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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kabin (弄潮儿),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深圳,你让我泪流满面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hu Jul 29 10:35:28 2004), 站内信件


 作者:清秋子


   序曲

    今年我已经五十岁了,所有和青春沾边儿的东西,都早就远离我而去。我
过去不知道,男人老起来,也是土崩瓦解的,转眼间就成了蜷缩在边缘的人物,只
能听任不断成长起来的少男少女在舞台中心张扬。
    沮丧是条虫,咬啮着半百之人的心。
    可是,在十五年前,我也曾飞扬过。领带打得整齐,西装没有皱,皮鞋是
玻璃一样地亮。从写字楼走出来,天新地迥,太阳都在喝彩。一切就在十五年间消
逝了,时间是不讲仁义的,它是我唯一无法战胜的敌人。
    现在我到街上去,人家叫我“老师傅”,上下公车时,动作稍迟缓一点儿
,就要招人白眼。年轻人仿佛永远不老似地跟我傲慢地讲话。他们想不到,就在十
五年前,我也曾经年轻。当然,与今天有些不同。那时的年轻人,还不太痞,走南
闯北碰到一起,热心相助的多。那时的人,都渴望新生活,把明天想象得比较有激
情,于是,生活中就时时飘浮着金色的颗粒。那时候,我愿意听迈克尔•杰
克逊,因为他的那种唱法,就像生活的大脉搏在鼓动。噗—噗!那是个仿佛很近、
但又很遥远的岁月。
    我36岁时,闯过深圳,在那里度过了三个年头。此后好长的时间里,杰克
逊那尖锐的歌声,曾不止一次地把我拽回到那些时日里。
    一切都恍如昨日。五月的某一天,是我的生日。我和我的女朋友坐在蛇口
海滨的栏杆上,面对海湾。对面有青山,那就是香港的新界,近得几步就能走到的
样子。暮色中,山是墨绿墨绿的,厚重,宁静。海风吹得厉害,风里夹着海腥味儿

    我们身后,有一片矮矮的荔枝树。树后,是一排联体别墅。别墅静悄悄,
好像没人住。其实是有人住的,除了老外,就是八十年代末先富起来的那种家伙。
黄昏,有几个落地窗亮起了灯,窗上拉着纱帘,朦朦胧胧,就更让穷人垂涎。海滨
的这条路,平时的黄昏人比较多,打工者、外地游客,都比较喜欢来。夜再深一点
儿,就只剩下情侣了,所以这路就有个名字叫“情人路”。那天是星期天,情人路
不知为什么人不多。我和女朋友小清——我那时戏称她“小情人”——在水泥栏杆
上坐着,她的裙子不断被海风鼓起,像个大蘑菇。每鼓起一次,她就不好意思地冲
我笑笑,用胖乎乎的小手把裙子使劲压下去。周而复始,她一点儿不嫌烦。
    那时候我们谈什么来着?想起来了,是在谈将来的归宿,打工打到什么时
候是个头儿。这话题,是深圳打工者们永远谈不够的话题。那个年月,我们心里多
少还有些很热切的东西,不光是想钱,主要是想,怎么来享受新生活。我决想不到
,我今天会生活在远离深圳的地方,如此寞落。后来,我辗转地知道了,小清最终
也离开了深圳。命运就这么无情,它惯于碾碎年轻人的梦想,就像踩破一些没人要
的汽球。可是在当时,我们都以为,那种南国气息的、海风拂面的好日子,完全可
能一辈子属于我们所有。
    至今我的案头,还放着一个相框,里边嵌着小清的照片。相框是港货,那
年头内地还没有这么精美的东西。椭圆形的画框里,小清靠在海边栏杆上微笑,呼
之欲出。十多年来,我搬了好些地方,从南到北,这相框已磨损得毫无光彩了,但
我始终没扔。我舍不得,从那个年代里带过来的东西已经不多了。离开小清,我就
一直是个单身汉,无论在哪个单身汉房间里,这个微笑都能给满屋的寒酸之气带来
一种光辉。这是我和深圳之间割不断的血缘啊。我的“小情人”,我不能想象你今
年已是38岁的中年妇人了,我所记得的,只有你永远的青春。深圳的骄阳晒着你,
你身上散发出九里香的气息。那时,我拥有你,冷酷的海还未曾冻僵我们的心。深
圳啊,长夜的记忆里,你让我泪流满面。

    回忆小清,后来是我孤独生涯的一种享受。在深圳,我所看到的她,是一
个女人如花的年华。她用这年华来陪伴了我。应该说,她不算美女,尽管比眼下当
红的这几个要强得多,但是可以说,她是我一生中所遇到的最美的女人。小清是湖
南人,娇小玲珑,不像北方女孩那样人高马大。有时候我看她,的确就像古人所形
容的那样——“纤腰一握”,纤细得让人心疼。而且关键不在这个,而在于她善良
。我这样来评价她,在眼下已然熟透了的这个时代,大概是有些迂了。年轻的读者
们,有的也许要将门齿笑掉了。可是,我还是要说一遍,八十年代末,那时的青年
是从一种古典的气氛中走出来的。人的善良,在那时并不罕见。那时的深圳,聚集
了好多这样的青年,他们为新生活而来,投身商界,苦苦熬日子,却不乏纯洁与浪
漫。于是,我记忆中的深圳,就永远是长天寥阔,碧草如茵,是一个当时的中国人
能活着走进的天堂。
    可惜,这一切已不复存在了。虽然深圳到今天仍旧生机勃勃,深南大道仍
然红尘万丈;深圳街头的小伙子还是习惯于西装革履,打扮得像个新郎官:但那内
里已经不同了。生活的底色,在十几年间早被悄悄置换掉,新生活迅速蜕化为急功
近利的生活。写字楼越来越显出了它们的机器本色。轰轰作响的市声,是资本的马
达在轰鸣,只在呼唤着一个字——钱!我的小清,我的那个深圳,早已经陈旧了。
当年的高楼大厦,在后起的高楼大厦面前,简直渺小不堪。但是我,一仍其旧地珍
惜藏在我心底的那个深圳。1995年,深圳发生过一次可怕的大爆炸,险些就要掀掉
大半个深圳城。那时我在报纸上读到了消息,内心曾被深深地震撼。这就是天意啊
,天意!我当时想,如果深圳不幸被夷为平地,那就让我也跟着毁灭吧。那个城不
在了,那些岁月也就不在了。如此的话,生命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一本书,如果
它的后半部越读越乏味的话,那么,不再读它了也罢!
    当年我在告别深圳时,就已经悲哀地意识到,有一扇大门在我身后已经关
上了。人生中的五色斑斓,被隔在了另一边。我的小清,我的深圳,还有那蛇口怒
放的洋紫荆花,深南大道流星似的车灯,就在那样一瞬间,凝固了。今后的日子,
将是一副失去鲜血的躯壳,我就像蜗牛,要慢慢地来度完残生。在深圳的那些欢笑
,不时在清夜里刺痛我——人最初所期待的归宿,为何与实际上发生的相距如此之
远?

