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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xyy (利欲驱人万火牛 江湖浪迹一沙鸥),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水晶宫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Fri Jun  8 15:28:36 2007), 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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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  晶  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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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水晶宫》写的,还是成吉思汗陵墓的故事。这个“一代天骄”的葬身之处,是人
类历史上的一个大谜,可能永远无法解开,所以也给人无穷的想像,这个故事,只不过
是想像之一而已。

    或许,还可以有想像之二之三之四……说不定其中有一个想像,将来被证明与事实
相符,岂不妙哉!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雾锁金门桥,雪掩银河路,三藩市现影颇靓

一、两大豪富

    中外传说之中,都有“水晶宫”的存在,而且水晶宫作为大海主宰者的宫殿,说法
也一样。不过在中国的传说之中,水晶宫更具体一些。

    在中国的传说之中,水晶宫是海神的居所,中国传说中的海神是龙,所以,水晶宫
又称为“龙宫”──这个名字更适合,因为水晶宫这种称谓,很有点拟于不伦,水晶是
固体,海水是液体,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当然,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水晶宫的称谓,更具美感──任何生物,实际上都无法
在水晶之内活动,所以那是文学的想像。

    龙,作为海神,在中国的传说之中,称为“海龙王”,声名听来显赫,可是在神之
中,地位并不高,受命于“天庭”。最特别的是海龙王有名有姓,统姓敖,东海龙王是
敖东,西海龙王是敖顺等等。

    听来,两者好像并无不同,其实,大有分别。

    情况一:整个水晶宫,都是浸在水中的。

    这种情况,对龙来说,当然不成问题,对龙王手下的虾兵蟹将来说,也不成问题,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水族,可以在水中生活。

    可是对外来者来说,却有点不可思议了。因为外来者未必是水族,不生活在水中,
那么到了龙宫之后,如何生存呢?

    神话虽然大都“不求甚解”,但是至少也要在想像之中通得过。到过龙宫的外来者
不少,其中著名的,有孙悟空这个生自石中的猴子,他在龙宫的宝藏之中,找到了他的
兵器“金箍棒”,能大能小,威力无比,大到可以作宫殿的柱,小到可以藏在耳朵之中
。龙宫中珍宝无数,这“定海神针”在被孙悟空发现之前,根本无人能识。

    孙悟空不是水族,如果他在龙宫之中的活动、饮食、对话,全在水中进行,未免有
点不可思议。

    除了孙猴子齐天大圣,还有哪吒,也曾大闹龙宫,其时哪吒还未成仙,没有齐天大
圣的神通,他是如何在水中和水族一样生存的呢?

    还有一个凡人也曾到过龙宫,后来,甚至娶了龙女,就成了龙宫女婿。这个凡人叫
柳毅,著名的故事《柳毅传书》,就是说他受了龙女之托,下洞庭湖,送信给洞庭龙王
的故事。

    凡人到了龙宫,如果龙宫全是在水里的,那更加难以设想了。

    所以,有必要假设另一个可能,水晶宫虽然在水中,可是,那是水下的一个空间─
─通过水,到了水晶宫,水晶宫并不是浸在水里,而是在水中的一个空间,这个空间之
中,有适合生物生存的空气。

    如果是这一种情况,非水族自然可以在水晶宫中生活自如了。

    问题是,在水中,是不是会有那么大的一个空间?

    或云:神话毕竟是神话,何必深究。但神话是人想像出来的,而人的想像力,又来
自种种色色的自然现象,所以,寻根究底一番,也很有意思。更何况,这一番长长的开
场白,和这个故事,有颇为密切的关系,并不是全无关连的题外话。

    好了,这就开始说故事。

    我本来认识的豪富只有一个──我所指的,是真正的豪富,并非一般小商人。这个
豪富,和我的交情很深,他的名字,也不止一次,在我的记述中出现过,他的名字是陶
启泉。

    近来,我又认识了另一名豪富,这位豪富更是富有传奇性,我甚至不方便写出他的
姓名来(即使是假名),所以只好称之为“大亨”。

    在《遗传》这故事之中,我详细地写了这个传奇性人物,这里只是极简单地介绍他
一下。大亨不但雄于资,而且豪于势,对不少国家,他有很大的政事和军事的影响力,
甚至操纵力量,和陶启泉是纯商人不同。

    对于大享这样厉害的人物,尽管他的传奇性十分吸引人──他是成吉思汗的后代,
体内有著这个大蒙古皇帝的遗传因子,但是,我不善于和这样的人物应对来往,所以自
《遗传》这个故事告一段落之后,我并没有和他继续保持来往,他通过秘书处,好几次
邀请我参加一些聚会,都被我拒绝了。

    至于陶启泉,我和他时有来往,是相熟的朋友。

    这个故事,就从这两个超级豪富开始──不,应该说,从其中的一个开始。

    那天晚上,我正在整理一些有关传说中由其他生物(甚至植物)转变为人的资料─
─这种情形,统称“成精”。转化成的人或人形的生物,也被统称为“妖精”,这是一
个很有趣的课题,我还不是无缘无故研究它们的,只不过那全然和本故事无关,所以不
必多说。

    陶启泉突然来到,手提美酒两瓶,其一极烈,一进门,就被红绫劈头抢了过去,笑
呵呵道:“多谢了,可惜只有一瓶!”

    看陶启泉的神情,像是想解说一番这酒如何珍贵、如何难得,可是他还没有开口,
红绫随手一拗,早已把瓶头“啪”地拗断,一仰脖子,把一瓶酒全部灌进了口中。陶启
泉看得目定口呆,自然也出不了声。

    在红绫这个野人面前,陶启泉的行动,也孩子气起来,他把另一瓶酒藏到了身后,
唯恐红绫再来抢。

    红绫一抹口,笑道:“你那另一瓶酒,太淡,只合你和爸喝,你放心,我不会抢。


    陶启泉来过不止一次,所以红绫和他,很是熟悉。我在楼上,听到了声息,一面走
出书房,一面叫:“快请上来,迟一会,甚么淡酒,她也照抢不误。”

    陶启泉果然连跑带跳上楼来,红绫呵呵大笑,一拍手,那神鸟扑簌簌的飞来,停在
她的肩头,一人一鸟,扬长而去,简直是异人风范,叹为观止。

    陶启泉上了楼,开了那瓶酒,徐徐地喝著,说些不相干的话。我知道他的脾气,深
思熟虑,就算和我全无利害关系,只是纯朋友,他也一样要想清楚了,才会转入正题。

    对于他这种作风,我颇为不耐,所以每次都是我先开口,这一次也不例外,我道:
“有话请说──”

    他不等我再说下去,就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了我的话,他还是思索了两分钟,才道
:“听说你认识‘大亨’。”

    他这样一说,我不禁大奇,望定了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因为从话中听来。他反而像是不认识大享。两个超级豪富,居然会不认识,这自然
有点难以想像。

    陶启泉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解释道:“当然不是没有见过面,可是绝对没有一次超
过三句对话──双方都有自己一定的地位,不必刻意去结交对方,而且也不可能在商务
上合作,没有人愿意当合作者,也没有人有资格居中作介绍人,所以,便一直如同陌路
。”

    他的解释,很合情理──两个顶尖人物,当然很难走在一起。而且,也没有甚么人
敢拉拢他们,谁也无法猜透豪富的真正心意,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然,两大富
豪之间,若是生出了甚么龌龊,怪下罪来,就大大地不妙了。

    我点了点头:“有过一段交往,可是谈不上有交情,和你不同。”

    陶启泉大是高兴:“听说他下帖子请了你十七次,你一次也没有去。”

    我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你倒调查得清楚。”

    陶启泉忙道:“我……我的意思是,他分明有意结交你这个朋友。”

    我冷笑道:“只怕是你有意结交他这个朋友吧。”

    陶启泉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也坦然承认:“是,我想进一步认识他,想通过你,和
他交往。”

    我摊手:“我哪有这么大的神通。”

    陶启泉道:“有,你请他赴宴,他一定来,我也是客人,这不就成了?”

    我皱眉:“这……我一向不请阔人,未免强我所难了。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

    陶启泉道:“好,有一件事,我自忖难以独立完成,所以要和他合作。”

    我一听之下,不由自主,伸手挖了挖自己的耳朵,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虽然是令人诧异的事,这世上居然还有陶启泉这个大豪富能力难以完成的事,要
找人合作。

    我在一呆之后,自然而然地问:“那是甚么样了不起的大事?”

    陶启泉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也知道这样做会惹起我的不快,所以他道:“我且先不
说,卖个关子。我先问你,你是不是愿意作一次介绍人,介绍我和大亨好好地见一次面
?”

    我还是表示了不满,闷哼了一声,并不正面回答,陶启泉叹了一声,摊了摊手:“
好,我说,我要进行的一件事,独立难支,需要合作,考虑下来,大亨是最好的合作对
手。”

    我冷冷地道:“这一点,你好像已说过了。”

    陶启泉又道:“这种事,涉及人类历史上最大笔的财富──找到这笔财富,意义不
单在于财富的本身,而且有巨大的历史文化的意义,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千百年
之后,后人不会记得我陶启泉曾拥有多少财富,但是会记得我做过这桩大事。”

    我讽刺性地鼓了几下掌:“伟大!伟大!听起来,你像是想去发掘甚么隐藏的宝库
!”

    陶启泉一扬手:“卫斯理,你一语中的,你认为当今隐藏的宝库中,最大的是哪一
个?”

    看到陶启泉这种神采飞扬的样子,我不禁感到好笑,世上有不少人做著发掘宝藏的
梦,想不到陶启泉这样的大豪富,也会如此。

    虽然,发掘宝藏是极其吸引人的行为──宝藏主人千方百计,巧取豪富,不知花了
多少年月,积累起来的财富,一下子呈现在面前,这里何等的赏心乐事。

    但是,发掘宝藏这种行为,在某种程度而言,也和做梦差不多,太多的例子是,经
过了千辛万苦,结果是一无所获。

    我本人的经历之中,和宝藏有关的极多,寻宝本来说法是冒险生活中重要的一环。
我经历过的最大宝藏,是在《仙境》这个故事之中,我到的那处地方,拳头大小的钻石
,如同河滩上的鹅卵石那么多,只可惜到后来,也是一场空欢喜。

    所以,我对于陶启泉的问题,并不太热忱,只是淡然道:“我不知道──也劝你别
太热衷了,你所想的,可能距离事实极远。”

    我也说得够委婉的了,可是陶启泉却热衷不减,他道:“你且听我说下去。”

    他甚至兴奋得搓了搓手,一字一顿道:“你认为找到成吉思汗墓,可不可以算是找
到了最大的宝库?”

    我听了之后,先是呆了一呆,接著,我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近来,有关“成吉思汗墓”,我已经有了不少经历,陶启泉恰好提出了这个问题。
而且,近年来,国际上企图找出成吉思汗墓的欲望越来越炽热,不少国家的专家和财团
,都在蠢蠢欲动,有的甚至声称已经掌握了确切的资料云云。

    我当然知道,这些人全是在痴人说梦,反倒是我,真的知道不少有关成吉思汗墓的
独得之秘──我并无意去发掘它,资料之得来,也是偶然的,是和一组外星人有关,我
把这组外星人称之为“一二三四号”,有关我和他们的交往,我已记述在好几个故事中
,曲折复杂无比,无法作出简介。

    成吉思汗的墓地所在,居然牵涉到外星人,其牵涉之大,可想而知。

    而今陶启泉忽然提了出来,我自认为颇知内情,又不以为陶启泉知道甚么,所以只
感到好笑。

    我斜睨著他:“当然可以算是最大的宝库──不过据我所知,宇宙之中,有的小行
星,整个星体都是钻石,你何不动动脑筋?”

    陶启泉知道我在讽刺他,便道:“你的提议不错,可是,那太可望而不可及了。”

    我“哦”地一声:“原来成吉思汗墓,不但可望,且是可及的。”

    陶启泉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极其肯定地道:“正是。”

    我吸了一口气,正色劝他:“最近,世上有不少人,声称掌握了成吉思汗墓的秘密
,但那都不是真的──金钱方面,你损失得起,但是最终的失望,却是败兴得很。”

    陶启泉对我的忠告,大摇其头:“事情完全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我坐了下来,舒服地喝著酒:“好,那是怎样的?”

    陶启泉也大大地喝了一口酒:“据记载,当年营建成吉思汗墓的所有工人,超过三
千人,结果全被两千士兵杀死,而那两千士兵,在调防之中,又被其他的士兵杀死──
这种可怕的情形,重复了三次,或者更多,到完全没有人知道墓地的秘密为止──”

    我好不容易等他讲完这段话,才道:“我不想听历史传说,历史传说太多了,说之
不尽,我只问你一句,成吉思汗墓在甚么地方?”

    陶启泉直视著我,一字一顿:“不是在甚么‘地方’,它不在地上。”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也不禁一怔。

    我知道,成吉思汗墓原来并不在地上或地下,而是在海底,若不是通过了那组外星
人,我也不会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

    如今陶启泉也这样说,难道他也掌握了这个天大的秘密?

    陶启泉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墓,和地无关,是在水里!”

    我望定了他,沉声反问:“是温宝裕告诉你的?”

    需要说明的是,我和陶启泉见面之际,我的那几个和成吉思汗墓有关的经历,还没
有整理出来公开发表,所以我想到那可能是温宝裕告诉他的──自然,等我公开发表之
后,人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了。

    我一问之下,陶启泉反倒大是奇怪:“温宝裕?他知道甚么?”

    我一时之间,倒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就在这一犹豫间,陶启泉为人何等精明,鉴
貌辨色,已看出了一些苗头来,他机警地问:“卫斯理,是不是你对于成吉思汗墓也知
道了些甚么?”

    这个问题,我更不好回答,所以又是一阵子犹豫。陶启泉竟像是已从我这里得到了
肯定的答案一样,亢奋得双颊绯红,频频击掌:“太好了!太好了!我本来就准备要请
你出山,有你参加,必定事半功倍!”

    我叹了一声,由于他的心情实在太兴奋了,所以我不得不向他泼冷水:“全世界的
人,都想把成吉思汗的墓找出来,而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能把它找出来,不单是地球人
,甚至还有外星人!”

    陶启泉听了我的话之后,陡然怔了一怔──我那一番话的重点是在前半段,可是他
却著重最后两句,竟至于大是恐慌:“外星人!要是他们也来轧一脚,那我们岂不是希
望渺茫之至。”

    我道:“就算没有外星人参与,我们的希望也是渺茫之至。”

    陶启泉大不以为然:“那不见得。卫斯理,你的首要任务,是阻止外星人的行动,
破坏他们的计划。”

    我叹了一声:“那我不必做甚么工作,因为我知道,外星人对之,兴趣不大,地球
人心目中最大的宝库,对他们来说,不值甚么!”

    陶启泉眨了一会眼睛,忽然神情又大是紧张:“你知道多少?”

    我道,“说起来复杂无比──你又知道了多少?”

    陶启泉压低了声音:“有一个人,他从成吉思汗的葬处来──正确他说,是他到过
成吉思汗的葬地!”

    我一时之间,没有留意他使用了“葬地”这样古怪的字眼,我直接的反应是:“这
个人是骗子!”

    陶启泉呆了一呆:“可是我却相信他。”

    我盯著他看了一会──陶启泉在事业上如此成功,当然有过人的眼光,我不想说他
上了当或受了骗,但是有人自称到过成吉思汗墓,这非要有极其确凿的证据,方能使我
相信。

    我问:“这个人在哪里?”

    陶启泉的回答,令我啼笑皆非,他道:“这个人在神经病院中。”

    我于是放肆地笑了起来:“好!真想不到陶大豪富,在百忙之中,还抽空去做社会
工作,去照顾精神病人!”

    陶启泉受了调侃,大是悻然:“你别笑我,这个病人,我是如何知道他的,我不准
备告诉你,其中还略有私人的秘密──”

    我忙摇手:“放心,我一向不会探听他人的隐私──除非这人自愿告诉我,恳求我
听!”

    陶启泉吸了一口气:“这个人由于遭遇奇特,所以才被人当成了疯子,但是,我却
相信他的遭遇!”

    我道:“有甚么特殊的理由?”

    陶启泉指著自己的脑袋:“凭我的直觉!”

    我哼一声:“直觉!你可知道,凭你的直觉,所要采取的行动,要花多少代价?”

    陶启泉道:“知道,最粗略的估计,要调动三百亿美元的资金──这对我来说不是
问题,更困难的是,还要取得许多方面的势力的合作。这一点,非大亨莫办,所以我要
和他合作。听说大亨极难合作,这令人想起就头痛!”

    我只是感叹:“老兄,值得吗?”

    陶启泉道:“我认为值得,因为确实存在著可以成功的希望!”

二、海龙王招女婿

    我一面冷笑,一面把他的话,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然后道:“你可知道,世界
上任何事情,都可以代入你这一句话之中?”

    陶启泉意态极豪:“世上本就没有甚么做不成的事──一千多年之前,人能建造起
墓来,我们只不过要把它找出来而已。”

    我叹了一声:“而已──你倒不必担心大亨不肯合作,说起来巧得很,大亨他是成
吉思汗的后代,而且是直系的,他的身体之中,有著一代天骄的遗传因子!”

    陶启泉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他讶异莫名,张大了口,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他连喝了几口酒,才道:“这……不知是福是祸,他或会……赞成发掘他祖先的墓
;又或者,他会认为那墓中的一切,全属于他。”

    陶启泉竟为这个担心,我又哈哈大笑:“那要看当年成吉思汗的遗嘱是怎么写的了
。”

    在我一再调侃之下,陶启泉怒道:“卫君,我是来找你商量正事的!”

    我立时道:“很好。那么,陶君,正事的第一桩,并不是去考虑大亨的态度,而是
你要先令我我也相信那位在神经病院中的仁兄的话。”

    陶启泉立即大是高兴:“如果你肯去见他,那大好了!”

    我问:“他不能出院?”

    陶启泉皱眉:“情形有点复杂,你见了他之后就会知道……或者,仍然不知道,不
过那和事情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陶启泉的话,说来大是含糊,令人要好好的想一想。陶启泉却又在催:“你甚么时
候能去见他?这就去?”

    他现出一副热切的样子,我不忍拂他之意,毕竟我们是相知,并非泛泛,所以我就
答应:“好,这就去!”

    陶启泉大是高兴:“坐我的车去──”

    他说了一句之后,忽然神情大是忸怩:“我车上还有一个人,你正好也见一见,整
件事因之而起。”

    这话更含糊了,反正车上的人立刻可见,我也就没有再问甚么。

    陶启泉拿起了酒瓶:“车程甚远,在途中,可以解闷。”

    我无可无不可,和他一起下了楼,一出门,就看到了他的大车子,泊在我的门外。

    说是“大车子”,那是真正的大车,十分夸张,其大小一如旅游车,且属双层的那
一类。

    车中的设备,自然经过改装,舒适一如客厅,可以说应有尽有。

    我才一进入车厢,鼻端就飘来一股浓香,我不知道那是甚么香水的味道,只感到这
香味浓烈之至、狂野之至、原始之至,简直到了撞击人的心灵,使人心狂跳的程度。

    接著,我就看到了香味的来源,它是自一个人体上散发出来的,当我看到那人的时
候,也不禁呆住──怎么也想不到会在陶启泉的车上,看到了这样的一个人。

    这人是一个极年轻艳丽的女子,或者说,只是一个美丽之极的少女,在她浓妆艳抹
的脸上,还可以找到少女独有的情韵。但是她的身体,却是如此之成熟而合乎人体美的
标准,几乎每一个细胞都散发著对异性的极度诱惑。

    她的衣著,暴露之至,自然也把她胴体的每个诱惑点,都表现得清清楚楚。她以一
种极其粗野的姿势,坐在一张古典丝绒椅上,看到了我和陶启泉,只是翻了翻她的大眼
睛,并没有别的动作。

    这个少女,我估计她不会超过十八岁,她给人的整个印象,奇特之极,我只能以她
是一个“雌性的人”来形容她,因为她的外型、她的体态、她的神情,无一处不在展示
她是一个雌性的生物,正在等待雄性的动物,向她展开行动。

    我呆了极短的时间,就向陶启泉望去,只见陶启泉望著她,爱怜之情,自然流露,
他道:“我去久了,你等得闷了吧?”

    那少女自鼻孔中发出了“哼”地一声,算是回答。陶启泉也不以为忤,转过头来,
身我道:“这是阿花。阿花,这位是鼎鼎大名的卫斯理先生。”

    那个被陶启泉称为“阿花”的少女,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换了一个坐姿,却更
是粗野,这证明她绝不是一个有教养的人。

    我也直视著她,没有甚么反应,陶启泉忽然用法语向我道:“有关她的一切,我慢
慢向你说。”

    我也以法语回答:“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必说。”

    眼前的情景,陶启泉就是不说,我也可以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很简单,陶启泉需要生活上的调剂,而阿花这个美女,能够在生理上使他感到欢愉
,于是便形成了奇妙的结合。著名的武侠小说家古龙,在他的小说中,曾有过这样的句
子:“一个充满智慧、掌握大量财富的老人,会为一个白痴一样的少女著迷。”

    人总是人,有著与生俱来的欲望,当这种原始的欲望,只能在原始的状况下才能得
到发泄时,陶启泉和阿花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当我们以法语交谈的时候,阿花的眼中,射出不满的光芒,我忙道:“陶先生对我
说,慢慢告诉我你的事,我说我没有兴趣。”

    阿花忽然问了一句:“你们是好朋友?”

    她用的语言,我经过“翻译”,因为她说的是下层社会的隐语,一般人是不用的。

    我点头道:“可以说是。”

    阿花站了起来,这一站起,自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诱惑力,更是浓烈之极。我吸了一
口气,陶启泉由衷地道:“卫,她真是一个美女,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认同了陶启泉的话。虽然美女有许多种,但她绝对是其中的一种,任
何人可以不喜欢她,但不能否认这一点。

    陶启泉又对阿花道:“我们这就去看你哥哥。”

    一提到了“哥哥”,阿花的神态大有改变,那种箭拔弩张的挑战神态,收敛了不少
,她喃喃地说了一句:“我哥哥不会骗人。”

    陶启泉忙道:“是,我就是知道你哥哥不会骗人,这才请了卫先生出马,卫先生神
通广大,一定能够把事情弄清楚的。”

    阿花听了,居然很认真地望了我一会,而且眼神之中,竟然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之中
,有那么一两分钟,没有向异性发出性的召唤。由此可看出,她的哥哥,在她的生命之
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她肯定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因为她竟然在我的神情之中,揣知了我的心意,她道
:“卫先生,我和我哥哥自小是孤儿,是他从垃圾堆里把我带大的,如果你能帮助他,
我感激不尽。”

    这几句话,正常之至,陶启泉立刻现出讶异的神情──我不知陶启泉认识她多久了
,但可以肯定,这是陶启泉第一次听到她正常他说话,在话中居然没有夹杂著一著脏字
儿。

    我也很认真地回答:“我会尽力──你知道我过去的经历吗?我记述在许多书本中
。”

    阿花坦然道:“我懂的字太少,不多过一百个,看不懂书。”

    我“哦”地一声,没有再问下去,在大城市中,像阿花这样遭遇的少男少女,成千
上万,阿花与众不同的只是她具有如此诱人的外型。这些流浪儿的故事,都大同小异,
不必详细描述了。道德家或社会学家或者会悲天悯人,同情他们,说他们可怜,但他们
自有一套生活的方式和哲学,未必需要廉价的同情,只要求平等的对待。

    我吸了一口气:“那不要紧,总之,有我,有陶先生,事情总好办。”

    阿花瞄了陶启泉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竟是天然的骚媚入骨,看陶启泉如
饮醇谬的模样,真叫人感叹女性原始力量对男性的强大作用。

    陶启泉吩咐司机开车,他坐了下来,阿花肆无忌惮的坐在他怀中,取过酒瓶来,对
著瓶口喝酒,又旁若无人地哺给陶启泉喝。陶启泉因有我在旁,神情略见尴尬,可是一
点没有拒绝的意思。

    我不干涉他们调情,但有些事情必须先弄清楚,所以我道:“关于阿花的哥哥──


    阿花接口道:“我的哥哥叫阿水。”

    我哼一声:“阿花、阿水,总该有一个连姓带名的称呼。”

    陶启泉的神情,像是想阻止我说话,可是已经迟了。阿花身子一弹,站了起来──
她青春洋溢的身体,充满了弹性,站起来之后。一手叉腰,双眼圆瞪,咬牙切齿地道:
“没有,我叫阿花,我哥哥叫阿水,这就是我们的姓名。”

    陶启泉连忙补充:“他们兄妹遭父母遗弃时,一个四岁,一个才几个月。”

    我无声,虽然我想,一个四岁的孩子,也应该记得自己的父亲姓甚么,但既然他们
的遭遇如此,自然也有权不记得父姓是甚么。

    我挥了挥手:“好,阿水先生是怎样进了神经病院的?”

    阿花扬声道:“他们以为他是疯子,但是我知道不是!”

    我道:“你且坐在陶先生的腿上,我想,这些问题由陶先生来说,我会比较容易清
楚。”

    阿花没有说甚么,转身,像一头猫一样,伏向陶启泉的怀中。

    陶启泉喝了一口酒:“说起来,话……也不算长。我认识了阿花,阿花说起她有一
个哥哥,四年前跟人到俄国去做买卖,一直音讯全无,要我去探听一下。”

    我呆了一呆,本地的流浪儿,长大之后,固然可以成为任何种类的人,但是一下子
和遥远的俄国扯上了关系,也不免有点难以想像。

    陶启泉又道:“恰好我有一个部门正在展开对俄罗斯的贸易,想来要打听一个人的
消息,也不是难事,可是开始时,却一点消息也没有,要我亲自主持,甚至惊动了俄国
的好几个部长!”

