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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xyy (利欲驱人万火牛 江湖浪迹一沙鸥),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还阳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at Jun  9 16:30:44 2007), 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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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  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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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一看到“还阳”这个书名,老读者一定会想到  阴间系列的延续。

    不对!不属于阴间系列,是一个全新的故事。

    故事中,隐约表达了权力破坏了一项伟大科学研究的成就,不知大家本来是不是看
得出来?

    看不出,其实一点也不要紧  故事不好看,这才糟糕。

                                                        一九九二年八月十六日
                                                        香港,自三天前开始的
                                                        大震撼在延续

(一)一幢珍贵无匹的木结构建筑物

    这个故事的开头,并不惊险刺激,但对宋自然来说,却极惊心动魄,宋自然在一个
偶然的机缘下,认识了黄芳子。

    宋自然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建筑师,所谓“专业人士”。而黄芳子则是一家中学的音
乐教员。

    两个人的身分很普通,他们相识的地方,是一座有三四十万居民的小城市,市民的
生活也很平淡。缺少具刺激性的事情,当然是由于当地人不识货,不知道城中有一样稀
世奇珍。

    如果真要找点古怪之处,那就只有说,黄芳子和她现在母亲的关系,有点不寻常,
也可以夸张地说成很是错综复杂。

    请注意“现在母亲的关系”这样的用语,母亲有什么现在过去未来之分?

    而那样的说法,却又的确可以成立  是不是有点古怪了?

    黄芳子的父亲是一个很神秘的人,一直到他死,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分,
在这个充满神秘的国度中,也十分少见,说来话长,但是不打算拿来作为这个故事的开
始,还是放在后面说吧。

    这个故事,还是以宋自然认识黄芳子开始。

    宋自然并不在这个城市居住。他之所以会在这里出现,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这
个城市正处于大规模发展的开始,有好几个宏大的建筑工程,他参加了其中的一个;第
二个原因是,这个城市是一个古城,有许多古老的建筑物。而且这个城市的居民,并不
限于一国和一族,所以具有各种不同民族风格的建筑物,从宏伟的到小巧的都有,可以
说是建筑物的博览会。

    研究古建筑,尤其是木结构的建筑物,是宋自然最大的专业嗜好。超过三百年,而
保存完好的木结构建筑物,在世上并不多。最多的自然是日本,但全被列入一级保护文
物,不会允许一个不相干的人去详细研究,而那个城市中,却有好几幢颇为知名的木结
构建筑物。

    那个聘请宋自然的建筑公司,本来提出的条件已极好,但还是给宋自然拒绝了,公
司方面派人了解过宋自然的好恶之后,作了安排,又提出了新的条件  要聘用一个人
才,是很要化些心机的。

    新的条件是,宋自然在那个城市工作期间,可以居住在一幢古代的木结构建筑物之
中,而且可以在不破坏建筑物的情形下,作仔细的研究。

    最后这一点,可能是建筑物主人提出来的  多余之至,在宋自然的心目之中,整
幢建筑物的每一处都是无价之宝,爱惜还来不及,怎会去破坏?

    而且,现代科技进步,有许多仪器,可以测视钢铁的内部,要测视木料的内部,和
木料与木料之间衔接的方法,绝不需要笨到把它们拆开来的。

    公司方面甚至还带来了一叠图片,从各个角度,里里外外拍摄那木建筑物,供宋自
然“参考”。

    公司的这一招,立即奏效,宋自然一看照片,就眼珠突出,立刻在聘请合同上签了
字,而且立即启程。

    他在启程之前,带了那叠相片来看我。

    宋自然和我,曾共同经历过一段怪异的经历  他是温宝裕的舅父,也就是过胖的
温妈妈的弟弟。

    那天我恰好在家,他把事情向我略说了一说,我就笑:“恭喜你了,在未来的两年
内,你一定可以极度满足你的兴趣。”

    他兴奋得满面通红:“是啊,你看看这屋子,多么特别,多么突出!”

    他把照片递给了我。我对古建筑物没有兴趣,也不是内行,更不知道木结构的建筑
物有什么特点,为了不扫他的兴,我把照片接了过来。

    照片放得相当大,第一张就是整幢建筑物的鸟瞰,看来是用直升机在空中拍摄的,
我就笑:“看来,那公司为了要请你,真不惜工本。”

    宋自然神情怡然:“主要的,还是这个角度,可以看清楚十字架式,两条大梁的结
构,这种结构形式,十分罕见,从建筑物的内部看来,就像是没有梁一样,据我所知,
魏晋时代的建筑家,喜欢采用这个结构,一些小规模寺院中的无梁殿,就是这样建成的
。”

    我随口应了一句:“不会有那么古老吧?”

    宋自然道:“那得看研究的结果  现在的资料是‘来历不明’,我看这其中可以
探索的奥秘,一定有许多许多,太多了。”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甚至不由自主搓著双手,以表示心中的兴奋。

    我略留了几分神,再看那建筑物的正面,它的样子很奇特,说不上是什么形式,不
中不西,也不全是日本化,可是又似乎什么都有一点。它的四周全是空地,应该是花园
,可是看来只是空地,并无花木亭池等装饰,看来很不调和,大是异相。

    宋自然看出了我的感觉,他道:“花园本来是有布置的,不知道为什么全取消了,
可能是居住者不喜欢花木的缘故。”

    我感到很是突兀:“什么?屋子还有人住?”

    宋自然笑:“屋子造来就是给人住的,只要还可以住人,自然有人住。”

    我想了一想,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听得屋子有人住,会有突兀之感。我道:“屋子
有几百年历史了,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大不相同,住在古老的屋子中……总不方便吧!


    宋自然吸了一口气:“不方便处可以改进、加添,虽然这样做会破坏建筑物,但是
总不能叫现代人过几百年前的生活。”

    在这样说的时候,我也同意,后来才知道事实绝非如他的“想当然”那样。

    有几张照片,全是屋子内部的情形,房间里陈设很简单明洁。

    我当时也没有在意,只是道:“你要去住?小心,古老的屋子中,是有屋妖的。”

    宋自然毫不在乎:“最普通的屋妖是狐仙,或许,本来还有花妖,但现在一朵花也
没有,花妖自然也没有了。”

    看完了照片,我没有什么意见可以发表,宋自然和我又闲谈了一会才告辞,临走,
他道:“把我的行踪告诉小宝  好久没见他了。”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第二天,他就动身到那城市去了。

    那城市正要建造一个新机场,旧机场设备简陋,航机卸下行李之后,并没有处理装
置,只是堆在空地上。宋自然找到了自己的行李时,一辆吉普车在他附近停下,车上有
人叫他的名字,那是公司派来接他的职员。

    那职员道:“宋先生,真对不起,有一个重要的会议正在举行,希望你立刻参加,
会议完了,你再到住所去。你不反对吧?”

    宋自然当然不反对,于是,他直接到了公司,会议很是冗长,结束时天早已黑了,
晚饭后,宋自然才独自驾著公司给他的车子,照著地址,到那建筑物去。

    问了几次路才到,到达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了。

    那屋子的外观虽然不伦不类,但是在宋自然看来,却是人间至美。

    别的不说,单是围住了屋外空地的那一圈栏栅,已叫宋自然看傻了眼,叹为观止了


    研究木结构建筑物既然是宋自然最大的嗜好,在这之前,他自然接触过不少木结构
建筑物,可是这时,他才感到自己算是真正开了眼界。

    那一圈栏栅,全是由两公尺高的木柱围成的,木柱的直径是二十公分,在月色之下
,每一根木柱,都发出一种异样的暗红色,近乎赭色的光芒  金属若是有光芒,很容
易理解,木料竟然也会有光芒发出来,那就透著一重神秘。事实上,木质坚实的木材,
若是经过细心的打磨,或是长年累月的人手抚摸,也会在表面上泛出一层光芒。当然,
只有最上品的木料才能如此。

    而有经验的人,只要一看那木料发出的是什么样的光芒,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木料


    宋自然恰好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他一看到了那种赭红色的光泽,他就屏住了呼
吸,一时之间,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紫枣木。

    枣木是上乘的木料,分很多种:黄枣木、灰枣木,这些在枣木中是下级的,但一样
是上乘的木料,用来制造细巧的用具或家俬,价值已是极高。

    再高一档的红枣木,已是罕见的好木料了,而紫枣木,在所有的枣木之中,排位最
高,一般都用来造高贵的家具,是富贵人家的恩物。

    宋自然曾见过一个富豪的大宅中,书房的地板,是用紫枣木铺成的,那富豪引以为
荣,新旧相识,一到他的大宅,必然被他带进书房去参观一番  富豪特备软鞋,要参
观者在书房门外更换,以免损坏地板。

    曾有一次。一个木料专家告诉那富豪,紫枣木极坚硬,不怕践踏,那富豪的回答是
:“我知道,可是我不舍得让硬鞋踏上去。”

    那样难得罕见的木料,竟然在这里,成了栏栅。

    放眼看去,同样长短粗细的木柱,少说也有二百根之多,每一根之间的距离大约也
是二十公分。每一根木柱,都是那么挺直,若是已埋了几百年,那木质之优良,实在叫
人感叹!

    真难想像,是如何搜罗到那么多同样粗细的紫枣木的  这种紫枣木的另一种用途
,宋自然也知道,是用来建造“梅花桩”,那是武学家用来练武用的,可能就是由于紫
枣木稀有的缘故,梅花桩这种武术,也快失传了。

    宋自然心跳加剧,他把手放在木柱上,缓缓移动著,手上的感觉,像是在抚摸一段
玉,温润滑凝,这种木料,也是天地精华之所钟,而且曾一度有生命,说不定现在,仍
然有异化了的生命在内,这才使它那么诱人。

    宋自然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绝不是发现了一座普通的木结构建筑
物,而是遇上了价值无可估计的瑰宝。

    空地外的围栅尚且如此名贵,屋子的建科和屋内的装饰,自然可想而知了。

    过了好久,宋自然的目光,才从那些枣木柱上,依依不舍地离开,望向那屋子。

    他立刻辨认出,屋子的主要建料,全是巨大的桧木  桧木有“百年尺”的美誉,
一百年的桧树,树身的直径,可达一尺,每隔一百年,增加一尺。树身直径三尺的,已
是珍贵木料,四尺的已是罕见之物,五尺的自然属于宝物。

    而这时,放眼看去,已被砍割成材的木料,绝没有少于四尺的。

    宋自然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一会,在他的眼前,浮现出两三人合抱粗细的参天神
木被砍倒时的情景,他的耳际,也彷彿响起了巨木倒地时的轰然巨响,连天地都为之震
动,鬼神都为之哭泣。

    这种数百年树龄的巨桧,大都长在深山野岭之中,就算发现了,砍伐了,如何运出
深山,也是极大的困难。通常处理的方法是,就在深山之中锯开了再运出来,所以桧木
虽大,巨料却少,最常见的是剖成几寸厚的大图片,作屏风和装饰之用,还可以用作桌
面。

    可是建造这屋子的,却全是巨大的木料  宋自然就算看到一幢全用黄金铸成的屋
子,只怕也不会更惊讶了。

    在月色下,桧木呈现深浅不同的灰色,木纹的灰色较深,但一样地柔和养眼。

    虽然相隔的距离相当远(约有二十公尺),但是宋自然还是看到了木料的衔接处,
绝看不出接缝,像是一整幅木板。可是每隔四尺,却都有鲜红色的月牙形花纹,自上至
下,每隔一尺有一个,那新月形的装饰纹,长度约有三十公分。

    看到了那些饰纹,宋自然又不由自主,接连发出了好几下赞叹之声。

    这种红漆饰纹,在不明究里的人看来,至多觉得它有点“土”的风格而已,绝不会
觉得有什么奇特,更加不值得赞赏。

    可是宋自然却是个木工艺的大行家,他一看,就知道那是至高无上的木料衔接法:
月牙榫。

    木工艺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历代都有大匠出,到了鲁班师傅,更把木工艺发扬光
大,使他成了木工艺之神,把木工艺提高到了鬼斧神工,出神入化的程度,从整座木制
的高塔,成群的宫殿,到一棵一柱、一桌一椅,甚至是小小木盒上的雕花,都到了登峰
造极的境地!

    (很可惜,自从合成木料发明之后,木工艺迅速没落。但是,合成木料,各种夹板
的发明,又的确是时代进步的必然产物!)

    (人类的进步,是有代价的,得到些什么,同时总也要失去些什么的。)

    中国的木工艺之中,最出色的是木料的接合采用“榫”,又称榫头。把不同的木料
,紧密地接合在一起,形成随心所欲的组合,大至宫殿,小至抽屉,无不称心。

    相传鲁班祖师把榫的工艺发扬光大,总结成为七十二种接榫法。

    (中国人很喜欢以“九”为基数的数字。如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类。在西方
人看来,“七十二”这个数字,零丁之至,但中国人却自然把这个数字当作一个整数。


    (鲁班大师的木工艺法,也有七十二大法,接榫是其中的一法。)

    (单是接榫,就有七十二法。)

    在七十二种接榫的方法中,分上、中、下三组,每组二十四种。每一组又分上、中
、下  这是中国传统的分级法,上上的接榫法共有八种,月牙榫在上上法之中,排名
第三。

    它的过程是,先在要接合的木料边上,凿出月牙形的弯洞。洞的大小,视乎要接合
的木料大小而定。然后,再用坚硬的木料制成榫,先插入一边木料中,再拿起另一边木
料来凑上去,发出决定性的一击,就把两块木料接合在一起了。

    由于榫是弯的,所以接合之后,特别坚固耐用,积年累月,不会松散。接合之处,
也严丝合缝,美观之至。

    用这月牙榫,最困难的一个程序,就是最后那一击。讲究一下就衔接上去,不作第
二次发力,内行人称之为“一拍即合”。

    若是一击不合,或是合而不够理想,再要加击,那非但效果不好,而且,工匠也会
被人笑话,被当作是一种耻辱,遗恨终生。颇有些工艺精娴的木匠,毁在未能“一拍即
合”上的。

    所以,“月牙榫”法,又被木工称为“过鬼门”,极少使用。

    一般来说,都是对自己的工艺有了信心的大匠,当作表演性质,使用一两回,博个
满堂彩,提高身价。为了要做到“一拍即合”,自然制造的东西,也不会太大件  做
到一般尺寸的衣箱,已是很了不起的了。

    为了表示这是用月牙榫制造出来的  榫在木料里面,外面看不出来  工匠会在
榫的所在处,在外面用红漆描出来,作为标志。

    自然,有了这样标志的制成品,身价百倍,非寻常的木器可比了。

    明白来龙去脉的宋自然,看到了这屋子的巨大木料,竟然是用月牙榫接成的,心中
的骇异,也就和忽然看到了鲁班大师现身在眼前差不多了!

    他呆立了好一会,才慢慢走向前。在向前走去的时候,他怀著崇敬无比的心情,简
直就像是去朝圣一样。

    一直到他的手可以触摸到了那木料,轻轻地抚摸,如同抚摸少女的秀发。他用了那
么温柔的手法,自然是由于他的触觉,也一如正在抚摸少女的秀发。

    宋自然对木制工艺品的丰富知识,这时发挥了作用,那令得他在接下来的时间中,
呼吸以极不正常的节奏进行,在大部分的时间中,他都是屏住了气息的。

    手掌带给他的感觉告诉他,涂在桧木上的漆料,珍贵无比,那也是令得桧木在月色
下看来,隐隐流转著珍珠一样光泽的原因。

    那种漆料的制成方法,早已失传,另在专门的古籍之中,才有记载。

    传说的天然漆,是漆树的树汁,把一大桶漆,经过沉淀、筛选等等许多复杂的工序
之后,会产生出一种透明的胶汁,被称作漆精。十担漆,产不出一升漆精,其名贵可知
  这种涂料,早在千年之前,已经失传,只有在千载以前的木器上,如果涂有漆精的
,才得以保留,也可以看到,上等的木料和漆精相结合,是何等的天作之合,简直夺天
地之造化。

    宋自然在研究木器的过程之中,曾研究过一个檀木髹上漆精的妆盒(不知道当年是
在什么样的深闺之中,是什么样的女人的用品),他曾刮下了少许作化验,结果并不是
很出人意表,被称为“漆精”的神奇涂料,成分是“漆酸”  C14H18O2。

    漆酸有著极强的防腐防蚀的性能,可以保护木料,千年不朽,而且,它能渗入木料
的纹理之中,填塞木料的一切空隙,和木料结为一体。

    髹过漆精的木料,其耐蚀程度,比金属还甚。

    由于漆精难得,且失传千年,珍贵程度,自然可想而知。可是这时,宋自然放眼看
去,竟像是这幢屋子中所有的建筑木材,全经过漆精的处理一样。

    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他在不规则的呼吸下,不知自言自语说了多少遍:“不可能!不可能!人间不可能
有这样的宝物……我一定进入了梦幻的境界之中,不现实,不现实!”

    他当真把自己的手指,放进口中,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一面
摔著手,这才承认眼前的一切,确是事实。

    他先绕著屋子转了一圈,那花了他足足一小时的时间,若是用正常的步行速度,至
多五分钟即可,但若是照宋自然的心意,一个月也不会嫌多。

    然后,他来到了门口,看到门上有十分特别的门环  那是一个连著小槌子的圆环
,黑漆漆的,看来不像是金属,在槌子可以敲到的门上,也镶著黑色的一方东西。

    宋自然用那小槌子敲上去,发出很是清脆,如击石磬的声音。

    这一下,连宋自然也不知道了  他知道那黑色的也是木头,可是那是什么木料,
他却也说不上来。

    敲了十来下,就听到门内有人应声道:“来了!”

    声音很动听悦耳,一听就知道是妙龄女郎的声音,但是却很是平静,可以形容成“
不食人间烟火”,当然也可以说成“冷漠”。

    门打开,首先令得宋自然一呆的是,他看到的是一盏灯,一盏只有古代人才用的灯


(二)绝代有佳人

    宋自然实在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他结结巴巴地道:“我叫宋自然,我应聘来这里
工作,我……被安排住在这屋子中!”

    那女郎静静地听著,仍然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在柔和的灯光下,形成了一种很奇怪
的幻觉  看起来,她像是才从一幅什么画中走出来,还没有适应这个世界,所以才会
有这样的静态。

    等宋自然说完,那女郎才作了一个手势,请他进屋子去,那一刻,宋自然不由自主
,发出了一下低低的叹息声。那女郎的手,竟是如此动人,宋自然从来不知道,女性的
手,竟也可以令得人心跳加剧。

    他感到有点迷糊,才得跨出一步,那女郎的视线,忽然沉了一沉,望向他的双足。
宋自然的视线,也被她引向下,他看到那女郎穿著一双月白缎子,锈著几茎墨兰的软鞋
,洁白亮净。反观自己的一双皮鞋,却是肮脏不堪。他立时明白了女郎的意思。

    因为同时,他也看到了一尘不染、洁净无比的地板。

    宋自然一看到了那一幅地板,他的专业知识使他自信心大增,面对美女的窘态和失
措,也自然消失。

    那一大幅地板,全以小小的六角形,呈金黄色的木头拼成。

    每一个六角形的一边大约是四公分  宋自然知道它的准确尺寸,应该是九分九(
零点九九寸)。

    他也知道,那小六角形地板,和普通的地板不同,并不是薄薄的一层,而是每一个
六角形,都是一根小木桩,桩长九寸九分。

    所以,这种用枋木铺成的地板,结实之至。枋木是檀木的一种,色泽很是华丽,木
质也坚实,宫殿建造,多有采用。

    这种地板的铺设方式,称为“蜂窝桩”,形制极古。不但可以上溯到三代,甚至可
以追溯到尧帝时代,相传尧帝时有一个神工大匠,名字叫赤将子舆,就曾为尧帝的宫室
,铺上“蜂窝桩”,取其长久之意,所以尺寸皆尚“九”。尧帝时代,还是部落时代,
部落的领袖,和百姓距离不远,那宫室的地板,每天经几十人的践踏,而始终和新铺的
一样。

    赤将子舆由于有这样出神入化的技艺,所以后世人把他渲染成了神仙,说他一天能
走五百里。一年可以换皮肤十次!

    (像不像外星人?)

    宋自然看到了这种只在传说里才见到的地板,虽然在地板上,有那女郎美丽的双足
和诱人的小腿,他也不禁“嗖”地吸了一口气。

    那女郎就在这时,发出了“嗯”地一声。

    虽然声音动听之至,但是却充满了挑战询问的意思,她分明是在问:“吸什么气,
你知道什么?”

    宋自然索性坐了下来,先脱了鞋  他明白女郎视线下移,是请他脱鞋。

    然后,他模仿古人,盘膝席地而坐。

    他用古法一坐,那女郎就“咦”地一声,俏脸之上,大有惊讶之色。

    宋自然向她微微一笑,伸手贴掌,抚摸著地板:“枋木色彩虽然华美,但要有金黄
色,非是百年老树的树心不可,这蜂窝桩竟全采用了老树心,只怕当年帝王宫室,也未
必有。”

    他在说的时候,直视著那女郎。他的话,犹如春风,吹走了女郎俏脸上的冷漠,她
现出了七分喜,三分意外,一张俏脸,顿然活色生香,亮丽纷呈,看得宋自然赏心悦目
之至,更是说话伶俐,把他对这地板的所知,一起说了出来。

    等他说得告一段落,那女郎立时道:“宋先生果然是大行家!”

    宋自然一挺身,站了起来,一面连声“不敢”,一面游目四顾,更是赞叹连声,各
种各样的木料名称,自他的口中,流水般吐将出来,什么红楠木百年难逢,什么大栗木
千金难求,什么黄杨木润比玉石,什么血木其色如血,最是怵目,什么赤枫、白枫,文
理细腻,相传是蚩尤所弃桎梏所化……滔滔不绝,全是就他视线所及,看到的木材在发
挥!

    那女郎更是佩服:“有什么木料是宋先生不识的?”

    宋自然顿了一顿:“有,大门口那门环,黑色的,就不知是什么木。”

    那女郎忽然现出佻皮的神情来,眨著眼,眼中灵光流转:“宋先生只要想上一想,
;就定知道。”

    这是很空泛的提示,但是却表示了那女郎对宋自然大有信心,那令得他大是兴奋。

    那时,宋自然正坐在一张榧木的椅子上  他和那女郎已走过了进厅,到了厅堂,
家俬陈设,全是明式的。

    那女郎也坐了下来,她手中的灯,放在身边的几上,厅堂中另有几盏较大的灯挂著
,式样古雅,一式的油丝灯罩,光线柔和之至。

    那种做灯罩的丝网,本来就已极薄,半透明。再经过很复杂的油浸手续,使透明度
更高,光线从这样的灯罩之中透出来,有一种朦胧的神秘感。再加上屋内的一切都是那
么古典,俏女郎又是那么美丽动人,宋自然在恍惚之间,有身在幻梦之中的感觉。

    他注视著那个女郎,她在给了他暗示之后,神情并不是在挑战他的智慧,而是善意
的鼓励,使她看来,更是亲切和温馨。

    宋自然本来思绪一片混乱,在女郎这种友好的眼光之下,他才能集中精神去思索:
那种黑黝黝的,会发出金属撞击声的木头,是什么种类的木料呢?

    突然之间,他想到了。

    他不由自主,发出了“呵”地一声,整个人也陡然震动,霍然起立。

    他张大了口,盯著那女郎,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那女郎从他的动作,也知道他
猜到了,所以,在她的俏脸上,绽开了极动人的笑容。

    宋自然在喉间发出了几下怪声之后,才大声叫了出来:“沉香木。”

    女郎微笑著颔首。宋自然又“嗖”地吸了一口气,才搓著胸口:“真有这种沉香木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神话传说中的东西。”

    女郎微笑不语,宋自然思绪紊乱:那沉香木,相传长于海底,是龙宫的宝物,人间
哪能得见?他有许多疑问想问,可是一时之间,全然不知如何问起。

    这时,那女郎已盈盈起立,重又提起了灯,柔声道:“宋先生远来困倦,该休息了
。”

    宋自然摇著头,直到这时,他才问出了一句话来:“这一切全是……真的?”

    女郎笑出了声来。宋自然有点手足无措,又问:“这一切……怎么可能?”

