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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oeman (帝国罗马),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不可思议的钱锺书 zzzzzzzz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un Dec 29 17:43:05 2002), 站内信件

智者钱锺书已告别我们这个世界而去了。一代宗师去世,必引发出各式各样的纪念。笔
者尊钱而未入“钱迷”之伍,学力更不足以予人论学,故把讨论《谈艺》、《管锥》、
《七缀》贡献之类的题目留给大方之家,而仅对钱氏本人——这难免也与学有涉——发
一些浮泛之论。笔者以为,当代学人,最不可思议者,当数钱锺书。他不仅有惊人的渊
博和睿智,更有无与伦比的文化包容力;他能够像魔术师一般,把种种本不亲和甚至相
互排斥的东西,不落痕迹、天衣无缝地融和在一起。

  学问与才情

  因学问成家,并不足为奇。学者,为学者之谓也;专家,也不过是在某一领域有专
识的人。中等之才“板凳坐得十年冷”,也可成家。如果没有特别高的标准,世间之专
家、学者,当在恒河沙数。钱锺书也是无数学者中的一名,但他不是普通的学者,而是
一个饱学硕儒,一个博雅通人。他学贯中西,术融古今,你判定不了他是一个国学大师
还是一个西学大师,区别不了他研究的是新学还是旧学,你甚至分别不清他师承的是南
派还是北派,因为他的学术体系,已完全超越了中西、新旧、南北、体用的界限,而进
入了一种“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的境地。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故必深造熟思,化书卷见闻作吾性灵,以古今中外为无町畦,及乎因情生文,应物
而付,不设范以自规,不划界以自封,意得手随,洋洋乎只知写吾胸中之所有,沛然觉
肺肝中流出,曰新曰古,盖脱然两忘之矣。
  这种学术境界,既非“自经史子集以逮小学、金石、目录、山经、地志靡所不赅贯
”(钱基博称陈衍语)所可比拟的,也非饱浸洋墨、“言必称希腊者”所可比拟的。试
问一部《管锥编》,包容了多少深邃识见与精博学问?古云:“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
起。”一部《管锥编》,也足以让今人发“从何说起”的感慨。对世称“博学”的专家
们来说,它大概也是天书。一个人学养深厚精博若此,已足称奇,更堪称奇者,是他才
情与学问的兼备。人们往往发生误解,以为有学问者必有才情,于是乎把“学者”与“
文人”划上等号,其实大谬。学者须有学问,文人得备才情;学问靠积累,才情讲天份
;学者要冷静,文人须冲动;评价学问的标准是科学,衡量才情的砝码是艺术。学问才
情虽未必对立,但也不一定统一。像钱锺书这样把二者完美地兼集于一身者,更属罕见
。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你可以说他是文人化的大学者,也可以说他是学者化的大文
人,二者并无不同——尽管中心词易了位。依靠天才的智慧、文心,钱氏文字形成了很
强的审美情调,成为独此一家的“钱派美文”。文学作品是这样,非文学性的纯学术文
字也是这样。翻看他的书,隽思妙想层出不穷。当然,其才情在小说《围城》中展示得
最淋漓尽致。在这部幽默得很的小说中,充满趣味的妙语警句俯拾皆是,让人忍俊不禁
。美国的夏志清把这部小说评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写得最有趣、最细腻的小说,或许
还是最伟大的小说”,至为中肯。钱锺书写小说只是出于“手痒”,带有“玩玩”之意
,他研讨得最多的,还是学术。但是在他的价值体系中,才情永远高于学问,艺术永远
高于科学。