    可以想像,大豪富陶启泉一出马,有关方面,自然人仰马翻之至了。

    陶启泉续道:“一直到三个月之后,才略有了眉目,说阿水不是在俄国,而是在蒙
古,而且是在蒙古的一所监狱医院之中,我和阿花立刻去看他,才知道他被蒙古医院当
局,断定为神经病患者。”

    阿花在这时又斩钉断铁地道:“我哥哥没有病,他不说谎的。”

    我和陶启泉都不和她争辩,陶启泉续道:“一问之下,原来他在中蒙边境和俄蒙边
境,倒卖物资,颇赚了点钱。本来事业发展顺利,可是忽然,他跟了一队蒙古商队去收
皮货,一去就是三年,音讯全无,等到他被人发现时,是在一处叫‘卡尔底克山口’的
地方──你可曾听过这个地名?”

    我叹了一声:“在那一带,山陵连绵,从俄蒙边界的萨彦岭向南数,库库山、翁都
特山、颚戛尔瓦山、巴颜山、乌兰山,以至唐努乌梁山……不计其数,全是人烟罕至的
地方,每一座山都有一个或几个山口,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山口,是在甚么地方。”

    陶启泉叹了一声:“别说是你,连蒙古人也说不上来,只知道是在唐努乌梁山以南
,那山绵连千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山口。”

    我没出声,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说下去。

    陶启泉道:“他是被一个北上的商队发现的,当时他正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他发著
高烧,满口胡言乱语──”

    说到这里,阿花又道:“我哥哥不会胡言乱语。”

    这一点,我倒和阿花有同感──人在听到了自己的知识接收范围之外的事时,都会
认为那是“胡言乱语”,所以我问:“他说了些甚么?”

    陶启泉苦笑了一下:“我难以重复他的话,反正你快可见到他了,他自会向你说的
。”

    我扬了扬眉,没有追问,陶启泉又道:“总之,他的言行,使人有足够的理由相信
他……不是很正常,所以才进了医院。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由于几次三番的大闹医
院,已被列为极度危险的人物,正通过国际警方追查他的来历。”

    陶启泉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虽然当地官员愿意卖我的帐,可是也警告我,说
除非答应离开之后,把他交给精神病院,否则不会放人,我见他确实和正常人……有所
不同,所以几经转折,把他送进了本地的病院。”

    我听到这里,心中自然而然升起了一个疑问:“可是你终于相信了他的‘胡言乱语
’,要去进行庞大的发掘工程,他说了些甚么?可是说他发现了成吉思汗墓?”

    当我们说话的时候,阿花一直用心听著,这时,她忽然问了一句:“甚么叫成吉思
汗墓?”

    我呆了一呆,反问道:“你哥哥没有提到过?他说了些甚么?”

    阿花一扬眉:“他一直在说,海龙王招了他做女婿!”

    “海龙王招女婿”一直是神话传说中的题材,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有人这样说,不
被人当成疯子才是怪事!

    我更是疑惑,因为陶启泉一上来,就说是听了阿水的话,才兴起了要发掘成吉思汗
墓的念头,可是,阿水说的是“海龙王招了他做女婿”,从这句话中,如何引伸到和成
吉思汗墓有关连呢?

    我自认想像力不够丰富,实在难以在两者之间,找出联系来。

    陶启泉道:“他是说了这个,但是又说了些别的,你没有听?”

    他最后四个字,是对阿花说的,阿花一撅嘴:“她后来叽哩咕噜,不知说些甚么,
我根本听不懂,怎么听?”

    陶启泉忽然问我;“你对蒙古语的了解程度如何?”

    我哼了一声:“这可问倒我了──蒙古语言系统,极其复杂,如今蒙古人口,虽然
不多,可是各个部落,仍然保存使用自己的语言。外人统称蒙古人,他们自己则把部落
的界限,分得很清,达斡尔人就是达斡尔人,永不自称是蒙古人。我会说通行的蒙古语
,也会三四个部落的语言,不能算是精通。”

    陶启泉道:“蒙古部落中,有一族叫‘学儿只斤’氏族,他们的话你懂么?”

    我吸了一口气:“不懂!”

    我之所以要吸一口气的原因是,我知道学儿只斤氏族,就是成吉想汗出身的那一族
,这一族,终元朝一代,尽皆尊贵无比。

    那个大亨,他的祖先,追潮上去,可以追溯到学儿只斤贵由,是铁木真的嫡系子孙
。我甚至不能肯定这一族是不是有他们独特的语言,当然谈不上懂不懂。

    同时,我心中又兴出了新的疑问,我立即问:“难道阿水所说的是学儿只斤族的语
言?”

    陶启泉的回答,令人生气,他道:“我也不知道!”

    我提高了声音:“那你提它作甚么?”

    陶启泉苦笑:“阿水不住地吼叫:‘找懂学儿只斤语的人来和我说话!’”

    我没好气:“你找到了?”

    陶启泉点了点头,我不禁慨叹有钱好办事,他道:“蒙古当局本来根本不听阿水的
话,是我极力主张,才找到了两个蒙古语系的专家,结果……很出人意表。”

    我扬了扬眉,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在这一点上,可以有甚么意外的发现。

    陶启泉续道:“正如你所说,蒙古语系十分复杂,那两个专家本身是蒙古人,又毕
生从事语言工作,精通三十多种蒙古各部落的语言,可是一听到学儿只斤语,也吓了一
跳。说想不到真有这样一种语言存在!”

    我难以明白:“甚么意思?”

    陶启泉道:“两位专家说,学儿只斤氏族,由于出了铁木真大帝,全族都飞黄腾达
,在大蒙古帝国的上层结构之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为了这种地位不被替代,也
为了凝聚向心力,所以他们严禁本氏族之外的人说他们的语言,所以,学儿只斤话变成
了王公贵族的专利,到后来,甚至只是地位极尊贵的人才能说,没有多久,就失传了。
专家也一直以为那是不存在的语言,所以才会这样的惊叹!”

    我道:“那就是说。专家也不知道怎么说这种语言了?”

    陶启泉道:“是。而且,我也不认为甚么学儿只斤语之类的事,是阿水知识范围内
的事,他能知道历史上有一个成吉思汗,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点头:“所以,你对他的话开始相信,因为那不是他所能平空捏造出来的。”

    陶启泉道:“是,他把细节说得很详细,甚至有的情形可以画出来──这人很有点
绘画的天份。”

    阿花大声补充:“我哥哥自小喜欢画画,听说会画画也可以很发财,可惜他没有这
个命。”

    当这种充满宿命沧桑的话,自阿花美丽的口中吐出来时,她看来成熟不少。

    陶启泉又道:“我把他所画的形象,拿给专家看过。专家一看,就指出那是元朝早
期的服饰,而且,是属于甚么地位的人拥有的,也一下子就能辨别出来。”

    我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其时车行甚速,我站起来之后,身子一个摇晃,几乎站立不
稳,我道:“这样说,阿水他……已经发现了成吉思汗的墓,找到了殉葬物品。”

    根据陶启泉的话,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陶启泉却又摇头:“我不知如何说才好,事情……还很复杂。”

    我望著他,他却叹了一声:“反正过一会你就见到阿水了,何不听他说?”

    我“嗯”了一声,没表示意见。那时,我心中在想,阿水不知道在甚么样的情形下
,学会了一种失传的蒙古语,反正世上没有人会说这种话,那么真伪自然难办,然后,
他再编了一套故事──

    我这样想,是很自然的反应,但是想到一半时,我看了阿花一眼,心中暗忖,若是
他们兄妹的智力相若的话,那么,阿水也编不出甚么成吉思汗墓的故事来。整件事,又
不像是幕后另有主使人,确然有不少耐人寻味之处。

    就在这时,阿花又道:“我哥哥说,海龙王招了他去做女婿!”

    阿花说得极其肯定,像是这种荒谬的说法,是铁定的事实一样。

    我和陶启泉互望了一眼,对于阿花的坚持,并不表示意见。

    这时,车已驶出了市区,一时之间,大家都不说话。阿花就腻在陶启泉的身上,情
状若猫,这使我想想北方话中,有“猫腻”一词,真是形容恰当。

    过了一会,我打破沉寂:“到了本地医院之后,医生怎么说?”

    陶启泉道:“主治的是一位女医生,姓冷──”

    我怔了怔:“冷若水?”

    陶启泉也奇:“你认识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认识很久了,和她有过奇异的经历。”

三、水浸

    陶启泉陡然紧张起来,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她这里有没有问题?”

    我不禁啼笑皆非──他竟怀疑起一个精神病医生是不是有精神病来,这不是笑话吗


    我道:“据我所知,她理智清晰过人,有著非凡的思考能力。”

    陶启泉吸了一口气:“我也同意,事实上,我受她影响甚大,她的意见,和阿花一
样,说阿水根本没有病,说的也全是实话。”

    我大是奇讶,不知道冷若水何以如此判断,她一是个很冷静的人,一定有她的道理
在。阿花又表示意见:“这女医生是个好人,只是在看人的时候,眼光和冰一样冷。”

    对于阿花这个形容,我倒有同感──冷若水在感情上有过凄惨的挫折,自然伤心人
别有怀抱,神情方面,也恰如其姓,冷得可以。

    我望著急切想得到我反应的陶启泉,道:“精神病的真伪,本来就是难确定。一个
人若是演技够好,他要假装起精神病患者来,也就没有法子可以确实地揭穿他。冷医生
是出色的专业人员,虽然我不知道她何以下了这样的判断,但是我也会相信她的判断。


    陶启泉在听了我的话之后,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那是由于他的决定,得到了支
持。

    后来,我问冷若水何以作这样的判断,而不把阿水诊断为“妄想症”患者。她的回
答,很有意思:“阿水的情形,各方面看起来都像是妄想症患者,我也曾循这个方向去
医治他。可是从一开始起,我就觉得他说的是实话,不是他的妄想。因为以他的知识程
度而言,不可能在他的脑中产生那样的妄想。妄想,也是人脑部的活动,必然根据一个
人脑部的条件而产生,就算可以追溯到上一生记忆的残留,阿水也无法作出这样的妄想
,所以我判断他说的是事实。”

    这一番话,令我大是叹服,甚么样的基础,产生甚么样的妄想。一个人若是根本没
有基础,或是基础薄弱,那就必然没有想像力或想像力薄弱。想像,即使是妄想也好,
都不是凭空产生的。

    所以,当我们说一个人缺乏想像力的时候,也就等于说这个人缺乏知识的基础。

    当下,陶启泉伸手在我的手背上拍了后,大是高兴:“好,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听
阿水的故事,我来找你,算是找对了。”

    我道:“你来找我,不是要我介绍你和大亨相识?”

    陶启泉道:“固然是,但如果这件事你持反对态度的话,我也就不必进行了。”

    阿花听了这话,斜睨著我,似乎不相信我对陶启泉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我道:“到
如今为止,我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你别把我的态度列为支持。”

    陶启泉忙道:“自然,听了阿水的故事再说。”

    阿花欠了欠嘴角──她年纪虽轻,可是随便一个举动,却处处显得风情万种,是天
生的尤物。这样的美人,历史上并不少见,而且都一样的是,不论出身多么低贱,生活
经历多少波折,最后,都总是能登上顶峰──当然,也都是在依附了一个强有力的男人
之后。

    这个阿花,如今她和大豪富的关系,还处在一种很暖昧的阶段,但一旦公开了,或
是和陶启泉分手了,她都必然能得到一大笔她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财富,开始她人生新
的一面。

    这种情形,常见得已经不能算是“传奇事故”,而是像阿花这样的美女的必然人生
之路。

    我也无暇去研究阿花这个举动是甚么意思,陶启泉已经在和冷若水联络,电话通了
之后,他道:“冷医生,有一个老朋友在,他相信你的判断。”

    冷若水的回答是:“世上绝不怀疑我的判断的,只有一个,这个人叫卫斯理。”

    我大声道:“我在。”

    冷若水分明感到了十分的意外,她呆了几秒种之后才道:“你知道是甚么事了?”

    我道:“还不知道,请你安排那位先生和我们见面。”

    冷若水低声说了一句:“我早料到这事,最后会到你那里去的。”

    我道:“谢谢你──同时,请你也在场,因为有太多地方需要你的帮助。”

    冷若水道:“没有问题。”

    我本来还想问她一个老朋友的消息,但是继而一想,她如今仍是一人独处,并没有
再在那个飞蛾研究所中陪那位朋友。其间必然已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在这男女关系几乎
瞬息万变的时代,别说是恋人,就算是夫妇,有一个时期不通音讯,再见时,还是避免
提起以前的关系较好,以免尴尬。

    不多久,车子就驶进了精神病院──这所医院,在我叙述的故事之中,并不止一次
地出现过。我自己也曾成为这医院中的病人,若不是一个奇迹的发生,我如今大有可能
还被列为最没有希望的病人。

    (这件事,发生在《沉船》这个故事之中。)

    车才停下来,就看到冷若水和一个青年,一直迎了上来,阿花立即兴奋地叫:“哥
哥。”

    我自然也去打量那青年,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了一呆,那青年,绝对不是我想像之
中,神情猥琐的街头小流氓,虽然他称不上气宇轩昂(那需要有内在的气质作基础),
但绝对俊俏挺拔,身体壮健,若和世界一流的电影小生站在一起,也不会逊色。

    他的眉目之间,和阿花颇有相似之处,所以,称他为美男子,也不为过──自然,
他的这种好外观,和温宝裕不能比,他的样子虽好,但是多看两眼,就可以看出他没有
内涵,只是外型绝佳,那股庸俗之气,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他也根本无意掩饰。

    阿花走下车,奔跑过去,那青年──当然是阿水,也追了上来,两人见了面,都自
然流露出欣喜,阿水开口就道:“老头子没欺负你?”

    在那一刹间,我看到了很动人的一影,阿花极其诚挚地柔声道:“没有人对我比他
更好的了。”

    我听到的身边的陶启泉,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气,我和他也下了车。

    阿水也大感满意,他来到陶启泉的面前,他说的话,逻辑简单之至:“阿花说你是
好人,你一定是好人。”

    然后,他侧著头打量我:“你就是卫斯理?冷医生已提起过你许多次,并且给我看
了不少你的故事,大话西游,全是假的吧。”

    我点头:“是,全是我假的,假得不好,所以你不相信,希望你的故事作得比我好
,好得令我们相信。”

    阿水半昂著头,一副接受挑战的公牛模样:“我的事,不是假的,是我的亲身经历
。”

    我开门见山:“好,别的不必说了,就把你的亲身经历,从头说一说。”

    冷若水道:“到阿水的房间去如何?”

    我道:“好,哪里都一样。”

    阿水又瞪了我一眼,虽然不至于说有敌意,但是也不见得友好。

    在冷若水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人到了阿水的房间中,真是钱可通神,这哪里像是病
房,简直就是高级酒店的套房,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个满是美酒的酒柜,阿水打开了
一瓶酒,斟了几杯:“要喝酒自己拿。”

    阿花拿了一杯给陶启泉,陶启泉向她使了一个眼色,她立刻乖巧地把酒递给我:“
卫先生,请喝酒。”

    我道了谢,接了过来,阿水自顾自喝了三四杯,才道:“又要从头说起?”

    我道:“是,只当所有的人全没听过。”

    他不服气,大声道:“这里,谁的话说了算?”

    我冷冷地道:“我!”

    阿水仍然不服,向陶启泉望去。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即使陶启泉点头,表示同意,
我也立刻离开,因为我的话,不必经陶启泉的同意。

    好个陶启泉,果然明白我的心意,他低头不语,没有任何动作。

    阿水看到陶启泉这样子,已气馁下来,道:“好,我从头说。”

    我道:“你最好说得仔细些,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错漏,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阿水吸了一口气:“好。”

    他说了一个“好”字,又喝了一杯酒:“我到北方去做生意,本来是专做俄国线的
,后来发现蒙古的生意更好做,一些紧俏的商品,在蒙古根本不值钱,一瓶土酒一块布
,可以换许多外面值钱的东西,于是我就在蒙古草原上流连,越来越深入,到了一些以
前连听也没有听说过的地方。”

    他说到这里,望了我一下,我道:“你只管说,我大概听说过的。”

    阿水道:“别的不说了,单说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我才过了卡尔底克山口,沿著恰
斯河向南走──”

    我用心听著,但是也不禁皱了皱眉,因为阿水所说的地名,实在太冷门,我也没有
听说过。

    陶启泉早有准备,取出一张地图来,打开,摊在桌子上指了指阿水所说的地名。我
看到那是在唐努乌梁山南麓的所在。那一带大湖泊小湖泊,大河小河、大山小山,错综
交杂,不计其数,是地形很复杂的荒地,人迹罕至,除了贪图暴利的商旅外,谁也不会
到这种地方去,而且,那地方,一年至少有两百多天是严寒的天气,大风雪漫卷过来,
连草原上的黄羊都难以生存,绝对不适宜人类生活。

    阿水道:“和我一起的有一个汉人,那是我在蒙古结识的哥儿们,很谈得来,他叫
张盛。还有一个是向导,很老了,老到不知道多少岁了,大家都叫他老路,会说汉语,
只好喝酒,经月不断,我们都带著行李甚么的,他甚么也不带,只带一车子酒,他对酒
倒不吝啬,肯和人一起喝,除了人这外,还有二十多匹马,都是久经商旅,不怎么需人
照料的好马。”

    我由衷地道:“虽然说是商旅,但深入这种地方,也和探险队差不多了。”

    阿水自傲:“可不如此。那天,过了山口,沿河走了三十里地,天就黑了下来,为
了找扎营的地方,张盛和老路起了争执,张盛找到一处离河约有两里的高地,那高地看
来高整平坦,是个扎营的好地方──”

    那高地确然一看就是个扎营的好地方,平空高出两公尺有余,是极平整的沙面,倒
像是有甚么人垒出来的一般,上面生长著一些灌木,正好要来生火。

    张盛是一个三十多、四十岁不到的精壮汉子,一口气策马上了高地,大声叫:“今
晚找到好宿处了。”

    阿水也上了高地,极目望去,暮色之中,苍苍茫茫,群山起伏,壮观之至。

    可是老路却不上高地,在下面大著嗓门叫:“这上面不能扎营过夜!”

    阿水和张盛两人,先是呆了呆,接著就笑了起来:“那依你说,该有何处扎营?”

    老路哑著嗓子:“趁天还没全黑,再向前走走。”

    阿水和张盛又倦又不服气:“这里为甚么不能过夜?”

    老路没好气:“我说不能过就能过,你们这南蛮子,知道甚么。”

    阿水是广东人,被人叫一声“南蛮子”,无话可说。张盛却粗声粗气:“喂,带路
的,我是张家口人,也算是南蛮子?”

    老路冷冷地道:“凡是长城以南的,全是南蛮子!”

    这时,老路的态度若是肯好一些,好好地向两人解释,何以这高地不能过夜的原因
,两人或许就会听从,另觅地方过夜。可是老路却态度不善,两人又好胜心强,竟一个
劲儿不依,非要在这高地上过夜不可。

    老路和两人争执之间,天色也迅速黑了下来,老路最后大声道:“好,你们要在这
儿过,我也无法,我可要另找地方!”

    他说著,策马就走。张盛大叫;“明儿一早,上哪里找你去?”

    老路怒气冲冲:“哪里还有明儿一早!”

    这趟旅途,本就满是凶险,上路的人,莫不在言行之间,讨个吉利,老路这样说,
那是犯了出门人的大忌。张盛连吐了三口口水,阿水却心细,他策马驰下高地,追上了
老路,虚心讨教:“老路,何以这个高地不能过夜?”

    老路闷哼了一声:“这浩大的草原上,有许多湖泊海子会搬家,这高地上只长灌木
,不长草,那是变过湖底的证明,说不定晚上会变成湖泊,在上面过夜,全喂了王八!


    老路的话说得难明,说话内容,对阿水来说,又无稽之至,所以阿水听了,哈哈大
笑,把马队赶到了高地之上。那些马,平日听话之至,但这时,不知怎地,硬是不肯上
高地。阿水和张盛两人,又是吆喝,又是鞭打,好不容易把马赶上了高地,已累了个贼
死。

    我听阿水说到这里,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湖泊海子会搬家”──这是老路的警告
,这警告对阿水来说,简直如同天方夜谭,那是阿水常识不够之故。

    湖泊海子确会搬家,而且不是小的,方圆数十里乃至数百里的大湖,也会在一夜之
间,原地消失,移到几百里以外去。

    这种奇特的自然现象,这一带的探险家早已发现。新疆有一个罗布泊,就是著名的
“曾移动的湖”,而且行踪飘浮,捉摸不定,忽东忽西,神秘莫测。

    老路经验足,看出那高地曾是湖底,不知甚么时候会重成湖泊,所以坚持不在那里
扎营,但阿水和张盛,却是无论如何无法相信!

    所以,他们当时只是一面喝酒,一面讥嘲老路的“胡说八道”。

    他们支起来的营帐,是相当现代化的大营帐,由发电机供应能量,半机械化操作,
所以并不费多大的功夫,有不少部分自动充气,不但防风雨,且可以防寒,而且,帐内
还有床铺。这种现代化的营帐,也使得他们和老路之间,起过一番争执,老路认为这种
营帐,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们就笑老路是“上一世纪的人”。

    等到两人安睡下来,不到三分钟,就都已鼾声大作,在熟睡时,曾发生了一些甚么
事,阿水自然无法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就像是那些蛮荒电影一样
,在飞瀑流泉之下,和一些身上只围草裙的野女郎共水浴,其乐无穷。

    接著,他就醒来了,在朦胧之中,他真的听到了水声,起先,他还以是在身梦中,
及至水声越来越汹涌,他才陡地醒了过来。

    阿水在这里特别补充,那水声不是流水声,而是像海浪涌过来的那种潮声。

    他醒过来之后,睁大了眼,却是一片黑暗,甚么也看不见。

    他叫了几声张盛,没有回音,他想下床铺,怎知双脚才向下一伸,便感到一股寒意
,一时之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的双足已被利刃切断了。

    吓得他连忙一缩脚,伸手去摸时,摸了一手的水,才知道刚才双脚是浸到了水中!

    他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立时大叫了起来,可是任凭他怎样叫,却一点回音也没
有,张盛不知去了何处。

    在水声之中,水显然正迅速漫了上来。他虽然是坐在床上,但是屁股已感到冷浸浸
地,水已漫上来了!

    直到这时,阿水才从慌乱之中,略为定过神来,心想,再不出营帐去,自己非被淹
死不可了,营帐外的情形如何,虽然不知,但总比闷在帐中好些。

    正当他在盘算这际,突然,他看到了一团金黄色的光芒,就在他眼前出现。

    那团光亮一出现,阿水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只见整个营帐中已全是水,水已有一公尺深,那水的水面并非波涛汹涌,可是,水
声盈耳,也不知自何而生。

    他去看张盛的床铺时,只见床铺早已遭水淹没。本来,他的床铺,并不比张盛的床
高,可是涌过来的水,却围著他的床铺,团团乱转,成了一下漩涡,他的床铺,成了漩
涡的中心,所以非但未被浸没,而且没有沾湿。

    那团金黄色的光芒,渐渐明亮,令他看得更清楚。他看到四周的水,洁净无比,是
一种无色的透明,所以,那时,他整个人如同陷进了一块大水晶之中,而那水晶却又是
液体的。

    阿水一辈子的经历虽然不少,可是却也未曾经历这过样的情景,他吓得呆了!

    阿水的文采并不好,他的叙述之中,也没有夹杂著甚么形容词,但他只是说著,也
把我听得呆了。

    这是一种甚么样的情景?别说阿水未曾经历过,甚至连我也未曾听说过!

    陶启泉、阿花和冷若水,显然不是第一次听阿水的叙述,他们一样大有惊骇之色。

    我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心中想到的是:这种奇特的经历,凭阿水
是无法凭空作出来的。

    阿水这时也望定了我,神情很明显──要是我不相信的话,他就不往下说了。

    我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只管说,他望了我片刻,才道:“再下去发生的事更怪!


    我道:“不是为了听怪事,我不会来这里。”

    阿水松了一口气,他往下的叙述,也流利生动了许多,因为他知道我是真的在听他
说。

    那时,阿水已经看到光线来自水中,是由一只大球发出来的。那只大球的直径约有
一公尺,在晶莹的水中,看来更是其大无比。它闪著金黄色的光芒,正在水中向上渐渐
浮起来。

    阿水目定口呆地看著那圆球,等到那团球快浮上水面时,他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半球
体,并非整个圆球,同时,他也发现,随著那发光的半球体向上浮起,漩涡转动的速度
在减慢,水已漫了上来。他下半身一阵发凉,已经浸在水中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站了起来,可是水势涨得快,他才一站起,水已漫到了他
的腰际,那半球体也在此际,浮上了水面。

    半球体,出了水面之后,光线更明亮,但并不刺眼,而且,四周的水声,更加浩荡
,分明是营帐之外,早已成了一片汪洋。

    阿水此际心慌吃惊的程度,可想而知,他双手下意识地划著,准备游水,也溅起了
水花来,可是,水势快绝,已过了他的腰,他已无法站得稳了!

    就在他身子一歪之际,他的手抓住了那具发光的半球体,他先是一怔,不明白何以
自己的手,竟然有能力抓住一个球体。

    接著,他就发现,那半球体是空心的,大约只有一公分厚,他向上伸了伸手,发现
半球体之内,竟然没有水,那半球体是覆在水面上的。

    在那电光火石之间,阿水想起了他小时候常玩的把戏,把一只桶倒转。桶口向下,
迅速地压进水中,再提起来,桶里面仍然是乾的,滴水不沾。

    当阿水在小时候玩这把戏的时候,他只不过要赢得其他小孩好奇的目光,却并不明
白桶中空气不能被压缩的道理。

    那时,他也一样不明白那球体之中,何以没有水,但是他却灵光一闪,想到了逃生
之法。

四、黑暗

    他一想到了自己逃生有方,就再也没有多想,一下子就把头一低,钻进了那半球体
的下面。在这以前,水已快浸过他的鼻孔了,半球体之内,果然没有水,那令得他大大
吸了一口气。

    至少,他暂时又可呼吸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他只知道必须离开营帐,才能浮上水面。

    可是那时,那半球体却向下压,令他的身子,不得不随之下沉。

    这时刻,他的心中,慌乱莫名,他的处境,也奇特之至,令得他的精神,陷入极混
乱的状态之中。

    当阿水说到这时的时候,冷若水插言道:“人通常在两种情形下会昏迷,昏迷,其
实是人体一种自发的保护。在身体受到伤害,发生痛楚时,痛楚达到一定的程度,人就
会昏迷,失去知觉,免受进一步的痛楚袭击。另一种情形,是人的精神状态在激烈的变
化之中,无法适应,也会昏迷,以免进一步变成神经错乱。”

    我望著阿水:“你接下来怎么了?”