    女郎的神情变得很正经:“我也不知道,不但我不知道,连我母亲也不知道,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接受宋先生来住的要求,要藉宋先生的研究,找出答案来。”

    宋自然登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就连声道:“当然,当然,我一定竭尽所能。”

    这时,那女郎在他的身前带路,和宋自然相隔很近,宋自然这样一说,女郎翩然转
身,带起了一股淡淡的香风,令他陶醉。女郎在致谢:“那就有仗宋先生了。”

    宋自然心中的疑问更多,他已进入半迷醉的精神状态之中,所以,是怎么跟著那女
郎进入了房间,女郎又如何离去的,竟都模模糊糊,难以有清晰的回忆。

    当他陡然想起,自己竟没有问那女郎的姓名时,他用力在自己的头上,敲了一下。
那时,他已躺在一张桉木的大床上。

    以桉木作床,能使人安然酣睡  汉字造字,颇有内涵,木字边一个“安”字组成
“桉”,就已说明桉木有安神的作用。

    (当宋自然向我作以上简短解释的同时,特地加重了语气,唯恐我不相信。)

    (虽然他的解释前所未闻,但是我倒也可以接受。因为我知道,桉木,就是尤加利
树   EUCALYPTUS GLOBULUS。这种原产澳洲南部的树木,是属桃金娘科的常绿乔木,
极其高大,树皮和叶,都有药用价值,退热宁神,也许真可以使人安然酣睡。)

    宋自然虽然很想立刻知道那女郎的芳名,但看了看时间,已过午夜,不便再去骚扰
人家。

    那一晚,他确然睡得很甜甜,第二天醒来,只觉房间之中,光线幽暗,阳光从窗前
的木帘透进来,在地板和墙上、家具上,到处留下了神奇的图案。

    宋自然一跃而起,伸手在自己的脑门上拍了一下,心想出得房去,第一件事,就是
请教那女郎的芳名。

    想起能和这样的美女朝夕相处,宋自然情怀荡漾,心旷神怡之至。

    他留意到房间的一边,是一个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口井,井旁有著木盆等浣洗的用
具。宋自然已可以肯定这幢举世无匹的木结构屋子之中,决计不会有现代化的设备,非
但没有电,也不会有自来水,他要用水,就得用那院子中的井水。

    他出了房间,绕到了那院子中,来到了井旁,看到一切用具,都是上好木料所制,
就是井旁的轴辘架,也是上好的乌木,水桶则是槭木所制。

    他打了水,注入木盆中,井水清冽,洗了一把脸之后,精神倍增。他希望那女郎会
出现和他相会,可是整幢屋子静得出奇,像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打量著那院子,发现并无树木  这是很奇怪的现象,造这屋子的人,对木料的
研究之深,只怕古今中外,再没有更深刻的了。而且,在任何一处地方,都可以看出建
屋人对木料的珍爱。

    可是,这个建屋人却显然只喜欢木料,只对木料著迷,而不喜欢树  屋前屋后,
以及在院子中,都看不见一株树,非但没有大树,连花枝灌木也见不到。

    宋自然想到了这一点,惊讶之余,想把这种怪现象打一个譬喻,可是却想不出来。

    (我在听他叙述经过时,倒想到了一个譬喻  他在那屋子中,后来有不少怪异之
至的经历,他详细向我说,我再转述出来,自然要循序渐进,而且,也化繁为简,他在
向我提到木料时,所说的比我覆述出来的详细百倍,单是说那个专打井水用的槭木水桶
,就说了一千多字,要说照他说的全部覆述,看的人会发疯。)

    (我的譬喻是:“这个建屋人不喜欢树,他是喜欢树的尸体。”)

    (我的话说得很直接,宋自然听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道:“这种说法……未免太
可怕了。”)

    (我道:“所有的木料,全是树的尸体,必须先杀死树,才能取得木料,就像必须
先杀死牛,才能取得牛肉一样,虽然可怕些,但却是事实。”)

    (宋自然苦笑:“卫斯理,你用词真怪,“杀死树木”这种说法……”)

    (我不等他讲完,就道:“树木是有生命的,你不会否定这一点吧?”)

    (宋自然眉心打著结,不出声,我又发挥我的意见:巨大的树木,可作栋梁之材,
那是从人的立场来看,觉得这树有了用处,如果用树的立场来看,反对人类没有义务,
它的价值观也必然是生长在深山中,远比叫人砍下来变成栋梁好。)

    (宋自然摊了摊手:“好了,先别在这个问题上争辩,我同意你的譬喻就是。”)

    宋自然在那院子里呆立了一会,口中吟著杜甫的诗句:“绝代有佳人……”倍步走
进了一条走廊,建筑公司允许他休息一天才开始工作,他有一天空闲,他在盘算,见了
俏佳人之后,如何要求她作竟日之伴。

    在走廊中走著,他只觉得屋中静极,他自然知道那是严密的木结构,起著良好的隔
音作用。

    走廊的两旁,都有关著的房门,宋自然不禁又是踌躇,他在人家屋子里作客,其实
不能太骚扰人家,不便一间间房门去叫门,看看那女郎是住在哪一间。

    他只能故意弄出点声音来,有时敲敲木壁,有时又大声咳嗽,希望能把俏佳人引出
来。

    可是,他一路行来,静悄悄的,却一个人也没有遇上。

    不一会,他又走进了一个厅堂,两张八仙桌,表示那是饭厅。

    桌上有一只纱罩,宋自然走近去,揭开纱罩一看,不禁发出了一下欢呼声。

    纱罩下,是六碟佐粥的小菜,云腿虾米、腐乳腌笋、酱肉鹹蛋,还有一锅兀自在冒
著热气的香梗白粥。

    宋自然老实不客气,在天然树根雕成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拿起沉甸甸的柅木筷子,
端起黄杨木剜成的碗,舒畅地连尽了三大碗。

    他在吃粥时,除了他自己发出的声音之外,并没有听到别的声音。等到他心满意足
,抚著发胀的肚子时,才听到了有木鱼声,隐隐传了过来。

    那敲木鱼的声音,听来很是清脆,宋自然是大行家,一听,就听出那木鱼是铁榔木
所制,发出的声响,特别嘹亮悦耳。

    宋自然立刻想起,那女郎说她有一个母亲,敲木鱼的一定就是她了。

    不知道那女郎是不是陪在她母亲的身边低声诵经,若是烟篆袅袅,佳人静心礼佛,
这又是什么样的画面?

    宋自然一面心猿意马,胡思乱想,一面循声寻去。木鱼声越近越是清脆。不一会,
他就来到了一间小小的佛堂之外。

    那佛堂的格式,相当异特,宋自然这时所站的一面,没有任何遮隔,完全开扬,所
以宋自然一眼就可以把佛堂中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佛堂中的陈设,倒是常规化的。正中是一座观音坐莲像,从那色泽来看,一望而知
,是整块上佳的杶桩木雕成的。

    杶桩木有一股天然的清香,可以历数百年而不减,这尊观音像雕得精美绝伦,佛像
的那种详和,配上木香,就是天衣无缝的搭配。

    像前是香案,香案上的陈设也如常,在香案之前,跪坐著一个老妇人  宋自然只
能看到她的背影,只觉得她乾瘦无比,头发已经全白,却挽了一个很是整齐的髻。

    老妇人手中拿著木鱼棒,正在有节奏地敲著面前的一只大木鱼。

    那大木鱼并未髹漆,是木头的原色,宋自然看出那是铁榔木斯制,所以声响,才会
如此清越。

    在佛堂的两侧,是自屋顶一直垂到地上的白布幔,看起来还不止一重  最奇特的
也就在这一点。一般来说,这样的白布幔,只有在灵堂上才会用得到,可是这里分明是
一座佛堂。

    也就由于这一点,使得这佛堂,看起来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诡异。

    而且,两测的白幔,看来重重叠叠,有好多重,而且洗得洁白,显见那不是随便的
布置,而是大有深意的。

    宋自然当时所想到的是:这些幔幛,是要来遮蔽什么的呢?在布幔之后,是什么呢


    他来的时候,脚步很轻,站定之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老妇人仍是急一下、
慢一下地在敲著木鱼。宋自然站了一会,觉得不应该打扰人家礼佛,就准备离去。他才
后退了一步,还未曾转身,就看到老妇人停了手,把木鱼槌挂到了架子上,缓缓站起身
来。

    宋自然一见这等情形,不便离开,他等到老妇人转过身来,就很有礼貌地叫:“早
。”

    老妇人站了起来之后,更见乾瘦矮小,满面皱纹。不过看得出她精神很好,她目光
炯炯,打量了宋自然一下,开口问:“宋先生?”

    宋自然忙自报姓名,再问:“老太太怎么称呼?”

    老妇人的回答是:“先夫姓黄  嗯,芳子说你简直是专家。”

    宋自然心中大乐,俏女郎的芳名是黄芳子,那正是他极想知道的。

    怪的是,老妇人居然接受了他的谦虚,点了点头,喃喃说了一句:“能略知一二,
也不容易了。”

    接著,黄老太就道:“宋先生若是对这屋子有兴趣,只管四处察看,就当是自己的
家一样。”

    宋自然心情兴奋,搓著手:“黄小姐呢?我想向她要些这屋子的资料。”

    黄老太笑了起来:“她到学校去了  你问她,她也根本不知道这屋子的来龙去脉
。”

    宋自然听说黄芳子不在,很是失望,他随即道:“老太太你知道,也是一样。”

    谁知道黄老太把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  只怕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这屋子的来
历。”

    宋自然呆了一呆,这话,若不是出自一个老人家之口,他一定直斥其非,或是哈哈
纵笑了。

    他定了定神,摇著头:“不会吧,这屋子简直是木建筑的瑰宝,就算屋主人已失散
,当地文史馆、博物馆、地方志,也必然有详尽的记载,这屋子属于整个民族的文化,
而且是顶端的文化。”

    宋自然说得有些激动,甚至挥舞双手,以加强语气。

    宋自然有这样的反应,合理之至,这幢房子既然如此珍罕,那自然是受国家文物部
门保护的文物,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它的资料?

    若是世上没有人知道这屋子的来历,黄老太和黄芳子,又是凭什么资格成为这屋子
主人的?这屋子,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价值连城,至少以亿美元计,怎会随便落
人私人的手中?

    宋自然以充满怀疑的神情望定了黄老太,他再也想不到,黄老太在这样的情形下,
会向他问出了一句全然风马牛不相干的话来。

    宋自然在向我说起一切经过的时候,把一切细节都说得很是详细,说到这里,他停
了下来,望著我:“你可知道黄老太忽然问了一句什么不相干的话?”

    宋自然的性格有些“黏”,不是很爽快的那种人。对付他这样的人,必须快刀斩乱
麻,以免浪费时间,所以我连半秒钟也不思索,就道:“不知道,猜不著,也不想猜,
你说吧。”

    我的态度再明白也没有了,可是宋自然还是不立刻痛快地说,而是现出了不相信的
神情来,摇了摇头  表示他直到那时,仍然不相信黄老太会突然讲出那样不相干的一
句话来。

    我在这个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曾说过“宋自然偶然地认识了黄芳子”,其实,也不
是那么“偶然”,事情根本有可能,是经过了处心积虑安排的,而且,还安排得巧妙无
比。

    事情发展下去,有很多出人意表的事,可以证明这一点。

    当时,宋自然摇了摇头之后,又隔了一会,才道:“黄老太忽然问我,是不是认识
一个叫卫斯理的人。”

    我陡然一呆,失声道:“什么?”

    宋自然重复了一遍,我也不禁大是惊讶,想不出何以那个敲木鱼的,住在价值连城
的旧木头房子中的一个老太太,忽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三)一个无形的陷阱

    事实上,我再也想不到,事情会和我有关  我对旧木头没有兴趣,也从来没有到
过那个城市,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虽然世上有些本来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发展下去,却变成大有关连的,但当宋自然
开始对我说起这件事时,我绝未料到事情和我有关。

    我用极疑惑的眼光望向宋自然:“怎么一回事,你说得详细些。”

    宋自然吸了一口气  他在陡然听得黄老太这样问他时,也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
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黄老太却显得很急切:“是不是认识这个人?他明卫斯理。”

    宋自然看出黄老太的神情大是焦切,他用力点头:“认识,认识,他叫卫斯理。”

    黄老太的反应,奇特之至,她一面搓著手,一面在佛堂之中,急速地打著转,那情
景和刚才她敲木鱼的情形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她一面团团乱转,一面又问:“你和这个卫斯理很熟?”

    宋自然没有立即回答。一来,由于黄老太的神情行动都很怪异,出人意表,使他感
到惊骇;二来,我说过,他的性格不是很爽快,他和我是不是很熟,这个问题,他感到
不好回答,因为说熟不熟,说生不生,介乎中间。

    他没有立刻回答,黄老太却又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来:“这个卫斯理是不是真的神
通广大?听说他的架子大得很,他一向不和官府来往,不为官方做事,他真有那么多的
怪异经历?”

    宋自然给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不知所措,也根本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等黄老太住了口,他才道:“我是认识他,可是不能算是太熟,我有一个外甥,倒
常和他往来。”

    黄老太直视著宋自然,又说出了一番话来。

    宋自然在向我叙述老太太的这番话之前,有一个说明。他道:“接下来黄老太说的
话,我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可以一字不易地转述。但是天地良心,我不知道她这番话是
什么意思。”

    这时,我也觉得事情很是古怪,我道:“那就请你一字不易地转述。”

    黄老太当时,瞪著宋自然:“你和他不是很熟?情报资料说通过你可以和他联络,
交任务给他,看来不是真的了,哼,怎么搞的?”

    黄老太不但语有恨意,而且在说的时候,还连连顿足,像是做了什么错事。

    宋自然完全摸不著头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但是直
到他把这些经过告诉我的时候,他仍然不明白。

    他用极疑惑的神情望著我,等著我的解释,我也用充满了怀疑的眼神望向他  我
怀疑他对我所说的一切,是不是真话。

    一个古老城市中的一个老太太,在敲木鱼之际,知道有我这个人,那并不令人惊奇
,因为我一直在自己有了怪异的经历之后,将之整理记述出来。这些年来,那些记述,
流传甚广,老太太曾接触过,也平当得很。

    可是,老太太竟然十分急切想和我联络,这就有点古怪了。

    或许老人家有什么疑难之事,要向我求助,那倒也很平常  宋自然的姐姐,温门
宋氏,就曾要我为一家少年芭蕾舞学校去剪彩,世上怪事怪人多。

    可是,听黄老太对宋自然所说的话之中,竟用到了“情报资料”这样的字眼,这就
有点匪夷所思了。

    宋自然看出了我的心意,他举起手来:“我说的一切,若有一字虚言,叫我不得好
死。”

    我挥了一下手,咕哝了一句:“何致于要罚这样的毒誓,你怎么了?”

    宋自然一脸的茫然和无奈,口唇动了几下,可是却欲语又止。

    当时,我由于要接上思路,没有注意他  后来才知道事情对宋自然来说,确然重
要之极,因为他对黄芳子一见钟情,已经不能自拔,事情如果处理得不好,会影响他的
一生。

    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

    当时,我接下去想,觉得宋自然应聘到那城市去工作,让他住进那屋子,让他和黄
芳子见面,和黄老太见面,竟是事先经过悉心安排的。

    通常,这样悉心的安排,都被称之为“阴谋”。

    凡阴谋皆有目的,这个阴谋的目的,也很明显,就是由于情报资料说宋自然和我很
熟,可以通过宋自然而和我联络。

    而且,急切要和我联络的,很可能是“官府”,因为黄老太的问题之中,提及了“
官府”、“官方”和“任务”。

    由于我记述自己的经历,所以我的一切,也等于透明,并不需要“情报资料”去调
查。确然,我讨厌官府,尤其憎厌集腐败、落后、愚昧、残暴于一身的官府。

    当我意识到事情竟然可能从我身上起,而又和官府有关时,我很是敏感,伸出手来
,掌心向著宋自然  这样的手势,谁都明白是阻止的意思。

    我的用意很明显,我是在向宋自然表明:如果有可能的话,就请到此为止,我不想
再有进一步的发展,因为发展下去,极有可能发生我极不愿参与的事。

    人要做到自己想做的事,难;但要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却容易。

    宋自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而且,他也在黄老太的话中,分析到了事情可能和官府有
关。他双手抱住了头,好一会不说话。

    我虽然很同情他,可是又硬起了心肠,一声不出。

    过了一会,宋自然才道:“是不是可以允许我把在那屋子中的经历讲完?”

    我问:“你在那屋子中耽了多久?”

    宋自然道:“三天……和两个半小时”。

    我闷哼一声:“然后,就执行你的联络任务了?”

    宋自然脸涨得通红,分辩道:“不是,是因为事情真的有不可思议之处,所以才来
  ”

    他说到这里,陡然住口,神情悻然:“好,算我没来找过你,告辞了。”

    我扬著头,并不挽留。我知道这样做很伤宋自然的自尊心,也有可能错过了一件不
可思议的奇事。可是我实在不能冒险  再继续下去,就可能和那样的官府发生牵连。
我宁愿和食人族的野人打交道,也不愿和那种力量有任何牵连。

    宋自然见我在他站起身来之后,竟然丝毫也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也不禁大是愕然,
呆立了片刻。

    在那大半分钟内,我根本不去看他,他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才大声道:“是
我叙事的本领差,引不起你的兴趣?”

    我叹了一声:“你不明白,小宋,再美好的食物,如果其中有死蟑螂,你也不会去
碰它  你的故事很具吸引力,也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可是沾上了那种官府,请恕我不
想沾手。”

    宋自然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又挣扎著说了一句:“如果事情……和我的终生幸
福有关呢?”

    我一时之间,没有会过意来,心中另在想:胡扯什么!事情怎会和终生幸福有关?
而就在此际,突然听到白素的声音,自楼上传下来:“那当然另作别论。”

    一句话功夫,白素已自楼上走了下来。宋自然一见白素,立时大喜,踏前几步,竟
然不知说什么才好,自他的口中,发出了一阵毫无意义的声音。

    我听到白素接了岔,心中倒也是一宽  事情发展下去,即使有我极不愿做的事发
生,也不关我事,可以任由白素去处理,谁叫她说“另作别论”的。

    她下了楼,对宋自然道:“我在楼上,听得不完全,怎么一回事?听来,你像是发
现了一座神木宫,倒有点像传奇神怪小说之中,什么巨木灵君的宫殿,在这宫殿之中,
住著东方甲乙木,青帝的女儿?一个动人之极的公主,是你终生幸福之所系?”

    白素一口气说下来,兴高采烈。她很少有这种情形,想来是为了宋自然一见钟情而
高兴。

    我这时,自也恍然大悟  一定是他答应了黄芳子母女,可以请得动我,若是无功
而退,那就失信于佳人,就影响到他的“终生幸福”了  这种想法,很是夸张,看来
温宝裕的夸张,来自他母亲的那一系。

    我立时“哈哈”大笑:“好极!好极!有卫夫人出场,比卫斯理更好。”

    这是实在话,白素的处事能力,另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白素也自然明白我的心
意,她向宋自然道:“你只说到第二天早上,且把那第三天零两个半小时的一切,都说
来听听。”

    宋自然面有喜色,向我望来。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在问我让不让他说,但是我
却故意曲解其意,大声道:“若是不想我听,我可以避开去。”

    宋自然忙道:“哪里,哪里,卫先生,刚才我态度不好,对不起!”

    我笑著挥了挥手,白素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宋自然继续说他的遭遇

    当时,黄老太的言行,今宋自然奇讶不已,他不是笨人,所以他问:“黄老太,你
想找卫斯理?

    这一问,在当时的情形下,应该是合情合理之极的。可是黄老太在听了之后,却陡
然震动了一下。

    接著,她用手掩了掩自己的口,像是刚才说漏了嘴,说了不应该说的话,然后,她
支支吾吾:“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唉……再说吧……上头说……不……不……我
不再说什么了。

    她一面说著,一面在急急向前走,像是怕宋自然追问下去,所以急于想避开他。

    宋自然更是莫名其妙,黄老太一直走开了十来步,这才道:“你只管把这里当自己
的屋子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转过廊角,不见了。

    宋自然纳闷之极:心想也许人年纪老了,就会有奇怪的行为,这一天不必到公司,
余下来的时间,他就到处观察这屋子,看到的每一样东西,发现的每一处结构,都令他
兴奋莫名,深信这屋子举世无双,价值无可比拟,他也更不能想像何以这样的屋子,会
没有记录留下来。

    那一整天,他都没有法子向任何人提出这个问题来,因为他在屋中转来转去,没有
再见到黄老太。

    屋子虽然大,宋自然到处走,照说也应该遇得见,由此可知,黄老太是故意在躲著
他。

    而屋子之中,也别无他人  只有黄家母女两人,再加上他。

    黄老太人虽然不见,但是到了吃饭的时候,那饭厅的桌上,都有可口的饭菜。在晚
饭之后,宋自然已经从极度的兴奋之中,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在这时候,他再回想起和黄老太的对话,以及黄老太的神态,都使他产生了极大的
疑惑,使他感到,在这座举世无双的木结构建筑物之中,充满了神秘和诡异。

    他也隐隐感到,自己来到这里,并不是偶然的,他感到有一张无形的网,已将他罩
住,或是他已跌进了一个看不见的陷阱之中。

    当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他初来到那屋子时的喜悦,自然不免打折扣。

    宋自然把他自己的心情,很坦率地告诉我,他道:“如果有什么人,作了巧妙之极
的安排,要我上钩,用那屋子作饵,本来是足够的了。但是当我发觉一切有可能是陷阱
时,我也可以毅然舍屋子而去,不落入网中。可是……可是……那屋子不单是那屋子,
那屋子之中,还有著……黄芳子。”

    宋自然这样毫不隐瞒地对我们道出心事,我和白素都很感动。

    我们自然都相信有一见钟情这回事,也知道,人和物之间的情意,绝不能和人与人
之间的情意相比较。

    那屋子不能使宋自然上钩,但是黄芳子却能使宋自然心甘情愿地去赴汤蹈火。

    白素低叹了一声:“事先必有精密的安排,但黄芳子未必是饵,而且,照看,针对
的目标,也不是你,而是通过你,来进行些什么。”

    她说到这里,向我望来  从黄老太的言行看来,最终目标是我,显而易见,所以
我闷哼一声,不表示意见,只是示意宋自然继续说下去。

    宋自然一天没见黄芳子,心中牵挂,又由于想到了可能有不可测的陷阱,他格外想
再见到黄芳子,所以,在晚饭之后,他来到门口,等黄芳子回来。

    这时,他对这个俏丽得令他一想起来,就心口抽搐的女郎,可说一无所知,连名字
也是从黄老太那里听来的,而且,也只知道“她到学校去了”,什么学校,在学校作什
么,他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会回这屋子来。

    他踱过了空地,夕阳西下,漫天红霞渐渐化为紫色,他倚在木栅前,当暮色四合之
际,他看到一辆脚踏车,转进了通向屋子的小路,车上的女郎,秀发飘扬,身形窈窕,
不是芳子是谁。

    宋自然平日绝非热情如火的人,在陌生的女性面前,更是拘谨得很。可是这时,不
知是一股什么样的激情,竟驱使他向前直奔了过去,迎著驶来的脚踏车,一下子伸手,
抓住了车把。

    在车上的芳子,也没有过度的惊讶,只是睁著她在暮色中看来,澄澈明亮的眼睛,
望定了宋自然。

    宋自然先是叫了一声:“芳子!”

    接著,他全然不知这该说什么才好,把住了车子的手,甚至在微微发抖。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很是特别,和一般初相识的男女青年不同,对话颇是别出心裁


    芳子微笑著,她的笑容如同柔和的春风,使宋自然的紧张得到松弛。

    她发出了一声低呼:“啊,我母亲把我的小名告诉你了。”

    宋自然一听之下,反应竟然是:“芳子是你的小名,请问大名是什么?”

    这种反应,当然属于“傻瓜”级,可是芳子居然很是正式地回答:“我叫黄蝉,对
了,就是螳螂捕蝉的‘蝉’。”

    宋自然略呆了一呆:“好别致的名字。”

    用“千里共婵娟”的“婵”来作一个女性的名字,那是相当普通的现象。可是用“
蝉曳残声”的“蝉”来作名字,那确然“很是别致”(其实是“古怪”的变词)。

    当宋自然详细说这一段经过时,我和白素都是听众,白素听了这名字,眉心略蹙,
向我望来。

    我扬了扬眉,刹那之间,我想到的是这个名字可能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成
语有关,既然姓黄,叫黄蝉,总比叫黄雀好听些。

    当时,我不知这白素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白素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

    一直到相当时日之后,我才知道白素当时,确然是想到了什么的,那使我对她佩服
不已。

    当下,宋自然总算恢复了镇定,自我介绍:“我叫宋自然。”

    芳子嫣然:“也是很别致的名字  进屋子去?”

    当她扬著眉,这样说的时候,宋自然如同遭到了电极,连忙松开手:“当然!当然
!”

    芳子一侧身,用一个极其优美的姿势下了车,动作之悦目,令宋自然不由自主,发
出了一下赞叹声。

    芳子推著车向前走,宋自然实在很想紧贴著她,可是又怕唐突了佳人,那一段距离
并不长,可是芳子却绕过了屋子,把脚踏车推到屋后一个相当远的角落处停放。放好了
脚踏车,她才解释:“这车,是屋子中唯一的现代物件,我怕它破坏了整个屋子的和谐
和完整,所以总要尽可能把它放远些。”

    这一番很是不寻常的话,自然又令得宋自然衷心地叹服,他在发出了一连串表示欣
赏的声音之后,才道:“你也是现代人,却和这屋子配合得那么好。”

    宋自然在赞美芳子,芳子自无不知之理,所以她俏脸也大有喜悦之情。但是喜容却
一闪即逝,代之以一种很是惘然无助的惆怅,看了令人心疼。

    宋自然不由自主,“啊”地一声,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因为从芳子的神情看来
,她像是心事重重,大有隐秘,说来话长。

    宋自然没有硬要人家说出心中隐秘之理,所以他欲语又止。

    而过了极短的时间,芳子就已经回复了正常。

    宋自然在向我和白素说到这一节时,用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道:“当时,我真以
为芳子是一个古代的美女,不知如何,来到了现代,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茫然。”

    我和白素都没有取笑他,因为在听他讲述到这里时,我和白素,也有同样的想法
 一个古代美女,由于时空交错,到了现代,这并不是太不可思议的事。

    而宋自然在不到一小时之后,再和黄芳子相遇,黄芳子换上了传统的服饰之后,认
为芳子可能是“古代美女”的感觉,也更强烈了。

    先是进了屋子之后,芳子直趋饭厅,在宋自然进食之后,显然已有人收拾过,换上
了新的饭菜,而且,一旁还有一个盥洗架,芳子来到架前洗了脸,漱了口,在饭桌前坐
了下来。

    宋自然明知不礼貌,可是还是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著她看。

    芳子在取起筷子之前,向宋自然一笑,宋自然觉出了自己的失态,涨红了脸。芳子
道:“饭后,如果你有话要说,请到客厅相会。”

    宋自然一叠声地答应,倒退著离开,回到他的房间之后,手按在胸口,心头好一阵
狂跳,无法平静下来。在房间中团团转了十几个圈,明知芳子没有那么快到客厅去,他
就离开了房间。

    这时,天色早已黑了,屋子中并非到处都有灯光,整个屋子,都在神秘的黑暗之中
,有一小段路,甚至要摸壁而行。

    但客厅中却有柔和的灯光透出来,宋自然还以为芳子已经到了,心头又一阵狂跳。

    及至进了客厅,阒无一人,宋自然才知道,那灯多半是黄老太准备的。想起这老妇
人,也够诡异的了,她在这屋子中,像是具有隐形的能力一样,可以全然不见人影,但
是却又无处不在,把一切都安排得停停当当。

    宋自然勉力镇定心神,把等一会芳子来了,想和她说的话,先想上一遍。可是他立
即发现自己的思绪乱成了一团,根本不知这想对芳子说些什么,那又令他更是焦急。

    就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情形下,他看到芳子走了进来。芳子换了服饰,是月白色的缎
袄。在恍恍惚惚之中,宋自然张大了口,直到芳子来到了近前,他才道出了一句话来:
“你不属于这个世上。”

    这句话听来无头无脑,可是芳子却一听就完全了解,她立时有了反应:“我当然是
这世上的……和你一样。”

    宋自然有点手足无措,芳子吸了一口气:“你和家母说了些什么?”

