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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atan (地狱之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爱伦·坡《毛格街血案》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Mon Dec  3 13:43:45 2001), 转信

毛格街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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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凭海妖唱什么歌,任凭阿基里斯混在女孩堆里冒用什么名字,饶是费解的谜,
也总能猜破。                        ——托马斯·布朗爵士

    所谓分析的这种才智,其实是不大可靠的。我们对分析力的评价,只是根据其
效果而已。大家知道,具有分析力的人,若是这方面得天独厚,总不禁感到这是其
乐无穷的源泉。大力士喜欢炫耀自己的臂力,酷嗜锻炼肌肉之类的运动;有分析力
的人就喜欢解开任何疑难的脑力活动。只要能发挥他的才能,即使对琐碎小事,也
感到津津有味。他偏爱猜谜解题,琢磨天书;凡是解开一项疑难,都无不显示出他
的聪明程度,这在平庸之徒看来似乎不可思议。他用分析方法的精髓取得的成就,
的确有些全凭直觉的味道。
    如果精通数学,这种解决疑难的才能或许格外高强,最好是精通那种高等教学
,即所谓解析,称为解析似乎是最理想了,其实不然,只是因为它运用逆算法,才
称为解析。可是计算本来并不等于分析。比方说,下象棋的,并不在分析上下功夫
,只在计算上费心机。因此,一般以为下象棋有益身心的说法是不对的。我目前并
没有在写论文,只不过在一篇多少有点离奇的故事前面,先写下一段杂乱无章的意
见作为开场白而已;我要趁机声明一下,较高的思考能力用在看不出什么花样的跳
棋上,比用在苦心推敲的象棋上,更显得见效,更显得有用。象棋这门玩艺,各子
都有各子的希奇古怪走法,都有变化无常的妙用。象棋不过复杂罢了,却往做被人
错当做深奥。下象棋务须聚精会神,如果稍有松懈,疏忽一步,势必损兵折将,败
下阵来。象棋的走法,不仅五花八门,而且错综复杂,这种疏忽的可能性也就增多
;十回倒有九回,赢家总是精神集中的棋手,不是比较聪明的棋手。相反的,跳棋
这门游戏,走法死板,绝少变化,疏漏的可能性少得多,因此相形之下,他用不着
全神贯注,双方棋手相遇,只要聪明一点的就包管不会输。说得比较具体一点,不
妨假定有一局跳棋.大家只剩下四个王棋,当然没什么疏忽之虞了。这样,如果双
方旗鼓相当的话,分明只有善于动脑筋,棋法步步推敲,才能取胜。有分析力的人
碰到毫无对策的情况,总是专心研究对方的思想,设身处地的去揣摩一番,这样常
常能一眼看出唯一的招数,有时这招数实在简单得可笑;但诱使对方铸成错误、忙
中失算,就凭这一招。
    惠斯特牌戏素来以能养成所谓计算能力闻名。大家知道,凡是智力出众的人,
显然沉湎此道,感到其乐无穷,而不愿下象棋,认为无聊。不用说,绝对找不出第
二种同样性质的玩艺需要这样大大发挥分析能力的。世上象棋下得出色的人,至多
只是在象棋方面有专长罢了;可是精通惠斯特,就能在一切比较重大的勾心斗角的
场合取胜。我说精通,就是说熟谙这门玩艺,包括通晓一切取得合法优势的窍门。
这种窍门不单是五花八门,也是多种多样,而且往往就在心灵深处,一般人根本无
从了解。留神观察的,记忆力必定强;因之专心一意下象棋的人,玩起惠斯特准会
非常出色;而且霍伊尔牌戏谱中的规则(根据纯粹的牌戏技巧制定的)通俗易懂。
通常人们认为精于此道的,必须具有两个条件,一是过目不忘,二是根据"本本"行
事。不过碰到规则范围里没有的情况,倒恰恰看得出具有分析力的人的牌技。他悄
悄作了不少观察和推论。说不定他的牌友也在这么做;双方对敌情了解的深浅之分
,与其说决定于推论的正误,还不如说决定于观察能力的高低。必需掌握如何观察
这门学问。玩牌的人决不是只顾自己打牌,也不是因为只求赢牌,就不分神推断局
外的事。他打量搭档的脸色,仔细跟对手的脸色-一比较。他估计每个人执牌的顺
序,还根据分到王牌和大牌的人种种不同的眼色,算计一张张王牌和一张张大牌。
一面打牌,一面鉴貌辨色,看人家是自信呢还是惊讶,是得意呢还是懊恼。从种种
不同的表情中,收集思考的资料,根据对方把赢得的一墩牌收起来的神态,揣测赢
了这一墩牌的人能不能再赢一墩同花牌。根据对方摊牌的神情,认出人家是声东击
西,掩人耳目。凡是对方随便提到一个字,脱口说出一句话,偶然掉下一张牌,不
巧翻开一张牌,赶紧掩饰时那副焦急不安或漫不经心的神情;计算赢了几墩牌,这
几墩牌的布局,人家是窘迫呢还是犹豫,是焦急呢还是惶恐--凡此种种,都逃不过
他那类似直觉的观察,向他提供了情况真相的蛛丝马迹。打了两三圈牌,他就充分
掌握各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了,从此以后,就胸有成竹,每副牌都打得准,仿佛同局
各家手里的牌都排在桌面上似的。
    分析能力决不能跟单纯的足智多谋混为一谈;因为善于分析的人势必足智多谋
,可是足智多谋的人往往格外不善分析。足智多谋通常从推定能力或归纳能力中表
现出来,骨相学家把推定能力和归纳能力归诸于一种独立的器官,认为这是原始的
能力,据我看来这是根本错误的;智力完全与白痴无异的人身上往往看得出这种原
始能力,因此引起了心理学作者的普遍注意。足智多谋和分析能力之间的差别,固
然比幻想和想象的差别还要大,不过两者的性质,显然非常相似。实际上不难看出
,聪明人往往善于幻想,而真正富于想象的人必定爱好分析。
    下面一段故事,读者看了多少可以当作上文一番议论的注解。
    一八XX年,春夏期间,我寓居巴黎;在当地结识了一位名叫西·奥古斯特·杜
宾的法国少爷。这位公子哥儿出身富贵--确实是名门子弟,不料命途多舛,就此沦
为贫困,以致意志消沉,不思发奋图强,也无意重整家业。多亏债主留情,他才照
旧承袭祖上一点薄产。靠此出息,他精打细算,好容易方维持温饱,倒也别无奢求
。说真的,看书是他唯一的享受,何况在巴黎,要看书是再方便也没有了。
    我们初次见面是在蒙玛特街一家冷僻的图书馆里。两人凑巧都在找寻同一部珍
贵的奇书,交往就此逐渐密切起来。一回生,两回熟。他推心置腹地把一段家史详
详细细告诉我,我听得深感兴趣,法国人只要一谈起自己,总是把心里话兜底倒出
的。我对他的博览群书也颇感惊讶。尤其是他那海阔天空、生动活跃的想象力,更
感人肺腑。当时我正在巴黎寻求日夜探索的东西,不由觉得跟这么个人交往,对我
来说,不啻无价之宝;我老老实实地对他吐露了这分心情。最后终于谈妥,我在巴
黎盘桓期间,跟他住在一起;我的经济情况多少比他富裕,他同意由我出钱在市郊
圣杰曼区租下一幢年久失修的公馆。这座房子地处偏僻,式样古怪,摇摇欲坠,相
传是凶宅,荒废已久,我们对这种迷信并不深究,径自把屋子布置得正巧配合两人
共有的那种古怪的消沉情绪。
    如果世人晓得我们在这地方的日常生活,准会把我们看作疯子--也许只看作不
害人的疯子。我们完全过着隐居生活,不接待任何来客。我对以前的朋友自然都严
守秘密,并没把隐居的地点告诉他们;杜宾在巴黎一直默默无闻,也没人认识。我
们就这样孤独地过着日子。
    我的朋友为了深夜的魅力而偏爱深夜,这是他的一个怪癖,除此还能称作什么