    这其实已明知故问了。

    果然,阿水道:“正如冷医生所分析的,我实在太害怕,太慌乱了,所以昏了过去
。”

    我双手握著拳──这种情形最令人讨厌了,在紧要关头,人昏迷了,昏过去的人,
自然甚么都不知道,于是,整件事就失去了主要的一环。

    阿水看出我神色不善,分辩道:“我昏过去,不是我的错,总比在那样的环境中,
变成疯子好。”

    他这样一说,令我想起我自己,早年在海底的一艘沉船之中,看到了一个人正在敲
打著甚么,我就被这怪异的现象吓成了疯子──这是我何以曾经是这所精神病院病人的
原因。

    比较起来,阿水的神经,算是很坚强的了。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阿水吸了一口气,现出很是古怪的神情,显然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古怪莫名。

    他先喝了几口酒,这才道:“等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时,我的身子彷彿仍然在水中飘
荡,但我立即感到,我已经不在水中了,我先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才睁开眼来,第一眼
就见到了一个壮年妇女,盯著我看,我也立即发现,我身上一丝不挂──那情景,简直
是难堪极了。”

    那情景之难堪,确实可想而知,阿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才好,也就只好僵直地
躺著不动,一面眼珠乱转,打量著周围的环境。

    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因为他虽然一丝不挂,但是那目光灼灼、望定了他的壮妇,
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身上的衣服,也仅堪遮蔽几处身体的隐私部位而已。

    那壮妇的年纪,大约是三十岁左右,强壮无匹──不是肥胖,而是强壮,阿水从来
未曾见过那么壮健的妇女──她的手臂,甚至比阿水的大腿还要粗,胸脯鼓涨,如同小
山,肤色却是出奇地白,可以说欺霜亚雪。

    阿水也看到,自己是在一间陈设很是古怪的屋子之中,光线昏暗,且不知自何而来
,屋子也像是一个半球体,自己是卧在一种动物的毛皮褥子之上,那种毛皮,很是柔软
,十分舒适。

    他的眼珠转动了片刻,又回到那壮妇身上,那壮妇向他笑了一笑,说了一句她听不
懂的话。

    这时,阿水至少可以肯定,那壮妇对他没有恶意,一想到对方是个女性,没有甚么
可怕的,也就渐渐定下神来,问了一句:“这是甚么地方?”

    那壮妇显然听不懂他的话,转过身去,盛臀摆动,粗腰款扭,自一口灶上,取过了
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物事来,一股酸臭之味,扑鼻而来。

    阿水在蒙古久了,一闻到那股味道,就知道那是蒙古人视为珍品的酸奶酪,只有对
贵客才奉上的,客人在喝那难以入口的东西之际,若是皱一皱眉,那就算是对主人的大
不敬!

    阿水双手捧了过来,他反正肚子也饿了,大口稀哩呼噜的,一下子就把一大碗酸奶
酪,喝个精光,又道了谢。那壮妇十分喜欢,嘻著一张阔嘴,笑之不已。

    那壮妇一笑,阿水才看出她年纪甚轻,当她伸手过来,自阿水手中接过碗来时,更
是玉臂生辉,白得耀眼。中国有句老话,形容女人肤色白的好处,叫“一白掩三丑”,
肤色白的妇女,在美色上,占了便宜。

    阿水眼前那壮妇,皮肤之白,令人觉得“凝脂”之类的形容词,绝不夸张。但是不
妨设想一下,一个女人的皮肤,如果真是白得像凝固了的猪油或是羊油那样,也就够古
怪的了。

    阿水离那壮妇近了,他的鼻尖,离对方颤动的豪乳,不过十来公分,那感觉更是异
样。

    他想开口说话,可是喉咙之间,却像是被甚么塞住了一样。他努力咳了几下,怎知
才咳了三下,那壮妇就显出惊恐的神情,一伸手,按住了他的口,又摇首示意他不要出
声。

    壮妇的手极大、肉又厚,一掩之下,阿水不但几乎整张脸都被遮住,而且几乎连气
也透不过来,他自然而然,伸手想去推开那壮妇的手,却不料两人相隔近了,他这一伸
手,却重重地按在那壮妇的胸脯之上。

    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不必再有甚么“一分光”、“二分光”了,阿水也不是甚么
义烈君子,那壮妇只怕也早有意于阿水。等到事情过去,阿水想想,真不知道是笑好,
还是哭好,所谓啼笑皆非,就是这种情形了。

    那壮妇在这时却自然流露出万种柔情来,连比带划,说了许多话,又作了许多手势
,总算使阿水明白了,他绝不能出那屋子,一出去,就会死!

    听阿水说到这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暂停,冷若水立时道:“这一部分的经
历,太老套了一些,是不是?”

    我正是这个意思,便点了点头:“历代小说笔记中,颇多相似的记载,《聊斋志异
》中的〈夜叉国〉,便很是近似。”

    阿水涨红了脸:“我不知道甚么异,甚么国。”

    冷若水道:“再听下去,大情节相若,但是细节绝不一样,也不是他能想得出来,
我甚至难以设想他是在甚么样的一个环境之中。”

    我望了阿水片刻,阿花说了三次:“我哥哥不会编故事来骗人。”

    我没有和他们争辩,冷若水又道:“小说笔记之上,多有类似的事发生,可知是真
会有这种事发生的,根据阿水的叙述,那和他在一起的蒙古壮妇,显然是为了求偶,才
会发生这一切的。不论是男人或女人,主动求偶,都是很自然的事。”

    我又望向阿水,阿水满面通红,大声道:“她是一个好女子,我若是再见到她,会
娶她为妻。”

    我问了一句:“你知道她的姓名?”

    阿水道:“她说,她姓──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姓:学儿只斤。”

    我陡然挺了挺身了,阿水道:“听到了这个姓,你有反应,你知道那姓氏代表甚么
?”

    我点了点头。阿水苦笑:“可是当时,我却一点也不明白那是甚么玩意儿,只当是
一个蒙古人的姓,蒙古人的姓,本来就古里古怪。”

    他说了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她的名字,按意思来说,是三十七,这各字怪极了
,她一直想和我解释她的名字是甚么意思,可是由于太复杂了,我听不懂。”

    我道:“好,请你再往下说。”

    阿水又连喝了几口酒:“她的身子虽然壮硕,可是我们在好过了之后,她很是柔顺
地伏在我身边,说了许多话,我只弄懂了她叫我不可出去。我这才注意到,屋子的门口
,并没有门,只是一幅很厚的帘子,我已看到那不是屋子──”

    阿水本来就觉得那屋子形状怪,这时全定下神来,发现那根本不是屋子,而是一个
半球形的山洞,应该说是,经过人工开凿的山洞。

    同时,他也看到,那昏暗柔和的光线,是由洞壁的一些石块上发出来的──若干时
日之后,他更发现那是一种附生在石上的苔藓类植物,竟然会发光,成了光线的来源,
后来,他更进一步地发现,那是他身在之处的唯一光源。

    当他第一次发现这种情形的时候,吓得全身发软,几乎以为自己身在鬼域。

    那是若干日之后的事了,他也记不清过了多少日子,因为身在那石洞中,无日无夜
,根本不知道时间的过去。那壮妇对他极好,不但竭尽温存之能事,而且,给他找来很
多食物,还有酒。

    令他不能忍受的是,所有食物都腥臭无比,后来吃得多了,竟发现那些肉食鱼类,
虽然曾腌制,可全是生的,海带海藻,更是生得新鲜,和阿水以前在蒙古草原上吃到的
食物不同。

    他和那壮妇相处久了,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语言,勉强可以就一些问题作沟通。当
他把一碗海草生气地放下之后,问那壮妇:“为甚么不煮一煮?”

    那壮妇雪白的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

    从“煮”说到食物的生和熟,费了许多功夫,那壮妇仍是一脸茫然,于是,阿水说
到“火”,火是人间最普通的现象,可是无论他怎么解释,那壮妇只是摇头。

    阿水陡然感到了一股寒意──他省悟到了:这里没有火,这里是一个没有火的世界


    他吸了一口气,准备自己生火,钻木要有工具,击石却再现成也没有。

    于是,他取得了两块石头来,用力互击,敲到了第三下,就有火花冒出来。

    这也是最有普通的现像,可是那壮妇见了,就发出一下可怕的嚎叫声,硕大的身子
,随著叫声,扑了过来,一下子把阿水扑倒在地,几乎没把阿水全身的骨头压断。她抢
过了石块,一反温柔的常态,狠狠地责骂著,阿水虽然听不懂她在骂甚么,但肯定她是
动了真怒。

    那时,阿水真是惊骇莫名,以他的知识,对这种怪异的现象,他只能想到一点:鬼
,因为是鬼,所以怕火,不但怕火,连见到几点火星,也怕得要命。

    可是,他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和壮妇相处,已非一日,完全可以知道
那壮妇是人不是鬼。

    他感到了恐惧,也感到了迷惑,幸而酒极烈,那酒也不知是用甚么酿的,有一股腥
味,入口易醉,于是他醒了醉,醉了醒,又糊里糊涂地过了些日子。

    那天壮妇外出,临走前照例吩咐阿水,绝不能走出山洞去,因为壮妇每次在吩咐之
际,神色都严重之至,而这里的一切,又如此之怪异,所以阿水总不敢远走。

    可是这一次,壮妇离去之后不久,阿水就听得外面,有一阵喧哗的人声传来。

    那阵人声自远而近,来到了洞口,阿水听出人声中夹杂著叫人的声音,叫的是那壮
妇的名字。

    这些日子来,阿水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荒山野岭之中,那壮妇是个野人,自己已和文
明世界隔绝,乍一听到人声,心中又惊又喜,以致他几乎要出声相应,然而在一转念间
,他想到了壮妇的一再叮嘱,所以便忍住了没有出声,心头狂跳,在盘算著若洞外的那
些人掀帘而入,自己该怎么办。

    那遮住洞口的帘子,很是厚实,有一股擅味,显是蒙古人常用的物件。

    他心想,山洞之中,并无可以藏身之处,若是那些人进来,也就只好面对面了。

    他正在想著,洞外那些人叫了一阵,得不到口应,也没有再叫下去,只听得在人们
的说话声中,脚步杂沓,已经走了开去。

    等到脚步声渐远,阿水实在忍不住,来到了帘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那厚重
的帘子,掀开了一点,向外看去──在这以前,虽然他在这山洞之中,已生活了许久,
但是却碰也未曾碰过那帘子──那壮妇不止一次告诫他不可以碰,并且做出许多恐吓的
样子来,警告他如果去碰那帘子,就会有大大的祸事发生。

    但是刚才那一阵子人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他太想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所以当他来
到帘子旁时,他没有多考虑别的,一下子就掀开了帘子。

    那帘子十分厚重,虽然他用力一掀,也不过掀开了三十公分,但那空隙已足够他探
头出去了。

    他向外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而且,一股极其强烈的恐惧,袭向他全身,令到他
全身僵硬,血为之凝,气为之绝。

    他看出去,若是看到的景象再恐怖,也不会比这时更恐怖了,因为,他甚么也看不
到,只是一片漆黑,像胶漆一般浓厚的漆黑。

    他先是以为,帘外还有甚么房间或是山洞,可是寒风习习,那分明是十分空旷的所
在。他又想:原来是夜晚,但是随即又感到不对头,就算是晚上,总也有一丝光芒才是
,何致于如此漆黑。

    刹那之间他想到的是,自己坠入了地狱,只有阴曹地府,才会这样黑暗。

    他不知僵呆了多久,只听得远去的人声,又渐渐传了过来。

    阿水知道,自身一定遭遇了非常的变故,他勉强镇定心神,把帘子放下了一些,只
留下了一道缝,向外张望,只见随著人声渐近,有了一点一点昏黄色的光芒,那光芒极
暗,但阿水并不陌生,那就是洞中石壁上那种苔藓所发出的微光。

    等到那一群,约有七八人越来越近时,阿水看得更清楚了,只见人人手中持著一只
网兜,在网中,是一块长满了发光苔藓的石块,这些人就用这点微光来照明走路。那一
团微弱和昏黄光芒,说它如鬼火,那是最恰当不过了。它映著那些人,连那些人的五官
都分不清,只看到那些人一张一张雪也似的白脸,那种异样惨白的肤色,倒起了反光的
作用,但也使眼前的情景,格外怪异。

    那些人和壮妇一样,肤色奇白,提著网兜的手,一样惨白,他们的服饰,一看就知
道属于蒙古人,可是和阿水在草原上见到的,又有不同。

    阿水看得呆了,心头狂跳,脑头发乾,那些人在离他约有五公尺处,走了过去,其
中有两个人略停了一停,但被别的人吆喝著,也走向前去,不一会,就已经走得很远了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在短短几分钟之内,阿水问了自己几千遍:“这是甚么所在?这是甚么地方?”

    当然,他的疑问,没有答案,他只感到一股又一股寒意,令得他全身发颤。

    这时,他虽然身处极度的恐惧之中,但是他的神智,总算还是清楚,他立即想到,
不管这是甚么地方,自己必须离开这里。

    要离开这里,就必须先离开这个山洞。

    阿水这时,又恢复了求生的本能,他转身,在山洞之中,找了几件衣服,又找到了
一些食物,大多数是乾奶酪,他知道那东西虽然绝不可口,但是却是维持生命的上好食
物。

    他将东西包了一包,背在背上,又转身取了一块有发光的苔苏的石块,想了一想,
把石块寒进了包裹之中,掀开帘子,就跨了出去。

    等到帘子在他的背后垂下,他便处身在黑暗之中了,刹那之间,他像是被极度黑暗
胶住了一般,想跨出一步,也实在不能,因为他完全无法知道,跨出一步之后,会进入
甚么样的境地。

    他大大地吸了几口气,想起刚才那些人来去的情形,肯定了附近一带全是平地,这
才慢慢地移动著脚,向前走去,他根本无法认出任何方向,自然只好走到哪里,算是哪
里。

    就这样,他走出了十来分钟,回头一看,也是一片漆黑,他知道,此际就算想再回
到那山洞中去,也已经无法认出路来了。

    一时之间,他只感到自己虚弱无比,那是由于心灵上感到极端的无依无靠所引起的
一种感觉,他摸索著,在地上坐了下来,勉力定神。

    他伸手在地上摸著、触手处,不是石块,就是沙粒,他仍然无法知道自己是在甚么
地方,说沙漠不像沙漠,说草原又不像草原。这时,他仍然一心在想,莫非这里就是阴
曹地府,但自己分明是人不是鬼,那壮妇也是人不是鬼,难道全是误闯进黄泉路来的?

    人在极度的无依无助之下,就会胡思乱想,阿水双手在黑暗中乱摸乱挥,真想抓到
一些甚么,最好自然是人的身体。

    这时,他倒怀念起那壮妇来了,不由自主,哽著声叫起那壮妇的名字来。

    叫了一声,他才陡然发觉,自己身在险地,处境不明,怎么可以出声。

    正当他不知祸福之际,忽然听得在左首不远处,有人粗声喝骂了一声,他虽然听不
懂,但是听起来,像是在责斥他刚才那一声呼叫。

    听到了有人声,阿水不禁又惊又喜,他立时含糊地应了几声,站了起来。

    这时,他感到有人向他接近,而且,还不止一个。但由于致命的黑暗,他根本无法
知道来者是谁。

    他本来想把包裹中那块有发光苔藓的石头,拿出来照看一下,但幸亏他够机灵,想
到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一样看不见他,那样,在险地之中,也比较容易蒙混过关,所
以他才没有那样做。

    那些人走了过来,又有人哑声低叱,阿水也不知道是甚么意思,只觉得有人拉了他
一下,那些人向前走去,他就也跟著走。

    不一会,他感到四面八方都有人参加进来,有人来时,发出一两下叱喝声,走的人
也回应著,那吆喝声,像是军队黑夜行军时的口令一样。

    听得次数多了,阿水也记住了,他只听得懂“学儿只斤”──那是壮妇告诉过他的
姓名部分。

    我听得阿水说到这里,陡然插言:“其他的你可还记得吗?说来听听。”

    阿水顿了一顿,喝了一口酒,就说了起来,他先说了“学儿只斤”,接著就说“铁
木真”,这已令我惊怔。接下来他所说的,我竟听得懂,那是一种最通行的蒙古语。

    他说的是:“学儿只斤铁木真的大军来了,所有阻道的全都要死。”

    看到我的神情有异,各人都望住了我,我请阿水再说一遍,确定了,就译了出来。

    陶启泉兴奋之至:“一点没错,那是成吉思汗的亲兵,是这个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
帝王──”

    他说到这里,我已打断了他的话题:“这个最伟大的帝王死了,他的亲兵要是能活
到现在,他自己为甚么不一直活著?”

    受了我的抢白,陶启泉瞪著眼,说不出话来。冷若水问:“这两句话是甚么意思?


    我道:“这是成吉思汗大军之中,用来激励士气的口号,可以用来作口令,也可以
用来作军歌,高声歌唱著来进军。”

    阿水忙道:“是,他们也唱,只是那种调子很怪,我没学会。”

五、直立的水

    阿水又补充:“他们有的时候,说著话,就唱了起来,真怪。”

    蒙古人习惯以歌唱来代替说话,尤其是在传达上头的命令之际,一大篇命令都唱著
传达,两军对阵互骂,也唱著来骂。一部《蒙古秘史》,也是唱著传下来的。

    这种习惯,我想阿水未必知道,所以他的话可信程度也很高。

    当下阿水跟著行列向前走,也不知走向何处,会发生甚么事。很快,他便发现,虽
然在黑暗之中人很多,可是向前走的人,秩序井然,一点也不乱,而且,是列队前进的
形式。他好几次被人推挤出行列来,显然他人有方法辨别出他不是自己人。

    由于这个缘故,阿水越走越害怕,他故意落后了一些,遇有从后面赶上来的人,向
他吆喝,他也学会了回答,这才没有进一步的恶现象发生。

    他一面走,一面不住抬头打量天色,心想,天再黑,总有一点星目微光,怎么会黑
成这个样子?

    可是一任他用尽目力,仍是一丝光亮都看不见,他心中越来越是奇怪,也越来越是
害怕。

    阿水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一面喝酒,一面呼吸急促,由此可知,他当时那种害
怕的心情,延续到了现在。

    阿花忍不住问:“那究竟是甚么鬼地方啊?”

    陶启泉也趁机问我:“你有甚么猜测?”

    我道:“何必猜测,听阿水说下去,就知道了。”

    我因为他已听过阿水的叙述,所以才这样说,他摇了摇头:“阿水始终不知道那是
甚么地方。”

    我闷哼了一声:“那你为甚么想找大亨合作去发掘?”

    陶启泉吸了一口气:“你听下去,就会明白。事实上,我也有一定的想像力,作了
一定的推测!”

    我道:“好,那就等阿水讲完了再说。”

    阿水虽然心中害怕,但是也好奇之至,他一直跟著那些人走著,在黑暗之中,他感
到聚在一起列队前进的人,越来越多。本来,他并不知道有多少人,但忽然在前面,有
一个极雄壮的声音,大喝了一声,像是发出了甚么号令。陡然之间,极其雄壮的歌声,
就在他的身边响了起来,歌声嘹亮。在歌声中,又不断夹杂著吆喝之声,听起来,简直
如同千军万马,如在战场上厮杀呐喊,直震得人心头发颤。

    从歌声听来,他四周至少有上千人之多,阿水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混在那么多人
之中,他显然是一个外来者,竟不被发现,还可以蒙混下去,若是一被发现,这些人的
行为如此神秘,必定不容许外人侵入,就算一人向他吐一口口水,也把他淹死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心怯,心想还是退出算了,再打主意。

    可是,当他想退出去之时,却已经迟了。

    起先,他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听得歌声依然,但听来大是异样,像是前进的
队伍,忽然之间拉长了许多。接著,他想到故意落后,但实在不能,因为在他的身后有
人,他一放慢脚步,就有人推他向前走。

    他想自两边闪开去,也一样不行,至多跨出半步就被阻,伸手摸去,则是紧硬不平
的石壁。

    阿水不禁更是骇然,他总算明白了,自己和所有人,是在一道极其狭窄的山缝之中
向前走,根本没有法子脱离队伍!

    极目望去,仍是一片黑暗,他真不明白,带路的人,是怎么可以正确无误地把队伍
带进那么狭窄的山缝之中的。

    就这样,他随著大队向前走,从前面,不断有歌声传过来,所有唱歌的人,听来都
受过训练,一组人一组人接著唱。当歌声传到他的时候,他也只好跟著唱几句。他一点
不也明白唱的是甚么,但是那歌声听来却令人热血沸腾,甚至令人兴奋,分明是军歌一
类。

    就这样,走了很久,照阿水的说法,是“有一百年那么久”,这才又听到了前面又
有歌声传来,那歌声,听起来悦耳得多,全是女声和童声。不多久,双方便会合在一起
,歌声也融合在一起,虽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歌声,但却又可以很是奇妙地结合在一起


    此际,队伍已停了下来,阿水只觉得前后左右都是人,呼吸可闻,但是歌声一止,
人人静了下来,却又是雅雀无声。

    阿水也屏住气息等著。不一会,前面老远处,响起了“呜呜”的号角声,听起来悲
壮之至。随著号角声,队伍又向前移动,这一次,移动的速度甚慢。

    更奇的是,虽然没有人说话,可是却此起彼伏,不断有啜泣的声音传出来,不时,
又有几下嚎哭声夹杂其中,连阿水也听出,号角声在悲壮之中,大是哀伤,分明是一种
哀乐!

    一想及此,阿水又感到了一股寒意,因为他觉得,那么多人竟然是一支送丧的队伍


    他心想,不知是甚么了不起的人死了,要有那么多人为他在黑暗中送丧!又何以天
色竟如此黑暗,难道老天爷也在哀悼这个人的死亡吗?

    他正在想著,忽然之间,所有的声音又一起静止。而且,他也看到了极其微弱的光
线。

    那光线有一大片,微弱朦胧之极,若不是在黑暗之中久了,根本觉察不出。

    阿水的双眼一有了光的感觉,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谢天谢地,天终于亮了!

    但是接著他便想到,糟糕,天色一明,自己就要被人发现了!

    他吸了一口气,勉力镇定心神,仍然向前走著。光线渐渐加强,从前面朦胧地漫过
来一大片,终于使他可以约略辨别出一点人影了。

    这一来,他比身在黑暗中时还要害怕,因为极目望去,影影绰绰,人头涌涌,竟至
无边无涯,少说也有万人以上!

    幸好所有的人,这时都放慢了脚步,口中所唱的歌,听起来也格外哀伤。

    所有人都专注地向前看,并没有人左右张望,而且阿水的服饰,取自那山洞之中,
看来也和旁人无异,所以肯定一时之间,不会被人发现。

    他定下神来,一面随著大队向前走,口中哼哼有声,假装也在唱歌,一面向前望去


    只见那片光芒的范围极大,朦朦胧胧,竟比整个足球场还大,可是光线看起来,古
怪之至,似有似无,闪烁不定,又似在流动,又像是静止。总之在阿水的经历之中,从
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光源,他也不知道那是由甚么发出来的光──这时,他已知道那不
是“天亮了”,因为微光并不是来自天上,而来自前面!

    越是向前走,光便越一越甚,渐渐地,也可以看到自己的手,那些人走得更慢,阿
水的四周全是人,他除了跟著人群渐渐移动之外,别无他法,他尽量掩饰著,不被别人
发觉他是一个外来者。

    这段时间很长,直到号角声忽又大作,人群的移动,才停了下来。

    阿水的个子不算很高,在他的前面全是人,似乎人人都很高大,遮住了他不少视线
,当他停下来时,还是只看到前面是一大片模模糊糊的光,但停下来不多久,光便增强
,那情形就像是天色由破晓时分要转为天亮一般。可是光芒却闪动得更甚。

    这种景象,奇特之至,阿水用力眨著眼睛,也不知那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号角响了一阵又一阵,突然之间,一声呼喝,所有人一下子都匍伏了下来。
事出意外,阿水愣了才不过一两秒钟,已变成了“鹤立鸡群”,异相之至!他连忙也伏
了下来,心头狂跳,唯恐已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但总算过了一会,并没有甚么人注意他


    匍伏了不多久,在号角声中,所有人又站立起来,继续向前走。

    走了一程,再伏下来,然后又起来,如是者三次,已经离光源更近了。阿水向前望
去,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竟是一大片朦胧的水!

    那一大片水,是一种异样的深蓝色,不是在他的视线之下,而是在他的正面。那种
朦胧的、闪动的光线,也正是由这一大片水所发出来的,或者说,是通过了那一大片水
传过来的。

    阿水不住地睁著眼,他更不明白那是甚么景象了──他肯定自己不是到了海边,在
海边看海水,不是这个样子的。如今,一大片水就在他的正面,那情形就像是他面对著
一只其大无比的水箱一样,要不然,水怎么会在他的正面出现呢?

    这时,阿水虽然看到了水,但是在他的面前,还有一大片人,他距离可以看到的水
,大约还有两百公尺,不过,他已可以肯定那是水,深蓝色的水。

    而且,透过深蓝色的水,他还可以隐隐看到,水中似乎还有著高大的建筑物,巍峨
壮观,但是看不真切,只觉得形式很是奇特,不像宫殿,也不像是庙。

    阿水此际,心中的讶异,真是到了极点,他心中傻傻地想:蒙古人造了那么大的一
个水缸干甚么?难道又是甚么人工建造的旅游新景点?