  学界声望与世俗令名

  《围城》曾有此妙论:“……哲学家是知识分子里最牢骚不平的人,专门的权威没
有科学家那么高,通俗的名气没有文学家那么大。”其实不止是哲学家,知识分子的通
俗名气通常都不大。众所周知,文艺界、体育界人士很容易通过传媒的影响而成为万众
争捧的“红星”,而学界人士却据为己有。这不是因为学者不如明星,而是因为他们所
从事的活动的性质不同——前者属于“大众文化”,后者属于“精英文化”。“精英文
化”本来就是象牙塔式的。所以钱锺书说:“大抵学问也者,是荒江野屋二三素心人商
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不过在这方面钱锺书是可个少见的例外。他不
涉显学,却大显于朝市!名气如星辉云灿,旭日东升。不仅学界人士个个“但愿一识韩
荆州”;一般读者也对他推崇备至,如醉如痴。以钱锺书研究为中心内容的“钱学”,
在钱锺书还在世之时,就成为了一道明亮的文化景观。“钱迷”之“迷钱”,丝毫不让
娱乐圈中的歌迷之迷歌或影迷之迷影。论学者多矣,论学者本身又成为论学对象,并成
其为“学”,在当代则是绝无仅有的。需说明的是,“钱学”为“学”,尽管推波助澜
者不少,与钱锺书本人却无关系。事实上他一向是反对这样搞的。他说:“我是不喜欢
这类东西的人,没想到自己成为组织‘学会’的借口,真是‘人生的讽刺’了!”他逃
名如役,总是深居简出,闭门杜客,隐身避嚣。许多人都听说过他那句充满机智和幽默
的谢客词:“假如你吃了鸡蛋觉得不错,又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还有他对“
学术庙会”的妙评:“窃以为不如息事省费。……三不朽自有德、言、功业在,初无待
于招邀不三不四之闲人,谈讲不痛不痒之废话,花费不明不白之闲钱也。”可是钱氏越
不喜出名,世俗的名气就越大,这是相当奇怪和有趣的事情。在这点上我们可以拿他和
另一位大学者陈寅恪作一比较。陈氏也以博学著称,可是如果不是使洛阳纸贵的《陈寅
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的出版,别说普通百姓,就是莘莘学子也未必知道陈氏是何许人
也。而钱锺书的名字在大众中却如雷贯耳,甚至只有中等文化的人也知道钱氏著有他们
未读过也读不懂的《谈艺录》和《管锥编》!

  尖锐深刻与温和敦厚

  分析、讽刺事物尖锐深刻,是钱锺书为人为文的重要特色。相信看过《人.兽.鬼》
的人,对他所提到的爱默的丈夫“仿佛阿拉伯数字中的‘0’号,虽然本身毫无价值,
但是没有它,十、百、千、万都不能成立”的奇诡比拟,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一类尖
锐甚至于“刻薄”的话语,在钱锺书的其他作品中比比皆是。兹随手引录《围城》的两
段:
  方鸿渐追想他的国文先生都叫不响,不比罗素、陈散原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哈瓦
那雪茄烟,可以挂在口边卖弄……

  那女同志根跟她的男朋友宛如诗人“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的妙句,忽然光顾
,五个人欢喜得像遇见久别的情人,亲热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那男人大剌剌地坐了
,每句问话,大家殷勤抢答,引得他把手一拦道:“一个人讲话够了。”
  《写在人生边上》诠注社会人生的奇诡,同样入木三分。如《谈教训》一文说:
  世界上的大罪恶,大残忍——没有比残忍更大的罪恶了——大多是真有道德理想的
人干的。没有道德的人犯罪,自己明白是罪;真有道德的人害了人,他还觉得是道德应
有的代价。上帝要惩罚人类,有时来一个荒年,有时来一次瘟疫和战争,有时产生一个
道德家……

  这类尖锐的话语,不单形诸文字,也时常出现在钱锺书的日常话语中。一位与钱锺
书见过面的人士回忆说:
  ……钱老生平最憎恶这种学风,他忿忿然起来:“有些人连中文、西文都不懂,谈
得上什么比较?戈培尔说过,有人和我谈文化,我就拔出手枪来。现在要是有人和我谈
中西文化比较,如果我有手枪的话,我也一定要拔出来!”在一旁的杨绛马上伶俐地向
书桌的笔筒里抽出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塞到他的手里:“没有手枪用这个也行。”①
  但这只是钱锺书的一个面,在日常生活中,他常常是极为温和的。众多与他有过面
缘和信缘的人所写的回忆录,都提到他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的一面。他已发表的信札,
也给人一种谦逊涵养、彬彬有礼的感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对年轻后学,他每每给予
热情提携,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学术成绩也击节称赏。进入暮年之后,钱锺书韬光养晦,
进入了人情世道的“化境”,言谈依旧充满机锋,为人处世则变得凝重深蓄,展现出一
派敦厚谦和的长者风度。