    黄芳子的话,把宋自然自杂乱的思绪之中拉了出来。

(四)借尸还魂论曲词

    可是,当他想回答芳子的这个问题时,他又不禁苦笑,他竟然无从回答起。

    因为,他和黄老太,究竟说了些什么呢?

    当然说了不少话,可是细想起来,却又什么也没有说过  一问起这屋子的资料来
历,黄老太的言行,就怪异得难以捉摸。

    当下,宋自然想了一想,他索性把一切经过,照实说了出来。芳子听得很是用心,
不时秀眉紧蹙,这种神态,表示她并没有和乃母见过面,并不知道宋自然和黄老太之间
交谈的经过。

    等到宋自然说完,芳子竟有不知如何开口才好的窘态。她忽然说了一句:无论如何
,和她的灵慧不相衬的掩饰话。她道:“人年纪大了,说话不免颠三倒四,你不必放在
心上。”

    那是极拙劣的掩饰,芳子自己也知道,所以说了之后,她就颊现红晕,半转过身去
,神态娇俏之至,令人悠然神往。

    宋自然纵使本来略有嗔怪之意,此际自然也抛到了爪哇国。反倒生出了一股强烈的
怜惜之意,忙道:“若是这屋子有什么秘密,不便明宣,我再也不问就是。”

    要他作出这样的承诺来,可知芳子的感受,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

    芳子用很理解的目光,望了宋自然一眼,轻轻叹了一声,她再一开口,话头一转,
说的居然是全然风马牛不相干的话题。

    她说道:“元曲艺术,可是由于当时没有录音,所以至今,只有词传了下来,曲调
竟完全失传,变成了有词无曲了。”

    宋自然呆了一呆,才接上了:“何止元曲,宋词也是唱的,可是如何唱,也失传了
。”

    芳子眼波澄澈:“元曲宋词的唱法失传了,算不算它们已死了呢?”

    宋自然又足足呆了好几秒钟,他雅爱文学,对元曲宋词,也颇有心得,不是第一次
和人讨论。可是这时,他听到芳子用“死了”这样的语句加在曲、词之上,他也不禁愕
然。

    要先有生命,才有死亡,若从艺术的角度来看,说元曲、宋词各有其璀璨光辉的生
命,自无不可。如果这样说,那么有词无调,纵使不是死亡,也是死了一半,可是死亡
又不能分成一半的。

    宋自然觉得很是迷惑,而且,他也知道,芳子忽然话题一转,和他讨论起看来全然
无干的事,一定大有深意,不会无缘无故。

    偏偏他又无法料得中佳人的深意。若是面对寻常人,他乾脆说“不明白”就算了。
但芳子在他心中的地位著实非同小可,他不想被芳子看不起,所以对芳子的问题,认真
考虑。可是问题不著边际之至,叫他根本不知从哪里考虑起才好。

    当宋自然说到这一部分时,白素向我望来,用眼色询问我的意见,我摇头,因为我
也无法知道芳子这样说,葫芦里不知卖的是什么药。

    白素也蹙著眉,显然她也没有头绪。

    宋自然苦笑:“问题好像深奥得很,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闷哼了一声:“最好的办法,是请她直截了当地说,这位姑娘好打哑谜,你日后
和她交往,会不胜其烦。”

    宋自然叹了一声,他当时,在呆了十来秒之后,是这样回答的:“你这种说法,可
新鲜得很,嗯……不能说是“死了”,倒可以说是……失去了一半。”

    芳子眸子闪动:“失去的是哪一半呢?用人的生命来说,失去的是身体呢?还是灵
魂?”

    宋自然再是一怔,这位俏女郎的话,越来越出人意表了  身体和灵魂,那是人才
拥有的,可是他们现在在讨论的,却是元曲和宋词。

    宋自然只好道:“更新鲜了,嗯,可以说失去的是身体,也可以说失去的是灵魂
 ”

    他说到这里,忽然思路也如野马奔驰,不受控制起来,他道:“死去的应该是身体
,流传下来的是灵魂。”

    想不到他胡言乱语地这样一说,竟令得芳子眼波流转,大是兴奋:“说得好,那正
和我的想法一样。”

    宋自然受了称赞,倒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了,芳子又道:“我是学音乐的,我常想:
调子失传了,不要紧,调子本来就是人作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前人所作的调子失传
了,为什么不可以补作?”

    宋自然手舞足蹈:“是啊,反正韵全在,要作新调,也不是难事,那样,宋词元曲
都可以复活。”

    芳子神情沉思:“正因为曲、词的灵魂还在,所以,才能借尸还魂。”

    宋自然暗中吞了一口口水,用“借尸还魂”现象来作譬喻,虽然凄厉,但也恰当之
极。

    宋自然心中一动,忙道:“你必然有杰作,请展示一二,洗耳恭听。”

    芳子也不推辞,站起身来,翩然离去,宋自然正在不知所以间,已听得“叮咚”的
琴声传了出来,芳子自屏风后转出,手中抱著一具瑶琴。

    那琴看来甚是小巧,但形式奇古。宋自然一见,连忙把一张几搬动了一下,放在椅
子之前,芳子坐了下来,拨动琴弦,琴音清越,可是忽然之间,音调一变,竟是柔腻无
比,令人心神俱醉。

    接著,她就曼声唱:“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
停停当当人人。”

    琴音配著歌声,再加上曲调腻人,一曲唱罢,最后“人人”两字,甜甜地在耳边袅
袅不绝,宋自然整个人,如饮醇醪,醉倒在椅子上,半晌作不得声,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过了好一会,他才舒了一口气,出自肺腑地道:“乔梦符若有幸能听到他的小令,被
如此演绎,必然鼓舞万分,兴奋莫名。”

    芳子所唱的这一首越调天净沙,正是乔吉的名作,通首全用叠字,风光艳腻之至,
经芳子曼声一唱,朱唇轻启之际,几疑不是人世。

    芳子受了赞赏,笑吟吟道:“请听贯酸斋的清江引。”

    曲调一变,变得明快闲适,恰如清风明月之下,有闲云数月,冉冉飞来,迎风展襟
,令人心胸大开,最后一句“醉袍袖舞嫌天地窄”,琴音未止,芳子已翩然起舞,举手
投足,狂而不轻,体态之优雅,难以想像,总想不到人的肢体,可以有这样动人的姿态
。等到芳子一个盘旋,转到了宋自然的面前,戛然凝止,亭亭玉立时,宋自然情不自禁
,双臂伸出去,想去轻抚她的腰肢。

    可是芳子却又立即飘然退了开去,一面道:“见笑了,今日困倦,怕会失仪,明日
再叙。”

    她说著,转过了屏风,一闪不见。

    那时,宋自然当然想去把她追回来,可是一切气氛,包括宋自然的心情,全都在芳
子的控制之下,虽然宋自然千万个愿望,都是想亲近玉人,但芳子说“明日再叙”,他
却也不敢有违。

    他就这样怔怔地站著,耳际彷彿还有琴音歌声,眼前彷彿还有舞姿倩影,鼻端彷彿
仍有缕缕幽香,除却“痴了”两字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字眼,可以形容他那时的情形。

    宋自然在讲到这一段的经历之时,神情仍然陶醉之至,那种悠然神往之情,真是难
以形容。

    我心中在想:宋自然在这次和芳子的会面交谈,所得比他和黄老太的对话更少
对那房子的资料,一无所获,而且芳子根本控制了他的情绪,他变成了一个由人摆弄的
傻瓜。

    一想到这里,我至少得出了一个结论:黄芳子的诸般造作,是要引得宋自然在一个
无形的陷阱之中,越陷越深,直到完全由她摆布为止田

    而且,黄芳子这个美女,必然是引人入彀的专家,三两下手势,宋自然便已经一头
栽进去了!

    虽然宋自然形容出来的画面如此艳丽高雅,可是我却感到了它的丑恶的一面!

    白素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当我面色一沉,想说话时,白素阻止了我  她不
想我太快地破坏宋自然甜蜜的回味。

    宋自然忽然长叹一声:“第二天,我醒来,没见到芳子,我又要到公司去,回来时
已是傍晚。”

    宋自然一回来,先奔到屋后,一看到脚踏车并不在墙边,他的心就向下一沉,回房
洗了一个脸,来到饭厅,菜肴精致,可是他无心进食  事实上,一整天他在公司,也
魂不守舍,他想等芳子回来,和她一起进食。

    可是等了好一会,却只见黄老太像魅影一样闪了进来,对宋自然道:“你在等芳子
?别等了,她有事到外埠,要明天午夜,才能回来。”

    宋自然一听,简直如同当头著了一棒,一时之间,呆住了则声不得,虽然匆匆扒饭
,可是食而不知其味,黄老太话一说完,飘然退开去,根本不等宋自然发问。

    宋自然在这一晚,自然是辗转反侧,睡不安枕的了。

    宋自然说著,我在心中计算,他曾说,他在那屋子中,耽了三天两小时半。

    他到的时候是午夜,第二次见芳子是在第一天,芳子要离开两天,也就是说,芳子
在第三天午夜回来之后,约两小时,宋自然也离开了。

    那也就是说,重要的变化,发生在芳子回来之后的两小时之内。

    我提醒宋自然:“别说其他,单说芳子回来之后的事好了,我相信那才是关键性的
!”

    宋自然点头表示同意,但还是说了不少他在等芳子出现时,如何度日如年的心境。

    芳子确然是午夜时分回来的。

    在芳子离开的两天中,宋自然虽然心乱如麻,可是也想了不少事,约莫理出了一些
头绪了,至少,他可以肯定,他能进入这屋子,绝非偶然。

    那天,他只见了黄老太一面,那使他更进一步感到,这对母女之间,情形很有点古
怪,几乎和那座屋子一样的神秘。

    黄老太作为一个母亲,对她女儿芳子的关心,实在太不相衬了。

    像这晚上,芳子离家几天,就算是午夜时分才回来,作母亲的,也应该等一等才是
。可是在接近午夜时分,在大门口,等芳子归来的,只有宋自然一人。

    宋自然从公司回来之后,试图与黄老太接触,可是她不在佛堂。在进食了照例精致
的饭菜之后,宋自然也犯了劲:全想屋子再大,也非得将她找出来不可。不然,黄老太
简直像幽灵一样,神出鬼没,神秘的气氛越来越甚,住著也不舒服。

    他当真一间一间房间去找,遇有推不开的房门,他就把耳朵贴在门上去听。

    他对那屋子可以说已相当熟悉了,他知道有好几间房间一直是锁著的,他准备在适
当的时候提出来,请主人打开这些房间。

    他也知道,在这些锁著的房间之中,包括了黄芳子的闺房在内。他既然对黄芳子心
仪万分,当然也对她的闺房充满了幻想,想像能有一日,和玉人在闺房之中,耳鬓厮磨
,享受那心醉的温柔。

    在所有可以推得开的门后,都没发现有人,但是在一扇推不开的门上,他却有了发
现。

    他先是推不开门,接著,他依稀听得门内有人声传出,所以,他就把耳朵贴了上去
  这样的行动、情状虽然难看,但是很能达到窃听之效果。

    他听到了黄老太在讲话,大多数话都听不清楚,只有一两句,由于黄老太是提高声
音来说的,所以可以听得出她在说些什么。

    由于宋自然可以肯定,黄老太必然是独处,不会有人和她在一起。所以,在一听到
语声,又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的情形下,宋自然以为她是在自言自语。

    可是,在听清楚了一两句话之后,自言自语这个假设,显然难以成立了。

    他听到的话,其实只有一句半。

    一句是:“既然如此,我没有意见,服从决定。”

    那半句是:“她的意思是,整件事都不应该  ”

    “都不应该”怎么样,当时由于宋自然实在感到太意外了,所以一个分神,就没有
听清楚。

    再接下来,全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宋自然身在门外,就再也听不清楚了。

    宋自然在听到了那一句半话之后,感到惊诧,感到意外,是情理之中的事。

    因为那一句半话的口气,全然不像是一个家居的老妇人的口吻,黄老太在佛堂敲木
鱼,又会烹调可口的菜肴,完全是传统的家庭主妇,那一句半话,究竟确切的内容是什
么,他一无所知,但是口吻不应是家庭妇女所有,却可以肯定。

    而且,那一句半话,也可以肯定不是独语,而是对话,那么,她是和什么人在对话
呢?

    屋子中若是忽然多了一个人,那也够神秘的了。如果并没有其他人,这屋子中又绝
无可能有电话,那么黄老太就是利用无线电话在和人通话了!

    这更是匪夷所思了,虽然在一些进步的城市之中,无线电话的应用已十分普遍,但
以黄老太的身分,在这个小城市中,使用罕有的无线电话,这岂不是太难以想像了么?
一时之间,宋自然只觉得脑中“嗡嗡”乱响,他扬起手来,想去叩门,但接著一想,自
己这样偷听,终究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所以他急急后退了几步,才大声叫道:“黄老
太,你在哪里?”

    他一面叫,一面向前走,到了那门前,一直向前走的时候,他不住敲著所有经过的
门。

    他还未曾敲到那扇门,门就打了开来。

    只见黄老太寒著一张脸,宋自然趁机向里面看了一眼,那是一间小房间,陈设简单
,一目了然,并没有别的人在内。

    黄老太冷冷地问:“什么事?”

    宋自然那时,尴尬忸怩之情,倒不是伪装出来的,他问:“芳子……今晚回来?”

    黄老太甚至懒得回答,只是“嗯”了一声,身子一缩,便又把门关上了。

    宋自然道:“当时我在门外又站了一会,那感觉,就像是自己处身在一座魔宫之中
一样。”

    我听了“哈哈”一笑:“那么,那美女当然也变成了魔宫的魔女,不再是天上的仙
女了。”

    宋自然听了我的调侃,垂头不语,白素瞪了我一眼,怪我不应该开这种玩笑。

    我为自己辩护:“这两母女,神神秘秘,必有不可告人之秘密,而且,她们的身分
,也值得怀疑。”

    白素忽然问:“你估计她们是什么身分?”

    对这个问题,宋自然也有兴趣之极,他立刻抬起了头来望向我。

    我略想了一想:“我还没有确切的概念,但是那屋子既然珍罕无比,是国宝级的古
文物,她们居然可以住在里面,那身分当然不是普通老百姓了,在那个一切都属于‘国
家’的环境之中,她们的身分,其实也可想而知。”

    我是根据宋自然的叙述在分析这神秘两母女的身分,我一面说著,一面在白素的眼
神之中,得到她认可我意见的讯息。

    可是我却没有料到,宋自然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他在听了我的话之后,面色发白
,甚至身子有点发颤。我说完了之后,注视著他。好一会,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
著,又叹了一声。

    他的这种神情,显示事情后来又有意料不到的发展。我问了一句:“怎么样,我的
分析可以成立?”

    宋自然再叹了一声,欲语又止,然后道:“还是由我顺序说下去好。”

    我和白素看得出,事情还有很大的跷蹊在,不让他顺序说,会打乱他的思绪。

    这两母女大是古怪是可以肯定的了,现在要进一步弄清楚的是她们的古怪到了什么
程度。

    宋自然也想到了这点,所以,当接近午夜时分,他在门口等芳子回来时,已想好了
很多问题要问芳子。甚至自己告诉自己,责问的口气不妨严厉一点,因为太多的迹象,
表示她们是早有安排的。

    可是,等到看到芳子以那个美妙的姿态下了车,迎著他走过来时,他整颗心都溶化
了,觉得这样的美女,就算是命令自己掘一个陷阱,再命令自己跳下去,也应该理所当
然,听她的命令。

    他也迎了上去,芳子的双眼之中,恍惚有著歉意,竟是她先提起:“你都知道了?


    宋自然摇头:“不,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事情古怪之至,四周围都是谜团。”

    在听到了那一句半话之后,宋自然的确已完全跌进了谜团之中,他当然希望芳子能
解开这些谜团,所以他又补充了一句:“在谜团之中撞来撞去,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所以  ”

    芳子在这时,却轻快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轻盈诱人,她道:“岂止不愉快,简直
难过之极。来,进去,我有话对你说。”

    放好了脚踏车,像宋自然初来的时候一样,进了客厅,芳子先告辞一会,才换了衣
服,带著一股幽香,飘然来到了宋自然面前。

    我听到这里,心中算了一下,那时,已过了午夜。宋自然在那屋中逗留的时间是三
天两小时半,那等于是他和芳子那次谈话完毕,他就立刻离开了。

    我吸了一口气,并没有打岔。

    宋自然在柔和的灯光下,看著王人冉然而来,甚想张开双臂,把她拥在怀中。

    芳子来到了离宋自然相当近处,那是一个对一双陌生男女来说太近了些,但是对一
双有情意的男女来说又太远了一些的微妙距离。

    宋自然心跳加剧,芳子先开口:“你一定有许多话要问我。”

    宋自然的喉间,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他确然有许多话要问,可是不知从何问起
才好。

    芳子接下来的话,又说中了他的心事:“你不知从何问起才好?我也有许多话要告
诉你,可是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宋自然望著芳子的俏脸,心中一片惘然,脑中浑浑噩噩,实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芳子半侧过身去,略垂下头:“有一件事,是一定要向你说明白的。”

    她的侧面本来就极好看,再加上她略垂首,长发泻向一边,露出白玉也似的一截颈
子,更散发著无可抗拒的异性诱惑。

    宋自然“唔”了一声:“说不说都……不打紧。”

    芳子转回身来,伸手在宋自然的肩头上,轻轻推了一下,宋自然如同遭了电殛一样
,身子不由自主,跳动了一下,芳子咬了咬下唇,道:“你到这屋子来,是经过精心安
排的。”

    宋自然勉力定了定神,芳子的话,并不令他特别意外,他早已隐约感到过这一点。
这时,芳子亲口证实了,反使他镇定了下来,他吸了一口气:“为什么?”

    芳子没有立时回答,而是走开了几步,坐了下来。

(五)超级的怪异

    芳子的人,像是充满了巨大的吸力,宋自然跟著走过去,也坐了下来。

    他等到了答案:“因为企图通过你,请动一个人,来和我们会面。”

    宋自然并不笨,他和黄老太的交谈,使他已有了一些设想,所以他这时冲口而出:
“卫斯理。”

    芳子吸了一口气:“是。”

    宋自然的心情,复杂之至,他被利用了,这当然有伤他的自尊,可是,若不是有人
利用他,他又没有机缘认识黄芳子,而认识了黄芳子,又是他认为一生之中最大的幸事
,所以心情矛盾之极。

    他呆了一会:“为什么你不直接去找他?”

    芳子的回答再简单也没有:“我们请不动他,他不会来。”

    宋自然用力摇了一下头:“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若是你请不动他,我也一样请不
动。”

    芳子道:“你可以向他动之以情,一定要请他来一次,他或许肯来。”

    宋自然道:“请给我一个理由。”

    芳子道:“在这屋子中,有一些神秘莫测的事,相信他能研究出一个结果来。”

    宋自然道:“他见过、经历过的神秘事太多了  在这屋子中有什么神秘?”。

    芳子道:“那只能等卫斯理来了再说。”

    宋自然双手一摊:“他不会来,我甚至不会去对他说。”

    芳子缓缓站了起来,也双手一摊,神情很是哀怨:“那么,也没有办法,宋先生,
从现在起,你也不会再见到我了。”

    宋自然像是被戳了一刀,尖叫起来:“什么?”

    芳子把话重复了一遍,补充:“如果你去看看卫斯理,把一切告诉他,或许他能把
我们永远不能再相见的原因告诉你  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样神通广大的话。”

    宋自然覆述了芳子的话之后,定定地向我望来  芳子说我可能知道宋自然再不能
和她见面的原因。他显然想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胡说八道之至,我怎么会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能见面的原因。


    可是,转念之间,我陡然脑际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些事来,我不由自主,发出了“
啊”地一声,整个人弹了起来。

    我先向白素看去,看到白素皱著眉,也回望我,我知道她已想到了。

    宋自然焦切之至,连声问:“为什么?为什么我永远不能见她?”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这……等一等再说,你先说下去,后来情形怎么样?”

    宋自然沮丧之极:“还有什么‘后来情形怎么样’,她说完了这句话,转身就走,
神情哀怨之至,我追到她房门口,她已关上了门,随便我怎么拍门,她都没有开门,也
不出声,我……我在门口站了很久,彷彿听到她的啜泣声,那真叫人心碎……”

    那确然令宋自然心碎,宋自然在门口站了很久:心想,除了硬著头皮去找卫斯理之
外,只怕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隔著门高叫:“芳子,我这就去找卫斯理,死活也要把他请来,我不能永远不见
你。”

    听宋自然一面喘著气,一面说到这里,我和白素,不由自主,都叹了一口气:“黄
芳子的手段太高强了。”

    虽然事业知识丰富,但是在人情世故上并不善于应变的宋自然,一上来就被她玩弄
于股掌之上。她要操纵宋自然,其轻易的程度,恰如上海所说的“三只指头控田螺,十
拿十稳”。

    宋自然果然认为事情和他的“终身幸福”有关了。

    这个本名黄蝉,又名芳子的绝色俏佳人,堪称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而宋自然只不过
是一个三岁娃娃。

    只不过,芳子弄错了一点,宋自然虽然已完全成了他的俘虏,来向我“动之以情”
,我却由于已猜到了他的来历,而有了主意。

    宋自然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望定了我。他那用意可以通过他的眼神表达
出来,他在求我去见一见黄芳子,要不然,他就再也见不到黄芳子了。

    我先向白素望去,徵询她的意见,而从她的神情上,我可以知道,白素和我心意一
致。

    所以,我先吸了一口气,伸手按在宋自然的肩头上,用很诚恳的声音道:“我只说
一遍,而且希望你完全照我的话去做,那才和你终生幸福有关。”

    白素立时应声:“我也是这个意思。”

    宋自然口唇掀动,欲语又止,我也明知,我说的话,他决不会听,但还是非说不可
。而且,我估计黄芳子所说的“宋自然再也见不著她”,并不是空言恫吓,而是真的。
那么,宋自然会有一个时期伤心欲绝,慢慢地,时间就能治愈心灵上的创伤。

    我一字一顿地,用少有的严肃态度,说出了以下的一番话:“自然,不需再回那城
市去,把一切经过,都当作是一场梦,梦醒了,最好是把梦中发生的一切,全都忘记。
真是忘不了,也不可企图把梦境化为现实,别让一个虚幻的梦境毁坏了自己。”

    我的话一开始,宋自然就大为震动,但他总算强忍著,等我把话说完。

    他双眼睁得极大,面色铁青,额上的血管,可怕的凸起来。

    他没有说“不”,只是声如闷雷地问:“为什么?”

    我也闷哼了一声:“那个俏佳人,她在向你说及她本名时,其实已经表明了她的身
分,这是她艺高人胆大,在一个圈套之中,还要表示自己的高手风范。”

    宋自然骇异莫名:“她……她的本名是怪了些……可那怎么啦?”

    我的声音更低沉:“你没有留意原振侠医生的经历,一点也不知道亚洲之鹰的传奇
故事?”

