬话,也就硬生生忍了下来。

    从此之后,卓长根和马金花,真的一句话也没有再讲过。听起来,这不可能,但是
在两个脾气都是那么僵的人的身上,就会有这种事发生。

    马金花人很正直,她只不过不和卓长根讲话,决不仗势欺人,找卓长根麻烦。卓长
根也坦然置之,做著自己该做的事。

    马醉木知道了这种情形,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把卓长根和马金花两人一起叫了来
,可是两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谁也不肯先开口,马醉木对著这两个孩子,也无可如
何。

    他们两人互相望著对方,而谁也不肯先说话的情形,在日后的岁月之中,每一个月
,总有那么几次──马氏牧场虽然大,但两个精娴的牧马人,总有机会见面的。

    当他们渐渐长大,卓长根曾不止一次后悔,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打破不和她说话的
僵局,可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再也容易不过的事,对于卓长根,却最困难。卓长根
感到,再要找一个像马金花这样的姑娘,绝无可能,他也知道要打破僵局,十分容易,
只要自己先开口叫她一声就可以了。

    可是那一句“金花”却比甚么都难开口,有好多次,卓长根午夜骑著马出去,驰到
人迹不至的荒野,对著旷野,叫著“金花”,用尽他一切气力叫著,叫到喉咙沙哑。

    可是,当他看到马金花的时候,尤其是一接触到马金花那种高傲的、讥嘲的眼光,
他的喉咙却像是上了锁一样,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卓长根也知道,就算他先对马金花说话,也不再会有用,因为那会被马金花这样性
格的姑娘看不起,认为他向人屈服,不是有出息的好汉。

    所以,卓长根只好在暗中叹息,在他人面前,表现得毫不在乎,若无其事,在马金
花的面前,尽管心绞成一团,可是还得装出一副倔强的神情来。

    九十三岁的卓长根,叙述他少年时的情史,他双眼炯炯发光,神情又兴奋又伤感,
声音充满了激情。他的这种神态,谁都可以看得出他当年心中对马金花的暗恋,是如何
之甚。

    白素在听到这里时,轻轻叹了一声:“卓老爷子,这是你自己不对,你总不能叫她
先向你开口。”

    卓长根伸出他的大手,在他自己满是皱纹的脸上,重重抹了一下:“是她不讲理在
先,她要问的话,我根本不知道,她爱不讲话,只好由得她。”

    我对著这个耿直的老人,又好气又好笑,他心中分明对当年的这段暗恋,极之在乎
,可是一直到现在,他还是要装出若无其事。

    他本来要向我们讲他心中的一个“谜团”,可是一讲到马金花,他却连说她,带说
自己,扯了开去,说了那么多。

    由于卓长根和马金花之间的感情纠缠,和以后事情的发展,有相当大的关系,而且
过程也十分有趣,所以我不嫌其烦地记述了下来。

    白素当时又摇著头:“对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讲一句话,根本不是困难的事,就算
你讲了,她不睬你,反正已讲了一句,再讲几句,也就更加不是难事。”

    白素看出卓长根十分豪爽,所以她也不转弯抹角,毫不客气地责备他。卓长根一听
,先是呆了一呆,接著,就扬起手来,“拍”地一声,在他自己的光头之上,重重打了
一下。他那下下手还真重,把我和白素吓了一大跳。

    他一面打自己,一面骂:“猪,真是猪,我怎么没想到?”

    说著,他又再度扬起手来去打自己,我叫:“老爷子。”一面叫著,一面疾伸出手
去,抓向他的手腕,不让他自己打自己。

    可是我的手才一伸出去,他手腕陡然一翻,反向我抓了过来,应变之快,出乎我的
意料之外。我一缩手,他斜斜一掌,向我砍来,我趁机翻手,和他的手抓在一起,两个
人都不约而同,较了一下劲。

    我真的未曾想到,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还会有那么强的劲道,我并没有用全力,
看卓长根的神情,他也没有用全力,可是也已经令我感到他力道的强劲。接著,他突然
一缩手,想把我拉向前去,我几乎站立不稳。

    我总算应变得快,连忙沉气扎马,总算稳住了身子,没给他拉了过去。

    卓长根哈哈一笑,松开了手,我由衷地道:“老爷子好功夫。”

    卓长根笑道:“不算甚么,自小就练的,谁都会几下子,金花姑娘的武功,就比我
高。”

    他提到武术修为,仍然不忘记马金花,令得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有点忍俊不禁
。卓长根有点忸怩,叹了一声:“或许是由于不讲话的时间太久了,每多一天不讲话,
就觉得更不好意思讲。当时,如果第二天我就开了口,事情也许不会那么僵。”

    白素笑了一下:“那毕竟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们,马金花莫名
其妙失踪了五年之久,就是在那次放马时失踪的?”

    卓长根现出了十分惘然的神情来:“是的,这个疙瘩,一直存在我的心里,我……
我……”

    他讲到这里,可能是由于太激动了,竟然讲不下去,他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
气。

    我道:“老爷子,你心中的谜团,应该有两个,一个是马金花的神秘失踪,另一个
谜团,应该是令尊的神秘失踪。”

    卓长根怔了一怔,像是他从来也未曾想及过这个问题一样:“我爹?他可不是失踪
,他要到一个地方去死,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当然是他已到了那个目的地
,而且,已经死了。”

    我摇了摇头:“不那么简单,其中一定还有许多曲折,当时的搜索,是不是够彻底
?”

    卓长根又用他的大手在脸上抹了一下,神情沉重,过了一会,才道:“彻底之至,
甚至后来找金花姑娘的那次搜索,也不过如此。马场主真是对得住我爹,在找不到他之
后,他还派了很多人出去──”

    马醉木在卓长根的父亲失踪之后,凭他的地位,组织了搜索队,可是这个人,消失
得无影无踪。于是马醉木又派了一大批人出去,去调查卓长根父亲的过去,一个四十出
头的人,一生之中,总会和别人有过接触。他曾对马醉木说过,十年之前发生过一件事
,如今非去就死不可,查明那是一件甚么事,事情就多少可以有点眉目。

    这项调查工作,做得十分彻底,而且在开始的时候,进行得也算是顺利。

    卓长根的父亲是养马的好手,长期在蒙古草原上活动,而蒙古民族是爱马,内蒙草
原上各部落的王公和首脑,都对他十分礼遇,他只说自己姓卓,从来也没有向人提及过
自己的名字。

    蒙古人上下,都对他十分尊敬,一致称呼他“卓大叔”。卓大叔曾在好几个部落中
生活,在达里湖边住的时间最久,长达三年,在那里娶妻生子,娶的是克什克腾旗中最
漂亮能干的一位蒙古姑娘。蒙古姑娘一般来说,很少嫁给外族人,但是由于他养牧马匹
的才能实在太出色,所以不被当作外人,克什克腾旗的旗主想把他留在旗里,这才有了
这宗婚姻。

    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了卓长根,可是三年一过,他却坚决要离开,因为那位蒙古姑
娘  他的妻子  得病身亡,他感到十分伤心,不想再留在伤心地。

    从此,他就带著小卓长根,一直在草原上,从这里走到那里,也带著他精心培育出
来的良种马,而且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种马,给各处的蒙古养马人去配种。

    所以,卓大叔的名头,在内蒙草原上,极之响亮。打听起来,十分容易,而且只嫌
搜集到的资料太多。

    可是调查他的过去,却发现了一桩怪事。

    卓大叔那么出名,一直可以追查他带了一百匹马,带了卓长根到马氏牧场来。往上
推,可以推到他十年之前,在克什克腾旗出现,结婚,生子。但是再向前追查:他在克
什克腾旗出现之前,在哪里,干甚么的?是甚么出身的?却全然无可追寻,不论如何追
查,一点线索也没有。

    十年之前,突然出现,十年之后,突然消失。在他出现之前,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
来,在他消失之后,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个人,有那么超卓的养马才能,固然要天生爱马,有和马匹之间沟通的天生本领
,但是各种各样的技术,决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养出来,必须是经年累月严格训练的结
果。

    那也就是说,卓大叔之前,也必然是一个牧马人,不可能从事别的行业。而且绝对
可以肯定,他早就是一个十分出色的牧马人!马醉木认为,一定可以把他的来历找出来
,就算他曾经改名换姓,但是相貌改不了。就算他连相貌也能改变,他那种养马的手法
,也必然传诵在他工作过的牧场。于是,第一阶段的调查工作再度展开,所有的人,以
为一定很快就有结果,在时间上,恰好是十年,人人都猜想,卓大叔多半是在十年之前
,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所以才到了内蒙古草原。

    十年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以他那种出色的牧马人,只要曾在牧场生活过,人家一定
会记得他。所以,派出去调查的人,先在附近的大小牧场中去问,渐渐地,越问越远,
一直扩展出去,直到南到河南南部,东到山东沿海,北到外蒙古,西到天山脚下,问遍
了大大小小的牧场,找遍了所有可能养牧马匹的大小部落,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卓大叔的


    那真是怪诞之极!这个人是哪里来的?总不会是从江南水乡来的吧?

    虽然江南也有人养马,但是决不会有这样一个连蒙古人也奉若神明的养马好手。

    经过了将近两年的调查,所得的只是卓大叔十年内生活情形,那十年中,他的生活
情形,详细得不能再详细。但是在十年之前,却半点也查不出来。

    马醉木无可奈何,把卓长根叫到了面前,先和卓长根对喝了三碗酒,再把这两年多
来,调查他父亲来历的经过告诉他。然后才问:“你爹在克什克腾旗出现之前,究竟是
干甚么的?”

    卓长根的回答,令马醉木啼笑皆非,他楞头楞脑地道:“那我怎么知道?那时我还
没有出世。”

    马醉木“吓”地一声:“他难道没有对你说过他的过去?”

    卓长根摇头:“没有,爹很少说他自己,总是说妈妈是怎么漂亮,怎么能干……爹
根本没有说过他自己甚么,我也没有问过他。”

    马醉木叹了一口气,真正无法可施。

    我听到这里,大声道:“老爷子,这不是很对劲吧,你们父子两人,相依为命,他
一定对你说他自己的过去的,一定会说的。”

    卓长根大有怒容:“我说的是实话,真没说过。”

    白素忙打圆场:“老爷子说没说过,一定是没说过。”她说著,又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苦笑了一下,但仍然咕哝了一句:“你不问,这也说不过去。”

    卓长根叹了一下:“那时我年纪还小,不懂得那么多,等到我渐渐长大,想问,也
不知道去问甚么人了。”

    他的语调之中,充满了伤感的意味,我摇著头:“那位马场主的做法,也不是十分
对,应该著力于去调查他到哪里去了,而不应该去调查他是从哪里来。”

    卓长根只是简单地回答:“他尽了力,我们大家都尽了力。”

    我还想说甚么,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不要乱说话,所以我想了一想才开
口:“一个人,可以来自任何地方,中国地方那么大,他从哪里来,无从调查。”

    卓长根缓缓地道:“他不可能从很远的地方来,因为在克什克腾旗,第一个发现他
的人和他交谈,他说的话,是地道的陕甘土腔。就像我现在说的。小伙子,听说你对各
地方言都很有研究,你学句我听听。”

    陕甘一带的语言,基本上是黄河以北的北方语言系统,但是另有一股自己的腔调,
我就学了几句,卓长根呵呵笑了起来:“学是学得很像,可是一听就听出,那是学的。


    我有点不服气:“第一个见到令尊的人,对辨别语言的能力十分高强?”

    卓长根点头:“是,他是一个马贩子,陕西人,经常来往关内外。”

    我望著他,白素说道:“老爷子,你后来又到克什克腾旗去调查过?”

    卓长根点头:“是,我是半个蒙古人,我的外婆还健在,舅舅也在,我在十五岁那
年,曾离开马氏牧场,回到克什克腾,去看他们,同时,也想进一步知道我爹的来龙去
脉。”

    我问:“你有甚么发现?”

    卓长根皱著眉:“问下来,第一个遇见我爹的,我已经说过了,是一个马贩子,那
个马贩子……后来我也找到了他,他详细说了怎么遇上我爹的经过。”

    我和白素都十分感到兴趣,卓长根的父亲,真可以说是一个神秘人物,没有人知道
他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充满神秘气氛,第一个见到他的人,自然十分重
要。

    我来不及地问:“那马贩子说当时的情形怎么样?”

    蒙古包中的每一个人神情焦急,部落的首脑全在,马贩子江忠也在,他更是愁眉苦
脸,因为上个月他拣定了的一群马,都患了病。

    草原上,最怕牲口生病,不怕人有病。人生病一个一个生的,而牲口生病,一群一
群生,几千匹马的马群,可以在三四天之内,全部因病死亡,使牧马人多年的心血,一
下子就变得甚么也没有!

    江忠来了两天,一切都准备好,准备把马群赶到关内去,可是马群却生起病来,部
落中擅于医治牲口的人,甚至说不出马群患的是甚么病,对横卧在地上,看来奄奄一息
的大量马匹,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大家在商议著如何对付,可是谁也想不出办法,江忠叹了一声:“各位,这是老天
爷和我们作对,看来,马群没有希望了,我付的订金也不敢要了,大家都受点损失吧。
”蒙古民族做生意,十分诚实,部落的首脑摇头:“不,没有马交给你,怎能收你的钱
,我们会把订金还给你。”

    江忠叹了一声。本来,这一批好马,他预算可以给他带来很大好处,这时自然也泡
了汤,他心中在打算著,是不是再到别的部落去看看,可以买些马进关,总比白跑一趟
的好。

    而就在这时候,蒙古包外,传来了一阵吵闹声,江忠听到有蒙古话的骂人声,也听
到了一个人,在用他的乡音在大声叫著:“你们算是甚么养马人?那么多马病了,你们
只在病马旁边坐著,一点不想办法?”

    被这个人骂的蒙古人,正因为马群生病而气苦,双方之间的言语也不通,骂声又响
起,而且,很快地就变成了打架。

    江忠和几个部落的首脑,奔出蒙古包去,看到至少有六七个小伙子,正围住了一个
人在动手。

    那人的个子十分高大,蒙古人擅长摔跤,可是六七个人对付一个,却一点也讨不了
好去,那人腿长手大,身手不是很灵活,可是他高大的身躯,却壮健无比,两个蒙古小
伙子,一边一个抱往了他的腿,想把他扳倒,他却屹立不动,一伸手,抓住了那两个小
伙子的背,反倒把那两个小伙子硬抓了起来,令得那两个小伙子,哇哇大叫。

    江忠奔了过去,叫:“别动手,别动手。”

    部落的首脑也喝退了那些小伙子,那人挺立著,看起来,约莫三十上下年纪,身上
的衣服,样子十分奇特,宽大,质地十分粗糙,他站定了之后,气呼呼向江忠望来。

    江忠看出这个人的神情,有一股相当难以形容的尊严,他一生做买马的生意,见过
不少人,江湖手段十分圆滑,连忙向那人一拱手:“朋友你是  ”

    那人皱了皱眉:“我是养马的,刚才我看到马圈子里的马,全都病了  ”

    他说著,向不远处的马圈子指了一指:“你们怎么还不去医治?那种病,七天准死
!”

    江忠喜出望外:“我们不去医治?我们正为这些病马愁得要死了,朋友,你能治,
请你大发慈悲吧。”

    那人咧嘴一下:“原来你们不会治!真是,怎么不早说,快去采石龙芮。”

    江忠知道“石龙芮”是一种草药,在草原上到处可以采到,他忙把那人的话翻译了
一下,从蒙古包中跟出来的人中,有几个是专擅医治马匹的,一听了之后,就“啊”了
一声,其中一个道:“石龙芮只医马疮,这些病马  ”

    那人显然不懂蒙古话,神情焦急地催:“你们还等甚么?”

    江忠又把那句话译了给那人听,那人挥著手:“石龙芮的叶,大量,熬水,趁温,
灌给马饮,一日三次,第二天就好,照我的话去做。”

    他说话时,有一股自然而然的权威,江忠把他的话转达了,部落的首脑立时大声喝
著,几个小伙子飞奔著去传话。

    当天晚上,部落中人人忙著,打熬成了青绿色的药液,灌进病马的口中,第二天一
早,病马已经有了起色,可以站起来了。第二天傍晚,病马已能长嘶踢蹄,可以喂草料
了。

    江忠对那人佩服感激得五体投地,不住卖交情,可是那人并不很爱说话,只是道:
“我姓卓,是一个养马人。”

    江忠立时改口,称那人为“卓大叔”,以表示他的尊敬。后来在蒙古草原上,人人
都叫那人为“卓大叔”,就是首先由江忠叫出来的。

    卓长根找到江忠的时候,江忠对那第一次的印象,十分深刻:“你爹简直是救了我
们,你想想,蒙古人怎么肯让那么好的牧马人离开?当时就替他专搭了一个蒙古包,要
甚么有甚么,你爹就这样在克什克腾旗住下来,后来,还娶了旗里顶尖的姑娘,这才有
了你,你现在长得那么高大了,真像你爹当年,甚么?你爹失踪了?那怎么会,自从你
妈死了,他不是一直在草原上养著马?”

    卓长根并没有向江忠说他父亲如何失踪的经过,只是问:“你和各地的马场都有联
络,难道就没有去打听一下,我爹是从哪里来的?”

    江忠道:“怎么没有,那次我赶了马群进关,对很多人说起,有那么一个养马的好
手,本来不知是在哪一个牧场,怎么会把他放走?可是怪的是,说起来,竟没有一个人
听说过有你爹这一号人物。”

    卓长根苦笑了一下,他父亲的来历,马醉木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查不出,江忠当时
也留意过,也同样没有人知道。

    卓长根没有再问甚么,他在他外婆家里住下来,他那时虽然只有十五岁,可是在养
马方面的非凡才能,已经令人刮目相看。他对自己的母亲,一点印象也没有,由于他自
小在草原上到处流浪,蒙古各族的语言,他都十分精通,所以,当他的外婆,一把眼泪
,一把鼻涕,向他叙述他母亲是如何美丽能干,卓长根完全可以听得懂。

    老外婆那年已经快七十了,卓长根陪了她几天,从她的口中,得知了很多母亲和父
亲的事,短暂的婚姻生活十分甜蜜,老外婆欷歔地说著:“可惜时间太短,你娘死了,
你爹伤心得甚么似的,亲自把她葬了。你爹有一块白玉,一直不离身佩带著,他要带你
离开,把那块白玉解下来给了我,说是他令我失去了一个女儿,他心中也很难过。唉,
那是天命啊,还能怪谁?这块白玉,我倒一直留著,你来了,就给你吧。”老外婆手发
著颤,取出了一块长方形的白玉来,交给了卓长根。

    卓长根当时就感到,这块父亲一直佩戴在身边的白玉,可能和他的来历有关,所以
当时就收了下来,也一直佩带在身边。

    那是一块质地极佳的白玉,纯洁通透,一点杂质也没有,整块玉温润得像是具有生
命。玉大约有十二公分长,八公分宽,相当厚,厚度约莫是一公分,上面有著刻工十分
古朴的虎纹。

    卓长根讲到他的外祖母把这块白玉给他,就把那块白玉,取了出来,交给我和白素
传观,所以我才能把它的形体详细描述。

    那真是一块上佳的美玉,白素轻轻抚摸著它:“这种形状的古玉,有一个专门名称
,叫‘勒’,一般来说,形体不会那么大,我看这是战国时期的东西,不知道老爷子有
没有拿去给识玉的人看过?”

    卓长根笑了起来:“小女娃,你的话,已经证明你是一个识玉的人。”

    白素一时之间,可能不能适应“小女娃”就是她,所以呆了一呆:“这种方勒,古
人用来作佩饰,这件玉器的最早的主人,一定地位十分高,不然,怎能佩这样的美玉?


    卓长根连连点头:“小女娃说得对,我问过不少人,也曾到著名的古玩店去问过,
北京一家大古玩店,一见就问我是不是肯出卖,一开口,就是三千大洋。我说不卖,他
们就问我是哪里来的,我说是父亲的遗物,他们不信,说这样的玉器,是古玉之中最珍
贵的,不会落在普通人的手中。”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可是,那又的确是我爹留下来的。虽然他是一个那么出
色的牧马人,可是这东西和他的身分也不相配,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

    我在白素的手中,将那块白玉接了过来,真是一块好玉,上佳的美玉,有一种十分
迷人的力量,叫人迷恋于它的质地和颜色。中国人一直相信玉可以辟邪,可以带来好运
,象徵著君子和忠贞,当然大有原因。

    我道:“你得到了这块白玉之后,一定曾花过不少功夫去追索它的来历。”

    卓长根点头:“是,所有的人都认定这是一块古玉,是战国,秦代的古物。”

    白素侧著头,想了一想:“奇怪,一般来说,质地越是纯洁的白玉,在入土之后,
就越容易产生各种颜色的斑迹,这块白玉,看起来未曾入过土。”

    卓长根“嗯”地一声:“是,也有人对我这样说。当时我认为这块白玉,可以助我
查出爹的来历,但结果还是没有用。我回到了牧场,和马场主提起,他见了那块玉,爱
不释手。当时金花也在旁,她也喜爱不已,唉,当时我若是说:金花,你喜欢,就给了
你吧。她一定会要的,那就好了。”

    九十三岁的卓长根,又说到了他少年时的情爱纠缠上去了,我笑著:“老爷子,该
回头说说那次放马出乱子的事了,马金花就是那次失踪的?”

    卓长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捏著拳,在自己的额角上轻轻地敲著,像是藉助这样
的敲动,就可以把往事一点一滴,全都敲出来。

第三部:马金花离奇失踪

    经过整顿之后,卓长根一声呼啸,带著其余的牧马人,一起疾驰向前。

    这时,他们都说不上人强马壮,事实上,刚才的飞驰,已经使人和马都精疲力尽,
可是他们还是把身体的每一分力量都榨出来,策马前驰。

    卓长根的心中极焦急,他和马金花虽然一直不讲话,可是心中对马金花的爱恋,却
越来越甚,这种难以宣泄的、埋藏在他心底深处的爱情,使他感到极其痛苦。

    当时,二十骑虽然一起出发,但卓长根很快地又把其余人抛离。

    他向前飞驰,心忧如焚,因为前面,马群和马金花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他全然无法
想像,但是,他心中也有一个秘密愿望,追上去之后,只要见到了马金花,他就一定会
打破多年来的僵局,不但要对她说话,还要紧紧地拥抱她。

    一口气驰出了将近二十里,未见马群的踪迹,卓长根已经全身都被汗湿透,向前看
去,前面有一些起伏的小土冈,他拣了一个比较高的土冈,驰了上去,才一到达冈子上
,他就大大松了一口气。

    那群马儿,就在前面的一片草地上,看来十分正常,有的在小步追逐,有的在低头
啃草,有的在人立跳跃。马群原来已经停了下来,难怪伏地听,也听不到马蹄声。马群
既然已被控制了,那么马金花自然也没有事了。

    卓长根心跳得十分剧烈,他回头看,其余人还没有追上来,要是人一多,他的秘密
心愿,更难以实现,趁现在冲下去,他有机会可以和马金花单独相处,那才是好时机。

    一想到了这一点,卓长根兴奋得大叫了一声,一抖缰绳,就向冈子下直冲了下去,
至多两三里的距离,一下子就冲到了近前。

    他在向下冲的时候,已经在大声叫著:“金花!金花!”他要先叫起来,因为他实
在不能肯定,在见到了马金花之后,是不是还有勇气叫得出口。

    他策骑冲进了马群,引起了马群中一阵小小的骚动,有十来匹马,被他冲得向外四
下奔了开去,但是奔不多远,也停了下来。

    卓长根一眼就看到了马金花的那匹“小白龙”,虽然马群之中有著不少白马,但是
再也没有一匹,像这匹白马那样白,在阳光之下,小白龙的一身白,简直耀眼,小白龙
正在低头啃著草,卓长根直冲到了小白龙的近前,才勒定了缰绳,他仍在叫著:“金花
!”

    他得不到回答,这令得他在刹那之间,感到了极度的气馁。

    经过了那么多年,他终于鼓起了勇气,要打破他和马金花之间的僵局,可是他得不
到回答。马金花根本不睬他,说不定就在他身后,用她那种高傲的神情,在对他发出冷
笑,在讥嘲他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口的话不算数。

    卓长根身上的汗,一下子全变成了冷汗,小白龙在,马金花一定不会远,她就躺在
草地上?卓长根慢慢转动著身子,他没有勇气见到马金花,可是他知道,这场羞辱是免
不了的。

    但是,他没有看到马金花。

    除非马金花有意躲起来,不然,卓长根一定可以看到她。草地上的情形,一目了然
,但是他没有看到马金花。

    其余牧马人正向这里驰来,蹄声已经可以听到,而且在迅速接近。卓长根硬著头皮
,大声道:“好,算我输了,是我向你先说话,你躲在哪里,出来吧。”

    他的话,仍然未曾得到回答。

    这时,卓长根半分也没有想到马金花会就此失踪,他还以为马金花根本不肯原谅他
,存心要他在许多人面前栽一个大觔斗。

    他叹了一声,心中十分难过,人在马上,像是僵硬了一样。他这样发呆的时间并不
长,那十九个被他抛在后面的牧马人,已经相继赶到。

    一看到马群在草地上的情形,人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或许由于刚才的心情实在
太紧张,一见到马群平静地在草地上,一时之间,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没有人想起,到
所有的人全到齐,才有一个人突然想了起来,大声问:“咦,金花姑娘呢?”

    这一问,令得人人都为之一怔,一起向卓长根望了过来,因为他第一个赶到,应该
知道马金花在甚么地方。卓长根避开了各人的眼光,语音生硬:“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众人又呆了一呆,卓长根和马金花之间的别扭,人尽皆知。立时有人想到,马金花
或许是不愿意单独和卓长根相处,所以卓长根一到,她就避了开去。可是这样想的人,
立时又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对,因为小白龙在,马金花不会走远。

    小白龙是马金花的命,甚至夜间,小白龙不是在马厩,而是在她闺房的外间。而草
地上看过去,看不到有人,几个人大声叫著,几个人策骑向前驰,去看看马金花是不是
到了附近的一条小河边上。

    马金花却一直没出现。

    开始,没有人紧张,但随著时间慢慢过去,马金花仍然没有出现,人人都感到事情
有点不对头了。尤其是卓长根,他甚至抓住了小白龙的马鬃,大声问:“金花姑娘到哪
里去了?”

    小白龙的嘴移动著──可惜它不会讲话,不然它倒一定会说出马金花到了何处。

    有几个比较老成一点的牧马人围在卓长根的身边,卓长根沉声道:“先把马群集中
起来,这只要四个人就够,其余的人,两个一组,跟我去找金花姑娘。”

    十六骑,分由八个不同的方向驰出去,卓长根和一个牧马人驰得最远,虽然明知马
金花不会走得太远,可是他们还是驰出了六十多里才折回来。

    他们回到那片草地,又有三二十个牧马人赶到,太阳快下山,人人面面相觑:马金
花还是踪影全无!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令得人人犹如置身恶梦,马金花不见了,她的马在,她人不
见了!

    卓长根焦急得像是疯了,在暮色渐浓时,他又下令:“我们再去找,派人到牧场去
,报告场主。”

    两个人立时出发,卓长根等几十个人,又四下散开,天色迅速黑了下来,所有的人
,都疲累不堪。可是马金花踪影全无,这些人,宁愿自己累死,也要找下去,不能让马
金花就此失踪。

    卓长根又回到那片草地,燃起了好几堆大篝火,时间早已过了午夜,快天明了。马
醉木和几个得力助手,也已经赶到,聚集在篝火旁少说也有一二百人,火光闪动,映在
他们充满了焦虑神情的脸上,没有一个人出声。

    卓长根看到马醉木站在小白龙的面前,盯著小白龙,如同泥塑木雕。

    卓长根下了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到了马醉木的身前,马醉木的声音,低沉得
骇人,多少年来,卓长根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声音讲话,他在问:“金花她能到什
么地方去?”

    他这样问著,才缓缓抬起头来,望向远方,也不知道他在看甚么,远方起伏的山影
,在黑暗之中看来,十分神秘。

    卓长根感到喉间像是有甚么东西塞住了一样,马醉木的问题,他要是能回答得出来
,那倒好了。

    卓长根没有回答马醉木的问题,只是把他如何追上来,一上了冈子,就看到了马群
的经过,讲了一遍,他的声音像是被甚么力量撕碎了,听起来十分怪异。

    他道:“我冲下来时,一直在叫她,场主,我决定要叫她,可是她却不在,我想她
听不见……我在叫她了。”

    马醉木陡然震动了一下,双眼之中,像是要喷出火来:“小子,你这样说是甚么意
思?”

    卓长根给他一喝,只是挺立著,不再出声,马醉木出声叫著:“金花不会死,她一
定是跑开了,到甚么地方去,说不定我们回去,她已经在家!”

