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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arey (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宋词略说(下)zz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Wed Mar 26 10:16:22 2008), 站内

宋 词 略 说(下)

 (讲稿)

我们说,词从初起时就大致分了两条线索发展,简单地说,是俗雅二路。敦煌词体现了词之
初起时的面貌,时间上作于晚唐的居多。大多为民间词。风格清新而俚俗。宋代的柳永,便
沿革俚俗一路,上承敦煌,下开金元曲子。

                敦煌词                          花间词



                柳永                            文人词






            金元曲子



    而文人词则自五代西蜀《花间集》开始,《花间集》是中国文人诗客最早的一部词集。
是集前有欧阳炯写的一篇序文,认为词是“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
香檀”,诗人文人写了浓香绮丽的歌词,交给歌女去演唱,唱时打的拍板是檀香木做的。这
些歌词没有伦理道德、政治观念的限制,是唯美主义的。一般也无所谓个性。

    我们来看看五代花间词人温廷筠的《菩萨蛮》:

小山重迭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是一首纯粹的闺中艳词,写得非常美,小山,指枕屏,枕屏上画的金碧山水在朝阳的
映照下或明或暗,云一般柔软的鬓发松散开来,遮住雪白的香腮;美人慵懒地起床,慢慢地
梳妆,两面镜子前后照映;美人的面容与头上插的花朵互相辉映,格外艳丽;在绣罗襦上贴
着一对金钷剪的鹧鸪。这一词牌温庭筠一连填了十五首,皆风格浓艳。又由美女拍着檀香木
唱的。这就是所谓词的当行本色,词的本来面目。可是由于诗言志,文载道的文学观作为文
学批评的主流影响着多年的词学批评。清代的张惠言和陈廷焯①,便将温词比作离骚,完全
错了。离骚是屈原个人的抒情,而温廷筠词的主角则为歌妓了。

关于词的本质,宋以来词学家大都以“当行本色”的小、轻、巧为主。可清代尤其是清末一
批词学家倡重、拙、大,讲寄托,讲怀抱、讲境界。清代的好的词评有三部:《蕙风词话》
、《白雨斋词话》、《人间词话》。都是讲寄托的。而当代缪钺(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
叶嘉莹(加拿大籍的华裔教授)的观念仍是小、轻、巧,讲技巧,讲唯美②。而编《全宋词
》的唐圭璋先生则痛恨小、轻、巧。倡重、拙、大。

其实论词,一定要以词论词,不能以人论词,词风往往与作者的性格、文风、甚至诗风不同
。词人的词风甚至与词人的外形也很矛盾。温庭筠长得外形粗犷,可词却那么温婉;秦观五
大三粗,长于论兵。词也是极婉约。文人们在词中用的是非常女性化的笔调,他们在词中表
露出来的东西与他们在诗文中完全不同。温庭筠的诗有“铁马云雕共绝尘,柳营高压汉宫春
”(《过五丈原》),十分雄健;又“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简洁无
华。与词风完全不同。

    范仲淹是北宋名臣,著名的《岳阳楼记》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
句,有广阔的人生胸怀;他曾守西北边陲多年,人谓“胸中自有百万甲兵”,而他的不少词
,却以“柔情”和“丽语”为词家称道。如这首《渔家傲》: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暗
香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碧天黄叶、秋色寒烟,斜阳芳草,明月高楼,香闺一把相思泪。典型的丽词。张惠言等
人又评此词是“去国之情”,又有人说是“肩一国之安危”,词中“芳草喻小人”,都十分
牵强。

    《御街行》用女性化笔调写相思闺怨:

纷纷叶坠飘香彻,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
,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落叶落在飘着花瓣香味的台阶上,寒风吹着落叶发出轻微细碎的声音,珠帘高卷,人去楼空
;天色清明,银河斜挂着象垂到了大地上。月光如练,深夜的残灯忽明忽暗,闺中的佳人倚
靠着枕头,忍受着孤独和相思。

两词都是承花间旖丽之风,与范公本人的诗文风格完全迥异。所以,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罗亢
烈认为,以诗论人可以,以词论人则不行。文人在词里是另一个面貌。罗亢烈有《论词杂著
》,是发表于香港《民报》上的短文汇集成书的。



欧阳修是北宋名臣,诗文大家。《朋党论》、《五代史伶官史序》等,纵论国家兴衰;《醉
翁亭》又体现了通脱旷达的人生情怀。而词却是极女性化的。

《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
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此词被认为是“误入《朱淑真集》”,况周颐的《蕙风词话》已予纠正。可见欧词是很
女性化的。这类闺怨词,语句也非常美。