呢?我暗中也不由得染上这个怪癖。象染上他的其他种种怪癖一样;我狂放不羁地
耽溺于他那突发的奇想中。夜神不会永远伴随我们;可我们有办法把夜神请进屋内
。天刚破晓,我们就把这座古邸的大百叶窗统统关上,点上一对小蜡烛,加上浓烈
的香料,只投射出阴森森的幽幽微光。凭借这些微光,我们就沉湎在梦想里--看书
,写字,谈心。等到时钟预报真正的黑夜光临,我们才臂挽臂地溜到大街小巷,或
者继续日间的话题,或者到处游荡,走得老远老远,逛到深更半夜,在人烟稠密的
城里,闪闪灯火和幢幢黑影中,寻求无穷的精神刺激,这种精神刺激只有凭默默观
察才能领略得到。
    尽管我早就从杜宾那丰富的想象力里看出他具有特殊的分析能力,可是在这种
时候。我对他的分析能力还是不由得另眼相看,心悦诚服。看他模样仿佛也巴不得
漏一手玩玩--如果不全是卖弄的话--他毫不含糊地老实承认其中自有乐趣。他轻声
嘻嘻笑着,对我吹嘘说,大多数人跟他比起来,都是玻璃心肝,一看就透,他对我
的心思真是了如指掌,常常当场拿出这种惊人的根据,证明他说的一点不假。这时
刻他的态度冷漠,茫然若失,眼神毫无表情;他的嗓子素来是洪亮的男高音,竟提
到了最高音,要不是发音有条不紊,咬字一清二楚,听起来真当他在发火呢。眼看
他这么副心情,我不由时常默想着有关双重的心的古老学说,心里不断玩味着兼具
丰富想象力和解决能力的杜宾。
    看了这一段,请别当我在详细讲述什么神秘故事,或者写什么传奇小说。我笔
底描写的社实的一切事情,只不过是激动心理,也可能是病态心理的结果。可是要
说明他在这时期谈话的特征,最好还是举个例子。
    有一夜。我们在皇宫附近一条又脏又长的街上闲逛。两人明明都在想心事,谁
都不发一言,少说也有十五分钟。冷不防,杜宾开口说了这么番话:
    "他是个非常矮小的家伙,那倒不假,可是到杂技场去演出还不错。"
    "那还用说吗,"我不加思索的答道,我原来正全神贯注地想着心事,所以开头
根本就没注意杜宾竟会跟我这么出奇地不谋而合,一下就说中我的心思。转眼工夫
我定了定神,才不由得大吃一惊。
    "杜宾,"我正色道,"这可把我弄糊涂了。不瞒你说,我真是不胜惊讶,简直
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你怎会晓得我正在想......"说到这儿我住了口,看看他到底
是不是当真知道我在想谁。
    "……想桑蒂伊,"他说,"干吗不往下说?你刚才心里不是在想,他个子矮,
不配演悲剧吗?"
    这正是我刚才心里想着的一个问题。桑蒂伊原是圣丹尼斯街的一个皮匠,他成
了个戏迷,曾经粉墨登场,演过克雷比荣悲剧中的泽克西斯一角,谁知卖力结果,
反而博得一阵冷嘲热讽。
    "请你千万别卖关子,"我失声叫道,"说说你有什么神机妙算,才能看透我心
眼里在想这件事。"老实说,我拚命掩盖,还是免不了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看到卖水果的,你就不由想到这个修鞋的个子太矮,不配演泽克西斯和诸如
此类的角色。"我朋友答道。
    "卖水果的!--这话可怪了--我不认识什么卖水果的。"
    "咱们刚才走到这条街上,不是有个人迎面向你闯来吗--大概是十五分钟以前
的事吧。"
    我这才想起来,刚才从西小街走到这条大街上,的确有个卖水果的,头上顶着
一大篓苹果,冷不防的,差点没把我撞倒;可是我实在弄不懂,这跟桑蒂伊有什么
关系。
    杜宾的脸上丝毫没有吹牛的神色。他说:"回头讲给你听,一讲你就会完全明
白了,咱们先回顾一下我跟你说话那工夫,一直到碰到那卖水果的为止,你心里想
些什么吧。你一连串思想活动中主要几个环节是这样的--桑蒂伊,猎户星座,尼古
斯博士,伊壁鸠鲁,石头切割术,街上的石头,那个卖水果的。"
    人们在生活中有时总不免要细细玩味自己的思路,怎会一下子想到这上面来的
。细细玩味一下往往回味无穷;头一回尝试的人,眼看开头想起的事和最后想到的
事之间竟然南辕北辙,毫不相干,难免感到惊讶。我听到杜宾刚才那番话,而且不
得不承认他说的话句句是真,心里那分惊讶甭提有多大了。他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
    "要是没记错的话,咱们刚才走出西小街之前,一直在谈马。这是咱们谈论的
最后一个话题。一拐进这条街,凑巧有个卖水果的,头上顶着个大篓子,匆匆擦过
咱们身边,那儿的人行道正在修理,堆了一堆石头,他把你撞到石头上。你踩到一
块松落的石头,绊了一脚,脚腕子稍微扭了下,看模样你生了气,绷着个脸,嘴里
嘀咕了几句,回头看看那块石头,就不声不响地走了。我对你这种举动并没特别留
神;不过近来,我生活里总少不了观察。
    "你眼睛一直盯着地上--两眼冒火地朝人行道上的坑洼和车印看看,所以我知
道你还在想着石头。等走到那条叫做拉玛丁的小胡同,你才流露出笑容。我看见你
嘴唇掀了掀,就深信你嘀咕的是石头切割术,这个词儿,因为胡同里早就试铺上牢
牢叠住的石块,这词儿用在这种铺路法上很别扭。我知道你暗自说着'石头切割术
'这词儿,不会不联想到原子,因此就会想到伊壁鸠鲁的理论,再说不久前咱们才
讨论过这问题,我对你提起过,那位有名的希腊人一些含糊的猜测多么奇特,谁知
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后世证实宇宙进化的星云学说不谋而合,我这一想,就觉得你
势必会抬眼望望猎户星座的大星云,心里的确也巴不得你这么做。你真的抬眼看了
;我这才拿准我对你的思路一步都没摸错。昨天《博物馆报》上发表了一篇恶意讽
刺桑蒂伊的长篇宏论,在那篇文章里,作者用了可耻的冷言冷语,挖苦这个皮匠,
说他穿上厚底戏靴,就改了姓名,还引了我们常提到的一句拉丁诗句。我说的就是
这句——

        第一个字母不发原来的音。
我曾经告诉你这句诗说的是猎户星座,从前写做猎户星宿;我跟你还挖苦过这种解
释呢,我知道你不会忘掉。因此,你决不会不从猎户星座联想到桑蒂伊。看到你嘴
边掠过的那种微笑,就知道你一定联想到了。你想到那倒霉的皮匠给开了刀。你一
直怄着腰走着,可这会儿却看见你挺立了腰板。因此就拿准你想到了桑蒂伊个子矮
小。这时我便打断你的思潮,说桑蒂伊那人实在是个非常矮小的家伙,可是到杂技
场去演出还不错。"
    不久以后,我们正翻着《论坛报》晚刊,看到下面一段新闻,不由给吸引住了。
    "离奇血案--今晨三时左右,圣罗克区居民突遭一阵凄厉尖叫惊醒好梦,看上
去这阵声音是毛格街一幢房子的四楼传出来,据称这幢房子由列士巴奈太太和她女
儿卡米耶·列士巴奈小姐独家居住。本来大家打算开门进去,谁知竟是白忙一阵,
耽误了片刻,只得用铁橇撬开大门,于是八九个邻人便在两名警察陪同下,一齐进
内。此时喊声已停;但正当大家奔上头一层楼梯头,又听得两三个人发火争吵的粗
野声音从楼上传下来。奔上第二层楼梯头,这声音也哑了,一切寂然无声。大家便
分头搜寻,赶紧逐间查看。搜到四楼一间大后房,只见房门反锁,便排门闯入,眼
前景象真是惨不忍睹,在场者无不大惊失色,魂飞魄散。
    "房内凌乱不湛,家具全遭捣毁,散弃一地。房内仅有一个床架,床垫早已拖
开,扔在当中地板上。有柄血污斑斑的剃刀搁在一张椅子上。壁炉上有两三大把花
白的长头发,也溅满鲜血,仿佛是给连根拔起的。地板上找到四枚拿破仑金币,一
只黄玉耳环,三把大银匙,三把小号的白铜茶匙,两个钱袋,装了约莫四千枚金法
郎,房内一角有只五斗橱,抽屉全都拉了开来,分明给搜劫过了,不过许多东西照
旧放在里头。在床垫底下(不是床架下)找到一只小铁箱。铁箱开着,钥匙还插在
门上。里面只有几封旧信,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