    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他讲的话,别说人家不会相信,根本连他
自己也不会相信。

    马金花上哪里去了呢?搜索再开始,由马醉木亲自率领,马醉木虽然因为变故而有
点失常,但是处理起事情来也还有条不紊。他要卓长根那一批人,就在草地上休息,他
带著新赶来的人去搜索。

    马醉木的搜索队,到中午时分才回来。这时,消息已经飞快地传了开去,附近凡是
和马氏牧场有关的人,都赶到了这片草地来。马氏牧场的信鸽,全放了出去,通知所有
和牧场有联系的地点,留意马金花的下落。

    马醉木在中午回来时,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看来十分骇人。

    他一下马,就被将近二十来个人围往,围上来的人,都是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分地位
,可以和马醉木议事,其余的人,都远远站著。

    马醉木打开一壶酒,站著,大口大口地喝,酒顺著他的口角,直流了下来。等他喝
够了,他才开口:“金花会落在哪一股土匪手里?”

    这个问题,卓长根也想到过了,马氏牧场和附近一带的股匪,曾经有过你死我活的
剧斗,一直是马氏牧场占著上风,去年中条山的那一帮土匪,被马金花奇兵突袭,完全
消灭,土匪闻风丧胆,哪里还敢在马氏牧场的势力范围之内生事?所以他一想到,立时
就否定了,这时,他沉声道:“只怕没有什么土匪敢。”

    马醉木问:“小股的呢?”

    卓长根道:“十个八个小股土匪,金花姑娘一个人足可以应付过去。”

    各人都同意卓长根的话,想要马金花就范被擒,那非得有一番惊天动地的恶斗,可
是小白龙和马群好好地在,草地上连一点争斗的迹象都没有。

    马醉木苦笑,这一天一夜下来,他好像老了不知道多少,同样的话,他已经问过了
不知多少遍,这时他又问了出来:“那么,金花到哪里去了?”

    马金花究竟到甚么地方去了,各种各样的可能,都被提了出来,但没有一样可以成
立,到最后,各方面的消息都传了来:没有马金花的踪迹,那是又是午夜时分,一个大
家都想到,但是谁也不敢讲出来,最可怕的一个可能,终于有人先说了出来。

    一个牧马人用颤抖的声音道:“金花姑娘会不会……在马群……疾奔时……被撞跌
了下来?”

    在这个牧马人提出了这一点之后,草地上静到了极点,只有篝火发出必必剥剥的爆
裂声。马醉木首先狂叫了起来:“不会!”

    卓长根也跟著叫:“不会!”但是在他们两人叫了“不会”之后,却又是极度的静
寂。

    当然,没有人希望有这样的事发生,但是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可能。而如果是
这样,那么,马金花整个人,在马群的践踏之下,可能早已变得不存在了。

    卓长根想到这一点,身子不由自主发著抖,但是他还是竭力镇定:“好,天一亮,
我们循回路去找,总有一点甚么剩下的  ”

    卓长根的意思是,就算马金花已惨死在马蹄之下,被几百匹疾驰中的马踩踏成为甚
么都不存在了,总还有点东西、迹象可以留下来的。可是他的话还未讲完,一个人扑了
过来,他脸上已中了重重的一拳,那一拳,令得他跌倒在地,当他一跃而起,看清了打
他的是马醉木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抹去了口角处涌出来的血。

    马醉木厉声说:“谁也不准那么说,金花不会死。”

    他叫了那句话,这个铁打一样,受尽人尊敬的好汉,身子突然一个摇晃,向下便倒
,昏了过去。

    那么一个强壮的人,天神一样的人,居然也支持不住!这对于在马醉木周围的人来
说,又是一件不可恩议的事,连他几个得力的老手下,也慌了手脚,还是卓长根比较镇
定,一面扶他起来,一面指挥著,用冷水淋泼。

    马醉木醒过来,卓长根就在他的面前,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拿酒来!”

    一皮袋烈酒,传到了他手中,他仰著脖子,啯嘟啯嘟,一口气把一皮袋酒全都灌了
下去,然后,用充血的双眼,盯定了卓长根:“长根,你一定要把金花找回来。”

    卓长根沉著地答应著,虽然这时,他自己也心乱如麻:“马场主,一定,一定要把
金花找回来。”

    马醉木又说了第三句话:“拿酒来。”从那天开始,马醉木似乎不会再说别的话了
,他终日在醉乡之中,难得有一刻清醒,他总是用充满了期待的眼光,望著他身边的人


    不论在他身边的是甚么人,都知道这个豪爽勇敢,正直侠义的好汉,希望他能听到
有关他女儿的消息。

    每一个人,都不知多么希望能把好消息带给他,可是马金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用
尽了方法,不知许下了多大的赏金,不知联络了多少人,一点消息也没有。

    所以,马醉木难得一刻清醒,望向各人,没有人敢和他的眼光接触,人人都避开了
他这种目光。于是,马醉木也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就会用被烈酒灼伤了的嗓子,
哑著声音叫:“拿酒来。”

    一个人的伤痛,竟然可以到这种地步。他疼女儿,那人人都知道,但是直到这时,
才知道他疼爱女儿的程度,是如此之深,至于马金花的母亲,仍然一言不发,只要她醒
著,她就用她那纤弱无力的手,握住了马醉木的粗糙的厚实的大手,望著她的丈夫,默
默垂泪。

    只有一次,她对著卓长根讲了几句话:“长根,金花这孩子,知道她爹怎样疼她的
,她决不会无缘无故不回来,她……一定死了。”

    卓长根当时,伤痛的程度,不会在马醉木之下,他情绪激昂地回答:“不,金花不
会死。”

    金花她妈泪如雨下:“她要是没有死,又不回来,那一定不知落在甚么人手里,苦
命的金花……她爹一辈子又没有做甚么坏事……。”

    女人总是这样子,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农村妇女,遇到了惨痛的变故,除了埋怨命运
之外,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发泄她们的悲痛。

    那是卓长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金花落在坏人手里!一个像马金花那样,如花似玉
的美丽少女,如果落在坏人手中,而又失去了抵抗能力,会发生一些什么事,实在是一
想起来,就会令人发疯!卓长根当时就叫了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马金花失踪,马醉木不敢面对现实,终日沉醉,马氏牧场中的事,大多落到了卓长
根的身上,卓长根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一刻空闲,但是他只要一有空,就会骑著小白龙
,驰到那个土冈子下的草地,停下来,对小白龙讲上半天话,希望小白龙能指点他,告
诉他,马金花究竟是到甚么地方去了。

    当然,他得不到任何回答。

    卓长根叙述到了这一段,伸出蒲扇也似大的双手,掩住了脸。那已是四分之三世纪
以前发生的事,他直到现在,讲起来仍然掩不住心中的伤痛,可知他当时所忍受的痛苦
的煎熬,是如何之甚!我和白素,在他一开始讲述之前,他已经告诉了我们,马金花神
秘失踪了五年,五年之后,神秘失踪的马金花又出现了。

    卓长根何以在提往事之际,还那么伤痛?是不是马金花回来之后,事情又有曲折?

    (如果讲一个失踪故事,一开始就说一个神秘失踪的人五年后又出现,似乎不是很
好的讲故事手法,因为没有了“悬疑”,结果早知道了。)

    (但是,卓长根不是讲故事,他讲他自己的经历。)

    (而且,即使卓长根是在讲故事,他也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他不去学那些庸手,
故意卖甚么关子,弄甚么悬疑,一早就把结果告诉了人,可是听的人却更要听下去,五
年之后怎么样了?马金花再出现之后发生了甚么事?这五年之中,她在何处?)

    我当时就是这样,卓长根突然双手掩面,停了下来,我心中不知道有多少疑问要问
他,偏偏白素又在一旁,连连施眼色,作手势,叫我不要打扰,急得我搔耳挠腮,坐立
不安。

    就在这时,白老大提著一大串葡萄,走了进来,看到了卓长根的情形,就“哼”地
一声道:“老家伙又在想初恋情人了?”

    卓长根没有甚么反应,白素却努力瞪了她父亲一眼。白老大指著白素,笑道:“他
的故事之中,最动人的部分,就是那个马场主在女儿失踪之后的伤痛。小素,要是当年
你忽然失踪了,我也会那样。”

    白素有点啼笑皆非:“你说到哪里去了。”

    我趁机问道:“马金花失踪了五年?她后来又回来了?她到底上哪里去了?”

    白老大“哦”地一声:“他还没有讲到这一点,小卫,你不觉得,他的故事之中,
最奇特的一点是  ”

    我忙说道:“我只想知道马金花  ”

    白老大也打断了我的话头:“小卫,别听他把他的小情人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
他的小情人,那个马金花,今年已经九十一岁了。”

    我想分辩几句,但是一想,辩也辩不清楚,我确然因为卓长根的叙述,而在关心马
金花的一切。我只好道:“她……当时不是九十一岁。”

    白老大向白素作了一个鬼脸:“小素,你说说,最奇特的一点是甚么?”

    白素立时道:“是卓老爷子的父亲。”

    白老大用力一下,拍在桌上:“照啊!他的父亲来无影,去无踪,又有那么大的本
领,小素,你看他像是甚么人?”

    白老大在这样问白素的时候,却斜著眼向我望来。白素立时道:“倒有点像某喜欢
执笔记述一些怪异事件的人笔下的外星人。”

    白老大爆出了一阵大笑声:“甚么有点像,简直就是。”

    他们父女两人,一搭一挡,这样调侃我,我除了跟著他们笑,难道老羞成怒不成?
不过我还是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白老大笑道:“当然有可能,他,这老家伙是外星人和蒙古人的后代,小卫,我记
得你记述过一件外星人和地球人结婚生子的故事?”

    我有点无可奈何:“是的,记述在‘尸变’这个故事之中。”

    白老大故意压低了声音:“那故事中的那个外星杂种,结果怎么样了?”

    我苦笑,向卓长根看去,卓长根仍然双手掩面,一动不动地坐著,我倒真是压低了
声音:“那个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变成了不可救药的疯子。”

    白老大又指著卓长根:“可是老家伙却一点不疯,你可以好好以他为研究的对象。


    卓长根在这时,陡地放下手,挺直了身子,叱道:“小白,你放完屁没有?”

    白老大瞪著眼:“我对你说,你那个来历不明的父亲,是外太空来的,你当时想不
到,后来你又曾好好去念过一点书,现在应该明白了。”

    卓长根原来后来曾“好好去念过一点书”,我知道白老大自己本身,有多个博士的
衔头,他肯说一个人曾“好好念过一点书”,那一定是十分艰苦的一个长时期的求知过
程。

    卓长根摇头:“从你第一次向我提出这一点起,我就不相信,但是我还是作了最彻
底的检查,结果是,我的生理构造,完全正常。”

    白老大眨著眼:“或许,那外星人的生理构造,本来就和地球人一样?”

    卓长根看来很气愤,在这种情形下,我根本不便表示甚么意见,白素摇著头:“爸
,你胡扯些甚么,听老爷子讲下去。”

    白老大摆著手:“我才不要听,他那个初恋情人,失踪了五年,一点也不稀奇,没
有甚么神秘,是叫外星人抓去了。”

    卓长根发出了一下闷吼声,对白老大怒目而视。白老大却毫不在乎地摊著手。我生
恐这两位老人家之间的友情虽笃,但也难免会在这种情形下起冲突,所以忙道:“还是
听老爷子说下去的好。”

    白老大笑著:“老不死,我没说错吧,这两个小娃子,会听你的故事,哦!对了,
他那块白玉,你们见过了没有?”

    我和白素一起点头。白老大的神情,也不再那么胡调,他侧著头:“这块白玉,是
十分奇怪的另一点。那么质地纯正的白玉,古代极其罕见,一有发现,普通人不敢保留
,大都是献给当时的君主,那是宫廷中的东西。”

    我道:“就算是属于当时君主,流传至今,也没有甚么特别。”

    白老大道:“这块白玉,我曾经花过一番工夫研究,雕刻在两千两百年前完成,大
抵是春秋战国,秦始皇的时代。而且这块白玉未曾入过土,一直在活人的手中流传,这
一点也相当罕见,一般来说,这样的美玉,都会陪葬,因为古人相信美玉会使死人的灵
魂得到好运。还有,上面刻的是虎形纹,若是君主自己佩戴,不会刻虎形纹,大都刻龙
形纹或夔形纹。”

    我摊了摊手:“我看不出致力研究这块白玉,有什么大作用。”

    白老大用手指著自己的右额:“这是我的判断,小卫,我年纪虽然大,头脑并没有
退化,我感到,这块白玉,是一个重要的关键。”

    我没有再说甚么,但是心中并不以白老大的话为然。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皱著
眉在思索。

    (后来,事实证明白老大的话,十分有道理,那块看来和整件事并没有甚么关连的
佩玉,是整件事中的一个重大关键。)

    白老大伸手,在卓长根的肩头上拍了一下:“作为外星人和地球人的儿子,也没有
甚么不好。很多说法是,各种天神,就是各类外星人,那么,你就是天神的儿子。”

    卓长根挥著手:“去!去!去!”

    白老大举起双手,向后退去:“你不觉得自己已经九十三岁了,还那么壮健,单是
这一点,已经和地球人的生理状况有所不同了么?”

    卓长根“哼”地一声:“百岁以上的人多的是,有啥希奇的。”

    这时,我的心中,也著实疑惑。

    白老大的话,虽然用开玩笑的口吻讲出来,但是仔细想想,也未必全无道理。

    卓长根的父亲,来自外星,在地球生活了十年后又走了,这是一个十分简单而可以
接受的解释!为甚么他特别擅长养马?也可以说成是那个星球上的人根本就会养马。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白素刚才说:“像是某位喜欢执笔……的
人笔下的外星人。”这种想法,虽然有可能,但不免太规律化了。

    虽然宇宙间的很多事,都脱不了一种或多种规律,但如果可以摆脱,不是更好吗?

    白老大指了指桌上的葡萄,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尝一下,他又转身走了开去。

    卓长根望著他的背影,叹了一声:“他倒不是开玩笑的,你们看,我爹真会是外星
人?”

    这个问题,不是十分难以回答,我脱口道:“有可能。”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想,只能说他十分神秘,来历不明,去向不明,不能说他来
自另一个星球。”

    卓长根苦笑了一下:“其实我倒无所谓,反正也过去了大半辈子了。”

    白素道:“是啊,马氏牧场那边,以后又怎样了?”

    卓长根缓缓摇著头:“时间一年一年过去,谁有马金花的消息,就可以得到巨额奖
金,依然有效,其间也有不少混淆,来胡乱报消息的,我也一律派人去查,可是却一直
没有结果。”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一直到五年之后  ”

    虽然已过了五年,但是牧场上下,人人都没忘记马金花的失踪,到了那一天,牧场
的一切活动全都停顿,人人都在沉默之中怀念马金花。

    每年这个日子,卓长根照例骑著小白龙离开牧场,顺著当年放马的路线向前驰。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一切的经过,对卓长根来说,就像是昨天才发生,那天的一切
情景,在他心中闪过,从马群开始奔跑起,当他看到静止的马群为止。每次,他就在这
条路上,都要问上千百遍:“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如今,事情虽然过去了五年,小白龙也大了,作为一匹好马来说,它已经算是老马
了,可是奔驰起来,还是一样神骏,不必驱策,就奔驰得极快。

    卓长根来到了那片草地上,下了马,任由小白龙自由自在去啃著青草,他以臂作枕
,在柔软的草地之上,躺了下来,望著蓝天白云。

    他的思绪十分紊乱,那时,他已经是青年人了,壮健,能干,整个马氏牧场,等于
完全由他主持。方圆千里的未嫁姑娘,看到了他,虽然脸红心跳,但也一定不会逃避他
的目光,要让他好好看清楚,没有一个姑娘不愿意嫁给这个年轻人。生性放诞风流一点
的女孩子,甚至公然勾引他,挑逗他。

    可是卓长根对所有的女孩子都无动于衷,他心中只有一个人,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人
,马金花。

    这时,他闭上了眼睛,又想起马金花来。也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下口哨声


    那口哨声十分悦耳动听,卓长根一听了,心头就怦地一跳,还未曾来得及睁开眼,
就又听得小白龙发出了一下欢嘶声。

    这一下,卓长根再也没有疑问了,那一下口哨声,自己会幻想出来,小白龙不会,
他陡然跳了起来,先跳起来,再睁开眼,他看到小白龙飞快地奔向前,有一个高挑的女
子,长发飞扬,一身白衣,正飞快地迎向前,人和马一下子就结合在一起,人到了马背
上,马欢嘶得更嘹亮,旋风一样,向前掠去。

    卓长根看得再清楚也没有,他睁大著眼睛,连眨一下眼都不敢,虽然人和马早已驰
了开去,他还是直勾勾地看著。

    马上那姑娘,不是马金花是谁?

    五年不见,她看来身形更高挑了些,更成熟了些,虽于人马掠过之际只是一瞥,但
是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马金花,那是马金花!

    他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呆,小白龙和马金花,看来已经只剩下一个小白点了,他才
陡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拔脚向前奔。

    凭人力奔驰,想追上小白龙,那是不可能的事,卓长根不顾一切,向前奔著,叫著
,小白龙早已驰得看不见了,他还在向前奔著。

    当他奔得胸口因为喘气而几乎要炸开来之际,他还在向前奔著。

    而就在这时,被汗水弄得模糊了的视线之中,那个小白点又出现了。

    小白龙驰回来了。

    卓长根停了下来,心跳得几乎离体,他不是因为刚才的奔跑而心跳,而是害怕,害
怕小白龙奔回来时,马金花不在它的背上。

    他不住抹去脸上的汗,好让视线更明朗。

    终于,他看清楚了,人和马是一起回来的,马金花还在马背上。

    小白龙去得快,来得也快,一下子就卷到了他身前,马金花勒住了马,在马上斜斜
向他看来,那么明丽,那么娇美,卓长根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两人互望了一会,卓长
根才用尽了全身气力,叫了出来:“金花。”

    马金花也盯著卓长根,她的鼻尖上,有细小的汗珠渗出来,映著阳光,像是极细极
细的小珍珠一样,在闪闪生光。

    她并没有呆了多久,就叫了起来:“长根,是你!”

    卓长根在那一霎间,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摇晃著,一阵目眩,不能控制地向下
倒去,在马上的马金花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又叫道:“长根!”

    卓长根已经向下倒去,可是马金花的一下叫唤,又给了他以支持的力量,他手在地
上撑著,额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他一咬牙,挺直身,又站起,马金花也下了
马。

    卓长根望著她,千言万语,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才好,马金花的神情也像是不知如何
才好,隔了好一会,她才道:“小白龙……这些日子来,倒还硬朗。”

    卓长根苦涩地笑了一下:“只是难为了马场主,这五年来,几乎浸在酒里。”

    马金花略为偏过了头去,喃喃地道:“五年了,真的,五年了!”

    卓长根踏前一步,又迫切又带著责备地:“金花,你──”

    可是他只讲了三个字,马金花就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他再叫下去,她抬起头来,望
著远方。卓长根循她的视线望去,远处除了连绵的山影之外,并没有甚么特别值得看的
东西。

    卓长根耐著性子等著,过了好一会,马金花才一字一顿,缓缓地道:“别问我,甚
么也别问我,问了,我也不会说。”

    卓长根陡然道:“你不说怎么行?这五年来,你究竟去了哪里?”

    卓长根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每一个人再见到马金花之后都想问的。但是马金花只是
淡然一笑:“长根,你是不是又想我们之间不再说话?”

    卓长根吓了一跳,忙道:“不,不,当然不……”

    马金花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在卓长根的记忆中,从来也未曾听马金花用这样的语
调说过话:“那么,你就听我的话,别再问我任何问题。”

    卓长根发著怔,望著马金花,他在马金花的脸上,找到了一种成熟、更懂事的神情
,她已经长大了,二十一岁的大姑娘。虽然她的性子还是那么执拗,但是她毕竟长大了


    一时之间,卓长根不知说甚么才好,马金花却一直用她温柔成熟的眼神,在等待卓
长根的回答。过了好一会,卓长根才道:“好吧,我不问。我不问,一样会有人要问,
马场主就一定要问。”

    马金花皱了皱眉:“我也会叫他别问,问来有甚么用?我已经回来了,这最重要!
你们究竟想要我回来,还是想弄明白这五年来我去了何处?”

    卓长根咽了一下口水,心中充满了疑惑,可是他真的没有再问下去,马金花深深地
吸了一口气:“我们回去吧。只有小白龙?没有别的马了?”

    卓长根摇著头,马金花一翻身上了马,向卓长根伸出手来。

    只有小白龙一匹马,她邀卓长根一起上马。卓长根心头怦然乱跳,他站在那里,好
一会不动,才身子一耸,也上了马,骑在马金花的后面。他的身子前面,登时像是靠近
了一个火炉,或者是像是他自己的身子要喷出火来。

    马金花却若无其事,抖缰策马,向前驰去,驰出了没有多远,就遇上了一群在放牧
中的马,马金花回头向卓长根看了一眼,卓长根立时会意,就在小白龙的背上,换到了
另一匹马的背上。

    当他们两人一直向前,遇到马群和牧马人,所有的牧马人,一看到马金花回来,立
时放下了一切,发出近乎哽咽的欢呼声,一齐跟在后面。

    所以,他们驰进马氏牧场的大栅门,并不是只有马金花和卓长根两人,而是已经汇
成了一支上百的马队。

    自进牧场,马金花和所有人打著招呼,看到她的人都傻了眼,正在洗马的,把水泼
到了自己的身上,正在锄草的,几乎没把自己的手锄了下来,人人都放下了手头的事,
围了上来。

    整个马氏牧场,简直就像是开了锅的沸水,呼叫声此起彼落,所有人都毫无目的地
狂叫,叫的是甚么,连发出呼叫声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只是要表示心中的欢乐,要
把五年来的哀痛、屈辱,在狂呼大叫之中,一起发泄。

    马金花和卓长根来到了房舍之前,惊天动地的呼叫声,早已把马醉木和他的老手下
惊动,两人扶著马醉木走了出来。

    马醉木已经有好久没有见阳光了,他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可怜的瑟缩,他的双
眼,眯成了一道缝,躲避著阳光,但是他又竭力想把眼睛睁得大些。他不断望向左,又
望向右,用发颤的声音问:“金花回来了?金花回来了?”

    本来是铁塔一样的一条壮汉,这时就像是风中残烛。

    所有人在那一霎间,一起静了下来,马金花自马上跃下,张大了口,可是也发不出
声音,泪水自她眼中,滚滚涌出。

    她的脚步有点踉跄,一下子扑到了她父亲的身前,紧紧伏在她父亲的身上,叫:“
爹,是我,金花!”

    马醉木的身子剧烈发抖,口张老大,可是自他口中喷出来的只是浓冽的酒气,他一
点声音也发不出,只听到他由于身子剧烈的颤动,而令得骨节相搓的“格格”声。

    不少人激动地奔向前,大声叫:“马场主,是金花姑娘回来了。”

    马醉木直到这时,才像是火山迸发一样地叫:“金花。”

第四部:五年行踪成谜

    马金花回来了。

    当天晚上,马醉木已完全恢复了清醒,他虽然看来又瘦又憔悴,但是已经可以身子
直挺挺地站著,而且讲话的声音,也依然洪亮,威严。

    整个马氏牧场,以及附近和马氏牧场有联系的人,全都闻讯赶来,马氏牧场的大旷
地上,燃起了上百堆火舌窜得比人还高的篝火,一个下午被宰了的牛羊,超过两百头,
这些牛羊,都被割成两半,在篝火上烤著,发出令人口水直流的香味,再加上一坛一坛
的酒,封泥被敲开之后散发出来的酒香,把上千个人身上的汗味,全都压了下去,每一
个可以赶来的人都赶来了,消息传得飞快:马金花回来了。

    在马氏牧场的房舍建筑前,团聚著的,是自知身分比较高,和马氏牧场,或是马醉
木比较接近的人,站得离大门口最近的是卓长根。

    马醉木叫出了马金花的名字,马金花扶住了他向内走去,当她跨门槛之时,她转过
身来,向聚集在门口,想跟进去的人说:“各位,我和爹有点话要说,爹的身体看来很
弱,各位别来打扰我们。”

    马金花这样一说所有想跟进去的人,自然都只有在门外等著,包括卓长根在内。

    马金花和马醉木进去了,就一直没有再出来,盛大的庆祝是卓长根和几个老资格的
人商量之后决定的。聚集在旷地上的人越来越多,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疑问:这
五年来,马金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直到天黑,上弦月升起,马金花和马醉木,才又一起走了出来,马醉木一出现,
精神奕奕,所有人全都打心底欢喜。马醉木一直向前走著,马金花跟在他的后面,一直
来到了人丛中心,马醉木手高举起来,用他不知多久未曾发出过的宏亮的声音宣布:“
金花回来了,可是她立刻就要走。”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上千人静得鸦雀无声,想知道马金花立刻要走,是到甚么
地方去。

    这时,十个人之中,有九个人,都认为马金花又要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她在这五年
来所在的地方。可是马醉木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出乎人人的意料之外。

    在顿了一顿之后,马醉木的声音更宏亮:“金花要去上学堂,到北京城去上学堂。


    一时之间,所有人全呆住了。这些在草原上长大的粗人,和“上学堂”这件事之间
的距离,实在太远,甚至根本在意念上无法联结起来。

    卓长根,一时之间,也弄不清“到北京去上学堂”是甚么意思,众人错愕,未曾过
意来,马醉木又大声道:“今天是我们父女重逢的日子,人人都该替我们高兴,谁吃少
了、喝少了的,谁是狗熊!”

    马醉木这两句话一说,立时起了一阵呼声。尽管人人心中都有著疑问,但是粗汉子
性格爽直,都觉得马醉木对女儿回来,如此高兴如此满意,别的事,再问也是多余的了


    于是,人人抽出小刀来,割著烧熟了的肉,酒从坛子中一大碗一大碗地斟出来,所
有的人,都陷进了狂热的欢欣。

    马醉木来到了躲在阴暗角落,并没有参与狂欢的卓长根身边。两个人都好一会不说
话,才由马醉木先开口:“长根,这几年,难为你了。”

    卓长根的心情一阵激动,可是他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来平淡:“场主怎么还对我说
这种见外的话?”

    马醉木叹了一声:“长根,你一定以为我和金花讲了很久,金花过去五年来发生的
事,全都告诉我了?”

    卓长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了头去,不望马醉木。马醉木又叹了一声:“长根,没
有,她甚么都没有对我说,只是叫我不要问,只是说她要上学堂去。”

    卓长根转回头来,声音再也掩饰不了他心中的激动:“场主,你……肯不问?”

    马醉木苦笑了一下:“当然不肯,这谜团要是不解关,我死也不甘心,可是她既然
这样说了,你说我是问还是不问?”

    卓长根苦笑了一下:“当然……不能再问了。”

    马醉木吁了一口气,把手按在卓长根的肩上:“这就是了。而且,她回来了,也长
大了,看起来很好,这是我五年来的梦想,我还求甚么?唉,真的……没有甚么再可求
的了。她不肯说,一定有她的原因。”

    卓长根喃喃地道:“就是想知道是甚么原因。”

    马醉木摊了摊手:“去,高高兴兴地去喝酒,别让金花以为我们不开心。”

    卓长根缓缓点了点头,向外走去。

    当天晚上,他醉得人事不省,第二天,他醒过来,头痛欲裂,有人告诉他,马金花
已经走了,临走之前来看过他,要他好好照料小白龙。

    马醉木和几个老兄弟,亲自送马金花上京,两个月之后才回来,马醉木显得很高兴
,逢人就说北京大地方的繁华。

    马金花在这次离开了马氏牧场之后,好像就没有再回来过。

    我忍不住大声问:“甚么叫好像没有再回来过?”

    卓长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了迷惘的神情:“我在几年之后,也离开了牧场,我
不知道在我离开后,她是不是回去过。”

    我再问:“你也离开了马氏牧场?去干甚么?”

    卓长很神气地一挺腰:“去上学堂。”

    我不自觉地眨著眼,卓长根作了一个手势:“金花说要去上学堂,我根本不知道那
是怎么一回事,可是  可是  ”

    马醉木回来之后,才使卓长根知道除了他长大的草原之外,外面还有另外一个截然
不同的世界。在那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可能根本不懂怎样养马,但是懂得其他很多很多
事,马金花现在就在那另一种世界生活,学她以前不懂的事。

    卓长根开始,疑惑著,犹豫著,但每当马金花有信捎回来,马醉木得意地告诉他有
关马金花的情形时,卓长根就开始有了打算。

    卓长根决定,他也要上学堂,去学一些除了养马之外的东西。他一下了决心,行动
简直疯狂,有识字的马贩子一到,就被他缠住了不放,一个字一个字地学著,很快把他
带进了另一个新天地。

    而在四年之后,他终于也离开了马氏牧场。

    我知道卓长根后来曾“好好地念了一点书”,但是我却不知道他学的是甚么,我想
了一想,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卓长根的神情,有点忸怩:“开始上学堂,我再也想不
到自己可以活得那么长命,所以急得不得了,见到了甚么都想学,结果是贪多嚼不烂,
到现在,一点专长也没有。”

    白素微笑了一下:“老爷子太客气了,我记得我小时候,爹对我说过,他在念大学
的时候,学校里有一个怪人,年纪比所有的学生都大,念起书来,比所有的学生都拚命
,不到两年,就弄到了一个博士衔头,这位怪人,多半就是你?”