    我这句话一出口,宋自然陡地站了起来,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和白素
同时向他点头,回答了他心中的疑问。

    宋自然当然知道原振侠医生的经历和亚洲之鹰的传奇故事,他是温宝裕的舅父,舅
甥二人感情很好,就算他没有兴趣,温宝裕也会逐件说给他听。何况这两个传奇人物的
经历,都曲折离奇,引人入胜。

    所以,他知道我何所指了  任何人,只要接触过原振侠医生的经历,或是亚洲之
鹰传奇的,也都可以知道我何所指了。

    有一个强大的政权,在它的军事情报系统之中,有一组自出生就受训练的特别任务
执行者,执行者都是女性,人人本领高强,近乎无所不能,她们的身分极高,每一个人
都有将军衔,她们受过各种各样的训练,其中的一个,甚至在体内被植入核武器,而发
动这核武器,由她的意念控制。

    在传奇故事之中已出现过的,属于这一组的奇女子,有海棠(经过痛下决心的过程
,变成了外星人)、柳絮(拆除了体内的核装置,摆脱了人形工具的命运)、水红(最
小的一个,如神龙见首,不知所终)等。

    这十二个人的名字,都是现成的花卉名字,而这种花卉的第一个字,又必定是中国
人固有的姓氏。

    宋自然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好一会,他才用发颤的声音道:“我不知道有一种花…
…叫做‘黄蝉’。”

    白素道:“那是一种很普通的花,花朵艳黄,有硬枝的品种和软枝攀藤的品种之分
,夏季开花时,需要大量的水分。”

    芳子的身分,确实能令人震撼,宋自然好一会都没有恢复过来,直到我给了他一杯
酒,他一口喝了之后,才算是定下神来。

    他的脸上,充满了疑问  事实上,我的心中,也充满了疑问,只不过我并不想去
解答这些疑问,因为我对黄蝉那种身分的人,毫无兴趣,绝不想沾上任何关系。

    所以,不等宋自然开口,我就大声而坚决地道:“别向我提任何问题,我不知道如
何回答,就算知道,也不想提起,你请吧,我刚才的一番话,望你记得。”

    宋自然对我的逐客令置若罔闻,只是怔怔地站著,失魂落魄之至。

    就在这时候,忽然间门外传来“啊哈”一声怪叫,我的小朋友大踏步走将进来
他在进来时,所用的步法,仿效了京剧演员出场时的姿态,而且在口中发出锣鼓的声音
。虽然出现的只是他一个人,可是热闹无比。

    (我的小朋友温宝裕,在我的故事之中,大家自然对他熟悉之至。一看到温宝裕出
场,大家或许会问:红绫呢?我的女儿红绫呢,自她出现之后,也成了重要的角色,少
不了她的分儿。但是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她却并没有和我们在一起。)

    (红矮在这段时间内,另有怪异的经历。)

    (在“许愿”这个故事中,还有一些谜团未能解释得开,红绫的奇遇,正和那些谜
团有关。)

    (我觉得在有关“阴间”的谜团中,纠缠太久了  虽然这个有关生死奥秘的大谜
团引人入胜之至,但既然另有故事可供记述,也就不妨暂时搁一搁,何况这个故事,从
另一个角度来看生命的奥秘,一样奇趣无穷。)

    温宝裕一进来,并没有留意宋自然(他正呆若木鸡地站著),却向我一拱手,开口
用京戏道白叫我:“嫂娘。”

    管我叫“嫂娘”,看来有点像他得了神经病,我却知道他必有所图,在当时那种情
形下,我没心情和他玩游戏,所以大是不耐烦,喝道:“又有什么花样?”

    温宝裕拉长了声音,又叫了一声:“嫂娘啊。”

    然后,他向我一拱手:“请问,我该是什么人?”

    我闷哼一声:“你是赤桑镇中的包拯,才杀了你的侄子包勉,包勉的母亲,自小将
你抚养大的嫂子,大兴问罪之师来了。”

    温宝裕缩了缩头,吐了吐舌,发出“啧啧”的声响,这时,他才看见了宋自然。

    别看温宝裕胡闹夸张,可是他的观察力倒很强。他先“咦”了一声,见宋自然没有
反应,就一下子跳到了他的面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宋自然依然没有反应,温宝裕回过头来叫:“不得了,我舅舅失恋了。”

    他可能只是开玩笑,可是倒也一语中的。我叹了一声:“只怕三五个月,恢复不了
。”

    温宝裕侧起了头,大发议论:“爱情最是奇妙,你爱一个人,这个人偏不爱你。一
个人爱你,你又偏不爱那个人,唉!”

    温宝裕用一声长叹结束了他的伟论,宋自然竟然受到了感染,也发出了一声长叹,
向我一指:“小宝,我爱她,她也爱我,只是他不肯帮忙。”

    温宝裕一听,大是惊讶,向我望来,脸部肌肉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疑问。

    我冷笑一声:“别造你的春秋大梦了,人家是什么身分,会爱你?”

    宋自然面色惨白,不则声。温宝裕在一旁,大表不平,哇哇叫著:“这话有点欺侮
人,我舅舅怎么了,配不上什么人?”

    我懒得和他多啰嗦,向白素道:“是你说‘另作别论’,还把事情包揽上身的,你
去管吧。”

    我说著,摆手向楼上就走,小宝想过来拉我,我已经跃上了楼梯,小宝倒也乖巧,
他立时向宋自然问:“是哪一国的公主?”

    我在推开书房门的时候,听到了温宝裕的这句话,大声打了一个“哈哈”,进了书
房,关上了门。

    我坐下来之际,慢慢地喝著酒,又把宋自然所说的一切,迅速而详细地想了一遍。

    最令人费解的是,黄蝉要找我,由于她的特殊身分,可以肯定必然不是她自己的主
意,而是上头有命令下来,要她执行。

    因此可知,事情一定很大,不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想像事情一定怪异莫名
。不然,以他们的力量,翻江倒海都可以做到,还会有什么要我做的?正由于我以拥有
众多的怪异经历而著名,所以,一有了怪异莫名的事,就自然而然会想起我来。

    我更可以进一步推断,那怪异一定是超级的,而不是普通的。

    正因为是超级的怪异,所以才出动到黄蝉这样的顶级人物,转弯抹角,大动干戈,
希望我能出马。

    一想到这里,好奇心像是化作了万千蚂蚁,在我身内,到处乱爬,心痒难熬,几乎
要一跃而起:“去就去。”

    但是,我已不再年轻,也就不那么冲动,一想到这件事,要是沾上了关系,以后可
能会有不少麻烦,也就只好长叹一声,大口吞了一口酒,希望把好奇心压下去。

    就在这时,书桌的一个抽屉之中传来了电话声  那是一个极少人知道号码的电话
,我拉开了抽屉,拿起电话,就听到一个很是粗豪的声音:“卫斯理。”

    我“嗯”了一声,那边传来的声音,全然是我在一秒钟之前,再也想不到的,那粗
豪的声音道:“我是鹰,亚洲之鹰,罗开。”

    我大叫一声:“真想不到,你好!”

    我和亚洲之鹰,看起来好像是极熟的熟朋友一样,但其实,我们只有在相当久之前
,匆匆见过一面而已,其至连交谈也没有。

    但我们都互相知道对方在做些什么,也各自了解对方的为人,堪称莫逆。

    若干年前,他曾托人带了一只来自阴间的盒子给我,通过那只盒子,可以和阴间主
人联系,也可以使人的灵魂离体,神妙之至,是曾到过阳世的“阴间三宝”之一,由此
也衍化出了许多古怪的故事来。

    我不记得曾把这个电话号码给他,当然想不到他会打电话给我。

    罗开说话很爽快:“康维十七世给了我这个电话,卫,我有一件事请你帮忙。”

    老实说,虽然我自己也不是等闲人物,可是一听得鹰这样说,我也不禁飘飘然。

    所以我连半秒钟也没有考虑:“好,什么事,请说。”

    罗开道:“我的一个小妹妹,她的一个姐姐,想会晤阁下。”

    我怔了一怔,这不是太迂回曲折了吗?我问:“你那小妹妹是谁?”

    鹰答:“水红。”

    我吸了一口气:“鹰,小妹妹的姐姐叫黄蝉,她真是神道广大,竟然找到你老人家
来帮她说情。”

    我话中的不满意,谁都可以听得出来,罗开在那边哈哈大笑,他接下来的话,显然
不是对我说的,他在道:“你看看,人家一下可就把你们的来历弄得一清二楚了。我早
说过,不要我去碰钉子,现在怎么办?”

    这番话,他显然是对他身边的什么人说的。接著,便是一个十分娇甜的声音:“卫
先生并没有拒绝么?”

    罗开苦笑道:“还要正式拒绝吗?”

    我听到这里,大喝一声:“是水红吗?”

    那娇柔的声音立刻道:“是,在。”

    我吸了一口气:“听原振侠医生说过,你早已脱离那‘无间地狱’了。”

    我把她原来隶属的那个庞大势力的组织,称之为“无间地狱”,大有出典,熟悉原
振侠医生故事的,都可以知道这位水红姑娘真是伶牙俐齿之至,她立刻道:“正因为自
己脱离了,所以也想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姐姐也有脱离的机会。”

    我再闷哼:“你自己经历过,该知道那是多么困难。”

    水红的声音仍然娇嫩,可是语意坚定无比:“当然困难,可是不等于做不到,柳絮
大姐做到了,海棠姐姐做到了,我做到了,黄蝉姐姐也就可以做得到。”

    我没好气:“我去见她,就能使她脱离组织?”

    水红一字一顿:“至少有了开始  卫先生,有一件怪事,一直以来,无法解决,
如果黄蝉姐姐解决了这件事,那么,事情就有转机。”

    我本来还想问下去,可是陡然想起,我已在不知不觉之中,陷进去了,再要多问,
只怕会脱不了身。

    所以,我立刻改变了话题:“你那黄蝉姐姐的手段十分卑劣,她竟然利用美色,令
得一个纯情青年,对她痴迷,跌入明知没有结果的引诱之中。”

    水红低叹了一声:“卫先生,你虽然神通广大,但是我不认为你有能力预知一双男
女之间的感情发展。”

    我大喝一声:“你以为宋自然有可能和黄蝉结合?”

    水红道:“你动气了,卫先生,也没有人可以保证相恋的男女一定可以结合的。”

    我压低了声音:“他们根本不是相恋的男女。”

    水红的反应快绝:“卫先生,你是代表男方呢,还是代表女方呢?”

    我不禁怔了一怔,不得不承认:“哪一方都不代表。”

    罗开的纵笑声传来:“卫,我这小妹妹,口齿伶俐得很吧。”

    我也“哈哈”笑:“岂止伶俐得很,简直天下无双,所以我已决定如下:本来,鹰
你有事情来找我,我再不情愿,也要出手。现在这位小妹妹既然那么聪明伶俐,就请她
运用她的智慧来使我出马。”

    我这几句话一出口,那边声响寂然。我补充:“鹰,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当然,要
是小妹妹经不起这样的挑战,可以当她刚才完全没有开过口。”

    我的话讲完,就听得罗开在问:“小水红,你怎么说?明白卫斯理的话了么?”

    水红先低声说了一句:“明白了。”

    接著,听到了明显的吸气声,水红接受了我的挑战:“卫先生,你既然划下了道儿
来,小女子只有悉听尊命,努力以赴了。”

    我听她说得有趣,况且我打定了主意不去,又可以算并没有推托罗开的要求,水红
要是真有本领说得动我,那是她的本事,我也无话可说了。

    我一面笑,一面道:“好,一言为定。”

    罗开也笑了一下:“卫,别太大意,小水红古灵精怪,花样极多。”

    我很认真地道:“谢谢你提醒,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罗开道:“在康维十七世的古堡中,卫,我略知道一些那木头房子的事  ”

    罗开说到这里,水红叫了起来:“大鹰,别说,说了倒像你在帮我,显不出我的能
耐了。”

    我心内暗叫了一声“可恶”,因为这一来,只有更引发我的好奇心,罗开明在帮她
的忙,水红都还要得了便宜卖乖,来个不认帐。

    我笑了两声,已经下了决心,决不受引诱,放下了电话,想起无风起浪,忽然又生
出了这样的事来,也可说是有趣得很。

    我又喝了一会酒,没听到下面有什么动静,就打开了书房的门,只见白素正走上楼
来,宋自然和温宝裕却已经不在了。

    我间:“失恋先生怎么肯走了?”

    白素有点不满:“我说了‘另作别论’,把事情揽了下来,没你的事了。”

    我耸了耸肩,表示这样最好,又把罗开和水红的电话,告诉了白素。白素似笑非笑
望著我,我拍著心口,表示什么都可以应付。

(六)树神和神木居

    白素也耸了耸肩,表示这样最好。

    我们没有再就这件事讨论什么,出乎我意料之外,接下来一连三天,都是如此,好
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一直在想已发生过的事,越想越觉得怪,也更加心痒难熬


    第四天,我打电话给郭大侦探小郭:“这次,不是托你查一个人,是要查一幢房子
。”

    我托小郭去查,不单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我知道,水红一定不会就此干休,必然会
找上门来,我对那屋子先有了解,要应付起来,也有利得多。

    小郭和我在一起太久了,知道在我的身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所以
也见怪不怪,只是循例问:“那房子座落何处?”

    我说了那个城市,小郭迟疑了一下,才道:“在那种地方,要打听什么,比较困难
,可是也可以办得成。”

    我再把那屋子的特点向他说了,最后叮嘱:“越快越好,派能干的人去。”

    小郭倒真够朋友,他在我的语气之中,听出了事关重大,所以竟是亲自出马的
近年来,他已很少亲自去调查什么了。

    第二天,小郭就回来了,他亲自来找我。

    附带说一句,在这一天,水红那方面,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也没问白素宋自然
怎么样了。

    小郭来的时候,神情很是古怪,他一坐下来,就嚷著要酒,我给了他一杯,他一饮
而尽,就道:“那屋子古怪之极,据说,建于元朝,是一个大官,或甚至是皇帝下令建
造的,正确的历史已难以查考了。”

    我扬了扬眉:“这样的屋子,没有理由成为民居吧。”

    小郭大声叫了起来:“当然不是民居,那是国家特级保护重点,决不对外开放,只
有部长级以上的人员才能提出申请参观,还要一个特别委员会的批准。”

    我吸了一口气,黄蝉的地位高,她本身就有可能是那个委员会的成员,所以才能利
用这屋子,来使宋自然进入她的圈套之中。

    小郭又道:“这个委员会的首任主任,是一位将军,也就是那个城市,在政权交替
时最初的军事管制委员会的主任,他是一个名将,这座城市就是在他的指挥下攻下来的
,你看这事是不是有点怪?”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望定了小郭。

    小郭解释他何以认为“怪”:“这屋子再珍贵,似乎也不必那么大阵仗。我再追查
下去,发现屋子在政权交替之前,也受到特别保护  有一个宪兵连作警卫。改朝换代
之后,也是一样。”

    他顿了一顿才问:“这屋子,究竟有什么古怪,有什么秘密?”

    我瞪了他一眼:“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小郭苦笑:“我算是尽了力了,可是一提起这屋子,人人摇头,事情一定涉及重大
的秘密,知道的人极少,而且严格禁止人们谈论。”

    他说了之后,又补充:“没有官方的关系,想知道提取秘密,绝无可能。”

    我仍然不出声,小郭再补充:“在那个环境中,刺探国家机密是杀头的大罪。”

    我摇了摇头:“你越描越黑,乾脆说你一无所得,不是好得多?”

    小部的神情尴尬:“我已不是一无所获,我认识了一个住在那屋子中的人。”

    我立时直了直身子  若是小郭此行,认识了黄蝉,或是那位黄老太,那也不失是
收获。

    可是接下来,小郭的话,却令我大失所望。他道:“那是一个叫宋自然的建筑师。


    我叹了一声:“人去楼空了,他还在那屋子中干吗?”

    此言一出,小郭以极度怪异的目光,望定了我,过了好一会,才道:“你怎么知道
  人去楼空。他终日都在醉乡中,口中念念有词,说来说去,就是‘人去楼空’或类
似的话。”

    我心中暗骂了一声“可恶”  这也是我憎厌黄蝉和她的同类的原因之一,那一类
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无所不为,可以肆无忌惮地去伤害他人,甚至
祸及无辜。

    像宋自然,好好的生活,就由于黄蝉要利用他,而被破坏无遗,变成了终日在醉乡
自怨自艾了。

    我伸手在小郭的面前晃了晃:“你以为我为什么叫你去查那屋子的?那个宋自然
 ”

    接著,我就把宋自然和那屋子发生关系的经过,以及我推断的黄蝉的特殊身分,向
小郭说了一遍。

    小郭这个人,能在他的侦探业务上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是有道理的  他永远有
接受任何挑战的勇气。要是换了别人,一听得对方来头如此之大,一定来不及打退堂鼓
了。

    可是,小郭在听我叙述时,一面频频吸气,而且现出惊惧的神情。但等我讲完之后
,他却一挺胸,伸手在心口上拍了几下  并非表示勇气,而是在叫自己不要害怕,而
他说的话却与他的神态相反:“好,既然事关如此高级的情报人员,我更要把这屋子的
秘密找出来,你再给我三天。”

    那令我很感动,我拍著他的肩头:“小心点,在那种地方,如果你啷当入狱,不但
我救不了你,你也有可能永远在人间消失。”

    小郭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想了一想:“卫,你为什么拒绝和黄蝉见面?一见了她
,她必然会向你和盘托出那屋子的秘密。”

    我早料到他必有此一问,所以立刻回答:“若是这样,怎显得出你我的手段?主动
或被动,你选择哪一样?”

    小郭豪气干云:“说得好!”

    他用力一挥手,大踏步走了出去。在他走了之后,我一面喝酒,一面心中在想,宋
自然在黄蝉的心目之中,已成了没有利用价值的了(利用过,失败了),为什么还允许
他住在那屋子中?

    黄蝉当然不会和宋自然谈恋爱,可是宋自然却已一头栽了进去,难以自拔了,有什
么方法,可以先把宋自然拉出来呢?

    我想到了宋自然的姐姐,温宝裕的母亲,这位大胖女人,有著唯我独尊的自信,由
她出马,是不是可以令宋自然迷途知返呢?

    可是我才想了一想,眼前就浮现出温妈妈在那珍罕无比的屋子中,大吵大闹的情形
,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想派温宝裕去,又怕他不知天高地厚,会闯大祸,想来想去,只好先等小郭三天
再说。青年人失恋之初,终日以酒浇愁,是普遍现象,绝少人因此会蹉跎终生的,似乎
不必过虑了。

    我没有等足三天,第二天,就有一个信差,给我送来了一只大信封,信封上除了我
的名字之外,还有一个“郭”字。

    我一看,那是小郭给我送资料来了,急不及待打开,厚厚的一叠文件,有古有今,
略微一翻,就令我喜出望外,小郭虽然不在,但我也不禁一掌拍在桌上,脱口而出:“
小郭,你真行!”

    那一叠资料,全是有关那屋子的,而且有很多还是原始资料,真不知小郭是怎么找
得来的。

    如果把所有资料原文照抄,那是很沉闷的,当天,我花了足足一个下午把所有资料
看完,经过了归纳组织之后,对那屋子的来龙去脉,就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由我摘要
覆述出来,就有趣得多。

    资料的完整性,很是叫人难以想像,它们之中,甚至包括了当年运输木料、交割货
物的单据在内,年份最早的是一张建造者收到木商交来“上好檀木柱,每根长六尺,径
六寸,共六十六根正”的收条,日期写的是:“至正九年元月初九”。

    同样的收据或相类似的文件,共有超过十件  这些文件的本身,已是罕有之至的
文物,经我手的当然全是复印件,原件不知藏在什么博物馆中,我一面看,一面又不住
称赞小郭,连这种资料都找得到,真是神通广大之极。

    在那类文件上,都有盖印,印长方形,刻的都是蒙古文字,在印旁,也有花押,看
来也是蒙古文(蒙古人的签名)  那不足为奇,因为“至正”是元顺帝的年号,至正
九年,是公元一三四九年,天下大乱还未开始,小乱已经形成,是金毛狮王纵横江湖,
张三峰祖师武功大有所成的年代。

    那年头,蒙古人当皇帝,在应用文件上出现蒙古文字,再自然不过。

    我对蒙文所知不多,所以立刻去请教专家  当然那是我看完了全部资料之后的事
,为了叙述的方便,把以后的事提前来说,容易明白。

    专家一看了我拿去的复印件,就大吃了一惊,迭声问:“这些东西,你是哪里来的
?老天、这……珍贵之极,这……从来也没给人发现过。”

    我道:“你先说说印子是什么。”

    专家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印子的印文,奇特之极,刻的是‘中书右丞相派专使’
  唉,我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官职。”

    专家是真正的事家,正由于如此,在研究了半生之后,忽然发现竟然还有自己全然
未曾触及的领域,自然难免沮丧。

    我安慰他:“听来那不是官职,只是那中书右丞相,兴之所至,派了一个私人代表
,替他办事。”

    专家侧头想了半天,点了点头,勉强同意了我的意见。我道:“至正九年,脱脱才
拜相,莫不就是他?”

    专家道:“当然是他,脱脱在历史上,地位甚重要,他为丞相之前,已著手修宋史
、辽史、金史。这个蒙古大官很是仰慕汉文化,他自己取了一个字:大用。他的伯父是
著名肆虐的大丞相伯颜。脱脱设计,除去了伯颜。他要诸王子学汉文  奇怪,看来,
当时他正在盖房子。盖一所房子,何必那么大阵仗?”

    我无法回答专家的问题,人类历史上,疑团实在太多了,谁能一一尽解?

    这一批最早的文件,证明那幢木结构的屋子,是脱脱右丞相在至正九年(公元一三
四九年)开始建造的。而且极受重视,由丞相特派使者监收木料。

    以元帝国的版图之大,脱脱丞相的气势之豪,自然普天下珍贵的木料,要什么有什
么,要多少有多少了。

    只怕宋自然也想不到,造屋子会有那么大的来头。

    屋子有那么大的来头,在地方志之中,竟会不提及,当然其中大有隐秘,那也就更
引起我的好奇。单是最早的一些文件,已经有这样惊人的发现,整件事,自然更是引人
入胜。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个下午翻阅各种资料,如痴如醉的情景,犹有回味无穷。

    早期资料显示,屋子工程的进度很慢,一直到五年之后,才有一页残缺的记载,好
像是什么人的日记,记著:“丞相败张士诚,顺道监视,屋已略具规模……”

    张士诚是元末起义的群雄之一,据江苏省高邮称王,国号大周,在至正十四年(公
元一三五四年)被脱脱率兵征剿,张士诚大败。

    经过了五年,那屋子才“略具规模”,可知建筑工程之艰难。

    脱脱丞相后来不得善终,被削爵流放云南,就在岭南被另一大臣哈麻,假借诏命赐
死。

    一直到脱脱死了之后,这屋子还未曾建成。有十来件残片,笔迹一样,是同一个人
的记事,那个人可能就是特派专使,总之,那个人是长时期参加了屋子的建造工程的,
所以他的记述,极有价值。

    除了记述脱脱曾在大败张士诚之后巡视建筑工程之外,还有许多记述。

    其中,最匪夷所思的是有约两百字,记述了“移植白楠树两株于前庭”的记述了,
说它不可思议,是由于记述之中,清楚说明那两株白楠树“高一丈五,主树干围五尺二
寸”。

    那是接近一人合抱粗细的大树,谁都知道,这样的大树是不可能移植的。

    可是记述中却说这两株白楠树,来自桂(广西省),沿途由千人照料,历时九个月
,才运到了目的地,沿途观看者逾百万人,枝叶繁茂,端赖有原植地之大量沃土,培植
其根云云。

    就算有丰富的想像力,也很难想像要把这样的两棵大树,千里迢迢运来的艰难情形
,更何况还要令它保持“枝叶繁茂”。

    为什么要运两棵这样大的白楠树来,种在那屋子的前庭呢?

    那是我在一看到了这段记载之后,第一个想起的问题,这个问题倒很快有了答案
 不过虽有答案,但我仍然一点也不明白。

    这种情形,乍一听,像是很怪,但其实也很简单,那是因为我不懂答案的意思。

    也是同样的记述,说这两棵白楠树,是“树神所居”,还有进一步的说明:“树神
者,东方乙木之神,众木之灵也,居于树中,与树合为一体,又俨然独存,为万古奇观
之象。移植前庭,令神木居为万世之基。”

    这一段文字,个个字都识得,可是凑在一起,所传达的讯息,却是扑朔迷离之至。

    像什么是“树神”,它不解释,倒还可以意会,一解释就叫人如坠五里云中,“东
方乙木之神,众木之灵”倒还可以理解,“居于树中”也易明白,但接下来的形容,就
不知所云了,只是可以知道,那“树神”现象,是“万古奇观”。

    元朝帝国,版图幅员广大,见识自然也广,可知那“树神”确是一种奇异之极的现
象,只可惜究竟真相如何,记述不详。

    从记述中知道。那幢屋子的名称是“神木居”,由宋自然的形容来看,这“神木居
”的称号,倒也当之无愧,可是接下来,“万世之基”,又是什么意思呢?

    通常来说,“万世之基”这一类的词句,只有帝皇才用得上,历史上几乎所有的皇
帝,都希望自己的基业可以千秋万古传下去。

    造这神木居的脱脱,又不是皇帝,只是丞相,难道他有做皇帝的野心  这很使人
费解,就算他真有这样的野心,也决不能这样公然表示,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而且,我立刻又想到了第二个问题:那两棵白楠树呢?

    在那屋子(神木居)的前庭,并没有树。宋自然曾说,那屋子的范围之内,只有木
头,没有树。

    那两株在四百多年前已经有一人合抱粗细的白楠树,现在若仍然存活,至少该有两
人合抱,三丈高了吧。若然还在,宋自然定无看不见之理。

    可以肯定的是:神木居的前庭,曾有两棵极大的白楠树,但现在已不在了。

    大树不会自动消失,消失得如此彻底,自然是让人掘起来了。

    是什么人那样劳师动众 把两棵大树掘起来的?

    这个问题,看下去,倒也有了答案,但是更叫人又产生了许多疑问。

    解答这个问题的资料甚多,最早的是一些零星的地方志所记载的,说是在“太祖登
基之初”,就有地方官建议,建立“树神祠”,以佑民生。

    那“太祖”自然是明太祖,这个建议被否决  这样提议,在接下来的几百年之中
,一直被提出来,但一直没有实行,只是“百姓膜拜者众”。

    更具体的一项记载,是说“圣祖南巡”时,曾驻驿神木居。

    这确然是惊人的记载,“圣祖”是清圣祖康熙,那是中国历史上极少的好皇帝,简
称“明君”。他曾几度南巡,居然曾经入住这神木居,这可以说是珍贵之极的历史资料
,也是奇怪之极的行为。

    作为尊贵的皇帝,为什么要屈驾到神木居来呢?

