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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aid (Beauty in Darkness),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奴隶语言和奴才语言zz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Fri May  9 13:21:50 2003), 站内信件

奴隶语言和奴才语言

王得后

  林贤治论散文精神,认为鲁迅杂文用的是奴隶语言,邵燕祥先生的杂文用的是公民
语言。邵先生作《奴隶的语言和公民的语言》 加以申论,说权力以《宪》《章》,寄沉
痛于婉曲;言出肺腑,力敌三军。结未有言:“至于我的杂文中,虽力求用公民语言,
有时却仍露出精神奴役创伤的疤痕,那是因为不自觉地为奴隶太久太久了。”古之三闾
大夫狂作(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今天我辈公民,有何话说?

  仿佛记得曾经有过一场争论,有人以为鲁迅虽人于民国,依旧是奴隶;有人于是大
加批驳,力陈鲁迅实为国家主人,双方的题旨、寓意、论据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说鲁迅是奴隶,似乎乃是他自己的意思,他自己说过的。最早是…—九二五年二月
二十日,鲁迅在《京报副刊》发表《忽然想到(三)》,说:

     我想,我的神经也许有些瞀乱了。否则,那就可怕。我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
中华民国。

     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
们的奴隶了。

  这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除非认定这里说的是反话。然而,鲁迅又曾说: “我生于
清朝, 曾是奴隶出身”,——九二四年的时候说“我在十三年之前,确乎是一个他族的
奴隶”,大概无可腾挪的了。尤其是鲁迅人于民国后论中国历史,断言“但实际上,中
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
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并且提出了划分中国历史著名的公式:“一,想做奴隶而
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鲁迅的可宝贵在于他把自己融于平民百姓
之中,没有丝毫超越奴隶的幻想,没有丝毫高于平民百姓的自大自傲的优越感。

  不过,我又觉得,鲁迅虽然出身于奴隶,辛亥革命后人于民国,升为国家的“主人
”却被政府压迫着处于奴隶的地位,受着奴隶的待遇,他的心,自成年以后就是独立自
主而不依附于人的,他的思想是自由的,他的作为包括他的文章是特立的,他没有丝毫
奴隶的气息与卑琐。他的杂文是对奴隶主的无与伦比的抗议与鞭笞;是呼唤奴隶们起来
反抗挣脱镣铐的呐喊,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的充满人性的心声。他专门解剖奴隶的文字
多达百处,而《灯下漫笔》、《忽然想到(一至四) 》、《偶成 (九月二十日) 》、《漫
与》、《病后杂谈之余》、《“题未定”草 (五) 》、《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
问题》、《半夏小集》、《两地书(十二)》诸篇剖析奴隶的见解,在人类大同或无阶级
社会或人国的理想境界到来之前,凡天良尚未丧尽者读来,当有切肤之痛乃至发愤自立
的。

  不幸的是,尽管革命成功,建立于民国,尽管鲁迅身为国家的主人,自觉地不遗余
力地履行国家主人的责任,像他逝世前绝笔的文章所说:“我的爱护中华民国,焦唇敝
舌,恐其衰微,大半正为了使我们得有剪辫的自由”那样。然而,他也无奈,只能使用
奴隶的语言。

  奴隶语言的产生,是由于国民党及其政府实行书报检查,也就是对于言论的压迫。
鲁迅在《〈花边文学〉序言》中留下了历史性的记录:

     但那时可真厉害,这么说不可以,那么说又不成功,而且删掉的地方,还不
许留下空隙,要接起来,使作者自己来负吞吞吐吐,不知所云的责任。在这种明诛暗杀
之下,能够苟延残喘,和读者相见的,那么,非奴隶文章是什么呢?