    卓长根咧著嘴,爽朗地笑了起来:“博士不算甚么,我活得比人长命,博士衔头,
也就容易多些。”

    我心中实是惊讶不已,但继而一想,我的惊讶,真没有道理,算他二十五岁那年开
始识字,他今年九十三岁,有将近七十年的时间,只要肯奋发向上,拿多几个博士,当
然有可能。

    令我觉得惊讶的主要原因,可能是由于他粗豪的外型,爽直的谈吐,看起来绝不像
是一般通常所见的博士!

    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金花比我好,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的主意,只攻
一门,很有成绩。她学的是历史,对先秦诸子的学术,以及春秋战国的历史,乃至秦史
,都有十分深刻的研究,她  ”

    卓长根才讲到这里,我已经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等一等,你说的是谁?”

    卓长根道:“金花。”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金花……马金花?”

    卓长根有点不明白地望著我,我苦笑了一下:“她……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先秦文化
的权威,世所公认的学者,我知道她姓马,曾在欧洲各个著名的大学中教汉学,现在世
上著名的汉学权威,几乎全是她的学生,或者是她学生的学生,她……这位马教授的名
字,好像是叫马源,一个很男性化的名字。”

    卓长根嫌我太大惊小怪:“那就是金花,后来她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改了一个单名
,叫马源。名字有什么俗不俗的,像我,叫长根,就叫长根,不能因为做了博士,就看
不起自己原来的名字。”

    卓长根在大发议论,我却早已傻掉了,和白素互望著,白素的神情,也和我一样,
感到那几乎是不能理解的一件事。

    卓长根一直在叙述著马金花,就是国际知名的大学者马源教授。

    各位也看过前面,卓长根对马金花的叙述,怎么能把这样一个牧场的女儿,和先秦
诸子,和中国古代史,和欧洲的大学,和那么负盛名的一位大学者联系起来呢?

    可是,马金花就是马源教授,这位学者中的学者,学问渊博得她的学生要形容她时
,不知选择甚么字眼才好,再著名的高等学府,能请她去讲一次话,都会当作是校史上
的无上殊荣!

    过了好半晌,白素才缓缓摇著头:“当然,几十年,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可以发生
很大的变化。”我陡然想起,我在来的时候,在航机上看到的报纸上,有一段消息,这
段消息,我在看到的时候,并没有加以多大的注意,但现在却非提出来不可。

    那消息说,国际汉学家大会,就快在法国里昂举行,届时,公认的汉学权威马源教
授,会以九十高龄,应邀在会上讲话。

    而现在,我们正在法国南部,离里昂并不太远,卓长根到这里来,是不是为她?

    我越是想,脸上的神情就越古怪,白老大在这时又走了进来。

    白素道:“爹,原来老爷子讲的马金花,就是马源教授。”

    白老大“呵呵”笑著:“还会是谁?爱情真是伟大,不是马教授要到法国南部来,
你以为凭我酿的酒,会把卓老头子从他的南美洲王国中拉过来?”

    白老大这样一说,我又再度傻住了,指著卓长根──这是一种相当不礼貌的行动,
但由于惊讶太甚,所以我也顾不得了:“你……就是那个在南美洲……充满了传奇,建
立了联合企业大王国的那位中国人?”

    卓长根摊开了大手:“做点小买卖。”

    我“嗯”地吸了一口气,好一个小买卖。这个“小买卖”,至少包括了数以万亩计
的牧场,农场,数以百计的各型工厂,两家大银行的一半股份,和不知多少其他行业,
牵涉到的资产,至少以千亿美金为单位。

    我绝不是没有见过大富翁的人,富翁的财产再多,也很难引起我的惊讶,可是眼前
的卓长根,虽然年纪大了,神态外型,看来仍然是一个十分典型的粗犷豪迈的北方牧马
人,谁会想得到,他就是那个连南美洲好几个国家元首都要看他脸色的大人物。

    白老大注意到了我脸上神情的古怪,他用力推了我一下:“小卫,总算不虚此行,
见了世面,是不是?嗯?”

    我由衷地说道:“真是长了学问。不是到这里来,怎想得到南美洲的中国皇帝,和
汉学上的巨人,都从中国泾渭平原上牧马出身!”

    白素也感叹地道:“真是再也想不到。卓老爷子,你离开了马氏牧场之后,难道就
未曾见过马教授?”

    卓长根喝了一口酒:“再见到的时候,大家已经是中年人,那时,我也念了点书,
金花已经在学问上有了很大的成就,见面时,大家都很欢喜,可是一提到当年的那件事
  ”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长叹了一声:“一提起那件事,她说的还是那句话:‘
别问我任何问题。’”

    两人分别那么多年,再次重逢,身分都不同了。马金花已经是学术上极有成就的教
授,谁也无法把她和在原野上策骑飞驰,一身白衣,带著慓悍的牧马人,和股匪血斗的
女豪侠连一起。

    卓长根还在做他的超龄学生,他那时在学农牧经济,他对畜牧学的见地,和发表的
几篇论文,尤其是关于马匹的配种,培养方面的专论,举世瞩目,世界各地的牛场,军
方的养马机构,都以能请到他去指点为荣。

    卓长根和马金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重逢,应该有说不完的话了?但是却并不是如此
,两人只交换了一下马氏牧场的情形。

    由于时局的变换动荡,马氏牧场早已不再存在,马醉木逝世,马氏牧场的那一干老
人,也个个凋零,余下的牧马人,可能仍然在辽阔的草原上放牧,但马氏牧场,已经成
了一个历史名词。

    幸而当马氏牧场全盛时期,贩马的利润极高,马金花上北京念书,马醉木已络续接
受了现代知识,赚来的银子,从地窖之中,转到了银行。

    后来马金花放洋留学,资金也转到了海外,所以生活上一点也不成问题。

    那次,在交谈之中,卓长根忽然问:“金花,你年纪不小,该嫁人了吧?”

    马金花一听,先是怔了一怔,接著,便哈哈大笑了起来:“长根,你连我们究竟多
大都不记得了?我已经快五十岁了,嫁人?”

    卓长根十分认真:“我看起来,你总像是在小白龙背上的那个小女娃。”

    马金花用力挥了一下手:“过去的,几十年之前的事了,还提来作甚?”

    卓长根鼓足了勇气:“我倒不觉得我们都老了,你要是肯嫁给我,我高兴得做梦也
会笑。”

    马金花低下了头,约莫半分钟:“不,我不能嫁给你,长根,我已经嫁过一次,不
想再嫁了。”

    卓长根在几十年之后,才鼓足了勇气,向马金花求婚,他再也想不到马金花会有这
样的回答。

    马金花拒绝,他不会感到意外,可是马金花却说她已经嫁过一次,这真是不可相信
的事。卓长根身在马氏牧场也好,离开了马氏牧场也好,他无时无刻,不在留意,打听
马金花的一切。

    他知道,马金花初到北京,后来转到上海去上学时,不知颠倒了多少人,可是她却
从来没有对甚么人好过。后来她出了国,放了洋,卓长根得到的消息是,洋人看到了马
金花,更是神魂俱散,有好几个贵族,甚至王子,都曾追求过她,但是也没有结果。

    卓长根每当听到马金花这类消息,心中都会有一种自我安慰式的想法:金花一定还
惦记著他,所以才不去理睬任何的追求者。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他才有胆量要马金花嫁给他。

    可是,马金花却说,嫁过一次人了。

    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卓长根立刻想到,唯一的可能是她那五年神秘失踪之间的事


    她在那神秘失踪的五年之中嫁过人?嫁的是甚么人?她的丈夫在哪里?为甚么自此
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种种疑问,霎时之间,一起涌上了他的心头。

    卓长根冲动地问道:“你嫁过人?甚么时候,是在那五年中嫁的人?”

    马金花沉著脸:“长根,不必再问了,不管你怎么问,我决不回答!”

    卓长根想起那天,马金花在她失踪的地方,突然又出现的情形,那时,她看来如此
容光焕发,那种美丽,不是少女的美丽,只有少妇才会有那样艳丽的光辉。

    他的心情更激动:“一定是。一定是那五年之间的事,你说,是不是?”

    马金花冷笑一声,没有回答,卓长根冲动得想抓住马金花的手臂,把她拉近身来时
,才叫伸手出去,却反被马金花一伸手,就扣住了他的脉门,冷冷地道:“长根,我们
现在,和以前不同,你想动粗,门都没有,要是你再这样,我再也不要见你。”

    卓长根怒意未消:“不见就不见,我才不要见你。”

    马金花一松手,两人一起转过身去。

    他们不欢而散。自那次分手之后,世界上又发生了许多巨大的变化,近七十年来,
世界上的大变化之多,真是不可胜数。卓长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替协约国方面负责
培养军马,取得了极辉煌的成绩。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他去了南美洲,从发展畜牧
开始,逐步建立了他的经济王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未爆发时,日本军方,千方百计,想
请他去替关东军养马,都被他拒绝,他一直以南美为基地,在发展他的事业。

    卓长根摊大了手掌:“从那次起,到现在,又过了四十多年,我一直没有再见马金
花。”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觉得世界上传奇性的人再多,真的没有比卓长根和马金花两
个人更富传奇性的了。

    这两个人最传奇之处,是他们都那么长命,九十岁以上的老人,世上不是没有,但
是到超过了九十岁,讲起来,情感还是那么浓烈,那真是罕见之至。

    白素侧著头,望著卓长根,打趣地道:“老爷子,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吧。


    卓长根一点也不觉得这句话是在打趣他,神情十分严肃,认真在思索白素的这个提
议。在一旁的白老大,却笑得打跌:“他才想呢,可是却说甚么也老不起这张脸来,再
去碰一次钉子。”

    我听得白老大这样说,真是又是骇然,又是好笑:“大家全是九十岁以上的老人,
如果真能结合,那是古今美谈,马教授怎么会拒绝?”

    卓长根一听得我这样说,双眼立时闪闪生光:“小子,你是说我,还可以再去试一
次?要是她又不答应,那怎么办?”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要是又失败了,可以再等四十年,第三次  ”

    我话才讲到这里,白老大已经急叫了起来:“小卫!”

    卓长根发出了一下宏亮之极的怒吼声,一拳向我当胸打来。

    我吓了一大跳,那一拳要是在全无防备的情形之下叫他打中了,肋骨非断三根不可
,我也大叫一声,身子向后一缩一侧,可是卓长根拳出如风,我避得虽然快,“砰”地
一声,还是被他一拳打在我的左肩上。

    虽然我在一缩一侧之间,已经把他那一拳的力道,卸去了十之七八,可是中拳之后
,我左臂还是抬不起来。

    我骇然之极,又连退了几下,白老大已经拦在我和卓长根之间,转过头来,对我道
:“这个玩笑他开不起,他认真得很。”

    我真是啼笑皆非,这一拳算是白捱了,别说我不能还手,就算可以,我估计以自己
的武术造诣而论,虽然罕遇敌手,但也未必打得过这个九十三岁,壮健得还像天神一样
的老人。

    我缓了一口气,一面挥动著左臂,一面连声道:“对不起,我只是喜欢开玩笑,不
是故意的。”

    卓长根还是气呼呼望著我,白老大做了一个手势:“老卓,你几次求我替你去做媒
,老实说,要是碰了钉子,我老脸也不见光采,这两个小娃子,脑筋灵活,要是让他们
去试试,只怕大有希望。”白老大说得十分认真,我要不是刚才捱了一拳,这时不笑得
满地乱滚才怪,可是叫我忍住笑,还真是辛苦,几乎连双眼都鼓了出来。

    白素狠狠瞪了我一眼:“老爷子,如果马教授肯见我们,我们一定尽力。”

    卓长根本来一脸怒意,在白老大说了之后,他已经心平气和,这时,再一听得白素
这样说,简直眉花眼笑,不断搓著手:“那太谢谢了,要是成功,你们要甚么谢媒,统
没问题。”

    白素吐了吐舌头  我和白素甚至都不能说是年轻了,在很多场合之下,我们都是
权威人物,可是在卓长根面前,心理上都变成觉得自己是小孩子:“可不敢担保一定成
。”

    卓长根倒居然很明理:“哪有逼媒人说媒一定成的道理,你们只管去试试。”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要是马教授也和老爷子一样,脾气还是那么火爆,只怕我
去一说媒,就叫她照老规矩,割一只耳朵赶出来。”

    卓长根望向我:“怎么,握了一拳,生气了?”

    他说著,疾伸手,在自己胸口,“砰砰砰”连打了三拳,连眉都不皱一下:“算是
你打还我了。”

    我给他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但是我总算明白了一点:这个人,决不能把他当作
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来看待的,连六十三岁也不能,就把他当作同年龄的人好了,年龄
在他的身上,除了外形上的改变,起不到任何别的作用。

    我笑著,看他还想再打自己,连忙作出十分满意的神情来:“好,我们之间,再也
没有甚么了。”

    他十分高兴,咧著嘴笑。给“做媒”的事一闹,我心中很多疑问,都没提出来,这
时,大家又重新坐了下来,我道:“要我们来,当然不是为了要我们做媒。老爷子,你
说你心中有谜团──”

    卓长根点头:“是的。”

    我道:“两个谜团,一个是令尊自何而来,又到何处去了?”

    卓长根道:“是啊,第二个谜团是,金花在那五年之中,究竟在甚么地方,是不是
嫁过人,小白说,你神通广大,再怪的怪事都见过,所以要叫你来琢磨琢磨,看看能不
能解得开。”

    我心中不禁有点埋怨白老大。卓长根十分有趣,可是这两个谜团,我怎么有能力解
得开?把这种事放在我身上,我神通再广大,也无法应付。

    我心中在想,如何可以把这件事推掉,白素已开了口:“老爷子,令尊的事,比较
难弄清楚,马教授还健在,只要她肯说,谜就解开了。”

    卓长根闷哼一声:“只要她肯说?叫一匹马开口说人话,只怕更容易。”

    白素侧著头,想了一会:“我尽量去试试。马教授会在里昂,我先去见她。”

    我忙道:“是啊,如何应付一个老太太,不是我的专长。”

    白素笑道:“你在这里,和老爷子琢磨一下他父亲的事情。”

    我苦笑了一下,但随即想到,这很容易,随便作出几个设想就可以了。虽然我也很
想去见一见那位传奇人物马金花,可是一想到要做媒,又要去问及她极不愿提起的事,
踫钉子的可能多于一切,还是先让白素去试试的好。

    所以,我一面伸了一个懒腰,一面道:“好的,你准备甚么时候走?”

    白素道:“事不宜迟,明天一早我就出发。”

    白素说“事不宜迟”,当然无心,看卓长根的神情,也全然未曾在意。可是我听了
之后,却忍不住想:真的事不宜迟。

    两个人都超过九十岁,生命可以随时结束。要是马金花突然去世,那么,当年她失
踪的那段秘密,就成为永远的秘密了。

    我再伸了一个懒腰:“祝你成功。”

    白老大看我连伸了两个懒腰:“你们是不是先休息一下?”

    卓长根却道:“年轻小伙子,哪有那么容易累的,趁小女娃也在,看她的主意挺多
,先来琢磨我爹的事。”

    我摇头:“这件事,真是无可追究,当时当地,都一点线索也找不出来,何况如今
,事过境迁。”

    我这样说,再实在也没有。试想,当年马氏牧场的人,花了多少时间,派了多少人
去查,尚且没有下文,我们如今,在近八十年之后,和中国的泾渭平原相隔十万八千里
的法国南部,怎会“琢磨”得出甚么名堂来?

    白素却道:“就当是闲谈好了。”

    我把身子尽量靠向椅背:“外星人的说法,卓老爷子又不肯接受。”

    卓长根摇头:“不是我不肯接受,而是太虚无,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太空杂
种?”

    我摊了摊手:“那就只好说,令尊是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

    白素皱著眉,她倒真是在认真考虑,过了一会,她才道:“我在想,在中国,青海
、西康那一带,有一些行踪十分诡秘的游牧民族──”

    她才说到这里,我已经知道她要说些甚么了,我精神为之一振,立时坐直了身子。
白素向白老大望去,白老大点点头:“是,有几个部落,我年轻时,曾冒著极大的危险
,去和他们打过交道,这些部落,大都在十分隐秘的山区居住,把他们居住的地方,当
作世外桃源。我到过一个这样部落的住所,藏在天山中,不知要经过多少曲折的山路,
才能到达那一个小山谷。”

    我插了一句口:“不过这种部落,大多数是人数很少的藏人、彝人,或者是维吾尔
人,很少有汉人。”

    白老大向卓长根一指道:“你怎么能肯定他血统中的另一半是汉人?”

    那倒真是不能,卓长根的血统,一半来自他的母亲,是蒙古人,另一半,是汉人,
是藏人,真的很难断定。

    而白素提及过的那种神秘的小部落,通常都有著极其严格的部落规矩,比起一些秘
密会社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例如绝对不能私自离开部落,不能和外人交往,不能泄露
部落的秘密等等。要是触犯了部落的规条,必然会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

    卓长根的父亲,有没有可能是从这样的一种神秘部落中逃出来的呢?

    我和白老大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后,思路一样,所以我们几乎同时道:“不对──”

    白老大说了两个字,示意我先说,我道:“不对,卓大叔被人发现时,讲的是陕甘
方言,没有理由从老远的秘密部落来。”

    白老大道:“是,而且他在出现之前,没到过任何地方!”

    卓长根叹了一声:“当时,追究他自何而来,只追查到他那次出现为止,在那以前
,好像谁也没有见过他。当然,也可能,他自远处来,谁又会记得一个过路的人客,他
又不是有三颗脑袋,他身量虽然高一点,但是在北方,高个子也有的是。”

    我挥了一下手:“还是别研究他从哪里来,看看他到哪里去了,才是办法。”

    我说著,望向卓长根:“他带著你,和那一百匹好马,到马氏牧场去之前,难道没
有说过甚么,你好好想一想,或许有些不注意的话,你当时年纪小,听过就忘了,却是
有暗示作用的?”

    这时,叫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去回想他九岁时候的事,实在太迟了。可是卓长根
却立时道:“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自从爹不见了,我把他对我讲过的每一句话,都在心
里翻来覆去,想了不知多少遍,他真的甚么也没对我说,只对我说,他非死不可,叫我
千万别去找他。”

    我苦笑了一下,卓长根又这:“后来我还回想他当时的神情,一个人要是非死不可
,当然会十分哀痛。可是他,只是为我担心,因为那时我还小,反倒不为他自己生死担
心。有时,提起已死的母亲,反倒伤心得多。”

    白老大大声道:“算了,这个谜团解不开了,谁叫你当时不问清楚。”

    卓长根黯然:“我问有甚么用,他要肯说才好,算了,不提这个了。”

    卓长根性格极爽气,他说不提,果然绝口不提。由于他年纪大,生活又如此多姿多
彩,几乎甚么事情都经历过,所以和他闲谈,绝不会觉得闷。

    一直到天黑,吃了一餐丰富的晚餐,又谈了好一会,才各自休息。

    我躺下来,问白素:“你有甚么锦囊妙计?”

    白素笑道:“没有,不过是见机行事而已。”

    她现出一副悠然神往的神情:“一宗持续了将近一世纪的爱情,真是动人得很。”

    我打了一个呵欠:“那是他们一直没有在一起,若是早早成了夫妻,只怕架也不知
打了几千百回了。”

    白素笑了一下:“那位马教授的照片,我倒见过几次,看起来,绝不像是卓老爷子
口中那样。”

    我又打了一个呵欠:“情人眼里出西施,是他初恋情人,形容起来,略带夸张,在
所难免。”

    白素也没有再说甚么。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朦胧之中,白素推醒了我,我一看她已衣著整齐,连忙坐
了起来。她道:“你管你睡,我出发了。”

    我点了点头,她转身走了出去,我刚准备倒下去再睡,门已被大力推开,卓长根走
了进来,扯著大嗓门:“还睡?来,咱们骑马去。”

    看他站在我床前,那种精神奕奕的样子,我再想睡,也不好意思再睡下去。我一挺
身,从床上跳了起来。卓长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忽然又改了主意:“别去骑马了,
好久没遇到对手了,我们来玩几路拳脚。”

    我只好望著他笑,点头答应,谁知道这老家伙,说来就来,我才一点头,他已经一
拳照脸打了过来。

    我连忙身子向后一翻,翻过了床,避开了他的那一拳,他一跃而起,人在半空,脚
已踢出。

    他一上来就占了上风,我只好连连退避,三招一过,我已被他逼得从窗中逃了出去


    他呵呵大笑,立时也从窗中窜了出来。

    我逃出窗,身子侧了一侧,把他紧逼的势子找了回来,他才一出来,我大声呼喝,
向他展开了一轮急攻。卓长根兴致大发,也大声酣呼,跳跃如飞。

    我们两人,自屋中一直打出去,打到外面的空地上,把所有的人看得目定口呆,有
两个身形高大的法国人,不知道我们是在“过招”,还以为我们真在打架,上来想把我
们两人分开来。

    我和卓长根同声呼喝,要他们走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这两个人一片好心,可是
不自量力,我和卓长根在倾全力过招,他们怎么插得进手来?两个人才一接近,就大声
惊叫著,向外直跌了出去,趴在地上,半晌都起不了身。

    白老大已被惊动,他奔了出来,一面叫道:“没事,没事,他们是在闹著玩。”

    他扶起了那两个人,在他们身上拍打推拿著,那两个人直到这时,才哇呀叫起痛来


    白老大在一旁看了一会,兴致勃发,双手一拍,也加入了战团。

    这一下,真是热闹非凡,三个人毫无目的地打,有时各自为政,有时两个合起来对
付一个,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远,谁也不敢接近。足足练了将近一小时,三个
人才不约而同,各自大喝一声,一齐跃退开去。

    白老大大声道:“好家伙,老不死,你身体好硬朗。”

    卓长根咯咯笑著:“老骨头还结实,嗯?”

    白老大后参加,停手之后,也不由自主在喘气,我也在喘气,可是看卓长根时,他
却全然若无其事,当真是脸不红,气不喘,除了光秃的头顶,看来发亮之外,根本看不
出他刚才曾经经过这样激烈的运动。

    像他这样的年龄,身体状况还如此之好,这简直违反生理自然!

    我忽然想起贾玉珍,这个已成了“神仙”的人,由于服食了一些“仙丹”,返老还
童,越来越年轻。卓长根是不是也曾服食过甚么对健康特别有用的东西呢?

    一想到这里,我脱口道:“卓老爷子,你是不是吃野山人参长大的?”

    卓长根怔了一怔:“小娃子胡说甚么,我天生就那么壮健。”

    白老大调匀了气息,才道:“你和他说甚么,他是外星人的种,自然比正常人健康
。”

    卓长根的神情有点愠怒。我知道他们两个人是开惯了玩笑的,可是在那一霎间,我
心中一动。我想到的是,卓长根的健康状况和他的年龄如此不相称,其中一定有特别原
因。

    原因是甚么,不知道,但一定有原因!

第五部︰严守秘密一言不发

    我这样想,不由自主,盯著卓长根看,卓长根骂了一句︰“翁婿两人,狼狈为奸。


    我叫起来︰“我又没说甚么。”

    卓长根一摆手,大踏步向外走了开去︰“你看人的眼光,不怀好意。”

    我笑著,在他身后大声叫︰“这真是欲加之罪了。”

    卓长根不再理我,迳直向外走了出去,走向一个马厩。他还未曾走近,马厩中的马
,已经匹匹欢嘶起来。白老大来到了我的身边︰“平时,你对外星人十分容易接受,为
甚么这次,我一再说他的父亲是外星人,你一再拒绝接受?”

    白老大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认真,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我想了一想︰“不是完全不接受,但是我总觉得,他父亲如果是外星人,应该还有
别的能力,不会只是识得牧养马匹。”

    白老大指著我,笑著︰“是你自己说的,外星人各种各样,无奇不有,又焉知没有
一种专会养马的外星人?”

    白老大有点强词夺理,我道︰“那么,他用甚么交通工具来的?在他出现前后,好
像从没有看见有什么异样物体,自天而降。”

    白老大一本正经地眨著眼︰“一艘隐形的太空船?”

    我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白老大摊开手︰“好了,你有甚么别的解释?”

    我道︰“一点头绪也没有,总有古怪。他父亲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往何而去,我看
,和马金花的神秘失踪,有某种程度的联系。”

    白老大陡然一挥手︰“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他父亲是从另一空间来的,回去了,马
金花进去过,又出来了!”

    我微笑著,白老大和我虽然不常见面,但是他对我的记述的一切,倒是滚瓜烂熟,
我记述过的一些事,他都可以顺口引用出来。

    我道︰“他父亲看是来自另一空间,那另一空间中生活难道用同一语言,也养马?
喜爱白玉的佩饰?”

    白老大笑了起来︰“由得你去解这个谜团吧,他父亲不来自别的星球,不来自另一
个空间,难道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这时,我自然未曾将白老大的玩笑话放在心上,一直到日后,再谈起来,白老大自
己拍著胸口︰“我说如何?山人掐指一算,早就算到了。”

    我当时道︰“我看马金花如果能说出她的经历,对我们的解谜就很有帮助。”

    白老大有点感慨︰“是啊,年纪大了,有甚么话要说,就得赶快说,不然,人一死
,甚么话也不能说了,我近来,也很有写回忆录的意思。”

    此时不投外父之所好,更待何时?我忙道︰“真是,你的一生,写起回忆录来,太
多姿多彩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白老大一副自得的样子︰“可以计画一下。”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望来,我忙道︰“我可以替你找一个人,你讲,他写。”

    我唯恐他把写自传的责任,放在我的身上,所以才这样说,平心而论,白老大的一
生,的确多姿多彩,他壮年时,身为七帮十八会的大龙头,可以说是中国自有秘密帮会
以来,地位最高的一个,当然有许多精采的事迹可供记述,但是我生性好动,若是留在
他身边一年半载,那就苦不堪言了。

    白老大笑了一下︰“不急,不急。”

    我想起了一个需要立时解决的问题︰“你这里没有电话,白素要和我们联络的话
 ”

    白老大打断了我的话头︰“放心,里昂离这里又不是太远,照我看,小素如果有办
法,她就能把马金花请到这里来。”

    白老大对白素的能力很有信心,我想了一想,也觉得如果能把马金花请来,那真是
再好也没有了。可是,到了傍晚时分,白素人没有回来,却来了一封十万火急的电报︰
“卫,速与卓老爷子齐来里昂,迟恐不及,马教授中风,现在里昂第一疗养院。素”

    电报送到我手中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又花了二十分钟,把卓长根从溜马的地
方找了回来,卓长根一看就发了毛。他真的急了,竟然对白老大道︰“小白,那怎么办
,你这里又没有甚么快马。”

    我自然笑不出来,白老大一时之间,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已经道︰“卓老爷子
,你放心,我驾车,保证最快到。”

    卓长根用力拍著他的光脑袋︰“是。是。我真是糊涂了,再快的马,哪有车快!”

    讲了这两句话之后,半分钟也没有耽搁,我们就奔向车子。车子小,卓长根的身形
高大,司机旁的座位已尽量推向后,可是看起来,卓长根高大的身躯,仍然不像是坐,
而是堆在座位上。

    卓长根也不理会舒不舒服,一叠声催著︰“快!快!”

    我也想快一点到里昂,所以一路上,将车子驶得飞快。在可以看到里昂市的指标之
际,还未到午夜时分。

    卓长根也不禁喟叹︰“时代真是不同了,再快的马,也得天亮才能到。”

    我倒不担心马快还是车子快,只是担心马金花,她的病况,一定十分严重。一个九
十一岁的老人,本来就是风烛残年,像卓长根那样,是极其罕见的例外。中风之后,言
语机能有没有障碍?是不是还能把当年的那一段秘密说出来?

    如果她不能说话,那么,是不是能用其他方式来表达?