    看来就算要养鱼,也要不了那么大的水箱,除非是养大鲸鱼,让人好在水底观察。
但那是甚么样的大工程,蒙古人何来这样的财力物力?

    他正在想著,行列又停了下来,阿水真想不顾一切,挤向前看个究竟。忽然所有人
又一下子伏了下来,而且,缓慢而听来哀伤的各种乐音,也从前面传了过来。

    阿水随众伏著,但他仍半抬著头,专注前面。

    在他前面的那片海水极大,有好几个足球场般大小,一片深蓝,水中的建筑物,在
凝神观察这下,也渐渐看得清楚了,看得出那是巨大的石块筑成的,在一个正方形体的
两旁,是城墙也似的建筑,在其上,有著众多的梯级,还有众多的巨大石雕像。

    那些建筑群上,都长了不少海草等类的水中植物,正在缓缓飘动。

    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前所未见,连做梦也想想不到的海底奇观。

    阿水望著这一切,也如同身在梦中一般。不一会,他又看到有人在最前面推出了许
多木架子来,约有一百多个,高有三公尺。

    又有许多人爬上了木架子,阿水在这时候,几乎“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因为所
有披上木架子的人,身边都带著一个金黄色的半圆球。

    他对这种半圆球的大小形状颜色,并不陌生,那天晚上,他就是被这种半圆球扯下
水中,失去知觉,醒来之后,已在那山洞之中了。

    那些爬上架子的人,随身所带的半圆球,看来略小。几百个人一起爬上了架子,看
来像是一群金头怪物在行动,怪异莫名。

    等到一众人上了架了,忽然听得那些架子发出轧轧的声响,各伸向上,伸向上的部
分是四方形的,但每一边都有梯级。随著这种四方的梯级向上升,那些人也就迅速无比
地向上攀去,自架子上升起的梯阶,竟然高达十公尺左右才停止。

    那些架子上、梯级上,已攀满了人,老远看去,这些人和架子,就在海水之前。深
蓝色的海水,就像是一副古怪之至的画面的背景色一样!

    阿水说到这里,陶启泉作了一个手势,令阿水暂停,他向我道:“你能够设想那些
会有梯级升出来的架子,是甚么东西?”

    我听阿水的叙述,听得诧异莫名。我一生之中,遭遇的怪事之多,不可胜数,但如
果那是我的遭遇,其怪异的程度,肯定在前三名之列了。

    陶启泉突然这样一问,我自然答下上来,所以摇头道:“难以想像。”

    陶启泉对阿水道:“拿出来给卫先生看看!”

    我又呆了一呆,不知道陶启泉要阿水拿甚么出来。阿水忸怩了一下:“我画得不好
,但确是那样子的。”

    他说著,走向一个柜子,看来冷医生的办公室,他熟悉得很,他取出了一叠纸来,
抽出了其中的两张,交给了我:“那架子和梯子,就是这样子的。”

    我看到那两张画,一张是一个“架子”,那是一个木台,下面有轮,上面升起一个
很高的笼梯。

    另一张画,在一片深蓝色之前,有许多这样的架子,架上爬满了带著半球形物体的
人。

    陶启泉再问:“你看这架子像甚么?”

    本来,我一点概念也没有。但是忽然之间,灵光一闪,想起陶启泉来的时候,提到
过成吉思汗,我脱口便道:“这东西,看起来像是蒙古大军攻掠城池的战车,靠它爬上
敌人城墙去的!”

    陶启泉用力鼓掌:“好卫斯理!一点不差,专家看过,说那是战车和云梯的结合,
是蒙古军事天才的创作,在当时的攻击战中,起了重大的作用,这东西叫做‘升天车’
,最高可以升至二十公尺!”

    我不由自主向阿水望了一眼。

    陶启泉明白我的意思:“这东西,要不是阿水亲眼见过,杀他的头,也想不出来。


    我心中疑惑,咕哝了一句:“难道他们要去攻打那……水中的建筑物?”

    陶启泉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怪,你且听阿水说下去。”

    阿水喝了几口酒:“再下来发生的事,我……一想起来,就怀疑自己当时身在梦中
,但却又不是,那一大片深蓝色的海水在我面前,那情形就像是面对著一只巨大无比的
水族箱一样,我看著,心中不断地兴起疑问:何来这么巨大的玻璃?就算有那么大的玻
璃,这是多大的工程,为甚么要这样做?”

    阿水心中,确然一直育这个疑问,这很正常,因为谁都会这样想。

    当然,眼前的奇景,更是吸引,阿水也没有一直在想答案,他看到再也没有人爬上
架上,笼形的梯上、已爬满了人,少说也有好几百人。

    这时,号角声再起,爬满了人的架子,在另外许多人的推拉之下,缓缓向前,更接
近海水。忽然之间,听得所有人都呼喊起来,那呼喊声之大,令阿水吓了大大一跳。他
已忍了很久,这时,也趁机大叫起来,反正人人都在呼叫,也没有人注意他。

    就在惊动动地的呼叫声中,阿水看到的奇景,足以令他后来一想起来,就以为身在
梦中。

    他看到,攀在笼形梯子上的人,自上到下,约有五层。这时,在最上层的那些人,
忽然纵身向前直扑跳了出去,阿水乍一看到,心中大是吃惊,心想,糟了,梯子那么高
,那些人扑跳著,离开了梯子,摔下来,岂不是不死也成重伤?

    一下子,有几十人在高处向前扑跳而出,这场面很是壮观。但可以想像的是,随之
而来的,必然是这些人肝脑涂地,血肉横飞,骨折筋裂,惨不堪言。

    阿水心中一凛间,事情已发生,那些人己扑跳而出。那些人是向著下面的水扑出去
的,意外之至的是,那些人一扑近水面,非但没撞跌下来,而是一下子就扑进了水中!

    那些人一进了水中,自然不会摔跌下去,只是身子向上略沉了一沉。接著,各人动
作一致,把那半球形的东西,罩到了自己的头上,立即向前游了出去,那些人的身手,
很是矫捷,游得很快,目的地是那宏伟之极的建筑物。

    阿水真是看得呆了,一时之间,他竟然无法明白发生了甚么享。张大了口,却再也
发不出呼叫声来。

    其余所有人,像是看惯了这种怪事一样,他们仍在不断地呼喊,他们的呼喊,听来
是在助威,向那些一扑就跳进了水中的人喝采。

    等到阿水略定过神来时,扑跳进水中的人更多了。原来笼形的高梯会转动,攀在一
边的人,扑跳进了水中后,它就转动,把另一面转向水,那一面的人,再整齐地扑跳进
水中去。

    等到第一层的人全进了水中,向那宏伟的建筑物游去时,第二层的人,也依次跳进
了水中。

    阿水看得喉乾舌燥,全身发滚,眼前景象之奇特,真足以令人神经错乱!

    阿水说到这时,略停了一停,竟大口喘起气来。

    我也正想有问题问他,所以暂不催他继续说下去。看到他的样子略为定神了些,我
才问道:“那些人向前一扑,就扑进了水中?”

    阿水点头:“是!”

    我作著手势,指下面又指前面:“你看清楚了,是跳向前面,不是向下跳?”

    阿水大声道:“向下跳,跳进水去,那有甚么稀奇。”

    我道:“好,那你知道自己是在说甚么?”

    阿水道:“知道。”

    我耐著性子:“请你再说一遍。”

    阿水虽然很不耐烦,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所说的一切,不是很容易令人相信,所以他
还是照我的吩咐,把他当时看到的情形,再说了一遍。

    虽然在他的两遍叙述之中,并无破绽,也没有自相矛盾之处,可是,我还是摇了摇
头。

    我道:“阿水,你所说的情形,如果成立,那就是你看到的那一大片深蓝的水,是
不会流动的,像这样──”

    我把一只杯子斟满酒,再把杯子横放,杯中的酒,自然立刻流泻了出来。

    我伸手指向杯口戳了戳:“你的意思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水还在杯子中,那些人
和水之间,并无阻隔,所以可以──跳进水中?”

    阿水吸了一口气:“是的!”

    我先望陶启泉,再看冷若水,一字一顿地问:“这合理吗?”

    陶启泉和冷若水竟异口同声道:“若是事情合理,谁会来找你卫斯理。”

    我不禁啼笑皆非:“可是也不能完全违背自然原则,水一定是流动的,不然就不叫
水,不会流动的水,你们叫我如何理解?”

    他们都不出声,我道:“是要我理解成有一块大玻璃挡在水的前面,那些人有可以
穿过固体的本领?”

    陶启泉道:“那更不可思议了!”

    我道:“不,那可以设想,比起水能直立不流泻,更可以接受。”

    陶启泉默然不语,我又道:“我知道你曾亲眼目睹固体穿越固体的奇事!”

    陶启泉道:“是,那个举世闻名的张姓奇人,和一些其他的异能人士,都有这个本
领,但是他们只不过是把药丸自瓶中取出来──”

    我道:“也有人说,那张姓异人,可以穿透墙壁,可以由三楼一直穿过地板到一楼
!”

    那张姓异人的许多异能,完全超乎人类现有的常识范围之外,这里不是讨论他的一
切,只是我提出了人有穿越固体的可能性,所以才提出来,事实上,许多“法术”都有
这种事例。

    我和陶启泉正在讨论,阿水却插言道:“不是,那些水,那……直立的水前面,并
没有阻隔!”

    阿水所说的话,听来很怪,像“直立的水”,听起来,就像是“冰冻的火”一样怪


六、大胆假设

    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认,“直立的水”是一个很恰当的形容词。

    当时,我听阿水说得那么肯定,没好气反问:“你怎么知道?”

    可能是,我的语气太生硬,阿水有点害怕,但是他还是坚持:“那些人跳向前去,
扑进水中的时候,都有水花溅出来,就像跳水一样,有的溅得多,有的溅得少。”

    我呆了一呆,实在难以想像这种情景,阿水再强调:“是真的,水花溅出来,洒在
附近的人身上,那些被水洒中的人,都高举双手欢呼,像是中了头奖一样!”

    我吸了一口气:“你说那片水有多大?”

    阿水道:“好大好大的一片,直立在面前,直上直下,像是一幅奇大的峭壁,可是
人一跳,就能跳进水里去,游向那……宫殿!”

    我苦笑:“他们游前去干甚么?”

    阿水道:“起初我也不知道,后来,看到他们游近去,是除去墙上、柱上和那些石
人石马上的海草,一时之间,海水混浊起来,连那宫殿也看不清了!”

    陶启泉又叫了我一声,他虽然没有说甚么,可是他的神情,分明是在问我:“够怪
了吧,你有甚么意见?”

    我挥了挥手,示意各人都静一下。

    我确然需要静一下,把阿水已经说过的那一切,好好的消化一下。

    我发现,我必须先肯定一点,信他的话,还是不信。

    若是根本不信,那也不必考虑其他了!

    阿水所说的一切经过,都荒谬莫名,也正因为如此,那是他想像力范围以外的事,
他无法“想”出这些事来。那么,剩下的可能就是,这些全是他真正的经历了。

    我想到这里,向冷若水望去,冷若水道:“妄想症患者的妄想,也是由患者本身的
脑部活动所形成,一个人若是从来也不知道有马这种动物,那么,不论他如何妄想,他
都不会想像自己变成了马!”

    冷若水的话,等于和我的肯定一致,我吸了一口气,向陶启泉道:“令海水壁立,
传说中,有些‘仙法’可以作得到,基督教的《圣经》之中,上帝的力量,分开了红海
,使摩西和他所带领的以色列人,得以逃过埃及人的追击,也是一个例子。至于阿水所
说的情形,我还无法假设属于哪一类。”

    我这样说,陶启泉自然不满意,可是阿水却高兴之至,他搓著手:“你相信我的话
了?”

    我道:“是,请你再说下去──那些人是如何离开直立的水的,仍然跳出来?”

    阿水受到了我相信他话的鼓励,大是兴奋。

    他道:“不是,是另有一些人,爬上了梯子,那些人游回来时,在梯子上的人,伸
出手去,他们也伸出手来,在梯子上的人,把他们拉出水来的。”

    我闭上眼睛一回,设想著这种怪不可言的情景,不由自主摇头不已。

    那些游进水中的人,人人头上顶著半球形的物体,阿水自身有过经验,知道半球体
之中有空气,可以供人在水中呼吸。

    那些人在水中,行动也很矫捷,他们清除那宏伟建筑物上的海草,引起了海水的混
浊。等到他们全部被拉回来之后,海水又渐渐澄清,建筑物看得更清楚,这时,深蓝色
的海水也更明亮。

    所有的人,随著号角声,一会唱歌,一会呼叫;又有一队一队的人,上去跳舞。阿
水心中发急,不知何时是了。

    这些仪式,占了很长时间,直到面前的水,渐渐地,又从亮蓝变成了深蓝才止。

    所有的人都转过身,往回路走去,阿水夹在人丛之中,又饿又渴,他也不知如何才
好,只好跟著众人走,那些人都走一走,回头看一下,不多久,深蓝色的水越来越暗,
再不多久,那一片水已黑得看不见了,四周是又一片浓黑!

    我听到这时,心中陡然一动,疾声问:“阿水,你可有注意,究竟过了多少时间?


    阿水道:“没有,开始时,事情太怪了,我根本不知时间,后来,也无法计算。”

    我沉吟了一下,阿水又道:“我离开的时候,吃得很饱,到面前的水最亮,那些人
开始游回来的时候,我肚子开始饿,到再走动,那片水不再发光时,我饿得更厉害,怕
有一整天了!”

    陶启泉神情兴奋:“你想到了甚么?”

    我反问:“你先说,你想到了甚么?”

    陶启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想到的是,阿水确实过了一天,从天亮到天黑
他到水边的时候是早晨,那片水变得最明亮的时候是正午,后来,水又变深蓝,太阳下
山了。”

    陶启泉一面说,我和冷若水就一面点头,阿花却不明白,她道:“水哥没说看到太
阳啊!”

    陶启泉望向我,我鼓励他说下去,他挺了挺身子:“阿水当然看不到太阳,太阳是
在上面,太阳晒在海面,光线透过海水传下去,海水越深,光线越弱。阿水看到的光是
,海下面的光,他是在海底下!”

    陶启泉一口气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花用怀疑的眼光望一了陶启泉:“不对吧,要是在海底,海水应该在头上才对,
水哥说水是在前面的!”

    陶启泉伸手在阿花的俏脸上,轻拍了两下,却向我看来,我作了一个请他说下去的
手势,他道:“他是在海底,不过是在海底的一个大岩洞之中。他看到的那一大片海水
,就是那个海底大岩洞的洞口!”

    他说到这里,又伸手捂住了阿花的嘴:“你一定要问,海水怎么会不涌进洞中,对
不对?”

    阿花娇媚地点了点头,陶启泉道:“这一点,我想不到了,或许是甚么‘仙法’阻
隔了海水!”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仍然望定了我,我缓缓摇头:“我也想不出道理来──”

    说到这里,我略顿了一顿,忽然有了奇想。

    我道:“倒是有一个可能,就像把一只空桶,倒覆著迅速压进水中一样,由于桶中
有空气,所以水被空气所阻,不能进入。”

    各人都望定了我,我续道:“那海底岩洞之中,显然有空气,不然,那么多人,无
法生存。我想,那是亿万年之前,地壳变动所形成的一个奇迹──形成了一个大岩洞在
先,再突然有海水涌进,海水把岩洞中的空气封在岩洞之中,海水也为空气所阻,不能
进入,这才形成了那种怪异莫名的现象!”

    陶启泉和冷若水齐声道:“有这个可能吗?”

    我道:“理论上来说,有这个可能!”

    冷若水摇头:“不,在理论上来说,并没有这个可能,你把一只空瓶浸到水中去─
─”

    她说到这里,我已经知道她的话,不但不能推翻我的假设,而且,恰好帮助我的假
设,可以在“理论上成立”。

    当然,若是一只大口的瓶子,又是瓶口向上,直放进水中的话,瓶中的空气会逸出
,水会一涌而入。

    但如果是一只小口的瓶子,尤其是瓶颈又有些曲折的话,又横放进水中,那空气就
会留在瓶中,也足以阻止水自瓶口涌入。

    我所的假设情形,就是那样!

    阿水还有点不明白,陶启泉向他解释了一番,他喃喃地道:“太奇怪了,真太奇怪
了!”

    陶启泉道:“大自然形成的奇景,连陆地上,也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更别说海底了
!”

    他的话,在逻辑上,难以成立,可是听起来,却也颇具说服力。

    我道:“先肯定了这个假设,再听阿水的叙述,就容易了解得多,有许多不可解的
谜团,都可迎刃而解。”

    陶启泉道:“例如为何如此黑暗──海底岩洞,不见天日,自然黑暗之至!”

    我道:“又例如何以水和人之间并无阻隔,水是被空气阻在那里的,形成了一大幅
水墙。”

    冷若水也道:“也明白了何以不准阿水点火照明的原因。”

    我点了点头,其余各人,一时难明。冷若水道:“岩洞再大,当年形成时,被封在
内的空气,也就永恒不变,只有越来越少,不会增加。许多人在内生活,消耗氧气,若
只是呼吸,可以维持许多年,若加上生火,燃烧耗氧甚巨,人就活不成了。”

    冷若水道:“对极!对极!当年一定曾立下极严的规条:不准带火!”

    我徐徐地道:“不过,我的假设,却联带一个更骇人的事实,有许多人,上千,可
能上万,可能更多,一直在那海底大岩洞中生活!他们在黑暗的海底大岩洞之中,生活
了……超过一千年!”

    阿花傻傻地问:“他们那么长命?”

    阿水道:“谁能那么长命?当然是传宗接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陶启泉也知道,我这个假设如果成立,那真是惊天动地的大发现──一大群一直生
活在海底的人!

    陶启泉在呆了半晌之后,才道:“若是要发掘成吉思汗的陵墓,自然也需要把这群
人带回地面来。”

    我且不理会那些人──因为事情不但怪诞,而且很是复杂,要一件一件来解决。

    我道:“你何以肯定那里是成吉思汗墓?那在水中的宏伟建筑物就是?”

    陶启泉得意洋洋:“那是我的推断。”

    我道:“根据甚么?”

    陶启泉向阿水一指:“根据他的叙述!”

    我闷哼了一声,有两句话不必说出口,陶启泉也可以明白我心中想的是:阿水这小
子只怕只是听说过成吉思汗的名字,就算陵墓真像电视剧的布景那样,写上“成吉思汗
之墓”字样,只怕写的也是蒙古字,阿水如何认得。

    陶启泉于是补充:“我是根据他的叙述推断出来的,阿水,你再往下说。”

    阿水点了点头:“往回走的时候,所有队伍,不像来时那么整齐,队伍散乱,可以
穿来插去,也有人在互相交谈──”

    这时,阿水所想到的只有一点,我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

    他心中真是彷徨之极,既不敢落单,又不敢和别人在一起,当四周全成了漆黑一片
之后,他更是无助。正当他进退两难,而且感到身边的人渐渐稀疏时,忽然感到有一个
东西极快地接近他的身边,他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已被一只铁钳般有力的大手,一
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一张口想叫,还没有出声,又有一只大手掩了上来,掩
住了他的口,几乎令他透不过气。

    他想挣扎,但哪里使得出力来,早已身不由主,被横拖倒拽了出去,拖出去没几步
,又被提了起来,足不点地,极快地向前进。

    这时候,阿水反倒定下了神来,因为那人提著他行走,身体的距离自然极是接近,
他已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体味,正是这些日子来所熟悉的那壮妇身体上的味道。

    虽然他私自出洞,难免受责怪,但只要是那壮女的话,性命可保无虞。

    在被提起了好一会之后,俺住他口的手略松,他就叫了那壮妇的名字一声,只听得
一声低喝,正是那壮妇的声音,似是命令他禁声。

    阿水不敢再出声,那壮妇放他下来,拖著他疾步而行,过了相当久,眼前一亮,又
已回到了那山洞之中。

    山洞之中的微光,来自会发光的苔藓,本来微弱之至,但是在浓黑之中久了,那一
些微光却如同明灯一般,阿水定了定神,去看那壮妇时,只见她又是恼怒,又是关切,
额头上全是汗,连头发也贴在一边脸颊上,望定了自己,像是不知该如何处置自己才好
,再加上一路急行,气喘不已,胸脯起伏,衬著她雪白的脸和颈,竟大有动人心魂之姿


    阿水甚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那壮妇,又亲又吻,来表示他重回洞中的欢喜


    那壮妇叹了一口气,略推开了他一些,指著洞口的帘子,说了几句话,阿水明白那
是叫他再也不可出去之意。在这种情形下,阿水自然先答应了再说──外面的情形,如
此怪异可怕,在这洞中,可以说是安乐窝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那壮妇对阿水更好,除了不见天日之外,那种乾乳酷和不知名
的草腥味植物,也渐渐吃惯了。

    而且,阿水正渐渐学会了壮妇所说的那种语言,他知道那一次他溜出洞去,参加了
大聚会,在众人突然匍伏在地时,他慢了几秒钟,那壮妇恰好在离他不远处,就认出他
来了,自那时开始,壮妇就一直注意他,所以在仪式结束之后,可以一下就来到他的身
边。

    他也知道,那种聚会的仪式,定期举行,目的是为了清除海水中那宏伟建筑物上的
海草和其他的附生物,他更知道,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有许多许多这样的小山洞,
住著许多人,住在这里的,全是蒙古人,属于学儿只斤族,人人都是同族。

    当阿水知道了这一点之后,以他有限的知识,他也想到,若然是同一族的族人,和
外界不相往来,那么,如何传宗接代呢?

    他问了这个问题,可是那壮妇却用大手捂住了他的口,凡是壮妇不愿讨论的问题,
她就用这个方式来表达。

    壮妇又告诉他,这地方虽然暗无天日,但是组织很是严密,对于外来者,绝不容情


    阿水提及他自己来的情形,问自己是如何来的,也得不到回答。问到那建筑物是甚
么,壮妇的回答是:一个人睡在那里,一个巨大无比的巨人,永远永远睡在那里。

    壮妇说得相当文学化,阿水倒也可以知道,实际上,那是一个大人物的坟墓。

    在洞中的岁月,无日无夜,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次和上一次一样的聚会,这一次
,他请求壮妇带他参加,壮妇居然答允了。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再加这一次又有壮妇在他的身边,而且,他又粗通对方的语言
,所以比起上一次来,大是镇定。

    他听出,那呼喝声全是在指挥众人的号令,或令各人急行,或令各人停止,或令各
人跪拜。在哀号声中的歌声,唱的全是颂词,在歌颂一个人如何如何像大鹰一样雄骏,
像天神一样伟大等等。

    阿水也看得更仔细,那些在笼梯上的人,横进水中和再被人拉回来,确然一点阻隔
也没有。

    他问那壮妇何以会有这种情形,壮妇只说那是天赐的。

    在第二次有了这样的经历之后,阿水有了一个念头,感到自己要是寻求离开这个地
方的办法,唯一的可能就是跑进水中,浮上去,只要一直向上浮,总能浮出水去的。

    要浮出水去,自然必不可少,至少要弄到一只那种罩在头上,可供人在水中略为透
气的半球形物体。

    他不敢开口问壮妇,只是自己留意。他看到那些人在清理完建筑物上的海草,游回
来之后,一上了梯子,就把半球形物体除下来,向下抛,下面就有人欢呼著接住,一起
垒著,放在一辆又一辆的板车上,由人推著拉著向前去,不一会就没入黑暗之中,看来
是收藏起来,下次再用。

    阿水花了很长时间,计划离开这地方(后来估计那是超过一年的时间)。

    他不明白那么多人,何以能在黑暗中认路。在这段时间内,壮妇一离开,他就偷出
洞去,开始时,向外走十来步就回来,后来渐渐走远些,也至多走出几百步,也有好几
次几乎摸不回来。

    在他离洞的时候,也曾遇到过人,听到人声,他凑近去,人家也知道他靠近,有时
和他说话,他也可以含糊的应对几句。

    不止一次,他感到自己真的和处身于阴曹地府之中无异,在浓黑之中来来往往的那
些人,不就像是鬼魂?他也知道,何以这里的人皮肤都如此之白──出生之后,从来不
见阳光,皮肤焉得不白。

    他曾好几次装成不经意地问壮妇,何以这里的人能在黑暗中行动,壮妇也说不出所
以然来。只知要到那一大片“直立的水”前要有首领带路,平时,谁也不能去,一被发
现,就立时处死。

    这一切,阿水都记在心中,他也更用心去学习壮妇所说的语言,一直到了另一次聚
集在那一大片“直立的水”前,那是他久候的机会。

    这一次,壮妇仍和他一起在队伍中前进,但是对他的戒备已松了许多,他陡然之间
,斜刺里窜出了几步,然后,立即伏下不动。

    这些日子来,他已经知道,不但自己隐藏在此,给别人知道了不得了,就算是壮妇
给他人知道她留著自己,也一样是大罪。

    所以,他料定了他那样做,壮妇也不敢大声张扬。果然,壮妇只发出了一下愤怒之
极的闷哼声,以后,在阿水的身边,就只有脚步声了。

    不一会,阿水站了起来,又有一些人自他身边经过。他加快脚步,这一次,他要尽
量靠近那“直立的水”,是这他计划的第一个步骤。

    等到许多人又聚集在水前,开始匍伏之际,阿水离水只不过三十公尺左右。他看到
了指挥的人,衣著神情都很是威武,一声令下,本来被毛皮覆盖著的木架子,纷纷显露
出来,笼梯在号角声中升起。虽然已是第三次经历,但这次隔得近,仍然感到无比的壮
观。

    接下来所发生事,和上两次完全一样,一切全都照同一个模式进行,一丝不苟。

    等到仪式完毕,队形开始没有那么严谨的时候,阿水就开始向前挪移。这一次,由
于他离“直立的水”更近,所以把那水中的宏伟建筑物,看得更清楚,他看到建筑物之
前,有一个很大的石砌广场。

    在那个广场之上,有一组石墙,不高,可是相当宽广。在那墙上,浮雕著许多兵马
,正在攻打一匹城池,浮雕上的人民,都和真的差不多大小,其中有一个人,骑在高头
大马之上,英武莫名,看来像是主师。浮雕十分生动,那些大石像是在随风展动,也彷
彿可以听到千军万马所发出的呐喊和厮杀之声。

    阿水一直挪移到了很接近那些笼梯的时候,才停了下来,笼梯缩回架子去,巨大的
架子,由众多的人推著,在逐渐降临的黑暗之中,向前推出去。

    接下来,再详细地叙述阿水的行动,对整个故事来说,并没有特别的意义,那只不
过是一个过程,要详细叙述,可以比一本书还长,妨碍了故事的发展。

    他小心翼翼地跟著那些推架子车的人,到了一个大山洞之中,那山洞中也有微弱的
光芒,那山洞究竟有多大,他一直说不上来,只看以目光所及,山洞中堆满了各种各样
的东西。

    他的目标是那种半球体,在山洞中堆著许多,他成功地取到了一个。

    最考人的是,他如何再去到“直立的水”前面,这一点是他逃亡计划中的重要组成
部分。

七、攻城奇法

    我对他的计划,评价甚高,因为他居然想到了最难克服的一关。

    在浓黑之中,根本无法认路。但是他知道,只要看到由那一大片“直立的水”所发
出来的光芒,他就可以去到那片水的面前,这一点,反倒成了黑暗中的有利条件。他在
身边,带了数十块长著发光苔藓的小石块,每当他感到转了一个弯,就放上一块。

    那小石块只不过指头大小,所发出的光芒,自然也微弱之极,即使是在浓黑之中,
也不易引人触目,更何况这里本来就有这种苔藓生长,只不过一长就是一片,至少也有
巴掌大小,不像他放下的只有一点,所以,既不易惹人起疑,他自己又容易辨认。

    他也知道,要等很久,那片“直立的水”才会有光发出,所以他小心地摸索著往回
走。

    这一夜,可以说是阿水一生之中,所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夜,当他终于看到在他前面
,有一幅朦胧的光芒开始亮起之际,他知道自己有希望了。

    然后,他终于来到了“直立的水”的面前。

    一直当他来到了那一片水的前面时,他仍然不相信自己可以就这样走进水去,他先
伸出了一只手,毫无困难地便插进了水中,带给他全身一股清凉,当他缩回手来时,带
出了一些水花,在他前面的水,竟闪起了一阵波纹,阿水不由自主连退了几步──他怕
那一大片水会忽然倾泻下来。

    当然,那一片水若是泻下来的话,他就算退出几公里去,也一样会遭没顶之灾,那
时一种全然无法想像的灾难。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在那“直立的水”附近,竟然一个人
也没有。

    他试了两三次,这才把身子慢慢地进入水中去──这是一种极其怪异的经历,一个
人站著,横著进入水中去。

    到了水中之后,他定了定神,只闭住了气,再把那半球体罩在自己的头上,双手紧
抓住那半球体的边缘。

    我听他说到这里,自然而然现出了怀疑的神情,我不望别人,单望向冷若水,她是
医生,应该知道我在怀疑的是甚么。

    她向我点了点头,表示我的怀疑合理。

    于是我问:“阿水,你知不知道海水有多深?”