    五月的那一天,我们在夜幕下,走到了那排别墅旁。别墅的窗子很大,透
过纱帘,里面的豪华隐约可见。这是家,但不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家。比如其中的
一栋,就是演员刘晓庆的家。在那个年代,谁能如此快乐而自由?我们的明天,真
的能比蜜还甜吗?我和小清,望着那铁栅栏后的草坪和檐廊下如雾的灯光,有过一
种无言的压抑。我们的心灵生活很美好,我们的世俗生活却很糟糕。我当时想,就
是把深圳大地都盖满了别墅,是否就能轮到我们住上一栋呢?
    那天,小清走累了,站在海滨小路上,扶着长矛似的别墅铁栅栏歇气。一
向比较务实的她,忽然向我提了个很玄虚的问题:“这么累,活着是为什么呀?”
她目光晶莹,里面有一丝凄迷。
    我的小清,这问题那时我回答不了,现在就更没法儿找到答案了。多少年
来,我一直就是这样浑浑噩噩混过来的。这世界,不是清醒者的乐土。糊涂,是免
于自杀、免于毁灭、免于沮丧的唯一良方。人到了五十岁,保质期已经结束,开始
豁牙漏齿了,四肢经常酸痛,视力也完全不行了。更难于启齿的是,就算是木子美
小姐横陈于前,也不会再热血贲张了——我看过的太多,太多!所有的花儿,都是
要谢的;所有的财富,都是要散尽的;那么,到底什么才是值得留恋的呢?是时光
、青春、活力?可是,一个五十岁的干巴老头,除了眼睁睁地看着时间像多米诺骨
牌那样倒下去而无能为力之外,他还能干什么?回想起在深圳打工的那些激情岁月
,直如两世为人!
    这是衰老带来的尴尬:那些曾与你朝夕相伴的人,现在仍活在这世界上,
可是你却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无从揣想他们的景况。他们活得风光还是痛苦,都与
你无关了。对你来说,这些往日的朋友与死去了无异。人之悲哀,有什么比这个更
大的?我一向认为,人活一世,是个什么基调,与他周围的人大有关系,尤其是可
称为朋友的那些人。他们与你的喜怒哀乐,共同构成了一些值得眷恋的生活。朋友
一旦零落,就等于你自己的一大部分生命也枯萎了。人到自然死亡的那一天,最可
怕的就是:在世界上一个老朋友都没有了。
    因此,我的这本书,实际上是要写我在深圳的几个朋友。他们或多或少都
有些浪漫,与八十年代的那个时代相得益彰。正因为有了他们,我的深圳生活,才
常使我意醉情迷、不能自拔。现在想来,所谓“人文精神”、“古典意趣”,这些
东西怎么可能发生在当今?唯有当年的深圳,才可能有那样一种“现代中的古典优
雅”。
    我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办公室政治”。鸡肠狗肚,是我们这个民族一万年
也切不去的毒瘤,它是毁坏一切崇高之美的恶性基因。因此我的这本回忆小说,有
意回避了那一方面。我以为,如果有谁还没被“办公室谋略”折磨够,还要把它写
成小说,供人欣赏,那他的脑子基本就算是坏掉了。以我的所知范围,唯一写这种
书而脑子又免于坏掉的作家,是我的朋友慕容雪村先生。他的一本描写深圳的小说
现在正在网上连载,可以看做是对我这本书回避掉的那些事所做的补充。我奉劝那
些因我的迂腐而笑掉了门齿的年轻朋友,不妨径直去读他的那本小说,就不必在这
里浪费时间了。