    我想的全是这些问题,卓长根不住不安地转动著身子,变换坐的姿势,只要他一动
,车子就会震动一下。

    等到车子进了里昂市区,我对街道不是很熟,问了警察,开始问到的几个,根本不
知道“里昂第一疗养院”在甚么地方,后来问到了一个年纪较大的警官,才道︰“哦,
里昂第一疗养院,那是有钱人休养的地方,在西区,向西驶,再去问别人。”

    法国警察那种对外地人的爱理不理作风,真叫人生气,如果换了问路的是白素,那
只怕得到的待遇,就大不相同,可能有警车开路都说不定。

    驾著车向西驶,又驶出了市区,才算是问明白了,那是一家小规模的私人疗养院,
车子停在门口,向内看去,是一个树木十分茂盛的大花园,黑暗之中,也看不到疗养院
的建筑物。

    我和卓长根下了车,奔向大铁门,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没有人来开门,我就和卓
长根一起攀门进去。我们才一奔到门前,一阵犬吠声传来,两个壮汉,每人拖著两条大
狼狗,向大铁门直奔了过来。

    狼狗的来势极劲,一来到大铁门前,人立了起来,狺狺而吠,样子十分凶恶。

    那两个大汉跟到了门口,事情倒比我想像中顺利得多,其中一个立时道︰“卫先生
?卫太太正在等你。”

    我吁了一口气︰“请你开门。”

    那两个大汉一面喝叱著狼狗,一面打开了铁门,我和卓长根又进了车子,从打开的
大门之中,直驶了进去。

    这个疗养院,以前一定不知是甚么王公贵族的巨宅,花园相当大,林木苍翠欲滴,
还有几个极大的花圃,和石雕像、喷泉。

    等到可以看到那幢巨大的旧式洋房之际,一个穿著制服的人奔了过来,阻住了车子
︰“请尽量别发出声响,病人都睡了。”

    我和卓长根下了车,在那个人的带引之下,进了建筑物,上了楼梯,经过了走廊,
一转身,我就看到白素,站在一间房间的门口。

    她招手令我们过去,卓长根一路上心急如焚,可是到了这时候,他却踌躇起来。我
在他耳边低声道︰“快去,迟了,可能再也见不著了。”

    卓长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脚步放大了些。白素轻轻推开房门。

    那是一间十分大的房间,布置也全是旧式的,灯光柔和,我一步跨了进去,就看到
了传奇人物马金花。

    在一张大床上,半躺著一个老妇人,她即使是半躺著,也给人以身形十分高大之感
。可是,若是把她和卓长根形容中的马金花比较,那一定大失所望。岁月不饶人,七十
多年过去了,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时间都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迹。

    这时的马金花,只是一个一动不动半躺在床上的老妇人。

    在屋子的一个角落,有两个护士。半躺在床上的马金花,看来像是睡著了,双手安
详地放在胸口。

    卓长根来到了床前,望著床上的马金花,双眼之中,泪光闪动。口角抽搐著,喉际
发出一阵激动的“咯咯”声。

    看卓长根的情形,彷彿他仍然是二十岁,而床上的马金花,仍然是十八岁!他心中
的激情,显然未曾因为岁月的飞逝而稍褪。

    我要开口,白素在我身边,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别出声。卓长根挣扎了好一会
,才挣扎出了两个字来︰“金花。”

    床上的老妇人震动了一下,睁开眼来。

    她看来虽然老迈之极,但是双眼却还相当有神。我悄声问白素︰“中风?”

    白素也悄声道︰“不算太严重,下半身瘫痪了,头脑还极清醒。”

    我吁了一口气,向白素作了一个询问的手势,问她马金花是不是讲了甚么,白素摇
了摇头。

    马金花盯著卓长根看了一会,开始时,神情十分疑惑,但随即,变成了一副忍不住
好笑的神情,卓长根在那一霎间,神情也变得忸怩,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
秃顶。

    马金花并没有笑出来,她叹了一声︰“长根,我们都老了。”

    卓长根忙道︰“老甚么,老也不要紧。”

    他一开口,嗓门极大,别说那两个护士,连我和白素,都吓了一大跳,两个护士一
起向卓长根打手势,要他别那么大声。

    马金花在这时,忽然讲了一句我和白素都不是很明白的话︰“长根,你自然不要紧
,我……是不行了,油尽灯枯,人总有这一天的。你想想,要是我知道你会来,我才不
让你来看我。”

    卓长根有点惶恐︰“为什么,你还是不想见我?”

    马金花道︰“是我不想让你见,你瞧瞧,我现在这样,算甚么?”

    卓长根道︰“还是你。”

    我插了一句口︰“两位别只管说闲话了,我看  ”

    卓长根瞪了我一眼,马金花也向我望来︰“你就是卫斯理?”

    我点了点头,马金花忽然笑了起来,当她笑的时候,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一种
十分顽皮的神情。这种神情,使我自然而然想起,她六岁那年,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白乾
而醉倒的情形,我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马金花一瞪眼︰“笑甚么,你们小俩口倒是一对,你们来干甚么?”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摊了摊手,表示她甚么都来不及说,我单刀直入︰“两件
事,一件事,是替你说媒来了,你和卓老爷子,才是一对。”

    马金花一听,先是一怔,但接著,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十分响亮,刹那之间,那两个护士,简直手足无措,卓长根有点恼,责怪
似地望著马金花。

    马金花摇著头︰“迟了两天。我要是还没有瘫,就和和稀泥吧,现在,我可不能拖
累他。”

    卓长根急得连连顿脚,看了他们这种情形,我只觉得好笑。

    马金花扬起手来,卓长根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马金花叹了一声,又问我道︰“小
伙子,我听说过你,你第二件事别提了,提了也是白提。”

    白素在一旁帮腔︰“教授,你怎么知道我们第二件事是甚么?”

    马金花自负地笑了一下︰“当然知道,你们和他在一起,当然听他讲了我不少闲话
,你们想问甚么,我还有不知道的么?”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长根,你留在这里陪陪我,小俩口子自己找地方亲热去吧
。”

    这位国学大师,满腹经纶,学问之好,绝不会有人加以任何怀疑,可是这时,她出
言豪爽,一口陕甘口音,也未见有多大的改变,很有点当年的风范。

    我一听她要赶我们走,不禁有点发急︰“这可不行,过了桥,就不理我们了?”

    马金花“啐”地一声︰“少油嘴滑舌,说到甚么地方去了,快走,我有话对长根说
。”

    她这句话,比甚么都有用,卓长根这老头子立时冲我和白素一瞪眼︰“怎么,想我
把你们摔出去?”

    我和白素,相视骇然,事情忽然会变到这一地步,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只好点
头,退出了那间房间,到了走廊一端的一间休息室中。

    坐下之后,我叹了一声︰“真倒霉,不知道她要对他说甚么?”

    白素倒心平气和︰“他们几十年不见了,总有点话要说。”

    我瞪了白素一下︰“不是我们替他壮胆,这老头子胆子再大,也不敢去见他的初恋
情人。”

    白素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埋怨,自顾自十分向往地道︰“卓老爷子的这份情意,倒真
有点回肠荡气,那么多年了,一点没变。”

    我闷哼一声︰“世界上男人,要是全像他,那才够瞧了,我喜欢相爱的人在一起,
打开头也好。”

    白素似笑非笑,望了我一眼,不再说甚么。我打了一个呵欠,不耐烦地说道︰“我
们要等到甚么时候?”

    白素叹气︰“早知道你这样不耐烦,我只叫卓老爷子一个人来好了。”

    我不想和她争论,在休息室中走来走去,又走出休息室去,张望了几次。

    整座建筑物静到了极点,走廊之中,不时有一些护士在走来走去,但由于铺著极厚
的地毯,她们的脚步又轻,来来去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等了足有半小时,心想卓长根该出来了,可是还是一点声息也没有,我只好再回
到休息室,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来。

    正当我闭目养神,快朦胧睡去时,一阵惊人的喧哗声,突然爆发。

    由于本来是如此之静,所以那种惊人的吵闹声传来,十分骇人,我立时惊起,一跃
而出,白素已先我奔出了休息室。

    我们才一出休息室,就看到几个护士,慌慌张张奔了过来,另外有几个工作人员,
则慌张地奔向前去,我只听得所有的喧闹声,原来全是一个人发出来的,那个人在扯著
嗓子直叫︰“医生!医生!医生快来,他奶奶的,医生怎么还不来?”

    这时,所有有人住的房间,门都打开,病人都探出头来,神情有的惊讶,有的厌恶


    在高声大叫的,自然是卓长根,一个人大声叫喊,竟可以把那么大的一幢房子,弄
得如此天下大乱,真有点匪夷所思。

    我和白素一出了休息室,一停也没有停过,就向前疾奔,一下子就看到了卓长根。

    卓长根整个人像是疯了,不但在叫著,而且,还在拳打脚踢,有时打在门上,有时
踢在墙上,发出乒乓轰隆的声响,那两个护士缩在一角,动都不敢动。我加紧赶过去,
也叫著︰“老爷子,你干什么?”

    卓长根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用的力道是如此之重,我立时运气相抗,手
臂还痛得可以,若是普通人,只怕一下就被他拗断了臂骨。

    他抓住了我之后,叫︰“医生!医生!金花她……她……医生……”

    这间疗养院的服务十分好,我已经看到两个医生奔了过来,但由于卓长根凶神恶煞
一样堵在门口,两个医生都不敢过来。

    我忍住了手臂上的疼痛,用力一拉卓长根,向那两个医生道︰“病人可能有变化,
请快去检查。”

    卓长根被我扯到了一边,那两个医生侧著身子,急急走进了房间。白素一面在走过
来时,一面对打开房门在探头的人柔声道︰“请别惊慌,对不起,吵了各位休息。”

    她的法文发音标准,声音又动听,本来脸带厌恶神色的一些人,也都向她微笑点头


    两个医生进了病房,替马金花在进行急救,马金花看来昏了过去。工作人员又推著
许多医疗仪器进来,忙碌著。

    一个医生转过头来,神情非常恼怒,指著卓长根︰“你,你明知病人的情况不是很
好,怎么还不住和她说话?你令她受了甚么刺激?”

    卓长根的神情,全然像是一个受了冤屈的小孩子,一咧嘴,哭了起来︰“我没说甚
么,我只是说……她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互望了一眼。马金花对卓长根,说了些甚么呢?

    那医生“哼”地一声,卓长根又带著哭音道︰“她说……我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
……我说我还是不相信,她就生了气,突然之间,话讲不出来,人昏了过去,我……”

    他讲到这里,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叫著︰“金花,你可得醒来,你可
得醒来。”

    白素和我在他的身边,一时之间,真不知道如何劝他才好。

    他事业成功,一生之中,经历之丰富,只怕世界上罕人能及,却哭得像一个小孩子
,我只好不住地拍著他抽搐的背部。

    突然之间,他哭声停止,双眼瞪著,泪水自他睁大的眼睛中,直涌出来,情景看来
十分奇特。

    我也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震动了一下,因为在这时,我们都看到,一个医生把白
床单拉起,拉过了马金花的头部,然后,轻轻盖了下来。

    任何人都可以知道这个动作是甚么意思︰马金花死了。

    卓长根陡然叫︰“你在干甚么?”

    那医生的声调,带著职业性的平静︰“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卓长根双臂一撑,撑开了我和白素,一步跨到了床前,我怕他胡来,连忙跟了上去
,他一伸手,就把马金花的手抓了过来,用自己的两双大手,紧紧地握著。

    他虽然僵立著,可是身子在剧烈发著抖。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过了好一会,他才
用十分嘶哑的声音道︰“金花,你别怪我  ”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你对我讲的话,我还是不相信,不过我一定会自
己去看。”

    我实在忍不住,想要问,可是知夫莫若妻,我才一开口,还没出声,白素已重重踫
了我一下,暗示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不是追问问题的好时刻。所以,我没有问出声来。
本来,我想问的问题是︰“她究竟对你说了一些甚么?”

    如果卓长根肯回答的话,我想三两句话,也可以摘要地告诉我了。

    我没有出声,卓长根仍然剧烈地发著抖,好一会,他才转过头来,望著我,满是皱
纹的脸上,泪水纵横︰“她的手……越来越冷了!”

    我只好叹了一声;“人总是要去的,老爷子。”

    他没有再说甚么,缓缓扬起头来,望著天花板。泪水一直流到他满是皱纹的脖子上


    卓长根一直握著马金花的手,谁劝他都不肯放,一直到天亮,他才发出了伤心欲绝
的一下悲叹声,松开了手。

    他松开了手,医院中人都松了一口气。

    在移动马金花的尸体时,卓长根一直跟在旁边。我抽空问一个医生︰“死因是


    医生道︰“死者已经超过九十岁,而且又在中风之后,就算是极其妥善的休养,也
不知道可以拖多少日子,何况是剧烈的争吵。”

    我怔了一怔︰“争吵?谁和死者争吵?”

    医生闷哼了一声︰“就是那个东方科学怪人。”

    我又呆了一下,才知道卓长根在他们的眼中,是“东方科学怪人”。我苦笑了一下
︰“他们争吵?吵些甚么?”

    医生招手,令两个护士走过来︰“我也不知道,当时只有她们两人在场,她们曾多
次警告,请两人不要吵下去,可是两个人一个也不肯听。”

    我忙问护士︰“他们吵甚么?”

    一个护士道︰“你和你太太走了,他们就开始讲话,开始的时候,声音都很低,讲
话的声调也很温柔,像是一对情侣在喁喁细语。”

    我道︰“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情侣。”

    两个护士都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那自然是卓长根和马金花的年龄,离一般人所了
解的“情侣”,距离太远了。

    其实,情侣没有年龄限制,只要有情意,一百岁的男女可以是情侣,没有情意,十
八廿二又怎样?

    这时,我当然懒得和那两个护士提及这些,我只是问︰“后来呢?”

    护士道︰“他们好好地说著话,不知怎么,忽然吵了起来,越吵越凶,阻也阻不住
,病人一下可能受不了刺激,就……再度中风了。”

    我沉声问︰“他们为什么吵?”

    两个护士一起向我翻白眼︰“我们怎么听得懂,你该去问那个东方科学怪人。”我
苦笑了一下,是的,卓长根和马金花,用中国陕甘地区的方言交谈,法国女护士,当然
听不懂,我真是笨,应该去问卓长根才是。

    马金花的丧礼,十分风光,她的几代学生,从世界各地赶来参加丧礼,参加汉学会
议的学者,人人都默立志哀。她的律师也老远赶了来,在丧礼上宣布︰“马女士的遗嘱
,早就在我这里,她吩咐过,她行踪不定,不论在何处,我都要赶来宣读她的遗嘱。不
过,她又吩咐过,她遗嘱宣读时,一定要有一位先生在场,这位先生叫卓长根,在巴西
定居,我启程的时候,已经通知这位先生,他只怕也快到了。”

    当律师讲到这里的时候,卓长根站了起来︰“我就是卓长根,早就在了。”

    卓长根神情激动,马金花预立的遗嘱,对他十分重视,他心中又感激又难过。

    从那天晚上,马金花过世到这时,已过了三天,我和白素一直在卓长根身边,白老
大也来了里昂。卓长根在那三天之中,一句话也没曾说过,只是一个人,不是双手抱住
了头沉思,就是抬头望著天,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不论白老大如何劝他,和他打趣,
他都一概不理。

    虽然我们都急于想知道,他和马金花为甚么争吵,马金花跟他说了一些甚么,何以
他一直到马金花死了,还对著她的遗体说“不相信”,可是又要自己去“看一看”?

    许多疑问在我心中打转,可是看他的情形,明知问了也是白问。我曾经向白素咕噜
道︰“老爷子别为了伤心过度,以后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吧。”

    所以,这时,听到他回答了律师的话,大家都很高兴,希望他心中的哀伤,快点过
去。

    律师望向卓长根︰“那太好了。马女士的遗嘱,十分简单,分两部分,第一部分,
她的全部财产,由卓长根先生掌握运用,成立奖学金,世界上任何角落的大学生,都有
权申请。”

    律师的宣布,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都等著听律师宣布遗嘱中第二部分。律
师看了看手中的文件,神情有点古怪︰“对不起,第二部分,马女士的遗嘱中写得很明
白,不能当众宣读,只有卓长根先生一个人能听,卓先生,我们  ”

    卓长根不等律师说下去,就一挥手︰“我已经知道内容,不必再听了。”

    律师有点感到意外,卓长根又大声道︰“请你立即把马女士的遗嘱毁去,并且遵守
你的职业道德,绝对把遗嘱的内容,保持秘密。”卓长根的话,说得不是很客气,律师
的神情有点恼怒,但是他还是取出打火机来,当众把手中的文件,点著了烧了个乾净。

    白老大低声道︰“卓老头在搞甚么鬼?”

    我也觉得事情十分蹊跷,一时之间也想不透,只好道︰“马金花死前,已告诉了他
遗嘱的内容。”

    白老大点头︰“当然是,可是他为甚么要律师守秘密呢?”

    白素道︰“可能在遗嘱中有私人感情方面的事,他不想别人知道。”

    我和白老大仍然心生疑惑,但暂时,除了白素的解释之外,似乎又没有别的解释。

    白老大哼地一声︰“等他情绪定下来一点问他,不怕他不说。”

    我忍住了在这三天之中,不向卓长根发出问题,想法和白老大一样︰等他情绪稳定
了一点之后再来问他。

    丧礼举行完毕,马金花的灵柩,却仍然停在殡仪馆,卓长根在各人都离去,只有他
、白老大、我和白素四个人在灵柩旁边的时候,他才一面用手搓揉著灵柩上的鲜花,一
面道︰“金花遗嘱的第二部分,就是要我把她的遗体运回家乡去安葬。”

    我们三人呆了一呆,还未曾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卓长根又道︰“那天晚上在医院
中,她已经预感到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把她的遗嘱,告诉了我。”

    我们三人互望著,卓长根又道︰“我已经叫我机构中的人在联络,大概很快就可以
启程。”

    我皱著眉,没有作声。马金花的家乡,在中国的泾渭平原。本来,一个人死后要葬
在自己的家乡,十分正常,但是由于种种的政治原因,所以听来有点突兀。

    白老大对政治十分敏感,不像我,只是消极地不去触及它。白老大的爱憎也极其分
明,他“哼”了一声︰“老卓,你现在是大资本家,又是拉丁美洲区的大人物,你这一
去,只怕会受到盛大的欢迎,说不定,还会摆国宴来欢迎你。”

    卓长根一翻眼︰“你知道我不愿意去,可是金花吩咐了,我能不去吗?”

    白老大道︰“派几个得力的人进去办一办!你弄个一亿美金进去,替马金花弄个马
氏坟场,都没有问题。”

    卓长根缓缓摇著头︰“不,我要亲自送葬。”

    白老大仍大不以为然,可是又没有甚么法子说服卓长根,所以乾脆生气,不再出声


    我看问问题的时机已到了,就道︰“卓长根老爷子,马教授在临去世之前  ”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卓长根已陡然伸出他的大手来,直伸到了我的面前。一时之间
,我以为他又要动手,连忙向后一仰,他却只是作了一个阻止我再说下去的手势。

    他道︰“小卫、小白、小女娃,你们不必问我任何话,问,我也不会说。”

    我和白素一怔,想不到他会这样说,白老大已经叫了起来︰“老卓,这像话吗?”

    卓长根闷哼一了声︰“你们想问我,金花对我说了一些甚么?我们为甚么会争吵起
来?金花的话,为甚么我不相信?”

    白老大闷哼一声︰“知道就好,快从实招来。”

    卓长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把气吁出来,然后,才一字一顿︰“小白,咱俩的
交情,是没得说的了,可是比起父子来,又怎么样?”

    白老大听得他忽然这样说,不禁骇然,又好气又好笑︰“他妈的,老卓,你在放甚
么屁?”

    卓长根的声音缓慢而伤感︰“小白,当年我和我爹,父子二人相依为命,我爹明知
自己要死,也没有对我说,现在,怎么会对你说?”

    卓长根伸手阻止我说话,我心中已然疑惑之极,知道那一定是一个惊人的大秘密,
所以,一直在用心听他说甚么,希望可以听出一点弦外之音。这时,我一听得他这样讲
,立时道︰“事情和令尊有关?”

    卓长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自顾自道︰“当年,金花失踪五年之后回来,她没告诉
我,连马场主那里,也半句没透露过。”

    白老大大声道︰“那  ”

    可是他只讲了一个字,卓长根又一伸手,白老大愤然把他的手,重重地拍了开去,
卓长根也没有甚么别的表示,我趁这个机会,飞快地问道︰“那样说来,马金花的失踪
,和令尊的神秘身份有关连?”

    卓长根仍然对我的话,理都不理,自顾自道︰“金花在临死之前,把事情告诉了我
,你们想想,我能告诉你们吗?会告诉你们吗?当然不会。”

    白老大霍地站起来︰“好,老卓,咱们俩的交情,到此为止。”

    卓长根叹了一声,两眼向天︰“你要这样,我也没有法子想。”

    白老大的脾气,自然烈得可以,一听得卓长根那样说,一声不出,立时向外走去。
卓长根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声,绝没有挽留的意思。

    我和白素互望著,手足无措。

第六部︰重演当年失踪事件

    本来我们都以为,一等卓长根的情绪平静,他就会甚么都告诉我们,谁知道他一句
话也不肯说。灵柩边的沉默,十分难堪,白老大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你们也跟
我走吧,这老头子铁起心来,谁也扭不转。”

    卓长根对白老大的这两句话,倒表示同意,向外挥著手,示意我和白素离去。

    我心中也忍不住生气,白素却涵养好,若无其事地道︰“恭喜卓老爷子,心中几十
年的两个谜团,都解开了。”

    卓长根闷哼了一声,欲言又止,但终于未曾出声。我一看他这种样子,灵机一动,
冷然道︰“才没有解开,他根本不相信。”

    卓长根立时向我望来,我故意不去看他,望向白素︰“藏在心里,一辈子也解不开
。”

    卓长根居然没有被我激怒,他只是苦笑了一下︰“小娃子,你不必使计激我,我不
会说的。余下来的事,我自己会解决。”

    我心中苦笑,硬激不成,我还是不死心,放软了口气︰“卓老爷子,你处事好像不
怎么公平吧。老远把我们叫了来,要我们解你心中的疙瘩,现在你自己心中有数了,那
两个疙瘩,却留在我们心里。”

    卓长根道︰“事情与你们全然无关,你们可以再也别去想它。”

    我闷哼一声︰“这像话吗?那不是无赖么?”

    我知道卓长根一生为人,豪迈爽直,侠义乾脆,这种人,最恼人说他无赖,也最怕
担个无赖的名声,所以,我才故意用这样的重话去挤他。

    果然,我的话才一出口,他就大有怒意,一伸手,就待向灵柩上拍下去,待到手掌
快拍到灵柩时,才陡地想起,如果一掌拍在灵柩上,那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所以立时缩
回手来。

    他缩回手,他怒意也消失了︰“是,算是我对不起你们,不论你们要我做甚么,我
都没有第二句话,唯独别再追问那件事。”

    他话说到了这一地步,那真是没有再说下去的余地了。

    我苦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去︰“很高兴认识你,和听你讲了那么有趣的经历,暂
时,我们还没有甚么事要求你,再见了。”

    卓长根自然看出了我的不高兴,他一面伸手出来,和我握著,一面伸手,在我的背
上,轻轻拍了两下︰“小娃子,别学你老丈人,动不动就生气。”

    我真有点啼笑皆非︰“那要怪叫人生气的人。”

    卓长根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叫人看得十分不忍心,我只好长叹一声,摊了摊手,
表示算了。

    我和白素一起离开,在殡仪馆的门口,白老大等著我们,气仍未消︰“老浑蛋说了
些甚么?”

    我道︰“啥也没说。”

    白老大也犯了拗劲︰“他不说也不要紧,我就不相信查不出来。”

    我用力一顿脚︰“那两个护士当时倒在场,可惜她们一句也听不懂马金花和卓长根
在说甚么。”

    白素叹了一声︰“爱因斯坦临死时,说了三分钟话,在一旁的护士不懂德语,对人
类文化可能有重大影响的话,就此无人能知,比起来,我们的事,不算甚么。”

    白老大不理会白素,只是望著我道︰“小卫,我们两个人合作,若是有再查不出来
的事,你相信不相信?”

    我笑了起来︰“当然不相信。”

    白老大一挥手︰“照啊,那我们就去把它查出来,倒讲给老浑蛋听听,看他的脸往
哪儿搁,我们先从  ”

    我立时接口︰“先从查马金花遗嘱的第二部分开始。”

    白老大拍手道︰“对。”

    白素摇头︰“看你们,兴奋成这样,没有结果时,不要垂头丧气才好。”

    接下来三天,我们都留在里昂,卓长根一直在殡仪馆没有出来。

    我们知道卓长根机构的负责人,正在进行运灵回去的商榷,报纸上,已在大肆宣扬
“表示热烈欢迎马源教授遗体葬在家乡”。马金花在学术上的成就,加上她的影响,自
然可以供利用。

    在这三天之中,也十分容易就得到马金花遗嘱的内容(那律师的职业道德并不太好
)。

    第二部分,确如卓长根所说的那样。

    可是,略有不同。

    整个第二部分,是一封信,马金花不以为她在临死之前,还会和卓长根有面对面讲
话的机会。

    那封信的内容是︰

    “长根,到现在,如果我在世上还有亲人,就是你,所以我要你做一件事。我知道
你不愿意回家乡去,可是我要你把我运回去,在家乡下葬。葬在多年之前那次放马失踪
的那片草地。如果你留心一点,可以发现那片草地上某一处,有九块石板铺在一起,撬
开那些石板,把我葬下去,你一定会答应的,我知道,虽然我们曾赌气不再理会对方。
金花。”

    我们三人看了这封信,都皱著眉不出声,心中的疑问更多了。

    从这封信看起来,马金花要回葬家乡,好像另有目的!

    白素首先道︰“看起来,马金花像是要卓长根回家乡走一遭。”

    我应声道︰“不是家乡,是要卓长根再到她曾失踪的那地方去,那地方有一个秘密
︰有一处是九块石板铺起来的。”

    白老大手托著额︰“九块石板铺起来,这是甚么意思,很费解。”

    我道︰“不算费解,那是一片草地,面积可能相当大,马金花也说了,只要留意,
可以在那一大片草地上,发现一处地方,铺著九块石板  可惜她没有说明那九块石板
的大小。”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你说了等于没说,这九块石板,有甚么大不了?”

    我道︰“那谁知道,反正马金花要葬在那个地方,这是她的遗嘱。”

    白素迟疑了片刻︰“会不会撬起了那九块石板,会发现甚么秘密?”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极可能,而马金花的目的,是要卓长根去发现这个秘密,运
遗体回去安葬,还在其次。”

    三个人一起参详分析,果然比一个人动脑筋的好,我已经隐约感到,事情已有点眉
目了。

    这很令人兴奋,我大踏步来回走著,踫跌了一张椅子,然后,我大声道︰“请注意
一点︰马金花在那片草地上突然失踪,过了五年,才又在原来的地方,突然出现。”

    白老大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说甚么了。”

    本来,我确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但一看白老大这种不以为然的神态,不免气馁
,声音也没有那么大了︰“我设想,那九块石板,如果被撬起来之后,是通向一个地下
室的通道入口。”

    白老大道︰“是啊,马金花就在那个地下室中,藏了五年。”

    他说到这里,挥著手,“呵呵”笑了起来。

    我想了一想,自己也觉得没有这个道理,只好苦笑了一下︰“或许,石板下面,蕴
藏著不为人所知的马氏牧场的财富。”

    白老大同意︰“这个可能性更大。”

    白素在这时,忽然道︰“马金花曾说她嫁过人,卓长根推测,那是她失踪五年间的
事,由此可知,马金花在那五年之中,过的是另一种生活。”

    我叹了一声︰“又回到老路上来了,她是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白素缓缓地摇著头,神情一片迷惘,显然她的心中,也没有定论。

    三天之后,我们在报纸上看到了“马源教授遗体,由其生前好友,南美华裔实业家
卓长根负责,运回家乡安葬”的消息。

    卓长根此行,阵仗还真不简单,不但包了一架飞机,带了几个得力的助手,而且,
还有一个外交官员随行,表示对马教授的敬意。同时还有消息说,目的地的当地政府,
已经准备盛大欢迎仪式云云。白老大看了报纸,用力把报纸摔开去︰“这老小子,把他
在南美洲所有的一切,拿去填这个深渊,也不过如九牛一毛,一个国家穷得连自尊也没
有。”

    我和白素都没有说甚么,知道一搭腔,白老大的牢骚发起来,更没有完。

    在卓长根出发之前,我们也不是没有活动,我们知道卓长根人南美召来了两个得力
助手,和他一起,去办运灵的事。

    白老大曾企图去收买这两个亲信中的一个,要他不断报告卓长根的行踪,他坚持要
“亲自出马”,说一定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所以,他到里昂去了一趟。

    他在回来后,绝口不提收买是否成功,只是叫著那两个人的名字,把他们痛骂了一
顿。我和白素都心里明白,那两个人一定对卓长根十分忠心,白老大的收买失败了。

    这个计画失败了,卓长根回家乡去,做了一些甚么事,法国报纸自然不会刊登,只
是通过一些途径,才约略知道一些,无非是卓长根受到了盛大欢迎,卓长根答应投资和
提供畜牧的最新科技,帮助当地发展畜牧业等等的老调。

    白老大每次得到这样的消息,总要把卓长根痛骂一顿。

    又过了五六天,我实在想走,白老大也知道留不住我,只好由得我和白素两人离去


    在归途的飞机上,我向白素道︰“我们所遇到的事情之中,这件事最无趣,我被出
卖,卓长根根本来找我们帮忙,可是他自己一有线索,就完全不理会我们!”