    这一部分的资料,相当详细,还记载著当时皇帝,曾召见了一批“士”。

    这一节记载,更令我莫名其妙。稍知历史的人,都知道“术士”或“方士”这类身
分的人,自古以来,一直都存在。但他们的行动是不是兴盛,和统治者的好恶大有关系
。若是皇帝向往神仙位业的,那么,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术士在社会上,也必然大
大活跃。

    可是,众所周知,康熙皇帝十分热衷于实用科学,并不热衷于神仙文学,那么,他
为什么要在神木居中,召见了一批术士呢?

    唯一的推论是:在神木居中,有极奇特的现象,这种现象,只有术士才能了解。

    我在看到这一部分资料时,花了相当的时间。皇帝在离开的时候,还下了一道圣旨
:钦命地方官员,对神木居严加防守,不准擅入,有意图进入者,严厉惩处。

    在这道圣旨之下,神木居成了禁区,那时,那两株大白楠树,还在前庭,有关它们
的叙述是:“已两人合抱,高五丈,树叶婆娑,蔚为奇观。”

    看到了这样的记载,我想到的是:这可能是世上仅有的大树移植成功的例子,是一
个奇迹,值得所有植物学家去研究。

    终有清一朝,这“神木居”都受到保护,甚至上司考核地方官的政绩,也看他是不
是把“神木居”保护得完善而定。

    宋自然曾感叹神木居历数百年而仍和新的一样,当然是保护有功之故。

    可是,清朝消失,也已好几十年了,在这几十年,近四分之三世纪中,战火连天,
时世不太平之极,这个城市,也曾经历过战争,有一两次战役,在近代史中,甚是著名
,何以“神木居”仍能超然存在呢?

    资料看到这里,我的好奇心,已被引发至爆炸性的程度了,我像是乾旱已久的大地
吸到水分一样,想在资料中寻找解开谜团之钥。

    再接下来的资料是,满清末任官员,曾带引攻进城来的车队指挥者,到过神木居。
那指挥者日后是一位著名的将军。

    将军曾感叹那两株白楠树为“奇树”,而且立即下令,派军队保护神木居。

    令人又大是好奇的是,在接下来的日子中,许多著名的军政领袖,乃至最高领袖,
都曾到过“神木居”,或逗留一天,或留下了一个月不等。

    毫无例外地,这些大人物,在到了神木居和离开之后,都没有说什么,除了赞叹屋
子的精巧坚固之外,并没有别的言论。

    屋子当然是稀世奇宝,但我相信那决非吸引大人物去逗留的真正原因。

    一定另有原因在,可是大人物(包括康熙)个个都三缄其口,并不提及,照我的推
测是,那事情一定古怪和不可思议之至,以致令得大人物说不出口。

    当我有了这样初步结论之后,更是急于想著看到最近的发展。

    约有三四十年,虽然战火在各地蔓延,但这个城市总算相当平静。

    到最后,又一股攻城大军,完成了对这个城市的包围之后,守军看到大势已去,所
以投降,并没有发生激烈的攻防战,城市也没有受到破坏。

(七)卫夫人亲自出马

    改朝换代,又一批车队进城,成了这个城市的新主人。神木居是不是一样受到新主
人的异样重规呢?可恶!资料在这紧要关头,就没有了!

    我大叫了三声,双手握拳,在空中挥舞  小郭太可恶了,竟然这样吊我的胃口。

    即使在那一次主人的更替中,还证明那两株大树仍然在。由此可知就在近年,神木
居曾发生过剧烈的变化,偏偏没有了记载,怎不叫人心焦?

    我设法和小郭联络,却没有结果。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我又把已有的资料再看了一
遍,门铃响,小郭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

    我一跃向前,伸手直指他的鼻子:“还有呢,快拿来!”小郭呆呆地望著我,神情
惘然,像是全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再说了一遍,小郭苦笑:“你在说什么,我给你的资料,什么资料?”

    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才好,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跟我到书房来。

    小郭垂头丧气,跟我进了书房,我指著摊开在桌上的许多资料:“你能找到这么多
材料,真是不容易,近三十年的沧桑如何?那两株大树去了何处?余下的材料,你该拿
出来了!”

    小郭冲到桌前,用十分贪婪的眼光,把那些资料,一把一把抓起来看。

    这时,我也看出情形不对头了,我叫了起来:“别告诉我这些资料不是你弄来的。


    小郑在这时反倒镇定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对了,不是我弄来的,我从来也
未曾接触过这些。”

    他说著,又叹了一声:“我正想来告诉你,我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败。我像是一头
栽进了一个大铁桶之中,四面碰壁,什么也得不到  我放弃了。”

    我认识小郭,不自今日始,自然知道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所以我只是望著他


    小郭摊开了手:“我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和一个强大严密之至的力量相争,这个力
量有过百万军队,我已得到警告,如果我不停止活动,我曾在这世上消失  连一个细
胞都不会剩下。”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面色苍白之极,一脸的无可奈何。我想了一想  那许多资
料,是由谁送来给我的,我心中已然雪亮:当然是黄蝉。

    黄蝉用尽心思,想和我见面,被我拒绝。她自然知道若是她送资料来给我,我也不
会接受。

    本来,我立场坚定,黄芳子她再神通广大,也无奈我何。可是我却偏偏不争气,在
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委托小郭去搜集那屋子的资料。

    小郭一到那城市,展开活动,黄蝉当然立刻就知道了,所以她将计就计,冒了小郭
的名,送了一大叠资料来。她当然也知道,我在看了这一叠资料之后,好奇心会达到爆
炸的程度  那就是她出面的时候了,因为这时,她已占了上风。

    我应该怎么做呢?最好的应付方法,自然是便把自己的好奇心压下去。

    可是,我才想到这一点,就长长地叹了一声,我太了解自己,知道自己实难做到这
一步。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我心中茫然,望著那些资料,竟不知如何才好。

    小郭看来和我一样惘然,我吸了一口气:“这些文件,记载著一桩古怪之极的事,
你不妨先看一遍,我们再来商量该如何处理。”

    小郭点了点头,我把他留在书房,自己离开,满满地斟满了一杯酒,慢慢呻著。

    看来,我除了接受和黄蝉见面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应付方法,因为对于神木居的好
奇心,使我无法抗拒  我本来就是好奇心极强烈的人,而在这些事中,疑点一个扣一
个,简直如排山倒海一般。若是我不能解开那些谜团,我会被好奇心啮心至死。

    黄蝉对我的性格,一定有著很深刻的了解,她知道应该给我什么资料,也知道资料
该停止在什么所在。

    我心思紊乱之至,在我自己难以作出决断时,我希望白素会在场,可以听她的意见


    可是白素这两天,像是不见人影,我根本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小郭在书房中大约逗留了两小时,他打开门,冲下楼梯,脸涨得发红。一下来,就
抓起酒瓶,咕噜咕噜喝酒,然后,急不及待地用手指著我,却又因为太急了,所以发不
出声来。

    直到他顺了呼吸,他在叫:“天!你还在等什么,谁给你资料的,快去和他联络!


    我苦笑:“你以为我会压得下好奇心?但是就这样中了计,我也于心不甘。我更不
想和他们发生任何关系,或被他们利用。”

    小郭又喝了一口酒:“可是那屋子的谜团,会把你困扰至死!”

    我没有说什么,小郭又道:“还有,那位宋先生,也等著你的行动去救他!他现在
终日都在醉乡中  忧郁会杀人的。”

    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位宋先生,是无药可救的了!就算我肯和黄芳子见面,
他又再能见到她,他们之间,也绝无发展感情的可能!”

    小郭喃喃地道:“天下可没有绝对的事!”

    我心中烦躁,说话也就不那么客气:“有的是,像你,郭大侦探,就查不出那屋子
的秘密来。”

    这句话,大大地伤害了小郭的自尊心,他走开了几步,在屋角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
来,只顾喝闷酒。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算什么,善解疑难的卫斯理,还不是一样没办法。”

    我冷笑一声:“你错了,我不是没办法,可是不愿意用那办法!”

    小部喃喃地道:“也不单是我没办法,我看,卫夫人亲自出马,也未必有结果!”

    我一听得他那样说,陡然震动,一口酒呛了喉,一面咳一面问:“什么,白素她…
…她……也去了?”

    小郭显然未曾料到我不知道白素的行动,所以一时之间张大了口,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再疾声问:“你是在哪里见到白素的?”

    小郭过了一会,才定过神来:“你不知道她也去了?”

    我叹了一声:“我知道她想帮助宋自然,并不知道她采取了什么具体的行动。”

    小郭又喝了几口酒:“我第一次去,那屋子,其实只有专家才觉得它如何了不起,
普通人眼中,只是一幢很旧的老屋子  ”

    小郭第一次见到“神木居”的时候,尽管已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但是在他看来,
那并不属于巍峨辉煌,美轮美奂的建筑物,样子十分普通。

    (或许正由于外形如此普通,所以才能平安存在那么多年!)

    他在栏栅外徘徊,就遭到了守卫的干涉。守卫的态度很客气,可是却坚决拒绝小郭
接近十公尺的范围之内。

    小郭提出交涉,说明自己的身分,是外来的观光者,而且对木结构建筑物有兴趣。
小郭是有备而去的,拿出来的名片,有什么建筑学会会长的衔头。

    交涉之中,一个军官出来,军官的态度更好,笑著说:“怎么对这屋子有兴趣的人
,忽然多起来了?对不起,这屋子是国家特级保护文物,不能参观的。”

    小郭对我从头说他去调查的经过,我反正没有主意,且听他如何说,并没有阻止他


    小郭交涉无功,正怏怏而退,可是他走出了不多远,那军官忽然追了上来,表示他
如果真想参观,可以安排。

    小郭也不知道事情何以突然有了这样的转机,高高兴兴,跟军官进了屋子,认识了
宋自然。

    我却一听就知道,允许小郭进屋子,是黄蝉利用小郭的开始。

    小郭冒充的身分,在黄蝉的面前,自然显得再幼稚也没有,让小郭和宋自然见面,
当然最终目的,是通过他和我取得某种程度的联络。

    小郭见到了潦倒憔悻之至的宋自然  宋自然能继续在神木居住著,当然也是黄蝉
的安排。

    小郭无功而退,第二次再去,他的行动更积极,四出活动。

    就在小郭施展浑身解数,一无所获的同时,黄蝉的行动却已凑效  她成功地送了
一大堆资料给我,引爆了我的好奇心。

    小郭活动了两日,没有任何成绩,而且隐隐感到自己处境可能有危险,他已决定放
弃了,准备在临走之前,再去看一次宋自然。

    于是,他再度来到神木居  就在这一次,他看到了白素。

    他是在一种相当奇特的情况之下,看到白素的。

    他来到屋子前,又受到警卫的挡驾,小郭耐心地表示,上次他来过,他很想再看一
看宋建筑师,也和上次一样,那军官出来了。

    不过这一次,那军官的态度,却冷冰冰的,开门见山地责斥小郭:“对不起,郭先
生,我们已知道了你真正的身分,和你的活动,所以不但请你离去,而且提议你立刻离
开本城!”

    小郭难过之至,为自己辩护:“我是准备离去了,我只不过想和朋友道别。”

    那军官冰冷地说:“不必了!”

    就在这时候,小郭看到了白素。

    屋子的门打开,白素背向著大门退出来  小郭在那时,并没有看到白素的正面,
但是他和我们极熟,单凭背影,也可以认出那是白素。

    看当时的情形,像是白素要离开,而有人在送她出来,所以她是背退出来的,但由
于门内的光源暗,所以看不到送她出来的是什么人。

    不过,根据白素的行动来看,送她出来的人,地位一定相当高,不然,白素不会背
退出来。

    一看到了白素,小郭虽然有点意外,也不会太甚,他一畅手,想要叫白素,忽然又
看到白素不再后退,反倒又走进屋子去了,大门也随即关上。

    在这个过程之中,小郭想看个清楚,可是那军官却挡在他的身前。

    小郭出于无奈,只好离开。

    我听他讲完了经过,就道:“你根本没看到白素。”

    小部苦笑:“虽然我在调查方面,一无所得,但请别怀疑我的观察力,那确然是尊
夫人。”

    我吸了一口气,有了主意:我等她回来,等白素回来之后,事情应该可以有进展。

    小郭却又贪心起来:“可以让我再仔细地研读那些资料?”

    我一口答应:“当然可以,你甚至可以带回去,和你的电脑资料相结合,看看有什
么发现!”

    小郭大喜:“我正有此意。”

    他拿走了所有的资料,我等白素回来,心中焦躁无比,一直到第二天下午,白素才
回来。

    一听到白素开门的声音,我就出现在楼梯口,见了她,我大叫一声:“到哪里去了
?从实招来!”

    白素抬头看到了我,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指向她的身后,意思是我不必问,只要看
她身后,就可以明白她究竟去了何处。

    而且,根据手势来看,她身后,并不是什么东西,而像是有一个人跟著。

    我不禁大奇,接著就问:“谁?”

    一声才问出口,就听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应道:“卫先生,是我!”

    接著,人影一闪,一个窈窕颀长的妙人儿,款步走进了门,站在白素的身边。

    白素进得门来,屋子之中,就有亮了一亮之感,这时,那丽人站到了白素的身边,
当真如同宝玉,如同明珠,丽光四射,白素虽然不致于被她比了下去,可是能和白素在
一起而又不会给白素比下去,也就难能可贵之至了!

    这丽人一入眼,我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心头自然升起了一股厌恶之感。

    可是在这样美绝的丽容之前,纵使有怒火,也绝难发作得出来。

    我沉声道:“怎么有劳黄将军大驾,光临寒舍?”

    我知道那一组特殊人物,都有著将军的衔头,所以才这样说的  那美女当然就是
宋自然在神木居中遇到的黄蝉黄芳子了!

    黄蝉的反应,绝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和白素并肩而立,白素带著微笑  她当
然知道我不愿意见到黄蝉这样身分的人,而她竟然把黄蝉带来了。所以她的笑容之中,
含有一定程度的歉意。

    但是,又由于她对我的深刻了解,她也知道我必然会体谅她的行为。所以她的笑容
之中,也有著自信,和对我关怀的甜蜜  人类的脸部真是奇妙之极,竟能把那么复杂
的感情,在一刹那之间,无声无息地表达出来。

    看到了白素这样的神情,我自然心领神会。

    而在我向黄蝉致了这样的“欢迎词”之后,黄蝉的反应,使我难以相信我的眼睛。

    她的神情,看来完全像是一个无辜受了责难的小女孩,可她又是属于佻皮的性格,
所以,并没有逆来顺受的委曲,反倒是顽皮地眨著眼,悄悄地向白素指了一指,那意思
是她来到这里,是白素带她来的,与她无关。

    常言道“相由心生”,黄蝉是不是大好大恶,我不敢肯定,但以她所接受的训练来
说,她绝对可以做到“杀人不眨眼”。

    可是这时,在她那种清甜的神情上,就决计无法推测出她的为人来!

    难道严格的训练,竟然使她练就了这样非凡的本领?那真是匪夷所思之至,也令她
的可怕程度,增加了百倍!

    我发出的“攻击”,变得全然没有著落,一时之间,我也不知如何才好,甚至,显
得有些罕见的狼狈。

    我吸了一口气:“素,你上来,我有话说。”

    白素微笑著,向上走来,更令我瞠目的是,我只叫白素上来,可是黄蝉竟然跟在白
素的身后,也向楼上走了上来,而且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

    这真使我忍无可忍了,我大声道:“我只请我的妻子上楼来。”

    这话,已然不客气之极了,任谁听了,都难免要脸红或尴尬的,白素也立即向我投
来了不以为然的目光。

    可是黄蝉却仍然满面笑意,还略伸了伸舌头,作了个可爱之极的怪脸,巧妙地掩饰
了她的羞涩,然后道:“有‘访客止步’的告示么?我没看到啊!”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这样子,我自然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更重要的是,白素并没有阻止她跟上来,可知她另有用意,因此我也不再坚持。

    事后亦想到黄蝉对我的一再“攻击”,反应如此自若,那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她接受的训练,使她可以应付任何想像不到的恶劣环境,应付我的几句冷言冷语,
简直微不足道之至。

    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且别和黄蝉为难。我也想到,白素绝不是轻举妄动
的人,她又不是不知道黄蝉的身分,把她带了来,必有原因,我又何妨稍安毋躁?

    我让她们上了楼,又一起进了书房,黄蝉的声音,竟然充满了由衷:“卫斯理的书
房,多少稀奇古怪的故事,都是从这里出来的。”

    我冷冷地纠正:“多少离奇古怪的事,都是在宇宙各处发生的。”

    黄蝉立时道:“是是,我说错了。”

    我心中叹了一声  我由于深知她的来历,所以才对她处处提防,若是不知她身分
,再精明的人,也要上当。

    白素向桌上一望:“黄小姐说她冒名送了一些资料给你,那份资料  ”

    我没好气:“叫小郭拿走了,他要拿去研究  不过肯定不会有结果,黄小姐那里
,一定已研究过了。”

    黄蝉立时应声道:“是,可是研究不出结果来,所以要来请教卫斯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高帽子人人喜戴,我听了之后,虽然“哼”了一声,但是心
中的反感,也消减了不少。

    我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黄蝉并不就坐,却自身边取出了一幅照片来:“卫先生,
请你先看这相片。”

    我先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的神情,明显地赞成我看,我接过了照片来,一看之下
,自然而然,眉心打结。

    因为一时之间,我竟然难以说出照片拍的是什么。

    照片其实是一看就明的,上面是一个人,一个男人,正盘腿跌坐,从坐姿和手势看
来,那是道家的传统打坐的方式。

    怪的是,那个人梳著古代的高髻发型,可是却全身赤裸一丝不挂。

    “所以一看就知道他是男性。”

    那人的样貌,极其详和,在他半开半闭的双眼之中,流露著沉思的睿智。

    “眼睛是灵魂之窗”这句话,绝不是新文艺的陈腔滥调  人的心情思想情绪,确
然可以通过微妙的眼神变化而表达。所以,我可以肯定照片上面这个人,一定是一位智
者。

    这个人采用道家的方式在打坐,可知他在道学的修为上,一定已达很高的境地。

    道家修道的目的是成仙,虽然只是照片,但是我也感到照片上的那个人,大有仙气
  全身都焕发著一种难以形容的飘逸和灵秀。

    相片虽然不大,但一定是用上佳的摄影机拍摄的,而且技术高超,人身上的每一个
皱纹,每一个毛孔,甚至每一根毛发,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定睛看得久了,好像照片
上的人,活了一样,会微笑,会说话。

    我看了好一会,一点概念也没有  我不知道照片上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何以黄
蝉要给我看这照片。

    我看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黄蝉第一时间问:“卫先生,请你告诉我对这照片的
第一印象。”

    我“哼”了一声:“照片上的人,如此安祥飘逸,显然是个智者。”

    黄蝉紧接著问:“你联想到了什么?”

    我的回答来得也快:“看了那种超然物外的神情,就联想到腥风血雨,卑鄙龌龊的
权力斗争,是人类行为中最蠢的一种。”

    黄蝉再问:“你认为照片上是一个超然出尘的高人?”

    我点头,语气肯定:“必然是,你看他的眼神,不是大彻大悟的人,不会有这种眼
神,若不是有大智慧的人,是不会彻悟的。”

    黄蝉听得认真,又问:“没有别的联想了?”

    我笑了起来:“再要我作进一步的想像,那不是我一贯的想法了:这个人的透彻觉
悟的程度,已超越了地球人的能力范围  就算他原来是地球人,这时的精神状态,也
必然超越了地球人。”

    我说得很认真,黄蝉也听得用心,她没有立时再发问,却又取出了一张相片来,递
给了我。

    我一看,又是一呆。

(八)一对男女的全裸相片

    那照片上也是一个趺坐著的人像,也是全身一丝不挂,那是一个女性。

    且别说那女性的体型之美,单是她脸上所显示的那种宁静和平的神情,就叫人的心
头,再有燥热的情绪,也会一下子宁静下来。再有贪婪的欲求,也会一下子化为乌有,
再有凶残的意念,也会一下子变得善良。

    我呆呆地望著那美丽之极的裸女相。同样地,照片拍得极好,人体的每一个细微部
分,都看得清清楚楚,叫人感叹人体的结构,是何等的细致精密,叫人感到,这才是人
的身体,如此完美,如此无懈可击。

    而那女性的年纪,也很难断定,总之是成熟的女性。我忽然想到,受世人崇敬的佛
教中的观世音菩萨,或是天主教的圣母玛利亚,上千年来,艺术家都通过各种艺术形式
表现她们的精神面貌,虽然有不少成功的例子,但是和相片上的那位女性一比,却全被
比了下去。

    若不是相片上的女性也梳著道髻,我真要疑心她就是观音的化身了。

    我看了很久,心中的疑问虽多,但是心境却十分平和。好一会,我才长长地吁了一
口气,抬起头来。白素和我目光接触,她先道:“太不平常了,是不是?”

    我吸了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她的修为,看来还在她的伴侣之上。”

    白素扬了扬眉,没有出声,黄蝉却立刻问:“何以见得他俩是伴侣?”

    我“啊”地一声,我只是冲口而出,并没有想到为什么,被黄蝉一问,我才想了一
想:“道家的典籍上,多有夫妻或情侣合籍双修的例子。”

    黄蝉紧盯著我,神情很是异样(是一种由于刺激而带来的亢奋),她又问:“你认
为他们是在用道家的方法修炼,目的是成仙?”

    我很是肯定:“当然是,而且可以看出,他们的目的已达到了  这事很怪  ”

    我连顿了两次,黄蝉的神情更紧张,我道:“我有一段经历,记述著一个俗不可耐
的古董商人,变成了神仙的经过  ”

    黄蝉忙道:“是,我知道,我知道你的任何经历。”

    我略感不快,闷哼了一声,这才又道:“这一双男女就算不是神仙,也已不远了。
而且,他们本来也一定是极有修养,知识程度很高的人。”

    黄蝉向白素望去,白素淡然笑:“我早已告诉过你,我和他的意见,大致是相同的
。”

    黄蝉感叹之至:“岂止大致相同,简直连用的字眼都一样。”

    我和白素,同时伸出手来,握了一下,我们之间心意相同,那是毫无疑问的事了。

    我道:“凡人变神仙的过程,可以从两方面理解,白素的母亲‘成仙’了  变成
了外星人,那是一种情形。另一种情形是人体发挥自己的潜能  通过修炼,可以达到
这一目的。另不过这种情形,古时多,现今极少,这一双异人,他们是  ”

    我说到这里,向黄蝉望去,当然以为她会立刻说出答案来的,因为是她来找我寻求
答案,就应该把所有的资料全告诉我才是。

    黄蝉吸了一口气,她先向白素望去,白素大有乾坤地微笑了一下。

    黄蝉这才回答我的问题:“卫先生,请你相信我的话,这一双男女,不是人。”

    她最后道“不是人”三个字,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

    我听了之后,第一个反应,并不觉得特别奇怪,“哦”了一声:“他们已经成仙了
?可以说不是人了。”

    黄蝉秀丽无匹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我说他们不是人的意思是,
他们真的不是人。”

    我呆了一呆,可是我仍然未曾明白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道:“你是说,我看到
的只是相片,不是真人?”

    黄蝉又向白素望了一眼,我可以想像,她如今对我说的那些话,一定曾向白素说过
,而白素的反应,必然和我如今相同。

    黄蝉很缓慢地道:“我的意思是,相片中的一男一女,不是人,也不是说他们已成
了仙。相片拍摄的,是两尊雕像,木雕像。”

    黄蝉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是我却大摇其头,接著
,她说完之后,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黄蝉在这时,低低地长叹了一声,并不作进一步的解释。我止住了笑声,已经明白
了黄蝉的意思:她坚持相片上,那天人一样的男女不是人,是木雕像。

    她的神情举止,都在努力企图使我相信这一点。

    但结果却是使我感到好笑  越想越好笑,于是我又大笑了起来,表示我根本不相
信。

    在我笑的时候,白素也跟著笑,自然,她笑得很含蓄,不像我那样肆无忌惮,可是
,不相信黄蝉的话,是一致的。我笑了好一会,才道:“我不知道你目的何在,不管你
怎么说,我都不会相信你的话。”

    黄蝉很厉害:“我还以为卫斯理可以接受一切不可思议的事。”

    我自然不会因为她这样一说,就改变了自己的认识。我道:“是,如果你告诉我,
你只有一半是人,另一半是机械,我也可以接受,可是我仍然不相信相片上的那一双男
女是木雕像。”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仍然视线不离照片。因为黄蝉没有理由编一个这样低能的谎话
来骗我。只要照片上有万分之一的可疑处,可以看出那确然是木雕像,而不是真人,我
都会接受她的话。

    可是不论怎么看,相片上的都是真人  我一再强调过,相片是用高级摄影器材拍
成的,所以影像很是逼真。这时,我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尤其是那女性,肌肤赛雪,在
柔润的肌肤中,淡青色的血脉,隐约可见,把手指轻抚上去,甚至可以感到血液的流动


    我的视觉神经活动的结果,通过我大脑的分析,告诉我那不可能是木雕像  我甚
至愿意接受那是一种制作极其精巧的假人,类同非生物性新生命康维十七世。但是,木
雕像  不!

    所以,我仍然不住地摇著头。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的反应和我一样,也摇著头。

    黄蝉忽然笑了起来:“我们其实是在争论一个根本不需要争论的问题!”