    阿水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又问:“那你说,那片‘直立的水’有多高?”

    阿水用手比了一比:“好高,至少有四五十层楼那么高,很高。”

    我吸了一口气:“冷医生,那是说,海水的深度,至少超过了两百公尺。”

    冷若水道:“只有更深。”

    我道:“从深海中向上升,如果没有减压的步骤,结果会怎样?”

    冷若水道:“可怕之至,几乎立时死亡。”

    我没有再说甚么,向阿水望去,阿水没有开口,却是冷若水回答我:“事情极奇妙
,那半球形的物体,可能是经过特殊设计,专为在海水中升降之用的,几乎七八百年之
前,就已经有那么精妙的设计,真有点不可思议。”

    我不明白:“此话怎讲?”

    冷若水道:“你听阿水说下去,就会明白。”

    陶启泉插口:“卫斯理,你这人甚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

    我怒道:“放屁,有疑不问,那还叫卫斯理吗?”

    看到我真像动气了,陶启泉作了一个鬼脸,不再说甚么。

    阿水忙道:“我不知海水有多深,只知道我上升得很慢很慢,不论我多么努力蹬水
,都只是一寸一寸地浮上去。我心中急极了,因为要是叫人发现了,真不知怎么才好,
我不知道何以会如此之慢,真急死人了。”

    我吁了一口气:“就是那慢救了你──究竟多久?”

    阿水摇头:“我不知道,因为在还没有浮出水面之前,我已经昏了过去,在我昏过
去之前的一刹那,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又向冷若水望去,冷若水道:“虽然缓慢的上升,起到舒缓的作用,但还是对人
的适应力的大考验,自然昏迷,是正常的现象。”

    我对冷若水的分析,自然没有异议,但是对她说来如此轻描淡写,却也觉得奇怪。
虽然阿水如今好好地在我们面前,可知他必然逢凶化吉,但是当时他人还在海水之中,
就昏迷了过去。其凶险程度,自然可想而知。

    冷若水知道我的心意:“一般来说,都要以将近水面之时,人才昏迷。”

    我道:“那生存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冷若水向阿水作了一个请他说下去的手势,阿水了吸一口气:“等我醒来的时候,
已身在沙漠之中,身边滴水全无。”

    我呆了一呆,想听他进一步的阐说,但是他摊了摊手,表示一切就是那样。

    我略想了一想,就明白了。

    我沉声道:“会移动的湖泊。”

    冷若水补充道:“或是会移动的海子。”

    我皱著眉:“阿水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情形一样,都是通过一个会移动的湖
泊来去的,在那个湖泊或海子中,有一个通道,可以通向海底去。”

    阿水神情茫然,陶启泉沉声道:“看来,情形正是如此。”

    我呆了片刻,不由自主摇著头,陶启泉说得轻松,事情正是如此。若果事情真是如
此的话,那简单超乎想像之外,难怪阿水要被人当成疯子了。

    陶启泉有点挑战的意味:“你不能接受?”

    我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单是接受这个故事,并无不可接受的理由,但
是说到头,还是未曾说明白,你何以肯定那是成吉思汗墓──是那个壮妇对你说的?”

    我最后一句话,是望定了阿水说的。阿水的回答,出乎意料之外,他道:“没有人
对我说过,我也不知道甚么成吉思汗墓,是陶老板说的。”

    我立时又向陶启泉望去,陶启泉向阿水道:“把那幅你画下来的战争图给卫先生看
。”

    我没有再问甚么,阿水又找出了一幅画来,这幅画比较大,陶启泉在我看画的时候
,负责旁白:“这是那水底宏伟建筑物前,广场上那幅大墙上的浮雕,阿水曾说过,上
面的浮雕是一场战争,他凭记忆,把其中的一些场面画了下来,请留意中间部份。”

    我看著那幅画──即使阿水颇有绘画的天分,这画也画得极其潦草,不过,也还可
以看出,那是一场攻城战。在中间部份,有很奇特的画面。

    在城池正门,有许多士兵,地上有士兵倒伏著,看来已死。城上的守军,箭如雨下
,还有巨大的石头向下砸去。城门紧闭,有不少攻门的巨木弃在地上,看来城门坚固,
攻不进去。

    这些都只是一幅普通的攻城图,并不足为奇。特别的是,在离城门不远处,有两株
巨树,在巨树上,被绑了绳索之类的物事,把两棵树连了起来,那些绳索,由许多人向
后拉,把两株巨树都拉得弯了,在绳索中间,是另一株巨树的树干。

    两株巨树相距约有十公尺,这样一来,等于把两株巨树组成了一个其大无比的弹弓
,而另一株巨树,成了巨大的“箭”。

    从巨树被拉至弯曲的程度来看,那些拉紧绳索的人,只要一起松手,那直径几乎有
一公尺的大树干,必然带著著雷霆万钧之力,向前射撞出去。

    那巨树树干,正对准了城门。

    一看就可以知道,攻城的一方,要以这个匪夷所思,但是现成之极的方法攻城,那
一定也是极其有效有力的一掌。

    我盯著这虽然草率,但却很传神的画看,好一会不出声,在这段时间之中,我思念
电转,想起了许多事,也紊乱得可以。

    陶启泉道:“你看这画,有甚么特别的意义?”

    我吸了一口气:“毫无疑问,这是歌颂成吉思汗用兵如神的煌煌战绩的。”

    阿水大是佩服:“卫先生,你真了不起,一看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我伸手在脸上扶了一下:“我有一个时期,特别对成吉思汗的战功有兴趣,看了不
少正史、野史和小说家言。我对各种传说,尤其有兴趣,甚至也相信了,成吉思汗麾下
,真有一员大将,叫金刀驸马郭靖。”

    陶启泉指著画:“我问了专家,几个专家都说出了这场攻城战。”

    我道:“是的,这场攻城战,很是有名──”

    那是一场有名的攻城战,成吉思汗攻西夏的中兴府,由于城池坚固,守军又顽强,
久攻不下,成吉思汗无计可施时,看到城外有三棵大树,并列著,相隔不远,他灵机一
动,砍下了中间的那棵大树,在那两株树上,绑上了坚韧的牛筋,再令军中气力大的将
士,拽牵牛筋,把大树当作攻城的利器,果然一击之下,把城门攻破,攻下了中兴府。

    这一次战役,也成了西夏这个神秘国度的灭亡之战。

    (说西夏是“神秘的国度”,并不夸张,这个在中国边陲地建立的国家,甚至有自
己的文字,但是有关它的记载却极少,至今不过八百年左右,西夏文字已无人能识,当
时在那个国度里,究竟发生过甚么事,也烟没无闻了。)

    陶启泉又道:“这场战役,化为浮雕,竖在那建筑物之前,这是不是足以说明那建
筑物是成吉思汗的陵墓?”

    我点了点了头:“有这个可能──至少,那建筑物一定是为了纪念他的功勋而设的
,若是旁人,如此僭越,早已诛灭九族了。”

    陶启泉大是兴奋,击桌而起:“这就是成吉思汗墓,我要把它发掘出来。”

    我的思绪甚乱,望定了他,一时之间,出不了声。

    我需要好好地把事情再想一遍。

    因为一切来自阿水的奇遇,阿水的奇遇,不但和成吉思汗陵墓有关,而且,也关连
到了许多生活在海底岩洞中的人。

    假设那些生活在暗无天日岩洞中的人,全是当年陵墓建造者的后人,或是奉命守墓
者的后人,一直在海底岩洞中生活,这件事的本身,已足够震古烁今,骇人听闻的了,
再加上成吉思汗墓的发掘,说它是本世纪中人类最大的大事,也不为过。

    然而,却要有甚么样的力量,才能把这件事办成功呢?

    不错,陶启泉可以动用的人力和财力,都极其雄厚,但当然不够,所以才他想到要
找大亨合作。

    但,即使是陶启泉加大亨,难道就够了吗?

    或许,大亨连用他的关系,可以令有关的各国政府,或有兴趣参加的国家,也参加
进来,那或者可以有成功的希望──一定要把这件事,看作是全人类合作才能成功的大
事。

    陶启泉见我一直不出声,就问:“你在想甚么?”

    我叹道:“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想起。”

    陶启泉倒乐观:“自然得先把那个会移动的海子找出来,通道就在那个海子之中。


    我扬眉:“是海子,不是湖?”

    在那一带的湖泊,有鹹水淡水之分,一般把淡水的叫为湖,把鹹水的叫作海子。

    阿水道:“是海子,水还极鹹。”

    我吸了一口气,正在等寻思那一带有多少个大大小小的不同的海子,陶启泉已道:
“一共有五百七十一个。”

    一听就知道,陶启泉在来找我之前,已经做了不少功夫,由此也可知他是早已下了
决心。

    我道:“会移动的有几个?”

    陶启泉一字一顿:“有移动记录的,只有三十六个,近几年来移动过的,只有三个
。”

    我吸了一口气,三个,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但就算只是一个,也不知如何下手才好


    陶启泉如数家珍:“这三个海子,一个是巴颜泊,一个是都鲁泊,还有一个是鄂伊
贡泊。第三个不必考虑,因为距离太远。”

    那两个海子都名不见经传,我根本没有听说过。陶启泉拿出了地图来,指给我看,
它们的面积,大约是二三十平方公里大小。

    陶启泉指著地图:“你看,在这两个海子附近是乌布沙泊,巴颜泊距离乌布沙泊,
只有一百公里,若说地下有水道相通,大有可能。”

    我注视著地图,那乌布沙泊很大,面积至少有两千平方公里,那是一个很大的内海


    我有点想不通:“如果说,阿水生活了几年的所在,是在乌布沙泊下面,为甚么不
能直接从那里下水去,而要通过其他的海子?”

    陶启泉道:“我没有说不可以,我只是假定阿水出入的通道,是通过会移动的小海
子进行的。”

    我又徐徐地喝了一口酒:“如果有先进的潜水设备,可以直接由乌布沙泊下水?”

    陶启泉道:“如果我们的目的地,真是在乌布沙泊下面的话。”

    我再吸了一口气:“你可知道,探测一个两千平方公里的湖底,要多少财力?”

    陶启泉居然回答:“我找人估计过了,采用先进的声纳探测摄影,平均每平方公里
的费用,约一千五百万美元。当然,实际可能不止此数。”

    我第三次吸气:“老兄,这就是说,单是探测,就要大约三百亿美元。”

    阿花猛然咕哝了一句:“那是多少?”

    当然没有人搭腔,陶启泉一摊手:“这笔探测费,我可以负责筹措。”

    我道:“你说得太客气了,我知道你一手就可以拿得出来,但是你要知道,这三百
亿美金,加上至少五年时间,可能完全白费。”

    陶启泉道:“时间是一年──特种人造卫星的热测摄影,也可以帮助探测工作的进
行。”

    我道:“先假定了真有那宏伟的陵墓存在,但在乌布沙泊下面的可能性,也只是几
千分之一。”

    陶启泉道:“所以,在进行之前,还要进行大量的研究工作,在一切可能找到的资
料之中,去求证它在甚么地方的可能性。”

    我没出声,因为我知道这一方面的工作,历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做过,但个个都是
白费心机。

    我想了一会:“我可以拉拢你和大亨,还有一个人,你应该找一找。”

    陶启泉一举手:“我知道,那人是盗墓圣手齐白。”

    我道:“是,是齐白。”

    不单是因为齐白是“盗墓高手”,而是这样的大事,若是我不设法让他知道,他会
发疯自杀,甚么都做得出来。

    这时,我已九成九相信了阿水的想法,因为像攻打中兴府的成吉思汗奇计,决不可
能出自他的妄想,他是绝对想不出来的。

    陶启泉道:“齐白这个人……如今在哪里?”

    他只知道齐白其人,神出鬼没,绝不是说找就可以找得到的,却不知齐白大有奇遇
,已经和阴间使者李宣宣在一起,连他的生命形式,也有了改变。详细的情形如何,根
本无法用人类的文字来说明。只好说他已脱离了“人”的境地,进入了“鬼”“仙”交
结的境界,要找他,更加难了。

    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对于成吉思汗的陵墓,不论他的生命形式是甚么,他必然
仍有兴趣。

    被陶启泉这一向,想起近几年来,我的几个熟人,遭遇之奇,变化之大,不禁大是
感慨──原振挟医生在无数的宇宙之中和时间的过去未来之间,不知所踪,只在宇宙中
,云深不知处。陈长青“上山学道”的结果,是舍却了肉体,变成了灵魂的单独存在,
可是非但没有解脱,反倒更陷入了困境。齐白成了阴间使者,他和李宣宣在一起,自然
快乐,但不知和阴间众人,是否能相处协调。

    这一切发生在熟人身上的变化,都足以令人感慨,我喝了几口酒:“要找他不难,
而且必须找他,因为他对成吉思汗墓,早已下过功夫研究,他用的方法奇特之至  到
阴问去找‘蒙古老鬼’,了解情况。”

    各人乍一听我如此说法,讶异之至,我于是简略地解释了一下──有关这方面的详
情,在我一系列有关“阴间”的叙述之中,都出现过,当然不再重复了。

    齐白的行径,令得陶启泉更是反感,他一拍桌子:“我们四个人合作,一定可以在
本世纪创出奇迹,使它成为二十世纪人类的三件大事之一。”

    阿花又不明白地问:“另外两件是甚么?”

    陶启泉“呵呵”大笑:“第一件,是我得到了你;第二件,是你得到了我。”

    我下禁转过头去,不忍卒睹,冷若水也有同感,向我作了一个鬼脸。但是这一类话
,当事人听来,是不会觉得肉麻的,阿花笑成一团,在陶启泉的怀中乱拱,得意非凡。

    冷若水道:“陶先生,照我看来,阿水没有必要再住院了。”

    我也点头,表示同意,陶启泉道:“那好办,难的是,大亨和齐白──”

    虽然信息由阿水传出,而阿水又是阿花的哥哥,但在陶启泉这样豪富的眼中,阿水
显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要安置他,自然再容易不过。

    我道:“白素可以随时和李宣宣联络,大亨那边,当然由我亲自出马。”

    陶启泉道:“太好了!太好了!人生真是奇妙,以为再也没有甚么可以有刺激感的
了,却一下子有了两件。”

    这一次,阿花居然聪明了:“一件是你得到了我,另一件就是去找那个甚么汗的坟
墓。”

    陶启泉大叫一声,竟然奋力把阿花的身子举了起来,一面打转,一面道:“答对了
。”

    阿花更是娇躯乱颤,媚荡不可言,陶启泉也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我看不下去,赶紧道:“我先告辞了。”

    用“落荒而逃”来形容我离开的速度,并不为过。

    回到家中,白素也恰好自外而归,我们一起进门,我已急不可待,把陶启泉来的经
过,以及阿水的叙述,向她说了起来。

    一进书房,我就打电话给大亨,在我说了一半的时候,大亨来了电话:“真是想不
到,有何指教?”

    我直言真相:“有一个人想认识你,央我作曹丘,要请你赏脸。”

    大亨笑道:“说得那么文雅干吗?是哪一位仁兄?”

    我道:“陶启泉。”

    他静了片刻,我忙道:“和生意无关,他想邀你合作,一起开发成吉思汗的墓。”

    大亨“呵呵”地笑了起来:“想和我合作,来掘我的祖坟?”

    我也不禁笑了起来:“那不单是你的祖坟,而且是人类文化的宝库。而且,就算你
不答应,也可以听到一个离奇之至的故事,不会有甚么大损失。”

    大亨爽快:“好,请他到我这里来。”

    我道:“我请客,请你带女伴来。”

八、商谈

    大亨道:“还有甚么人?”

    我反间:“你还想有甚么人?”

    大亨道:“你选有趣的,邀几个来。”

    我想了一想:“如果有可能的话,会有一个绝色美女,她的身分是阴间使者;还可
能有一个人,是盗墓圣手,本来是人,现在半鬼半仙,也不知算甚么。”

    大亨叹了一声:“卫斯理,你花样之多,无以复加。”

    我道:“没有办法,要邀请你这样的大人物,只有出尽八宝。”

    大亨道:“一言为定,在哪里?”

    我提出了陈长青的大屋,大亨道:“好,我和朱槿一起来。”

    想起朱槿这个美女的特别身份,我道:“你的花样,也真是不少。”

    大亨哈哈笑了起来,这个想像之中很困难的约会,进行起来并不困难,一下子就约
定了。

    除了李宣宣和齐白说不准之外,别人都是现成的。温宝裕自然大是兴奋,红绫在听
了全部故事之后,闭上眼睛,想了好一会,我和白素知道她脑部储存的资料十分丰富(
知识丰富),所以也很在于她的判断。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在地壳的变动之中,形成了这种特殊的地理现象,并非没
有可能,但是在水中进行大规模的建筑,除非当时已克服了黏接剂的防水问题,否则难
以想像。”

    我听了之后,忍不住道:“请用比较通俗的语言来说。”

    红绫道:“不论建造甚么形式的建筑物,都是一个部份一个部份建造起来的,建筑
材料是砖、石、木,都需要联结,其中只有木材料的联结,可以利用榫头,互相嵌镶而
成,砖和石都需要黏接剂,古代常用的是各种泥浆,现代则一律用水泥。不论用甚么,
都要用水来拌和,水的多少,十分重要,如果是在水中,不知道如何可以控制,所以我
才那么说。”

    她这样说,我自然明白,的确,如何在水中拌和泥浆呢?泥浆一到了水中,不全完
了吗?

    白素道:“我想,那建筑是全石头建筑,石头建筑,也可以利用榫头来嵌合──埃
及的金字塔,就大量利用了这种建筑方法。”

    红绫点头道:“那么,在海中进行庞大的建筑工程,就完全有可能,还有,那个阿
水所说的半球体,可以使人在海中活动,原理也很易明白。”

    红绫几乎肯定了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这一点,后来对陶启泉说了,他也很是兴奋。

    红绫最后感叹:“成吉思汗一生驰骋草原,怎么也想不到死后会长埋海底。”

    温宝裕的设想更惊人:“死了之后,身体埋在哪里都一样,重要的是,他的灵魂,
去了何处。”

    这个问题,自然重要之至,但看来不像是能够有答案的,所以暂时也不必讨论了。

    红绫对于在陈长青巨宅之中,两大豪富相会的事,显然也很有兴趣。可是她却道:
“我有事,不能参加了。”

    近月来,红绫和她的神鹰,作伴出入,并没有告诉我们去干甚么,我们也没有问,
一来由于她已习惯了文明生活,不会闯祸;二来也没有甚么人欺负得了她,让她自由行
动也无妨。

    这时,一听得她那样说,我先望白素,白素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红绫说的“
有事”是甚么事。

    我再望向红绫,她并不避开我的目光,只是向我嘻嘻地笑,我好几次想问她在忙些
甚么,但总认为不应该干涉她的行动──崇尚个人自由,是我一贯宗旨,反对父母对儿
女的行动太多限制,也是我一贯的宗旨,所以我终于忍住了口,只是道:“你一个人行
事,要小心些。”

    白素也加了一句:“若是有需要,请记得来和我们商量。”

    她在对女儿说话之间,也用了一个“请”字,红绫忙道:“当然,当然。”

    说著,她一抬手,那鹰飞过来,停在她的肩头,她现出自信的笑容,向外走去,在
那一刹间,我感到她是完全长大了。

    约会在明天,当天午夜,白素独处一室,我在书房等她和李宣宣联络的结果。

    约莫到了凌晨二时许,白素进来,我一见她身后没有人跟著,便讶道:“没能联络
上?”

    白素道:“联络上了,宣宣不能来,齐白明天准时到巨宅去。”

    我疑惑了一下:“你们的联系方法是  ”

    白素道:“我们的联系方法,一直是靠脑部活动所产生的能量,这次,宣宣没有现
身,但是我和她之间,有了沟通。”

    我“啊”地一声:“这算不算是‘他心通’呢?”

    白素道:“人和人之间,这样的沟通方式,称为‘他心通’,但人和宣宣这类像仙
神一样的生命形式,用脑能量沟通,不知算甚么。”

    我大是感叹:“仙神和仙神之间,用这种方法沟通,只怕更平常了,所谓‘动念即
知’,就是这个道理。”

    停了一停,我又道:“甚么时候人和人之间,也能普遍地这样沟通?”

    白素很有信心:“总有这一天的──现在想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几百年前,又可
曾想像如今的电讯沟通,万里如对面。”

    我逸想这一天来临时,只怕人际关系要起天翻地覆的变化,思绪不禁大是缭乱。

    第二天,我和白素,先和陶启泉会合,再到那巨宅去。陶启泉自然带了阿水,也带
了阿花,看来,他一刻也不愿意和那“小妖精”离开,这美丽的小妖精,确然对男性充
满了性的诱惑。

    阿花见到了白素,陡然呆了一呆,本来她是腻在陶启泉怀中的,也挣了一挣,站直
了身子,很正经地叫了一声:“卫夫人。”

    白素一伸手,把她拉到了身边来,一面抚摸著她的头发,一面道:“真是一个小美
人。”

    我心中暗吃一惊,唯恐阿花发怒,因为在某种程度而言,阿花十足是个“小野人”
,哪知甚么好歹礼仪,若是猝然之间起了冲突,倒叫陶启泉为难了。

    可是阿花却对白素的行动,不但不以为忤,而且很是享受,神情十足是一头正在享
受抚摸的猫,只差没有发出“咕咕”声。

    她还道:“你才是个大美人。”

    刚才,陶启泉也不免有点紧张,此际,他松了一口气:“好了,互相恭维完了。”

    阿花嫣然一笑,又重投入陶启泉的怀中,陶启泉的神情不好意思,嗫嚅道:“阿花
她……带给我极度的快乐,虽然形象上来说……有点那个……”

    白素笑道:“豪杰配美女,自古已然。”

    一句话,说得陶启泉心花怒放,几乎没有感激涕零,连连向白素称谢。

    我事后嘲笑白素:“你也真会善颂善祷:豪杰配美女,大过分了吧,说豪富配美女
,那还差不多。”

    白素叹了一声:“你太拘泥了,在现实社会中,人若不是有豪杰的条件,如何会成
豪富?”

    我不服:“照你的逻辑,不如乾脆说,豪富就是豪杰算了。”

    白素一扬眉:“本当如此,现代社会的豪富,就是古代社会的豪杰。”

    我大摇其头:“不同不同,大大不同。”

    白素抿嘴一笑:“你甚么时候成了‘包不同’包老三了?”

    我还想再说甚么,可是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甚么用,所以往口不言。

    红绫虽说不到巨宅去,可是陶启泉一行人等来会合的时候,她也在。阿水看到了她
,怔了一怔,神情很是古怪。我心中一动,悄悄问他:“你奇遇中的那位壮妇,比她还
粗壮?”

    阿水忙道:“没有卫小姐高,可是……还要壮,像一头牛一样。”

    偏巧给红绫听到了,她追问:“那我像甚么?”