    白素看得开︰“当听了一个故事,那么多年前的事,全凭卓长根一个人说,真实性
如何,也值得怀疑。”

    我苦笑了一下,对卓长根所叙述的一切,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至多认为他在马金
花部分,略有感情上的夸张。我也知道白素这样说,是想我不再追究这件事,只当听过
就算。

    事实上,我就算追究,也无从追究起,不算也只好算了。心中自然不高兴,因为卓
长根给我的印象极好,但结果却那么不漂亮。

    回到家中,另外有一件事,令我忙碌了几天。白素忙于搜集卓长根在他家乡活动的
资料。看来他到家乡,很受重视,消息还不少,但无非是各种应酬,和整件神秘事件,
没有甚么大联系。

    那天晚上,我在看书,白素走了过来︰“奇怪,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卓长根的消息了
。”

    我放下书︰“或许他的活动已结束,当然不会有甚么新消息。”

    正当我们这样说著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老蔡年纪大,动作迟缓,门铃响到他去
开门,至少要超过一分钟,我们早已习惯。

    而且,遇到我和白素都在的时候,我们一定会互相猜来的是甚么人。

    我在听了门铃声之后先开口︰“卓长根。”

    白素摇头︰“他包了专机,不会经过这里,看来你真想见他?如果是,你可以到南
美洲去找他。”

    我道︰“那你猜是谁?”

    白素侧著头,还没有说出来,老蔡已经在楼梯口叫起来︰“有一位鲍先生硬要进来
。”

    我怔了一怔,一时之间,想不起有甚么熟朋友是姓鲍的,就在这时,另外一个声音
也传了过来︰“卫先生,我叫鲍士方。”

    我一听得“鲍士方”这个名字,就“哈哈”大笑起来,同时,伸手向白素指了一指
,作出一副胜利的姿态来。

    鲍士方这个名字,并没有甚么惹人发笑之处,而我忍不住发笑,是这个人我虽然未
曾见过,可是名字却听过许多次。

    那是在白老大的口中听到的。白老大在亲自出马,企图收买卓长根的两个得力助手
而失败之后,曾破口大骂那两个人,其中一个的名字,就是鲍士方。

    我刚才猜上门来的是卓长根,如今虽然不是卓长根,是他的助手,虽不中亦不远矣
,所以我才向白素作出胜利的姿态来。

    白素向我笑了一下,不否定我猜中了一半,可是她立时说道︰“真没有道理,一定
有甚么意外发生了。”

    我笑︰“卓老头子自己不好意思来见我们,所以先叫他手下来探探路,哪有甚么意
外。”

    白素道︰“快请客人进来吧。”

    我来到书房门口,向著楼下︰“鲍先生,久仰大名,请上来。”

    接著,我就看到一个中年人,急急走了进来。

    这个人的身量不是很高,可是极结实,年龄大约四十岁,有一头又浓密又硬的黑发
,来到楼梯口,抬头向上望了一眼,一脸的精明能干,可是却又十分惘然惶急。这并不
矛盾︰精明能干是他的本性,惘然惶急,一定是他有了甚么急事。

    我说道︰“请上来,我是卫斯理。”

    这个鲍士方,简直是跳上来的,他上了楼,就和我握手,我又介绍了白素,白素道
︰“有甚么事,慢慢说,别急。”

    白素也向我望了一眼,表示她也猜中了︰鲍士方真有急事。

    看到了鲍士方这样的神情,我也可以知道他一定大有急事。所以我向白素点了点头
︰“好,一比一。”

    鲍士方却不知道我们在说甚么,愕然怔了一怔,才道︰“两位,我先介绍一下我自
己  ”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不必了,我们知道,阁下是卓氏机构的四个副总裁之一,是
卓长根先生的得力助手。”

    鲍士方点了一下头,他这个人,做事十分爽脆,立时开门见山地道︰“卓长根先生
失踪了。”

    我和白素都陡然震动了一下,失声道︰“失踪,甚么意思?”

    由于鲍士方所说的实在太突然,所以才有此一问。鲍士方也怔了一怔,像是不知道
失踪除了失踪之外,还会有甚么别的意思。

    我又急著想问,白素已然道︰“鲍先生,慢慢说,卓先生怎么会失踪。”

    鲍士方六神无主︰“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失踪了,我们没有办法可想,所
以来找你们。”

    我叹了一声,这个人,性子比我还急,我再做了一个手势,又把一瓶酒塞在他的手
里。他居然道︰“对不起,我不喝酒。”

    他说著,坐了下来,可是才一坐下,又弹了起来︰“卓先生失踪了。”

    白素柔声道︰“甚么时候的事?”

    鲍士方喘了几口气︰“三天之前。”

    白素道︰“请告诉我们经过的情形。”

    鲍士方直到这时,才算是说话有了点条理,他重又坐了下来︰“卓先生一直在应付
各种各样的酬酢,这令他很不耐烦,几次提出,把马女士的灵柩葬了就算了,可是当地
的政府却一直不替他安排。两位当然知道,在那地方,政府不替你作安排,一点别的办
法也没有。后来,卓先生发脾气了,把负责招待他的一个副省长,和几个高级官员,痛
骂了一顿,表示再不让他自由行动,他就要撤回一切承诺。”

    我听到这里,不禁“啊”地一声︰“是不是他骂得太厉害,所以惹祸了?”

    鲍士方摇头︰“不会,以卓先生在国际上的声望地位,他们再野蛮,也不敢。”

    我咕哝了一句︰“难说,在这种地方,神秘失踪的事,每天都有。”

    白老大如果在一旁,一定会对我这句话拍手表示同意。白素道︰“我想鲍先生的推
测对,不会有拘捕的可能存在。”

    鲍士方续道︰“当地政府同意了第二天一早就进行葬礼,可是又起了争执,政府官
员要隆重其事,请各界代表参加,致祭,弄一大套纪念仪式,还要由报纸详细报导经过
。”

    我“嗯”地一声︰“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一定要利用到极点,这是他们的信条。”

    鲍士方叹了一声︰“本来,这样做也没有甚么不好,马教授这样的成功人物,也应
该有一个隆重的葬礼,可是卓先生反对。”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明白卓长根为甚
么要反对,因为马金花指定了她落葬的地点︰那片草地上,有九块石板铺著之处。

    那九块石板,可能蕴藏著甚么重大的秘密,卓长根自然不能在万众瞩目下,去发掘
秘密。

    我问︰“卓先生怎么说呢?”

    鲍士方苦笑了一下︰“卓先生提出他的办法,我知道事情有点不寻常,可是也想不
到会发展成那样的地步。”

    鲍士方向我望来,我示意他说下去,他又道︰“卓先生坚持,他要一个人,带著灵
柩,去选择一处他认为合适的地方落葬。当地官员倒也同意,反正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随便在哪里落葬,都没有问题,可是卓先生坚持要他一个人进行,真是古怪之极。”

    我吸了一口气︰“结果他还是如愿了?”

    鲍士方道︰“当然是,卓先生要是执拗起来,谁也拗不过他,他连我和孟法都不要
陪  孟法是另一个副总裁,我们两人和卓先生一起去的。”

    我和白素点著头,表示明白孟法是甚么人。

    鲍士方摇著头︰“第二天一早,他一个人,驾著一辆马车,灵柩就放在马车上,他
曾说过,要是有人跟踪他,他就翻脸,要是顺了他的意,他可以在一年之内,帮当地政
府建立设备最完善的一所畜牧学院,作为报答。”

    我道︰“他真是一个人出发的?等一等,出发,从甚么地方出发?”

    鲍士方道︰“我们一直住在以前马氏牧场中。”

    我“哦”了一声,鲍士方有点埋怨︰“城市的酒店,设备不算太差,马氏牧场的屋
子,破旧得难以想像。”

    白素说道︰“卓老爷子隔了那么多年,旧地重游,一定感慨万千了。”

    鲍士方苦笑道︰“连当地官员也怨声不绝,那天一早他自己赶了马车出发,倒真的
没有人跟去,也不知道他会到甚么地方去  ”

    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心中都道︰“那片草地。”

    我一面想,一面道︰“好像不是很对吧,卓先生那么重要,怎么当地官员可以让他
一个人随便乱走?”

    鲍士方苦笑了一下︰“事前,别说当地官员不肯,我们也不肯答应,因为那地方这
样荒凉,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卓先生  ”

    白素微笑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头︰“那地方,对卓先生来说,绝不陌生,他是在
那里长大的。”

    鲍士方呆了一呆︰“可是……可是事情已经隔了那么多年,而且,老实说,我一点
也不喜欢那地方……和那些人,一点也不喜欢。”

    我看著鲍士方,他多半接受西方教育长大,自然不会适应那种环境,他不喜欢“那
些人”,当然也有道理,“那些人”对卓长根自然会十分客气,可是“那些人”的嘴脸
和心态,也不是一个来自正常社会的人所能适应的。

    我挥了挥手︰“别谈你个人的观感了,卓先生独自驾著马车离去,后来又怎样?”

    鲍士方苦笑了一下︰“他一早出发,等到中午,还没有回来,我就觉得不对,虽然
卓先生临走的时候,曾一再嘱咐我们不要多事,可是他毕竟是一个超过九十岁的老人!


    他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可见当时,卓长根离开,逾时不回,他们一定著急得不得了


    他略停了一下,续道︰“我就驾著一辆吉普车……这辆吉普车,至少有四十年车龄
,开起来,不会比马匹更快,可是我骑术又不好,我们一共有三十多人,沿著他去的方
向追上去,不多久,就遇上了几个牧马人,说他们在早上见过卓先生的马车经过,既然
方向没错,总可以遇上他的。”

    鲍士方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喘息,我吸了一口气︰“没有找到他?”

    鲍士方的面肉抽搐了几下︰“到了黄昏时分,到了一片草地上,看到了那辆马车,
马车在,我们都放了心,可是,卓先生却不在。”

    我和白素,听到这里,又互望了一眼。马车在,人不在了。

    这情形,和当年卓长根去追马金花,追到了那片草地上,马金花的坐骑小白龙在,
马金花却不在了,情形完全一样。

    鲍士方自然不知道我们心中在想甚么,他继续道︰“我们分头去找,一直到天黑,
还是不见卓先生的踪影……”他讲到这里,现出了十分愤慨的神情︰“这时候,那些混
蛋官员,不是想怎样进一步去寻找卓先生,而是开始互相推诿,逃避责任,我发急了,
叫他们派直升机去搜索,可是在那种落后地区,打一个电话,都要走出去几十里路,好
不容易,有一架直升机来到,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直升机来了,可是燃料却又不足
,驾驶员又不肯在晚上作业,真他妈的。”

    鲍士方本来十分斯文,可是讲到这里,忽然来了一句粗言,可以想见他真的是发了
急。我道︰“细节经过不必说了,卓先生从此没有再出现?”

    鲍士方忽然之间,显得十分疲倦,点了点头,双手托著头,静了下来。

    我和白素也静了半晌,我才道︰“鲍先生,这件事在以前  ”

    我才讲到这里,白素突然伸手,轻轻推了我一下,示意我不要再讲下去。我向白素
望去时,白素已然道︰“鲍先生,卓先生在几千里之外失踪,这件事,你来找我们,有
甚么用处?”

    鲍士方多半心情焦急,精神恍惚,所以对于我讲了一半就被打断的话,并未留意,
他听得白素这样讲,现出十分失望的神情。

    他先是张大了口,接著,一面喘息著,一面道︰“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

    白素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看你也不用太著急,吉人自有天相,卓先生一
生无惊无险,不会有甚么事。”

    这时,我对白素的这种异常态度,也感到奇怪莫名。白素一直不是这样子的,可以
帮助人的话,就算是全然不相干的人,她也会尽力帮助。何况我们对卓长根都十分敬爱
,可是这时,她却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

    鲍士方呆了一呆,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我来找两位,是因为实在无法可想,
才来求助的,并不是想来听一点不著边际的废话。”

    他讲话很不客气,我虽然知道,白素这种反常的态度,一定有她的道理,她不可能
不关心卓长根的失踪。但是鲍士方的态度,还是令我不高兴。我冷冷地道︰“鲍先生,
或许在你的机构中,你惯于这样呼喝,可是在这里,请你检点一些。”

    给我这样一说,鲍士方有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才好,只是用力搓著手。白素盈盈
站了起来,摆了摆手︰“对不起,鲍先生,我们不能给你甚么帮助,我看你还是回到那
地方去,再展开搜索的好。”

    鲍士方的口唇颤动著,神情十分激动,看来他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说甚么才好
,过了好一会,他才愤然道︰“我对两位太失望了。”

    我一扬眉︰“总不能使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对我们满意的。”

    鲍士方还想说甚么,但终于没有说出口来,他重重摔了一下手,大踏步走向门口,
在门口,他又停了一停,回过头向我们望来。

    白素像是早已料到他会回头一样,早已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不要去理睬他,所
以,当他转过头来时,我们连看也不去看他。接著,我们就听到了关门声,他已经离开
了。

    几乎是门才一关上,我已经问了出来︰“为甚么?”

    白素坐了下来,紧蹙著双眉,隔了一会,她才道︰“刚才,你想说出多年之前马金
花在那片草地上失踪的事?”

    我用力点著头︰“两桩失踪的事,一模一样?”

    白素也点头︰“当然一样,真奇怪,那地方,难道真是另一度空间的交界?人可以
在那里,跨越空间的限制?”

    我怔了一怔,然后大声道︰“你想到甚么地方去了。五度空间,外星人,这一切可
能,在法国的南部,我们都曾讨论过,而且都否定了。”

    白素叹了一声︰“现在我们所知的是︰几十年之前,马金花曾在那里失踪,怎么找
也找不到,而在五年之后,她又在那地方,突然出现。”

    我“嗯”地一声︰“这是已知的事实。”

    白素道︰“一再重复已知的事实,有时会有新的发现,你同意不同意?”

    虽然,我们已经把已知的事实,反覆研究过许多次,但再来重复一次,没有害处。
可是我性急,我想先知道白素的反常冷淡态度,是为了甚么。

    所以我先道︰“先说说你有甚么打算,你不打算去找卓老爷子?”

    白素瞪了我一眼︰“找?找没有用!当年,马金花消失,马氏牧场何尝没有找过,
可是一点结果也没有。”

    我大摇其头︰“那不同,那时只是单凭人力的搜寻,现在,不知有多少科学工具可
供使用,要找起来,容易得多。”

    白素叹了一声︰“那也得看人在甚么地方失踪,你刚才没听鲍士方说么?人一失踪
,当地的官员,一见出了事,不是如何设法积极寻找,而是开始互相推卸责任,恐怕在
外面组织了大规模的搜索队进去搜索,还不被欢迎。而且,鲍士方一定会去做这个工作
,就让他先去做,何必要我们参加?”

    我吁了一口气,白素的分析,有理之至。鲍士方十分能干,就算当地的官员想把大
事化小,小事化无,不了了之,鲍士方也一定不肯答应,他一定会尽一切力量,组织搜
索队去找卓长根,在这样大规模的搜索行动中,我们起不了什么大作用,没有必要去凑
这个热闹。

    白素又道︰“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算鲍士方组织一个有一千人参加的搜索队,
也不会找到卓长根。”

    我也有这样的预感。

    这种预感,自然是由于当年马金花失踪,怎样找也找不到她而来。我也知道白素和
我,都还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卓长根虽然失踪,可是他的安全,不成问题。

    当年,马金花失踪了五年之久,仍然安全出现,卓长根的失踪情形,既然和马金花
一样,当然也不应该会有甚么悲剧发生。

    问题是在于︰卓长根究竟到甚么地方去了?

    我把这两个问题,提了出来,白素长长吸了一口气︰“马金花一直不肯说,这五年
之中,她在哪里,连她的父亲,她都未曾透露一言半语。”

    我道︰“可是我相信,最后,她和卓长根相遇,她说了出来。”

    白素表示同意︰“是,她说了,卓长根却不相信,所以他们剧烈地争吵。马金花究
竟说了些甚么,卓长根也不肯说。”

    我悻然道︰“这老头子,真是浑得可以。”

    白素苦笑一下︰“他不肯说的原因,我相信和当年马金花不肯说的原因一样。”

    我睁大了眼︰“甚么原因?”

    这个问题,我也曾自己问过自己不少次,可是没有一个答案令我自己满意。

    白素看著我瞪视她的情形,很明白我的心意,她道︰“我的答案,也不一定令你满
意,可是这实在是唯一的答案!”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她把答案说出来,她道︰“他们两人都不肯说的原因,是因为
马金花的遭遇,实在太奇特,太不可能,太离奇,太难以令人相信。”

    我不禁笑了起来︰“这不是说了等于没说吗?”

    白素正色道︰“绝不,你想想,卓长根对马金花数十年不变的感情,马金花不论讲
甚么,他都会毫无保留地接受。可是,他竟然和马金花吵了起来,马金花说了一句十分
重要的话  ”

    我道︰“是,马金花说他如果不信,自己可以去看看。卓长根多半就是为了那句话
,所以才到那里去的。”

    白素闭上眼睛一会︰“所以,我们可以从最荒诞、最不可思议的方面去想马金花的
遭遇,我们想通了马金花的遗嘱,也就可以明白卓长根如今的遭遇。”

    我苦笑︰“那可能性太多了,包括马金花忽然变成了一只蚂蚁,过了五年蚂蚁的生
活,然后又回复了人形,可能有超过一千三百种的不同设想。”

    白素又瞪了我一眼︰“设想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多少有一点线索可以跟循。”

    我摊开手︰“例如  ”

    白素有点埋怨︰“你越来越不肯动脑筋了。例如,马金花在失踪的那五年中,不是
单独一个人生活,她甚至曾透露过,她结过婚。”我一听白素这样讲,不禁“啊”地一
声,是的,马金花虽然未曾正面这样说,但是她曾说过她结过婚,自然那是这五年中的
事。

    白素又道︰“还有,她又出现之后,心急地要去上学堂,这说明了甚么?”

    我略想了一想,就有了答案。

    我道︰“这五年之中,和她相处的人,一定都有著相当高的知识程度,使她感到自
己知道太少,所以她要充实自己。”

    白素沉吟一下︰“她后来一直在研究汉学……”

    她讲了半句,就停了下来,我知道她在想甚么,接上去道︰“马金花在未曾到北京
上学堂之前,她的程度怎么样?”

    白素这一次,并没有瞪我,只是仍然在沉思之中︰“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以牧场这
样的环境,她不可能有甚么国学根底,可是她好像就能跟上当时的高等程度,真不可思
议。”

    我提醒她︰“别忘了她有那五年的经历,那五年中,她可能已经学会了不少。”

    白素静了片刻,才又道︰“马金花在汉学上最大的成就,是对先秦诸子学说的研究
,发前人所未发,见解精辟,众所叹服,这……这……”

    她在迟疑著,我举起手来︰“我不以为她在那五年之中,进入了桃花源,和避开秦
朝暴政的那些人在一起。”

    白素叹了一声︰“可是,那一段时期中,她一定曾和一些人在一起,那些人,也一
定极有学识,她可能就和那些人之中的一个成了婚。”

第七部︰洞穴中隐藏的秘密

    白素的设想虽然不是平空而来,可是她所根据的线索,未免太少。

    可是,这件奇诡莫测的事,除了不断的假设,实在没有任何具体的事实,可供追寻
。我想了一想︰“你设想马金花和一些人在一起生活了五年,这些人的人数是多少?”

    白素喃喃地道︰“谁知道,或许十个八个,或许一两百个。”

    我又道︰“我曾经提出过,在那一带,有一些神秘的小部落,隐居在偏僻的地方,
几乎与世隔绝,可能有一个文化程度十分高的小部落,在那一带的山区之中?”

    白素缓缓摇了摇头︰“有可能,但总是不实在,一定有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我们未
曾想到  ”

    她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但在极短的时间中,她又现出了兴奋的神情来︰“有
一个人,其实是十分重要的关键性人物,我们都忽略了。”

    我道︰“我可没有忘记他︰卓长根的父亲,一切神秘的事,都由他开始。这个人,
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由何而去。在他之后很多年,才有马金花的失踪,然后才是如今
的卓长根。”

    白素低叹了一声︰“兜来兜去,又兜到老地方来,卓长根的父亲……卓长根的父亲
……”

    我在一旁插言︰“一个养马的好手,有一块毫无瑕疵的玉佩,托孤之后,去赴死,
不错,他就是一切神秘事件的关键。”

    我的这个结论,自然十分合理,可是我讲了之后,发现就算有了这样的结论,一点
用处也没有,除非可以找到这个人。

    而这个人,早在七八十年之前,已经无法找得到,别说是现在了。

    我只好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看来,要了解真相,还是非到那地方去一次不可。


    我这样说,本来只是随便说说而已的,白素听了,竟然十分认真︰“看来,真的只
有此一途了。”

    我直跳了起来︰“你说甚么?刚才你拒绝了鲍士方的要求,现在又  ”

    白素挥了一下手,打断了我的话头︰“我可以肯定,像鲍士方这样的搜索,不会有
结果。我要等到事情渐渐冷下来,再去,或许可以有所发现。”

    我盯著她,她笑了一下︰“你不想去的话,我可以一个人去。”

    我忙道︰“不,不,要去自然一起去。”接著我又咕哝道︰“我可不想你一失踪就
是五年,而且在那五年之中,还可能……可能……”

    白素不等我说完,就给了我老大一个白眼,我作了一个鬼脸,没有再说下去。

    那一天,我们讨论到这里为止,沉默了一会,白素才道︰“我估计我们要去的话,
至少在半年之后,在这段时间中,我们要尽量先熟悉那一带的自然和人文环境。”

    我道︰“那简单,多弄点参考书来看好了。”

    白素笑了一下︰“好,简单的事让你去做,复杂的事交给我。”

    我问︰“还有甚么复杂的事?”

    白素很认真︰“我要仔细阅读马金花的一切著作。”

    我不禁伸了伸舌头,马金花的著作相当深奥,虽然我不至于读不懂,但是要我去做
这方面的功夫,自然太闷了。所以我立时说道︰“好,一言为定,不过不见得在她的著
作中可以找到甚么。”

    白素的回答很妙︰“就算甚么也找不到,学问方面,总也会有点长进。”

    第二天,出乎意料之外,接到了白老大自法国打来的长途电话,他的语音十分焦切
︰“怎么一回事,卓老头在他家乡失踪了?”

    电话是白素听的,她道︰“是,情形和当年马金花的失踪极其相似。”

    白老大的声音有点恼怒︰“那你们还耽在家里干什么?快去找他啊!”

    白素把我们的想法,告诉她的父亲,白老大听了之后,倒也表示同意,只是道︰“
怕只怕过得一年半载,他给外星人折磨死了。”

    白素笑了起来︰“马金花当年失踪了五年,也没有甚么损伤。”

    白老大道︰“卓老头不同,他是个大火爆脾气,说不定会给外星人剖成碎片。”

    我插了一句口︰“我不认为他给外星人掳去。”

    白老大咄咄逼人︰“那么,他到哪里去了?你说。”

    我当然说不上来,只好乾笑。

    白老大道︰“我要发动一个运动,指责当地政府,对外来的贵宾保护不周,要他们
尽一切力量,把卓老头找出来。”

    白老大倒真的说干就干,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甚至连国际红十字会都惊动了,南
美洲好几个国家的政府,都正式提出了外交照会,表示极其关切卓长根的下落。

    鲍士方更没有闲著,他组织了一个庞大的搜索队,包括了五十名搜索专家、十架性
能极佳的直升机,和各种配备。

    当地官员也知道事情闹大了,不能遮瞒,所以呈报了上去,上面也慌了手脚,派出
了一个骑兵团,协助搜索。

    卓长根是国际商场上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所以有一个时期,那个地区,各国记者
云集,争相报导搜索行动的经过。

    我和白素虽然还在万里之外,但是搜索行动进行如何,可以了如指掌。这样大规模
的搜索行动,几乎可以列入人类历史上之最。

    可是,卓长根就像是在空气之中融化了一样,全然不见踪迹。于是,记者没有甚么
可以报导,就作出了各种各样的揣测。所有的揣测,也离不开我们早已设想过的,例如
外星人啦、五度空间啦,等等。有一个记者,说是当地政府基于不可测的原因,把卓长
根杀害了,毁尸灭迹,这个记者,当天就被驱逐出境,没有把他抓起来坐牢,算是他运
气好。

    也有一个记者,有相当丰富的中国历史、地理知识,写了一篇有关那地区的报导,
十分中肯,他的文章提及,那个地区,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神秘地区之一,当年叱吒风
云,统一中国的秦始皇的墓,近年被发现,也就在那地区附近。

    秦始皇墓已经发掘出了一小部分,在已发掘出来的一小部分中,墓室无数,是人类
建筑文明中罕见的地下建筑,究竟整个陵墓有多大,谁也说不上来,估计已探测到的,
不过是整个陵墓的十分之一,而已经开掘的,又只是已探测到的十分之一。这个记者的
文章,最后感叹,这样庞大的地下建筑工程,在当时,真不知是如何建立起来的,比较
起来,埃及的那些金字塔,简直不算是甚么。

    (一九八七年按︰秦始皇墓的面积,是五十六点二平方公里。)

    整个陵墓的建造工程,不可能超过四十年,因为秦始皇在位,也不过三十七年。那
是公元前二四六年到公元前二一○年,两千多年前的事了。

    秦始皇接位时才十三岁,就算他一做了皇帝,立时就想到了他的身后事,就开始为
他自己建造陵墓,那也不过三十多年的时间,一个少年皇帝,为自己身后事一早就进行
了那么庞大的计画!

    秦始皇后来十分热衷祈求长生不老的“仙药”,十分相信各种方士术士,派徐福到
东方仙山去寻长生不老灵药,等等,这都是稍知中国历史的人,都熟悉的事情。

    这个皇帝在位时期,对于各种各样的建筑工程,有罕见的狂热,他把长城连结起来
,成为人类建筑史上的奇迹,他又广建道路,甚至远在如今云南、贵州地区,都筑了著
名的“五尺道”,来贯串陆上的交通。可是比较起来,他自己的地下陵墓,工程更大,
而且,有一种极诡异的气氛。这个连想像起来也十分困难,如此庞大的地下建筑工程,
在当时的物力之下,不知要动员多少人,才能竟功。

    可是这个陵墓的建造过程,历史上的记载,却少之又少,少到了几乎等于没有。

    这自然有两个可能,一是根本没有人敢去记载,始皇帝怕有人破坏他的陵墓,所以
严格保守秘密。另一可能更可怕了,就是所有参与造墓工程的人,都被杀害灭口,估计
建造这样庞大的地下工程,参加的工役,至少以十万计,有可能杀害那么多人吗?观乎
中国历史上,有坑杀四十万降卒的记录,似乎也大有可能。

    那个把四十多万俘虏活埋的人叫白起,在秦始皇之前,是秦朝的大将。那时候,观
念上人命一文不值。造墓的工役全遭杀害,也不是不可能,至少,参与陵墓工程的高级
人员,如设计师、工程师之类,一定全被杀了灭口。

    所以,这个全世界最大的地下建筑工程,一直是秘密,到现在还是秘密。

    我当时看著这篇文章,看得津津有味,由于这个记者的文章相当生动,而我又在搜
集那一带的地理资料。

    这位记者自然也是在搜索,没有甚么好报导,所以才扯了开去,写了一篇这样的报
导。

    那一段时间,我有很多别的事,在东奔西走,其间很有点可以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有的已经记述了出来,有的还未曾记述,或是根本还未有结果。

    白素真是坐言起行,一直在阅读著马金花的著作。

    三个月之后,事情渐渐冷下来,搜索卓长根的报导也看不到了,那天下午我一个人
在家,鲍士方又找上门来。

    我一看鲍士方,就吓了一大跳。

    要不是他一进来就自报姓名,真难认出他来。相隔不到三个月,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肤色又黑又粗,满面风霜,神态疲倦,连眼中也没有了神采。

    他一进来,就重重坐在沙发之中,眼望著天花板︰“我不相信一个人会失踪得如此
彻底!”

    要在这里说明一点的是,连鲍士方在内,所有参加搜索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在卓长
根之前几十年,另外有马金花的失踪事件。也没有人知道马金花遗嘱的内容。

    鲍士方的声音,似乎也带著大西北山区的风沙,听来有一股异样的沧桑,我和白素
互望了一眼。他上次来的时候,我还在生卓长根的气,所以并没有把马金花遗嘱中,要
卓长根如何把她葬下去的细节说出来。这时看到鲍士方这种情形,我倒十分同情他的处
境,所以提醒了他一下︰“那片草地,有一处地方,铺著九块石板,你们可曾发现?”

    鲍士方一听,现出十分惊讶的神色︰“咦,你怎么知道的?”