    我立时明白了黄蝉的意思  事实上,我也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只是我不愿提出来
而已。

    果然,黄蝉说了在我意料之中,但却又是我最不愿听的话。

    她道:“我代表国家异象研究所,正式邀请卫斯理先生夫人,去研究那两尊木雕像
。”

    事情看来很是简单:黄蝉说那一男一女是木雕像,我和白素不信,那么,只须去看
一看就行了,何必争论?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  我不愿意去看。

    我以前也略为听说过“国家异象研究所”这个机构的名称。很多国家都有类似的机
构,去探索一些不可思议,实用科学无法解释的异象。

    我也知道,这个研究所中有不少具有超能力的异人,也有很丰富的资料,以及相当
客观的研究态度。

    我更知道,在他们的最高层,还接受一个外星人在知识上的帮助。

    本来,我只要一点头,首先就可以解决那究竟“是不是人”这个问题了。

    可是除了我不愿意去之外,我还想到了别的问题。

    黄蝉的外表,虽然俏丽无比,而且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动人之至,但是我却
不会为这种表面现象所惑。我极其深刻地知道,黄蝉所代表的,是一股为了达到目的,
可以在手段上无所不用其极的势力  称那股势力为“邪恶”并不合适,因为在人类的
语文之中,似乎还未能找到对这股势力的适当形容词。

    我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会自我膨胀到认为这股势力会想和我合作,或者专门来
对付我。

    但是,从宋自然应聘到那城市开始,一直到如今黄蝉到来,确然是一个阴谋。这样
处心积虑的布置,目的就是想我进入他们的势力范围。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进一步的目的,但我知道我绝不能让他们的第一步目的得逞。

    我迅速转念,立时有了反应:“我不会接受你的邀请。要我相信那是木雕像,再简
单不过,把它们拿来让我看就行。”

    黄蝉当然是早已料到了我会有这样反应的,她叹了一声:“那是国家特级异宝,最
高当局三申五令,绝不能移动丝毫,只有屈卫先生大驾。”

    我又纵笑了起来,指著黄蝉:“说来说去,无非是想要我去,告诉你,我不去。”

    说到后来,我虽然不是“声色俱厉”,但已不客气之极。黄蝉俏脸一阵红一阵白,
但是神情还很镇定。

    她道:“我接受失败  我以为卫斯理的好奇心一直都那么强烈。”

    我再笑:“你不必为自己的失败掩饰,你的失败是,你编了一个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的故事,想使我相信。”

    黄蝉睁大了眼:“你以为我的智力程度那么低?”

    我一摊手:“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知道我什么样的怪事都见识过,所以才编了
一个不可能的事,希望能收到奇效。这方法很不错,可是,很不幸,你,失败了。”

    我把最后几句话,提高了声音来说。黄蝉苦笑了一下,显得很是无奈。

    她停了一会,很是激动,身子甚至在微微发颤。

    白素斟了一杯酒拿给她,她不接酒,一把抓住了白素的手腕。

    在那一刹间,我不禁吃了一惊  我知道她和她的同类,都受过严格的武术训练,
各负一身惊人的技艺,她们的武术师父,是和白老大齐名的武术名家,有“雷动九天”
之称的电九天。

    我一闪过这个念头,白素的手腕被黄蝉抓住了,白素立时向我望来,微微一笑,表
示黄蝉并无恶意。我仍然保持高度的警惕,立刻想到了黄蝉如果制住了白素作要胁,我
应变的几个方法。

    黄蝉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她一脸哀求的神色,声音也动人之至:“白姐,你答应
过的。”

    白素立即点头:“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我吃了一惊:“你答应了她什么?”

    黄蝉道:“我有一些进一步的资料,是有关神木居和那两尊木雕像的  是你已看
过的资料的延续,白姐答应我,会让你看。”

    我一点也不考虑:“她的承诺无效  我根本不怕信那是木雕像,又何必再看什么
资料!”

    白素却伸手在黄蝉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示意她放心。我转过身,不去看她们。

    黄蝉却走到了我的面前,柔声道:“早知要请动大驾,很是困难,但是却想不到,
竟困难到这种程度。”

    我指著自己的头:“我这个脑袋是花岗石的。”

    黄蝉忽然佻皮地一笑,口唇动了动,可是却又没有说什么,神情有点鬼头鬼脑,一
下子转过身去,向我和白素挥著手:“再见。”

    她竟立即就走了!

    等她走了之后,我才看到白素的手中,多了一只很是精致的小盒子。我问她:“你
看见了?刚才她想说又没有说  她想说什么?”

    白素笑:“她想说什么,我怎么知道?”

    她扬著手中的盒子:“这里是她刚才所说的资料,全经过微缩处理  ”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待我的回答。

    我来回踱步,强烈的好奇心,当然命令我立刻去看那些资料。可是我在站定之后,
我却道:“我怕看了那些资料之后,会又向她的陷阱更进一步!”

    白素淡然道:“那就算了,我倒想看一看,反正我不是人家的目标。”

    我陡然一声大叫,向她扑了过去,要抢她手中的盒子,她身形一闪,就避开了我,
我疾转过身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一起看。”

    白素正色道:“事情怪异,确有价得探索之处,很可以看一看。”

    我当然同意她的话,我心中还有疑惑:“你是什么时候决定亲自出马的?又是怎么
会认识黄蝉的?”

    白素说来很是轻描淡写:“一开始,我不是为了好奇,只是想帮宋自然,宋自然本
来是有为青年,不幸成为一宗阴谋中的牺牲品,他所憧憬的‘爱情’,根本不存在,我
想去点醒他,使他不要再沉沦下去。”

    一想起宋自然那种“冥顽不灵”的样子,我就心中有气:“哼,我也曾结结实实地
劝过他,可是他根本听不进去,你又能有什么法子?”

    白素道:“我们劝没有用,心病还须心药医,一定要黄蝉亲口告诉他,那是绝无可
能的事,才能使他从迷梦之中清醒过来,所以我才去那城市的。”

    我听了之后,默然片刻,才道:“你怎能有把握,去了之后,就可以见到黄蝉,她
的身分是那么神秘,甚至高不可攀!”

    白素笑:“别忘了,我是大名鼎鼎的卫斯理夫人,人家处心积虑,就是为了要请你
的大驾,我去了,人家还会不欢迎吗?”

    我苦笑了一下:“别调侃我了,你  ”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还没下火车,在车厢里,就见到了黄蝉  虽然我以前从来
也没有见过她,可是她一出现,我就知道是她了。”

    白素其实是在上车之后不久,就知道对方有了安排  不属于普通乘客的车厢中,
人本来就不多,而在火车开动不久,就有穿著制服的车上人员进车厢来,在其他乘客的
身边低语。

    经过这一番动作之后,其他的乘客,都先后离开了车厢,于是,偌大的车厢之中,
就只有白素一个人。

    白素自然知道接下来会有事发生,她很是镇定,一面喝著茶,一面观看著列车经过
的田野。

    然后,她就觉出黄蝉出现了  她并没有转过头,仍然望著窗外,可是她知道黄蝉
来了!

    在那样的情形下,要感应或知道有另一个人进了车厢,那并不困难。

    可是,竟然一下子就知道了进来的是什么人,这就未免有点玄了。

    白素的解释是:“当然我是先感到有人来,然后才知道来的人是谁。是时,我没有
转移视线,所以我根本看不到来者是谁。可是我却有了强烈的感觉:来的是一个强者,
如果这个强者充满敌意,我必须集中精神去应付,那将是强敌。可是我却又感觉不到有
敌意,所以我仍然不动,直到来人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

    来人在白素的对面坐了下来,和白素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白素略转头,就看到
了来人,当然就是黄蝉,黄蝉正用充满了诚意的目光望著白素。

    听白素说到这里,我咕哝了几句:“她受过专门的训练,可以通过眼神,表达假的
情感,以迷惑对方。”

    白素叹了一声:“不管怎样,我和她的目光一接触,就算本来心中有敌意,也在那
一刹间,化为乌有了。”

    我又喃喃地道:“现代摄魂大法。”

    白素再补充:“而且,在那一刹间,列车行进的轰隆声,也像是听不见了,只觉得
一片宁静,我们互望著,就像是早已心灵相通的老朋友一样。”

    这一次,我提高了声音:“你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一类人心中真正在想什么!”

    白素静了一会,才道:“人本来就绝无可能知道另一个人心中真正在想什么的。”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

    白素和黄蝉的见面,画面很是动人。她们互相注视了好一会,是黄蝉先开口,她不
称“卫夫人”,叫的是“白姐”。

    她道:“白姐,欢迎你来!”

    白素并没有忘记自己来的目的,所以她的话,开门见山之至:“好一个出色的人才
,难怪宋自然一见钟情,不能自拔了。”

    白素和黄蝉,都是何等聪明的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是对方不论说什么,有什
么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都可以一说就明。

    黄蝉垂下头去:“这是意外,想不到会由此伤害了宋先生。”

    白素立即切入正题:“你为什么还让他留在神木居?这可不是能拖得过关的事,你
一定要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事情绝无发展的可能,长痛不如短痛。”

    黄蝉的头又垂低了些,长睫毛不住颤动,白素心中暗叹了几声,她相信黄蝉对宋自
然不是全然无意,而是她的身分,不允许她有任何意思  从这方面来看,她似乎比宋
自然更加痛苦。

    白素人心地好,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她又道:“早些了断,对你来说,也有好处
。”

    黄蝉向白素投以很是感激的眼光:“我几次要他走,他红著眼,不肯离开,我……
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  也不必说,不问可知,黄蝉不忍心看到宋自然伤心欲绝的样子
,不忍心赶他走。

    白素苦笑了一下:“请和我一起去见他,我会带他离开  如果你不想害人害己,
请你合作。”

    白素的这句话一出口,黄蝉的俏脸煞白,咬著下唇,神情有一种深奥无比的痛苦。

    白素叹了一声:“你知道你自己不是普通人,你有很多特权,但是在拥有特权的同
时,也丧失了作为普通人的权利。”

    白素虽然没有直接明言,可是话也再明白不过:黄蝉没有普通少女和异性谈情说爱
的权利。

    黄蝉紧咬著下唇,白素继续著:“你没有可能放弃特权,而且,我也不认为你有放
弃特权的想法。”

    黄蝉陡然拿起白素的茶来,大大地喝了一口,可能是由于她心情激动的缘故,竟呛
得剧咳起来。刹那之间,脸涨得通红。

    白素忙离座,轻拍她的背部,黄蝉的俏脸,红得像是要溢出血来,白素后来的评语
是:“凄艳之极。”

    黄蝉止了咳,再喝了一口水,抬起头来时,竟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完全恢复了正
常。

    她先向白素点了点头,表示接纳她的意见,忽然问:“要请卫先生的大驾,真的那
么难?”

    白素回座坐了下来,她有洁癖,当然不会再去碰那杯茶,她微笑:“卫斯理曾替一
家少年芭蕾舞校剪彩,你说他是不是难请。”

    黄蝉苦笑,低叹了一声。白素又道:“每个人都有做人的原则,他的原则是,绝不
和你们  这一类人发生任何关系。”

    黄蝉略翻了一下眼,样子很可爱:“也不是‘绝对’,曾有很多次发生瓜葛的记述
。”

    白素点头:“是,应该说,他尽量避免。”

    黄蝉道:“其实,我想求教他的事,和政权无关。”

(九)失心疯

    白素听了,并没有接腔,她在等黄蝉自己作进一步的解释。

    黄蝉道:“事情其实正投卫先生之所好  那座神木居,难道还不足以引起他的好
奇吗?”

    白素微笑:“显然还不够。”

    黄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取出了那两张裸体的修道男女相片来。

    白素看了相片之后的反应,和我一样,不必覆述了,接著,黄蝉又告诉白素:“那
不是真人,只是两尊木雕像  ”白素也笑,表示不信。

    黄蝉趁机提出:“请卫先生去一看就明白,白姐自然也一起去。”

    白素意动:“在哪里?”

    黄蝉道:“在国家最高机密总部的密室之中。”

    白素摇头:“他不会去,他也不会相信那不是真人,他会以为那是你的花样。”

    黄蝉叹了一声:“我还有一些资料  ”

    白素不等地说完,就道:“他也不会看。上次,若不是他误以为资料是小郭集来的
,他也不会看。”

    黄蝉又呆了半晌,才道:“白姐,求你,让他看一看这些资料。”

    白素当时的观感是,黄蝉在提出这样的要求时,是有无可抗拒的魅力,所以道:“
我一个人只怕不中用,除非你肯和我一起去见他。”

    白素的话,令黄蝉喜出望外之至,她双手高举,发出了一下欢呼声。

    于是,就有了白素带黄蝉来见我的那一段经过。

    那么,宋自然呢?

    白素在黄蝉的带领之下,到了神木居。当她看到宋自然的时候,她不禁大吃一惊。
宋自然本来,虽然不如他姐姐那样肥胖,但是也身形健硕,很是强壮。可是此际,却惟
悻得不像样子,一身酒臭(喝醉酒,或终日在醉乡中的人,绝不如诗词中所描写的那样
飘逸),头发蓬松,胡须邋遢,十足是天桥底下的流浪汉。

    白素和黄蝉一起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是他却连看也不看白素一眼,视线死死地盯在
黄蝉的身上,身子先是发抖,他抓著酒瓶,狂灌了几口,又用力摇著头,叫了起来:“
我又看到芳子了,这幻觉真好,我可以看到芳子,又看到芳子了。”

    显然是他在酒后,时时发生幻觉,看到了黄蝉,所以这时,黄蝉真的出现在他的面
前,他也以为那是幻觉。

    黄蝉也望著宋自然,俏脸之上,神情复杂之至,有很多的惘然和无奈,也有几分爱
怜。

    白素在一旁,看了这等情形,才知道宋自然的情形,比她想像之中,要严重得多,
她虽然曾经历过许多不可思议的历程,但却也未曾有过处理这种场面的经验,所以一时
之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这时,黄蝉开了口  声音听来很是平淡:“不是你的幻觉,是我真的来了。”

    宋自然听了黄蝉的话,反应奇怪之至。他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大摇其头,惨然而
笑,笑容难看之极:“你每次都这样说,可是当我想触摸你,你就不见了,这次我不中
计了,宁愿你在我眼前多逗留一会。”

    宋自然的话说得很清楚,听来也很有条理,全然不像是烂醉的人。

    可是白素听了之后,只感到了一股寒意,自顶至踵而生  宋自然的情形,已经绝
不是单相思那样简单,他的精神状态,根本是处在病态之中。那是一种虚妄幻想症。他
幻觉感到黄蝉出现,甚至还可以和幻觉中的黄蝉作语言上的沟通,那正是妄想症患者的
主要症状。

    而这一切,全是由黄蝉造成的。

    白素这时,想起了我对这一类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评语,她重重地
顿了一下脚,以表示她心中的不满。

    宋自然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黄蝉的身上,根本没有注意白素的存在。

    黄蝉向白素望来,目光凄迷,竟大有请求白素原谅她的意思。白素心中一软,只好
低叹了一声。

    黄蝉向宋自然道:“我没有骗你,你过来,我们可以握手。”

    她说著,就伸出手去,宋自然神情紧张之至,犹豫了好一会,才慢慢伸出手去。他
的手在剧烈发著抖,等到他的指尖碰到黄蝉的手时,他全身如遭电极,而且大叫了一声
,缩回手去,连退了好几步,大口喘气。

    黄蝉不知如何才好,向白素望来,白素叹了一声:“我来得太迟了,他已经神经失
常了。”

    黄蝉连声道:“我立刻召医生。”

    白素叹了一声:“你们太过分了。”

    黄蝉苦笑:“白姐,他神经太脆弱了。”

    宋自然侧著头,用心在听黄蝉的话,大是惘然。黄蝉柔声道:“宋先生,等一会有
人来陪你到医院去  ”

    宋自然立时道:“你叫我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只求你常在我眼前出现,我不会
再想触摸你。”

    黄蝉一面点头,一面长叹了一声,神情更是无奈。

    我听白素说到这里,又惊又怒,失声道:“这小子失心疯了。”

    白素苦笑:“正是这个病。”

    我骇然道:“这……他现在……在医院?”

    白素点头:“是,黄蝉保证他可以得到最好的医治和疗养待遇。”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连叹了好几口气。白素道:“我去请教过专家。据说,宋自然
这种情形,并不严重,治愈的机会很大。而且,在治愈之后,多数会把发病的原因忘记
,形成局部的失忆  这对宋自然来说,反而是好事。”

    我喃喃地道:“但愿如此。”

    等白素说完了宋自然的情况,我也已经摆弄好了观看微型资料的仪器,把白素手中
盒内的资料放了进去,和白素一起观看。

    才看了一点点,我和白素两人,就面面相觑,感到口乾舌燥。

    因为资料的内容,匪夷所思之极,我和白素,都算是想像力丰富的人,可是也感到
一阵接一阵的晕眩,有忽然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之感。

    等到看完,我和白素都好一会不出声,我取了一瓶酒,就著瓶口喝酒,白素也喝,
直到一瓶酒喝完,我们两人才各自长吁一声,两人互望,都在用眼色询问对方:“该怎
么样?”

    我们看那些资料,算是看得快,也看了超过四小时。资料的内容很是复杂,我把它
简化之后,再整理一下,应长则长,应短则短,务使各位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明白资
料的内容。

    我先从资料之中记载约两个将军的对话讲起。

    那不过是几十年之前的事,这个城市被包围,守军在考虑了形势之后投降,成了降
军。降军被命令放下武器,出城接受改编,降军之将,和胜军的司令员,以及双方的高
级将领会晤。

    在那种情形下,胜利者自然意气风发,降军将领,强颜欢笑,气氛很是异样。

    胜军司令员在酒过三巡之后,忽然问:“这城是一座古城,名胜古迹极多,若是攻
城战一开始,炮火无眼,难免有损毁,贵军放弃作战,保存民族遗产,功不可没,值得
称许。”

    降军将领听了这样的话,尽管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要连声说“是”,哪敢从牙缝
中迸半个“不”字?昔日一样是手握兵符,统率大军,如今启城投降,虽说有“保存民
族遗产”之功,但那甜酸苦辣的滋味,也就只有自家心中才知道了。

    (要说明的是,在资料的整理和归纳的过程中,我把可以集中的一些资料,都集中
在一起,使整件事比较容易了解。)

    (这次聚会中的一些对话 就引用了不少资料,对了解整件事,很是重要。)

    (发生在后来的一些事,也是一样  和神木居无关的一些,全叫我删去了,那是
一些很闷人的记载,看起来也很吃力。)

    降将军的脸上肌肉挤出不自然的笑容,咳嗽了几声,开口道:“本城  ”

    他一开口,才说了两个字,便觉得不妥当。几天之前,他镇守这个城市,自然开口
“保卫本城”,闭口“本城决不可失”。可是现在他已把整座城市拱手送给了敌军,这
城市和他可再也没有关系了,再称“本城”,是不是很合适?但一时之间,他又想不出
什么适合的称呼来,一口气憋不过来,又引起一阵呛咳,却也恰好掩饰了他的窘态。

    幸好胜军之将作风粗犷,都不是什么咬文嚼字的人  也没有听出什么不对来,只
望著他,等他介绍本城的名胜风光。

    降将军咳了好一会,才涨红了脸,连声致歉,这才道:“古城之中  胜迹处处,
最奇怪的 当推‘神木居’和那两株‘神木’了。”

    说到“神木居”和“神木”,降将军的脸上,有了自信,他又重复强调:“那真是
怪得不能再怪的怪异。”

    他在一句话之中,连用了三个“怪”字,再加上他是当了许多年将军的人,声音宏
亮,人人都听得到他的话,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想听他说究竟是什么“怪事
”。

    在降军这方面的军官,长驻这个城市,自然深知“神木居”和“神木”怪在何处,
但是胜军这方面,却一无所知,个个兴趣盎然。降军方面,也没有人出声,以免打扰了
对方听怪事的雅兴。

    一时之间 整个宴会厅中,真可以称得上是鸦雀无声。降将军的神情,更和刚才的
窘态,大不相同,他清了清喉咙,正准备把那“怪事”说出来。

    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在他身边不远处,就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叫著降将军的号
,道:“友军全是唯物论者,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以反封建反迷信为己任,这种怪力乱
神之事,似乎不宜宣扬,不知钧座以为然否?”

    降将军循声看去,只见正在侃侃而谈的,是他手下的一个师长。这个平日见了他,
立正报告之后,身子挺直如棺材板的少将师长,如今竟然来不及地向胜军讨好卖乖,当
众教训起他来了!

    降将军的脸涨得血红,真想冲过去,用力煽那师长两个耳光。可是他的身分,哪里
还允许他有昔日这样的威风,所以他按著桌子,全身发抖,令得桌上的杯碗,互相碰撞
,发出一阵声响来。

    胜军这方面,似乎很欣赏那师长的话,都笑嘻嘻地望著降将军,看他如何应付。

    降将军想在他部下之中,寻找帮助,可是人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使他在刹那之间
,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性的丑恶。

    若是在古典小说之中,像降将军这样的处境,就会“大叫一声,吐血三斗而亡”了
。可惜事实上,发生这种情形的机会少之又少。

    降将军不知如何应付,那师长洋洋自得,场面自然尴尬之至,过了好一会,还是胜
军的一个参谋长,肚子中算是有点墨水的替降将军解了围,他道:“民间传说之中,有
精美,也有糟粕,必须去芜存菁,那神木居的传说,究竟怪到什么程度?”

    降将军缓过一口气来,幸然道:“不是传说怪,是有得看的,实实在在的事,历代
多有君主,亲临观看。”

    这句话一入胜军之耳,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连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声,此
起彼伏。

    降将军连尽三杯,才道:“据说,神木居建于元代,全幢屋子,皆用各种珍贵木料
建成  ”

    降将军接著,就介绍了有关“神木居”的沿革  这一些,在黄蝉给我的第一部分
资料之中都有。降将军的介绍,当然没有那么详细,可是也够引人入胜的了。

    接著,降将军略停了一停,想是在思索,应该如何说,才不致变成宣扬迷信。

    他道:“在神木居的前庭,有两株巨大的白楠树,不知从何处移植而来,被称为‘
神木’,这神木之中,各有神仙居住,据说是一男一女。”

    降将军说到这里,胜将军这个唯物论者,就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唱了一句歌词,声
音倒也雄壮,他唱的是:“从来也没有神仙皇帝  ”

    降将军被堵得无法说下去,胜军的那个参谋长却连问:“树中有神仙居住?可是树
中有洞,洞中有人?”

    降将军支吾了半晌,才道:“不知真正情形如何,但都说只要在树前静心,就能听
到仙音,有缘者,甚至还能见到仙容。”

    参谋长皱著眉:“这就空泛得很了,什么叫作‘有缘’?有没有人有过这个‘缘’
?”

    胜军的参谋长,对这个传说,竟然那么有兴趣,倒很出乎降将军的意料之外。

    降将军叹了一口气:“为了这传说,我曾驻神木居三年,但未能成为有缘之人,倒
是有一遭,最高统帅  ”

    他“最高统帅”四字一出口,就自知失言,面上一阵青,一阵红,不知如何才好
 他的“最高统帅”,是胜军方面才宣布了的“首号战犯”,这失言之责,是再也推却
不了的了。

    胜军司令立时闷哼了一声,神情难看,倒是参谋长不在意,挥了挥手:“请说下去
,他怎么了?他有缘见到了仙容?”

    参谋长用一个“他”字,轻巧地代表了“最高统帅”或“头号战犯”,这给了降将
军很大的灵感,他连声道:“是……是……他在神木居住了三天,每晚在树前潜心默祷
,最后,像是……像是……相信了……树中有仙……”

    胜军方面,好几个人叫了起来:“什么叫‘好像’?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降将军苦笑:“他……行事高深莫测,我只记得那天,我整晚随侍在侧,到天色微
明之前,有短暂的时间,天色漆黑,我忽然听得他失声道:‘当真如此,已无可挽回了
么?’我以为……他是在向我说话,这句话无头无脑,也不好回答  伴君如伴虎,说
错了话,会有什么结果,谁也不知道。”

    参谋长道:“听起来,他像是在和什么人对话。”

    (这个参谋长在整件事中,起的作用相当大。)

    (后来才知道,参谋长何以对这个城市的怪事如此有兴趣,因为那时,已决定他为
这个城市的新统治者,胜军司令还要率部征战,很快就要离开的。)

    降将军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正支吾间,胜军的司令员已大不耐烦,一叠声道:“这
种事,说怪,全是人作出来的,哪里可以相信!”

    他说著,一挥手,叫著降将军的名字:“阁下准备一下,要进京去。”

    降将军哪里还敢说下去,连声道:“是……是,随时听命进京。”

    在宴会中的有关讨论,到此为止,一切经过,是参谋长在事后记述下来的。

    胜军的参谋长文武双全,是一名儒将。他不但记述了宴会上发生的事,而且还记述
著:“是以宴会之后,虽然已是深夜,但还是专程造访了降将军。”

    降将军在其时,已经完全被隔离,和他的部下分开,独居一室,正在前途茫茫,不
知如何自处之际,胜军的参谋长忽然单独来访,不免使他又惊又喜,受宠若惊,不过他
绝想不到,参谋长是和他来讨论“神木”的怪异传说的。

    投降将军诚惶诚恐地请参谋长坐下,又取出了珍藏的美酒奉上。

    参谋长先说了一些门面话,诸如“各位出路,中央必有安排”等安慰的语句,然后
话锋一转:“上级已有命令,这座城市,由我治理,阁下在城中驻防多年,必有心得可
以教我。”

    投降将军面有惭色:“我专攻军务,这地方上的事,也不甚了了。”

    参谋长笑,索性开门见山:“我想问问这神木居的事,特别是你当时侍从……他在
树前等神仙显灵的事。”

    降将军一听,起先还有点不明白,但随即恍然大悟:做了皇帝想成仙。人的欲望并
无止境,唯物论者和唯心论者,并无二致。

    降将军来了兴致:“参座,在这里说,不如移步到神木居去说,不是更活灵活现么
?”