    第一章

    1988年,是我生命中关键的一年。那一年,我的小家庭发生了意外变故,
我的人生道路随之逆转。那一年……算了,我就别拽了,再大的耻辱也得生生地把
它咽掉。在这儿,我就公开地说了吧,那一年,我老婆把我给甩啦。当我发现苗头
不对的时候,生米都快做成熟饭了。她是个记者,见多识广,机遇多,受到的诱惑
也多。那时她长得年轻,人又漂亮,气质不凡,为她倾倒的男人车载斗量,据说其
中有级别高得惊人的。她随便跟其中的哪一个,我心里恐怕还能平衡一点儿。想不
到,最后把她拐走的是个俗到了家的混蛋。那小子也是个记者(从此我见到记者就
忍不住要起杀机),小白脸,八面玲珑,生存能力比当时的我强几十倍,唯一的弱
项是没有正式文凭。大概有三年的工夫,他可是下了死力来追我的老婆。我老婆的
电视台与那小子的报社是兄弟媒体,记者们打伙采访是常有的事儿,这就给某种勾
当提供了最便当的温床。我估计,那小子对我老婆嘘寒问暖、早接晚送,大概没少
献殷勤。我老婆那人,挺聪明,但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在识别男人的问题上几近弱
智。几次包藏祸心的呵护,就让她找不着北了。最后,她终于对文凭问题忽略不计
了。后来他们一有勾当,就说去“采访”。唉,采访采访,多少采花盗柳的勾当假
汝之名而行啊!
    而我呢,当时是个中学老师。那年头,在中学当“孩子王”社会地位还比
较低下。俗人们认为我们是百无一用的知识分子,而真正的知识分子则根本不承认
我们是什么知识分子。本来我就低了老婆一头,家庭的稳固性存在着极大的危机,
而我偏偏就毫无警觉,基本没用心去增强我的生存能力。结婚六、七年了,只顾埋
头写诗,渴望“一举成名天下知”。书买了一大书架,稿纸用了无计其数,连孩子
都不想要,一心要做顾城第二。现在应该承认,我的天赋恐怕是有点儿问题。那时
候六、七年下来,只在报屁股上发过十来首诗,每年不超过三首,眼见得成名之日
遥遥无期,跟巴勒斯坦建国好有一比。但我老婆可不是个红袖添香的主儿,你不行
,自有后来人。就这么,我活活被一个女人给甩了,绿帽子是否早就被扣上了,已
无法考证。1988年初春,当杨柳没发芽的时候,我被迫离婚。离婚尚属平静。尽管
别人不承认,我还是自视为知识分子,绅士风度决不可少。我跟她吵过,哀求过,
最后看看覆水难收,就只好给了她充分自由。我们协议离婚,财产我全不要(书除
外)。临分手时,我留给我老婆一句话:“那小子能抛妻别子,追你一个半老徐娘
,那能是块好饼吗?你能保你十年后不人老珠黄,你能保那家伙从此能收心?对男
人的了解,差远了你!”我老婆不服气,反驳我说:“你少污蔑!你根本不了解他
,小柳(就是那小子)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离婚一个月后,她和小柳就一块儿
风风火火奔海南、闯九州去了。多年以后,我得知,由于新经济时代重文凭,小柳
混得很一般,但却包了个重庆二奶。我老婆(现在应该叫前妻了)是最后一个知道
真相的人。尽管她发了雷霆之怒,那重庆二奶与小柳仍是剪不断、理还乱。这些,
都是后话了。在本书里,这个话题就不再提起了。
    那一年,我36岁,是个完全的成人了。可是自从发生了老婆出走的事件之
后,我发觉自己的智力原来有婴儿化的倾向。离婚前后,我曾经找过我的许多朋友
诉苦。然而我发现,他们的态度都很暧昧,并未像我想象的那样,共同来声讨我老
婆的不忠。他们不约而同劝我要现实。我当时就想,这个“现实”究竟是怎么回事
儿?老婆闹离婚,绿帽子高高悬在我头顶,这确实使我痛不欲生。耻辱,终于使我
从一大堆废物文字中脱离出来了,好好地品味了一下这个“现实”。我到这时候才
发现,原来世道人心,已经天翻地覆了。敢情我的那些朋友都是暗中支持我老婆离
婚的,私心里没准儿都在暗暗期盼:我老婆属意的会不会正是他们自己?直到我老
婆公开宣布,从今往后要挂靠没有文凭的小柳了,那帮朋友才和我一样,着着实实
吃了一闷棍。这一场离婚闹剧,终于使我明白:在一般人看来,老婆不忠,这根本
就不是个问题,严重的问题在于:都八十年代末了,我还在充当着知识分子,而且
还是个“伪”的。这种错误才不可饶恕!那时,海南刚刚在开放,十万狂人正杨帆
过海跑去抢金子,我居然还在稳坐家中写诗,实属脑子坏掉了。我老婆走在潮流之
先,挂靠小柳后,两人就直奔了南洋。行动果断,目的地明确,那决不是一般的妇
人能做到的。我的那帮朋友虽没吃着葡萄,心里八成也是佩服那娘们儿的,所以决
不可能真正同情我。
    一个人如果忽然想脱胎换骨,那原因多半在于发现了自己的愚蠢。在全中
国的人文知识分子都在狂热地读尼采、读弗洛伊德的时候,我因受婚变的刺激,大
彻大悟了。我不能再愚蠢下去了,我要现实。知识分子这张皮,我不要了!
    我的弃文从商,当时可能并没有我上面说的那样惊天动地。知识分子都有
事后危言耸听的臭毛病。转机其实是由一封深圳来信引起的。我的一个大学同学,
当时正在深圳春风得意,不知从哪个渠道得知我戴了绿帽子,便起了怜悯之心,特
地写了封信来劝。他说,钱锺书老在《围城》里有句话,我们男人万万不可忘,即
“女人如衣服”。既然那个王八蛋小柳把你的衣服扒了去,你向隅而泣还有什么用
?如今还有谁因为看不得人家流泪而改邪归正的吗?改革开放到如今,衣服被人扒
了,应该是件好事。人穷思变嘛!这件事我看终于能使你脱胎换骨了。深圳这地方
,花花衣服有的是,想穿什么风格的,随你便。趁着放暑假,我看你还是过来散散
心吧,没准儿就能穿上一件新衣服回去呢!我看了信,心动了。想自己在这里独自
嗟伤,人家小柳拐着我的老婆,正在海南岛上得意洋洋地嚼甘蔗呢,我这不是傻么
?改革开放都这些年了,我足不出户,不知道商业新浪潮是个什么模样,还不如就
此到深圳去看看。你们这一对男女可以嚼甘蔗,我也可以去尝尝菠萝的滋味儿是什
么。说不定,用不了一个暑假,就算老婆要复婚,我可能都要不愿意了。就这样,
我坐火车去了深圳。走的时候,知识分子的臭毛病还没改掉——拎了一个旅行袋,
装了整整一袋弗洛依德、荣格、尼采、萨特等等文化老爷子们的书,准备到深圳去
修身养性了。
    事情果然不出我的同学张怀民所料,到深圳还不到一个月,我就脱胎换骨
了,完全变了一个人。那些书,那些老爷子们的呕心之作,在深圳,被我东一本西
一本的,没等暑假过完,就扔光了。
    我的那位同学张怀民,当时在深圳的蛇口工业区谋饭吃。他跟我在大学是
上下床,铁哥们儿。在大学里特立独行,傲视群小,是个厉害人物。人机灵,书也
读得扎实,瞧不起半瓶子醋的某几位教授。在这一点上,我们臭味相投。几年不见
,他在深圳发起来了。人整整胖了一圈儿,眼镜也换上金边儿的了,西装笔挺,皮
鞋瓦亮。要是在过去,我就得嘲笑他“沐猴而冠”。现在不行了,到人家家里去蹭
饭,不大好意思这么放肆了。只好当面夸他:“兄弟,够风度,像个精英!”
    怀民的太太不在家,暑假带着儿子去内地探亲去了。怀民说:“你来得正
好,家里清静。那小祖宗要是在家,你就瞧着鸡飞狗跳墙吧。你放心住下,买个地
图,愿意上哪儿玩上哪儿玩,吃饭回来吃也可,在外面吃也可。我忙,时间就是金
钱啊,陪不起你。你主要就是感受一下深圳的气氛,别老想不开。老婆去了,那自
由可来了,我羡慕还羡慕不过来呢!”
    从这一天起,我就和蛇口结下了不解之缘。这地方,如今已经衰落了,跟
年轻人说起,大都茫然不知所谓者何。可是在那个年代,蛇口区区一地,大名如雷
贯耳,与整个深圳齐名。虽然它只是深圳的一个小小的卫星城,方圆不过八平方公
里,一脚油门就横穿而过,但却容纳了五、六万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都是才二
十来岁的姑娘小伙,花样年华。你想想,我在这种地方,能没故事吗?
    在蛇口这个地方,每年七月前后,都有不少从内地来的应届大学毕业生,
没头苍蝇似的四处找工作。我来了一个星期,一出门就遇见这些人——领带飘飘,
手拿求职资料,一脸臭汗地在街上乱走。那时候,蛇口的公司多如牛毛,经济增长
好像也不光是数字上的,就业比现在要容易多了,差不多是个人就能找碗饭吃。别
看大学生们刚来的头几天,惶惶然像个没毛的雏儿,几天之后,只要落下脚,就人
模人样,满口的商业术语。名片一掏,不是“经理”就是“主办”。我耳濡目染,
感叹乌鸦变凤凰竟是如此之简单,不禁也动了求职的念头。
    跟张怀民一说,他就笑了:“老兄,醒过腔来了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老婆的事咱们先不说,就你那中学教师,实在是鸡肋,还干它做什么?在这儿,
只要你进了公司的门,工资最低五、六百,不是强过你那百八十块?”他立即给我
写了一张条子,递给我说,“我这公司是进出口公司,不经过历练,你干不了。我
给你介绍一个人,是个文化人,在一家公司当顾问。我叫他姚老师。你去找找他,
没准儿能有机会。”
    那天一大早,我拿着条子,按地址就去了石油大厦。姚老师没有找到,有
个挺年轻的公司职员接待了我,东问西问地聊了聊。我见这事情根本没什么着落,
甚为失望,就想走。不料想那后生说:“先生,我看您也甭找姚老师了,他只是我
公司一个挂名的顾问。你不就是想找工作吗?我公司录用你了!”我恍然如梦,期
期艾艾地问:“请问您是……”他忽然威严地一挺身,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就是本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我一楞,看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才明白过
来,特区还真的就是特,原来有这么年轻的总经理。若在内地单位,像他这样的主
儿,也就是跑腿打杂的料。当下我调整了一下心态,马上问道:“那么,我可以干
什么工作呢?”他答:“先干办公室主任。”我又问:“待遇大概是多少呢?”他
答:“八百五,请客吃饭三百块以内可以签单。”这样的待遇在1988年,简直是天
方夜谭。我心里一阵狂跳,好像走路捡了美元没被人看见,连忙说;“好的,总经
理,你看我什么时候来上班?”他答:“下午两点半!”我又是一楞,心说:好家
伙,我算是见识了,无怪乎深圳遍地高楼,蘑菇似的密集。没有速度行吗?时间就
是金钱,在这里才是真理。我不由一股豪气顿生,站起来打了个立正,说:“谢谢
总经理栽培!”那年月,时代变化太快,现代汉语的表达几乎要跟不上了。此情此
景,不模仿旧时代的人物,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回来跟怀民一说,怀民淡淡一笑,没当回事儿,只说:“先干着吧,体会
体会。”想想,他又忍不住笑了,“老夫子,怎么样?当商人了,不虚此行吧?”
我连连点头,说:“好,想不到!到底是深圳,什么都快。”怀民忽然严肃起来,
叮嘱我说:“你可记住,深圳的老板,他妈的炒鱿鱼也是快!”
    就这么,我完成了人生的一次大转折,在本无可能有我一席之地的商业场
上,开始混饭吃了。从此我坚信,无论是历史发展,还是个人的命运,根本就没有
什么必然规律可循,一切皆在于偶然。否则的话,我至今还是个中学教书匠,劳碌
一辈子,培养了无数应试教育的废物,然后自己也成了废物,无声无息地退休完事
,哪里会有后来的传奇阅历?
    现在,我要说说我的这公司了。我平生所加盟的第一个公司,是个最混蛋
的公司,也是一个最浪漫的公司。它的混蛋,在于它后来终于使我灰溜溜地离开了
深圳。它的浪漫在于……生活于其中,实在是太美好了。这一点,我在本书中要慢
慢地讲。公司跟蛇口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在蛇口租了写字楼和厂房。公司的职
员,有十来个;下属工厂的工人,有百来个。不过是个商业大潮中微不足道的小公
司,但是其特色,可以写进《中国公司史》。单说与公司有关的人当中,就出了两
个后来声名显赫的明星人物。
    我到了公司第二天,才弄清楚,原来我是公司招聘的第一个有大学文凭的
人。在此之前,公司属草创时期,雇不起大学生;老板也想不到有大学生可以为他
卖命。更重要的是,老板在见我之前,根本没想到大学生的“门面效应”。从我之
后,他在这几个问题上大彻大悟,基本上非大学生不招了。
    在我之前的职员,是跟他白手起家创业的人。老板做过打工仔,所以老职
员也差不多都是打工仔、打工妹。我最初上班时,同事当中的女职员其实就是打工
妹,穿得都还不错,但和白领丽人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我说不清是
服饰、气质,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就构成了天渊之别。总之,总体效果土里土气
。其中有一个,姓安,老板叫她“小安子”。安小姐喜欢文学,在办公室坐着,有
两件事使她与众不同,就是不停地看报纸和写诗。老板来巡视,看到她这样,倒也
不大责怪。只是在另外的场合,偶然想起来,会当着众人面数落说:“小安子,写
那个东西,有什么用啊!”其鄙视之状,犹如在说典故里的“猴子捞月”。但是,
小安子这只执着的猴子,在深圳二十年来进进出出的三千万打工妹中,还真就让她
捞到了月亮。她是谁?说出来吓你一跳:她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深圳打工妹作家“
安子”,安丽娇。深圳开埠二十年的历史中,数二十个名人,就能数到她一个。小
安子在若干年后,一本书出名,从此进入《深圳发展史》,进而,也有了资格进入
《共和国发展史》。这小安子,算是一个人物吧?可惜,我跟她共事还不到三天。
老板自从聘用了我,便发觉:他出身的那个阶级,基本上都是废物。三天后,就把
公司里所有的打工妹元老都给炒了。
    我刚进公司,完全适应不了这种资本化的人事制度。就在小安子她们屈从
于命运安排,各自默默收拾办公桌物品,准备黯然离去时,我挺身而出,找到了老
板。我说:“你不能这样,她们没有错儿。”老板嘿嘿地笑了:“是啊,没犯错误
。但是她们没有用!今后,我公司一律聘用大学生。”我初来乍到,不知资本的厉
害,还想要抗争一下。老板脸色就有些不好:“这是特区!公司不是慈善机构。这
件事,你不要说了。”我只好黯然退下。小安子她们收拾好了东西,就不卑不亢地
走了。我当时挺怜悯她们,全然没有料到,她们中的一个,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
一名与共和国永远共享荣耀的大作家。
    我要讲的另一位,是老板的一个朋友,那时候常到我们公司来串门。人很
谦虚,当过兵,搞过技术,当时也在办一个公司。他的公司远不如我们公司气派,
只在居民楼里租了一套房。搞技术的人,做什么都比较朴实,从没见过他西装革履
,一年四季都穿那种没个性的浅色夹克,一不留神,还以为是装空调的师傅。这人
姓任,没事儿就上石油大厦我们公司来坐,对我们的办公环境、办公程序、文员素
质赞不绝口,经常露出羡慕之色。他老是对我说:“唉呀,主任,你们的人这么训
练有素,都是你的功劳吧?”这人是谁呢?说出来——年轻一点儿的朋友们请捂好
了嘴,小心门齿——要吓得人三魂出窍。他就是,后来的深圳华为集团总裁任正非
!全中国年产值最高的民营企业之开国元勋。我当时的嗅觉也真是迟钝得可以,跟
老任聊了那么多次,全不察觉眼前的这位,将来会成为共和国新崛起阶级的代表人
物。否则,我今天说不定能做上他的副统帅。
    好了,后悔药就不在这儿继续吃了,接着继续介绍我们的浪漫主义公司。