    他这样问,那等于说早已发现了那九块石板。对于那九块石板,我也不知其详,我
只是望著他,等他说下去。

    他停了片刻,又用疑惑的眼光望了我一会︰“这件事情,相当奇怪。当天我们去找
他,到了那片草地,看到他驾出去的那辆马车在,本来,马教授的灵柩在车上,可是当
时,灵柩也不在了,所以没有人认为卓先生会走远  他不可能负著沉重的灵柩离开。


    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又向我望来︰“你早知道卓先生要把灵柩葬在甚么地方?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鲍士方转变了一下坐的姿势︰“后来他一直没有出现,那等于他和灵柩一起失踪,
 事情更有点不可思议,由于太怪异了,所以……故意避而不提。”

    我淡然一笑︰“不要紧。”

    鲍士方苦笑了一下︰“一直到几天后,大规模的搜索开始,才在那片草地上,发现
了有九块石板铺著  ”

    白素插言道︰“请你详细形容一下那九块石板。”

    鲍士方也不想,就道︰“我有照片,请看。”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从上衣袋中,取出了一叠照片,放在几上,一张一张摊开。

    直到这时候,我才算看到了“那片草地”。虽然只是在照片上,但是总比听口头叙
述好得多了。

    野草十分茂密,照片上,有不少人站著,都只能看到人的头部,野草又密又高,几
乎普遍超过一公尺。

    在这样的一片草地之上,要发现铺著的石板,自然不容易。

    照片之中,有几张显示了那些石板的情形,一大片草被割去,九块石板铺著,是一
个大正方形,鲍士方在一旁解释著︰“每一块石板,大约半公尺见方,十公分厚,十分
平整,是精工凿出来的。而且请注意,石板还有许多圆孔,这些圆孔的作用是  ”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我。

    我自然早已注意到了,石板上有许多圆孔,有杯口大小,鲍士方的神情,一副想考
考我这些石板上的圆孔有甚么用的样子,这倒真有点不好回答,我想了一想︰“石板下
面是甚么?”


    鲍士方还没有回答,白素已经道︰“我想,石板上的圆孔,用来掩饰石板的存在,
不被人发现。这是相当聪明的设计,野草可以穿过圆孔生长,在茂密的草地上,野草的
生长既然没有异样,谁会想到有石板铺著?要是石板上再有一层薄薄的泥土,那就更加
不容易发现了。”

    鲍士方大点其头︰“是的,事实上,石板之上,的确有一层泥土,泥土不厚,但要
不是曾被翻动过,谁也不会发现那儿有石板铺著。”

    我吸了一口气,在这样的草地上,铺著九块石板,一定有作用,问题是︰既然这九
块石板如此隐蔽,马金花怎么会知道它们的存在。

    当年马金花失踪,搜索工作一样极庞大,卓长根他们,就没有发现那些石板。

    鲍士方叹了一声︰“发现了那九块石板,就把附近的草割去,把石板撬起来,两位
请看  ”

    他指著几张相片︰“下面是一个很方整的地下室……或者只能说是一个洞穴  ”

    照片上显示的是,石板被揭起之后的那个洞穴,我自然也看到了洞穴中的那副灵柩
。洞穴正方形,几面都镶著石板,放了灵柩,还有一点空间,其中有一张照片上,鲍士
方就站在灵柩之旁,洞穴的深度,到他的肩头,看来一公尺左右。

    鲍士方又道︰“发现了洞穴和灵柩,至少我个人,感到怪异莫名,卓先生放置好了
灵柩才失踪,他一个人,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搜索的范围便必须扩大。而最怪的是,这
样的一个洞穴,不论甚么时候建造,一定应该有积水、草根,甚至会被地鼠盘踞,可是
那洞穴却十分乾净,而且也不见得会是卓先生放下灵柩之前打扫过……”

    鲍士方一面说著,我和白素一直在看著那些照片,从照片上显示,不但灵柩被抬出
来,连洞穴的底部,四面的石板,也都被拆了下来。

    石板的后面是泥土,盘虬的草根,由于生长到了石板前就无法穿透石板的缘故,形
成了一种看来图案十分怪异的平整排列。

    我道︰“看来你对这个洞穴下了不少研究功夫,我不明白你希望发现甚么。”

    鲍士方神情迷惑︰“我当时这样做,也没有目的,但总要彻底研究一下,结果……
甚么也没有发现,那看来……像是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墓穴。”

    我摇头︰“我只知道马教授要卓先生把她葬在那片草地的九块石板之下。”

    鲍士方喃喃地道︰“除了是预先准备好的墓穴之外,没有别的解释,我们把石板再
铺好,仍然放下了灵柩,再把上面的石板铺上去  我学过建筑的,那九块石板衔接的
结构十分佳妙,石板拼成之后,虽然下面没有甚么支持,可是上面还是可以承载相当重
的重量,在中国的建筑中,很少见这种结构。”

    我忽然想起︰“这片草地……很有点古怪,你有没有再彻底研究一下?”

    鲍士方点头︰“草地的面积虽然不小,但是我还是要人把所有的草全部割去,然后
,用探测仪器检查  ”

    我做了一个手势︰“泥土下面如果有石板,探测仪器不会测得出来。”

    鲍士方道︰“是,所以我又用土办法,打了三百支铁枝,一端十分尖锐,叫三百个
人密集地不断把铁枝插进土中去。”

    我没有问结果怎样,只要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土办法也好,洋办法也好,他不曾再
发现甚么。

    鲍士方摊了摊手︰“那片草地上,除了那个洞穴之外……就是一片草地,唉。”

    他长叹了一声,我看著他,感到他为了找寻卓长根,甚么办法都用尽了,他做事锲
而不舍,这样的人,遭到了失败,会异常沮丧。

    白素向我望来,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在徵询我的同意,要不要把当年发生的事告诉
他。我向她作了一个手势,问鲍士方︰“现在你准备放弃了?”

    鲍士方陡然现出了十分倔强的神情来︰“放弃?就算再花上十年八年时间,花上一
辈子,我都要把卓先生找出来。”当他这样讲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极认真


    我也有点激动,因为对几十年之前发生的奇事,可以不去追究,但现在,这种不可
解释的事在持续著,就不能不追究。我想了一想︰“有一些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可以
详细讲给你听。”

    鲍士方用十分讶异的神情望著我,显然是他一点也不知道以前发生过甚么事。

    于是,我和白素就轮流把我们所知的一切,详细说给他听。那一段故事十分长,一
开始就把他听得目定口呆。

    等到他听到一半时,他已经不住喃喃地叫著︰“天!天!”

    他听完之后,呆了好一会︰“马教授在那五年之中去的地方,就是卓先生现在在的
地方。”

    我道︰“当然是,问题就在于,那是甚么地方?怎样才能到达?”


    他眉心打著结︰“五度空间,走进了时光隧道,被外星人带走了……等等设想,虽
然可以成立,但不切实际  ”

    我立时打断了话头︰“不切实际?你以为那些事全没有发生过?”

    鲍士方苦笑了一下︰“那么,失踪真是由这些原因造成的?”

    我摇头︰“有可能,每一假设,都有可能。”

    鲍士方忽然直视著我︰“真令我难以相信,卫先生,照说,你好奇心十分强烈,对
一切不可解释的事全有追根究底的毅力,可是你明知道有那样的怪事发生了,你竟然不
去实地追究一下?”

    我“呵呵”笑了起来︰“小子,你想要我去,不必用这种激将法。”

    鲍士方仍然直盯著我,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我道︰“一则,我有别的事要处理,
二则,我想你主持寻找的工作,等你先有了结果再说。”

    鲍士方站了起来,摊开手,大叫著︰“我全试过了,一点结果也没有,一定有一条
路,我还没有试过,可是又不知道是哪一条!”

    白素缓缓地道︰“他们去的地方,情形一定特别之极,不然,不会在医院中,马金
花对卓长根说了,他也不相信。”

    我苦笑了一下︰“我设想过上千种可能,甚至设想过他们是下了地狱,到了阴世,
到了鬼魂存在的地方,还有甚么未曾设想过的?”


    鲍士方在这时候,给我戴了一顶高帽子︰“卫先生,你未曾去到当地,不然以你的
想像力,一定可以探出究竟来。”

    我瞪了他一眼,他忙道︰“马氏牧场的居住环境,已经改善,而且当地的官员,也
给我们以最大的便利,卫先生和卫夫人如果不想惊动记者,随便找一个普通的身份,跟
我进去就可以了,卫先生,你是卓先生的好朋友  ”

    我忙摇手︰“算了,我可以去,可是卓长根过桥抽板,他妈的不是甚么好朋友,要
是真能找到他,我才不会理他。”

    鲍士方一听我肯去,大喜过望,也不理会我如何对卓长根不敬。我又道︰“怕只怕
卓老头年纪已经那么大,经不起生活上突然的变化,就算我们找到了他  ”

    鲍士方十分肯定地道︰“不会,卓先生的体质,和普通人大不相同,他每年两次的
身体检查,负责检查的医生,都不相信他已超过了九十岁,他身体状况,几乎全部合乎
健康标准。”

    (世界上有一些事情,真很玄妙,看来是毫不相干的谈话,会在突然之间,给人带
来一种灵感,那种感觉,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但对于苦苦思索没有结果的事,都会有
一定的帮助。)

    (这时,我们顺口提及了卓长根的健康状况,看起来和整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但
在再接下去的谈话中,却使我有了一种模糊的灵感。)

    鲍士方为了强调卓长根的健康,又道︰“今年,由瑞士来的专家,替卓先生检查身
体,甚至开玩笑似地说,听说中国历史上,有一个皇帝,曾经不惜一切代价,要去寻找
长生不老灵药,这个皇帝后来是不是找到,我不知道,可是卓先生看你的情形,真像是
服了长生不老药,那真是人类生命史上的奇迹。”

    我闷哼了一声,卓长根这老头子的身体好,那是绝无疑问的事,那专家自然是在开
玩笑,甚么长生不老药!

    鲍士方继续道︰“卓先生当时就笑,告诉那专家,那个皇帝,是秦始皇,后来死了
,不到五十岁,秦始皇的墓,就在他少年时生活过的牧场附近。”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先想起的,是那个记者所作的报导,前面曾提到过。

    然后,我心中陡然一动,不由自主,挺直了一下身子。突然有了灵感,捕捉到了一
些甚么。每当我突然之间想到甚么时,我都会有同样的神情,白素自然知道,她同时也
知道我想了甚么,她缓缓地说道︰“这个设想,你以前未曾想到过吧!”

    我还在作进一步的思索,随口应道︰“真的没有,他们……去的地方……是……进
入了……”

    鲍士方极机灵,在那一霎间,他也震动了一下,脱口道︰“卫先生,你想到了甚么
?他……他们是进了……”

    或许是由于这个设想太匪夷所思了,所以他虽然想到了,却也难以讲出口来。

    我用力摇著头︰“不,不怎么可能……我是想说,想说……”

    由于我想到的念头,实在太古怪,所以不禁口吃,那种情形,令白素笑了起来︰“
其实也没有甚么,再怪诞的事,我们也经历过,很有可能,在那片草地上的失踪者,是
进入了秦始皇的陵墓。”

    她讲了出来,我们都保持了一会沉默。白素转向我问︰“为甚么你又想否定?”

    我吸了一口气︰“已经被发现的秦始皇陵墓,和马氏牧场虽然相当近,但……是如
果说能由那片草地进入,也不可思议。”

    白素想了片刻︰“据最近的资料,秦始皇陵墓,在地下建筑的面积,达到五十六平
方公里,是地球上最大的地下皇城,实际上,可能还要大,而如今已被发掘出来的,只
是这巨大的地下皇城的极小部分。其余部分未曾开掘的原因是由于地下建筑工程的结构
,实在太复杂,复杂到了不知有多少不可测的因素,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可能地下建筑
的面积,远不止五十六平方公里,而是好几百平方公里。”

    我苦笑了一下︰“你强调这组地下宫殿的巨大和复杂,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
明,人若是误闯了进去,可能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出不来。”

    白素静了一会︰“是,我的确是想说明这一点,不过再想一想,可能性实在不大,
马金花失踪了五年之久,她如何生活呢?这其中,一定还有我们想不通的主要关键在。


    鲍士方显得十分激动,来回走著︰“真的,我从来也没想到……秦始皇的陵墓,真
该死,我这就去向有关方面提议,大规模开掘秦始皇陵墓,我们可以提供一切技术和费
用,这是人类考古史上最大规模的行动,我们不要任何好处,只求能将卓先生找出来。


    我指著他︰“你必须先肯定他是在地下皇城之中。”

    鲍士方道︰“我不能肯定,可是这是我唯一未曾找过的地方,只要我们肯定人不会
在空气中消失,他就一定有地方去……那是唯一没有找过的地方。”


    白素倒同意他的见解︰“就算要去找他,也不必进行大规模挖掘,那工程太浩大了
,没有十年八载,不能竟工,我想,一定有一条不为人知的通道,可以通到他到想去的
地方。”

    我不禁笑了起来︰“如果卓长根真是到了地下皇城,这种讨论才有意义,只是假设
  ”


    白素道︰“正如鲍先生所说,那是唯一没有找过的地方。几十年之前,卓长根他们
找不到马金花,卓长根父亲突然消失,都可以说明,有一条通道,可以通往他们要去的
地方。”

    我道︰“好,这条通道,如果是属于秦始皇地下陵墓的一部分,那一定隐蔽之极,
那一带方圆千里,怎么把它找出来?”

    白素手指在几上轻轻地敲著︰“我想范围可以缩小,就在那片草地上找。”

    鲍士方十分肯定地道︰“我找过了,不可能有人找得比我更彻底。”我和白素没有
立时表示意见,那片草地……当年,马金花突然又出现的情形,十分有力地说明︰她在
那片草地,不知甚么地方,突然冒出来的。

    可是,鲍士方却用了那么彻底的方法,研究过那片草地而没有发现。

    我和白素,翻来覆去地看著那些照片,陡然之间,我思绪一亮,抬起头来︰“我们
要找一样东西,譬如说,要在这茶几的范围内找一样东西  ”

    我说著,打开了一只烟盒,继续道︰“首先,在这个烟盒中找把盒中的烟全取出来
之后,盒子空了,没有要找的东西,再把烟放回去,继续在别的地方找,绝不会再在那
盒子中去找了,是不是?”

    鲍士方张大口看著我,白素已然道︰“对了,还是在那个洞穴之中。”

    鲍士方摇头︰“洞穴中所有石板都移开来看过,没有甚么通道。”

    我道︰“有没有向下掘过?”

    鲍士方又张大了口,一看到他那种发呆的样子,就知道他未曾向下挖掘过。我用力
挥了挥手︰“鲍先生,设计这个通道的人,是一个伟大的心理学家,他故意在出入口处
建造一个洞穴,洞穴被人发现了,人人都会把洞穴中的石板撬起来,可是没有发现之后
,就不会再对之加以任何注意  人都有这种自信,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却不知道,
有更多的事实真相,是隐藏在看得见的事实背面的。”

    鲍士方大声叫起来︰“我这就叫他们去掘。”

    我阻止了他︰“我看,这件事,还有进一步的诡秘之处,不太适宜大规模行动,而
且,那只不过是我们的假设  你刚才说,你在那地区,有充分的活动自由?”

    鲍士方立时点头︰“是,我们三个人如果要在那个洞穴中掘下去,掘上一年半载,
也不会有人来干涉。卓先生答应的各项捐助已经开始实行,所有的人都在忙著看自己能
得到甚么好处。唉,人要是穷得久了,有时会连自尊心都穷掉。”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之后才道︰“那好,我想这件事,就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
。我们立即启程,你  ”

    鲍士方接上去道︰“我吩咐直升机在最近的机场接,就可以最快到达。”

    整个旅程,大约十二小时,我们登上直升机,鲍士方向我介绍那驾驶员,看起来,
驾驶员是一位级别不低的空军人员。这位仁兄的驾驶技术不是十分高明,他驾机经过几
个山峰之间,甚至不懂得如何利用上升气流。

    直升机在马氏牧场降落,马氏牧场的情形,倒真令得我大吃了一惊,到处都堆著各
种各样的建筑器材,正在大兴土木,鲍士方的解释是︰“未来的畜牧学校,就选中了这
里,建筑工程十分庞大,费用也惊人,会有一个专门的车队来运输。不要以为这一百多
天中,我们只是找卓先生,没有做别的事。”

    我由衷佩服︰“进行得如此之快,你们大企业的组织和工作能力,一定叫有些人大
开眼界了?”

    鲍士方呵呵笑了起来︰“可不是?要是照他们的办法,三个月,还不够开会和睡午
觉。”

    我也不禁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鲍士方又指著在工作的很多人︰“凡是当地雇请
的所有人员,一律照比标准多三倍的工资雇请,条件是可以因为偷懒而开除,这办法十
分有效。”

    我叹了一声︰“这本来是全世界一直在奉行的办法,在这里却变成了新鲜事。”


    说著,我们进了一幢建筑物,鲍士方问我要不要看一下我的房间,我道︰“我想,
弄一个帐幕到那片草地上去比较好,而且立刻就去。”


    他答应了,吩咐人去准备车子和一切。这时,正是黄昏时分,我和白素并肩站著,
风吹上来,有刺骨的寒冷和萧瑟。在晚霞之中,望著远处起伏的山影,辽阔的平原,气
势十分雄壮苍茫,看到了这样的景色,才知道历来文人,为甚么喜欢在“大地”之上,
加上“苍茫”两个字。

    由于外来的人相当多,所以也没有甚么人注意我和白素,我想像著七十多年前,马
金花策著她那匹名叫小白龙的白马,疾如旋风般驰骋,想到她带著人,和股匪拚命,怎
么也无法把一个世界著名的汉学家,与之联系在一起。

    我轻轻踫了一下白素︰“马教授在未曾失踪之前,若是叫她想像日后会在世界各地
著名的大学中教学,只怕怎么也无法想像,一个人一生中变化之大,只怕很少人比得上
她。”

    白素颔首表示同意︰“她……选择了汉学,会不会那五年之中,她在秦始皇的陵墓
之中,接触到了许多古籍?所以才有那么多独特的见解,和指出因为年代久远,对古史
古文学由于手抄得太多而来的谬误。”

    我“呵”地一声︰“那可不得了,这些古籍,全是刻在竹子上的?那是第一手的资
料,近代怕只有她一人看到过,如果真是如此,她为甚么不带一点出来?为甚么不设法
将之全取出来?”

    白素摇了摇头,一阵寒风吹来,她向我靠了靠︰“毕竟她是不是真的到过秦始皇陵
墓,也还只是猜测。”

    我缓缓地道︰“这个猜测,很快就可以证实。”

    这时候,鲍士方过来低声问︰“要带多少人?”

    我道︰“通道固然隐蔽,但是也不会出入太难,我想最好不要带人,就我们三个人
去。”

    鲍士方的神情,显得相当紧张,他走了开去,没有多久驾车过来︰“一切全准备好
了!”

    他驾的是一辆中型吉普车,我们上了车,他一开始就把车子开得十分快,又根本没
有路,有时高低不平的地面,可以令得车子弹起一公尺以上。

    这时,天色已迅速黑了,鲍士方对这一带的地形,已十分熟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
︰方圆一百公里,他几乎没有把每一寸土地都翻起来看!

    超过一百公里时速的行车,也要将近两小时,才能到达那片草地,当车子停下时,
“草地”和想像中全然不同,因为所有的草全被割去,新的还没有长出来,在车头灯照
耀下,看到的是一片比其他地方略为高出一点的一片光秃秃的土地,面积相当大。

    车子停下来的地方,不到十公尺处,就是那九块石板,我性急,一跃下车,一面叫
道︰“鲍士方,你把应用工具弄下来,先亮起了射灯。”

    鲍士方大声答应著,我奔到石板之前,由于石板上有著许多圆孔,所以我轻而易举
,就可以用手指勾住圆孔,提起其中的一块。

    支好了射灯,大放光明,我和白素已经把九块石板,一起弄开,那洞穴就在眼前了


    马教授的灵柩在洞穴中,我跳下去,利用绳索,绕住了灵柩,鲍士方在上面用一架
小型起重机,把灵柩吊起来,放在洞穴的旁边,然后,他也跳了下来。

    这时候,在射灯的照耀之下,洞穴又不是很大,洞穴中的情形,看得再清楚也没有
,就算有一只蚂蚁经过,都逃不脱我们的视线,如果有通道的话,一定可以发现。我和
鲍士方吸了一口气,神情都不免有点紧张。白素站在洞穴边上,将两柄尖嘴铲子递给了
我们。

    我接铲在手︰“秦始皇陵墓,是如何建成的,历史上资料不多,只知道是驱使了数
十万囚徒,日以继夜开工而建,墓内的情形如何,也全然没有记载,得知陵墓情形的人
,全叫驱进墓中去殉葬了。”

    鲍士方吸了一口气︰“倒也不是全无记载  ”

    我摇著头︰“我不认为那些记载可靠。如果那些记载是真的话,那么从现在开始,
我们的行动,每一秒钟都会充满了不可测的危险。”

    鲍士方的脸色变了变︰“那……你不是要临……阵退缩吧。”

    我哈哈笑了起来,自觉意气甚豪︰“当然不是,不过,当年穷百万人之力建成的陵
墓,凭我们三个人的力量,要是可以找到通道进去,那实在十分伟大。”

    在这时候,我不由自主,想起了世界上三个最伟大的盗墓人来,这三个人之中,只
有齐白还在,本来应该把他一起找来的,可是这个人行踪飘忽,根本不知他在何处,又
如何去找他?

    而这时,我并不想掩饰,我心中大有快意。因为根据历史上的记载,秦始皇为了怕
在他死后,有人进入他的陵墓,所以整个陵墓设计的重点,就放在防人侵入这一方面,
陵墓内究竟有多少杀人的陷阱和机关,自然没有人知道,但步步惊魂,那是一定的事。

    少量的历史资料说,秦始皇在下葬时,熔化了大量的铜,把熔了的铜汁灌进墓穴去
,一则可以防止有人进入,也可以使熔化了的铜汁,渗进地下的隙缝,以防地下水的渗
进。

    又说在庞大的陵墓之中,各处都有自动可以发射的强弓,一有人接近,就会发射,
而且箭镞上都染有剧毒。这种机械装置的详情如何,也不得而知。

    而最惊人的记载是,在整个地下皇陵之中,有模仿大地的江河,在江河中流的不是
水,而是水银,据说,水银的流动性强,就不断在那些地下“江河”中流动。又据说,
在陵墓的顶上,有著日月星辰的排列。

    我刚才说这些记载的资料,大都不可靠,自然不是说陵墓在地下的规模不会有那么
大,而是说一定有很多地方是被夸大了的。例如,挖掘建造河流,用水银来当水,当时
何来那么多水银?

    虽然水银是早已被提炼出来的元素之一。在秦代,已经相当普遍,作方士、术士炼
丹之用。


    以当时的化工技术而论,怎么炼,也不可能炼出那么多的水银来。或许那只是陵墓
之中,利用了水银的某些特性,作为某些机械动力装置,数量自然相当多,这才造成了
这样的误传。

    在秦始皇陵墓已被发掘出来的极少部分来看,其中陪葬的俑极多,有大量的兵马俑
,甚至和真人一样大小,石或陶制,这一批已被发掘出来,作为陪葬之用的俑,堪称是
历史之最。

    而活著的人,被驱进陵墓中,作为陪葬的俑,更不知有多少,包括了嫔妃、侍从,
建造陵墓的工匠等等各种不同的人。

    一个有地位的人死了之后,要用若干活人来陪葬,这是一种极其野蛮的制度。孔子
一向少骂人,也曾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样激动的话,来谴责俑这种制度。

    俑,在最初全是活人,后来渐渐进步,才用陶制的人来殉葬,在秦始皇时代,是俑
由活人变成假人的转变,秦始皇残忍,他的陵墓中有大量活俑殉葬,也不是甚么奇事。


    我忽然想到了许多和秦始皇陵墓有关的事,实在是因为我们将要做的事,既然有可
能与之有关,在行事之前,当然要详细考虑。

    如今,我们都假定,在这个洞穴之下,有一条秘道可以通向巨大的地下陵墓,这条
通道如果存在,当然不是正式的通道,而是许多秘密通道之一,防范有人侵入的程度,
也一定更严密。

    当时鲍士方一定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们都在那洞穴之中,呆立了片刻。鲍
士方才道︰“至少,把洞穴底部的石板弄起来,没有危险,我已这样做过了。”

第八部︰秘道现身千载古人

    我搓了搓手,先把一边的石板弄下来,由白素在上边操作起重机,将之吊上去。然
后,再把洞穴下面的石板,也弄了上去。

    石板下面就是泥土,我和鲍士方两人互望了一眼,就开始挖掘。泥土相当润湿,挖
起来也不是十分困难,向下挖了将近有半公尺,还甚么都没有发现,我停了下来,抹著
汗︰“不必浪费时间了,这下面不会有甚么秘道。”

    鲍士方听了我的话,愕然望著我,白素已道︰“这句话我早就想说了。”

    鲍士方大声道︰“为甚么?我们的设想是  ”

    我用力抛下了铲子,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们已掘了多少泥土出来?甚么都没有发
现,设计这座巨大地下城的人,可以说是建筑学上的奇才,他怎会那么笨?把秘道的出
入口弄得那么困难才能进出?”

    鲍士方经我一解释,也颓然放下了铲子。我叹了一声︰“而且,在卓先生失踪、马
金花失踪时,谁见到有泥土被掘起来?”

    鲍士方呆了一呆,神情苦涩,乾笑了几下︰“那怎么办?又……白费精神了。”

    我懊丧之极︰“非但浪费时间,而且还惊动了马教授的灵柩。”

    我说著,已从那洞穴中攀了出来,鲍士方看来还不肯死心,但是已向下挖掘了  半
公尺深,甚么也没有发现,实在是不可能再有进展。他只好上来,搓著手︰“要不要把
掘出来的土填回去?”

    我的思绪十分乱,这时,我也想到,我们在万里之外所作的假设,实在是太轻率了
,难怪根据假设而作的行动,一点结果也没有。

    可是,我在自己否定自己的同时,却又实在十分不服气,因为除了这个假设,根本
无法对马金花、卓长根先后神秘失踪,再作任何推测。

    站在那洞穴边上,呆立了相当久,我才转过身,对著马金花的灵柩,叹了一声︰“
真佩服你,居然可以把一个秘密留存在心中几十年之久,直到临死之前才说出来。”

    我这样说,当然没有意义,马金花早就死了,绝听不到我在说甚么,可是在一旁的
白素,一听得我这样讲,立时道︰“等一等。”

    她一面说著,一面做了一个手势,蹙著眉︰“马金花和卓长根临死之前相见,争吵
,完全是偶然发生的。”

    我想了一想︰“是,至少马金花不知道卓长根会去看她,所以,她要告诉卓长根的
话,只是写在遗嘱之中。”

    白素长长吁了一口气︰“她要卓长根把她葬在这里,而不说其他,一定是预料到卓
长根在葬她的时候,会有所发现,会知道她神秘失踪的秘密。”


    鲍士方苦笑︰“根据推理,这洞穴中一定有古怪,可是我们  ”

    我忽然之间焦躁起来,瞪著他,粗声道︰“我们既然已经来了,就把事情交给我们
,你去忙你的吧,别来打扰我们。”

    鲍士方涨红了脸,也瞪了我半天,我指著车子︰“你可以把车子开走,把露营的一
切留下来。”

    鲍士方勉力忍著怒意︰“好,如果你认为我还有用处的话,我还会来。明天……我
再派人给你送车子来,或许你要到处看看。”

    我点了点头,鲍士方用力把车子上的东西往下卸,我也不去帮他,和白素两人,漫
步向外走去。白素问︰“为甚么要把他赶走?”

    我摇著头︰“我连自己都说不出来,我只是感到,这件事那么诡异,越少人参加越
好,人越少,可能越容易知道真相。”

    白素没有说甚么,我回头看了一下,鲍士方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搬了下来,我大声道
︰“我会搭营帐,你管你走吧。”

    鲍士方的心情可能十分愤怒,一声不出,上了车,疾驶而去。

    他走了之后,我就开始搭营帐,旷野中的寒风相当凛冽,厚厚的营帐看来也挡不住
风,还好,有极佳的鸭绒睡袋,我和白素生起了一堆火,烤了一点食物,煮了一壶浓咖
啡,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忽然露起营来,这真是奇特之极。


    当我们分别钻进睡袋,躺下来之际,白素忽然道︰“汉字的结构,相当有趣,昆虫
转化过程中有一个阶段叫‘蛹’,我们现在的情形,就有点像昆虫的蛹,自己把自己包
了起来。而殉葬的人叫‘俑’,那自然指他们活生生地被驱进了墓穴,从此被黑暗和死
亡所包围之故……那真是十分悲惨的事情。”

    我很有同感︰“是啊,不过这种事,早已过去了。很多人发思古之幽情,总是说古
代比现代好,其实,人类文明进展虽然慢,但总是在不断进步之中。”

    营帐外寒风呼号,营帐内我和白素天南地北说著,倒也其乐融融。

    第二天很早就醒来,我看著还在露天的灵柩︰“先把灵柩放回去吧。”

    白素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就开始工作,才把挖出来的土填平,鲍士方就来了,道︰
“我不知道你们准备在这里耽搁多久,所以给你们带了更多东西来。还有一大桶汽油,
足够你们驾车在方圆数百里兜圈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谢谢。”

    他苦笑了一下,走向车子︰“只要有希望可以找到卓先生  ”

    他没有再说下去,其实不必说,也可以知道他的心意。这个人对卓长根,真是忠心
得可以,这种情操,很令人佩服。


    这一天,我和白素就驾著车,在广宽无际的原野上,漫无目的地漫游。

    在卓长根的叙述之中,对这一带已经有一定的概念,这种漫游,有一种亲身进入了
故事境界的奇妙感觉。大地山河,亘古不变,可是曾在这里生活过、出现过的人,却早
已更换了不知多少。

    一直到傍晚时分,我们才回到了那片草地上,当天色黑下来时,我又生起了一堆篝
火。

    在这里,一切全像与世隔绝,没有人来理会我们,只有鲍士方,每隔一天来看我们
一次,一直到十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在篝火旁,我和白素互望著,我道︰“我们总不能
一直在这里这样过日子。”

    白素叹了一声︰“当然,我看……明天我们也应该离去了,没有结果,甚么也没有
发现。”我心情十分苦涩,把一些树枝拗断,一截一截,抛进火中。

    我说︰“看来,只好承认他们是给外星人掳走了。”

    白素没有说甚么,我向外看去,四野一片黑暗,只有我们一堆篝火在黑暗之中,我
和白素并肩坐著,面对著火,背著风,使火堆冒出来的烟,不致吹向我们。而在我们的
身后,就是帐幕,可以把寒风挡去不少。

    我详细地叙述当时的环境,是有道理的,由于我们背风,所以,在我们背后,有了
声响,也就容易觉察得到。

    在十天之中,我们作了种种揣测,一点结果也没有,两个人都不是如何想说话,所
以,身后突然有声响传来,就特别容易警觉。那一下声响,一听就知道,是有东西踏在
刈短了的枯草上的声响。

    白素立时坐直身子,向我望来,我道︰“有人?”