    "房里连列士巴奈太太的影子都不见,只有壁炉里发现特别多的煤灰,大家便
将烟囱搜查一下,说来可怕,竟拖出了女儿的尸体,原来给人倒栽葱从这个狭窄的
烟囱管里硬塞上去一大截,尸体还没凉呢。仔细一看,只见身上有不少地方擦伤,
无疑是硬塞进烟囱时擦破了皮肉。脸部有不少严重的抓伤,喉部有深黑的瘀伤,还
有深深的指甲印,看上去是给扼死的。
    "大家将整幢房子上上下下仔细搜遍,并没再发现什么,便走到屋后一个铺砖
的小院子里,只见院子里扔着老太太的尸首,喉部完全给割断了,大家刚想扶起尸
首,头便掉落。尸身和头部全给割得血肉模糊--尸身尤其惨不忍睹,简直不复人形。
    "本报认为,截至目前,这件令人发指的疑案依然毫无线索可言。"
    第二天的报上又登起了这么一段详情报导:
    "毛格街惨剧--据悉与该项迷离扑朔、骇人听闻的事件有关人士,均经传讯。"
(在法国,"事件"这个词儿还没有我们看来的含意那么轻率。)"然而,传讯结果
,仍未为本案提供任何线索。兹将全部重要供词摘引如下。
    "宝兰·迪布尔。洗衣妇,供称认识死者母女已有三年,三年内,一直为她们
洗衣服。老太太和女儿似乎很和睦,堪称母慈女孝。工钱给的不少。说不出她们的
生活方式和来源。列太太大概靠算命为生。据说有积蓄。每次取送衣服,总不见屋
里有人。肯定她们家不雇佣人。看来整幢房子只有四楼摆着家具。
    "皮埃尔·莫罗,烟商,供称将近四年以来,列太太一贯向他零买烟草和鼻烟
。生在这一带地方,一向住在当地。死者和她女儿在发现尸首的那幢房子里住了六
年多。房子原来住着一个珠宝商,他将楼上房间分租给形形色色的人。房子原来是
列士巴奈太太的产业。因房客如此糟蹋房屋,大为不满,便亲自搬进去住,不肯再
出租。老太太稚气十足。六年以来,证人只见过她女儿五六回。母女完全过着与世
隔绝的生活--据说有钱。听街坊说列士巴奈太太是算命的--但他不信。除了老太太
和她女儿,就只有脚夫来过一两回,还有个大夫来过八九回,此外从没见过有谁进
屋。
    "其他不少人,都是街坊,供词大致相仿。据云并无一人经常出入她们大门。
不知列太太和她女儿有无亲友在世。房子正面的百叶窗难得打开。后面的百叶窗一
向关着,只有四楼的大后房开着窗。房子倒是幢好房子--年代不算久。
    "伊西陀尔·米塞,警察,供称清晨三点光景,人家请他到那幢房子去,只见
门前有二三十个人,正在设法推门进去。最后总算用刺刀撬开了门--不是用铁橇。
不花什么力气就把门打开了,因为这是双扇门或折门,上下都没有门栓。喊声一阵
阵传了出来。门一撬开,才突然哑寂。好象是什么人,说不定不止一个,不胜痛苦
地哀叫--声音又响又长,不是又短又急。证人领头上楼。走到头一层楼梯口,就听
得有两个人大声争吵的声音--一个粗声粗气,另一个尖声尖气--种非常奇怪的声音
。粗声粗气的那个是法国人,他的话还听得清几个字。肯定不是女人的声音。听得
清说的是'真该死'和'活见鬼'。尖声尖气的那个是外国人。不能肯定到底是男是女
。听不清在说什么,不过想来是西班牙话。至于证人对室内情况和尸首惨状的供述
与昨日本报所载相同。
    "亨利·迪伐尔,邻居,职业是银匠,供称随着头一批人进屋。所供与米塞大
致相符。他们一闯进大门,马上再锁上门,不准闲人进来,尽管深更半夜,门外照
样一下子就挤满了闲人。证人认为尖声尖气的那个是意大利人。肯定不是法国人。
不敢说准是男人的声音。恐怕是女人的声音。证人不懂意大利活。听不清说的字眼
,不过听腔调,相信说话的是个意大利人。认识列太太和她女儿。常跟她们母女谈
话。肯定尖声尖气的声音根本不是死者的。
    "......奥丹海梅尔,饭店老板。这位证人自愿前来作证。不会说法国话,通
过翻译受讯。原籍阿姆斯特丹。路过那屋子时,里面正在喊救。接连喊了好几分钟
--大概有十分钟。声音又长又响--阴森可怕,凄厉万分。据称随着大家一起进屋。
所供各点与上述证人供词相符,唯有一点不同。肯定失声尖气的那个是男人--是法
国人。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字眼。那声音又响又急--乱七八糟--说话时分明又气又怕
。那声音刺耳--说是尖声尖气,还不如说是刺耳妥切。不能称做尖声尖气。粗声粗
气的那人一再说着'真该死'、'活见鬼'这两句词儿,还说过一句'天哪'。
    "茹尔·米尼亚尔,银行家,德洛雷纳街米尼亚尔父子银行的老板。是老米尼
亚尔。列士巴奈太太有些财产。八年前,某年春天,列太太在他银行里开了个户头
。经常存些小笔款子。一直没取,临死前三天,才亲自将四千法郎款子全部提清。
这笔钱付的是金币,由一个职员送上她家。
    "阿道夫·勒·本,米尼亚尔父子银行职员,供称那一天,正午光景,他拿了
四千法郎的金币,装成两袋,陪同列士巴奈太太,送到她府上。大门一开,列小姐
就出来,从他手里接过一袋金币,老太太便把另一袋接过手去。他鞠了个躬,就告
辞了。当时不见街上有人。这是条小街--非常冷僻。
    "威廉·伯德,裁缝,供称随着大家一起进屋。是英国人。在巴黎住了两年。
随着头一批人跑上楼。听见吵架的声音。粗声粗气的那个是法国人。听得出几个字
眼,可现在记不全了。清清楚楚地听见说'真该死'和'天啊'。那时刻还听见一阵声
音,好象几个人在厮打一一一种搔挖扭打的声音。失声尖气的声音很响--比粗声粗
气的响。肯定不是英国人的声音。听来是德国人的声音。大概是女人的声音。证人
不懂德国语。
    "上述四名证人又经传讯,供称这伙人搜到发现列士巴奈小姐尸体的寝室时,
只见房门反锁。一切都寂然无声--没听见呻吟,也没听见任何声音。闯进门一看,
杳无一人。寝室前后窗子全都关着,而且里边拴得严严密密。前房和后房当中的房
门也关着,但没锁上。通向过道的前房房门锁着,钥匙插在里头。四楼,屋子正面
,过道尽头,有间小房间,房门半开半掩。里面堆满旧床、箱篓等等杂物。这些东
西都经过仔细搬移和搜查。这幢房子没一寸地方不经过细细搜查。所有烟囱也上上
下下扫过。这幢房子有四层楼,上面还有顶楼(又称阁楼)。屋顶上有扇天窗,钉
得严严密密--看上去多年没开过。从听到吵架声音到闯进房门,这段时间有多久,
四个证人各有各的说法。有的说三分钟,有的说五分钟。房门是花了不少力气才打
开的。
    "阿丰索.迦西奥,殡仪馆老板,供称住在毛格街上。原籍西班牙。随着大家一
起进屋。并没上楼。生来胆小,唯恐吓出毛病。听到吵架的声音。粗声粗气的那个
是法国人。听不清说什么。失声尖气的那个是英国人--肯定没错。不懂英国话,根
据说话腔调判断的。
    "阿尔贝托·蒙塔尼,糖果店老板,供称随着头一批人上楼。听见那几种声音
。粗声粗气的那个是法国人。听得出几个字眼。说话的人听来是在劝告。听不清尖
声尖气的那个说些什么活。说得又快又乱。认为是俄国人的声音。供述与一般相符
。证人是意大利人。从未跟俄国人谈过话。
    "几名证人又经传讯,都一致证明四楼各个房间的烟囱都很窄小,容不下一个
人出人。通烟囱用的是圆筒形的扫帚,就是扫烟囱人用的那种。用这种扫帚把房子
里所有烟囱管全都上下通过。房子里没有后楼梯,大家上楼时,没人可以趁此溜下
楼。列士巴奈小姐的尸体牢牢嵌在烟囱里,四五个人一齐使劲,才拖出来。
    "保罗.迪马,医生,供称拂晓光景,给请去验尸。当时两个尸体停放在发现列
小姐尸体那间寝室里,横在床架的布棚子上。小姐的尸首瘀伤累累,擦伤地方甚多
。这些现象足以说明死者其实是给硬塞进去的。喉部伤势严重。颌下还有深深几道
抓伤印子,还有一连几块青痕,显然是指痕。死者腹部完全变了色,眼珠突出。舌
头有一部分咬穿了。心窝上发现一大块瘀伤,分明是膝盖压的。据迪马先生认为,
列士巴奈小姐显然被扼死,凶手人数不明。老太太的尸首残缺不全,支离破碎。右