    阿水涨红了脸,脱口道:“你像一头马。”

    红绫哈哈一笑:“很好,没说我像一头猪。”

    我们一起来到那巨宅,才一下车,就看到大门外的石阶上,站著三个人。一个是温
宝裕,那是再熟不过的熟人,另一个是长身玉立,窕窈颀长的丽人,一身鲜红,耀目生
花,艳光照人,正是朱槿。

    在朱槿身边的,自然是大亨。大亨虽然貌不惊人,但自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威势气度


    我正寻思,该如何介绍大亨和陶启泉,但立刻知道自己的多虑。

    他们两人,一看到对方,立刻如同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各自高举双手,发出叫
喊声和笑声,向对方走近,随即热烈相拥,互相拍打著对方的背部,然后才分开来,互
报自己的姓名。

    这一情景,自然“惺惺相惜”之至,也不必细述了。

    我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两个人,不管在内心是否还在勾心斗角,但只要他们表面上
和和气气,我这个介绍人,也就算完成了任务。

    朱槿、白素和阿花三个人站在一起,各有美处。妙的是,阿花这个小美女,在朱槿
和白素这两个了不起的女人之前,一点也没有自卑之感,左顾右盼,忽发妙论:“你们
两位怎么不去参加甚么小姐竞选?不管是甚么小姐,冠军是拿稳的了。”

    她说了之后,又道:“不过,最好不要一起参加,不然,谁输了都不好。”

    她说得极其认真,白素和朱槿,听了都笑,她们两人,一点都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
,反倒顺她的意思道:“你才该去参加甚么小姐的选举,稳得第一。”

    阿花叹了一声,没有说甚么,朱槿和白素,也没有再问下去。

    阿花的身世,自然有不足为外人道之处,再问下去,就没有意思了。幸好阿花对她
如今的现状,满意之至──一个人只要心中满足,自然也就快乐,至于是甚么样的一个
人,根本不必深究。

    陶启泉看到朱槿、白素和阿花居然有话可说,也十分高兴,当下一行人,由温宝裕
带领,走进巨宅去。

    我和白素是这巨宅的常客,来惯了,自然不足为奇。而对第一次来的人,这巨宅确
然令人咋舌,陶启泉和大亨所拥有的豪宅,何止百数,但却也没有可以和这所巨宅相比
的。

    温宝裕一行,就把众人引到了“寒光阁”之中。

    这“寒光阁”就是巨宅之中,藏剑的所在,藏有各种长短宝剑,上千种之多。

    在走进“寒光阁”的时候,我向温宝裕笑了一下,竖了竖大拇指。温宝裕自然知道
我为甚么在夸奖他──大亨也搜集古董,而且集中在古兵器方面,这可能是大亨的遗传
因子之中,始终还有著祖先穷兵黩武的影响之故。剑是百兵之道,大亨也藏有不少古剑
,只是中国的上好古剑难求,他的藏品之中,以西洋古剑为多。

    温宝裕自然是经过了调查,所以首先选中“寒光阁”,相信大亨一见到这里的收藏
,必然叹为观止,自叹不如──人一产生了这种心理,就会谦虚和好说话得多,温宝裕
这一心理攻势,用得妙极。

    果然,大亨一进来,就陡然吸了一口气。温宝裕也真的功夫做到十足,他把几柄宝
剑,看来不经意地随便放置,有三两把还半出鞘,现出了寒光闪闪的剑身,爱好者见了
,真是无法不受吸引。

    大亨在吸了一口气之后,先是抬头游目四顾,再取起一两柄剑来,铮然出鞘,仔细
观看,一面看,一面发出赞叹之声,看来全然著迷。

    我趁机去看朱槿,只见她凤眼似闭非闭,俏颜似笑非笑,望定了温宝裕。显然绝顶
聪明的她,也一下子看透了温宝裕的把戏。

    温宝裕却神情坦然──他自知不是有目的要巴结大亨,所以不必有任何惭愧之心。

    大亨看了一会,转头对朱槿道:“你看,这里的收藏,比我的丰富多了。”

    朱槿道:“可不是,堪称天下第一。”

    温宝裕道:“不然,这里只是中国剑,若论西洋剑、土耳其、蒙古、印度剑,乃至
日本剑,大亨的收藏,才是独步天下,光是那一套十二柄土耳其奥斯曼皇朝帝王的佩剑
,已是稀世奇珍了。”

    大亨面有得色,但随即又道:“可是中国剑只有少数,美中……大大不足。”

    温宝裕慨然道:“你要是喜欢,我有这里藏剑的全部目录和电脑资料,可以给你一
份完整资料。”

    温宝裕说了,笑嘻嘻地望著大亨,大亨也望向他,两人对望了好一会。我竭力忍住
了笑──大亨这次可说是遇上对手了──温宝裕只是送他一份目录和资料,这岂不是令
好此道者更加心痒难熬?

    但大亨毕竟不是普通人,不会急于表示自己的兴趣太浓,他淡然一笑:“十分多谢
,自从知道自己的祖上是甚么人之后,对兵器的兴趣,也就更大了。”

    温宝裕道:“这也是因为遗传因子的缘故,这些宝剑的收藏者,他的祖先,也曾利
用兵器,作出过一番事业,当然,比起阁下祖先的事业来,可差得远了。”

    陈长青的上代,的确曾有过一番轰烈的事业,但自然也不能和大亨的祖先相比。

    陶启泉也在这时适当地恭维了一句:“人类历史上,只怕还没有甚么人的事业,可
以和阁下祖先的事业作比较的。”

    大亨侧头想了一想,觉得这样的一句恭维话,居然是事实──确然在人类的历史上
,没有甚么人的“事业”之大,可以和成吉思汗相提并论的,他也就从心底感到自豪。
陶启泉又趁机道:“若是在你的手中,能把成吉思汗的墓找出来,那就更了不起了──
那是你亲手缔造的功绩,足以名垂青史。”

    大亨徐徐吸了一口气:“你送来的资料,我和朱槿都看过了。”

    我们都不出声,等大亨说下去,因为接下来,他不会拖泥带水,一定会立即表明他
的态度。

    我和大亨约定了之后,陶启泉便把一切资料送了过去,还包括了陶启泉的计划在内


    大亨顿了一顿:“我和朱槿都认为阿水所遭遇的,虽然怪诞,但是事实,至少,地
壳的怪异结构之中,可以出现这样的情形。”

    他说到这里,目视朱槿,示意她补充。

    朱槿道:“地壳结构,极其奇特,人类对之,所知甚少。最近,欧洲的科学家,发
现在欧洲中南部的陆地下,竟然有一个地下海洋,面积比地中海还大。所以,在地底还
有些甚么古怪的现象,难以想像。水先生的经历,可以相信。”

    大亨接著道:“所以,合作去搜寻,原则上没有问题。”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陶启泉叫道:“好极!”

    大亨举起手来:“先小人后君子,话说在前面,若是成功──”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陶启泉盯著他,他过了一会,才道:“我不主张摊
分所得的成果,我要把陵墓搬上陆地来,在蒙古草原上,照原样建造起来,开放给公众
参观,使人类历史上一个杰出的人物的陵墓,成为最有价值的历史博物馆。”

    想不到大亨会有这一番提议,我立即喝采,陶启泉也叫好。

    但是大亨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令我们面面相觑。

    大亨说来一点不像是开玩笑,他道:“这笔搬迁、重建,乃至建立博物馆的一切行
动费用,我全包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甚至拍著心口,以示决心。

    陶启泉一听,忙道:“说是合作,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出钱出力,当然大家一起来。


    陶启泉这时有那样的反应,也合理得很。因为要把一座大陵墓,自海底搬上来重建
,这工程之浩繁,实在难以想像,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大亨要独自担当,陶启泉
当然过意不去。

    却不料接下来大亨一挥手:“不,我们叫作分工合作,探寻陵墓的事,全归你负责
,我就不插手了。一个负责找,一个负责搬,这合作方案,岂不是天衣无缝?”

    听到这里,其余各人还在愕然,白素先笑了起来,她只是轻笑,我却忍不住纵声大
笑了起来。

    温宝裕也笑,阿花和阿水却一脸茫然,不知道我们为甚么要笑。

    我们笑,自然是由于大亨的这个“分工合作”方案太滑稽了。

    听起来,他负的责任似乎比陶启泉更重,但是要知道,陵墓不是现成放在那里,而
是虚无飘渺,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人力和物力去把它找出来。

    这个过程,他袖手旁观,等找到了他再来行动,这岂不是坐享其成?天下哪有如此
的如意算盘。

    陶启泉虽然是商场老手,可是只怕也未曾遇上过这种迹近无赖的合作对手,他向我
望来,我忍往了笑声,开门见山,向大亨道:“若是独立就能找到陵墓,又何必来找你
合作?”

    大亨一击掌:“是啊,非找我合作不可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可以在寻找的过程之中
,在暗地里出一把大力。例如,大规模的寻找行动,若没有蒙古政府的大力协助,只怕
难以进行,我就可以令蒙古政府一路对寻找行动,大开绿灯。”

    陶启泉听了,闷哼一声,我道:“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在座,也不止阁下一人。”

    大亨一摊手:“这只是我的方案,还有甚么别的方案,大可提出来讨论。”

    陶启泉道:“把陵墓自海中搬上来的提议很好,或者,也可以把海水抽乾,那么,
不但可以使陵墓重见天日,连岩洞中的许多人,也可以重回人间──这一切,都可以在
找到陵墓之后,看何者易行,再从长计议。我的意思是,在寻找的过程之中,无论是出
钱出力,都要精诚合作。”

    他特别强调了“精诚合作”,大亨沉声道:“我是生意人,你也是生意人,大家都
是生意人,所谓精诚与否,其基础建立在金钱上,说清楚些,怎么出钱法?”

    陶启泉道:“说得好──每人先出五百亿美元,成立一个基金,有了钱,自然好办
事。”

    大亨没有立时回答,一时之间,人人都静了下来,即使对超级豪富来说,五百亿美
元,也绝不是小数目。

    大亨先吸了一口气,然后向朱槿望去:“你的意见怎么样?”

    朱槿嫣然一笑:“每人三百亿美元,三一三十一,各人占一份。”

    陶启泉大奇:“还有一个是谁?”

    朱槿道:“我。”

    陶启泉陡然站了起来,我也陡然站了起来,白素一拉我衣袖,不让我说话。

九、见你的鬼

    后来,我问白素:“你也大霸道了,怎么知道我要说甚么,就不让我开口?”

    白素道:“我当然知道你想反对!”

    我道:“当然要反对,朱槿代表那股强权势力,有它插一脚,我自然不干!”

    白素笑:“本来就没有你的份儿,是他们的事!”

    我不禁无言以对,确然,我太热衷了,把事情当作是自己有份的事。

    却说当时,陶启泉呆了一呆之后,问道:“朱女士是代表──”

    朱槿抢著道:“不必明说。”

    陶启泉道:“这是绝无把握可以一定成功的事,投资大有可能化为乌有!”

    朱槿道:“两位算是富可敌国,以一国之力,自然也不在乎,只要有成功的希望,
也就值得。”

    我和陶启泉异口同声问:“为甚么?”

    朱槿摊了摊手道:“我不能理解有些人的心理,他们认为这样的大事,如果没有他
们参加,他们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朱槿说得很是隐晦,但是我们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们”是些甚么人。这些人自我
膨胀到“要对历史负责”──任何人的心态,到达了这一地带,那就很难说是正常的了
。对心态不正常的人讲理,自然是陡劳无功的事。

    这些人,能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感觉,而动用几百亿美元,这也就是独裁政权的“
可爱”之处了。

    这件事,和我不能说没有关系,必须在开始时,就说个明白,我沉声道:“如果是
这样,我就全面退出。”

    我这句话,可能早在朱槿的意料之中,她一扬眉:“卫先生,你太小器了,这是纯
学术性的行动,你何必如此计较。”

    我闷哼了一声,还没有开口,忽然有一个我熟悉的声音,若远若近,传了过来,却
又人人都可以听得清楚,那人道:“我也不会参加,但是无主古墓,人人得而掘之,我
会单独行动!”

    这声音突然出现时,人人都为之愕然,不知是从何而来。只有我和白素,一听就听
出了那是齐白的声音,也知道齐白正自“阴间”来,他人还不知在甚么空间,或是空间
和空间的交接处,也不知道他用了甚么方法,竟然可以人未至,声先达。

    待到他的声音传完,众人在错愕之间,齐白突然在阿花的面前出现,向她扮了一个
鬼脸,吓得阿花尖叫连连,向陶启泉的怀中,躲之不迭。

    白素笑道:“齐白,你越来越无聊了,看,把我们的小美人吓得这样子!”

    齐白嘻嘻笑:“给我们的陶大豪富一个保护小美人的机会,有何不可?”

    我在一听到齐白的声音之际,心中已盘算著如何介绍他这个人,这时,我已有了说
辞,我道:“各位,这位齐白先生,是天下第一盗墓圣手,本来是人,现在人不人,鬼
不鬼,神不神,不知算甚么!”

    各人听了这样的介绍辞,又曾亲眼见他突然现身的怪异,自然更是目定口呆。

    朱槿微笑:“齐白先生还是有关部门要通缉的第一号要犯!”

    齐白向朱槿瞪了一眼:“若是为了盗墓罪通缉我,比我该抓起来的人,至少有一百
万,而先要定罪的是一大批当官的,对古墓保护不力,法令不行,勾结盗卖,破坏文物
,人人都该判个无期徒刑!”

    齐白一口气说来,神情激动无比。

    朱槿长叹一声:“若是有甚么代表之类,能提出你这番言论来就好了!”

    齐白竟至于口出恶言:“屁,甚么代表,哪有一个是真能按己意开口的人!”

    我沉声道:“别说这些无谓的话了,我和齐白都表明了立场!”

    朱槿道:“我奉命一定要完成任务。”

    大亨道:“我不会为了祖先的一座陵墓,而违逆美人的心意。”

    温宝裕鼓掌道:“好啊,吹了!”

    陶启泉怒然:“这算甚么,好好地谈判,来个节外生枝,未免太扫兴了!”

    在这其间,齐白向我连施眼色,我微微点头,表示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以,我向陶启泉道:“算了,合作不成,我们可以独力进行。”

    陶启泉虽然气愤,但也顾及到独力难成,所以听了我的话之后,略有犹豫。我知道
,齐白向我示意,他很有把握,必有道理。

    所以我又道:“独力进行,虽然吃力点,但不必受他人制肘,而且独享成果。你的
初步估计,放在真正的专家手中,可以大幅改变,放心好了!”

    陶启泉望向我,我又向他坚决地点了点头。

    陶启泉站了起来:“好吧,买卖不成仁义在,合作虽然不成,总算结识了一位大人
物。”

    大亨和朱槿,一看到事情发展成这样,脸色很难看,朱槿道:“合作不成,那等于
是分头行事了。”

    大亨也道:“那我必然协助朱槿来进行。”

    我一摊手:“不要紧,已经提供给你的那些资料,就算是祝对方成功的礼物好了。


    大亨的脸色一阴,向阿水望了一眼。白素细心,观察到了这一情形,就笑道:“阿
水先生所说的一切,全在资料之中,他的所有经历,已全部提供,并无保留,这一点,
必须声明!”

    我心中一凛,也道:“所以,阿水在整件事中的作用已经完成了。”

    我们说的时候,目光都直视著大亨和朱槿,且相当凌厉。这两人都假装听不懂,一
副若无其事的神态,当然,他们已知道我们在说甚么──不要打阿水的主意了。

    大亨已站了起来:“真是遗憾,第一次就合作不成!”

    陶启泉打了一个哈哈,先发制人:“只盼以后在大家分头行事时,不要互相阻碍就
好了!”

    大亨和朱槿,竟然不说“当然不会”,只是各自“哼”了一声,分明表示了非友即
敌的态度。

    齐白在这时,仰天大笑了三声:“论到发掘古墓,要是有人能胜过了我,我齐白就
做鬼去!”

    齐白的这个誓言,罚得大是古怪。大亨的神情,虽然大是不善,可是一时之间,也
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只是瞪大著眼,望著齐白。

    齐白又补充了一句,听来更怪:“或者,罚我做不成鬼!”

    大亨一拍掌,大声道:“好,无论如何,很高兴认识各位──”

    他说到这里,转头向朱槿道:“我看,你该去劝劝你们那边的人,不要和这里的人
竞争,胜负结果很明显,这里的……甚至有的不是人,具有鬼神的身分,人再能干,如
何争得赢。”

    大亨这一番话,说得极其认真,朱槿听了,居然也很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一定尽
力办好。”

    事情在突然之间,又有了这样的变化,倒也颇出乎意料之外,齐白首先大是高兴:
“好,你爽快,我也爽快,事成之后,算是你有份。”

    大亨笑了起来:“对我来说,祖坟被人发掘,并不是甚么光彩的事,若是没有实利
,只挂个名儿,那就不要也罢!”

    齐白不是很了解大亨的遗传来历,是以一时之间,神情古怪,大声反问道:“祖坟
?”

    我把大亨的来历,简略扼要地说了一遍,自然也不免提到了那人树合一的两个树中
人。齐白一面听,一面神情古怪之至,甚至于面肉抽搐。

    我看到这种情形,大是奇怪,等我说完,齐白向朱槿疾声问:“那一男一女两个树
中人呢?”

    朱槿是何等聪明之人,自然一下子看出,其中必有极重要的关键在,所以她并不立
即回答。

    齐白怕是和阴间中的灵魂打交道久了,所以忘了人是如何难对付,他竟然又十分焦
急地追问了一句:“那一男一女两个人呢?”

    朱槿微微一笑:“这是国家绝顶机密,请恕我无可奉告,齐白先生。”

    齐白一听,更是著急,我早已看出,他越是著急,朱槿越是不肯说,所以我重重推
了他一下,道:“我看你,还是和朱女士商量一下,看她需要甚么代价,才能化国家绝
顶机密为普遍资料。”

    朱槿一听,“哈哈”笑了起来,竟然直认不讳:“卫先生真是解人。”

    齐白气得双眼翻白:“唉,你说,要甚么条件?”

    朱槿却还在拿腔:“那得先探探行情,这两个人能起甚么作用。”

    齐白说得斩钉截铁:“这,不能告诉你!”

    朱槿一笑:“那就只好漫天开价了!”

    齐白道:“我也可以落地还钱,你说来听听。”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显然事前始料未及,所以机灵如朱槿,一时之间,竟也不知
如何开价才好。

    她在犹豫间,大亨已然道:“这价好开,就照先前所说,朱女士他们,占三分之一
的权利,可是不再尽任何义务!”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大亨的这个代价,自然开得极高,我们不知道齐白的目的何
在,所以一时之间,都不表示意见。

    陶启泉却闷哼一声,显然表示这代价太高了。

    齐白却道:“可以,只要你把那一男一女交给我,就让你占三分之一!”

    一时之间,人人都吸了一口气,陶启泉咳了几声,我向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静
观事态发展。

    朱槿像是也想不到齐白答应得如此爽快,她道:“好,我尽快和上头商量,一有结
果,就答覆你。”

    陶启泉忍不住问:“所谓‘占三分之一’,是甚么意思?”

    朱槿悠然道:“就是我们甚么也不干,坐享其成,坐享部分是一切的三分之一。”

    陶启泉面有怒容,一提气,想要开口,齐白已抢著道:“对,就这样!”

    陶启泉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不是这样!从现在起,这件事我独立进行,不要任
何人合作,也不会让任何人分享成果!”

    他这样说的时候,怒容满面,自有威严。阿花先是退开了一步,显然未曾见过他如
此疾言厉色,但随即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我看在眼里,心想,这小美人能得到这
样的爱宠,倒也并非事出无因。

    陶启泉一发怒,一时之间,气氛僵硬之至,齐白望了陶启泉半晌,沉声道:“你不
可能独立完成这事的。”

    陶启泉仍怒:“那是我的事!”

    齐白又道:“你别以为你已掌握的不少资料,那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掌握的资料比
你更多,可是也毫无头绪,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接下来,齐白和陶启泉两人针锋相对的对话,听来颇是骇人听闻。

    陶启泉一声冷笑,指著齐白,神态和语气都不是很客气:“你的资料比我更多?嘿
嘿,我有人亲眼见过,并且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多。”

    齐白一回眼,伸手拍开了陶启泉指住他的手指:“那又怎样?我有亲手建造那陵墓
的鬼,总比你那人亲眼见过,更有用吧?”

    齐白的话,听来怪诞莫多,陶启泉可能不会明白。但我和齐白都曾设想过找一个“
蒙古老鬼”,了解成吉思汗墓的情形。

    从齐白这时的话听来,好像他在阴间的这些日子,在这方面有了些结果。

    我正在思索间,陶启泉在怒火头上,也没有心思去细想齐白的话,就骂道:“见你
的鬼。”

    齐白一扬眉:“不错,正是见我的鬼,我无时无刻不见鬼,这也正是我的本钱。”

    陶启泉显然把他当成了疯子,不准备再和他说甚么,转而向我道:“卫斯理,只要
你我合作,这件事就可以完成了,何必劳师动众?”

    他这话是说和大亨合作也是多余的了,大亨反应极快,“哈哈”一笑:“告辞了!


    可是朱槿却道:“等一等,我们和齐白先生之间,还有事要商量。”

    陶启泉恃著和温宝裕熟,竟然代温宝裕下起逐客令来:“你们有事,请便吧!”

    这时,我不禁感到为难之至。齐白和大亨都是我请来的,陶启泉如今这种态度,就
算他们不怪我,我也觉得说不过去。

    我咳了一声,正想说话,白素却轻轻碰了我一下,示意我不要出声。

    齐白望著陶启泉,一字一顿:“没有我,你决不能成事!”

    陶启泉也一字一顿:“这世上,我最不信是谁没有谁就不行!”

    齐白冷笑一声,不再理会陶启泉,转而对我道:“卫斯理,你何必和这种没见识的
人在一起浪费时间,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你,我们一起来研究。”

    陶启泉更怒:“你这个有见识的人,只不过在‘研究’的阶段,我倒已经可以有实
际行动了,虽然我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人!”

    齐白扬著头不理,一点也没有收回他的话之意。大亨和朱槿,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
神情,望望这个,看看那个,坐山观虎斗。

    我想开口,白素已然道:“这样的一件大事,我看,三方面合作尚且未必可以成事
,若是争吵起来,大家各干各的,那就只有让成吉思汗再在海底多躺几百年。”

    各人一向都十分佩服白素,她一开口,大家都不出声,但不出声,并不表示都愿意
合作。

    陶启泉先道:“卫夫人,第一手资料是从我这里来的,整件事,我就应该有主决权
。”

    齐白一声冷笑:“你的那个所谓‘第一手资料’,比起我已掌握了的资料来,只能
算是小儿科。”

    陶启泉指著阿水:“他曾去过那海底,见过陵墓,这还算是小儿科?”

    齐白道:“啊,去过,见过,真了不起,不是小儿科,是大儿科。请问去过见过的
这位先生,陵墓在哪里?”

    阿水到这时,才有机会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齐白仰天怪笑:“大儿科,简直是巨人科!”

    陶启泉道:“根据他的经历、我们可以判断出陵墓所在的地点。”

    齐白道:“根据判断去行动?若判断错了,行动没有结果,你还有能力再进行第二
次行动吗?”

    齐白此言一出,各人都静了下来,因为齐白说话时的态度虽然差,但是这话却是重
要之至。

    我们曾判断,那陵墓有可能是在其中的一个海子之下,当然认定了这个海子进行工
作。但如果判断错了(可能性极大),那么,一千亿美元和大量人力,也就化为泡影了


    就算陶启泉的财力再雄厚,能再有一次吗?

    而且,再一次又失败了呢?

    这是在行动之前,必须慎重考虑的事。

    陶启泉静了片刻,反问:“难道你已经知道了确实的所在?”

    齐白的态度更恶劣,双眼翻白:“为甚么要告诉你?开门见山,看在卫斯理夫妇脸
上,你参加,算你一份,不参加,请便!”

    陶启泉呆住了,出声不得,只怕他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受到过这样的对待。

    我实在为难,就向温宝裕瞪了一眼──这小子平日能说会道,偏在这时候,他一声
不出。温宝裕知道我的意思,他就开始发作,一瞪眼就骂齐白:“你是不是在阴间久了
,所以沾了鬼气,没有人味了。”

    这话,听来很重,骂得颇凶,但我不禁佩服温宝裕的机智──他和齐白熟,骂齐白
几句,没有问题。但他在话中,却明显地点出了齐白特殊的、古怪的、人所难及的身分
,他自阴间来。

    单凭他这个身分,人间的任何人,就难以和他匹敌了。

    果然,温宝裕此言一出,齐白仍然是一派目中无人的样子,并不出声,陶启泉的神
色略变,大亨也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

    众人之中,表情最有趣的是阿花,她睁大了眼,望定了齐白,又是好奇,又是害怕
,那种自然流露的神情,掩过了她在风尘之中,颠倒众生的艳光,现出了一派天真来。

    温宝裕继续道:“你也不想想,不是陶先生找到了阿水,又有意去开发,这件事怎
能开头?”

    齐白怪叫了起来:“你这小鬼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卫斯理早就著手研究过一切资料
──人间找不到的资料,我们甚至到阴间去找,他那些资料,算得了甚么!”

    温宝裕的话,自然是要引齐白把我们其实早已在著手进行的事实抖出来,齐白一面
说,一面指著我,我道:“是,久已在进行,但是陶翁提供的资料,都极其有用,所以
,我们应该合作。”

    陶启泉吁了一口气,趁机下台:“既然如此,我听卫斯理的安排就是。”

    齐白哼了一声:“他的资料,没有多大用处──”

    他说了这一句之后,突然转向朱槿:“请安排那一男一女尽快和我见面。”

    朱槿眼珠转动:“要他们出来,很是困难,但齐先生若是肯进去──”

    不等她说完,我就疾声道:“且慢,那一男一女,如今情形如何?已经完全脱离了
树木的遗传,还阳变了人么?”