    我一面说,一面已经转过头去,一转过头去,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就在我们身后不远,在营帐之旁,有一个身形高大的人站著,火光映在那人的脸上
,这张脸,再熟悉也没有,他妈的,他就是卓长根。

    我在一呆之下,立时就想跳起来,可是白素却紧握住了我的手,用极低的声音道︰
“别冲动,不要再被他消失。”

    我吞了一口口水,这时,卓长根已哈哈大笑了起来,用他那宏亮的嗓音道︰“你们
这两个小娃子,我真是服了你们。你们准备在这里过一辈子?”

    这时,我思绪之紊乱,心中疑问之多,真是可想而知,这实在是太突然了,卓长根
突然出现,这真不知道叫人说甚么才好。

    白素自然和我一样震惊,我们两人甚至紧握著手,而感到对方的手心在直冒汗。

    我在震呆之余,总算还来得及向那九块石板看了一下,石板却并没有异状,千百个
疑问,归成一个,就是︰卓长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正当我要把这句话问出口时,白素已经先开了口,她的语调居然十分轻松︰“卓老
爷子,全世界再也没有人比你玩捉迷藏玩得更好的了。”

    卓长根却像是一点也不知道他突然失踪的神秘性和严重性,“呵呵”笑著,向我们
走了过来,来到了火堆旁,坐了下来,双手抱膝,神情悠然自得︰“他们一直在找我,
终于惊动了你们,是不是?”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白素却笑嘻嘻地道︰“是啊,我们也不知道如何找你,
可是凭推测,却知道你是在甚么地方消失的,所以我们准备用一个又古老又笨的办法,
叫作‘守株  ’”

    白素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用一种十分调皮的神情望著卓长根。

    卓长根扬起手来,作了一个要打白素的手势,笑骂道︰“小女娃,你倒会拐弯儿骂
人,骂我是兔子?”

    白素笑道︰“不敢,不过这办法倒还管用。”

    看他们两个人,在这样神秘古怪的事前,还像是若无其事一样地笑谈,言不及义,
我真忍无可忍。可是每当我一有要开口的样子,白素立时就用各种方法阻止我开口,包
括瞪我、推我、拉我在内。

    卓长根大摇其头︰“没有用,我甚么都不会说,我只不过不想你们在这里再浪费时
间,所以才现身,劝你们快离开。”

    我又想说话,这一次,白素是在我手臂上,重重地扭了一下。

    白素笑著︰“我们不必要你说甚么,从现在起,我们两个,不会一起眨眼,不论多
久,不会使自己的视线离开你。卓老爷子,不管你有甚么花样,只管耍出来好了,而且
,不单是我们两个,天亮了,鲍士方会来,我想他一定会派一百多人,二十四小时日夜
不停地看著你。”

    卓长根一面听,一面眨著眼,神情又是生气,又是恼怒,又是无可奈何。

    白素继续道︰“除非你会隐身法,或者你有在我们眼前消失的本领,不然,你就得
留下来,不能再到你要去的地方,或者,去了之后,就给我们知道你上甚么地方去了。


    白素讲到这里,卓长根的神情,更是懊丧和无奈,伸手在他的秃顶上摸抚著,他晶
亮的秃头在火光的闪映下,闪出一层红光。

    这时我已经完全知道白素的用意了。

    卓长根为了要劝我们离开而突然现身,在他而言是一片好心,可是,他只要一现身
,再要消失,真是除非他会隐身法,不然,他的秘密就必然无法保存。

    我佩服白素有这样的处事方法,因为刚才他的出现,给我们的震惊是如此之甚,局

面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可是这时,却突然扭转了过来。

    我不禁“哈哈”大笑︰“卓老爷子,你看著办吧,趁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事情还
好办一些,若是人一多,你要麻烦了。”

    卓长根神情十分恼怒︰“我是一片好心  ”

    我和白素作了一副不爱听,又悠然的样子来,那更令得他生气,他怒道︰“我离开
一阵子,有甚么大不了,等我厌了,想出来的时候,自然会出来。”

    我实在想问他是从甚么地方出来的,但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因为明知问了他也不会说,还是忍上一阵子,等他自己自动说出来的好。

    卓长根眼见我们不理他,不知如何才好,好几次,看他的动作,像是站起来想有所
行动,但是却又忍了下去。

    我和白素两人之间的默契十分好,我们不住地说著他失踪了之后,怎么搜寻他的经
过。最后,渐渐说到了我们的假设,提到了秦始皇的地下皇城。

    卓长根的神色,在那一霎间,变得十分阴晴不定。他的这种神情,在某种程度上,
证明我们的设想,有可能是真的。

    我又故意道︰“其实在我的经历之中,如今这种情形,真不算甚么。”

    卓长根是甚么样脾气的人,我早已摸熟了,明知他对我这句话一定会有反应的,果
然,他立时间哼了一声。我又道︰“也只有一种年纪大又没有甚么见识的人,才会故作
神秘。”

    卓长根再闷哼一声,瞪著眼︰“小娃子,你从出生起就想,想破了你的脑袋,再想
八十年,也不会想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啧啧”连声︰“这倒真是奇事,不过吓不倒我,大不了是有一处地方可以躲藏
,来去那个地方的通道,也迟早会找到。”

    卓长根在听得我这样说之后,震动了一下,我又向白素道︰“其实,当我们在律师

那里知道了马教授那份秘密遗嘱的内容时,就该知道  ”

    我讲到这里,故意停了一停,卓长根就在那时,向那九块石板,望了一眼。

    我和白素都可以几乎肯定,还是那九块石板下的洞穴有古怪,可是为甚么我们一直
找不出秘密的所在呢?

    刹那之间,我们都静下心来,但并没有静了多久,白素陡然一挺身,我则整个人都
弹了起来,叫道︰“知道了,我全知道了。”

    卓长根一副心虚莫名的样子,可是却还在口硬︰“知道甚么,你根本甚么也不知道
。”

    我不去睬他,只是和白素说话︰“真聪明,鲍士方把穴中的石板弄起来,甚么也没
有做,就把石板铺回去了!”

    白素道︰“是啊,我们也把石板弄了起来,可是只是向下面掘,以为若是有通道的
话,通道一定是在下面。”

    我用力一拍手︰“照啊,谁都会这样想,不会有人想到,洞穴一共有五面,除了下
面的那一面之外,另外四面,都可以作为暗道的入口,这真是聪明之极的设计,谁会在
失败了两次之后,再在那里动脑筋呢?”

    白素笑道︰“要不是卓老爷子望著那九块石板时的神情那么异样,我们也不会再去
想那一个洞穴  ”

    白素才讲到这里,卓长根已经大喝了起来︰“住口!”

    卓长根呼喝声如此惊人,我们一起向他看去,更是吃惊。只见他满脸通红,额上青
筋绽起老高,汗珠一颗颗渗出来,激动愤怒之极。

    我和白素就是想把他激怒,可是他竟然怒到了这个程度,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一时之间,我们倒不知说甚么才好了。

    他一直盯著我们,一面不断一拳又一拳,打在地上,藉此发泄他心中的怒意。过了
好一会,他的神情,才渐渐恢复平静。

    他大口大口喘著气,白素这时才敢出声,她由衷地道︰“卓老爷子,对不起。”

    卓长根双手掩著脸,在火光的掩映下,可以看到他粗大的手,在剧烈发著抖,他并
不移开手,用一种近乎呜咽的声音道︰“两位小娃子,我老头子一辈不求人……现在要
求你们一件事。”

    白素道︰“只管说,只管说。”

    卓长根慢慢放下手来,叹了一声,神情十分难过,也仍有几分生气,一副不服气,
不愿意,但是又不得不做的样子。

    他凝视著火堆上冒起的火苗︰“要不是我为你们现身,你们在这里住上三五年也找
不到我。”

    这一点,我倒同意︰“是,在向下挖下去没有发现,虽然最简单的答案放在那里,
也不容易再去想它。”

    卓长根闷哼了一声,挥了挥他的大手︰“这别去说它了,我求你们一件事,这就走
,别再理我,以后也别再来,再也别对任何人,包括小白在内,提起这件事。”

    我和白素互望著,一时之间,实在不知如何下决定才好。

    我们要答应他的要求,看起来很容易,一走就行,可是,这些日子来,存在心中的
疑问,也将永远存下去了。

    我想拒绝,可是看他这时那种神情,想起他已经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一生为人这样
强项,当年为了一言不合,可以对自己心爱的人互不交谈,如今却这样对我们苦苦哀求
,真是不忍心去拒绝他。

    我几次想要不答应,都实在说不出口,卓长根简直是在哀求了︰“小卫,你刚才说
,一生之中经历过不少奇事,放过一桩,算得了甚么?”

    我苦笑道︰“老爷子,你刚才不是说我一生中经历的奇事,加起来也不如这件。”

    他一听得我这样说,一反手,陡然重重地在他自己的头上敲了一下,发出“卜”的
一下声响来,被敲中的地方,也立时红了起来,他语带哭音︰“算我放屁,好不好?放
过我,好不好?”

    我惊呆得说不出话来,白素已经一迭声地道︰“好,好,老爷子,好,好!”

    卓长根望了我们一眼,缓缓吁了一口气︰“我知道,要你们答应,是难为了你们,
可是……这件事,实在不能说……当年金花不说,我还曾怪她……不过那真不能说!”

    我苦笑著,摆了摆手︰“行了,既然我们已经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得到。”

    这时,卓长根面对火堆而坐,我和白素都面对著他,我讲完那两句话,看到那九块
石板中的一块,忽然像是洞穴中有甚么力量在向外顶,一下子就顶了开来。

    白素一定也看到了,因为我觉得她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而卓长根背对著,并没有看到。

    在那一霎间,我的手也冰冷。

    卓长根的失踪,和马金花当年的失踪一样,他们进入了一处神秘的所在。这个所在
,据推测,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地下建筑工程︰秦始皇的地下宫陵。而进出这个神
秘所在的出入口,我们也可以知道,就在那个洞穴之中。

    然而,即使这一切得到了证实,在卓长根出来之后,盖住那个洞穴的石板,又被顶
了开来,还是令人惊骇之极。

    顶开石板,想离开洞穴的是甚么人?难道马金花没有死吗?还是复活了?

    卓长根本来看不到他背后的情形,但是由于我和白素,盯著他背后,神情太怪异了
,使他知道在他背后,一定有甚么事发生了,所以,卓长根也立时转过了头去。

    就在他转过头去之时,一人已从顶开的石板中,长身而出,用足尖勾著石板,轻轻
放下。

    那人站直了身子,看起来是一个十分英武的中年人,身形也相当高大。我一见这个
人,心中就有一种感觉︰这个人我应该认识的,可是我却又实在并不认识他,在我的记
忆中,我未曾见过这个人,而就在这时,卓长根已经站了起来,叫︰“爹,你怎么出来
了?”

    卓长根一句那么寻常的话,听在我的耳中,当真像是遭了雷殛。白素一定也震动得
可以,她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低吟声。

    卓长根的声音宏亮,他那句话,尤其是他对那个人的称呼,我听得清清楚楚,绝对
不可能弄错,可是我又实实在在,无法想像。

    卓长根称呼那人是︰爹!

    难怪我一见到那个人,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早在卓长根的叙述中,认识了
他,他就是当年带著小卓长根,到马氏牧场去,把孩子托给了马场主,然后神秘消失的
那人。

    他,就是事后不但不知道到了那里,连他是从何而来也查不出来的卓大叔。

    这个神秘人物卓大叔是一个极优秀的牧马高手,他是卓长根的父亲。

    卓长根今年已经九十多岁,可是卓大叔看起来,只是一个中年人,他应该有多少岁
了?至少应该超过一百二十岁了吧?他……他如何能一直维持这样子?

    刹那之间,我的思绪紊乱之极,想到了许多以往我曾经历过的事,想到了贾玉珍,
那个得到了神仙修炼法的神仙,也想到了可以突破时间,在时间中自由来去的王居风和
高彩虹,甚至于多年前的蓝血人方天,眼前这个卓大叔,是不是也是其中的一类?

    由于各种各样的想法和疑惑,一起涌了上来,所以一时之间,我根本开不了口。

    就在这时,卓长根的神情十分焦急,向他父亲迎了上去,紧张得连声音也不大相同
︰“爹,你怎么出来了?你一出来……你一给他们看到……秘密就守不住了,这可怎么
好,这可怎么好。”

    他急得连连搓手,虽然他的外形看来极老,但是神态动作,完全像一个手足无措的
小孩子,而且,那个看来年纪比他轻了不知多少的卓大叔,也真的把他当小孩子一样,
抚摸著他的光头。

    (这是一种十分滑稽,也十分令人骇异的情景。)

    卓大叔在卓长根的光头上轻轻拍著,向我和白素,望了过来。我不知道白素的反应
如何,我自己真是呆若木鸡,连想向他微笑一下,打个招呼,都在所不能,面部的肌肉
,僵硬得如同石块。

    卓大叔道︰“孩子,你不必担心,我听你说起过他们,这几天来,他们的谈话,我
们也听了大半,我想,他们可以守得住秘密。”

    卓长根神情仍然著急︰“爹,你这样想,别人呢?”

    卓大叔侧头想了一想︰“我会叫所有人相信,他们可以守得住秘密……而且,我还
有用意……我会有事要他们帮助。”


    卓长根急得搔耳挠腮,顿足不已,一面自怨自艾︰“全是我不好,由得这两个小娃
在这里三年五载好了,偏偏沉不住气,真不中用。”


    卓大叔瞪了他一眼,卓长根现出一副被责备的神情,卓大叔向我们走了过来,一直
到他来到我们的面前,我才迸出了两个字来︰“你……好!”

    卓大叔笑著,向我们拱了拱手,在我身边的白素,吁了一口气,细声道︰“真想不
到。”

    卓大叔笑了一下,跟著白素道︰“是的,真想不到,两位在我这里听到、看到的事
,世上没有人会想到。”

    卓长根走了过来,又发了急︰“看到?爹,你还准备带他们去看么?”

    卓大叔道︰“是啊,不带他们去看一下,他们怎么会相信?”

    卓长根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卓大叔望著他︰“我自有主意,你别害怕。”

    卓长根望著我,仍是一副不相信的神色︰“爹,这小娃子十分邪门,事情到了他手
里,他一定要寻根究底,非弄个明白不可。”

    卓大叔笑了起来︰“是啊,就让他弄个明白,不然,我们反倒要终日提心吊胆。”

    他们两父子商量著,我这时,由于卓大叔出现所带来的震惊,已经渐渐平复了下来
,是以我道︰“照啊,甚么全让我知道,就没事了,卓老爷子,你就没有令尊明白这道
理。”

    卓长根翻著眼,给我气得讲不出话来。

    卓大叔笑了笑,转向我︰“我的名字是卓齿,其实我没有姓,那时,平民大都没有
姓氏,我是专管军马的,大王给我的任命是统管天下军马  ”

    卓大叔  卓齿才讲到这里,我已经整个人都傻掉了。他说的话,我每一个字都听
得懂,可是加起来,究竟是甚么意思?

    我内心之中,隐隐感到,有一件绝无可能的事,就在我的眼前,那实在绝无可能,
但是偏偏又是事实!我甚至在隐隐感到了这一点之后,没有勇气再向下想下去。

    因为我知道若再想下去的话,所得出的结论,将会更令我颤栗、惊骇。

    的确是这样,以后发生的事,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当时,可能是由于我和白素的神色实在太难看,卓大叔  卓齿笑了一下︰“你们
现在……可能不是很懂,不过我会向你们详细说……不如进去说,怎么样?”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发现白素有著一种置身于梦幻中的神情,她向我道︰“我
们绝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我道︰“是啊……他说的大王……是……是……”

    卓齿笑著,卓长根口唇掀动,想说甚么,但是却没有发出声来。

    僵持了一会,还是卓齿开了口︰“大王,就是嬴政,后来的秦始皇帝。”

    我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同时感到白素的身子摇晃著,向我靠来,像是站不稳。

    在听到了这样的回答之后,除了这样的反应之外,实在不可能再有别的反应了。

    卓长根望著我们,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当金花向我说出经过的时候,你们想,
我怎么会相信她?我当然要和她吵起来!唉!谁知道她经不起吵……”


    卓长根讲到这里,又重重在自己的头上打了几下,卓齿用爱怜的目光望著他  一
有甚么事,就用力打自己的头,可能是卓长根从小就有的习惯,所以做父亲的这时才会
用这样的目光望著他。

    我和白素仍然不知说甚么才好,卓齿道︰“事情很不可思议?事实上,当初我们也
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以后会……怎么样,也谁都不知道。”

    我指著那九块石板,喉际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声响来。事实上,我不知想发出多少
问题,可是却又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白素显然也在努力挣扎著想说甚么,可是她的情形,比我好不了多少,我们双手紧
握著,卓长根还是悻然,向我道︰“小娃子,你的目的达到了,还等甚么,我爹叫你们
进去。”

    卓齿忙道︰“长根,待人以礼。”

    卓长根闷哼一声︰“这两个小娃子,不知给我惹了多大麻烦。”

    卓长根这样说,令我十分不服,我总算有话可说了︰“卓老爷子,别忘了,是你把
我们叫到法国去,把当年发生的事告诉我们,要我们帮你解开心中疑团。”

    卓长根无话可说,只是苦笑︰“早知道疑团解开了之后是这样子……”

    他没有说下去,这时,卓齿已来到了九块石板旁边,我和白素也跟了上去。我勉力
镇定心神,问︰“卓……先生……”(我不知称呼他为甚么才好,他的儿子是“卓老爷
子”,只好称他为卓先生,甚至在先生上加一个“老”字,也没有意义的,因为他实在
太老了。)

    我问下去︰“卓……先生……你是说,你……一直住在那下面?”

    卓齿“嗯”地一声︰“我们一直住在下面,下面天地之广阔,你绝想不到,大王发
囚犯民夫百万以上,历二十余年而建成,宏伟绝伦。”

    我忍不住又问︰“卓先生……你说你是古人?秦朝时候的人?”

    卓齿扬了扬眉,好像是说︰那还用问?

    我吞了一口口水,又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一个活生生的,秦朝时候的古人……他的年龄,已超过两千两百岁,一直住在庞大
的地下皇城之中,听他刚才的话,和他一样情形的人,还不止一个。

    这种事,要不是如今亲临其境,只有另外一个情形之下,才会说出“相信”两个字
来,那个情形是有人用机关枪指著,说不相信,他就扳动枪机!

    卓长根提起一块石板,卓齿先向下跃去,示意我和白素跟著下去。

    我向下跃,像是跃下了一个万丈深渊,虽然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一个一公尺左右深
的洞穴。洞穴本来就不是十分大,有了灵柩,再加上四个人,几乎连转动的空间也没有


    将被揭开的石板盖上,我们都蹲下身子。洞穴中变得十分黑暗,只有石板圆孔之中
,约略有微光射进。

    卓齿在黑暗之中道︰“地下皇城,究竟有多少个秘密出入口,没有一个人能全知道
,建造的工匠互相之间不能通消息,监工和工师,也不能互通消息,我直到如今为止,
也不过知道两处。”

    白素“嗯”的一声︰“除了这里之外,另一处,就是你当年出入的所在。”

    卓齿道︰“是的。所有的秘密通道,都建造得极其巧妙,刚才你们以为已经知道了
通道是在这里坑穴的一边,就可以发现了,实则也不然,若不是上面九块石板全部盖上
,就算发现了入口,也会有一块巨大的万斤巨石自下而上,将通道堵住,贸然进入者,
非死不可。”

    我听到这里,不禁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

    眼睛已适应了黑暗,已经可以约略看到一些人影。我忽然说了一句︰“我有电筒,
要不要取出来。”

    卓长根闷哼一声︰“你以为我没有?我来的时候,也是有备而来的。”

    卓齿道︰“取出来吧。”

    卓长根似乎有点不愿意我和白素把一切全看在眼里,所以犹豫著。卓齿又道︰“长
根,你不待人以诚,怎能望他人待你以诚?”

    卓长根的声音有点发急︰“爹,你是古代人,你不知道现代人的狡猾。”

    卓齿道︰“我懂的,其实,古代人和现代人,没有甚么大的分别,反倒是现代人有
了种种约束,比古代人要好得多。”

    卓长根闷哼了一声,我就觉得眼前陡然一亮,他已著亮了电筒,在电筒光芒照耀下
,我看到卓齿双手,把坑穴一边的石板,向下扳了一扳,扳下了四十五度左右。石板被
扳下来之后,看到了泥土和草根,这种情形,在鲍士方拍摄的照片上我已看到过。

    接下来,我将会极详细地叙述这个秘密出入口的情形,这可以有助于知道整个地下
皇城的建造是如何巧妙,一个出入口尚且如此,其他可想而知。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思疑著,因为石板被扳下来之后,并未曾现出甚么秘密通道来


    只见卓齿双手一扬,陡然之间,十指插进了泥土之中,泥土相当湿软,这一点,我
们曾向下挖掘,所以知道。

    卓齿双手插进了泥土中,又向后拉了一拉,现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入口处来,那入口
处不过六十公分宽,三十公分高,可供一个体形正常的人塞进去。

    令我惊诧的是,长满草根的泥土,如何会移动,照说双手一抓之下,应该散开来才
是,而且,那个入口处是在石板的上端,距离地面,也不会太深,如果从地面上挖掘下
去,应该很容易发现这个入口处!

    卓齿并不解释,只是身子一侧,熟练地,双脚先伸了进去,身子向下滑去,在这时
候,他才道︰“这管道越向下越斜,有铁索可供援手,不要放松。”

    当他讲完这句话之后,他整个人已经消失了。

    卓长根道︰“轮到你们了。”

    白素立时也和卓齿一样,滑进了那入口,接著是我,也进去了之后,双手就在两旁
,各自抓住了一股铁索,身子向下滑去,因为手抓著铁链,所以可以控制向下滑去的速
度。

    我觉出卓长根也滑了下来,管道的斜度约是六十度,开始的一段极窄,后来,渐渐
宽敞,过了大约十分钟,前面隐约有亮光闪耀,等到我滑出了管道时,才发现自己置身
于一个十分宽大的地下室中,地下室的上下四面,全是石块。

    地下室中有著石桌石室,和一个巨大的石臼,在那石臼之中,还有著大半满的油状
物  看来十分厚腻的一种油,而只有一股灯芯点燃著,微弱的光亮,是由这一股点燃
的灯火发出来。

    虽然灯火如豆,但是在地下室中,也足可以使人看清楚东西了。

    卓长根也滑了下来,这间地下室,看来完全密封,别无出路。

    到了这时候,我和白素已经全然无话可说,心里只想到一个怪问题︰古代人既然有
这样高的智慧,何以近代科技直到近代这才发展起来?卓齿的神情十分庄严︰“你们已
经开始进入地下皇城,自筑成以来,历两千余年,一共只有四个外人进来过。”

    我和白素一起点头,表示明白我们已开始了一个世上最奇异的遭遇。除了我们两人
之外,还有过同样奇异经历的,自然是马金花和卓长根。

    我回头看了一眼,管道的出口处,并没有甚么掩蔽。卓齿向上指著︰“石板之后,
看来一如泥土之处,草根全是真的,但泥土却是一块充满细孔的陶板,可供草根盘虬,
绝不易为人觉察。”白素赞叹地道︰“而且,就算石板被移开之后,也只会向下挖掘,
如何会想到就在离地面不深处。”

    我道︰“那有隐蔽的好处,也有不好处,容易被人从地面上挖掘发现。”

    卓齿笑了一下︰“若从上面发掘,必然触及机括,整个管道会向下沉,大量松软的
泥土会涌过来,再向下掘,也只是泥土。”

    我不禁震动了一下,很欣庆我们只向下掘,并没有向旁边掘,不然,这个出入口就
永远失去了。


    我面色有点阴晴不定,卓齿望著我︰“君子之前,凡事明言在先。我虽然相信不会
泄露秘密,但两位离去之后,必然会毁去此处通道,自此再也不会被人发现。”

    我口唇掀动了一下,卓齿又道︰“至于另一处出入口,我不会告诉你。”

    我由衷地道︰“自然我不会再多问甚么,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卓齿又道︰“若是不明就里,地面上所铺九块石板,不曾一起盖上,而贸然滑入管
道,万千巨石,便自管道升上,将滑行之人压成肉酱,同时,此处石块也自动散下,为
水所没,不留痕迹,一样再也无法进入地下皇城。”

    我又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这么多自动……的设备,动力自何而来?”

    卓齿像是有点不知道“动力”是甚么意思,犹豫了一下,白素道︰“是甚么在推动
一切机关?”

    卓齿吸了一口气。

    在这时,我才注意到,在这个地下室中,呼吸一点困难也没有,空气的来源不知何
自?我感到自己实在是进入了一个近乎梦幻的世界,不可想像、明白的事,实在太多了


    卓齿缓缓地道︰“大王统一天下,建造皇宫,曾引二川之水入宫,这是掩人耳目,
实际上,二川之水,自河底起筑引道,被引入地下,工匠利用水势,推动巨轮,遂有生
生不息,万世永年之力,只要川水不涸,其力不止。”

    我抹了抹手心的汗,是的,唐朝大文学家杜牧在他的“阿房宫赋”中,就有“二川
溶溶,流入宫墙”之句,“二川”,大抵不会是渭水这样的大河,指的多半是渭水的一
些支流如灞水之类。在地图上可以看到那一带,河水交流,相当之多,这些河流的河水
,自然川流不息,不会涸绝的。

    经过卓齿这样的解释,我和白素不禁由衷地发出赞叹声来︰“真是,阿房宫是地上
建筑,主要的工程是在地下进行。”

    卓齿叹了一声︰“一直到大王归天,宫殿并未建成,阿房宫云云,只是后人加上去
的名称,大王本有意名之曰天宫,但未有定论。”听得他这样说,我又不禁打了一个寒
颤。因为他这样说,分明是说他和秦始皇嬴政,经常见面、交谈,这种话,听了之后,
引起的反应,是一种从来也未曾有过的怪异。

    我想到说这种话的人,竟是一个秦朝的古人,那种怪异之感,勉强要形容的话,就
像是有成千条毛虫在身上爬行。

    卓齿又道︰“就算一切顺利,到了此间,也不过认为发现了一处地下坑室而已,不
会想到和整个地下皇城有关,是秘密出入孔道之一。”

    我四面打量了一下︰“既然到了这里,要发现通道,应该不是甚么难事了。”

    卓齿一听得我这样说,笑了一下︰“试找一找。”

    我连忙摇手,这个人,他已经活了两千多年,看起来还一直可以活下去,悠悠岁月
,对他来说,根本不算是甚么,我却浪费不起时间,所以我立时道︰“请卓先生带路,
我只是说说。”

    卓齿又笑了一下,走向那个巨大的石臼,双臂环抱,向上一举。

    我一看到他这样的动作,就呆住了。

    就算知道机关是在这个石臼上,任何人都只会去推它,转它,再也不会想到去把它
举起来的,因为这个石臼,看来足有上万斤重,就算石臼只是看来是石头,其实不是,
里面的油,也至少有上千斤了,甚么人会想到把它往上提?而卓齿去提它的时候,我也
认为他一定提不起。

    可是,看起来,卓齿根本没有用甚么力,就将石臼提了起来,提高了约有五十公分
。石臼被他提起,本来大半满的油,变成了只有小半满,同时,面对管道的石墙上,一
块大石向后缩去,现出了甬道来。

    看到了这里,对于古代工匠的匠心,真是无法不佩服。这是甚么样的设计,又何等
不易为人发觉。

    大半满的油,看来在石臼之中,可是只要石臼一向上升起,油就会漏下去,漏下去
的油,自然会触及机括,使得暗门打开。

    问题就是,那么重的石臼,如何提得起来?这时,卓齿已然松开了手,石臼仍然维
持在被提起的位置,下面有一个石座升了起来,承住了石臼。

    卓齿转过身来,看著我盯著石臼,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呵呵”笑了起来︰“这
里,可说是兵行险厄,石臼看来极重,但下有活动底托,只要有两石之力,就可以提起
来了,不明就里,自然不会去提它。”

    白素道︰“其实也不甚险,要有两石之力,不是勇士,哪里能够呢?”