腿和右臂的骨头多少有点压碎。左胫骨碎得厉害,左肋骨也全是如此。尸首遍体都
是严重瘀伤,完全变了色。不知这些伤痕从何而来。只有碰到一个力大无比的壮汉
,猛力挥舞大木棒或粗铁棍,要不就是抡起一把椅子或任何又大又沉又钝的凶器,
才会把人揍成这样。女人使用任何凶器,都不致打出这么重的伤来。证人看见死者
时,已经身首异处,而且头颅碎得厉害。喉部分明为锋利凶器所割断--可能是剃刀

    "亚历山大·艾蒂安,外科医生,和迪马医生一齐给请去验尸。所述与迪马先
生供词及意见相符。
    "虽然还传讯了其他几个证人,但并未再获得重要线索。这件血案,就其种种
细节而论,实在扑朔迷离,错综复杂,如果真是件凶杀案,这在巴黎还是空前未有
的奇案呢。警察当局根本茫无头绪--这种案子实在千载难逢。本案连一点蛛丝马迹
都找不到。"
    该报晚刊刊载消息道:圣罗克区依然人心惶惶,大为骚动--那幢房子又经仔细
搜查,证人也都重新受到传讯,但毫无结果。补白中却提到阿道夫·勒·本已遭逮
捕关押的消息--虽然除了该报已经评载过的事实之外,并无丝毫证据足以定罪。
    杜宾对这案子的进展特别感到兴趣,尽管他什么话都没说,至少看来如此。勒
·本入狱消息发表以后,他才问我对这件案子有什么看法。
    我只能附和巴黎人的看法,认为这是件无头案。看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找到凶
手。
    "咱们可千万不能光凭一项传讯结果来看待什么破案法子。"杜宾道。"巴黎警
察一向以聪明称道于世,其实不过狡猾罢了。他们办起案来,只有目前采用的这种
方法。尽管夸口有一大套办法,可是经常用得驴唇不对马嘴,不由叫人想起茹尔丹
先生要拿睡衣,以便更舒服地欣赏音乐。他们办案的成绩虽然经常有惊人之笔,可
这多半是单靠卖力巴结。碰到这些长处起不了作用,计划就落了空。比方说,维多
克(法国名侦探)善于推测,做起事来总是百折不挠。不过,思想没有受过熏陶,
侦查时往往过于专心,反而一错再错。他看东西隔得太近,反而歪曲事物真相。说
不定,有一两点地看得特别清楚,可是这样,势必看不清问题的全面。有种事就此
显得非常奥妙。事实真相不会永远在井底。其实,我倒认为,真正比较重要的知识
必定肤浅。事实真相并不在我们钻的牛角尖里,而是在抬眼就望得见的地方。这种
错误的方式和根源,可以用观察天体来说明。你晃眼看下星星--只消斜眼瞟一瞟,
将视网膜的外部对准星星,就可以把星星看得一清二楚,也可以对星光有个最正确
的估计,视网膜的外部对微弱光亮的感光力比内部强,因此视线全部
集中在星星上,星光反而随之微弱。视线全部集中在星星上,绝大部分星光实际上
就照在眼睛上,可是斜眼一瞟的话,反而能看得更正确。过于认为奥妙,思想反而
模糊不清;如果紧紧盯着苍穹,过于持久,过于集中,过于直接,那么连金星也会
黯然无光。
    "说到这两条人命案,先深入调查一下,才可以拿出个主意。去私访一番,倒
也开心,"(我听了心想这字眼倒用得怪,但嘴里没说什么)"此外,勒·本曾经替
我效过劳,我可没忘情。咱们去亲眼看看现场。我认识警察厅长葛某某,他不会不
放咱们进去。"
    我们获得了许可,就马上到毛格街去。这条街在里舍利厄街和圣罗克街之间,
脏得不象样子。我们的寓所离这个区有老长一段路呢,所以赶到那儿,已经快近黄
昏了。那幢房子倒一下子就找到了;因为还有不少人站在街对面,毫无目的,不胜
好奇地怔怔抬头望着紧闭的百叶窗。这是幢普通的巴黎式房子,大门一边有个可以
了望的门房间,窗上有块活络玻璃,标明"门房"二字。还没进门,我们就先走到街
尽头,拐进一条胡同,再拐个弯,走到那幢房子的后面--这其间,杜宾专心一意的
把那房子和左右前后的街面都细细查勘一番,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名堂。
    我们折回原路,回到房子前面,按了门铃,出示证件,看守人员就放我们过去
了。我们走上楼--走进发现列士巴奈小姐尸体的寝室,死者母女俩的尸首还停放在
那儿。房里那份乱,照旧听其自然,丝毫未动。我看到的和《论坛报》记载的并没
什么出入。杜宾把一切东西都仔细查过--连被害人的尸体都没放过。接着就走到别
的房间里,后来又到院子里;有个警察从头到尾陪着我们。查到天黑,才离开现场
。回家途中,我这位朋友顺便到一家日报馆里去了一会儿。
    上文说到过,我这位朋友的怪念头真是无奇不有,而且我对这些怪念头一向听
之任之--因为在英文里找不出恰当的同义词。当时他对我可绝口不提这件人命案子
,他生性如此。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分,他才突然问我,在惨案现场有没有看到什么
特别情况。
    他口气里着重"特别"这个字眼,不知怎的,竟教我暗吃一惊。
    "没,没什么特别的,"我说道,"至少,跟报上看到的记载没什么两样。"
    "报上恐怕并没涉及本案那种惨绝人寰的恐怖性。"他答道。"不过,别去管那
张报纸的无稽之谈吧。我看,这件疑案大家认为破不了,其理由倒应该看成容易破
案--我说的是本案的特点中那种超越常轨的性质。由于表面上找不到动机--不是杀
人的动机--而是杀人手段这么毒辣的动机,警察局竟弄得一筹莫展。楼上只有被害
的列士巴奈小姐,并没旁人,再说没有一条出路逃得过上楼那伙人的眼睛,而且明
明听到了争吵声音,表面上看来完全矛盾,这点警察局也弄得莫名其妙。房里乱七
八糟,死尸倒塞进烟囱里;老太太的尸首残缺不全,惨不忍睹;官府办案的碰到这
些情形,加上刚才提到过的原因,以及种种不必多提的情形,他们吹嘘的聪明自然
施展不出,无能为力。他们犯了个大错误,可这倒也寻常,他们把难得看见的事错
当做奥妙透项的事了。不过,如果要探求事实真相,只须打破常规,就可以摸索出
一条道理来。象咱们目前进行的查访工作,与其问'出了什么事',还不如问'出了
什么从没出过的事'。老实说,这件疑案,我一下子就能解决,或者说,已经解决
了,我看作容易,警察看作破不了,这恰恰成为正比。"
    我暗吃一惊,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我正在等着,"他望着房门,接下去说,"我正在等着一个人,这人也许不是
这两件惨案的凶犯,可是跟这次行凶一定有几分关系。这些罪行中惨无人道的一节
恐怕跟他丝毫无关。但愿这个猜测不错,因为全部破案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上面了。
我在这间房里,无时无刻不在盼望那人光临。不错,他或许不会来;可是多半会来
。要是来了,就少不得把他留下。这是手枪;咱们两个都知道到时候怎么样使枪。"
    我拿了手枪,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信不了自己的耳朵,杜宾却径自说
下去,八成象在自言自语。我早就交代过了,碰到这种时候,他总是心不在焉。他
那番话是对我说的;声音虽然不高,那副腔调却是一般用来跟老远的人说话的。眼
睛光是茫然望着墙上。
    "大伙在楼梯上听到的吵架声音,不是那两个女人的,这点完全由证人证实了,"
他说道。"咱们可以放心,不必怀疑老太太是不是先害死女儿,事后再自杀。我
说到这件事,主要是为了说明凶杀的方法;因为列士巴来太太的力气不会那么大,
要把她女儿的尸体塞在事后发现尸体的烟囱里,可绝对办不到;再说她自已遍体鳞
伤,人家决不会认为她是自杀。因此,凶杀这件事是第三者干的;第三者的声音呢
,也就是大家所听见的吵架声。我现在来谈谈证人的供词吧,不谈有关这些声音的
全部供词,单谈那种供词中的特殊点。你看到有什么特殊的吗?"