  口若悬河与金人缄口

  就天性而言,钱锺书属于能说爱道的一类人。据钱夫人杨绛女士介绍,钱锺书的伯
父本来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他父亲(钱基博先生)因锺书爱胡说乱道,
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说话的意思。”在少壮时期,他父亲改字的努力显然没有多少效
果,杨绛评论道:“我觉得他的确是又哲又良,不过他‘痴气’盎然的胡说乱道,常使
他不哲不良——假如淘气也可算不良。‘默存’这个号显然没有起克制作用。”②爱说
话的天性,加上超人的智商和无可比肩的博学,使少壮时期的钱锺书,给人留下了落拓
潇洒、英气勃发、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出语不凡的绅士印象。几年前钱氏出版了他与
前辈学者陈衍(号石遗)谈诗论学的小册子《石语》,此书可谓这方面的典型证据。且
看毕务芳先生《〈石语〉:钱锺书与陈衍》一文的精彩点评:
  以陈衍一代大师,白花花比钱锺书年长半个多世纪,早以大功告成,名满天下,居
然与一个二十岁的“小孩子”促膝对坐,说文谈诗,相互唱和,且爱之以评;评之不足
,复宠之以序,赠之以诗,本来也叫人神往的了。谈话当中,老先生既不藏着,也不掖
着,真情依然,出语率直,浑然不顾辈分距离,想骂谁就骂谁,整个一副“老教唆犯”
的模样,与钱锺书天性一拍即合。而对青年钱锺书来说,可谓天赐良机,与其说是向老
先生学几招,不如说是可找到表演节目的好机会了。于是,只见他见缝插针,瞅准了便
来几句。或补充,或引申,或帮腔,或助兴,一唱一和,一来一往,说相声似的,惹得
老先生一会儿说“世兄记性好”,一会儿说“世兄记得多”,一会儿又说“是矣”、“
世兄记老夫诗熟”。碰到老先生吃不准的地方,还会来个“信有此耶”。可以想象,钱
锺书对自己的出色表现该是多么得意。②
  爱说话而又才华横溢的钱锺书不免恃才傲物。这一点在若干时贤的回忆文章中时有
反映。虽然钱夫人杨绛女士最近在一篇题为《吴宓先生与钱锺书》的文章中请李赋宁先
生来作证,否定了钱锺书当年曾说过“西南联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
太笨,陈福田太俗”这样的话,但论者多不以为然。因为这句话带有典型的“钱氏风格
”,而且与钱锺书当年的作风也相吻合。钱锺书为《吴宓日记》所作的那篇书信体的代
序说:“先师日记中道及不才诸节,读后殊如韩退之之见殷侑,愧生颜变,无地自容。
……不才少不更事,又好谐戏,同学复纵恿之,逞才行小慧,……弄笔取快,罪不可逭
,……补过无从,惟有忏悔”。这封忏悔色彩很浓的信,多多少少也反映了他当年对老
师的倨傲不恭。
  虽然谈经论道舌粲莲花,虽然偶尔逞一时快臧否人物,但是大智慧给予了钱锺书洞
达世情的灵心慧眼,使他深谙“沉默是金”的道理,因而能够在最关键的时刻和最重要
的问题上作到动静有度、放收自如。如柯灵先生所言:“睿智使他进得去,出得来,提
得起,放得下”;“渊博使他站得高,望得远,看得透,撒得开”。③他虽然天性善言
,却懂得什么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什么时候可以说,什么时候不可以说。他一生基
本上不参与政治论评,对社会问题从不轻易发表意见,甚至于对社会巨变,也持一种冷
眼旁观的态度(但并不等于没有原则、立场、主见)。当年反右,“右派”满天飞,连
其尊人名教授钱基博先生也不能幸免,而他本人却安然无恙,这不能不归功于他审时度
势的眼光。进入暮年之后,他更是超然物外,完全处于苏东坡所说的“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淡泊境界。就是在《写在人生的边上》、《人.兽.鬼》、
《围城》、《宋诗选注》遭到声势浩大的批判的时候,他也波澜不惊,像菩萨拈花,老
僧入定,神闲气定,缄口默隐,一心一意对自己的名山事业经之营之。在这一点上,他
与陈寅恪有些相像。所不同的是钱锺书是以默存世,陈寅恪则是以默抗俗。⑤

  “士”与“仕”