    这一提议,立时得到了参谋长的同意:“我已派了一个特别连守护这古迹,这就去
。”

    参谋长可能是早已得知这个城市之中,有“神木居”这个异迹的  这一点,在他
的记载之中,虽没有明言,但是在他的行动之中可以确定。若不是他早已对神木居大有
兴趣,怎会和一个降将军夤夜到神木居去深谈?

    参谋长连警卫也不带,就和降将军一起到了神木居,这是参谋长第一次来到神木居
,在资料之中,他对神木居和当时的情形,作了详细的记述,虽然说不上文采斐然,但
倒也生动。

    他说,那是一个无月无星的黑夜,黑暗如同浓漆一般,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但
是到了神木居附近,只见半空之中,像是有许多若隐若现的亮点,看起来像是有一大群
萤火虫在飞舞,然而当时又不是萤火虫出没的季节。

    直到来得近了,才看清那是植在屋前空地上的两株大树,那两株树,每株足有三人
合抱,怕有三四十公尺高,枝干交错,树叶婆娑,蔚为奇观。

    那当然就是神木居前庭的两棵大白楠树,也就是所称为“神木”的了。

    白楠树的叶子不大,叶子反面呈白色,虽在黑暗之中,一阵风过,拂动了叶子,叶
背的白点,就有微光闪烁。所以形成了点点星光。

    单是这一奇景,已令得参谋长赞叹不已。降将军道:“屋子虽有好几百年,但仍完
好之至,想是有了树神护佑之说,再胆大妄为的人,也不敢破坏之故。”

    参谋长没有什么表示,两人下了车,警卫的士兵迎上来,认得参谋长这员虎将,立
时敬礼放行,参谋长在前,降将军在后,进入前庭,面南站定,降将军指著两株大树:
“男左女右,当日,他站在左面那株大树之前……那次,夫人也来了,但是她却不信有
这等事,所以只观赏了一会,就离去了。”

    参谋长来到左边那株大树前,抬头看去,天空全被树荫遮住。在黑暗之中看来,大
树就像是形状怪异莫名的异种生物。

    降将军见了这等情形,心中一动,小心地问:“参座是不是也想潜心和树神……”

    他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因为以对方的身分,实在不可能来膜拜鬼神的。

    参谋长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只是道:“说说当时的情形。”

    降将军道:“那天晚上,也是和今夜一样,天色漆黑,我忽然听得他那样说,吃了
一惊,接著他又连问几声:‘当真是气数如此?’随著长叹了一声,就转身进入了屋子
中  从那情形来看,他像是接受了什么启示。”

    参谋长冷冷地道:“怕是树神告诉他,必然众叛亲离,兵败如山倒。”

    降将军没敢搭腔,过了一会,才道:“他当夜……就部署了大撤退,倒是真的。”

    参谋长突然高声呼喝,一队士兵奔了过来。

(十)惹祸

    这突如其来的行动,令得降将军大吃了一惊,在士兵立正敬礼之后,参谋长才道:
“阁下请回,这一队士兵,会送阁下回去。”

    降将军虽然觉得受辱,但是也无可奈何,只好在士兵的“护送”之下离开。

    在这个故事中,这位降将军就此淡出了,以后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和这个故事无关
,当然不必提了。

    参谋长成了市长,执掌军政大权,把神木居保护得严密无比,一百公尺之内,不准
任何人接近。

    他则每晚,不论公务多么忙,都要到神木居来转一转,逗留的时间,长短不一。

    他的这种行动,在资料上,并不是他自己的记述  他没有留下记述,所以也没有
人知道他每晚必到神木居,目的何在。

    他不留下记述,当然是他的目的有不可告人之处,唯恐留下了记述,会成为罪证。

    可是他的行动,还是被详细地记录了下来,那是由于有一个严密无比的特务系统,
对各级官员不断地进行严密监视的缘故。

    (不是危言耸听,他们的最高首领就曾发怒:“别在我的办公室装偷听器!”)

    (连最高首领对特务系统的监视都不能幸免,特务活动之可怖和猖獗,可想而知。


    特务系统的运作,监视著每一个人的行动,参谋长掌管这个城市,按官位来说,也
不过是一个中级官员而已,一举一动,自然都有人详细记录了下来,呈报了上去。

    参谋长的行动被视为很是奇怪,所以引起了注意。正面试探的结果是“关心文物古
迹”  特务系统当然不会满意。于是,通过国家的文物部门,要派一个小组到“神木
居”去作详细的研究。

    但是,那个行动,却又遭到了参谋长的强烈反对,理由是人一多,会破坏了古迹,
他会亲自领导专家,进行长时期的研究。

    这个理由,经过特务系统的研究之后,被认为“别具用心”,于是布置了更多的人
,在暗中对参谋长进行监视。其中,包括了守护神木居的那一个连队的连长和几个排长
在内。

    在资料中,有大批那些奉命监视参谋长行动的人所作的报告,其中有的文化程度极
低,写的字歪歪斜斜,错字连篇。令人吃惊的是报告的内容,当真做到了事无巨细,都
上了报告的程度。

    举个例来说,参谋长每晚到了神木居之后,停留的时间,详细到了“秒”,连小便
的次数都有。

    参谋长自己,是不是知道遭到了那样严密的监视,不得而知。他只是依然故我,每
晚必到。

    从所有的报告中看来。参谋长每晚必到神木居去,目的是在那两株大树之前去潜心
静思。那么进一步的目的,不问可知,是想和“树神”取得联络了。

    在经过了大约一年多之后,特务系统已掌握了神木居的资料,也分析出了参谋长的
意思,并且加了一个特别名称:“妄图藉鬼神之说,提高自己威信,目无组织,严重违
纪”  那是可以叫人万劫不复的罪名。

    特务系统的报告,送到了特务头子那里,特务头子看了之后,又呈上去给最高当局


    最高当局日理万机,他是不是看了那报告,特务头子也不知道。对特务头子来说,
参谋长这种中级官员的怪异行动,自然也不值得重视,报告送上去之后就算了。

    大约又过了一年多,参谋长(应该是“市长”,但为了方便,仍称他的旧职位)赴
京开会,最高当局,忽然单独召见他。

    参谋长是在睡梦中被特务头子的电话叫醒的,在电话中,特务头子告诉他:“有重
要事召见,请立刻准备。”

    参谋长又惊又喜,知道最高当局,常常彻夜不寐,召见臣士,常在深夜。

    果然,五分钟之后,特务头子来到,告诉他:最高当局召见,特务头子陪见。

    参谋长想问问召见的情形,最高当局会有什么垂询,但是特务头子却莫测高深地笑
,只是道:“召见的过程  由我负责记录。”

    参谋长心中打了一个突:要出动特务头子亲自来记录召见的过程,可知事情非同小
可。

    资料中,召见的过程,就是由特务头子亲笔记录的,特务头子颇有文名,一手字也
写得龙飞凤舞,很过得去。

    到了最高当局的会客室,最初两三分钟,最高当局只是不住地抽烟,参谋长的一颗
心,悬在半空。

    然后,最高当局才从几年前的几次战役,闲闲谈起,那几次战役,参谋长都曾参与
指挥,立下了赫赫的战功,是参谋长生平的得意事迹。

    参谋长在这时候,神态轻松自然起来。最高当局话锋一转:“从冲锋陷阵,到为民
父母官,有点不惯吧?”

    参谋长的回答是:“开始确实不惯,但几年工作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有大
大小小的困难,等著你去克服它们。”

    最高当局悠然吐出了一口烟,在烟篆袅袅上升之中,他说了一句参谋长再也想不到
的话:“你当政,不问苍生问鬼神,这是什么作风?”

    最高当局的口气虽然并不凌厉,可是本来笑著的参谋长,却自然而然,霍然站起。

    从记录中看来,这个参谋长是一个极其机敏,应变快绝的人,就算他以前不知道自
己早受监视,这时也立刻知道了。

    所以,他在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内,就决定了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先向特务头子看了一眼,再望向最高当局。最高当局摆了摆手,表示什么话都可
以说,特务头子不必回避。

    最高当局在这样做的时候,脸色也不是很好看,那使参谋长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
的  最高当局必然是已掌握了若干资料,才会逼他摊牌的。

    他先吸了一口气,才道:“那两株大树之中,确实有不可思议的现象存在。”

    最高当局“嗯”了一声:“说具体一些。”

    参谋长大声道:“树中,有……树神在。”

    他的话已说得很是直接了。

    (在这里,记录的字迹,其草无比,而且颤动,由此可推测,特务头子在这时,大
受震动  参谋长的话,竟然肯定了有“神”,这当然令人震撼。)

    最高当局很是镇定:“你每晚前去参拜,和那树神,可有什么沟通?”

    参谋长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里通外国”是一项大罪,不知多少人在这个罪名之下
,万劫不复。而最高当局此际,竟大有怀疑他“里通神仙”的行为,那不知是该当何罪


    他不由自主喘著气,可是尽量使自己的神态和声音,表示出忠诚。

    他道:“确是听说过,若是潜心静修,能和树神相通,那是  ”

    最高当局淡然道:“那是某人告诉你的吧。”

    最高当局口中的“某人”,就是那个投降将军的名字。参谋长至此,再无疑问:最
高当局对他的事,知道得再清楚不过。

    他答道:“是,事实上,在攻城之前,为了了解情况,曾和熟悉那城市的人,多方
面接触过,所以,也早知神木居的传说了。”

    特务头子插言:“可是几年来,你从来也没有在工作报告中提及过。”

    参谋长久历战场,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对付:“在事情未有确实结果之前,就虚张声
势,捕风捉影,这不是我的工作作风。”

    这样的回答,显然得到了最高当局的认可,他沉声问:“现在可有结果了?”

    参谋长想了一想:“只能说…略有眉目。”

    特务头子显然对参谋长很是不满,所以又“哼”了一声:“别在语言上玩花样。”

    最高当局却大感兴趣:“说具体一些。”

    参谋长再吸了一口气:“传说中与树神有缘的方法,是要潜心静修,那是只知其一
,据我的体验,在人世间地位越高的人,就越容易和……树神有缘。”

    最高当局对这番听来十分玄的话,一时之间,像是难以消化,所以连抽了好几口烟
,并不言语。

    特务头子则毫不保留他对参谋长的敌意,他冷冷地问:“以阁下的地位,是不是已
经可以通神了?”

    参谋长的回答乾脆之极:“超过三年的虔诚潜修,每晚风雨不改,从不间断,但因
为地位卑微,所以只有缘见了神仙一面,却无缘聆听仙示。”

    这一番话,更是玄得可以,最高当局和特务头子齐声道:“你在说些什么?”

    参谋长再把那几句话一言不改说了一遍,最高当局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各人别出声
。他皱著眉,想了好一会,才伸手向参谋长指了一指。

    参谋长吸了一口气:“这种情形,历史上一再出现过,这就是数百年来,多有帝皇
君主到神木居去的原因,最近的一次是  ”

    最高当局打断了参谋长的话:“那一次的情形我知道,不必说了。”

    参谋长心知“那一次的情形”,那个投降将军,当然已详细说过了。投降将军自己
,几年来一无所获,可是他的领袖,却显然得到了“仙示”!

    特务头子神情阴森,参谋长也不是省油的灯,趁机损了他一下:“本来,自然最好
是首领亲自去,但首领如果没有空,阁下位极人臣,怕也可以与仙有缘。”

    最高当局立时向特务头子斜瞄了一眼,特务头子的面色,自然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最高当局随即盯著参谋长:“你说见了树神,那是怎么一回事?”

    参谋长咽了一口口水:“就在此次赴京之前,我照样在大树之前,摒除杂念,一意
静思,突然之间,就看到了树神,是一个赤裸的高髻男子,盘腿趺坐,神情安宁飘逸,
真是神仙一样。”

    他说了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当时我根本闭著眼,可是却清楚看到,真是奇绝。


    最高当局追问:“一个赤裸男子?他身在何处?”

    参谋长犹豫了一下:“应该是身在……那大树的树身之中,首领是不是要亲自去体
验一下?”

    参谋长这样提议,自然是好意,出于一片对首领的忠诚,希望首领能和树神有缘。

    可是,他却忽略了最高当局乃是一个霸气十足的人,在他的心目之中,天上的玉皇
大帝(如果真有),地位也至多和他这个人间皇帝相若而已,区区树神,什么东西,值
得他去参拜?

    所以,参谋长的话才一出口,最高当局就脸色一沉:“我为什么要去?真有这种事
,就该叫他来见我!”

    这两句话,最高当局说来斩钉截铁,坚决无比,意图也很是清楚。但是参谋长听了
,却目定口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张大了口,像是傻瓜一样。

    足足过了十几秒,参谋长才结结巴巴道:“如……何请他来见……”

    最高当局的神色更难看,也更傲然,却不出声。特务头子冷笑:“那还不容易,把
那两株树,齐地锯了,运进京来。”

    参谋长当时的反应,据特务头子的记载,在听了这句话之后,是“面如土色,全身
发抖,汗出如浆,若非心怀鬼胎,不致如此。”

    特务头子的断语,虽然严重了些,例也不是完全空穴来风,参谋长曾超过三年在树
前“参拜”,他是不是真的只“见”了树神一次,还是另有所获,除了他自己之外,谁
也不知道。

    若不是他有心事,听了特务头子的话,也不致有这样的反应。

    而在特务头子的记录之旁,还有最高当局的“御笔亲批”四个字:其心可诛!

    有了这样的批语,参谋长的官运,自然地到了尽头,不多久,他就被调到了大沙漠
去督造输油管了。

    却说当时,参谋长一听得要锯树,反应强烈之至  这实在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
我和白素在看资料看到这一处时,也大是骇然,几百年的古树,何等难得,怎么能说锯
就锯,太妄为了。可是转念一想,万千人的人头,说落地就落地,大人物行事,自有其
非凡的气派,不是平常人所能理解的。

    特务头子不怀好意地冷笑:“有什么困难,中央可以协助。”

    参谋长是一市之长,要锯两株树,还要乞助中央,当然说不过去,到这时,参谋长
已经知道,“树神”和自己的行动,害了自己:最高当局不愿意自己手下的官员之中,
能有和“神”沟道的,就算真的有神,也要由最高当局自己来领受神恩。

    明白了这一点,参谋长知道事情已再无法挽回,所以他立时回答:“是,我一回去
就办。”

    最高当局的指令,令参谋长出了一身冷汗。最高当局在吐出了一大口烟之后,徐徐
道:“你且别回去,留下来,把你如何见到树神的经过,详细写一份报告,越详细越好
,立刻就做!”

    参谋长大声答应,最高当局又对特务头子道:“看看你用什么名义,下去到那里去
看一看。”

    特务头子也大声答应,他在第二天,就用了一个什么文物古迹考察团的名义,到了
那个城市。上午到,下午就把那两株大白楠树,齐地锯了下来,把繁枝杂叶去掉,动用
军队的力量,把两株树运进京去。

    所以,神木居之前的空地上,那两株树就不见了,变成了光秃秃的空地。那两株大
树被锯,也超过三十年了。

    我说过,资料相当乱,大树进京之后,如何处置,要在隔了许多文件之后才有披露


    接下来的资料,是一份报告,也就是最高当局吩咐参谋长所写,要越详细越好的那
份报告。

    在这份报告之后,有一行很是娟秀的字,注明:“这份报告所提及的资料,十分重
要,最初的研究者显然忽略了,请卫先生注意。”

    在这行字的下面,用极简单的线条,画著一只看来很可爱的蝉,那自然是黄蝉的名
字了。

    我和白素,的确十分用心地看了参谋长的报告。报告写得详细之至,连他自己的心
路历程,也翻来覆去地表白。参谋长把报告写得那样详尽,自然是想得到最高当局的宽
大。可是在报告的结尾处,却又有最高当局的“御笔”批注:“一派胡言,调到沙漠去
。”

    参谋长的报告太长,无法原文引用,只好由我来归纳一下。

    先有前因,参谋长在入城之前,已经在偶然的机会下,得知“神木”的传说。进城
之后,再在降将军处,得知那两株大树,确有神异之处,他就起了心,想和神灵有所来
往,这便是他风雨不改,每晚必然要在大树之前,逗留一会的原因。

    虽然一年两年过去了,他并没有得到神仙的什么讯息,他也有意放弃了,但恰在那
时,各种“气功”的修炼法,到处盛行。

    而其中的一种修炼法,就是在百年古树之前作深呼吸,据说可以吸收古树的精华,
纵使不能立地成仙,也可以延年益寿,增进健康。

    参谋长也就坚持了下去,因为那三年来,他虽无所获,但身体状况,一直很好,他
也以为那是大树给他的好处,所以一直实行了下去。

    他并没有骗最高当局,他“见到了树神,确然是近期的事。”

    那一晚,在经过了繁重的公务之后,他又来到了“神木居”,在左首的那株大树下
,趺坐了下来,在渐渐进入静心潜修的境界之前,他突然毫无来由地想起,佛祖释迦牟
尼,也是在一株大树之下,顿然悟道的。是不是说明了人和树木之间,真可以有共通之
处呢?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自己几年来虽然一直在大树下静思,但是和大树之间,保
持著距离,不够亲近,是不是由于如此,所以才并无所获?

    他睁开眼来,四周围没有人  警卫早已习惯了他一人独处了。

    他知道,自己的行动就算怪一点,也不会有人看到,所以他移近大树,仍然趺坐,
但是却张开双臂,抱向大树的树干。

    大树的主干很粗,他一个人根本抱不过来,他就把手臂尽量伸长,这一来,他的身
子,也自然而然,贴近了树干,而且,努力伸长手臂的最后结果,是连前额也抵到了树
干上。

    这时,他的姿势,已经堪称相当怪异。照说,维持这样的姿势,很是吃力,不会舒
服。可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什么弯扭,反而觉得心神宁贴,有著说不出来的舒畅。

    渐渐地,在他的意识之中,他觉得自己和大树,已经逐点逐点,融为一体。

    他在记述那段经历的时候,更是详细,不住反覆地重复著他自己的一些感想,不少
地方,玄之又玄。例如他就说不清楚那种“人树合一”的具体感觉是怎样的。他甚至说
不知道是他进入了树中,还是树进入了他的身中。

    他开始有从来未曾有过的感觉  正因为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未曾有过的,所以他全
然没有法子去形容。

    他知道,自己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大树确有奇异之处,他可以通过这个方法,和传
说中的“树神”,有所接触,可以进入生命的一种新的境界。

    当他有了这样的感觉时,他有一种极其怪异的兴奋,陡然之间,除了与生俱来的两
只眼睛之外,他又有了第三只眼睛,而且,通过那只眼睛,他看到了一个全身赤裸,梳
著高髻的男人,双目半开半闭,盘腿趺坐,一望而知,不是凡夫俗子。

    这个人是怎样给他突然“看”到的,他也说不上来。但是他确然是“看”到了这样
的一个人  接下来,他用了许多形容词,来形容他看到的那个人的样子。

    有趣和怪异的是,参谋长在他的报告中,说彷彿通过了他“第三只眼睛”看到的那
个人,显然就是黄蝉所展示的照片中的那个男人。

    参谋长看到了这个男人之后的形容,和我看了照片之后的观感,十之八九近似。

    我略停了一停,对白素道:“就是这个人。”

    白素秀眉打结,可知这怪异的事也困扰著她:“照片上的不是人,黄蝉说那是木雕
像。”

    我坚持:“参谋长看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在什么地方?”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我自己假设:“有力量影响了参谋长的脑部,使他‘看
’到了那个人,那个人有这种力量。”

    白素叹了一声:“黄蝉说是木雕像,她没有道理虚构出这样的事来。”

    我用力摇了摇头:“且看下去再说。”

    自然只有“看下去再说”,因为事情越来越怪,不可解的事也越来越多了!

(十一)爆裂产生

    再看下去  参谋长“看到”了那个人,一下子就认定了那是树神,刹那之间,人
对神的倾慕之情,自他的心底深处,汹涌而出,他心情激动之极,甚至无法记得自己报
告了些什么。

    究竟这种现象维持了多久的时间,他也说不上来,他在报告中说的是:“一切如同
梦幻,但又是实实在在的经历。”而且他又说,他在有了这个奇异的经历之后,立即就
想到要向上级报告,最高当局问起,他自然倾其所知,作出报告。

    参谋长的报告,显然未能使他的最高当局满意,也末能使我和白素满意,因为参谋
长说了他的经历,只写了表面现象,并未曾写出他是不是得到了什么讯息来自树神的讯
息。

    若说他根本没有得到什么讯息,那么树神的现身,就变得很突出,没有意义了。

    我把我这一个看法提了出来,白素却道:“或许,树神现身,本身就是在传递一种
讯息。”

    我问:“传递了一种什么讯息呢?”

    白素想了一会:“至少告诉了人,有这样的一个奇异的现象,和大树有关。”

    我苦笑:“若是这样,那树神可以说做了一件蠢事  导致那两株大树遭了劫难,
被锯了下来,等于是遭了杀身之祸。”

    白素没有再说什么,缓缓地摇著头。事情古怪,连假设也很难作。我作了一个手势
,再继续去看资料,最关心的自然是那两株被锯下来的树,下落如何。

    资料展示,那两株大树,好不容易被运进京去之后,最高当局只去看过一次,并没
有说什么。

    这样的两株大树,存放不易,没有什么单位肯接受,各部门之间,颇推搪了一阵,
结果,就归入奇异现象研究会,被放在空地上,倒也不是全然无人照顾,而是定期有人
观察的。

    观察者并且作了记录,前后共有超过十个人作过记录,很奇怪的事,所有的研究者
。都一致认为两株大树,虽然被锯了下来,但是并未“枯死”,树的生命,竟一直维持
著。

    可是研究员是根据哪一方面的迹象来断定这一点的,却又没有明说。

    是大树继续抽技发叶?还是另外有什么迹象,叫人相信它还活著?

    树木自然是有生命的  植物形式的生命。但在锯断之后,生命自然也结束,决不
能再活,为什么又会叫人感到它仍然“活著”呢?

    可恼在资料之中,竟然没有图片  我直觉认为是黄蝉并未把图片交给我们。

    还没有到最重要的一点:黄蝉所展示的照片中的男女,是从何而来的?

    那一段经过,更是怪异。

    原来黄蝉被委派成为“奇异现象研究会”的主管人,怪事就在她的任内发生。

    黄蝉就任这个会的主管之后,由于“奇异现象”实在太多,那两株大树,也没有引
起她的特别注意。只是由于这件事,曾“上达不听”,所以在档案的编排上,地位很是
突出,是黄蝉新官上任之后,首批接触的个案之一。

    在三个月前,她接到了报告,那两株大树,有“密集的爆裂声传出”。于是,她就
去察看。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两株大树。

    尽管在事前,她已知那两株大树的不凡。但是在她亲眼见了之后,仍然叹为观止。

    (黄蝉在此处,化了不少笔墨形容“亲眼看到”和“阅读资料”之不同处,目的显
然是要引发我去“亲眼一看”,可说用心良苦。)

    黄蝉看到的,她强调,绝不是“两段大木”,而是“两株大树”。虽然无枝无叶,
但是给人以强烈的生命感。

    我和白素不知道黄蝉是不是在这里故弄玄虚,但是她形容得很笼统,叫人不容易明
白。

    而大树确然有“爆裂声”传出,劈劈啪啪,一如树木在燃烧时发出来的一样。

    可是树干本身,却并没有裂开的现象。两株大树都极高大,被斜搁在一个大广场上
。黄蝉曾用小刀削下一块树皮来,发现树皮润湿,青绿,有树汁,和一株鲜活的树所呈
的情形一样。

    这是最实在的描述了,照正常的情形来说,被锯下来的树,已超过了三十年,决不
可能有这样的情形。但是也有可能有特变,黄蝉的记述中,这样表示了她的意见:就算
是人体,也有埋在土中超过千年,肌肉非但不腐烂,而且还保持水分,充满弹性的记录


    黄蝉能有这样的联想,给我的印象很好。她接下来的一段文字,更惹我好感。

    她这样记述:“著名的异象探索者卫斯理,曾记述过一个被密封了的唐代女性尸体
上,还有存活的细胞,以致发展成了新的生命。所以要再令大树复生,也不是没有可能
的事。”

    看到了这一段,我不禁微笑,白素在一旁笑:“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抗议:“称我为著名的‘异象探索者’,这不算是拍马屁吧。”

    白素笑而不答。我吸了一口气,知道快到紧要关头了,所以看得更用心。

    黄蝉下令加强注意,一有异象,立刻向她报告。

    第三天,她接到了报告,两株树的主干上,都出现了裂缝  在发出了一下清脆的
爆声之后,就出现了笔直的贯通了整个树干的裂缝,竟约一毫米。

    接到了报告之后,黄蝉立即去察看,那裂缝笔直,使用测量工具,也不会有这样直


    黄蝉立即下令,动用了X光仪器,去探测有什么变化,结果是并无异状,探测的结
果,树就是树,除了木质之外,别无异物。

    黄蝉在这里特别注明:“请特别留意此点。”

    我知道以后必然有些事发生,指著那行注明:“难道后来有什么东西从树中生出来
?”