    我就说,证人一致认为粗声粗气的那个是法国人,可是说到尖声尖气的那个,
或者,照其中一人说是刺耳的声音,那就各有各的说法。
    "那是证据,"杜宾道,"可不是证据的特殊点。你没看出什么特殊的地方。但
这里头有一点得注意。正如你所说,证人都认为粗声粗气的那个是法国人;在这问
题上意见都一致。可是说到尖声尖气的那个,特殊点就来了,特殊点倒不在于意见
不一致,而在于这些证人,无论是意大利人、英国人、西班牙人、荷兰人、法国人
,一形容到那个声音,人人都说是外国人的声音。人人都肯定不是他们本国人的声
音。没一个把这声音比做他通晓的任何国家的语言--恰恰相反,法国人认为是西班
牙人的声音,'要是他懂西班牙话,就听得懂几个字眼。'荷兰人硬说是法国人的声
音,可是在他的供词里却说:'不懂法国话,证人是通过翻译受讯的。'英国人认为
这是德国人的声音,但'并不懂得德国活'。西班牙人'肯定'这是英国人的声音,可
是他完全'根据说话腔调判断的','因为他一点英国话都不懂。'意大利人却以为是
俄国人的声音,但'从未跟俄国人谈过话'。此外,还有一个法国人跟头一个法国人
说法又不同,他肯定那是意大利人的声音;可是,并不通晓那种语言,就象那个西
班牙人一样,'根据说话腔调'。瞧,当时那声音真是多么希奇啊,看这种供词,能
够证实那是哪种声音呢!--这种声调,连欧洲五大区域的公民都没听惯!你会说那
大概是亚洲人的声音--是非洲人的声音吧。在巴黎,亚洲人可没几个,非洲人也数
得清;不过,先不去否定这种推论,现在只提出三点,请你注意。一个证人说这声
音'与其说是尖声尖气,不如说是刺耳'。还有两个证人说是'又快又乱'。没一个证
人提到他听得出什么字--象什么字眼的声音。
    "我不知道。"杜宾接着说,"你听了我这番话,心里有什么谱;可是不瞒你说
,就凭供词上谈到粗声粗气和尖声尖气的这一部分,便可以作出合理的推论,这种
推论完全足以令人产生疑问。根据这个疑问顺藤摸瓜,就可以进一步调查这件疑案
。我刚才说'合理的推论',可我的意思并没全部表达出来。我原想说这种推论是唯
一合适的推论,这种推论的唯一结果必然产生疑问。不过是什么疑问暂时还不说。
只要你记住,我心里这个疑团完全有根有据,足以使我在搜查那间寝室时,对搜查
方式和大致目标心里有个谱。
    "现在咱们就算到那间寝室去了吧。先找什么呢?凶手逃走的方法。咱们俩谁
都不信不可思议的怪事,这是不消说的。列士巴奈太太母女俩不会给妖怪杀害。行
凶的是个有血有肉的,逃走时也不能化为一缕轻烟。那么怎么逃的呢?幸亏这问题
只有一种推论的方式,靠了这方式一定能得到个明确的判断。咱们把凶手可能采取
的逃走方法,一一加以研究吧。大伙上楼的当儿,凶手明明就在发现列士巴奈小姐
尸体的房里,至少可以说是在隔壁房里。因此只要在这两间房里找出口就行了。警
察已经把四处地板、天花板和砖墙全都查看得一清二楚。没什么秘密出口逃得过他
们的法眼。可是,我信不过他们的眼力,亲自查了一下。查过了,果然没有秘密出
口。通过道的两扇房门全都锁得严严密密,钥匙也都插在里面。回头去看看烟囱吧
。这些烟囱虽然都跟普通烟囱一样宽,离开炉边有八九尺高,可是从头到尾连只大
猫的身子都容不下。以上说的两个地方,既然都绝对不可能作为逃走的出路,那就
只好从窗子着手了。打前房窗口逃走,那可逃不过街上一伙人的眼睛。因此,凶手
一定是从后房窗口逃跑的。好了,既然得出了这么明显的结论,那么,作为推论的
人,就不能因为看来不通而予以否定。咱们只有去证明这些看来'不通'的理由实际
上是通的。
    "寝室里有两扇窗子。一扇窗子没给家具堵住,完全看得见。另一扇窗子的下
半扇,给笨重的床架一头紧紧抵住,遮得看不见。没遮住的那扇窗子里面是紧紧拴
住的。就是使尽浑身力气也休想拉得动。左面窗框上钻了个大钉眼,钉眼里钉着一
枚挺结实的钉子,快钉到了头。再看着另一扇窗子,也有同样一枚钉子,同样钉着
;哪怕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休想拉得起这扇窗。警察看了就完全相信出路不在这
两个窗口上。因此,他们认为拔掉钉子,打开窗子是多此一举。
    "我进行的调查比较严格,这样做,理由就是刚才所说的--因为,我知道,凡
是看来不通的事物,证明的结果实际上未必如此。
    "我就这样着手琢磨了--从结果推溯原因。凶手准是从这两扇窗子的一扇逃走
的。就算这样,凶手出去了可没法再从里边挂上窗框,要知道大家看见的窗框就是
拴着的--这事非常明显,警察才不在这方面追根究底。可是窗框是拴紧的。那么,
一定能够自动拴上。这个结论绝对错不了,我走到那个没堵上的窗口,花了番手脚
才拔去钉子,打算把窗框推上。不出我所料,果然是怎么推都推不上。我这才知道
,准是暗装一道弹簧;我的想法证实了。就此相信不管这钉子的情况看来依然多么
玄妙,我的前提至少是对的。仔细找了一下,马上就找出这个机关来了。我一按,
心里对这个发现挺满意,就忍住了,没去推上窗框。
    "当下重新放好钉子,留神打量一通。一个人跳出这个窗子,窗子会重新关上
,弹簧也会碰上;可是钉子不会重新钉好。这个结论很清楚,我的侦查范围就此缩
小了。凶手一定从另一个窗子逃走。两个窗子的弹簧大概是相同的,假定这样的话
,钉子上一定有个不同的地方,至少钉法上不同。踏上床架的棚子,我探出头,仔
细朝床头后面另一个窗子端详一番。伸手到床头后面一摸,一下子就摸到弹簧,一
按,果真不出所料,就跟那扇窗子一模一样。于是看看钉子。正跟另一枚钉子一样
结实,而且分明是一样钉法,也快钉到了头。
    "你会说我给难住了;真这样想的话,一定是弄错了归纳法的道理。套句运动
界的行活,我可是'百发百中'。线索始终没断过。任何一个环节都没脱掉。我已经
追到这个秘密的底了;那个底就是钉子。我刚说,外表上看来,这钉子跟另一扇窗
子上的钉子丝毫不差;尽管看起来这是真凭实据,可是眼看线索马上就要解开,比
起来,这凭据根本毫无价值了。我说;'这钉子一定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伸手一
摸,手指头就箝出了钉头,外加二三分长的钉身。钉身的其他部分还在钉眼里,就
是在那儿断掉的。断口是老的,因为边上全生了锈,分明是锤子捶断的,一捶就将