     我曾经和几个朋友闲谈。一个朋友说:现在的文章,是不会有骨气的了,譬
如向一种日报上的副刊去投稿罢,副刊编辑先抽去几根骨头,总编辑又抽去几根骨头,
检查官又抽去几根骨头,剩下来还有什么呢? 我说: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几根骨头的,否
则,连“剩下来”的也不剩……

     一直到了今年(一九三五年)下半年,这才看见了新闻记者的“保护正当舆论
”的请愿和智识阶级的言论自由的要求。要过年了,我不知道结果怎么样。然而,即使
从此文章都成了民众的喉舌,那代价也可谓大极了:是北五省的自治。这恰如先前的不
敢恳请“保护正当舆论”和要求言论自由的代价之大一样:是东三省的沦亡。不过这一
次,换来的东西是光明的。然而,倘使万一不幸,后来又复换回了我做“花边文学”一
样的时代,大家试来猜一猜那代价该是什么罢…… (这个删节号原有)

  这代价,从或一角度看已由历史所展示。这也是古已有之的,以“吾能弭谤笑,乃
不敢言”而“喜”的周厉王就是一个。这也就是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

  然而,在国民党法西斯专制之下,又有帮凶的文人对奴隶语言大加笔伐。如王平陵
之所指责:“鲁迅先生不喜欢第三种人,讨厌民族主义的文艺,他尽可痛快地直说,何
必装腔做势,吞吞吐吐,打这么许多弯儿。”鲁迅以为,这不过“官话而已”:“说话
弯曲不得,也是十足的官话。植物被压在石头底下,只好弯曲的生长,这时俨然自傲的
是石头。”并指出“现在只有我的装腔做势,吞吞吐吐的文章,倒正是社会的产物。”

  奴隶语言是专制制度之—体的书报检查、压迫言论的产物,是奴隶谋求解放的无奈
的语言,也是奴隶对付言论压迫、保护自己的语言。或人以为“卑怯”,鲁迅提醒人们
,这是“诱杀手段”,是“软刀子”。并指出:“假如遭了笔祸了,你以为他就尊你为
烈士么?不,那时另有一番风凉话。倘不信,可看他们怎样评论那死于三一八惨案的青年
。”杨霁云先生为编好的《集外集》写了一篇序,鲁迅致信说:“先生的序,我看是好
的,我改了一个错字。但结末处似乎太激烈些,最好是改得隐藏一点,因为我觉得以文
字结怨于小人,是不值得的。至于我,其实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知先生以为何
如? ”许广平当学生时, 喜欢“慷慨激昂, 阅之令人浮一大白的文字”,她给《莽原
》投稿,鲁迅看了,回信说:“来稿有过火处,或者须改一点。”鲁迅主张“壕堑战”
,主张“韧”,即“锲而不舍”,就是在致许广平信中一再劝导她的话,大概怕引起误
会吧,鲁迅说:“这虽然近于劝人耐心做奴隶,而其实很不同,甘心乐意的奴隶是无望
的,但若怀着不平,总可以逐渐做些有效的事。”

  是的,这也已经为人类的历史所证实:“甘心乐意的奴隶是无望的”,他与主子一
同殒灭,成为历朝历代的殉葬品,他就是奴才。

  奴才自有奴才语言。

  两三千年前的古人,严于人禽之辨,意图树立道德,培育人性,大概去古未远,人
的性情、意识之中,残留的兽性太多太严重太彰明了吧。不幸,以“尊尊、长长”“无
违”为道德,以“忠君”为人性,依然是灵长类动物的行为本能。鲁迅生活在现代,国
号民国,实为专制,依然陷于奴隶的地位,受着奴隶的待遇,于是严于奴隶与奴才之辨
,寄希望于国人觉醒,发愤争取人的价格,这是读他的文章可以心领神会的。鲁迅对于
奴才的语言作了种种解剖,也是一页沉痛的历史记录,足为鉴戒的。

  一种是,鲁迅说,“惭愧我还不是‘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式的理想奴才”,那么
,“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也就是奴才的语言。这是唐朝的韩愈代殷商的西伯写的检讨
书,不,检讨诗。全文如下:

          拘幽操——文王菱里作
     日窈窈兮其凝其盲,耳肃肃兮听不闻声。朝不见日出兮夜不见月与星,有知
无知兮为死为生。呜呼,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

