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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akita (==我纵身跳==), 信区: Rock
标  题: 自由风格: 周国平VS崔健 (文:周国平)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hu Nov 15 12:39:06 2001), 转信

come from<<凤凰周刊>>

我和崔健的对话,崔健是主角,他的谈话占据了主要篇幅,我的作用基本上是提问
、插话、倾听和最后整理成文字稿。有人说,你怎么干起了记者的活了。我的感觉
是,做这么一回记者挺过瘾。

    自从崔健出道,听他的歌曲,偶尔读到他发表的言论,都令我震撼和玩味。我
的直觉告诉我,他的头脑里有思想的宝藏,问他:“你没想把你的种种想法写下来
?”他回答:“我写不了。”我说:“我和你合作,好吗?”他欣然同意。
于是,便有了以后的各次谈话。

    有这样一句话:“动感的摇滚和沉思的哲学在一起交流碰撞,简直就是一个特
殊的文化事件。”这是很漂亮的广告词,当然不能细究。确实有人感到好奇:一个
摇滚歌手和一个哲学家坐在一起交流,会是一种什么情形?他们到底有什么共同语
言?

音乐是高级的娱乐形式

崔:音乐一旦震憾你的时候,你说不出来,你激动,你真的开始热爱生命。我想,
音乐就像吃饭一样,是一种本能的东西。你到西方国家看看就知道了,好的音乐一
出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拉近了。这种关系在中国没有体会到,中国可能只在好
的文字面前才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我在丹麦参加艺术节,整整四天喝得晕乎
乎的,在草地上晃来晃去。七个舞台,赤橙黄绿青蓝紫,晚上十点钟,天边的火烧
云像布景,到处都是音乐,都是年轻人,这种景象难以描绘。当时我首先感到幸福
,感谢我活着,感谢我能来,马上跟着就是伤感:这不是我的,不是我们的,不可
能和亲朋好友分享。

周:有一种理论认为,音乐是世界本原的直接表达,在音乐中,每个人都不再是一
个个体,而是都回到了世界本原之中,恢复了原始的统一。好的音乐的确能使人最
大限度地沟通。

崔:音乐是本能冲动,给你调整起来,你会觉得什么都不怕,而且会觉得无拘无束
,觉得生活就是这样,就是高兴,但又不是浑,又不是不尊重别人。因为音乐除了
声音大了会吵你,什么都是和平的,什么东西都是可选择可不选择的,什么东西都
是非常友善,哪怕是骂人,哪怕用最难听的话骂你,因为你不听就可以关闭,没有
任何暴力。但我也听说过特别可怕的音乐,真是暴力音乐,那就是三K党的音乐,
还有一些极右派音乐,反对少数民族的,反对移民的,这种东西就跟文革中的煽动
性歌曲一样,我发现只有这种音乐是丑恶的,真正变成了政治音乐就是丑恶的。

我们的音乐教育太差

崔:现在学校里没有乐队,学生觉得没有成绩是最大耻辱,不玩音乐却没有那种压
力。让现在的中学生为音乐花那么些课外时间,这是不可能的,怎么能靠音乐来提
高升学率呢。在中国确实这方面的教育太差了,我强调这个比较的时候,也许有过
激的语言,我想的是怎么样去改变。

周:在西方大街上经常有这样的人,几个人在那里一站,开始演奏乐器,或者唱歌
。当然有的是卖艺,为了谋生,但许多人对你给不给钱真的无所谓,他们是学生或
者是有职业的,业余这么玩一玩,就是喜欢音乐,就是高兴,没有别的目的。欧洲
给人的深刻印象之一的确是音乐气氛浓厚,业余玩音乐的人比比皆是。各种大大小
小的节日,不管是宗教性质的还是政治性质的,都变成了某种音乐节,用音乐来庆
祝是通例。人们普遍地觉得音乐、艺术是日常生活离不了的,是必需品而不只是奢
侈品。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音乐教育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摇滚乐是底层文化

周:摇滚性质的模糊还在于它的听众定位。比较常见的说法是说它面向或代表被主
流文化忽视、压制、排斥的青年,是对主流文化的反叛和颠覆。然而,它一旦流行
,就会发生演变。你曾对这种演变表示忧虑,我听你说过:摇滚本来应该来自街头
,而现在却是来自都市夜生活,这就是问题。摇滚从街头进入酒吧,意味着由反叛
变成时尚,由先锋艺术变成大众消费,由愤怒的心声变成茶余饭后的消遣。现在的
问题是,这种蜕变是否不可避免,能否逆转?在消费主义的环境中,摇滚坚持自己
的原来使命是否还可能?反叛是否属于摇滚的本质,不再反叛的摇滚还是不是摇滚


崔:我经常和一些青年人聊,他们是在底层的,父母下岗,自己进不了大学,心里
有许多苦闷。大学生不一样,被文字控制住了,要考虑毕业后的出路,纳入了成人
的思维轨道。在有些时候,青年人说话没人听,但他们需要说,音乐就为他们提供
了说话的地方。

周:当然,在任何社会环境里,永远会存在一些遭到主流排斥的青年。在今日的环
境中,有没有可能再坚持一种面向他们的摇滚,或者需要寻找别的音乐形式了?