    这一问,令朱槿的脸色微微一变,虽然她立时以一个动人的笑容一掩饰,但是我也
可以知道其中大有文章。

    我立时道:“既然合作,就必须坦诚相对。”

    齐白也道:“怎么一回事?可是那两个人出了甚么问题?”

    各位读者,他们现在在讨论的那一男一女,首先出现在《还阳》这个故事之中,后
来,又在《遗传》这个故事中成为主题人物。在《遗传》结束时,那一男一女是交由勒
曼医院处置的,勒曼医院用大亨的遗传因子,去改变那一男一女的生命形式,使他们成
为以人为主,树木为副的异类人。

    自大亨离开勒曼医院之后,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只是在勒曼医院的那个外星人,
曾传言“一切进行顺利,一年之后,他们的生命改变形式就可以完成”,事情应该和朱
槿方面,已没有关系的了。一开始,齐白和朱槿“交易”提出条件时,朱槿一副“拥有
”那一男一女的样子,却又是何解?

    我不明其中究竟,曾好几次要提出来,但是却被齐白使眼色打断,这时,我再也忍
不住,道:“齐白,如果你要和那一男一女会面,应该找勒曼医院,那个外星人欠我一
份情,应该没有问题!”

十、知道秘密的人

    齐白却瞪了我一眼:“就只你聪明,这还用你教?”

    我不禁有气,齐白竟这样对我说话,未免大可恶了,可是我还没有开口,朱槿已先
笑了起来:“看起来,卫先生的消息不是很灵通,并不知道事情后来的变化。”

    我怔了一怔,霎时之间,我知道自己有许多事被蒙在鼓里了。

    或许,这些事根本和我无关,所以没有人告诉我,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心
中难免不快。我先向齐白望去,齐白现出很是讶异的神情,好像他绝不能理解会有这种
情形。

    我知道他自从“人不人鬼不鬼”之后,神通广大,有许多事,他凭藉脑能量的活动
,就可以知道,和我这个平常人不同。

    (其实,平常人要他人告知,或是接触到了资料,才能知道一些事,也是脑能量活
动的结果,只不过和齐白或某些外星人的方式不同而已。)

    所以齐白可以知道我所不和道的事。

    我忍住了不快,冷冷地道:“确然不灵通之至,竟不知道又有了变化,看来勒曼医
院的那个外星人,也浑得可以,他也没有告诉我甚么!”

    大亨笑道:“倒不能怪那个外星人,是我出了些小主意,他非答应不可!”

    我大奇──大亨虽然神通广大,莫非财真的可以通“神”,连外星人也会受他所制


    大亨又道:“事情是这样的,在勒曼医院的那一男一女,由朱槿带来,她同时也带
来了一个要求。”

    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我耐著性子听下去。

    大亨向朱槿作了一个手势,朱槿接了下去:“由于有不少领导人,曾见过那一男一
女‘木头人’,所以知道了他们能还阳复生,都希望能和他们有进一步的交往认知。”

    我冷笑道:“为了甚么?好向他们求教长生之道?就算能,做上千多年的木头人,
只怕也没有甚么趣味。”

    朱槿道:“我不知道,大人物自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交侍下来要我执行,我哪有资
格去问为甚么。”

    我道:“这任务不易完成,外星人怎肯让他们的杰作外流。”

    朱槿道:“所以,大亨就帮了我的忙!”

    我仍然不明白大亨能出甚么力,大亨笑道:“简单之至,他们要我在心甘情愿的状
况之下,提供遗传因子给他们,我就说,如果他们不答应,我就不情愿,他们即使取到
了遗传因子,也没有用处,他们自然答应了。”

    我沉声问:“他们答应了甚么?”

    朱槿道:“他们答应,那一男一女还阳之后,借给我们三年,和领导人相交,所以
,他们如今正处在深宫,向老先生们传授特殊的养生之道。”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这件事还有如此的变化,真是始料不及,没有人告诉我,也不
足为怪,因为事情确实与我无关。

    我的语气仍然很冷:“还有一个用处,就是你可以利用他们来做买卖──原来他们
生性如此善良,可以任由他人摆布。”

    朱槿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一副高深和神秘莫测的模样。我讨厌朱槿和她的同类,
倒也不是全无理由的,一和特权统治和点关系,人就会变得鬼头鬼脑,藉此来表示他高
人一等,是属于知道秘密的特权阶层,嘴脸便也就很不雅观了。

    齐白在这时,向我频使眼色,示意我不要插手,由他来处理。

    我道:“很好,本来是谈合作的,现在谈出个三分天下来了!”

    齐白傲然道:“不论多少分,真命天子,始终只有一个。”

    陶启泉拍案而起,大声道:“我真是见识过了,算了,我放弃了,我获得的资料,
既已公开,自然也不想收回,各位,后会有期!”

    找人合作,结果出现了如此的局面,自然令人灰心,陶启泉毅然退出,不失为明智
之举,因为至今为止,他一点损失也没有。

    齐白却仍不领情,冷冷地道:“你的资料,其实一点用处也没有!”

    陶启泉怒极反笑:“是!是!你有建造过陵墓的鬼,当然已经知道确切的所在了!


    齐白道:“当年挑选最忠诚的官兵去建造陵墓,每一个人都蒙上了眼,经过好几十
天才到目的地,谁能知道是甚么所在。”

    我的思绪大是紊乱,因为当时的情景如何,实在难以想像。那么宏伟的陵墓,是如
何在水底建造起来的,那比金字塔是如何建造,更难想像。

    我说了一句公道话:“阿水提供的资料,也不能说没有用,至少证明了确有其陵,
而且是在海底。”

    齐白明显地在敷衍:“是!是!”

    陶启泉不准备再逗留,已由温宝裕陪著离去,阿花自始至终,黏在陶启泉的身旁,
阿水口中喃喃,也跟著走了出去。

    齐白又及不可待地问朱槿:“你何时安排我去见那一男一女?”

    我怒道:“你何必要她安排?你已有突破空间的能力,瞬息万里,动念即至,自己
去好了。”

    齐白道:“我自己去容易,可是要和你一起去,你却没有这个能力。”

    我大奇,事情竟又有了突变!

    我道:“我才不会去!”

    齐白却道:“你非去不可。”

    我望定了他──他和我相识已久,不会不知我的脾气,最恨受强迫,可是他仍然这
样说,自然非给我一个我可以接受的解释不可。

    齐白叹了一声:“卫斯理,我们相识以来,我听你的话,做过许多事,你就听我的
话一次,有何不可?”

    他虽然软言相求,但我仍不为所动:“齐白,你最好想想清楚,我从来也不曾强迫
你做过任何事!”

    齐白欲语又止,白素突然道:“不急在一时,有话慢慢说。”

    朱槿人极机灵,她嫣然一笑:“或许有我们在,有点不方便,我们告退,你们慢慢
商量!”

    她说著,挽著大亨走了出去,温宝裕才送了陶启泉回来,见这等情形,忙又送他们
出去。

    等到温宝裕回来,齐白吁了一口气:“好了,这下全是自己人了,说话就容易得多
。”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在阴间呆久了,真的沾了几分鬼气。”

    齐白道:“错,我早已是鬼不是人,又岂止‘几分’鬼气而已。”

    白素笑道,“人也好鬼也好,既然全是自己人──”

    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顿──刚才齐白自认是鬼,这“自己人”三字,便大有语
病了。我们又不是鬼,所以,也不能说成“自己鬼”,她就说不下去了。

    齐白道:“总之,我们久共患难,说话容易。”

    白素道:“是,齐白,要请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们说个清楚,有太多的事,
我们被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情!”

    齐白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从头说起!”

    我、白素和温宝裕齐声道:“从头说起!”

    齐白吸了一口气:“我和宣宣在一起,阴间岁月,不啻神仙,但即使是神仙,也会
起凡思,我有两大愿望,其一已实现,另一个,却仍然魂牵梦系。”

    我笑道:“你的愿望,无非是发掘古墓,你所谓已实现的一个,莫非是指秦始皇墓
?”

    齐白点了点头,我嗤之以鼻:“你根本连秦始皇墓的入口处都找不到,这就算实现
愿望了?”

    齐白一扬眉:“我用古法,在秦始皇墓中,得了异宝,并且运用异宝,和那‘十二
金人’有了沟通,这已够了──我的是愿望,并不是奢望。”

    我点了点头,确然,齐白在秦始皇墓上所下的功夫,已是无人能及了。

    齐白又道:“另一个愿望,就是要找到成吉思汗墓,并且,至少也要有如同秦始皇
墓一样的成绩。”

    我道:“你这愿望,由来已久,而且,也曾做了不少研究工作。”

    齐白道:“是,只是和其他所有研究者一样,不论下了多少功夫,都属白费心机。
直到你提出了在阴间找‘蒙古老鬼’的方法,才算是有了突破──在这之前,几乎要疑
心世上根本没有此墓了!”

    循“蒙古老鬼”的线索去找成吉思汗墓,这倒是我的发明,齐白上次还说没有成绩
,如今自然已有所获了。

    他兴奋起来,伸出了两只手指:“皇天不负苦心人,我找到了两个──当年参加建
造、策划的,至少有五六万人,但是鬼魂四散,能找到两个,已经算是不容易了,这两
个在生时,都是低级军官,是百夫长,他们都曾参加营造陵墓──”

    接著,齐白就把那两个蒙古百夫长,生前参加营造陵墓的经历,详细说了出来。

    一个有好几万人参与的工程,单靠两个低层营造者的叙述,自然只是一鳞半爪,难
窥全貌,不太详细,没有全部复述的必要。

    其中,只有几点很重要,必须说得明白。

    两个百夫长,一个参加的只是运输工作,单是运输工作,也分十几路,他参加西路
,专运石块。照他所述,巨大的花岗石块,均采自今高加索山区一带,然后东运。所有
参与运输的人,一律蒙眼──有些人表示忠诚,甚至把自己双目弄瞎,以示决心。

    据这位百夫长说,每一程来回,需时一百二十天左右,蒙眼的日子为三十天,即在
距离目的地三十天路程起,就要蒙眼,所以根本不知道目的地何在,他也根本未曾起过
丝毫偷窥之念,因为他一片忠诚之心,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只知道,石料有二十八种规格,一丝不能苟,上万个来自世界各地的石匠,日以
继夜赶工,每块石料都有凹槽,可以严丝合缝,镶嵌在一起。

    另一个百夫长,则参加了海上作业。这个百夫长的叙述,有意思得多。

    据他所述,参加工程的人,只知道是在一个“海子”上作业,在海面上扎起极大的
木筏,把石料一块一块的沉到水中去。在水中作业的,是另一批人,那批人轮流下水,
至于在水下作些甚么,他也不知道。只知道所有下水的人,都顶著一个圆球下去,每隔
一些时,就冒上水来,换上别人。

    下水作业的人,千挑万选,全是身体最精壮的青年,被视为英雄,而且待遇极好。
每当大军征服了甚么地方,总有大量美女和财宝运来,任由他们选择。使别的官兵眼红
的是,一定要在水中作业的官兵,选择完毕之后,才轮到犒赏他们,所以,人人都争著
要到水底作业去,他也努力过,可惜没有成功。

    当齐白说到这里时,温宝裕说了一句:“要是能找到一个老鬼,当年是参与水中作
业的,那就好了。”

    齐白摇头:“也没有用处,因为水中作业的人,也不知道是在哪一个海子之中作业
。”

    我吸了一口气:“不论是参加了哪一项工程,这些官兵最后的命运,都是被杀戮灭
口了!”

    齐白道:“是,但多少和世人想像的有些不同,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是自愿一死以
效忠的。”

    我们都沉静了一会,人类行为之中,“效忠”竟可以达到这种程度,真不知该如何
评说才好。

    我感叹道:“数万官兵的鬼魂,都不知散落何处了,竟然只找到两个!”

    白素道:“就算找到了两百个、两千个,也一样没有用处。”

    齐白点头:“卫夫人的意见和我一样──那么伟大的工程,一定有一个组织在策划
进行,指挥运作,这个组织,一定有一个核心领导。”

    他说到这里,我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么庞大的工程,要动用不知多少人力物力,指挥部的组织,也一定规模颇大。而
在总指挥部之中,知道核心机密的,也绝不止一个人。

    算它有三五人知道总的机密,这三五人所知的机密,也当然仍在他们鬼魂的记忆之
中。

    也就是说,若是能和这三五个鬼魂之一接触,那么,就可以知道陵墓所在的确实地
点,不必在众多的海子中去探索了。

    对于发掘陵墓来说,这当然是一大突破,而且,可以节省不知多少人力物力。

    我一面想,一面已急不及待地问:“你有可能找到当年核心人物的鬼魂吗?”

    齐白却又摇了摇头──这一来,不禁令人莫测高深,我以为我已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瞪著他,他压低了声音:“当年的核心人物,主持了这样的一件大事,一定有一
种方法把秘密留下来,不会就此由它淹没的。”

    我有点不明白:“请你说具体一些。”

    齐白吸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秘密必然会以一种极其隐秘的方法,在最亲近的
人之间传下去。”

    我皱眉:“何必兜圈子,就设法去找当初核心人物的鬼魂好了。”

    齐白道:“鬼魂亿万,不但飘忽无踪,而且,存在于各个不同的空间之中,要找特
定的一个,比甚么都困难,不如另外设法!”

    我仍然不明他何所指,齐白又道:“这种稳秘,有资格参与的人,必然是子孙,不
可能是外人。”

    我同意他的分析:“让子孙知道先人陵墓之所在,也很合情理。”

    齐白吸了一口气:“成吉思汗的子孙繁多,若是人人都有权知道,那不必多久,秘
密也就不成为秘密了!”

    我点头:“所以,一定有一个特定的传授方式,我猜是……”

    我说到这里,心中有了一个主意,但是我且不说。我知道齐白也必然有了想法,所
以我也不问他,只是向温宝裕望去。

    温宝裕知道我是在考他,他略一想:“我猜是,皇位传给谁,这秘密也就传给谁。


    我一击掌:“正是!”

    齐白极兴奋:“这也正是我所想的。”

    温宝裕双手一摊:“元朝的皇帝,早已没有了,你找谁去?”

    齐白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却不言语。

    温宝裕一怔,叫道:“难道大亨的遗传日子之中,竟也包含了这个秘密?”

    我心中一亮:“大亨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但有一个人,有可能知道!”

    我这样说的时候,白素点了点头,温宝裕大奇:“这个人是谁?”

    齐白一字一顿:“那一男一女树中人的男子!”

    我和白素,早已知道齐白有这样的答案,温宝裕虽然一听之下,大是讶异,但是随
即略有所悟:“这个男子,会有不属于他的记忆?”

    温宝裕这样问,证明他已经了解到齐白的意思。

    齐白的意思是,成吉思汗陵墓的秘密,必然世代相传,只由一个人或极少数人知道
,这一个知道秘密的人,最可能是皇位的继承者,是下一任的皇帝。也就是说,这个绝
顶秘密,只有蒙古皇帝才知道。

    这个假设可以成立。那么,根据这个假设,皇帝之一学儿只斤贵由,一定知道这个
秘密。

    那个男子是外星人取了贵由的细胞繁殖而成的,他和贵由这个蒙古皇帝之间的关系
,十分复杂微妙,他不是贵由的儿子,因为他的衍生,并非通过贵由的生殖功能而产生
的。

    他也不是贵由的复制人,因为他的产生,以贵由的生殖细胞为阳,以一株大树的细
胞为阴,是人树的阴阳结合而产生的。

    他勉强可以说是贵由的化身,但那也只是一半化身,他的另一半是树木。

    但不论如何,他必然承受著贵由的遗传因子──人的生殖细胞,虽然小到要用显微
镜才看得到,但是却携带著人的全部遗传因子,这已是确知的事实。

    所以,那男子体内的遗传因子,是从贵由而来的。

    不过,单凭这一点,就能使他有贵由的记忆吗?

    温宝裕问的这个问题,很切中要害。

    我也立即道:“是啊,儿子有父亲的遗传因子,但是没听说儿子有父亲的记忆!”

    齐白沉声道:“那男子不是贵由的儿子!”

    那男子和他生命来源的一半之间的关系,我已分析过了,所以齐白的话我同意。

    温宝裕补了一句:“不是儿子,反倒会有记忆!”

    齐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事情很复杂,我也没有说一定会有,只是可能有!”

    我问:“可能有的根据是甚么?”

    齐白作了一个手势,表示那是他的设想:“当年,外星人用了贵由皇帝和海迷失皇
后的生殖细胞来繁殖新品种的人,可以肯定的是,细胞中必然有著皇帝和皇后的遗传因
子,当和树木结合之后,新种人产生,不论其过程是多么曲折离奇,波折横生,但到了
最后,仍然要依靠加强遗传因子的刺激,才能使他们真正成为有思想的人。由此可以推
断,遗传因子在他们身上所起的作用,远比一般正常人来得强烈。”

    我们都同意他的这个推断,不过我还是道:“由你的这个推断,似乎并不能达到他
们拥有皇帝和皇后记忆这个结论。”

    齐白对我的责问,居然表示同意,他点头:“可是,同样地,也不能否定有这个可
能。”

    我呆了一呆,确然,从科学的观点来说,事情在未能有确实的否定之前,也就不能
否定没有存在的可能性。

    但是,这也未免太虚无飘渺了,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表示那太不可靠。

    齐白又道:“我和他们的制造者,那外星人,有过接触!”

    我一听之下,不禁直跳了起来,大声道:“那你何不早说?”

    齐白叫起屈来:“是你们同意,我从头说起的!”

    我连连挥手,催促他说下去。齐白道:“接触的结果是,那外星人当初的目的,不
仅是制造一个新种的人,而且是要这个新种的人,有高级生物的思想系统,要使产生的
新种人,是优秀的高级生物!”

    我回想起曾见过的“新种人”,确然具备了这样的条件。我点了点头:“是不是他
们在遗传方面,做了甚么手脚?”

    齐白十分高兴:“你一下子就明白了,我们人类──”

    他说了半句,想起他自己其实已不能算是“人类”了,所以顿了一顿,改口道:“
人类对于细胞中的遗传因子存在的情形,所知太少,人类对于记忆,也所知太少,人类
甚至不知道记忆存在于人体的哪一个组织之中,人类的无知──”

十一、开海眼

    我不等他再说下去,就大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别再数落人类的不是了,别
忘了,你不久之前,也还是人,而且,是一个真正的人!”

    齐白一翻眼:“我只是讨论事实,并不是和你作甚么意气之争。”

    我道:“好,那么你说,人类的记忆,存在于人体的甚么组织之中?”

    齐白沉声道:“分成两部分──具体的记忆,存在于具体的身体组织的每一个细胞
之中,总的记忆,则存在于脑细胞。全部记忆,都能通过生殖细胞遗传因子的储存而保
留!”

    我睁大了眼睛,对齐白的这番话,一时之间,有点难以明白。

    齐白道:“说具体一些,人体的每一部分细胞,都有它们不同的记忆,指甲细胞记
得自己的身份和功能,长出指甲来,头发细胞也一样,所以,不会在该长头发的地方长
指甲,也不会在长指甲的地方长头发。”

    我道:“这我明白,可是我仍然不知道,何以这树中男子,会有贵由皇帝的记忆?


    齐白自顾自说下去:“除了脑细胞之外,生殖细胞也有全体的记忆,而且所负的责
任更大,因为生殖细胞要衍生出一个新的生命来,这个新生命,必须有著上一代的遗传
因子,所以,生殖细胞的记忆力十分强烈。”

    齐白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不等我重复说我仍然不明白,他说道:“外星人用生殖
细胞制造新生命时,强调了这一点,特别保护了遗传因子中的记忆不被干扰,所以,他
也认为那树中男子,很有可能遗传了贵由皇帝的记忆,就算不是全部,也有局部──情
形和有少数人怀有前生的记忆相类似,当然不尽相同。”

    齐白总算解释明白了,我再提出问题:“是他已有了记忆,还是要通过甚么方法,
例如催眠之类,使他回复记忆?”

    齐白道:“我不知道,这要见了他方知。”

    我站起来,走了几步:“然而,又何以非我去不可?”

    齐白嗔道:“你忘了你和那一男一女的关系了?他们能够还阳,你出了不少力,起
了极大的作用,他们见了你,感恩图报,自然肯倾力合作!”

    我摇头:“感恩图报这种行为,并不属于人性范围之内,你只怕太奢望了!”

    齐白应声道:“人性习惯忘恩负义,不习惯感恩日报,可是植物不然,你别忘了,
那男子一半是树,植物最回报对它好的人,你勤于淋水施肥照拂,植物必然蓬勃生长以
报,决不负恩!”

    我呆了半晌──齐白的话,确然令人感慨良多。确然,植物是知恩图报的,调理过
植物的人都知道,若是把一株濒于枯萎的植物救过来,这植物一定会茂盛的生长来回报


    植物不但有感觉,而且感觉还极其强烈,只不过植物的感觉有异于人,所以人不了
解它们而已。

    我明白齐白的意思,是希望那树中男子,念在我曾有助于他,会肯和我合作。

    我沉默不语,心中很是犹豫。齐白又道:“这种记忆,在细胞成长变成了另一个人
之后,记忆是隐性的,要经过诱导,或是在某种特定的情形之下,才能产生,可能需要
长期相处。”

    我叹了一声:“若是要我长期在那环境中过日子,那是绝无可能之事。我看,还是
设法把那一男一女请出来好了。”

    齐白望了我半晌,他也知道,我所说的“绝无可能”是实情,所以他也叹道:“好
,那就只有我先进去,看看是不是能将他们请出来。”

    我给他鼓励:“以你现在的身份和神通,我相信必定可以成功。”

    齐白挺了挺胸,我又道:“事不宜迟,你还是快一点去进行的好。”

    齐白沉思了片刻,大声道:“好!”

    接下来,我们又看到了他突破空间的本领──他已能自由来去阴阳界,我们看到的
情形,实在不算是甚么,但眼睁睁地看著一个人透过了墙,在眼前消失,总不免产生怪
异之感。

    温宝裕伸了伸舌头:“乖乖,这还了得,有了这样的本领,还有甚么古墓能难得了
他?”

    我也正想到这个问题,同时,隐约感到,齐白这家伙,一定还有一分私心,有甚么
事未曾和我说。

    白素应声道:“可是先决条件,他必须知道那古墓何在,才能无阻无隔地进入。”

    这时,温宝裕也想到了,他大声叫道:“不对!以他之能,就算不知道确切地点,
要探索一千个海子,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我忽然想通了,哈哈笑了起来:“只怕他还不是那样的神通广大,我想,海水对他
来说,可能是禁地,他没有能力穿越海水──记得吗?阴间主人,那一二三四号外星人
本身,就无法进入海水之中!”

    温宝裕也明白了,摇头叹息:“他还不是万能!”

    白素却道:“但是我相信,若是知道了确切的地点,他一定比我们有办法。”

    对于白素的这个说法,我们自无异议。

    我和白素回家,一到家,就接到了陶启泉的电话,他显然十分愤怒,大声提出:“
卫,我应该怎么做,只听你一句话,你说!”

    我很郑重地道:“这件事,不是人力所能达成的,你还是放弃算了──用同样的气
力,可以令你的小夫人对你感恩三生了!”

    陶启泉还有点不服气:“当年造也造起来了,如今我只不过想把它发掘出来,就那
么难?”

    我不客气地泼他的冷水:“别忘了当年建造它的是一个横跨欧亚两洲的大帝国!而
且,据我所知,秦始皇陵的建造,有外星人参与。这个海底的陵墓,是否全由地球人完
工,还大成疑问!”

    陶启泉又道:“那么大亨也做不到了?”

    我知道他的心意,他做不到的事,就不想有别人做成功,尤其是和他同等级的大亨


    我道:“当然,大亨也是人,也做不到。”

    陶启泉道:“齐白不是人,所以做得到?”

    我回答得相当小心:“至少,齐白可以尝试著去做,而且,他的目的,和你不同,
幅度要少得多,他只不过想进入古墓,到此一游而已。”

    陶启泉这才吁了一口气,看来是接受我的劝告了。他忽然转换了话题:“卫斯理,
照你的理论,我和阿花之间,是不是前世必定有甚么纠缠?”

    我给了他肯定的答覆:“必然!”

    陶启泉大是兴奋:“好极,有朝一日,我会向你求助,弄清楚我和她前生有甚么纠
缠。”

    我笑道:“当尽力而为。”

    陶启泉道:“还有一件事,办得成就办,办不成……就算了。”

    我问:“请说是甚么事?”

    陶启泉道:“阿水很是死心眼,他说离开了海底之后,很想念那个曾和他相处了三
年之久的妇人。我想,不发现陵墓则已,若是发现了,必然同时也发现在海底生活的那
一大批人,是不是可以找她出来,和阿水团聚?”

    我听了,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草木其实也是有情的)
,但这样的“团聚”要求,未免太难了。

    我打趣道:“要那妇人到世间来,怕十分困难,他要是愿意住到海底去,或者还容
易些!”

    陶启泉知道我在说笑:“扯蛋!由得他去吧,过上些日子,他就会忘记了。”

    这件事是由陶启泉而起的,但是发展到如今的阶段,陶启泉已淡出了。

    后来,我以此事为例,感慨世事的变化无常,齐白反对:“不然,陶启泉只是凑巧
,他不来找你,我过上些日子,也会来找你!”

    我摇头:“那就大不相同了,若不是陶启泉带来了阿水的经历,知道海底下有一大
群人一直在生活著,只怕你变了鬼子也找不到!”

    后来事情的发展,确然证明阿水的经历,极有帮助,所以齐白也同意了我的看法。

    我在等著齐白进行的结果。两天之后,他突然出现在我的书房之中,红绫也在,一
把抓住了他,喝道:“你真是神出鬼没之极了!”

    齐白叹了一声,我道:“别怪他,你看他的样子,一定是求助来了!”

    齐白又叹了一声:“我想不出任何理由可以说服他们,我失败了。不过,你若是肯
答应去,他们可以让你见那两个树中人!”