    就在华为的老任带着一帮小年轻在他的民居里鼓捣电话机的时候,我的老
板正带着我们尽情享受新生活。我们的公司,可谓全世界绝无仅有。单说名称吧,
就让人拍案叫绝,叫做“艺术科技有限公司”。在座的读者,懂科技的可能有千千
万万,精通艺术的,也可能车载斗量。但是既懂艺术又通科技的,我有把握说,万
里也难挑一个。至于能将两者综合到一起的,那就只有爱因斯坦死而复生了。一般
人见到我们公司的名字,立刻就晕菜,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公司的高层职员,对
这个名称心领神会,凡与工商、税务、银行人员应酬,见着懂艺术的,就大谈科技
;见着懂科技的,就大谈艺术;所向无不披靡。至于公司的经营业务,我今天干脆
就解密了吧,其实就是剜窟窿盗洞从银行里弄贷款,北京人叫“扎款”的是也。
    我们的老板,来自内蒙边缘一个林区小镇,以他所受的教育程度,和那小
镇上的民智水平,决无可能完成经商方面的启蒙。但这家伙无师自通,走了一条与
华为的老任截然不同的道路。这个公司,其实是做玩偶工艺品的。有工厂,有生产
线,有设计师,有工人,有市场部,有总办,有财务部、有前台接待,五脏俱全,
非常完备。但只有一条,我们心知肚明——这只五脏俱全的母鸡是下不了蛋的。也
就是说,它没有销售市场,一件产品也销不出去。原因比较多,比如,当年富到既
有闲心而又买得起工艺品的那个阶层,多是大老粗,靠贩鱼、炒瓜子、走私录像机
起家的,艺术指数比较低。而儒商一流的人物,则还在襁褓之中。如华为老任那样
的,正在民居里苦苦奋斗,还顾不上玩物丧志。所以我们的产品无人问津。最大的
原因还在于,我们老板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根本就无意于提高本民族的艺术鉴赏力
。搞这么个煞有介事的摊子,目的就是为了对付银行,要刀刀都从银行里“扎”出
血来。
    那时银行信贷科的人,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那真是单纯到令人感动。我们
公司一个礼拜总要接待这么三、四拨,都是上门动员我们贷款的。现在回过头去看
,这种事情,简直像大姑娘让你白上床,难以置信。可是在1988年,这种事儿不奇
怪。那时候与现在太不同了。那时候的钱不毛,一块人民币能兑差不多两块港币,
加上物价也还比较本份,所以,无论是公司还是个人,都好生存。几个银行,你贷
三十万,他贷五十万,一凑就凑起了一两百万,正常的话,够公司花两三年的了。
我至今慨叹的是:我们的老板,一个初中生,不知《哈佛经济学》为何物,居然能
异常准确地把握在中国经商靠什么。他带着我们一群大学以上程度的职员,把公司
打理得井井有条(连老任都看得眼睛发直),然后把当地所有的银行分行、分理处
都“经营”了一遍。路线正确,于是就硕果累累。老板就是这样成为了80年代末先
富起来的一员,靠的是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艺术科技有限公司。
    我们的“泰坦尼克号”就这么打造好下水了。“海上有仙山”,“风正一
帆悬”,它离沉没的日子还早呢。老板的经营战略是否正确,我们做职员的无从置
喙,反正大家干一天活儿,拿一天钱,乐得歌舞升平。在我之后,老板抢购似地招
了一大批本科生和研究生,形成了庞大的知识分子队伍。凭心而论,他对我们是尊
重的,基本不侮辱人格(我生平所受的侮辱,全是来自知识分子或伪知识分子)。
但并不意味着老板就很尊重我们的意见,而是相反,我们不过是摆设和执行机器。
老板一挥手,我们向前进,而已。
    公司里气氛最好的一段时间,是在上午10点钟之前。老板自从成了“先富
阶层”以来,早上不到9点半是不起来的。我们那时上班比较早,8点钟雷打不动,
迟到要扣款。每天7点55,办公室里还空荡荡的,一到8点,忽啦就坐满了一屋子人
,一个也不少。天还不热,阳光正好。一屋子衣冠楚楚的的知识分子,彼此都很客
气,学了广东人,互相招呼着,“张生,早晨!(张先生,早上好)”,“母乖。
李小姐,早晨!(甭客气。李小姐,早上好)”。诸如此类,俨若香港都市片里的
情景。
    男职员西装领带,一丝不苟。女职员一天一身职业套裙,永不重样。但是
,这么郑重其事地按时就了位,却没事儿干。男的就沏茶、看报纸。公司订了香港
的《文汇报》,每天三十多版,够看个昏天黑地的了。女的则恪守妇道,抹桌子、
浇花、打开水。完了就看时尚杂志,交流逛街经验。
    这是每天的开心两小时。10点钟一到,老板准时“砰”的一声推开隔壁总
经理室的门,办公室里全体人员立刻“唰”一下大变脸,个个正襟危坐,满脸都是
为公司惮精竭虑的样子。什么时尚杂志、《文汇报》,通通变戏法似的没了。室内
鸦雀无声,只听见中央空调呜呜作响。
    一个专门伺候老板的文员小姐此刻弹簧般地跳起来,跑到隔壁去给老板冲
茶。老板象征性地掸掸大班台上的灰,甩下“登喜路”大皮包,一扭脸,威严地隔
着大玻璃窗扫一眼这边办公室,然后神闲气定地坐下。
    公司的有效工作时间,从这一刻起,才算开始。
    每天如此,朝朝暮暮。15年前,我们把多少大好时光就消磨在这架机器里
了。我们所有的知识分子职员,都非常喜欢这早上的开心两小时,因为心情放松,
没有事儿干,即使有事也要推到10点钟以后去干。老板都是直肠型简单思维,你干
了,他没看见,就以为你什么也没干。职员都不是傻瓜,谁不想讨巧?所以,“天
塌地陷,也得等10点半”。
    开心两小时啊,那是何等美好的时光。在今天我日见苍老之时,仍由衷地
怀念蛇口石油大厦那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一群毕了业就南下的本科生、研究生
,新鲜活泼,譬如朝露。各个坐在写字台前,吹牛、侃山、逗闷子,充分展现了人
性化。隔着硕大无比的落地玻璃窗,能看到蓝蓝的后海、绿绿的香港元朗。身边的
产品展示柜上,摆着非洲玩偶、印地安玩偶和日本玩偶。轻纱样的阳光洒进来,满
室亮堂堂的。我们这“玩偶之家”,充满了安宁、平和、优雅的气氛。
    下班之后,那才是鸟脱樊笼自由飞,职员们的生活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临近下班还有10分钟的时候,解冻开始,大家脸上惮精竭虑的表情有所松
动。老板在他的房间里,这时也没事儿干了,就背着手遛跶到这边大办公室来,开
开女职员的玩笑。大伙明白,这就是可以随便了。男职员就赶紧打电话约人,广东
话叫做“抠女”,用现在的时髦术语说,就是“找美眉”。如果有人抠到了女,就
赶紧擦皮鞋,蹭蹭几下,把皮鞋擦得能照见人。擦完了鞋,再掏出钱包来,数数人
民币还剩多少张。女职员们见了,心里又不屑,又有醋意,互相挤眉弄眼地表示嘲
笑。6点钟一到,大伙“轰”一声,鸟兽散了。
    在大厦一楼食堂里吃罢晚饭,单身汉们便三三两两遛跶回宿舍。此时的蛇
口,暮色安详,俨若田园,就差没有“羊牛下来”了。
    我们那时的宿舍,在“紫竹园”。就听这名儿吧,古香古色的,像不像陶
渊明的故居?其实,紫竹园不过是一排高层单身宿舍楼,徒有其表,哪里有什么紫
竹。现在这地方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可是当年刚盖好的时候,真还有点儿豪宅
的模样。这一带,都是打工者社区。我们宿舍的对面,一栋八层大楼,就住了好几
百号打工仔、打工妹。黄昏后,月上楼头,那整个八层大楼就像开了锅。洗衣服的
、刷碗的、看电视的、听录音机的、打情骂俏的,各种声音,汇聚成一支宏大叙事
交响曲,直到后半夜,才能消停。我们下班后,无聊了,就坐在阳台上,看那些打
工仔们怎么抠女,那也是风情万种啊。
    晚上单身职员一般在屋里都呆不住,有去看电影的、有逛老街的、有找老