钉头多少捶进下边窗框的顶上。当下我就把针头重新放在刚才取出的缺口里,果然
活象一枚钉子--一点缝都看不出。按了下弹簧,我轻轻把窗框推上见时;钉头还牢
牢嵌在窗框的钉眼里,一齐推上去了。我关上窗,钉子又成了整整一枚了。
    "说到这儿,闷葫芦总算打破了。凶手是打床头上那扇窗口逃掉的。凶手一逃
,窗就自动关上了,或者是凶手故意关上的也说不定,窗也就给弹簧挂上了;警察
把弹簧的那股力错当做钉子的力--就此认为不必再追究了。
    "第二个问题要研究的就是逃下去的方式。这一点,我跟你绕着屋子兜了一圈
,就胸有成竹了。隔开那扇窗子五尺半左右的地方,有根避雷针。谁也没法从这根
避雷针上够着窗口,别说是跳进窗里了。可是我看到四楼的百叶窗是别的一种,巴
黎的木匠师傅称做'铁格窗'--这种款式目前很少来用,在里昂和波尔多某些古老的
府邸上,倒还时常看得见。样子象普通的门,是单扇,不是双扇,只是下半扇是格
子窗,或者铸成镂空铁栏,这就可以给人当作绝妙的把手。列士巴奈太太家的百叶
窗足足有三尺半宽。咱们当时从房子后面望上去,看到两扇百叶窗全都半开半闭
--就是说,百叶窗跟墙面恰正成个直角。警察大概也象我一样,查过那幢楼房的后
面;要是检查过的话,不会不看这两扇铁格窗的宽度,但他们没看出窗子有这么宽
,就算看到了,反正也没当做一回事。其实,他们既然深信这地方不能当做逃的出
路,自然在这儿检查得马马虎虎了。可是,我看清楚了,床头窗口那扇百叶窗如果
完全推开到挨着墙,离开进窗外还不到两尺呢。还有一点也很清楚,只有身手异常
矫捷,胆大包天,浑身使劲,才可能从避雷针爬进窗里。现在假定这扇百叶窗完全
敞开,只有二尺半的距离;强盗大可以紧紧抓住百叶窗上的铁格。然后松开避雷针
,两脚牢牢顶住墙,大胆从上面纵身一跳,他就可以把百叶窗顺势一推关上了。如
果假定当时开着窗,连他的人都可以趁势跳进屋里。
    "希望你特别记住一点,刚才说过,要干那么危险,那么困难的绝技,必须身
手异常矫捷,才能马到成功。我的用意,首先就是让你知道,跳窗这件事可能办得
到;--不过,其次,也是主要一点,请你记住,必须具有特别灵活的身手,简直是
不可思议的身手,才跳得成。
    "不消说,你会用上一句法律辙儿说'把事实证明一下',我与其强调充分估计
凶手跳窗必须具备的矫捷身手,倒不如低估一些的好。这在法律上也许用得上,在
推论上却行不通。我最终目的只是搞清事实真相。眼前的用意,就是要你把我刚才
说的联想一下:异常矫捷的身手和那种特别尖锐或者刺耳的喊声,乱七八糟的声音
,那声音是哪国口音,可没有一个人说的相同,而且发些什么音也听不清。"
   听了这番话,我心里一下子似懂非懂的,隐约懂得了杜宾的意思。似乎快要领
会了,却又无法理会,恰如有时候,人们心里快要回想起来,想到头来,偏偏又记
不起一样。我朋友接着又大发宏论。
    "不说你也明白,"他说道,"我已经把话题从溜出去的方式扯到溜进来的方式
了。我的用意无非提醒你,出去进来都用同一方式,都在同一地方。现在回过头来
讲讲室内情况吧。看看这儿的现象吧。五斗橱的抽屉,据说给人搜劫过,可里头还
有不少衣物。因此这种结论实在荒唐。这不过是个猜测--非常愚蠢的猜测--仅此而
且。怎么知道抽屉里发现的这些东西不是完整无缺的呢?列士巴奈太太母女过着与
世隔绝的生活--没看见有什么人来往--难得出门--用不着好多会替换衣服。抽屉里
的这些衣物,至少是母女俩手头所有的最好衣物。要是有贼偷走什么的话,干吗不
偷最好的--干吗不全偷走?一句话,干吗不拿四千法郎的金币,反而拿衣服添麻烦
呢?金币没拿走。银行老板米尼亚尔先生说的那笔钱。几乎原封不动放在地板上两
个袋子里。警察单凭一部分供词说把钱送到门口这一点,就对谋杀的动机,产生错
误看法,希望你心里可别存这种看法。送去一笔款子,不到三天,收款人就遭谋杀
,象这种巧合的事,人生中随时随地都碰得到,而且蹊跷何止十倍于此,可又何尝
有人注意过呢。一般说来,巧合的事是思想家之流的绊脚石,凭他们的那种学问,
可不懂得或然性的理论--要知道人类科学研究的重大课题取得极为辉煌的成就应当
归功于这种理论。在目前这件事上,要是金币丢了,那么三天前送款子的事。就不
仅仅是巧合了。那一来,倒证实了关于动机的看法了。不过,根据本案的实际情况
,要假定这个暴行的动机是为了钱,那势必认为凶手是三心两意的白痴,竟然现成
金币不拿,而且连原来的动机也忘了。
    "现在可别忘了我提请你注意的几点--特别的声音,异常矫健的身手,以及那
样惨无人道的离奇凶杀案竟然毫无动机--咱们回过头来看看凶杀的惨状吧。房里这
个女人给人用手扼死,然后给人倒栽葱塞进烟囱里。普通凶手可不用这种杀人方式
。尤其不用这种方法藏尸灭迹。照尸首给塞进烟囱的情况看来,你就会承认那里头
有点离奇古怪--一般看来,人们决不会做出这种事,哪怕凶手是最最狠毒的人。你
还想想看,把尸体硬塞进这么狭的洞里,几个人一齐使尽力气都拖不下来,那股子
劲该有多猛啊!
    "好了,回过头再看看凶手使出那股神力的其他形迹吧。壁炉上有几大把花白
的头发。这是连根拔起来的。你总也知道,哪怕从头上一把拔下二三十根头发,都
得使出好大的力气。你我都看到那几把发丝,发根上还连皮带肉呢,真叫人看得心
里发毛--由此可见那份力气大得要命,说不定一气儿拔得下五十万根头发呢。老太
太不单喉管给割开,而且脑袋完全跟身体分了家--凶器不过是把剃刀罢了。我希望
你对这些兽性般残酷的罪行也注意一下。至于列土巴奈太太身上的瘀伤,我暂且不
说什么。迪马先生和他那位可敬的助手艾蒂安先生,全声明这些伤痕是钝器所伤;
这两位先生在这方面说得很对。钝器明明就是院子里铺的石头,被害人就是从床头
那扇窗里给扔下来的。这个看法现在看来尽管简单,警察却忽略了,忽略的原因正
是他们忽略百叶窗的宽度一样--因为那两枚钉子的关系,他们的脑子就给堵死了,
想不到窗子可能开过。
    "如果现在,除了以上说的这些情况之外,你再好好回顾一下室内凌乱异常的
情况,就有利于咱们综合这几点。惊人的矫捷身手,超人的力气,残酷的兽性,毫
无动机的惨杀,完全违反人道的恐怖行径,在不少国籍的人耳朵里,听来都象外国
口音的声音,而且没有清楚明了的音节。请问你得出什么结论来呢?听了我这番话
,你心里有了什么话?"