    白素望了我一眼  我的话,听来很是骇人,但是她竟然觉得可以接受。由此可知
,我们所得的资料,实在已令我们吃惊之极,一些想法都出了格,在这种情形下,特别
容易作大胆的设想。

    接下来的每一天,在固定的时刻,正午和午夜,大树每天都有两次发出同样的爆裂
声响,每次裂开的阔度,都是一毫米。

    也就是说,在五天之后,树干上的裂缝,已阔有十公分左右。

    在裂缝只有两三公分宽的时候,黄蝉就应用强烈的照明设备去照射,在强光之下,
看到裂缝深约五十公分,看进去,并没有什么发现。

    黄蝉估计,照这样的速度演变下去,大树的树干,可以在一个多月的时间之内,裂
成两半。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大树仍然依时爆裂,黄蝉感到了极度的迷惑,和各方面接触,
想弄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可是所有人都无法作出任何假设。

    只有一个想像力很丰富的植物专家,发表了一些独特的意见,他说:“植物有生命
,人人皆知,但是植物有感情,却少人知道,植物没有神经系统,人人都那么说,但我
们对植物究竟知道多少呢?我认为,这两株大树,是在一种绝望的情形下,正进行死亡
的分裂。换句话说,它们是在自杀。”

    大树自杀,而且是在被锯下三十多年之后再自杀,实在匪夷所思之至。但是他说植
物有感情,我是同意的,在我的经历之中,曾遇见过由植物,循植物生命方式进化而来
的人,外形和由动物生命方式进化而来的人,外形几乎一模一样。

    资料中没有黄蝉在听了这番话之后的反应,倒记述著当裂缝在超过十二公分之后,
黄蝉为了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伸手进去摸索。

    我看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白素道:“这需要相当程度的勇气
。”

    我同意,因为事情本不可测,而她如此敢于冒险,这使我对她的观感,又有了一些
改变。

    黄蝉记述著她自己伸进手去的经过,很是详尽。她说,当她决定了这样做之后,她
吩咐一个手下,执一柄利刃,守在一侧,只要她一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叫一声,她手下
就立刻挥刀砍断她的手  那样,至多牺牲一只手,不致于丧生。

    黄蝉的这种安排,虽然夸张了些,但也可见她行事之果断  如果树中有什么怪物
,咬住了她的手,又传送什么毒素过来,她的安排就有用了。

    她伸手进去,凭手指的感觉,结果颇令人啼笑皆非  她摸到了木头。

    伸手进了大树树干的裂缝之中,摸到了木头,这结果再正常也没有。

    可是一切事实是如此异特,又绝不应该有那样的结果,所以益发见事态之诡异。

    黄蝉摸得很是小心,摸来摸去,摸到的都是木头,手指是在木头上移来移去。只是
觉得,有些凹凸不平  绝非粗糙,而是在很光滑之中,有些起伏的曲线。

    她尽量移动她的手,感觉上是摸到了一个木质的东西,至于那是什么,却说不上来


    一直到了那裂缝,扩大到了三十公分时,已经很容易可以看清裂缝内是什么了。

    裂缝之内是木头。

    或者可以说,是大树的树心,大树如果在完全裂开之后,光滑的树心就会显露出来


    是什么力量,又有什么目的,使大树要进行这样的变化,黄蝉百思不得其解,只好
静待其变。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这是一个很神秘的日子),午夜时分,一声比往日更大的声响
,大树完全裂开,有直径约五十公分,长度约两分尺的树心,滚跌了出来。

    两段树心的木质,很是光滑,在广场土并排滚动得极快,一时之间,在场的人,包
括了久经应变训练的黄蝉在内,都惊呆了,不知道那是什么妖异。

    等到黄蝉定过神来,想要下令,制止那两大段圆木滚动时,更怪异的事又发生了。

    只听得又是一下爆裂之声,那两段树心,在突然静止之后,又再齐中裂开,裂开之
后,在树心之中,突然弹起一男一女,全身赤裸,头梳高髻,盘腿趺坐,出现在各人之
前。

    黄蝉记载著,当时在场目击这异事发生者,连她在内,共十七人,资料之中,详细
地列明这十七人的姓名、职位等等。

    黄蝉还记述著,当她目击那种奇异的现象时,她的脑部活动,根本无法正常运作,
所以在那刹间的想法,也不是很合常规。

    她首先想到的,竟然把那裂木而出的一男一女坐像,当成了是放在盒中的“不倒翁
”  盒子跌在地上,跌开了,不倒翁跌出来,自然而然,竖直了身子。

    接著,她混乱的思绪,又忽然想到了一些植物传播种子的方法,也是利用开裂的动
作,把种子弹出来的。豆科植物,芝麻乃至凤仙花,都用这种方法来散播种子。那一男
一女裂木而出的奇景,也有点像大楠树的种子成熟,所以树干裂开了,把他们弹了出来


    她又想到,大树像是孕妇,在树中孕育了那一男一女,等到成熟了,就用这种方式
,把他们带到了人间。

    黄蝉把她在那刹间的感想,详细地记述了下来。

    我看到这一部分时,用手拿住了显示微缩软片的萤幕,望向白素:“这女人……竟
以为我会相信她的记述?”

    白素的反应很平淡:“或许,她以为卫斯理可以接受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我“哈哈”一笑:“别对我寄以太大的希望,像她记述的事,我不会相信。”

    白素道:“请给我一个不相信的理由。”

    我怔了一怔,这“不相信的理由”,一时之间,还真不好说。我提高了声音:“请
给我一个该相信的理由。”

    白素扬了扬眉:“那一男一女两个像,他们还在,只是你不愿去看。”

    我再挥手:“就算有那两个像在,也难以想像他们是从树木之中迸出来的。”

    白素笑:“看来卫先生的想像力,比起那位吴先生来,差得远了!”

    我有点恼怒:“你说到哪里去了,哪位吴先生?”

    白素只给了我三个字:“吴承恩。”

    我呆了一呆,吴承恩,他的名著是《西游记》,其中的主角是一只后来皈依了佛法
的猴子,这只猴子是从一块大石中迸出来的。

    一块大石孕育出了会七十二般变化的神猴,这样的想像力,自然比大树之中,孕育
出两个人像来,要丰富得多了,我确然自愧不如。

    可是,神话是神话,事实是事实,我的朋友之中,年轻人和黑纱公主,声称他们曾
进入神话世界,而我现在,却分明是在人间。

    我仍然大摇其头:“她一定另有目的,所以才把故事编得离奇怪诞,想叫我人彀。


    白素低叹了一声:“成见,俗称‘有色眼镜’,很阻止人作出正确判断。”

    我没有再说什么,接连闷哼了好几声,才放下了遮住萤幕的手。

    黄蝉仍在说她的想法,她一直以为那从树心中迸出来的一男一女是真人,一直到她
大著胆子走近去,伸手触摸到了他们,才大吃了一惊  竟是木质的!

    本来,应该是从树中迸出了两个活人来,才叫人吃惊的。可是由于那一男一女,太
像真人了,在半开半闭的眼中,似乎有眼光在闪耀,而竟然是木头的,这就叫人惊上加
惊!

    黄蝉在定下神来之后,心知这档异事,实是非同小可,所以当场宣布,发生过的一
切,列为国家最高机密。把那一男一女,搬入了密室,动员了许多专家,也动用了许多
仪器,对这两座像进行研究。

    研究的结果倒一点也不出人意表:人像的质地是白楠木,连确实的木龄都测出来了
:六百四十一年。

    这个准确的数字,给了黄蝉相当的启示。

    她知道“神木居”是元朝建造,那两株树也是在相近的时间移植的,这数字正好吻
合。

    而且,她同样检查了大树,树龄是六百七十年,树心的木龄,则和人像相同。

    那也就是说,两株大楠树,在成树之后约三十年,就发生了奇异之极的变化  在
树干中间,开始生出一段新的木质,而在那段木质之中,又孕育了两个人像,经历了六
百多年之久,这两个人像,才裂木而出。

    这说明了什么呢?

    黄蝉提出了这个问题,接著,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资料至此,已简述完毕。

    我先发表意见  举高了手:“保证没有成见。”

    白素摇了摇头,表示不信,我道:“植物天然形成人形的情形,多有发生。人
参、何首乌,多有人形。”

    白素扬眉:“像到了这种程度?再好的艺术家,也造不出这样的雕像来。”我道:
“鬼斧神工,大自然的杰作,不是人为所能及于万一。”

    白素皱眉:“实际一点。”

    我道:“植物会变人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多有花木成精的故事,《聊斋志异》中最
多。也有传说之中,人参到了二千年以上,就会变成小孩子满山乱跑  也是赤身的,
看来花木之精,不擅著衣。”

    白素叹了一声:“别胡言乱语。”

    我否认:“不是胡言乱语,这两个人像,说他们是树精也好,是树神也好,总之,
和传说中的各种精怪,都可以发生关系。”

    我确然是十分认真地在运用我的想像力,对这怪事作出假设。白素也不再说我“有
成见”了。

    她眉心打著结,我知道她正在设想什么,所以没有去打扰她。

    过了一会。她才问:“原振侠医生曾说过,他认识一个怪医,曾经制造出一个可能
是人蛙合一的怪物,他曾在黑暗之中,碰到过那精怪的皮肤,滑腻如同蛙皮?”

    我立刻知道白素这样问的意思,我用力摇头:“蛙和人合一,还可以设想,因为大
家究竟全是脊椎动物,而若是说动物可以和植物结合,这未免……难以设想。”

    白素妙目盼兮,向我望来,我立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而且,也立刻知道自己错在
何处了!

    动物和植物的结合,非但可能,而且早已实现。遗传工程学家把萤火虫的基因,和
烟草的基因相结合,就产生了会发光的烟草。

    而且,从理论上来说,生物的遗传基因,可以作无数的配合,如果把苹果和牛的基
因结合,可以产生出牛角上会结出苹果的牛,或是树上会长出牛肉来的苹果树。

    这门在近二三十年中,迅速发展起来的科学,在理论上来说,可以造出任何怪物来


    遗传基因工程学集中研究的是生物的“去氧核醣核酸”,简称DNA,那种隐藏在
细胞中的东西,蕴藏著一组密码,包含了生命的全部奥秘。

    人类的科学已经闯进了这个极度神秘的领域,虽然才起步不久,但是前程之广阔,
可供想像的天地之宽广,已经令人神为之夺,气为之窒!

    我这时,只是略为想起了一些,已经禁不住脸色苍白了起来。

    白素缓缓地道:“你想到一些什么了吧。”

    我道:“不具体,但是……至少,动物和植物是可以结合的。”

    我说到这里,陡然吸一口气:“和黄蝉联络。”

    白素立刻拿起了电话来,看来,她早已知道,在我看完了全部资料之后,必有此举


    电话一通,就听到了黄蝉的声音:“全看完了?”

    我和白素齐声道:“全看完了。”我加了一句:“资料好像还不完善。”

    黄蝉立即道:“再完善的资料,也不如亲眼看实物的好,卫先生,你说是不是?”

    我想了一想,才有了回答:“请你先到我这里来一次再说。”

    黄蝉立时答应,不到半小时,她就来了。在她来之前,我和白素,又各抒己见,作
了一会讨论。

    黄蝉一到,我开门见山就问:“你究竟有什么目的,非要探索那一男一女,两个‘
木人’的秘密不可。”

    黄蝉没有立刻回答,白素柔声道:“你不说,他不会再继续下去。”

    黄蝉咬了咬下唇,神态极动人,她昂首甩发:“好,我说  怪事发生之后,我作
了报告,一个首长看到了报告,也来看了那两座像,他认为,那两个确然是树神,是吸
收了大树经数百年的精华,修炼而成的。”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又怎样?把他们煮汤来喝,可以延年益寿?”

(十二)异种生命

    黄蝉苦笑:“不,首长认为,那两个树神,应该可以有生命,他下令要我设法令他
们还阳。”

    我要竭力忍著,一句粗话才没有出口。

    我的神情自然不屑之至:“怎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叫‘还阳’?木头人根本没有生
命,没有灵魂到阴间,如何能叫他们还阳!”

    黄蝉直视著我:“那位首长的想像力很是丰富,他认为,一定是早几百年,有人进
入了树身,潜身树中修炼,本来是有生命的。”

    我瞪著黄蝉:“当然是有生命,树的生命。”

    黄蝉却道:“人的生命。”

    我仍然瞪著她:“那位想像力丰富的首长,如何想像两个木头人会有人的生命?”

    我语中有讽刺之意,那是谁都可以听得出来的。黄蝉侧著头:“他的假设,也可以
说是我的假设  至少,我同意了他的假设  ”

    一直以来,黄蝉不论说什么,都十分直截了当。可是这几句话,却说得拖泥带水,
啰嗦无比。

    我皱著眉,正想表示我的不耐烦时,白素已然道:“我明白了,这假设,确然大胆
之极,简直是难以想像的想像,你和那位首长,都了不起,确然想像力丰富之极。”

    我更是有点恼怒了  连白素的说话也变得这样不明不白起来,这绝不是她一贯的
作风。

    我向她望去,一和她的目光接触,我就立刻感到,她的目光之中,含有责备之意。
我怔了一怔,先想到的是:怎么我没有怪她,她倒反而怪起我来了?

    继而一想,莫非是我疏忽了什么,应该想到的,却没有想到?

    再接著,脑中灵光一闪,我也想到了  那几乎是难以想像的想像。

    我张大了口,刚才我还嫌黄蝉和白素说起话来,不明不白,现在我比她们的表现还
要差得多,我竟然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白素先开口,她对黄蝉道:“你们研究的时间长,一定已找到了适当的语句,
可以把这种设想表达出来。”

    我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因为一时之间,我确然找不到适当的语句去表达。

    黄蝉一字一顿,用她那动听的声音道:“我们认为,若干年之前,有人把人的最初
生命形式,和树的最初生命形式结合,使它们一起生长,这才形成了如今这种奇异之极
的现象。”

    黄蝉的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

    人的最初生命形式是什么呢?

    是一枚受精卵子。

    树的最初生命形式是什么呢?

    是一粒雌雄结合了的花粉。

    日后,极其复杂的生命形式,都从这最初的开始演变出来。

    而在这最初的开始之中,已经固定了生命日后演变的一切过程。

    受精卵会变成人,花粉会变成种子,成为大树。

    如果在最初的开始,就令它们结合,把两者的遗传密码混合,那么结果会发生什么
样的演变?

    当初进行这种混合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能预见到今日的情形?

    今日的情形是:木中有人,人中有木,孕育成熟,木还会把人“产育”出来,分明
是人,却全是木质。全是木质,却又分明是人。

    这样的人,是不是有生命?

    能令这样的人有生命,是不是可以说把这种人的灵魂找了回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
,也就是令这种人“还阳”了  由木头人变成了活人!

    刹那之间,我的思绪紊乱之至,我甚至想到,这样的“木人”,会不会在阳光、泥
土、水分的作用下,生出根和叶来,又由木形人,变成人形木。

    我的思绪,杂乱无章,想到哪里是哪里,我相信白素,甚至是早已有了这样设想的
黄蝉,这时也一样思绪紊乱,因为事情实在太“不能想像的想像”了。

    我当然有极多的疑问。在众多的疑问之中,我最先问的一个是:“有什么目的?”

    要令人形木,变成有生命,目的是什么?

    黄蝉吸了一口气:“树木的遗传基因,可以使树木的生命,延续好几千年,而人的
遗传基因,使人的生命,在六十年之后,就进入了衰老期。”

    我抬起头来,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目的是老课题:长生不老。

    人为了追求“长生不老”,用尽了方法,从来也没有成功的公式  个别人“成仙
”的例子,也确然是由于遗传基因得到了彻底改变的结果,但是想到利用树木的长寿基
因,那真是古怪至于极点了!

    我苦笑:“确然,那两个人已经得到了树木的生命形式,可以好几千年不衰老,可
是,这种形式的长生不老,又有什么意思?”

    黄蝉的语调有点急切:“他们既然有树木的遗传,也必然有人的遗传,要是能令他
们恢复人的遗传,也就等于令死人还阳,成了活人!”

    我不由自主摇著头  事情更怪诞了,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这个人的肌肉组
织是木质的,骨骼也是木质的,内脏又是什么质地的呢?

    是不是有的地方,组织如人,有的地方,组织如树?

    如果这样,那多半骨骼是木质的了。

    我忽然又想起,在中国的骨伤医术中,有“柳枝接骨”之术,植入骨中的柳枝,会
被钙化,成为骨骼。这两个木质人,是不是也会有这种变化?

    我感到晕眩间,黄蝉道:“我们感到,这种事全然超越了人类的知识范围,只有请
卫先生来一起商议,才可能有结果。”

    我勉力定了定神:“可是你们所用的方法,也未免太迂回曲折了。”

    黄蝉苦笑:“你该知道你的‘保护罩’是多么难以攻得破,我们也是不得已。”

    我“哼”了一声:“我的保护罩算得了什么,有比我更懂得保护自己的。”

    我这时,已经想到,这桩奇事,既已发展到了这一地步,我想要不参与,已是不可
能的了。

    但是,我自度并没本领彻底解决它。虽然我可以作出若干假设,但都不能真正解决
问题,而我心目中,已有了一个不必解决这宗怪事的好所在,这个所在隐秘之极,所以
我在说出来之前,先有了那两句话。

    那句话一出口,我忽然觉得白素伸指,在我的腰际,轻轻点了一下,那是她在示意
我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她在作出这样的示意之前,当然知道我将要说些什么,由此可
知她的想法和我一样。

    白素一方面阻止了我的话,一面已在问黄蝉:“相信你们不单有假设,而且必然已
经绕著这个假设,作了不少研究。”

    黄蝉立即道:“是。”

    白素再问:“你们的研究,已有了什么结果?”

    黄蝉道:“可以说一言难尽  绝不是我们不愿公开研究的结果,而是实在很复杂
,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明白,最好的办法是  ”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已接了上去:“最好是我们亲自去看!”

    黄蝉点头:“正是。”

    我和白素互望,白素有鼓励我答应的神情,我则还很是犹豫。

    黄蝉道:“保证没有任何节外生枝,保证没有和研究人员之外的任何接触,保证不
对两位作任何干犯。”

    她一口气说了三个“保证”,态度诚恳之至,我叹了一声,心想就算是一个陷阱,
我也非跳下去不可,因为事情实在太奇特有趣了。

    于是我道:“好。”

    一见我答应,黄蝉这个身分如此异特的美人儿,意像是小女孩一样,拍手欢呼,一
跳老高!

    黄蝉确然诺守著她的保证,一架专机,由她驾驶,直飞目的地  并不是我故作玄
虚,只为“目的地”,而是我真的无法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飞机在经过了我可以辨认的
山脉和城市之后,机舱的窗子,忽然起了变化,成了镜面,那是通过温度的提高而得到
的效果,于是我再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

    我闷哼一声:“鬼头鬼脑。”

    白素却原谅:“若是主人有不想客人知道的秘密,应该有保密的权利。”

    她说了这句话之后,忽然改用唇语向我道:“我不让你说出勒曼医院来,也同样是
为了保密!”

    我笑著点了点头  白素果然知道我的心意。勒曼医院,只有勒曼医院的那些医生
(其中有不少来自外星),才能解决这个玄秘。在地球上,也只有神秘的勒曼医院,才
对生命的奥秘有相当程度的认识,可望在这种基础上,解决这个树和人之间的关系的谜


    我当然也知道白素阻止我说出来的原因  勒曼医院的存在,已不是绝对的秘密,
对于医院几乎已掌握了长生不死的奥秘,太震人心弦,不知有多少强势力想和医院发生
联系而不果。

    若是因为这件事,而使他们和勒曼医院有了联系,那会给勒曼医院带来极大的麻烦


    所以,不宜提起。

    后来,更证明了黄蝉他们,进一步的目的,正是想通过我,和勒曼医院取得联系
 这一点,我也早有自知之明,自知没那么大的利用价值,勒曼医院才有!

    飞机降落之后,四面环山,不知身在何处,山谷之中有两组建筑群。我出言讥讽:
“这奇异现象研究所的规模真不小。”

    黄蝉淡淡地道:“还有别的机构。”

    上了一辆密封的车,直驶进了一个建筑物之中,黄蝉提议:“先去看看那两个‘人
’?”

    我和白素都没有异议,在打开了一扇大型保险库的门之后,见到了那一男一女两个
“人”,我和白素走近他们,一直到了伸手可及处,仍然无法相信这两个不是真人。

    尽管他们一动也不动,可是却具有强烈的生命感,绝对影响人的判断力:这不是一
个物体,而是生命,不管是什么形式的生命,总之是生命!

    我和白素,屏气静息地注视了好一会,黄蝉道:“可以触摸他们。”

    我和白素一起伸出手来,轻抚著,有木质的感觉,但同样也有肌肤的温润。

    我陡然想起,望向黄蝉:“你应该已进行过组成细胞的显微研究。”

    黄蝉道:“是。”

    她不等我再问,就道:“结果惊人之极,细胞组织既非植物,也非动物,从来也没
有见过,而且肯定是活的,有生命,详细情形,可以给你看我们拍摄下来的上千幅显微
相片  相信世界上没有一个生物学家见过同样的细胞组织。”

    黄蝉并没有夸张,当那些通过电子显微镜三千倍放大  拍摄下来的照片,逐张在
我们眼前展示之际,我们绝不怀疑它有生命,也被细胞兼有动植物的特性而目定口呆。

    然后,我们被请到一间极舒适的会客室,另有两个人在,一个已上了年纪,目光炯
炯,显得他机警之极,另一个则被介绍是生物学家。

    一进来,黄蝉就对那老人道:“首长,卫先生完全能接受我们的假设。”

    首长的声音宏亮:“太好了,卫先生能令他们还阳?”

    他这样开门见山,我自然也不转弯抹角:“阁下用了‘还阳’这个词,并不合适。


    首长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让他们有生命!”

    我吸了一口气:“我才见过他们,我觉得他们根本有生命  像树木一样,静止不
动,就是他们的生命方式,我们无法,也毋需给他们生命。”

    首长浓眉牵动:“那算是什么生命?”

    他略顿了一顿,终于提出了“最终目的”:“或许,那个勒曼医院,会有办法改变
他们的生命形式,使他们能动能说话。”

    白素又在我腰际轻碰了一下,我“啊”地一声:“神秘的勒曼医院,贵方和他们有
联络?”

    我真要做起戏来,演技也堪称出色。首长轻笑了一声:“没有,正想拜托卫先生。


    他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我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首长沉下脸来,样子难看:“
难道没有商量余地?”

    我确然相当认真地想了一会:“有,把这两个人交给我,由我全权处理,或者有可
能,交到他们手里。”

    我话还没有说完,首长已勃然大怒,霍地站了起来,我则用不明白他为何发怒的神
情望著他。

    这老头儿,竟然如此没有风度,在盛怒之下,竟大踏步拂袖而去。

    黄蝉低叹了一声,我笑了起来:“机关算尽太聪明!”

    黄蝉木然,白素忽然问:“你们当然已检查过,这两个人有思想?”

    黄蝉震动了一下,才道:“不能肯定有思想,但是有介乎植物和动物之间的生物电
波。”

    我也叹了一声:“看来你们是决不肯交出这两个人的了,这当然是错误的决定,正
像当年,决定了将大树锯下来一样  若不是把树锯了下来,说不定大树裂开,走出来
的是两个鲜蹦活跳的人。”

    黄蝉口唇掀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来。过了好一会,她居然也用了《红楼梦》中的一
句话:“我再也不能了!”

    白素过去,在她的手背上,轻拍著,表示安慰,她们四目交投,看来有一定程度的
心灵交汇。

    我们自然没有必要再留下来,黄蝉把我和白素送回来,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个故事的结束,很有点古怪。

    黄蝉说她“再也不能了”,可是我却不想就此放弃。回来之后,我设法和勒曼医院
联系。由于我和勒曼医院有过许多次接触,所以要和他们联络,并不困难,有一次,还
促成了一段组合古怪之极的姻缘  就是由于这段姻缘,才使我找回女儿的。

    开始联络之后的第二天,电话响起,是一个听来愉快的青年人的声音:“卫先生,
这一次,又有什么有价值的资料提供?”

    我道:“有,但是相当复杂,需要长时间叙述。”

    那边的回答是:“绝无问题!”

    于是,我就用最简单的方法把这件怪事叙述出来,才说了一小半,电话中忽然传来
另一个声音,急促而略带愤怒:“那两个……树中出来的人,现在在哪里?”

    我没有立刻回答,因为对方这样插言,很是无礼。

    对方立时道歉:“对不起,卫先生,我追查这件事已很久  多年之前,我们把植
物和人的最早生命形式结合,可以培育出另一类人来。可是发展过程中,成长了的大树
竟被人锯走,自此下落不明,什么人会有那样野蛮的行动,把几百年的大树锯断?”

    我默然数秒:“看来你在地球上的日子不够久,每天都有几百年的大树被锯下来
 谁也料不到树中会有人。”

    那人(自然不是地球人)仍愤然:“请告诉我他们在哪里!”

    我把情形照实说了,那人道:“不要紧,可以很容易找到他们,应该还有法子补救
。”

    我好奇心大盛:“补救之后,情形如何?”

    那人叹了一声:“不知道,他们处在死亡状态太久了,要使他们还阳,不是易事。


    那人居然也使用了“还阳”一词,使我大是惊讶  这也是我为什么选了这个词来
做书名的原因。

    我立刻要求:“有了结果,请让我知道。”

    那人回答乾脆:“理所当然!”

    和勒曼医院的联络到此为止。我不知道那人用什么方法把那两个“人像”自守卫严
密的密室之中带走。但那人既然不是地球人,定必有非凡的能力,不必替他担心。而至
今为止,还没有听到“结果”如何。

    这是勒曼医院在我的故事之中,出现的第二个悬案了。还记得“密码”这个故事吗
?那个“大蛹”之中的生物,还未曾蜕化出来,所以也还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我曾推测
,那将是一个有翼的人。

    暂时没有结果的事,将来始终会有结果的,对不对?

    对了,还有  宋自然怎么了?

    约大半个月之后,温宝裕突然和他一起到我处来,他竟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
样。

    显而易见,黄蝉的“妥善照顾”,包括了把他那一段记忆消除的手术在内  极危
险的手术,但他们却做得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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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备注:
第 417 行,“血木”本为 [楠-南+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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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科幻屋扫校 http://www.yuuko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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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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