乡吹牛侃山的。跟我住一个屋的周一鸣,比较特别。他轻易不出去,下了班,就猫
在屋子里专心干两件事。一是翻录磁带。他嫌买歌曲磁带太费钱,就到小店里去租
,听到好的,便翻录在一张空白带上留着听,能省下不少钱。二是整理剪报。白天
在办公室,凡经他过手的《文汇报》,没有不开天窗的。这家伙什么信息都搜集,
比如《煲汤小窍门》、《梅艳芳出道靠什么?》、《金庸理财十三招》、《日本财
阀横路敬二小史》,诸如此类。白天剪下来,晚上分门别类往软皮本上贴。他每晚
做这两件事,乐此不疲。
    周一鸣人比较闷,有了心事,不易宣泄。后来他倒是找到了一个途径,就
是大放迈克尔•杰克逊,录音机一开,声震屋瓦。只要一听到这疯狂摇滚,
不用问,小子准是又受了什么心理打击。我热爱迈克尔•杰克逊,就是那时
候受他的熏陶。
    此人是重庆人氏,农家子弟,同济电子计算机专业本科生。他有个外号叫
“周崽儿”,源于他老爹每次打长途来,声音大得全公司都能听见:“崽儿,崽儿
,你啷个样?好不好嘛?”这句话,每次都要问七、八遍。女职员们回回乐不可支
。这周崽儿的的专业,其实挺前卫的,可不知为什么,他不去搞专业,却跑到这狗
屁公司来,当个销售部经理,根本就不可能做出什么业绩来。我们公司设立销售部
,正像某人所说的,好比蒙古人民共和国设立海军部,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我问
他,他却十分淡然:“在哪里不是干?这个公司确实是混帐,但是,人多一点阅历
不也是好?”
    这周崽儿,就是如此不可理喻。
    后来,这小子可是发得一塌糊涂,富得我都不好意思再和他联系了,估计
目前离大企业家任正非也就是十几公里的差距。可是当年,我们确实就是从同一间
陋室里一块儿起步的。人的天赋相差之悬殊,就这么令人感叹。也许,周崽儿成功
的潜质,就在于他的那些与我不同的生活细节上。
    我们那时候就是一对难兄难弟。我和周崽儿,下了班没处可去,窝在宿舍
里,看书,发牢骚,抽烟,发呆,满屋子都是乌烟瘴气。
    某日,周崽儿在欣赏他那精心制作的剪报本,重温了一遍《财阀横路敬二
小史》,忽然把本子一摔,重重叹了一口气:“他妈的,念书,念书,念成了个贫
下中农!”
    我说:“你的工资,可以了吧。”
    周崽儿说:“六百五,我哪年能住上豪宅,哪年能开上宝马?”
    “小子,你得慢慢来。咱们老板,还睡过荔枝公园呢。”
    周崽儿愤愤道:“老板?这穷人暴富,心比蛇毒。我同济本科,他才给我
六百五,上礼拜来的那个北财大的研究生妞儿,叫什么杜子美的,让他睡了一宿,
就得了八百块!这女人的肚子,是很美啊!”
    我听得怔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消息准不准啊?”
    周崽儿说:“你看见她今天拿了个索尼随身听吗?”
    “看见啦。”
    “那没八百块下不来。她一个穷研究生,刚到深圳,能舍得买索尼随身听
?”
    我有些感慨:“我苦干一个月才八百,她一晚上就是八百,一个月三十天
,三八就是两万四。我靠,这也太悬殊了!”
    周崽儿嗤了一声,笑道:“说你们文科的不会算帐,你们还不服。这账哪
能这么算,就是做鸡,也不能天天干。悬殊倒不至于那么悬殊,只是女人挣钱毕竟
容易。”
    “那怎么办,男人就没出路了么?”
    “有,你想不想?想,咱俩就一块儿去做变性手术,他娘的,咱也去一宿
挣八百块!”
    我下意识地往床头上缩了缩,说;“行了行了,男子汉想什么招儿不行?
就是吃软饭,也不能把自个儿的势给去了。我看你是牢骚太盛,出去泡泡妞儿就好
了。”
    “泡什么妞儿,”周崽儿叹了一口气,“这辈子,不想泡妞儿了。”
    我问他:“什么事这么伤心?”
    周崽儿靠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说:“女人,靠不住啊。我的女朋友,在上
海谈得好好的。说好她先去美国,创造条件我再去。他妈的一到三藩西斯科就没了
音信,估计是睡她导师被窝里去了。”
    我精神不由得一振:“哦!我还以为天底下戴绿帽子的就我一个呢。这下
,可找到同党了。”
    “哦?你老婆也跟人睡了?”
    “岂止是睡,都挂靠到人家那头了。”
    周崽儿歪歪脑袋:“你说,这年头,怎么专门有人喜欢二手货呢?”
    我看看他,问道:“我说,你是不是受了刺激才来的深圳啊?”
    “不错。当然,分配的工作也不理想。钱没有,势没有,你想,能分到什
么好地方?那工作我也不要了,在深圳看看再说吧。”
    “咱们这公司,有什么干头?民营公司,就是个体户嘛。户口也进不来,
说不定哪天老板抽筋儿,就炒了你。”
    周崽儿蔑视地一笑:“老板?他还不敢炒咱们。没有咱们,他哪里能天天
睡杜子美?”
    如此的谈话,每天晚上进行。那时,我和周崽儿都刚到深圳,手头钱不多
,又没抠到女,就只好闷着,让思想发酵。
    现在想来,周崽儿身上的许多优秀素质,正是我的缺欠。他精打细算,每
一分钱的投入,都要考虑产出。节约是他的好习惯。为了节约,他晚上不在食堂吃
饭,自己煮方便面,直吃得面孔腊黄。
    我看不过去,就说他;“百万富翁不是省钱省出来的。”
    周崽儿说:“胡说八道。百万富翁就是省钱省出来的。媒体想鼓动人们消
费,才说‘会花钱才能挣钱’,这屁话你也信?”他踢了踢床下的一大纸箱方便面
,“你看,这都是批发来的,一袋能省三毛。想赚我的钱?不容易。”
    我只好告饶说:“行行,哪天你干脆把消化系统都给切除了吧。”
  一个知识分子,为了改变处境,不远万里,来到蛇口这种地方,几乎是举目无
亲,于是1988年的那个夏天就不免有点儿乏味。平时上班还好,毕竟有“开心两小
时”,一混就过去了。单身汉,最怕过周末。看到一帮帅哥同事临下班前“蹭蹭”
地擦皮鞋,心里的苦楚,简直没法儿说。尤其是像我这种戴了绿帽子的人,既恨女
人水性杨花,又忍不住想给哪个春风得意的家伙戴戴绿帽子,以获得心理平衡。在
办公室里,看见杜子美长发如瀑,美目巧笑,也禁不住浮想联翩,心想哪天不妨可
以约她去喝咖啡。
    不料,回到宿舍,周崽儿立刻给了我一个警告:“你要小心,上班不要跟
杜子美多说话。”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啦?”
    “老板已经很不高兴了,昨天向我下达了监控任务。”
    “监控什么?”
    “监控你啊。”
    我眼珠差点儿没惊得掉出来:“我靠,他又没娶了杜子美。”
    周崽儿好心地劝道:“算啦,在人屋檐下,你就忍忍吧。哪里抠不到女,
干嘛在老虎嘴里抢食吃?”
    我越发觉得这事情说不清了,只好说:“好好,我不跟她说话。不过,怎
么你跟她说话就没事儿呢?”
    周崽儿嘿嘿一笑:“我没关系。我比她矮五公分,老板不在乎。”
    “他妈的,还有这种逻辑!这种人也能当老板?”我一脚踹开阳台门,走
到阳台上去透气。“这年头的资本家,混蛋!他吃肉,还不让我闻味儿。”
    周崽儿在我身后说:“你消消气。能让老板感到有戴绿帽子的威胁,也算
你的本事了,我可是望尘莫及啊。”
    在杜子美问题上遭到不白之冤,我无处宣泄,就买了一辆单车,周末一个
人去逛蛇口。蛇口这地方挺怪,仿佛小家碧玉,乍看,看不出好来。车少人稀,高
楼也没几座,还没有内地一个大型国企气派。但是细一品味,味道就出来了。到处
是草坪、白房子,幽静得像是外国。人在棕榈树下走,如同仙人画中游。宁静,自
足,是这个卫星小城内在的基调。那时候,蛇口还很新,房子上刷着浅色涂料,童
话世界一般。年轻人又多,都是帅哥靓妹。上街一走,你会觉得:世界很年轻,你
自己也很年轻。尤其是三洋电机公司,清一色是靓妹子打工,一放工,满街自行车
滴铃铃一片,秀色如潮而来,看得我基本上忘掉了杜子美。