    卓齿听了,现出十分高兴的神情。在那一霎间,我想笑又不敢笑,真是好话人人要
听,两千年前的古人,和现代人的心态,完全一样。

    (事后,我对白素说︰“看不出你这个滑头,连古人的马屁都会拍。”)

    (白素道︰“我才不是故意阿谀他,两石之力,就是双手一提,要有一百二十公斤
的力道,这又岂是常人能做到的?”“石”这个度量单位,在当时有明文规定,汉书律
历志︰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

第九部︰地下宫殿伟大之至


    卓齿不但神情高兴,而且自己说起自己的威风史来︰“当日较力,我天下第七。”

    我一时之间,大为好奇,问︰“谁天下第一?”


    他连想都没有想︰“大将蒙恬。”

    我和白素互望著,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这个文武双全的秦朝大将,曾大败匈奴
,又传说他改良过毛笔,真正是历史上的名人,而眼前这个卓齿,和他较过力,打过架


    卓齿在当时军队中的地位,当然也十分高,他曾说过他的责任是统管天下军马,所
有军队中要用的马匹,全是由他统管的。

    我不由自主,用力在自己的额上拍了一下,失声道︰“难怪了。”


    卓长根瞪了我一眼︰“甚么难怪?”

    我苦笑了一下︰“难怪令尊这样善于养马,难怪,养些普通马匹,对他来说,真是
牛刀小试,大才小用之极。”我真是由衷地在称赞卓齿,卓齿神情看来更高兴,指著卓
长根︰“长根这孩子也不错,养马的手段,可以充我副手。”


    卓长根像是小孩子受了赞扬一样,忸怩地笑了起来。

    (各位一定要原谅我,自从卓齿一出现之后,要解释的疑团,不知凡几。但接著我
们开始进入地下皇城,各种匪夷所思,见所未见,连想也想不到的事,实在太多,只好
一样一样说。诸如卓齿他的情形,如何会忽然离开了陵墓十年,马金花又是怎么会进来
的等等,都会在以后一一叙出来。)

    那个现出来的甬道口,要人弯著身子才能走进去,仍然是卓齿在最前面,我们跟著
,弯著身走了不几步之后,就豁然开朗,再向前走,听到了水声,黑暗之中,只听得水
声越来越甚,简直是汹涌澎湃。卓齿在这时道︰“前面是一个大湖,水流极急,倾入湖
中,那地方不必去了。你们绝无法遍观地下皇城,真要如此,需历时数载  ”

    我想了一想︰“是,不必了。只是刚才,卓先生提及和你一样的人,还有若干……
这些人……我都想见见。”

    卓齿道︰“自该如此。”


    这时,在手电筒的照映之下,经过的全是曲折无比的甬道,我相信那是一个迷宫,
如果没人带路,迷失其中,只怕一辈子也出不来。

    甬道的四壁,全是巨大的石块,石块上,刻有浅线条的画,在经过的甬道两旁,刻
的画大多是马,各种各样姿态的马,更多的是战马,披甲飞驰,栩栩如生。

    此间不但是伟大的地底建筑,简直是地底的古代艺术之宫。卓齿对这些盘来盘去的
甬道,熟悉之极,毫不犹豫地向前走,我紧跟在他的后面,以便可以更清楚地听到他的
讲话。

    他在不断说著︰“我在大王归天之前,和一批部下,自愿殉葬  ”

    我才听了一句,就吓了老大一跳,失声道︰“陪葬……这是俑。”

    卓齿毫不以为异︰“是,王陵之中,有俑无数,天下陶工,穷二十余年之力,人俑
、马俑,各种宫器,不计其数。”

    我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活涌呢?”

    卓齿迟疑了一下︰“我不知确数,只知道我这一部分,一共十人。”

    我还想问一句︰“全是自愿的?”可是这句话在喉际打了一个滚,并没有问出来。
用这样的话去问一个秦代的古人,那太滑稽了。

    在那个时代,有甚么人权可言,管你自愿不自愿,要你陪葬就陪葬,生葬在秦始皇
陵墓中的各种身份的人,只怕数以万计。

    (这时,一个大疑团又再次升起,何以卓齿在陵墓之中,可以活上超过两千年而不
死?看来还活著的,当年那活俑,还不止他一个,为甚么?那实在难以想像!)

    弯曲的甬道,像是永无止境,有时,还需要用各种方法,推开一扇又一扇厚重的石
门,卓齿的解释是︰推这些门,每一扇都有一定的步骤,一不小心弄错了,长弓大矛,
一律染有剧毒,立时会飞射而出。他也叫我们放心,说他在黑暗中打开那些门,同样纯
熟,决不会有半分差错。

    虽然心中有点发毛,要是叫古代的毒箭射中了,现代人不一定有法子可解,那才叫

冤枉之至。但想到卓齿在这里已过了两千两百多年,他的所谓纯熟,自然是可信的了。

    足足走了超过半小时,又听到了水声,不过这次,只是潺潺的水声,在卓齿又推开
了一道石门之后,我和白素,不由自主,“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卓长根在我们的身边道︰“真伟大,是不是?”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情景,真的,除了“伟大”之外,没有别的言词可以形容。

    那是一个极大的空间,真的难以想像,在地底之下,会有那么大的一个空间存在,
人完全不感到那是在地下,而像是在真正的空旷地方。

    我很难以形容一个明明在地底下,但是却如此空旷的一处所在,我曾到过许多极大
的山洞,但没有一个山洞,可以给人以宽旷如原野的感觉!

    这一大片空间的高度并不是很高,可是在上面,星月夜空,由无数细小的油灯作为
照明之用,看起来,真像是在旷野之中看夜空。而地面上,有一道相当宽阔的河流,河

水潺潺流过,河水不深,但是极其清澈,可以看到在水下大大小小、各种色泽的鹅卵石


    而更使人感到这个空间像旷野的,是在河流两旁,虽然实际上没有青草,可是叫人
一看就知道,那是一片草原,是一片水草丰美,最适合放牧的地方,因为在整个空间之
中,至少有超过两百匹的马。

    那些马,完全和实在的马一样大小,它们神态生动,有的在俯首饮水,有的在地上
打滚,有的在追逐,有的在踢蹄,每一匹马,都有它不同的神态,一个眼花之下,会以
为那些马全是活的。

    那些马,全是陶制的,每一匹马的位置,显然也曾经过艺术的精心安排,疏密有致
,一点也不觉得拥挤,反倒衬得整个空间更加空旷。

    我和白素早已料到,在地下皇城里,会有十分宏伟的建筑,可是也绝想不到,竟然
伟大到这一地步。

    过了好一会,我们才异口同声发出赞叹︰“真伟大,真伟大。”

    卓长根道︰“我爹说,这个牧马坑,还不算是大的,有一个战场坑,里面全是战役
的实景,在这里三倍以上,而地下皇城的中心部分是皇宫,完全依照和地面上一样的格
局和规模建造。”

    我向卓齿看去,他点了点头,表示确然如此。我连考虑也没有考虑,就道︰“我宁
愿失踪一年半载,也非要好好开开眼界不可。”

    卓齿摇著头︰“那可没有法子,我是专管战马的,所以王陵之中的牧马坑,和有关
的几个坑室,归我所主理。其余的坑室,别说我不知如何,就算知道了,不知如何趋避
机关,也是不行。”


    我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照这样看来,整个王陵已被发掘的部分  ”

    卓长根笑了起来︰“我也问过这个问题,爹说那些坑室,只不过是外缘中的外缘,
是早就预算了会被后世人发现的。真正的王陵中心,连我爹都没有到过。”

    白素道︰“现代的探测技术,已经测到,整个王陵的面积,大约是五十六平方公里
  ”

    卓齿挥了挥手︰“我不知道那有多大,但是我知道,王陵的最重要部分,深入地底
百丈,十丈方圆之内,全是水银围绕,水银之外,是厚达三尺的铜墙,虽有千军万马,
不能攻破。”这种话,不论是从甚么历史记载中看到,都不会有人相信,但出自卓齿之
口,可信度自然极高。他说了之后,又顿了一顿︰“我其实也只是略听到了一点传说,
真正情形,可能更加牢不可破。”

    卓齿说著,又向前走去,他沿河向南走,我们跟在后面,河水潺潺流过,是真的活
水,卓长根道︰“我曾问爹,空气是如何进来,他也不甚了了,我想,多半是引河水进
来的时候,设法带进来的。”

    我“嗯”地一声,“也可以在深山的山洞之中,利用自然的气流或气旋,把空卷进
地底来。”

    白素声音疑惑︰“我真不明白,王陵设计来埋葬尸体,像卓先生那样,隔了这么多
年还活著,这当然是意外,那么,王陵中要流动的空气,有何用处?”

    卓齿的神色十分认真,他没有回答他何以会活了那么多年的意外,只是道︰“那可
不成,万一大王要是复活了怎么办?”

    我立时问︰“刚才你说他的灵柩……被水银和铜保护得如此严密,他就算复活,又
如何能求生?”

    卓齿瞪了我一眼,像是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当然一定有办法的,这办法,我看
只有大王一人方知。”

    我没有再问下去,既然“只有大王一人方知”,再问也是白问。而且,他在地底那
么多年,看来也只是在牧马坑的范围内活动,其余部分他连去都没有去过,其中详情,
自然也非他所知了。

    沿著河向前走,一直来到河尽头,在河旁才又有看来如同牌坊似的一扇门,推门进
去,是一个相当大的室堂,各种石制的陈设齐全,一进去,我们就看到三面墙前,全是
石制的架子,在架子上,都是一卷一卷的竹筒,那是古代的书籍,数量之多,不可数计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曾对马金花失踪五年间的生活,作过揣测,如今看来,
我们的猜测合乎实情,那五年,马金花在这里,一定曾饱阅古籍,这才奠定了她日后成
为汉学大师的基础。

    穿过了这个室堂,卓齿再推开一扇门,那是一条约有三十公尺长的走廊,每一边,
都有五扇门,除了最近左首的一扇外,其余全关著。

    那扇打开的门内,是一间房间,陈设相当简单,有石榻、石几,有很多牧马人用的
工具,和战马要用的盔甲器具等等,也有很多竹简。

    卓齿道︰“我们一共是十个人,自愿殉葬,这一部分,就是我们准备以死相殉,追
随大王的所在。”

    我和白素齐声道︰“还有九位呢?是不是可以请他们出来见见?”

    卓齿吸了一口气,指著他的居室对面的那扇门︰“你可以推门进去看看。”

    我有点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但还是立时一步跨过,推开了门。门后是一间
同样的居室,在石榻之上,有一个人,身子蜷缩成一团──那并不是普通地缩成一团,
而是真正缩成一团,几乎所有可以弯曲的部位都弯曲了,以致他的身子看来十分小,而
头是不能缩小的,所以头部看起来也特别大。

    我呆了一呆,这个缩成一团的人,一动也不动,眼睛半开半闭,我向卓齿望了一眼
,他示意我可以走近去,我走得离石榻近了些,看到这个人看来相当年轻,而且貌相英
武,如果不是他用这样的一个怪姿态蜷缩著,从他的手脚大小看来,一定是一个身形十
分高大的英武的美男子。

    我伸手放在那人的鼻孔前探了探,那人毫无疑问是活人,但是呼吸却极之缓慢,缓
慢到不可想像的地步。我“啊”地一声︰“他……在冬眠?”

    卓长根道︰“我也是说,但是爹说,那是药力的作用。”

    我向卓齿望去︰“药力?甚么药?”

    卓齿沉声道︰“大王求来的长生不老药。”

    我一听之下,耳际又像是有轰然巨声一样,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长生不老之药!

    这在历史上,倒有明文记载,秦始皇一直在寻求长生不老之药,而且坚信世上有这
种药的存在,凡是自称可以找到长生不老之药的方士、术士,都会受到十分隆重的礼遇


    其中有一个叫徐福的方士,声称海外三座仙山之中有长生不老之药,秦始皇派了几
千个童男童女,让他携带出海,有史学家相信,日本这个国家,由此产生,这是人人皆
知的事了。

    当时,几千人所乘的船称之为“楼船”,能载几千人出海,自然船的规模也极大,
可知当时,各方的巨大的工程,都是实在的存在,虽然这种情形,在两千多年之后,还
是难以设想。

    长生不老之药!

    这个蜷缩著的人,服了长生不老之药?卓齿能一直活下来,也是服了长生不老药的
结果?

    我心中疑惑之极,思绪乱成一团,可是在这时候,我忽然想及了一个滑稽可笑的问
题︰秦始皇五十岁不到就死了,真有长生不老之药,他自己何以不服食?

    我明知这个问题若是问了出来,对看来至今仍对他的“大王”忠心耿耿的卓齿,会
大为不快,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卓齿一听,现出十分激愤的神情来,一顿足,道︰“全是赵高这奸人。”

    我吸了一口气,赵高,自然也是历史上的名人,他权势薰天时,“指鹿为马”,莫
敢不从!

    这时,听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用这样的语气提及一个历史上著名的古人,那种怪异
的感觉又来了。

    我声音有点发哑︰“赵高……他怎么了?”

    卓齿神情愕然,“哼”地一声︰“大王广徵天下方士,研究长生不老之药,众方士
聚商十年,药始炼制成功,进呈大王,大王将服未服,赵高在一旁进说︰药效不知如何
,若是毒药,岂不是弄巧反拙?可以把所有方士全都拘捕起来,先命十人试服,看这十
人服了之后,有无变化,再作决定。大王就听从了赵高的话。”

    我听得他这样说,真有点痴了。

    长生不老之药真是炼制出来了!秦始皇本来要服食,就是因为赵高的那一番话,所
以才选了十个人试服。这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而这种情形,又从一定当时曾服过的人
讲述出来。

    卓齿继续道︰“大王令我们服食,曾说我们十人,是他最忠心的臣子,只要长生不
老之药真能令人长生不老,他就可以和我们一起长生。当时我们感恩莫名,所以一起吞
服……”

    我一挥手︰“等一等,那长生不老之药,是甚么样子的东西?”

    卓齿道︰“丹药,其色鲜红,入口辛辣无比,随津而化之后,腹中有如烈火焚烧,
汗透重甲,痛苦莫名,大王一见之下,惊疑之至,腹痛直至次日方消,大王以为药有剧
毒,把献药的方士尽数处死,但自次日起,即无异象。”

    我和白素相视苦笑,我又问︰“那……药究竟是甚么东西?由甚么炼制而成?”

    卓齿愕然︰“那我由何得知?药是那些方士炼制而成,唉,那逾百方士,历时十载
,所炼成的长生不老之药,倒真是有效,可恨赵高一番言语,真是误事,不然时至今日
,大王雄风犹存。”

    我听得他这样讲,不但不由自主,喉际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来,几乎全身每一个骨
节,都有古怪的声音发出来。

    他在埋怨赵高,我看所有人都得感谢赵高才是,要不然,秦始皇活到现在,那是甚
么局面?我看著他一脸忠心耿耿的样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抑不住想调侃他一下,我
道︰“秦王统一天下,并吞六国之后,尊号称皇帝,你还是一直称大王,这是要杀头的
。”

    想不到卓齿一听了我的话,昂然道︰“我追随大王多年,一直称大王,这种殊荣,
蒙大王恩准者,不过数人而已。”

    我呆了半晌,白素道︰“这是哪一年的事?”

    卓齿道︰“大王出巡之前两年。”

    秦始皇出巡,在当时他所统治的版图之上,兜了一个圈子,结果死在巡视途中,直
到回到首都咸阳,才宣布死讯,这件历史事件,小学生都知道。我接著问︰“在这两年
中,你们毫无异状?”

    卓齿点头︰“毫无异状,等大王落葬,我们十人殉葬,自料必死,也了无畏惧之心
。进了王陵之后,我们只为大王之死而伤心,自第三日起,就渐失知觉──”

    他讲到这里,向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指了一指︰“大抵失去知觉之时,就和他一样
,不饮不食。可是过了不知多久,忽然醒来,一共是十人,我和另外两人最先醒来,相
顾愕然,顿觉腹饥口渴,幸而殉葬之际,各种乾果乾粮极多,遂取而食之,河水不绝,
其余七人,也相继醒转,身在王陵之中,不知日月。这牧马坑在建造之际,我曾主持工
程,知道有两个秘道,可以通出外面。若是当日昏迷之后便死,倒也不生畏惧,既醒之
后,就有求生之念,公推一人由秘道外出。”

    卓齿讲到这里,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来,停了好一会,才道︰“那人离开之后,我
们一直仍在陵中守候,奇在我们一餐之后,可以良久不进食物,我们也不知过了多久,
那人回来告诉我们,世上早已不再有秦,秦后有汉楚之争,汉高祖一统天下之后又有三
分,后有胡人之乱,再后有隋,隋之后──”

    他讲到这里,我已实在忍不住,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甚么?你们这一昏迷,究
竟昏迷了多久?”

    卓齿毫不犹豫︰“千载。”

    千载就是一千年。他们在这种冬眠状态之中,一下子就度过了一千年。

    我一面吞著口水,一面瞪著卓齿,一面又伸手在他的手臂上捏了一下,心中实在想
知道他是不是千年僵尸。卓长根陡然叫了起来︰“小娃子你干什么?我爹当然是活人。


    我连忙缩回手来,卓齿是一个活人,毫无疑问,不但是活人,而且身体健康,也远
比普通人好得多,看来精壮之极。我和白素,面对著这个活了两千多年,可以一睡就是
一千年的人,真是奇讶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神情疑惑︰“当时我们一听,真是奇讶之极,但立时想到,我们曾服大王所赐的
长生不老之药,一定是药力有效了。”

    我咕哝了一句︰“甚么大王所赐,他是怕自己毒死,所以才给你们吃的。”

    卓齿怒视我一眼,神情威严莫名,连我也有点不敢再胡言乱语。

    这时,我在急速地转著念︰这十个人得以不死,唯一的解释,就是长生不老之药发
生了作用。长生不老之药的成分是甚么,究竟是怎么炼成功的,完全无法知道,因为当
时集中了全国一流方士(方士就是精通神仙之术的人,炼制长生不老之药,是神仙术的
主要课程)才炼制出来,而这些方士,在那十个试服者一服下去,“腹痛如焚,汗透重
甲”,看来情形大为不妙之际,被秦始皇杀掉了。

    服食了长生不老药,有一整天的时候,极之痛苦,过后,了无异状。可是为甚么忽
然之间,在进了王陵之后不多久,据卓齿所说是三天,就会进入冬眠状态呢?是不是在
某种特殊的环境之中,长生不老药在体内就会产生令人冬眠的作用,例如空气并不十分
流通,例如黑暗的长期连续(普通人是很少三日三夜不见阳光),等等?这些问题,只
怕连那些方士也答不上来,因为长生不老药他们自己未必试服过。他们只知道根据仙方

来制药──仙方又是甚么东西?是哪里来的?由谁传下来的?

    一想之下,问题越来越多,长生不老,一直有人在追求,长生不老药,也一直是人
在追求的东西。不单是这个卓齿,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证实了的确通过某种药物,可以
使人长生,而且我的另一件经历,一个叫做贾玉珍的人,越来越年轻,也主要是由于服
食了仙丹仙药之故。

    (贾玉珍的事,记叙在“神仙”中。)

    贾玉珍的仙丹,和秦朝时方士所炼制出来的长生不老药,两者之间,应该有联系。
那就是说︰通过某一种方法,一些东西令人体吸收,可以令人的生活过程,摆脱传统,

发生彻头彻尾的改变,或可以使人成仙,或可以使人不死,可以使得生命进入另一个形
态,排除死亡的威胁。

    当然,卓齿的情形,和贾玉珍的情形,有所不同,但是我相信基本道理一样。这种
基本情形的推测,我已在“神仙”中说过,不必重复。

    而且,在两者的情形来看,贾玉珍的生命状态,更进一步,更高级,因为不但摆脱
了死亡,而且还有神仙的“法力”,而卓齿只不过是排除了死亡,或使死亡延迟而已。

    贾玉珍这个人,倒也有点用处,想起了他,使我觉得卓齿如今的情形,可以接受,
不必太过于震惊。

    一想到这一点,令我的思绪稳定和清明了许多,我先向白素道︰“想想那个成了仙
的贾玉珍。”

    白素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是,长生,不过是神仙术的初级课程。”

    卓齿当然不知道我们在说些甚么,我忙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卓齿道︰“当时我们不知所措,一睡千年,我们是千年以前的古人,若是离开了王

陵,我们何所适从?商议了很久,还是决定了分批出去看看。”

    他讲到这里,叹了一声︰“分批出去一看,知道我们真的沉睡千年。好在我们进食
不多,回来之际,带上一些粮食,可供许久之需。”

    卓齿说︰“这样一批回来,一批出去,每批两人,不多久,我们之中,又有五人,
开始昏睡。”

    我忙道︰“所谓不多久,是多久?”

    我一定要这样问,因为他们全是长生人,在时间观念上,和常人是不大相同的。

    这一次,卓齿道︰“十载。”

    我失声道︰“你们每隔十年,就要昏睡一千年?”

    卓齿道︰“并不,第二次,我们各人昏睡,就只历五百年,一觉醒来,天下又自大
异。”

    我苦笑了一下,自秦之后,一千五百年,那已经是南宋期间了。

    卓齿苦笑了一下︰“昏睡的时间,每次缩短,第三次,历时三百年,以后两百年,
一百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这样的长生不老,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冬眠状态的时间如
此之长,至少以百年计,一觉醒来,“世界大异”,根本无法适应,唯有再回到地下,
虽然说是长生,但在清醒的十年之中才真正是活著的,而那完全和进展脱节的生活,又
有甚么趣味?地下王陵中的悠悠岁月,又如何打发?

    卓齿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样久了,我们知道,每次昏睡,或有前后之分,但是醒
来之后,必然十年之后,才再昏睡。”

    他说到这里,向卓长根望了一眼︰“这便是当年,十年之期将满,我把他托给可靠
之人,自己回到王陵,等候昏睡之故,这次昏睡,只历时八十年,长根来时,我才醒转
不久。”

    我望了望卓长根,又想起了一个滑稽的问题︰“卓老爷子是不是有一个九百岁的兄
长?”

    卓齿的秘密已经揭开,他当年醒了之后,从秘道中冒出来,在人间生活了十年,到
时,自然非回去不可,不然他昏睡起来,谁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而他也实实在在,
无法把这种情形告诉卓长根,卓长根绝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那么,在他过去几度清醒的时候,他是否也曾在地面上生活过,结婚生子呢?如果
有,而长生不老又有遗传的话,卓长根岂不是有比他大几百岁的哥哥或姊姊?

    卓长根已近一百岁,身体还如此之好,长生不老有遗传,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卓齿摇了摇头︰“没有,这次我在人间,动了凡心,长根的母亲实在太好……我们
全商议过,我们十人的情形,决计不能为世人所知,反倒是我自己先破了规誓,所以才
有今日之麻烦。”

    白素在这时,忽然“啊”地一声︰“卓先生,那块佩玉,自然是你给妻子的礼物了
?”

    卓齿点头︰“是,那是大王所赐的宝物。”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吁了出来。那块质地如此之佳的佩玉,曾给我们带来过
不少迷惑,追究它的来历,但无论怎么去想,也想不到卓长根的父亲,会是秦朝时的古
人,秦朝时一个有地位的人如卓齿,有一块玉质上佳的玉,自然不是甚么希罕之事。

    卓齿叹了一声︰“由于我破了例,所以他──”

    他指著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他……也起而效尤,一日,他正由秘道出来,遇上
群马奔驰,他是我的副手,极擅驯马,立时阻止了马群的奔驰,把一个女子,引进了王
陵之中──”

    我和白素,紧紧握了一下手,那个女子,自然是马金花!

    卓长根则望著石榻上的那个人,犹有恨意的样子。

    卓齿又道︰“那女子进来王陵之后,和他成婚,一住五年,他又届昏睡之期,那女
子这才离去,其时我也在昏睡,是他把经过全部记载了下来,我醒来之后,看了记载,
方知究竟。那女子的名字是马金花,就是我当年把长根托给他的那个马场主的女儿。”

    卓长根气愤地道︰“爹,两个小娃一定早已知道了。”他讲了这一句之后,又对我
道︰“难怪她说已嫁过人,哼,这……真是从哪儿说起,你想想,她在医院里,对我这
样说,我怎么会相信?”

    那真是没有人会相信的事,马金花于是叫他自己来看,卓长根就来了,就遇上了他
的父亲。卓齿的样子未曾变过,所以卓长根一看他就可以认得出来,父子两人就在这里

重逢。

    卓长根又道︰“我见到了我爹,其余九个人又全在昏睡,我劝他出去,他不肯,我
自然得在这里陪他,偏要你们大惊小怪,找个不了。”

    卓长根这样责备我们,真叫人啼笑皆非,我也不和他争,卓齿望向卓长根︰“你虽
然是我儿子,但也是世上的人,你能在这里陪我多久?”

    卓长根像赌气的小孩子︰“能陪多久就多久。”

    卓齿长叹一声︰“悠悠岁月,对我而言,无穷无尽,你陪我十年,又何济于事?况
且你不离去,搜寻就无一日停止──”

    当他讲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他让我们进来,把一切全讲给我们听的用意何在了。

    他要通过我们,叫卓长根离开。我立时会意地道︰“是哪,卓老爷子你若是再不现
身,你的手下,准备把整个地下王陵上面的土地全都掘起来,非把你找出来不可。”

    卓长根怒道︰“敢?”

    我耸了耸肩︰“有甚么不敢的?那时候,你自己不要紧,令尊和他的同伴却十分麻
烦。他们已过惯了这样的生活,你又过不惯,父子离情也叙过了,何不就此算数?”

    讲到这里,我压低了声音,笑道︰“你不是外星人的杂种,还不值得高兴?”

    卓长根一拳向我打来︰“去你的,你这小娃子,嘴里就没有一句好话。”

    我举起手来︰“这里的一切,我们两人保证不对任何人说。”


    卓长根闷哼一声︰“小白那里也不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说。”

    卓长根望著他父亲,神情仍是依依不舍。卓齿怒道︰“再不听话,便是逆子。”

    卓长根眼泪汪汪,突然跪下来,向他父亲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站了起来,一声
不发。

    卓齿笑了一下,谁都可以看得出,他的笑容,也十分惨然。

    看起来,卓长根虽然得到了一些遗传,身体状况和寿命会比普通人好得多,但是他
一直在老,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老人,当然不可能不死,这次分别,自然是永别,难怪
卓齿也感到难过。

    我本来想劝卓齿大可以和我们一起离去,可是继而一想,他清醒的时候,自然不成
问题,可是他一“冬眠”就几十年,谁来照顾他?而且,唐朝时他已经觉得世界大异,
如今世界上的生活,他如何适应?所以我迟疑了一下,还未曾开口,他已经十分庄严地
道︰“别像长根一样劝我离开,我生为大王之臣,如今能陪大王于地下,这是我毕生之
荣幸。”

    我自然更不想再说甚么了,卓齿,这个战马总监,他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要继
续维持他活俑的地位,谁能劝得他动?而且他早已说过,我们离去之后,他会把这条秘
道毁去,另一条秘道在甚么地方,谁知道?卓长根再也无法进来了。

    我呆了半晌,才道︰“请让我再瞻仰一下其余八位古人的风范。”

    卓齿点了点头,我一间一间居室看过去,所有的人都蜷缩著,看起来,就像是昆虫
的俑。

    长生不老之药,使他们一直可以活下去,但是绝大部分的时间,却在“冬眠”状态
之中,这样的长生不老,是不是值得人类去追求和向往呢?

    我想答案或者还会各有不同,但我的答案是︰无趣得紧。

    卓齿带著我们,循原路离开,那个牧马坑之伟大,使人毕生难忘。

    等到离开之后,我才跌足︰“忘了看一看那些古籍。”

    白素瞪了我一眼︰“叫你读马教授的著作,你又不肯。”

    我“啊”地一声︰“对,难怪她是古文学的权威,她的丈夫,就是秦朝人。”

    卓长根又闷哼了一声,我道︰“你也不错啊,父亲是秦朝人。”卓长根一副哭笑不
得的神情,我则由于心中所有疑团一扫而空,感到无比轻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卓齿用甚么方法把这条秘道封住,我也想不出来。不过我倒相信,不论如何发掘,
至少再过几百年或更久,或许永远不能把这个地下王陵的真正情形,完全为世人所知。

    天亮之后,鲍士方驾车前来,当他看到卓长根的时候,几乎连眼睛都突了出来,连
声问︰“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

    我望著他︰“不必再问,连我的岳父我都不会说,何况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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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备注:
第 1108,1113 行,“勒”、“方勒”的“勒”本为 [王*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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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校对、排版﹕SouthGuo(southguo@263.net)
黄金屋-倪匡专辑 http://www.yuuko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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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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