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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kira (动画进阶研修中......),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太像诗人的诗人不是好诗人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Fri Nov 16 15:57:41 2001), 转信

太像诗人的诗人不是好诗人
西川

            在多数人看来,写诗是件容易的事:一张纸、一支笔、一点儿灵感、
一点儿青春就足够了。但我要对此稍做补充:诗歌写作可能像个黑洞,它会把你吸
入其中。一旦你开始写诗,你和世界的关系就有了变化,世界本身也改变了:黄色
的桔子变成了蓝色的,而蓝色的天空变成了红色的。你觉得你从一种常识状态中挣
脱出来,你觉得你好像被施了魔法,你的场也变了,你的光晕也变了,你觉得你就
要发疯。
    疯子们都是些敏感的人———来人在我面前坐下,却什么都不说。我知道他
有话要说,他的脸已经憋红了,他脸上的壮疙瘩一粒粒涨得像石榴。我以为他见了
我紧张,所以我把脸转开,不看他,好让他放松。他叹口气,说:“我要跟你谈点
儿大事。”他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说话了:“中国诗人全都太小气,太没出息,上不
知天,下不知地,只能写身边小事。”我想他是把我也包括在“没出息”的诗人中
,面对一个瞧不起我的人,我尴尬地问他都读过哪些人的诗。他说他没读过多少诗
,因为他的家乡———宁夏某地———文化闭塞,找不到什么书。然后他反问我,
难道一个人非得读过许多诗才能写诗吗?!他问得对,于是我们沉默下来。然后他
用力说:“现在我的脑子已飞到了九大行星的边缘!”我吓出一身冷汗。我虽不知
道九大行星的边缘在哪儿———九大行星绕着太阳各转各的,哪个是哪个的边缘?
但显然坐在我对面的是个“脑”怀宇宙的人。他开始谈论宇宙,以及宇宙的毁灭,
诗歌作为一种拯救的力量,等等。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没边儿,自然我们越谈越
拧。他在屋里激动地走来走去,他质问我还是不是一个诗人,否则怎么会不理解他
的诗!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有点儿忍不住了,我只好警告他:“你不要弄得比我
还有个性!”
    像这种“脑子飞到了九大行星边缘”的人我还见过几位。有一位来自山东,
是海子的崇拜者。海子去世以后他跑来找我,说要写《海子传》。他递给我一张名
片,名片背面印着“我是宇宙的大门,我是天地间惟一的沟通者”。就这两句话便
使我决定不能信任这个怪物。他问我练不练气功。我说不练。“不练气功你怎么能
理解海子?”我说我对海子的理解至少比你多。他急了:“要不是看在海子的份上
我非揍你一顿!”我说如果你看不到我头上在冒紫气,你就动手吧。他被我说蒙了
,忽然意识到他功力不够,因为他看不到我头上的紫气。于是他缓和下来,又回到
气功与诗歌写作的话题。“不练气功你就不可能参悟宇宙天地。”他说。“那么看
来爱因斯坦也是个气功修练者,不知他练的是哪门功?”听我此言,他转身摔门而
去。
    《诗刊》编辑、诗人邹静之给我讲过另一个疯子的事。有一段时间,他每天
都能收到一封电报。电报不似一般的言简意赅,诸如“李克明5月19日乘666次车到
京请接站”之类,而是具有一种抒情性的缥缥缈缈,比如“秋天来了,树叶红了”
。这种违反常识的电报让人摸不着头脑,让人觉得自己被一个躲在暗处的、意图不
明的人给盯上了。静之的不安一天比一天强烈。随着静之的不安逐渐变成恐怖,恐
怖的电报也就来了:“我在逃亡。有人要在密林里杀死我。”此后的电报一封比一
封血腥。静之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读桌上那血淋淋的电报,但鬼使神差,他又总是
控制不住,他觉得自己正被一步步拖向疯狂。但后来电报不来了。静之松下一口气
,可同时内心也有了些空落落,觉得一个故事没有结尾。一天,静之在文联大楼里
的《诗刊》编辑部接待一位浙江青年诗歌作者。那人问静之:“我拍给你的那些电
报你都收到了吗?”静之大吃一惊,原来那些血淋淋的电报都是眼前这个人拍的。
可看他的样子,正经的文学青年,老实巴交、不像个爱搞恶作剧的家伙。那人与静
之聊了半天诗歌与诗坛,一切正常,只在临告别时脸上露出狡猾的,也可以说是白
痴的,也可以说是疯狂的微笑。他低声对静之说:“我留在《诗刊》的稿费你就随
便花吧!”此人曾给《诗刊》投过许多稿,但一首诗也没在《诗刊》上发表过,哪
儿来的稿费!这下静之看得清清楚楚:一个疯子!
    ———由于这些家伙,“诗人”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变成了可疑的人,已经变
成了被嘲笑的对象。从前我会毫不犹豫地称这些人为“诗歌疯子”。但是现在,经
验告诉我,这些人不是疯子,充其量是些假疯子。假疯子待人接物的法宝之一是:
一见面先给你一个下马威,让你觉得他不一般,你必须认真对待他的每句话。他把
他的观念或幻觉强加给你,使你的礼貌、你的教养、你的基本理性因为失灵而显得
可笑。由于长期沉浸在文学、艺术的氛围之中,我并非不曾体验过,我并非不能理
解诗人、艺术家那种来自生命核心的焦虑。这种疯颠和臆想对于艺术、思想上的创
造力的好处,已经通过它们作用于格列柯、尼采、洛特雷阿蒙、凡·高、策兰等人
,以及我们中国的徐渭、郭路生等人。真疯子并不使人麻烦,他们并非有意要搅得
别人心绪不宁。真正使人厌烦的是那些目的明确的装疯卖傻之徒。诗歌圈子里这类
货色不少,他们按照李白、柳永、雪莱、科伦、波德莱尔的样子设计自己。他们肯
定,不疯不颠就不叫诗人。看看、看看,诗歌毁了多少人呵!
    在我刚开始写诗时,我也迷恋过超常行为,我曾凭一个人的行为举止来判断
他是不是一个诗人,我把超常的行为举止作为热情来对待。结果我过高估计了某些
人。那些人的诗歌写得如此之差,其原因在于,他们不具备超常的思维,而仅仅把
“超常”归结为超常的生活方式,这种“归结”本身恰恰太不“超常”了———不
错,超常的思维和超常的生活方式之间,的确存在相当密切的联系,但超常的生活
方式如果没有超常的思维作基础,那必是学来的和做出来的,并且最终是不真实的
。海德格尔有一句口号:“人的诗意的栖居”,然而在“诗意” 的名下栖居着多
少庸才和笨蛋!他们把自己装扮得比诗人还诗人。如果他们不来纠缠你,那就由他
们去吧,如果他们敲你的门,你就记住:凡是太像诗人的肯定不是诗人,至少不是
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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