    蛇口是个打工世界,我的同学张怀民就是打工者中的佼佼者。他当年悄然
南下,谁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到蛇口两年后,把知识分子这张皮,彻底抛到了太平
洋中,在商界扶摇直上,先于全国人民十七年就奔了小康。有了价值连城的深圳户
口,住进了“碧涛园”。他的房子,当年就算是豪宅了,宽大得可以在客厅里跳华
尔兹。
    我到公司上班后,搬到了宿舍,适应了一个星期后,就抽空去怀民家坐了
坐。这一次怀民的太太带着孩子从内地回来了。怀民的太太——行了,我就别叫她
怀民太太了,其实就是小白——她当年就相当于我们系里的“杜子美”。人漂亮,
又有才气,小女人散文写得一流。那时候追她的人有一火车,怀民并不是最有希望
的竞争者。他在这事儿上,曾经求助过我。小白是学习委员,我当年则是学生会的
学习部长,接触的机会多,就常常当着小白的面感叹:“本系人才济济,我独服张
怀民耳!”久而久之,这观念就灌输给小白了。一年后,怀民终于得手,郎才女貌
,出双入对,令多少中文系的帅哥为之吐血。诸位可能有所不知,70年代末的大学
,开化远不及今日。当众搂搂抱抱的情形,校当局视同流氓行为。然而这两人豪放
有如徐志摩、林徽因,在校园里不管走到哪儿,兴致一来,就上演“最是那一低头
的温柔”,哪管污染不污染学校官僚的视线。
    到毕业时,报应来了,为了杀鸡儆猴,学校把他俩发配到边远地区,在一
所师专任教。这等于强迫他们去支边了。怀民倒也是汉子,吃了散伙宴,第三天就
走了。从此,我和他就没再见过面。
  这次见到怀民太太——当年的中文系宝贝,我可是吃了一惊。这哪里是小白呀
?怀民是越活越年轻了,而小白,整个完了,成了家庭妇女了。在学校的时候,小
白冰雪聪明,可以称作改革开放以来第一代美女作家。小女人散文驾轻就熟,比方
《冬季到北京来看雪》、《谁的手绢在飘》、《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皆是文不
加点,一挥而就。省报、省刊都抢着约稿,省作协那般老家伙为她都快神魂颠倒了
。这才多少年啊,小白的灵气到哪儿去了?我偷着观察了一下,好家伙,额上皱纹
都有了。
  我实在忍不住,叹了一声。
  鬼机灵的怀民看出了我的内心活动,拿眼光制止了我。我忍了半天,又喝茶,
又抽烟的,最后还是冒出来一句:“咱们这茬儿人,都老喽!”怀民摸摸微秃的前
额,干笑两声,打哈哈说:“那有什么,我很老,但是我很温柔。是不是,老婆?