《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扬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

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庭院,妓院、青楼;章台,汉朝长安章台街,妓女处所。背景都是青楼歌女之所,通篇
技巧很好,王孙公子,走马章台,歌姬舞娘,感春伤春。非常女性化。当作歌词让歌女唱是
很美的。但确实没有什么可以发掘的深刻含义。

    《南歌子》更是一首丽词了: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怅恨久,
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旧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胡云翼《宋词选》评此词写的是一个歌女梳妆打扮时的神态。技巧纯熟,行笔流丽。



    二、宋词的抒情化

1.  苏轼——抒情化、诗化的高峰

词从晚唐五代发展到北宋初期,从歌筵酒席间不具备个性的歌词,发展成为在小词中能够流
露出作者的修养、品格、感情、学识、怀抱。它的文学性加强了,渐渐有了诗化的倾向。所
谓诗化,就是在词里抒发词人心中的感情。这个“诗化”,应该说始于南唐后主李煜。而到
了北宋的苏轼,则将词的诗化、词的抒情化推向了高峰。

应该说,一开始,词的第一生命就是音乐,第二生命才是文学。所以,李后主的可贵,就在
于他重建了词的抒情传统,把词应有的文学生命找了回来。词调的音乐躯壳,被注上了文学
生命。

李后主把国破家亡的悲哀都写进词里了,《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虞美人〉大家都非常熟悉。写感情,写国破家亡之愁。另一《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
水长东。

    这是发自内心、发自整个生命的感慨和哀伤。和《花间集》完全不同。



而到了北宋的苏轼,词的诗化达到了新的境界。我们来看《念奴娇》的开头: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云,惊涛裂岸
,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同样是写大江,李后主写什么?“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自是人
生长恨水长东”,他写的只是个人悲哀的一面;苏轼则不然,“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
流人物”,是悲哀,亦是感慨之中的一种通脱,通古今而观之的气度。这是非常重要的人生
眼光。不仅表面开阔博大,且融自己于古今之中:古今才人志士,他们的成功,他们的失败
,都是“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连苏轼自己,也一样过去。苏轼写“大江东去”时,已
经过了乌台诗案,命运正是“魂飞汤火命如鸡”之时,几乎被处死。经过这样的忧患,被贬
到黄州,内心有他的悲慨,但他写出了如此开阔博大的词,他把自己的悲慨不但融合在开阔
博大的景色当中,而且融合在古往今来的历史之中了。这是苏轼能够营造旷逸诗怀的又一原
因。不是我一个人的成败荣辱,而是古往今来的多少盛衰荣辱。他把自己放在历史的大背景
之中。

    苏轼的突破还在于他能摆脱过去所有词人都写的男女爱情,相思离别。不涉儿女私情。
词写男女私情是惯例,柳永是为代表,写得有境界。但与苏轼一比,就是俗境:

    《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绿减
,冉冉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来
年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长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依栏杆处,正恁凝
愁。



柳永虽有“对潇潇暮雨洒江天”的高远意向,但转过头来就写“想佳人,妆楼长望,误几回
,天际识归舟”(《八声甘州》)又回到了缠绵相思。而苏轼的旷远才是才人志士的逸怀浩
气。这便是词的境界的一大开拓。所以说,词从晚唐五代的小词,发展到苏轼,达到了诗化
的高峰。把它写得如诗一般,浩然大气。

    胡寅《酒边词序》:

眉山苏轼,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拖绸缪宛转之度,使之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
。超然忽尘垢之外。自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



    王灼《碧鸡漫志》:

东坡先生非醉心于声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



苏轼开了一条新路,词坛为之一振。

    苏轼的词达到了诗化的高峰,开拓了新的词境。不过,他的成就并没有被当时的人所共
同承认。有人说他的词好象是“教坊雷大使之舞”,虽跳得好,极天下之工。但要非本色,
毕竟不是词家正宗。词自五代以来,毕竟都是写闺房儿女的。温庭筠、韦庄等人还是被北宋
人捧为词之鼻祖。花间婉丽绮靡的词风,也是所谓“本色当行”的正统词风。

甚至从北宋到南宋,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李清照,也说东坡词是“句读不葺之诗耳”①,认为
苏词不修葺,不精致,不是词,是不修句式的诗。不合律、不正宗。其实,苏轼是个走在别
人前面的天才,时人无法理解。

中国从先秦开始的古代文化积淀到宋代完全成熟——这一成熟也表明了士大夫(知识分子)
这一阶层的成熟。宋代诗歌尤其体现了一种理性的成熟。钱钟书的《宋词选注》的注解,也
谈到这个问题。