  西伯,也就是后来的文王,被纣王囚于菱里的事,两见于《史记》,一在《殷本纪
》,一在《周本纪》,两者的原因并不相同。《殷本纪》说:“百姓怨望而诸侯有畔者
,于是纣乃重刑辟,有炮格之法。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九侯有好女,人之纣
。九侯女不熹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辨之疾,并脯鄂侯。西伯昌闻
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菱里。”不过对主子的暴恶之行偷偷叹气而
已。在《周本纪》“崇侯虎谮西伯于殷纣曰:‘西伯积善累德,诸侯皆向之,将不利于
帝。’帝纣乃囚西伯于菱里。”这是怕西伯行仁政而得人心而夺走他的天下。要之,错
都在主子,可是一旦被冤,检讨起来还得认罪而歌颂主子英明,实在是理想奴才的认知
和心态了。

  这在从前,笔者也曾读鲁迅十年,总认为鲁迅写的是过去的事情,与自己不相干。
待到“文化大革命”以后,才有一点醒悟,原来其中也有着我自己的灵魂。 最不堪回首
和不胜自我悲悯之致的, 是不论“文革”初期在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下被横扫,还是“文
革”后期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下清理阶级队伍同样打人牛棚,罪名之多,帽子之
重,待遇之恶劣,每日请罪,每周写书面检讨;完全是“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的现代
版。即使在子牙河自沉的前夜,痛哭流涕写下遗书也即最后的检讨,依然引征毛主席《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关于“知识分子要和群众结合,要为群众服务,需要一个
互相认识的过程。这个过程可能而且一定会发生许多痛苦,许多磨擦,但是只要大家有
决心,这些要求是能够达到的”的最高指示,悔恨自己未能改造好,不堪忍受这“许多
痛苦”,未能实现毛主席的英明教导。

  奴才语言的第二种,也是鲁迅已经指出的,即“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
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
。就因为奴群中有这一点 (奴隶与奴才的) 差别,所以使社会有平安和不安的差别,而
在文学上,就分明的显现了麻醉的和战斗的不同。”

  第三种,这或许颇有争议吧。那就算笔者个人的心得,就是《红楼梦》里贾府焦大
式的骂。“焦大以奴才的身份,仗着酒醉,从主子骂起,直骂到别的一切奴才,说只有
两个石狮子干净。”这看来近手革命的言论了,怎么也是奴才的语言,奴才的骂呢? 我
是认同鲁迅的分析的。他说:“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
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
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这是事实:“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肉怒。”忠而被谤,信而见疑,是中国历史上的传统悲剧
,也是中国士大夫传统的不遇心理。自然,社会与人心都复杂,鲁迅思想也并不简单,
鲁迅有言:“旧的和新的,往往有极其相同之点——如:个人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往往
都反对资产阶级,保守者和改革者往往都主张为人生的艺术,都讳言黑暗,俸喝主义者
和共产主义者都厌恶人道主义等”,要在追问各各“为了什么”,庶几比较地能够区分
。鲁迅的《“题未定”草(五)》是专论奴隶性的,结末道:“张露薇先生自然也是知识
阶级,他在同阶级中发见了这许多奴隶,拿鞭子来抽,我是了解他的心情的。但他和他
所谓的奴隶们,也只隔了一张纸。如果有谁看过非洲的黑奴工头,傲然的拿鞭子乱抽着
做苦工的黑奴的电影的,拿来和这《略论中国文坛》的大文一比较,便会禁不住会心之
笑。那一个和一群,有这么相近,却又有这么不同,这一张纸真隔得利害:分清了奴隶
和奴才”,就是一个适例。不过,这个例子似乎又揭出了另一种奴才语言了。

  最后一种奴才语言,活灵活现地展示在《野草·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之中。这是
一首散文诗,很短的,不再具引了。只是“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
这样”,名实相副,一目了然。我觉得特别的是,从中可以看到:奴才的话固然是奴才
语言;但许多奴才语言倒出于聪明人之口,这是人们容易忽略的。比如那聪明人听了奴
才的诉苦之后,说:“我想,你总会好起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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