    吃饭的时候,小白露了两手,红烧膀蹄做得一流。我又是一惊。怀民就得
意洋洋地说:“你看小白有进步吧?上得厅堂,进得厨房。”我点点头,眼光怎么
也离不开小白额上的那一条条抬头纹。吃完饭,根本没心思再坐了。男人,最看不
得同龄的女人被岁月催老。女人老了,男人的心基本也就枯朽了。
    我慌慌忙忙地告辞。小白一直是淡淡的,这时候说了一句:“老大哥,你
怎么也变浮躁了?”
    我尴尬地笑笑说:“跟着时代走,难免,难免。”
    怀民把我送到楼道上,我对他说:“你把小白给毁了。”
    怀民宽容地笑笑,拍拍我肩膀:“人间正道是沧桑。像老兄你这样将浪漫
进行到底的,毕竟不多。”
    我问:“为什么不让小白去上班?”
    怀民说:“这叫‘鸟笼政策’。深圳这地方,开放得厉害,把老婆放出去
,后果难料。养得起就养着,否则,戴……”他看看我,咽下了后半句话。
    我苦笑一下,朝他摆摆手:“甭说了,我理解。你回去吧。”说完,我飞
步下楼,头也不回,走出了碧涛园。

    暑假眨眼工夫就要过去,我在公司上班刚刚上瘾,哪里就肯回去。打电话
回学校请了病假。拿定主意,拼死命也要在深圳干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天天上班,看研究生杜子美巧笑倩兮;下了班,看对面
宿舍打工妹美目盼兮,总算把苦夏熬过去了。终于有一天,不开电扇也能睡觉了,
舒服日子就此到来。
    就在这时候,我抠到了女!
    这意义好比范进中举。你想,那一年我都三十六了,在抠女方面,不等于
迟暮老童生一样?小清就在这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这件事,可以说甚至改变了
我后来的人生。从此,我不再孤苦伶仃,经常跟小清有个约会。小清是小鸟依人那
一类的。一个男人,能找到这样的女子,好比穷光蛋中了头彩。绿帽子从此可以摘
掉。我的人生,进入了辉煌第二春。
    认识了小清,我才发觉,我和周崽儿的那个住处,简直是狗窝,哪里能让
小清去?每次都是我去小清宿舍找她。走到她楼下,看见她窗口亮着日光灯,心里
就很熨贴,好心情漾满心头。慢慢爬上六楼去,看见她房门开着,穿堂风微微吹动
花布门帘,门里边有录音机放音乐——《跟这感觉走》。这感觉,是何等的好!
    我这迟暮青年,是怎么抠到女的呢?说来还是老板的功劳。时至今日,我
在这一点上,还是比较感谢他的,尽管他对我蛮横地封杀了漂亮的杜子美。上帝在
这种事情上,自有安排。
  有道是:男愁唱,女愁哭,教授愁了乱翻书,老板愁了瞎支出。那个周末,老
板大概是跟小杜闹了点儿不愉快,闷闷不乐。下班前招呼各部门经理,晚上跟他去
“海上世界”喝洋酒。经理们乐得有老板买单,都去了。只有周一鸣不去,他不感
兴趣。
    “海上世界”那时候名气可是大,总设计师都在这儿住过一晚上。它实际
是一条法国的废船,被中国人买了来,安放在蛇口海滨,做了娱乐中心。登上甲板
,就能看海,跟豪华游轮的感觉一模一样。那时候,一到晚上,打工仔、白领、老
板、外国人,都往这里跑,各得其所。实在没钱的,就上上下下在船舱里乱逛。
    老板带我们去的是英式酒吧。看来小杜把老板气得不轻,只见他一个劲儿
地要洋酒,简直把马爹利当水喝了。酒吧挺洋气,还放着爵士。在我们去之前,已
经有几拨人在了。
    老板喝得差不多了,就到处寻找目标,一会儿,就盯住了一个洋妞儿。他
仗着酒劲儿,凑了过去。那方面倒是很友善,可惜我们老板的英语程度跟幼儿园一
个水平,两人的对话很简单。“哈喽?”“哈喽。”“OK?”“OK。”“也死?”
“也死。” 就这么,完了。接下来就是傻笑。老板很沮丧,又转向了另一拨人。
这拨人,好歹是自己的同胞,都很年轻,酷似在校生。老板端着酒就过去了。这下
子,他算找到了用武之地,先侃科技,后侃艺术,把那拨人笑得前仰后合。接着,
老板向我们一挥手,两拨人就合流了。
    原来,这一群不是什么在校生,而是湖南财大蛇口校友会的,周末在这儿
小聚。湖南的校友们看来是刚刚毕业,都很单纯,热烈欢迎我们加入。老板来了兴
致,一叠声地喊:“速配,速配!” 当下就点了鸳鸯谱。分配给我的,是个清清
秀秀的小妞儿。我那晚上,没心思胡来,一看对方小我十多岁,基本还是个孩子,
就提不起兴致。深圳那时候风气还不错,男人找女人,并不一定是想要勾引 ;女
人找男人,也不是一门心思的想要钱。正常社交而已。女孩儿问了我几句话,我闷
闷地懒得答,心里在想着另一个人。
    不过,老板这速配可是起了效用。除了我们这对儿以外,谈话空前热烈。
两拨人并了桌,重新要了酒。老板手一挥,叫酒吧服务生放舞曲。那女孩儿见我沉
闷,就拉我去跳舞。
    我说:“我不会。”
    女孩问:“快三呢?”
    “不会。”
    “伦巴?”
    “不会 。”
    “吉特巴?”
    “更不会。”
    此时伦巴响起来,女孩儿一把拉起我;“来来来,我教你,包你三分钟学
会。”
    我勉强下了场。公司同事一看,齐声鼓掌:“喝,老夫子也跳舞了!”
    一曲舞罢,我经过点拨,果然就有了模样。曲终坐下来,心情开朗多了,
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杨小清。你呢?”
    “小姓张。”我忽然来了幽默感。
    “名字呢?”
    “敝号国荣。”
    “张国……哈哈,你不要说,还真有点儿像啊!”小清妩媚一笑,眼睛成
了弯弯的月亮。
    这一笑,让我砰然心动,就此落入了情网。
    接下来,就谈的比较入港了。三言五语,彼此都摸清了对方的情况。我是
王老五(绿帽子一节隐去未谈),她是“待字闺中”,目前似乎没有男朋友。
    时过午夜,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那时候,公司还没有车,大雨中,海边
打车几无可能。两拨人谁也走不了,就只好继续花天酒地。直到天亮,雨才停。这
一夜的长谈,我便离不开小清了。结帐后,两拨人出了海上世界,又到水湾头吃大
排档。朝雨即歇,红日当头,蛇口的小街无比清新。马路上的汽车从身边嚓嚓驶过
,“番寻味”小店的灶头上冒着氤氲白汽。我看看眼前眉清目秀的小清,感觉这一
切仿佛是梦寐。
    吃罢饭,我和小清互留了电话号码。到此,这抠女过程,就顺利完成了。

    第二天周日,痛睡一天。第三天上班,老板来到我桌前,威严地下了一个
极简洁的指令:“杜子美,从今天起,解雇!”说完就走了。
    我跳起来,立刻执行,交代小杜说;“公司物品,马上交回。宿舍可以继
续住三天 。三天后,宿舍钥匙交给我,凭我的条子,到财务部结工资。”
    杜子美到底还是嫩,傻站着,眼泪都要出来了。在人生战场上第一次被罚
出局,她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
    我站在她面前,心情复杂。想想,就安慰了她一句;“走吧,没什么大不
了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那小杜,显然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她明丽的眸子朝我翻了翻,说出两个字
来:“走狗!”

    随着杜子美的离去,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改变。转眼就到了十月。一天下
午,临近下班,也就是办公室的傻小子们“蹭蹭”地擦皮鞋的时候,小清来电话约
我了。
    “喂……喂,”她从办公室给我打电话,从来不叫我名字,就这么叫两声
,不大尊重的样子,但听起来,很亲切。“你晚上有空儿没有?”
    “有空儿。”怎么会没空儿,我心说,等的就是这一天。
    “咱们去爬山吧。”
    “爬山?晚上爬什么山,你没出问题吧?”
    “你才有问题!今天是重阳节,广东人兴爬山,咱们也随一回俗吧。”
    “好啊。你就是约我去登月,我也得去。什么时候?在哪儿碰头?”
    “7点半,招商大厦,我办公室楼下。你就在门口等着吧。”她顿了顿,
又犹豫了一下,说,“你……行不行啊?”
    “我啊,跟你不好意思吹牛。到时候你看吧。”
    放下电话,我才发现:一屋子的人,都在看我。
    财务部老李说:“嘿嘿,古木逢春,梅开二度。”
    接待员顾红说;“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周一鸣像研究古化石一样,盯了我半天,慢吞吞地说;“赫赫,好。老牛
,嫩草!咸鱼,翻生!”