苏轼成为中国文人与官吏的典型,也体现了这种成熟。陶渊明、李白、苏轼乃中国文学史上
的三个大诗人。而苏轼尤其能为西方人接受。就是因为这种成熟。他有一种风趣幽默的天性
,有一种通达出世的人生观。而他对人生事业的态度又很执着,他经历了王安石变法、司马
光复辟。新旧党争时,他并没有因个人遭遇而决定自己的立场,而是表现的极有原则,极有
骨气。所以新党时,他被放逐黄州。旧党上台,他仍被放到湖州、杭州。最后被贬到天涯海
角的海南。他最倒霉的时候,却写了不少好词。

苏轼对词学还有一个重要贡献,原先词只有词牌,没有题目。不象诗有诗题。唐五代词《菩
萨蛮》、《浣溪沙》,后面都没有题目。从东坡起,词后面的题目就慢慢多了起来。这也是
诗化的一个具体体现,它表现一定的感情内容了。词原本是歌词,是供歌妓唱的,作者不要
表现自己的情感。可自苏轼起,开始表现感情,表现内容,怀念亡妻,思念兄弟……都写进
了词题。



二、宋词抒情化的独特之处
虽然我们讲了宋词的抒情化,讲了苏轼所达到的诗化高峰。其实,更多的情况是,词人们

往往徘徊于歌词化和抒情化之间。他们以女性化的笔调,婉转曲折地抒发一些感慨。这就形


了宋词独特的抒情方式和诗化方式。

(1)女性化

词的抒情化,明显带上女性化的倾向。这点,既与词体的特点有关,又与中国文人的独特心
态有关。

中国文人爱在诗文中将自己比作女人,考考试考完了,还要问考官“画眉深浅入时无?”
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
浅入时无?”写给考官的诗,将自己比成新嫁娘。  张籍还有一首《节妇吟》,借妇人之口
,写自己心态:“还君明珠双泪流,恨不相逢未嫁时”,当时,藩镇割剧,张籍婉拒藩镇之
邀出山:他的意思是,我无法接受君之明珠了,我已经嫁人啦,后悔也来不及了。这样读词
,很多东西就可以理解了。这种暗喻、象征的方式是中国传统文化独有的思维方式。

就是南宋豪放词人辛弃疾,有一首著名的《摸鱼儿》,也用了极其女性化的手法来抒情,我
们来看这首词的下阕: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难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
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词前有一段小序,讲辛弃疾于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自湖北漕移湖南,这是个管钱粮
的小官。同官王正之置酒接风,辛弃疾于酒席上作此词。流露出的哀怨,对朝廷的不满,十
分明显。此词曾令孝宗感到不快。这种寄托南宋词更多些。

    中国妇女的人生依附感很强,怨妇旷妇,自古不少。而中国知识分子人生依附感亦很强
,所以借女性表露心迹。故词中“怨”“恨”一类的词极多。这个传统自屈原时代就开始了
(当然,我们也不可牵强,将一些真正的艳词牵到寄托中去)

    中国传统的文人少决断,没有决裂的决心。较少西方那种独立自主的意识。往往把命运
寄托在帝王的赏识上,这也是典型的传统文化心态,词写起来也是满目皆愁,开心的少。清
代词学家朱彝尊论词是“愁苦之言易好,欢愉之言难工”①,“愁”成了词的传统,写快乐
倒不容易。宋词中将男女关系比君臣关系的极多。如前面的“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
土”之类。



    正因为词是一种女性文学、柔情文学,感情丰富而脆弱。里面常见“凭栏”“断肠”、
“蛾眉”之类词,我们读来习以为常,形成所谓“集体无意识”的共识。很少有人去深刻剖
析。而国外的学者则感到新鲜,大考这些意象所包含的民俗、民族文化特点。将“登楼”与
“思乡”联系起来,西方人无法理解。这他们就有文章可作了。一些汉学家就做一些“凭栏
考‘、”登楼考“一类的课题,也很有意思。另外,“风雨”不仅指自然,而且指广阔的人
生含义。“留春”不仅指阳春三月的美景,也指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还有“黄昏”与“忧愁
”的联想……国人的“集体无意识”的理解中包含着丰富的民族文化。外国人有新鲜感,所
以大做文章。



(2)       一种独特的宋词文化现象

宋词还造就了中国文人生活中的一个奇特现象。文人在词中似乎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们
再也不是中规中矩的圣人。他们在这里丢开了许多“诗言志”“文载道”的传统,写家庭,
写柔情,写爱情。中国士大夫有两个极端,要么不言情,如汉魏士大夫的诗。要么色情,如
宫体诗,早期的艳词等。那种真挚微妙的感情很少。宋词打开了这一面。这也是宋代由词产
生的一种文化现象。如陆游有著名的《钗头凤》题沈园壁,就是“红酥手,黄腾酒,满城春
色宫墙柳”那首。写与唐婉的一段生死爱情。②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
莫!