    我也叹了一声:“齐白,你上当了,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他们会不答应!”

    齐白瞪大了眼,我道:“他们的权力中心,全是行将就木的老人,那些老人最想能
永远活下去,但又不可能,所以他们必然最关心死亡之后的情形,你来自阴间,可以替
他们建立和阴间的联系。你把这一点抛出去,要求甚么,都可以达到目的!”

    齐白呆了一呆,伸手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神情在刹那之间,有极其狡猾的诡异,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他在打甚么鬼主意。

    他道:“你说得对,我这就去试!”

    红绫一伸手,又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向红绫一笑,突然之间,只见红绫的手仍然五
指紧握,但是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红绫嗔道:“下次再见了他,穿了他的琵琶骨,再用黑狗血当头淋他!”

    红绫所说的,是传统对待鬼怪妖精的办法,我忙道:“千万别说,这玩笑开不得!


    红绫愕然:“他真会怕?”

    我道:“我不知道,但确知这玩笑开不得!”

    红绫吐了吐舌头,也没有再坚持下去。

    等到齐白再出现的时候,他的神情兴奋莫名,那时,我和白素正在客厅中接待一位
突如其来的客人。一般来说,我极少接待这一类客人,但是这位来客,却有令我非见他
不可的理由。

    齐白突然现身,这种情景,看在不明来由的来客眼中,自然是怪异莫名,来客直跳
了起来,张大了口,惊骇至于难以出声。

    但齐白却全然不顾别人的惊愕,自顾自大声嚷叫:“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那来客望著我,我忙道:“你的事,可以慢一步再说,请先回去,我一定和你联络
!”

    来客面有难色:“卫先生,好不容易见到了你──”

    白素道:“他说了会和你联络,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联络你,你请先回吧!”

    来客叹了一声,慢慢走向门口,齐白走过去,伸手拉开了门,来客看到了齐白,很
是害怕,急急出了门,在他走出门口时,才说了一句:“卫先生,看来你的那些经历都
不假,真的……与各种……怪人为伍!”

    齐白心情好,故意恶作剧,冲来客作了一个怪脸,把来客吓走了。

    这个来客,带来了一个故事,但是和这个故事无关,所以只是略提一提就算。

    齐白关上了门,仍在叫著:“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我问:“人呢?”

    齐白一扬手:“随后就到!”

    这一“随后”是十小时之后了,据齐白说,他们是一起出发的,但齐白有突破空间
的本领,千里迢迢,转念即至,别人都要坐飞机来,十小时也已经是特权人物才能做到
的时间了。

    来的是那一男一女,还有朱槿。

    我和白素,一见那一男一女,就不禁被他们的外表吸引住了,忍不住发出了由衷的
赞叹之声。

    严格来说,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了。第一次,是由黄蝉带著我去见他们的,那时
,他们还未曾“还阳”,只是木头人,身体木质,不能自由活动。但当时已觉得他们栩
栩若生,全身,尤其是脸上,宝光流转,非同凡响。

    如今,他们的身体,表面看来,与常人无异。当他们并肩走进来时,那种雍容的气
度,难以形容地令人心折。

    我们见过不少仪容出色的男女,在我认识的人之中,当原振侠医生和女巫之王玛仙
在一起的时候,是令人目为之眩的金童玉女。当年轻人和他的黑纱公主在一起的时候,
是令人神为之夺的神仙伴侣。

    但是若将他们和眼前这一男一女比较,却又都有不及之处,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形
容才好。

    那一男一女见了我和白素,立时现出很是亲切的笑容,一齐急步靠近我们,双方接
近之后,他们齐声道:“大德不言谢,我们不必多说甚么了。”

    我忙道:“其实我并没有做甚么,两位在成长过程之中,多有磨难,全仗多方面的
帮助,才得以度过。”

    那一男一女互望了一眼:“卫君太客气了,我们不敢忘记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说起来,我真的没有为他们做过甚么,他们一再这样说,反而令我感到不好意思。

    齐白在一旁道:“你们不必客气来客气去了,言归正传,他们对于自己的来历知之
甚详,我们要进行的事,大有希望。”

    我深吸了一口气,向朱槿看了一眼,朱槿道:“其一,黄蝉托我问候两位。其二,
我是当然的参加者。”

    齐白忙道:“是!是!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参加,并没有甚么关系,成吉思汗的陵墓
,根本没有被发掘的可能,绝无可能!”

    我瞪著齐白,不明白他这番自相矛盾的话,是甚么意思──他既说发掘陵墓绝无可
能,又说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参加并无问题,却是何意?

    齐白看来有太多的话要说,手舞足蹈:“首先,陵墓确然在海水中,但是那海子根
本不存在于地面之上!”

    我摇了摇头──虽然那一带荒凉无比,但如今,从人造卫星上观察,地球的每一个
角落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不会再有地面上的空白。

    齐白立时又补充道:“那海子不在地面上,而是在地底下!”

    地下有海洋,那也不出奇,最近,地质学家就证明了在欧洲中部,地下有一个大海
洋,面积比地中海还大,但是我还是摇头。

    我道:“不对,阿水见过有光线自海面射下来,而且,他也是通过浮上水面,离开
那里的!”

    我准备,若是齐白反驳我,说阿水的叙述不可靠,我就和他争辩,因为我相信阿水
的话。

    齐白却一拍大腿:“奇妙之处,就在这里。那地下海子,一年之中,有一个时期会
开海眼──”

    我忙道:“等一等,甚么叫作‘开海眼’?”

    齐白道:“你真心急,那地下海子,和一个会移动的海子之间,有奇妙的联系,每
年有一次,当那个会移动的海子,恰好移到地下海子的上面时,两个海子的海水相通,
那个地下海子也能接收阳光,通向地面,过了那个时期,海子就隐藏在地下,谁也不知
它在何处!”

    我呆了半晌,心中只想著一个问题:如此怪异的自然现象,当年是怎么会被人发现
,而利用来建陵墓的?

    那一男一女却在这时插言,那女的声音温柔动听:“这一年一度的开海眼,也就是
当年殉葬者拜祭先帝的大日子。”

    我呆了一呆,一面想起阿水的叙述,一面口中念念有词:“殉葬?先帝?”

    那男子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齐白解释:“这位仁兄的情形,很是怪异。人类的‘精
神分裂症’或称‘人格分裂症’,这位仁兄的情形很近似。他有贵由皇帝的记忆──有
时候,他简直以为自己是贵由皇帝!”

    那男子像是在为他自己抗辩,大声道:“我本来就是他!”

    像“我本来就是他”这样的语句,正常人听了,会大惑不解,幸好我久历不正常之
事,所以也不觉得怎样。

    齐白又道:“有时,他又觉得自己是一棵树──”

    那男子再度抗辩:“我本来就是一棵树。”

    齐白续道:“更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人和树的结合,一个特别的、新型的生物
,无以名之。”

    这一次,那男子的声音变得低沉:“我本来就是无以名之的生命,是……别人制造
出来的!”

    我看到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和那女子互望了一眼,眉宇之间,颇有落寞和无可奈何
的神色。

    我安慰他:“所有的生命,都是‘别人’制造出来的,有没有名,并不重要,宇宙
间每一刻有旧有的生命绝迹,也是有新的生命产生,何必执著?”

    那一男一女听了我的话,神情开朗了许多,我又道:“像你们如今的情形,那是高
级生命的象徵──身体虽然只是一个人,可是思想却分成三方面,这和道家的最高学说
相符合──人到了精神的最高境界,会有‘三尸之神’的出现,甚至在实则的形体上,
也可以进步为一化为三,道家的祖师太上老君,就有‘一气化三清’的神通,那是众所
周知了!”

    那一男一女听了更大是高兴,齐声道:“我们对这些一无所知,要多多请教。”

    我道:“不敢,我也所知不多,但我可以介绍真懂的人给你们──令祖成吉思汗当
年也曾向道家请益,长春真人丘处机曾是大汗的良师益友!”

    那男子连连点头:“是,我听说过。”

    齐白吸了一口气:“我们的设想,完全正确,他有有关成吉思汗陵墓秘密的记忆。


    我大是惊喜,望定了那男子,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那男子叹了一声:“正因为
我还有自己和树木的思想,所以,这……个……作为皇帝的记忆,令我痛苦不堪──在
那个记忆中理所当然的事,在另外两个记忆中,都是罪行,真是痛苦。”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对于他的“痛苦”,不是很能理解。他又道:“两种截然不
同的记忆,冲突极大,而且道德标准大不相同,一个视人命如儿戏,为了一点点小事,
可以杀戮无数生命;而另一边,却知道生命之可贵,哪怕是一株小草,都有生存的权利
,这……真是太矛盾了,却偏集中在我一个人的身上……真太痛苦了。”

    我吸了一口气:“你可以请勒曼医院的医生,把你不需要的那部分记忆删去!”

    那男子苦笑:“我也想过如此,可是这一部分记忆,又是我生命来源之一,我又有
点依恋不舍!”

    我苦笑:“那就无法可施了!”

    齐白叫了起来:“就靠了你这部分记忆,人类才能略知这伟大的陵墓工程的梗概!


    那男子声音苦涩:“以几万人的生命作代价,又令得几千人世世代代在海底的洞中
生活,这叫‘伟大’?”

    我们都不出声,朱槿转过脸去──她的上级,直到如今,还在延续这种“伟大”,
所以她很难和我们目光相对。

    齐自道:“不管这些深奥的问题,我要向卫君夫妇复述你所说的一切了!”

十二、失败了

    那男子道:“可以。”

    齐白道:“他所知的也不多──如何建造的经过,他就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年一度
的开海眼,和知道有一个千人队,准携家眷,自愿在岩洞中殉葬──活著看守海底的陵
墓。重要的是,他知道那一年一度出现的‘海眼’的正确所在。”

    齐白在说到这一点的时候,简直双眼发直,满面红光,兴奋莫名。

    我沉声道:“你准备通过‘海眼’去探索陵墓?”

    齐白一挺胸:“当然,而且,我想邀你作伴──你是当然伴侣,别人有兴趣,也可
以参加!”

    他说到这里,望了朱槿一眼。朱槿立时道:“我当然有兴趣。”

    我犹豫了一下──若是在若干年之前,我早就一口答应了,可是如今,人的年龄,
绝对影响人的想法,我竟没有立时答应。

    齐白也大是讶然:“怎么了?”

    我道出了我的想法:“别忘了,在那陵墓附近还有许多人,一直以奇异莫名的方式
生活著,而他们的责任就是守护陵墓,你去探索陵墓,就等于是外来的入侵者,与他们
为敌!”

    齐白呵呵笑了起来,向那男子一指。

    那男子道:“我在被告知陵墓的秘密时,同时也得到了一番先帝的训示。先帝说,
他经营的,不但是一座陵墓,也为活人找到了一个最隐蔽的所在,可以避难。帝王生涯
,权在则昌,权失则亡,难以有千秋万世不败的基业,一旦失败,需要避难时,那就是
最好的所在了。”

    我心中大是感慨,因为未曾想到成吉思汗这个不可一世,人类历史上最成功的皇帝
,也会有如此的想法。

    那男子又道:“要进入陵墓,为守墓军人接受,必须有一句暗语,我自从被定为皇
位接位之后,先帝就传授我这句暗语,在学习的时候,我也不知这是甚么意思,到最后
,先帝才告知暗语的用途。”

    齐白急不及待地道:“他还记得!”

    那男子接著就念出了一句话来,这句话甚长,至少有三十个音节以上,我也听不懂
含义。齐白又抢著道:“我已记住了!”

    那也就是说,进入陵墓的条件,已成熟了!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情。齐白叫了起来:“卫斯理,邀游成吉
思汗陵墓,这可是稀世难得的机会!”

    我道:“我当然不会错过──”

    齐白过:“阿水所说的那各种‘半球体’,显然是当时潜水工具,我们配备最新的
潜水设备去,就算有万一的差错,最多在海底岩洞住上一年,到第二年开海眼时,再浮
上来!”

    我吸了一口气:“我不是考虑这些,而是在想,陵墓难道有现成的通道可以通进去
?”

    齐白向那男子一指,那男子道:“正是,自那岩洞之中,有一条通道,可以通进陵
墓去。在上千个守陵人之中,只有一个人知道出入口,这个人世世代代要选择最可靠的
人,把这个秘密传下去。能说出暗语之人,就是所有人的主人,所有人都会服从命令。


    齐白来回走动:“我也想好了,我会带大批他们生活所需的物资下去,例如能发微
光的灯──他们在黑暗中大久了,我想阿水所说,岩洞中不能生火的原因,是怕消耗氧
气,洞中的空气成分固定,消耗一分,难以补充,所以我也会带空气补充的设备下去─
─”

    我不等他说完,就道:“你甚么也不必带下去。”

    那男子笑道:“正是,他们都是我的子民,我会考察他们如今的生活情形,设法改
善,齐先生不必额外费心了!”

    他说著,望了身边的女子一眼:“可是?”

    那女子一直在微笑,闻言才应了一句:“正是。”

    那男子有贵由皇帝的回忆,那女子自然也有海迷失皇后的回忆了,从如今的情形来
看,当年,皇后必定是一个好皇后。

    齐白高举双手:“你怎么说怎么好。”

    我总结了一句:“一共多少人去?”

    齐白道:“至少有我、朱槿、他们,还有你──”

    我望向白素,白素挽住了我的手臂:“我也去。”

    我大是高兴──后来,阿水也坚持要去,理由是他想念那个和他共处了三年的壮妇


    我们在开海眼日子之前的一个月,就已到了附近地区,由大亨和当地政权打好了交
道,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上,我们行动无阻。

    齐白所带的潜水设备,很是先进,到了临近日子,由阿水带路,在一个高岗之上扎
营。

    站在高岗之上,极目望去,不见水源,真难想像会有移动的湖泊,带著大量的水,
漫淹过来。更难想像的是,可以通过这个湖泊,进入地下海洋。绝难想像的是,地底海
洋下,不但有最大帝国创造者的陵墓,还有不知道多少不见天日的守陵者!

    当晚,只闻风声,不闻水声,各人都神情疑惑,连那一男一女,也不能例外,只见
那男子不断向女子望去,女子缓缓摇头,柔声道:“那是你当帝王的最高机密,我从来
也不知道。”

    那男子喃喃地念了一些话,又道:“我应该没有记错,正应在今晚发生。”

    阿水压低了声音:“或许还未到子夜。”

    接下来,大家都不出声,只是等著事情发生。在这种情形下,酒的作用很大,只有
朱槿和白素,不知在交谈些甚么,压低了声音,说个没完。

    然后,突然之间,人人都抬起了头来。

    水声来了!

    那水声,并不是如怒涛千里,汹涌澎湃,也不如狂风暴雨,震人耳鼓,也不类飞瀑
流泻,轰轰隆隆,只是汩汩的流水声,听来很悦耳。可是在柔和的水声之中,也可以感
到水势之浩大,因为水声听起来,铺天盖地而来,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却充塞于天地之
间。

    各人一呆之下,一起跳了起来,向营帐外冲去。一出了营帐,足有一分钟之久,各
人都呆住了则声不得。从听到水声,到冲出营帐,也不过是几十秒钟,可是月色之上,
极目以望,已是一片水光!

    那好大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水,闪著波光,如同活物,正在迅速膨胀,伴随著汩汩的
水声,在我们为眼前的情景发呆期间,水已漫上了高岗,可以浸到脚背了。

    齐白首先大叫一声:“准备潜水!”

    所有人都事先演习过,潜水装备极快装嵌妥当,水已经齐腰了。

    各人都心情紧张,我和白素紧握著手,伫立不动,极快地,看到远处,像是有几个
发光的半球体在浮动,水已漫过了头。紧接著,只觉得有一股极大的牵引之力,显然是
有一个大漩涡卷了过来,别人经历如何,不得而知,我和白素已被那个漩涡抛著,身子
极快极速地旋转起来。

    这种快速的旋转,很快地超过了人所能忍受的极限,连我也感到了极度的晕眩,白
素把我的手握得极紧,我知道她也一样在抵抗旋转带来的不适之感。

    在这一点上,倒可以证实阿水上次出入,都是昏了过去再醒回来,是实在的情形。

    本来,我们预料在开海眼的日子,蛰居海底的人,会趁机出来,我们或可以遇上他
们,由他们带领著,通到地下海洋去。

    可是如今种情形,分明是有意外发生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可以说是意料之外,但是,也可以说是意料之中。因为虽然那男
子有著贵由皇帝的记忆,但是他所知也极少。

    他只知道开海眼,和在那一天可以由移动的海子,通到地底海洋去,到达陵墓。但
是,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去。

    齐白天真地以为,既然阿水凭著中古时期的潜水工具,也能够进出地底海洋,若是
配上先进的潜水设备,自然更加来去自如了。

    我这时,在身子身不由己地急速旋转,思绪己开始变得混沌之际,想到了这一点,
我不禁苦笑,岂止齐白一个人如此认为,我、白素、朱槿等等,也还不是一样,认为移
动的海子一出现,我们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吗?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我们都失策了!

    我们都极度失策,如今,我们必须为失策付出代价,我们必须在大海急速的漩涡之
中,挣扎求生!

    我们的潜水设备,包括了头罩在内,头罩之中,有完善的通话设备,但是,以我和
白素两人,那么富于冒险生活经验的人,在那种情形下,竟也全然忘记了我们之间是可
以通话的。或者,虽然意识中知道可以通话,但是在急速的、不规则的旋转之中,不但
全身的肌肉,就是五脏六腑,也都移了位,如何还说得了话来。

    我只可以感到,白素紧握著我的手,我也紧握著她的,这已是我们两人仅存的知觉
了。

    人像是处于抛掷器中的一粒小石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看出去,一片混沌,我
好几次忍住了想呕吐的感觉,只感到身上,连头发都在造反,像是想同心合力地把我的
头皮抛掉。

    我开始呼吸急促,想叫,但是又叫不出来,我的意识已降低到了零,到了最后,我
只想到一点:我要死了!白素这次要和我一起来,真是早有预感的──我们两人可以死
在一起。

    死了之后,我们魂归何处呢?

    由于已有不少经历,认识了人死之后的情形,所以我并不害怕死亡。

    我还想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再接著,我就丧失了知觉。

    我想,一定是身体再也经受不起那种痛苦,所以才用昏迷来保护,若是昏迷不醒,
自然也造成死亡,那是人体对于各种恶劣环境的自然反应。

    等到我重又恢复知觉时,只感到一阵异样的灼痛,尤其是双眼,简直如同有两双火
球在炙烤一般,而且,真的有两团火在跳跃,我下意识地挥动双手,想挥去眼前的火球
,却发现我的一只手不能行动。

    这时,我的神智,迅速复元,我感到那不能行动的一只手,是被别人的一只手握著
,我也立刻知道,那握著我手的人是白素。

    我兴奋得发出了一下听来很是可怕的怪声,接著,也听到了白素的声音。

    那时,我也发现了,我双眼感到有火球存在,那是由于阳光的照耀──对著阳光,
即使闭上双眼,也会感到一片火红!

    我先以手遮住双眼,然后慢慢睁开双眼来,我首先感到眼前像是走出了无数花朵,
接著,我看到白素也在做同样的动作,我们的双手,仍然紧握在一起。

    我慢慢移开手,赫然看到在不远处,有一男一女也握著手,挺立著,正是那一男一
女。

    我和白素齐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迅速地除去了身上的潜水设备。那一男一女看
到了我们,向我们奔了过来,两人齐声道:“谢天谢地,可是,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我四面望去,视线所及,全是荒漠,我伸手拍打著头,一时之间,答不上来。就在
这时,齐白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们被强力的漩涡卷走,未能进入地底海洋,却
又被卷上陆地了。”

    我、白素和那一男一女都“啊”地一声,想起昏过去之前的遭遇,都不由自主打了
一个寒噤。

    齐白的神情,沮丧之至,白素道:“少了两个人,他们呢?”

    正说著,便看到不远处,一个沙丘之后,有一个苗条的人影,正慢慢向前走来。

    那是朱槿。

    我们向她挥手,她也挥手以答,不一会,她到了近前,哼了一声:“失败了!”

    我们齐声道:“失败了!”

    大家很自然地望向那一男一女,那男的皱著眉:“我不知道为何失败,我对我所知
的,绝无保留。”

    齐白不断顿脚,在沙地上,顿出了一个又一个脚印,恨声不绝──他本来的要求已
经不高,只是想到陵墓之中去看一下,以他如今的身份而言,任何金银财宝,对他来说
,都已没有意义,那只不过是他还完全是人的时候所遗留下来的一个意愿而已。

    他也算是做足了准备功夫,结果却失败了,自然难免沮丧。

    我迅速地镇定下来,把前因后果想了一遍,我道:“我们的失败,其实并不意外,
我们意图‘碰巧’和阿水一样的奇缘,能够到达地底海洋,本来机会就不是太大。”

    我的话才一说完,白素先叫了起来:“阿水呢?”

    是的,阿水呢?

    其他的人全在一起了,可是阿水呢?

    由于阿水是一个小人物,不受人注意,所以一开始,我们竟都未觉出他的不存在,
这时惊觉,视线所及,荒漠之上,除了我们之外,别无他人。

    我心中感到了一股寒意,直觉凶多吉少了!

    回想刚才在急速的漩涡中挣扎的情形,我、白素和朱槿,都是受过严格武术训练的
人,尚且被转得全身的组织,像是离了位一样,昏了过去;那一男一女,体质和常人不
同,不知道他们是否曾昏过去,但是也显然未能控制他们的身子。

    齐白已经不是人,他自然可以有办法对抗恶劣的环境,而阿水却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是不是能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逃出生天?

    一时之间,各人想到的都和我一样,都有大事不好的神情,齐白虽然身份大变,可
是冲动的性子不改,他竟然扯起喉咙,叫了起来:“阿水!阿水!”

    我连忙喝阻他:“别叫了,他怎么听得到。”

    在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内,别无人影,自然随你怎么叫,也不会有人听到的。

    齐白停了下来,忽然又道:“通讯仪,通讯仪极有效,可以向他喊话。”

    齐白所说的通讯仪,是附在潜水设备的头罩上的,本来的用途是,若是在水中失了
联络,可以通话。如今齐白提出了可以利用和阿水联络,要是阿水还活著,而且清醒,
倒可以一试。

    齐白已取过了他的头罩来,一面启动,一面道:“若不是设备精良,只怕有多人在
海中丧生了!”

    他说的时候,望向我、白素和朱槿,然后又望向那一男一女。

    那一男一女道:“我们一样会淹死的。”

    他们说著,回望齐白,意思很是明显,齐白摸著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淹
死,更不知道自己死了之后,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齐白的话,听来令人发笑,但是看著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却又叫人笑不出来。

    他操作了好一会,通讯仪只是发出了一阵嗡嗡的声响,气得他抬起手来,把头罩重
重地摔在沙上。却不料这一摔,突然自通讯仪中传出了声音,很微弱,但是也足够听得
清楚。

    那是阿水的声音,他正在叫:“卫先生,卫先生。”

    所有的人立时围了上来,齐白捧起了头罩,我大声问:“阿水,你在哪里?”

    阿水道:“我很好,我已回来了,你们每一个人都安好?”

    齐白一听,就涨红了脸:“好啊!你知道我们到不了目的地,你──”

    阿水急辩:“我也是到了才知道──我被我老婆引回来,你们被拒绝了。”

    齐白更怒:“你放甚么屁!你反倒可以进去,我们为甚么不能?我们之中,甚至有
贵由皇帝和海迷失皇后在!”

    阿水道:“我说了,但他们说,根本不知道有甚么贵由皇帝。”

    齐白呆了一呆,随即他想到了,成吉思汗时代的人,当然不知道日后会有贵由皇帝


    齐白又道:“那暗语!我们知道那暗语!”

    阿水叹了一声:“我也说了,他们说,他们听说过有暗语这回事,可是年代太久远
了,暗语已经失传,没有人知道了!”

    我们各人听得面面相觑,阿水又道:“他们不想长久以来的生活被外人打扰,我是
例外,因为我老婆在他们之间,地位很高,又知道我真心娶她,所以准我留下,你们请
回吧!”

    我们都知道,如今他口中所说的“老婆”,就是他上次经历中的那个壮妇。他叫我
们“请回”,齐白自然不肯干休。但不等他开口,阿水又道:“而且以后也不必来了,
如何可以到达目的地,只有他们知道,为了保障他们的生活不被打扰,绝不会允许外人
进入的。”

    朱槿疾声道:“问他们一下,难道他们愿意世世代代在海底下生活?”

    接著,听到阿水说了一句话,又有一个妇人之声也说了一句。

    那一男一女显然是听懂了的,那男的也大声地说了一句,可是,却已没有了回音。

    齐白发急:“喂,你们在说些甚么?”

    那男的道:“阿水代问了问题,回答是:他们早已习惯了。我再大声对他们说,习
惯可以改变,他们却没有回答了。”

    齐白道:“那是甚么意思?”

    那女的道:“那表示他们无意改变习惯。”

    齐白颓然道:“那也表示我们无法见到成吉思汗陵墓!”

    那一男一女望定了齐白:“就算有能力可以去,也应该尊重他人的选择,是不是?


    齐白“哼”了一声:“蒙古皇帝,居然懂得甚么叫尊重他人,当真可笑!”

    那一男一女不去理会他,向朱槿道:“我们也该告辞了,烦你向那几位老人家说一
声,延年容或有之,长生决无可能!”

    朱槿苦笑了一下,没出声。

    齐白还想再和阿水接触,可是直到他将所有头罩都摔坏了,也没有结果。

    我们在荒漠中步行了半天,就遇到了车队。在归程上,我忽然想起:“阿花和阿水
的兄妹感情很好,她要是问起阿水的下落来,倒不好回答!”

    白素笑道:“这有何难,就说他被水晶宫的海龙王抬去做女婿了。”

    我想了一想,这个说法,倒也贴切──阿水确然选择了在海底生活。

    谁能说他的选择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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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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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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