  近来关于士人“边缘化”的问题,在知识分子中多有讨论。这里所说的“边缘”与
“中心”相对,均带有政治的含意。“中心”暗寓权力(当然内涵还要广泛得多),“
边缘”则暗寓在野。自古以来,士人大多处于社会的“边缘”,原因是居于“中心”地
位的执政者对他们存有戒心。另一方面,社会批判的使命,也决定了士人自觉地站在“
边缘”的位置上,远离权力,特立独行。按照一般的观点,士一旦靠拢“中心”,便不
再是“士”而成为了“仕”。拿上述观点掂衡钱锺书,我们会发现很不相合。与一批跟
国民党跑到台湾或海外的学人不同,甚至于与陈寅恪一类留在大陆的学人也不同,解放
初期,当对共产党持怀疑态度的知识分子纷纷南迁时,钱锺书却选择了北上的路线——
他是1949年夏天离开上海暨南大学,回母校北京清华大学任教的。此时正值解放大军的
金戈铁马打过长江。这决不是巧合,它说明了钱氏对新政权的信任和认可。但钱锺书北
上并不是想靠拢“中心”,他的举动没有丝毫的“政治投机”的味道。他到京后既不求
官也不求职,而是不声不响地蛰居于学园,先执掌教席,后奉调到文学研究所搞研究。
不过,与普通的知识分子,他的经历又略有不同。几十年来,他既凝神屏气地在“边缘
”研求学问,也游刃有余地交往于“中心”⑥;既为学界所服膺,也为官方所推重;既
是“士”,也是“仕”。1982年,他出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
,他这样戏说自己:“弟七月起忽蒙命承乏敝院副院长,尸位挂名,捉将官里去,不待
人笑,弟复自笑……”在“顽皮”的自嘲中带有几分的得意。“捉将官里去”,意味着
他担任这个副院长并非出于自愿。但如果真的完全不自愿,这顶“乌纱”也不会带到他
的头上来。其实是否自愿,又何足论哉!在这位智者出神入化的境界中,本来就是不存
在世人心目中的所谓“官”“民”、“士”“仕”的畛域与“沉”“浮”、“升”、“
降”的分野的。他即使当上了一个有品有位的“文渊阁大学士”以后,给世间的形象,
依旧是一个“大隐”,是一个比知识分子还要“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
  我们这个时代有种种的不幸,也有种种的幸运,降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钱锺书,是
幸中之大幸。这个不世之才的出现,浓化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气息,使本来不无苍白
的学术增添了精神。毫无疑问,这位一代文宗在文化学术上将会产生永久的影响。钱锺
书以耄耋之龄谢世,不能说“天不假年”,但是我们还是觉得他离去得太早。如果他继
续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的无穷智慧和广博学识将更多地洞照人间。我们这个社会可以没
有让人眼花缭乱的声光化电,没有种种把自然搅得面目全非的奇技淫巧,没有各色看似
显赫实则无用的人等,却不应没有钱锺书。他的逝世,不仅是中国而且是整个人类文化
的重大损失(这里所说的“重大损失”,与走马灯般你来我去的政治人物的追悼会上所
说的“重大损失”绝不等义)。早就有人把钱锺书称为“文化昆仑”⑦。有论者甚至说
:“钱先生这样的大天才,号称有四千年文明史的中国不过才出现一个,只有这一个,
哪怕能跟他伦比的也没有一个”⑧。钱氏的地位究竟有多高,还要等历史来沉淀。但今
天至少可以肯定:离我们而去的是一位罕见的天才。可惜目下科学尚未倡明到可把他的
非凡脑袋“克隆”或“拷贝”,不然对文化的传承,必有无量的功德。
  1998年12月



  注释:
  ①徐泓:《智慧世界》,载《羊城晚报.新闻周刊》第104期,1998年12月24日出版

  ②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
  ③载《钱锺书评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11月第版。
  ④柯灵:《闲话钱锺书》,载《羊城晚报.新闻周刊》第104期,1998年12月24日出
版。
  ⑤参见李洪岩:《钱锺书与陈寅恪》,载《钱锺书评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
96年11月第1版。
  ⑥钱锺书是郑振铎、胡乔木等中共官员很赏识的人物。他曾作为《毛泽东选集》翻
译委员会的核心人物工作了12年,并最后审定了英文版和法文版的译文。不过有意思的
是钱本人对此事几乎从不提及。
  ⑦最早称钱锺书为“文化昆仑”的是舒展。不过此说曾惹来论者的诟病。
  ⑧白克明:《评论钱锺书一甲子》,载《钱锺书评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
年11月第1版。

  ——转自“闲闲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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