这种海誓山盟的写法在词里是常见的。《浙江日报》上曾登了一篇小文,指责这首《钗头凤
》的荒唐,认为陆游作为第三者表现得太露骨了。(当时陆唐都已再婚)其实作者正是忽略
了词在当时的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与诗文不同,词是能直接写艳情的。苏轼的《江城子》
怀念去世的夫人: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
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岗。



婉转缠绵之极,读之令人断肠。还有那首著名的《水调歌头》中秋怀弟词也是舒缓、深情: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这样的情致,在诗文中是做不
到的。

所以,宋词还为后人打开了研究文人生活的新的一面,活生生的一面,人们通过诗文很难了
解的一面。宋代文人的不少资料就是通过词流传下来的。

    所以研究当时的文人心态,确实不仅要看到他们道学家正人君子的一面,而且要看到更
深沉隐密的东西,词便是一条研究渠道。宋代名臣范仲淹、司马光、晏殊等,都善填词,范
仲淹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司马光亦写女人、写酒;宋大儒朱熹,建立了后来贯通
元明清三代的儒学体系,地位类似于当代孔子。但一写词,全然无一丝道学气。陈亮文章慨
论天下事,不少词却写的莺莺燕燕,比花间还花间。

一些廟堂之上的正人君子,感情的闸门更是在词中大大打开。宋代抗战名臣李光、李纲,在
朝廷中都是十分刚直的硬汉,词都写得极妩媚。这类现象在宋词中极多。从中我们可以看出
古人的理性、感情是如何平衡、如何调剂的。

    研究古代文化,文史相通是很重要的。传统的中国文化,向称“国学”,文史不分。老
一辈的国学大师,都是所谓的通人,如钱钟书、陈寅恪等。东方文化的特点,其实就是“通
”,如文史相通。若是以“通”的观点来看作品,看作家,会开阔全面得多。比如,历史上
有的词并没有文学性,《全宋词》中有很大一部分反映民俗、宗教文化的内容的词,全无文
学性可言。比如里面的道教词,当时全真教的道士都善词,但这些道教词完全没有文学价值
。但是有宗教文化、宗教史的价值。



三、词学批评和词学研究系统

    中国的文学评论把握的是气度、意象、品味,如钟爃的《二十四诗品》,西方人对这种
评论方式很难理解,他们讲逻辑推理,许多论证得出一个结论。而中国人讲究“一语道破”
、讲究“悟”,先简约道出风格特点,然后再来说明。如“元艳白俗”、“郊寒岛瘦”之类
。传统的词学批评也是如此。

现在有新的研究方法,就是将中外中外作品,中外理论加以比较,在比较中探讨中国诗词的
特色。站在开阔之处关照自身,用它人的方法反观自己,也许会有更深层次的认识,这也是
词学研究的一个方法。

另外,中国传统的文学评论中最发达的是作家论,早在魏晋,一部《世说新语》,其实就是
一部作家评论。评价作家,也叫叫“鉴衡”、“鉴识”,鉴赏衡量,鉴赏识别。所以尽管是
以词论词,作家研究不可忽略。《词话丛编》里,作家评论也是占了很大比重  。

再看目前的词学研究的一个趋向。这几年清词研究渐被重视。宋以后,词曾经历了很长一段
衰退期。词至元明中衰之后,到清代又形成了清词中兴的局面。清代词人将宋代各词派词风
发挥到了极至,形成蔚为大观的局面。清代词人往往形成一个个创作群体,或以地域、或以
风格、或以家族形式结合。明末清初的云间词派继承花间绮丽委婉词风;纳兰是个多情种,
这个王孙公子将李后主的词风发挥到了极致;苏辛一路的雄健词风又有以江苏的陈维崧为首
的阳羡词派为继,陈《湖海楼集》存词1000多首;浙江的浙西词派则追慕南宋姜夔、张炎,
将清空词风发展到一个新水平。现在人们较少接触清词,其实清词中有许多优秀的词人词作
。这段词学史上的最后的繁荣期,是非常值得研究的。



词的研究是一门学问,既成为“学”,就有一个完整的研究体系。科学化、理论化、系统化
应该是一门学问的标志。那么,词学研究系统是怎么样的呢?我们说,它分九个分支:

1.  图谱之学;2。声律之学;3。词韵之学;4。词史之学;5。词论之学;6。批评之学;

7。教勘之学;8,版本之学;9。声调之学

一、  图谱之学,(词谱就是标上了平仄声韵的词谱,人们填词据此为本。)康熙时有《钦

定词谱》,清代万树有《词律》等。明清时词谱与唐宋的是两回事,后者是当时的音乐乐谱
,已经失传了。而明清时仅仅是声调了。它们从本质上说是两码事。究竟唐宋音乐有没有办
法复原?有人解读宋代的词谱和唐代的词谱,(它们的记谱方法不同。)用现代乐谱去标识
。前面提到上海的叶栋、西北的席臻贯都搞了。杨荫浏也译过白石谱。

有意思的是,广东、福建方言保存了不少唐宋词语,依稀可见。那里一些小的地方剧种,曲
牌竟然和唐宋音乐差不多。广东的粤剧的词句式与宋词较接近。西安有鼓社,鼓谱中也可找
到唐宋音乐的影子。福建发现梨园戏“清音”,也有宋代音乐的痕迹。这些都是可以发掘研
究的。

    二、声律之学,唐宋词与音乐有着渊源关系,一般词牌的调性是不能改变的。欢乐还是
悲哀是固定的。且看调不能看名称,比如《寿楼春》是悼亡的词牌,《千秋岁》是悲哀的词
牌,《念奴娇》是豪放的词牌。所以这里的关系也大有研究。

    三、词韵之学,我们说,写诗用的平水韵、礼部韵,是考试用的官韵。词韵则可以用方
言音。敦煌词押西北方音,元曲押的也是一种韵。当然我们判断音韵平仄,不能用现在的普
通话。

    四、词史之学,每个词人都有他的历史背景,词作本身也有背景。考证作家的本事、词
作。

    五、词论之学,现在的词论研究借助的资料主要是一些词集序跋,已出版有《词集序跋
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当然除了资料工作以外,研究必须借助于文艺学的方法
。因为若是将许多词集序跋收集起来,总有成千上万,对此要有理解力和判断能力。

    六、批评之学,批评的研究,部分借助词话,部分借助词选。前人选词有讲究,带着自
己的眼光,选什么,不选什么,尤其是对词注解,阐释,更表明了一种批评眼光。张惠言的
《词选》选得精,仅选一百多首,但强调了寄托的观点,如说温词是“离骚初服之意”。批
评之学历来发达,唐《词话丛编》就有厚厚五本,既多且杂,要将之系统化科学化,是非常
艰巨的工作。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了一本《中国词学批评史》,作了尝试,是几个青年学
者的研究成果。

    七、校勘之学,几种本子对照,纠正谬误。这里最有成就的是朱孝臧,湖州人。集《彊
村丛书》①,将许多词集一一校勘,再编集。这是一门特别的学问。

    八、版本之学,考证古代词籍的版本。系统的有香港中文大学终身教授饶宗颐《词籍考
》②,在版本上下了很大工夫。将工作已做到了唐宋金元,明词则有赵尊岳刻《明词汇刊》
,收集明词集,而清代的词集估计有一万种以上。现已搜到五千余种。前不久中华书局出版
《全清词》一、二册,有的词人集子并未收全,笔者作博士论文时,就查到了《全清词》未
收的集子,比如嘉兴的朱一是,笔者查到他的《为可堂集》中有《梅里词》二卷,两百多首
。《全清词》仅收散见于各集的七首。可见收集工作是十分困难的。

    九、声调之学,虽然音乐已失传,但文字的声调与词风也是很有关系的。目前这方面最
出色的是龙榆生,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词学概论》,上下两卷,下卷全部讲的格律
。他还有一本《唐宋词格律》,学填词的人,可以参照这个本子。



词的起源是多元的,(有音乐、歌伎、民间、士大夫……参者众多),词发展是多向的,有
绮丽、有雄健、有艳俗、有清空等等。所以形成了词的丰富多彩。所以,我们的词学研究,
也应该是多方位和具有独特视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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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张惠言《铭柯文选二编词选序》;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②缪钺、叶嘉莹《灵溪词说》、叶嘉莹《嘉陵论词丛稿》等

① 李清照《词论》(胡仔《苕溪鱼隐丛话》引

① 朱彝尊《水村琴趣序》

②据周密《齐东野语》记载,陆游唐婉是表兄妹恋情,。但后来考证,唐婉的父亲并非陆游
的舅父,所以唐婉也并非是陆游的表妹。(见《全宋词赏析词典》)



①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影印本

②饶宗颐:《词籍考》中华书局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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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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