    听到杜宾问我这话,我顿时浑身发毛,说道:"这是疯子干的勾当,是附近疗
养院里逃出来的武疯干的。"
   他答道:"你的看法倒也有些道理,但疯子即使神经病大大发作,声音跟楼梯上
听到的那种怪声也根本不一样。疯子总有个国籍吧,尽管说的话前言不对后语,可
是发音总首尾一贯吧。再说,疯子的毛发也不是象我现在手里捏着的这种。这一小
撮毛,我是从列士巴奈太太捏紧的手指缝里拉出来的。你倒说说这是什么?"
    "杜宾!"我吓得浑身一点气力都没有了,说道。"这毛真是非常少见--这不是
人的毛发啊。"
    "我也没说是啊,"他道,"不过,在没肯定这点之前,我要你看看描在这张纸
上的一小幅草图。这张画画的就是一部分供词所说的列士巴奈小姐喉部有'深黑的
瘀伤和深深的指甲印',另外,迪马先生和艾蒂安先生的供词里,却说是'几块青痕
,显然是指痕'。
    "你就会看出,"我朋友接着说道,一边把那张纸摊在我们面前的桌上,"这张
草图说明扼得多么有力,多牢。一点都看不出松过手。个个指头都保持原来狠狠嵌
在肉里的样子,可能是扼到死者断气才放手的。你倒试试看,把手指头同时放在这
几个指印上。"
    我试了一下,可是不成。
    "这样试验可能不够好,"他说道。"纸头摊成了平面;可是人的脖子是圆筒形
。这儿有根木柴,跟死者的脖子差不多粗细。把这张草图包在上面,再试试看。"
    我照做了;可是这回显然比上回更加费劲.
    我道:"这不是人手的指印."
    杜宾答道。"那就看看居维易(法国动物学家和古生物学家)的这节文章吧。"
    这是一段有关东印度群岛的茶色大猩猩的详细解剖和一般描写。这种哺乳类动
物。尽人皆知体格魁伟,力大无穷,灵活非凡,生性残酷,爱好模仿。我看了顿时
明白这件恐怖透顶的血案是怎么回事了。
    我看完那段文章,就说;"这上面关于猩猩瓜子的描写,恰恰和这张草图上的
一模一样。我看除了这儿提到的猩猩之外,没其他动物的指印跟你描下那种一样。
这撮茶色毛发也跟居维易说的那种野兽的毛发一样无异。不过我对这件恐怖疑案的
细节还是不能了解,再说人家都听见有两个人吵架的声音,其中一个确实是法国人
的声音。"
    "说得对;你总记得,那些证人几乎异口同声说这人说过一句话,说的是'天哪'。
证人之一,糖果铺老板蒙塔尼说得好,他说这句话在当时的情形下,听来表示
规劝和忠告。因此,我就将打破闷葫芦的希望寄托在这两个字上了。一个法国人知
道这件血案。可能他跟这件血腥罪行丝毫没有关系,当然十之八九是这样。猩猩也
许从他那儿逃走了。他也许追到寝室里来过;可是在当时那种混乱的情况下,他始
终没法重新抓住猩猩。猩猩至今还没给抓住。我不再猜测下去了--我可没权利称做
别的--因为这些猜测所依据的一点看法简直根据不足,连我自己心里都分不出是对
是错,再说我也不敢妄想解释得别人听懂。那么咱们就把这称做猜测,就当猜测一
样谈谈吧。如果这个法国人确实象我所假定的,跟这件惨案无关,那么昨天咱们回
家时,半路上我到《世界报》报馆登的这段广告,就会把他招到咱们寓所里来,这
份报纸是专为航运界办的,最受水手欢迎了。"
    他递给我一张报纸,我看到了下面一段广告:
    "招领--某日清晨(按即发生凶杀案当天早晨)在布伦林中,寻得婆罗洲种茶
色巨型猩猩一头。据悉该猩猩系马耳他商船上一名水手所有,失主一经说明失物情
况,核对无误,并偿付少许俘获资及留养费,当可领回。失主请驾临市郊圣杰曼区
某某路某某号三楼洽取为荷。"
    "你怎么知道这人是个水手,"我问道,"还知道他是马耳他商船上的人?"
    "这我不知道,"杜宾道。"不敢肯定。可是,这儿有一小根缎带,看缎带的样
子,油腻腻的那副脏相,可见这是水手系头发用的,水手不是喜欢梳长辫子吗。再
说,这缎带上打的结除了水手,没什么人会打,而且只有马耳他商船上的水手会打
。我是从避雷针柱脚下捡来的。这不见得是死者的东西。我从这根缎带得出结论,
认为这法国人是条马耳他商船上的水手,要是说到头来,推论得不对,那么我在报
上登这么段广告,也没坏处。如果错了,他也只会当我看了某些表面现象搞错了,
决不耐烦来盘问我。可要是对了,我就达到目的啦。这法国人虽然跟这件人命案子
无关,却知道这件案子,他见了广告,势必再三犹疑,不敢就来认领猩猩。他心里
会这样想:--'我可没罪;我人穷;猩猩可值一大笔钱--对我这种处境的人来说,
这确是件宝贝--何必庸人自扰,因担心出事而把猩猩白白送掉呢?猩猩就在眼前,
一伸手就可抓到。这是在布伦林里找到的--离开惨案现场老远老远呢。怎会给人疑
心这勾当是头凶兽干出来的呢?警察都束手无策--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就算他们
追到了这头畜生,也无法证明我知道这件人命案子,也不会因为我知情,加我罪名
啊。尤其是人家已经知道了我,登广告的指出我是这头野兽的原主。真不知他到底
摸了我几分底。要是白白放弃值这么一大笔钱的宝贝,人家又知道是我的,岂不叫
人对这头畜生起疑。要我引人注意,那可不行,要我引人注意那头畜生,也不行。
我要去应这广告,领回猩猩,好生看管,等到事过境迁再说。"
    这工夫,我们忽然听得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准备好手枪,"杜宾道,"不过没我的暗号,可别开枪,也别露馅儿。"
    屋子大门原本开着,来人没按铃就走了进来,走上几级楼梯。谁知,这时竟踌
躇不决了。不久听得他下了楼。杜宾赶紧奔到房门口,倒听得他上楼来了。他没再
往回走,下定决心一步步走上来敲敲我们房门。
    "请进来,"杜宾说,声调又高兴又热情。
    进来一个汉子。一看就知道是个水手--长得魁梧结实,孔武有力,一脸天不怕
地不怕的样子,给人印象不坏。他脸上给太阳晒得黎黑,倒有一大半给络腮胡子和
八字胡须遮掉。手里拿着根粗粗的橡木棍,看上去身边倒没其他武器了。他笨手笨
脚地鞠了个躬,用法国话跟我们道了"早安",虽然有几分纳沙忒尔(法国北部城市)
口音,但仍然听得出原籍是巴黎。
    "请坐,朋友,"杜宾道。"想必你是来领猩猩的吧。说实话,你有这头猩猩,
真叫我眼红;这真是头出色的猩猩,不消说,非常值钱。你看有几岁了?"
    水手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看他一副神情,就知道心里一大块石头落了地,接
着他有恃无恐地答道:
    "我也说不出--至多四五岁罢了。在您这儿吗?"
    "不在;我们这儿可没关猩猩的设备。在附近迪布尔街的一家马房里。明儿早
晨可以去领回。你当然是准备来认领的吗?"