    十月秋凉,夜色下的蛇口像浸在水中一样,让人神清气爽。我刚到十分钟
,就看见小清穿一身黄夹克,蓝牛仔裤,白旅游鞋,干净利落,从育才路那边走过
来。
    诸位年轻的朋友,不是我倚老卖老,实在是有句肺腑之言在这儿要跟大家
说说。一个男人,娶什么样的老婆不甚重要(反正都一样,烦死你),但趁年轻时
,想法儿抠到一个好女,那才是至关重要。
    那个晚上,小清一露面儿,我就感到,生活的意义与过去很不同了。一个
还很单纯的女孩子,信任你,接纳了你,甚至还有点儿依赖着你,那种感觉,很好
。比之戴绿帽子,强上百倍。别的,就先不用考虑了。
    小清约我去爬的,是蛇口的南山。蛇口是个依山面海的小城,它所面的海
,赫赫有名,叫做伶仃洋,大伟人文天祥在此赋过诗。而蛇口所依的山,就是南山
。这山虽不高,也没名气,但山不在高,有女则灵。那天,小清步履轻盈,领着我
,过水湾头,过碧涛园,一拐弯儿,就上了山。
    这山上也有极好的马路,一直通到半山。我正想说蛇口好奢侈,荒山野岭
也修这么好的路。小清就开口了。经她一说明,我才看清楚了:原来,半山上有一
个巨大的别墅区,叫“黾山别墅”。但是,百分之九十五的国人,念不出这“黾山
”的“黾”来。于是,蛇口人就把它念成了“龟山别墅”。一家伙,就把味道给变
了。相反,在蛇口,你要是打听“黾山别墅”在哪儿,那准把人的门齿给笑掉。
    虽然是龟山别墅,但依然令人神往。想想看,那是1988年,我们好多知识
分子连浴缸的边儿都摸不着几回。这山中,却有这样幽静的洋房。日可看红尘,夜
可观天象,那些龟山主人们在这种环境中活到百年以上,是根本不成问题的。
    走过龟山佳境,我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
    “嗨嗨,别把魂儿丢了。”小清提抗议了。“想住龟山,奋斗十年。”
    我一惊;“十年?我才俩月,就受不了啦。这老板,变态,简直是以你的
痛苦为快乐。天天给你上夹板,看到你呲牙咧嘴,他就乐。发你俩钱,就恨不能把
你当驴使。十年熬下来,不要说住龟山,恐怕气也要气死了。”
    小清就吃吃地笑;“你那公司,没有那么恼火吧?”
    “我不夸张。我天天就是忍,有机会,就跳槽。”
    “你可不要高估自己!如今,有个地方发钱就不错。”
    我看看她,觉得这小姑娘倒很现实,就说:“我不过发发牢骚,干还得照
样干。可是,这样干,到哪年是个头?难道,住龟山别墅的,都是像我们这样,当
驴做马干出来的?”
    小清又笑,捶了我一下:“农民!简直是农民。农民,就不要想住别墅了
!”
  一过了龟山区,马路就不见了,扑面是嶙峋的山石。这里因为面海,海风大,
长不住大树,所以只有灌木。一条人踩出来的小路蜿蜒而上。爬了一段,回头看看
,蛇口的万家灯火已在脚下。上面的山路和南山的峰顶,都有星星点点摇动的手电
光。
    山路渐陡,我走得喘气,但在小清面前,还是要装出气壮如牛的样子。遇
到极陡的地方,小清把手伸给我,求我拉一把,那样子有如小鸟依人。她的小手潮
润,柔软,让人心头涌起温情。
    “你是当白领当腻了,要来自找苦吃。”我调侃地说。
    “去你的!后悔了,你就先下去。”
    一路斗着嘴,倒也忘了累。山顶终于近了,顶上有人向我们大叫,鼓励加
油。
    这样的夜晚,如此的荒山,于我真是久违了。自大学毕业成家后,浪漫就
与我无缘了。在家里当牛做马,也换不回老婆一个笑脸。整天里灰头土脸,耳朵灌
满中年妇女式的唠叨。想约个小姑娘到郊外去散步吧,又是有贼心没贼胆。只有到
了这深圳来,大家才全抛弃了背景,英雄不问出处,像我这样的倒霉鬼,也没人问
出处。天涯沦落,彼此彼此。岁月之潮仿佛骤然倒溯回去,我又回到了20岁的年华
。前路上,有取之不尽、挥霍不完的浪漫时光。
    刚见小清时,以为她才有十八、九岁。雨夜泡吧的那天,她梳的是独根辫
儿,乍看好像是村姑。要不是老板撮合,我决不可能跟她搭话。但男女相遇的事,
向来就是偶然的成份多。毫厘之间,我就抓住了这只小鸟。今天爬山,小清解开了
那土里土气的小辫子,竟是一头如瀑的长发。女人的成熟,原来就在这一瞬间。
    山路稍稍平坦了,她就蹦蹦跳跳的,跑到我前面去,一路嘻嘻哈哈不停。

    “你要快一点哦,忘了怎样吹牛了?”
    眼看就要精疲力竭时,终于到了顶峰。放眼望去,人似乎是站在天堂俯视
,蛇口遥遥如下界。大酒店,大码头,还有我们的写字楼,都渺小如蚁巢。山上,
天风浩荡。远处,香港的上空一片陀红。
    “这地方好不好?写字楼我确实呆腻了。”小清坐下来,望着我说。
  “好啊,将来有了钱,自己在这儿盖一座别墅,就叫‘抬头见龟’。”我说。

    “你就玩世不恭吧。”小清忽然叹了一声。“在深圳打工,告诉你,可不
好玩!”
    “女孩子,要好混一点儿吧?”
    “你知道什么?女孩子才难。”
    “怎么啦,骚扰太多吗?”
    “一言难尽。光是骚扰,还好对付。人际关系上,太麻烦。在公司,你干
得积极,人家说你想讨上司欢心。你不努力吧,人家说你是靠脸蛋儿混饭。”
    “那就嫁个大款吧,不用再受累了。”
    小清嗤了一声:“说得容易!人家打的江山,凭什么让你分享?”
    我挠挠脑袋,说道:“唉呀,女孩子都这么难,我们男生,不是只有死了
。”
    小清忍不住笑:“别恶心了,年纪一把,还‘男生’!你一个大男人,叫
什么苦?”
    “连叫苦也不让?当驴做马,就是我们的命?”
    小清不作声了,下巴抵到膝盖上,默默望着山下出神。四周,秋虫低鸣,
透出凄楚。满山荒草的气味儿,充满了野性。
    过了好久,她才说:“深圳!唉,什么都好,就是交不到朋友,人人都貌
合神离。在公司,体己的话不敢跟同事讲。老板就像侦探,说不定在哪儿窥视你。

    小清的话,说得我心有点儿痛。我便拉过她的手说:“跟我在一块儿,就
不要想那些事儿啦。我,总还可以算一个朋友,不必有所顾忌。知道吗?我很老,
但是——我很温柔。”
    小清甩掉我的手,说:“去!你这人,自我感觉太好!”
    我们就这样,说着话,看着风景,在山上呆了一个小时。然后,就慢慢往
下走。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一路磕磕绊绊,倒闹了个汗流浃背。风一吹,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喂喂,你不要着了凉。”小清担心地说,“对了,天都冷了,你买棉被
了吗?”
    “还没有啊。单身汉,没人管哪!”
    “有人管,你又要讨厌。我那儿有床多余的被子,等会儿你拿去吧。”
    “那我要请你吃早茶,谢谢你对我的爱。”
    “行了!”小清在我身后打了我一下,“你要不这么贫嘴,倒还可爱一点
。”

    回到紫竹园,见周一鸣还没睡,正躺在床上看《哈佛谈判术》。他抬头见
我进门,点点头,没吱声,低头又看。刚从外面进来,我们这陋室给人的感觉更是
拥挤。灯光黝暗,空气恶浊,我又回到了现实中。山风、虫鸣,小清的笑声,一下
就离得很远,很远。
    我放下从小清宿舍拿来的棉被,开始整理床铺。
    周一鸣忽然问我:“你去买东西了?”
    “不是买的,是女朋友送的。”
    “你那个女朋友,怎么认识的?”
    “就是下大雨那天,晚上老板带我们去海上世界玩,喝酒的时候认识的。
叫你去么,你又不去。”
    “在酒吧认识的?是‘三陪’?”
    “胡扯,人家是公司白领。”
    周崽儿把书一合,霍地坐起来,看看我,又看看那床被子,拍了拍腿,叹
了一声:“果然,嫩草。唉!悔之,晚矣!”
    “深圳别的不多,就是机会多,你也走出去试试吧。这样窝着,哪里行?
”我安慰他说。
    “咳,不是那个意思。”他指指那床被,似有很多感慨。“你看看,我跟
上海女朋友相处三年,她就做不到,连想也想不到。”
    “一床被么,有什么的?”
    “错!女人好不好,以小见大。你这个、这个、叫小清的女朋友,我今天
跟你说,那是你生命中的华彩乐段。你不要得了便宜又卖乖。跟你比呀,我真是…
…太悲惨了!”周崽儿说罢,一头仰倒,躺在床上,不说话了。两眼睁大,耿耿有
光。
    我也停止了整理床铺,坐下,回味着这位悲惨室友说的话。
    其实,他说得不错。从那时起,岁月已经流过了漫长的河床,但是越到后
来,我越能体会到,什么是他所说的“华彩乐段”。这个东西,它可遇不可求,它
失之不可再来。假如你不相信它存在,那你就永远也遇不到;假如你坚信它会降临
你的人生,它就一定会在某一刻闪现。是啊,有了小清,我就变了,变成了另一个
人。如果说青春是一本书,那我就是把这本书又重新开始翻了一遍。不是所有的人
,都会有这样的好运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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