    "那还用问,先生。"
    "我真舍不得,"杜宾道。
    "我并不想让您白白受累,先生,"水手说道。"我决不会味了良心做事,我一
定好好酬谢您--换句话说,只要合情合理,什么都行。"
    "好,"我朋友答道,"的确非常公平。让我想想看!--要什么呢?哦!说给你
听听吧。我要的酬劳只有一点。就是请你尽量把毛格街这件人命案子全部告诉我。"
    说到末尾,杜宾声调很低,而且很沉着。他就这样沉着地走到门口,锁上门,
把钥匙收在口袋里。再从怀里掏出手枪,不慌不忙,放在桌上。
    水手脸上顿时涨得血红,仿佛憋得透不过气来,一味在挣扎似的。他一骨碌跳
起身,握紧木棍;但转眼又坐了下来,浑身直打哆咦,脸色变得死白。他一言不发
。我看了不由打心眼里同情他。
   "朋友,"杜宾对他客客气气地说,"犯不着这么大惊小怪--实在犯不着。我们对
你并没安什么坏心眼。我拿君子的人格和法国人的人格向你担保,我们决不想害你
。我完全知道你跟毛格街这件惨案没关系。可也不能否认,你跟这件案子多少有几
分牵连。听了我刚才说过的话,你势必知道我在这件案子上,自有掌握材料的来路
--你做梦也想不到。事情就是这么样。你并没犯什么罪,说真的,没有罪名。你原
可以大着胆子抢一通,可你连抢劫这罪都没犯。你没什么好隐瞒的。没理由隐瞒。
另一方面,就拿道义来讲吧,也应当把知道的一切都老实交代出来。眼前有个无辜
的人,为了这罪名,关在牢里,只有你能说出谁是这件案子的凶手。"
    水手听了社宾说出这番话,才大大地定下心;只是原来那副肆无忌惮的神气一
下子都没了。
    "老天保佑!"他匆匆缓了口气说道,"我就把这件事,尽我所知全告诉您把;
--不过我并不指望您信我一半话--要是指望您相信,才叫傻呢。怎么说我也是没罪
的;万一我要因此偿命,也要全都说出来。"
    他叙述的事情大体如下:不久前他航行到东印度群岛,跟一伙人在婆罗洲上岸
,深入内地去游览。他跟个伙伴捉到了这头猩猩。伙伴死了,猩猩就落在他一个人
手里了。归途中,猩猩野性难伏,害他费了不少劲,才终于带回巴黎,太平无事得
关在家里,为了免得招惹街坊邻居向他打听,徒生麻烦,他一直谨慎地把猩猩藏开
,等到猩猩脚上给甲板木刺扎坏的伤口好了再说。目的就是想把猩猩卖掉。
    那天晚上,或者不如说是出人命案的那天清晨,他跟几个水手玩了一通,回到
家里,只见这头野兽呆在他卧室里,原来它是从隔壁一间密室里破门闯进来的,原
还以为把它关在密室里不怕它逃走呢。猩猩拿着把剃刀,满脸肥皂泡,坐在镜子前
,打算刮脸,不用说,准是从前它打密室的钥匙洞里看到主人这么做过。眼看这么
凶猛的一头巨兽,手里拿着这么危险的一把凶器,又使得这么熟练,他不由吓坏了
,一时不知怎么是好。他一向用鞭子压服这头猛兽,哪怕野性大大发作时也压得住
,这回他又用上了鞭子。猩猩一见鞭子,顿时跳出房门,奔下楼,真是不巧,有扇
窗子正开着,它就跳出窗子,逃到街上去了。
    法国水手大失所望地追了出去;这头猩猩,一手仍然捏着剃刀,不时停下脚回
头看看,对追赶的人挤眉弄眼,指手画脚,等到快追上时,才又逃跑。这样追来追
去追了老半天。这时快清晨三点钟了,街上一片死寂。逃到毛格街后面一条胡同里,
猩猩看见列士巴奈太太家四楼寝室那扇开着的窗子里有灯火,不由得留了神。它
奔到屋子跟前,一眼看见避雷针,就身手异常矫捷地顺杆爬上去,百叶窗子正巧开
着,靠着墙,它一把抓住百叶窗,趁势纵身一跳,跳到床头上。这一套工夫不消一
分钟就耍完了。猩猩一闯进房里,百叶窗就又给踢开了。
    这时,水手心里又喜又急。喜的是,这回大有希望把野兽重新抓住,因为它既
然自投罗网,就不见得逃得出来,要么顺着避雷针爬下来,只要下来就可以截住。
急的是,这畜生不定在屋内会干出些什么来,真是放心不下。这一想,他就照旧紧
追不放。要爬上避雷针倒不难,尤其是个水手更不在话下;可是刚爬到齐窗口,窗
子离开他还有一大截路,就爬不进去了;至多只能探出头去看看屋内的情形。这一
看差点没把他魂吓掉,失手摔下来。就在这时,半夜里传来凄厉呼叫,惊醒了毛格
街居民的好梦。列士巴奈太太母女,身穿睡衣,看来正在整理上文提到过的铁箱里
的信件。这口铁箱原先就已推到房间当中,打开着,里头的东西全散在地上。被害
人准是背对着窗口坐着;从那头野兽闯进房里,到传出喊声这段时间来看,她们大
概没马上看见它。一定把百叶窗啪啪地响当作给风刮的呢。
    水手朝里一看,只见这头巨兽早已揪住列士巴奈太太的头发(她刚梳过头,头
发全披散开来),这时正模仿理发师,挥着剃刀,在她脸上乱刮。女儿倒在地上,
一动不动;她早就昏倒了。这时,老太太的头发给揪了下来,她又喊又叫,拼命挣
扎,猩猩原来大概没存恶意,这一来就勃然大怒,顿起杀心。猩猩那条铁臂使劲一
挥,差点没把脑袋割下来。猩猩一见血,恰如火上加油,益发狠了。只见它咬牙切
齿,两眼杀气腾腾,扑到那姑娘身上,伸出可怕的爪子,扼住脖子,扼得她咽了气
才松手。这当儿,它眼睛骨溜溜地乱转,凑巧看到床头外边主人那副吓坏了的脸色,
心里准没忘了催命鞭的滋味,顿时不再发火,反而害怕起来。自知难逃一打,就
一昧想掩盖犯下的血腥罪行,紧张不安地在房里跳来跳去;碰到什么家具,就一把
掀翻砸烂,还拖开床垫。临了,先抓起小姐的尸体,塞在事后发现尸体的那烟囱里,
再马上拉起老太太的尸体,从窗口一头扔下去。
    猩猩拖着遍体鳞伤的尸首走到窗口,水手就吓得缩了回去,连爬都爬不动,只
得顺势滑下去,赶紧马上回家--生怕这件惨案闹穿,害他受罪;惊恐之下,巴不得
把这头猩猩的命运置之度外。大家在楼梯听见的话,就是那法国人吓得失声叫出来
的,当中还夹杂着那野兽神哭鬼号般的吱吱叫。
    我没什么好再交代的了。猩猩一定是大家破门过去前,顺着避雷针逃出房的。
它跳出窗口时准把窗子碰上了。后来,猩猩给失主亲自抓到,卖给植物园,得了一
大笔钱。我们到警察厅长的官衙里报告了事实真相。杜宾另外串插一些意见,勒·
本才当场开释了。厅长大人尽管对我朋友有些好感,可是眼看疑案破获,掩饰不住
心头羞惭,只好冷言冷语刺了一两句,聊以自慰,说什么不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让他说去吧,"杜宾认为犯不着答腔。"让他发发宏论,他才安生。我把他将
死,就称心了。话说回来,这件疑案他破不了,根本不象他想的那么是值得奇怪的
事;因为老实说,我们这位朋友警察厅长尽管老奸巨猾,却欠缺深谋远虑。他有智
无谋。只有头,没有身体,跟拉浮娜女神的像一样--顶多只有头和肩膀,象条鳌鱼
。但到底不失是个机伶鬼。那套油滑手段特别叫我喜欢,他就是靠那套功夫以智囊
闻名于世。我意思是说他只会'否认事实,强词夺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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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203.93.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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