崔:我为什么喜欢Hip Hop,Freestyle,因为它们是底层的。但现在有一个矛盾,
就是在中国没有底层文化,这东西是我说的矛盾。中国没有成气候的底层文化,在
美国有,我太喜欢这种音乐了,造成我故意用这种音乐代表底层,实际上不是。可
是,说到中国的底层文化,实际上在北京有很强的底层文化,说最简单点就是外地
人在北京,当时我想,谁要真正把这东西唱出来,你才意识到你的两只脚是站在大
地上的。现在我真的很难寻找这个角度,在知识分子里面,说什么都不对,只能去
唱一些诗情画意的。摇滚乐离开这种东西真是没有力量,我现在正在想这事,我真
正想做的是名副其实的大众艺术,如果失去大众艺术这种对人的平等的关怀的话,
实际上你的艺术就是功利,就是证明你生存的品牌的一个公式而已。

周:可是,你现在还有没有可能代表譬如说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外地人来唱歌?从歌
手这方面来说,的确有一个困难,就是成功的歌星在富裕之后还能不能真正了解贫
困的街头?这个问题,当年朋克歌手向摇滚老歌星提出过,现在也有人向你提出来
了。有人说,你现在早已不是唱《一无所有》那个时候的崔健了,你现在已经侧身
于中产阶级,过着相对富裕的日子,你的心态不可能不随之发生变化,而摇滚在本
性上总归包含着愤怒和反叛,因此,你继续搞摇滚至少是错位。他们认为,你应该
顺应地位和心态的变化而改变你的艺术表达手段,譬如说,可以改做通俗流行歌曲
。对于这种说法,你怎么看?

崔:你要是真正的创造者,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周:就是说一定能够找到一种方式,来表达你所感受到的底层的生存压力?
崔:一定能够找到,那是你创造的一个基础。

质量无国界

崔:有一句话叫质量无国界。真是这样的,质量就是你的亲戚,最好的质量就是亲
戚,最高质量的人都是亲戚。

周:都是一家人。

崔:都是一家人。因为懂得了别人,你尊重别人。哪怕亲哥俩,一个人有质量,一
个人没质量,一个人重视质量,一个人忽视质量,张口对外人说“我们哥俩”,这
纯属大误会。而且到最后,在才华之后,拼的就是质量,如果两个人都有才华,谁
把制作搞得有质量,谁就是伟大的,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是这样的。记得钱学森当
初从美国回来时说,中国不需要普及高等教育,应该普及中等教育,可见他早就看
到这个问题了,看到制作质量的重要。只知道发展高等教育,不好好普及中等教育
,最后就是制作环境里没有东西,都是粗质量的,没有一个东西能拿出手,MADE
IN CHINA就是粗质量,变成这样了,想法是好想法,但没有一个东西高质量的,从
音乐到商品,到艺术品。

周:中国过去许多手艺人是讲质量的,他对这个祖传的手艺有一种自豪感,他不肯
败坏祖宗和自己的名声。现在许多打着传统名义恢复的东西,由于没有这种自豪感
在里面,往往就成了挂羊头卖狗肉,同样不讲质量。我觉得一个人做事是不是认真
,能不能敬业,就在于他做这事时有没有自豪感,是不是把做这事的过程看做在实
现自己的价值,完成自己的人格。

崔:我觉得爱情就是一种震撼,当她把你震憾了,你就是爱上她了。艺术也一样,
有些东西你选择不了,当一个人把你震憾了,你就知道了,没震撼的时候你不知道
,还老觉得自己最好。

周:你说质量是取决于什么?

崔:实际上取决于灵魂的需要。质量无国界,虽然这是商业广告语,但这就是艺术
,这是一句诗,而且是商人创造出来的说法,太好了。为什么我们要穿名牌,你没
办法,质量是人类的财富。中国人在历史上给人类留下了财富,做出了文化上的贡
献,都是因为有质量,绝对不是因为是中国的。中国的一系列东西,最起码在亚洲
一些地方同化了其他民族,就是因为这个质量在,而现在被我们低质量地使用着,
就是让人生气。质量是没有民族的,是没有界限的,这个东西我怎么没想出来,可
是人家商人怎么又想到了呢,是用商业语言做出来的,真让我佩服。这种东西实际
上只有你有质量、追求质量的人才能理解它,只有追求质量才能欣赏它的美,没有
做过就不理解,你仔细想想,好的文字、好的经济、好的艺术品、好的社会制度、
好的法律都是这样。

周:都是属于全人类的,属于每个人的。

永远在踏上征途

崔:我觉得真正的摇滚乐就是踏上征途的感觉,我不知道我去哪,谁也不要告诉我
,即使我错了你也没必要告诉我,我在做我自己认为是开始的一件事。这是年轻向
上的价值观,这也是真正的商业价值,真正的商业灵魂。唱片的购买力永远是年轻
人的,后来我发现,讲再大的道理,也不会有销售能力。我觉得真正的商业是美的
,是非常公平的,是鼓励创造的,刺激人去找新的东西。一种社会结构之所以能够
成功,就是靠这种维护人们不断创新的状态。

周:现在国内像你这样做的不多吧?

崔:多,但现在成功的、引人注目的不太多。很多人有这种能力,也有这种条件,
但是他们做的都是商业的,他有这种好想法,却老做商业的,老是想着为了吃饭,
逐渐逐渐地,等于妥协了一步,你觉得尝到了甜头以后,你就会发现你所有的计划
,你所有的生活目标,就沿着这种妥协的方向走了。

周:他们不是自己创造,让市场来找他们,而是迎合市场,被市场拖着走。

崔:就比如说,我写这首歌,我是要养活我自己,是要挣点钱,然后我可以做我自
己想做的事情了,等到挣完钱以后,发现这录音棚设施不够了,我要买音乐设备,
买房子,买车,完了要找女朋友了,逐渐地就沿着这条路走了,就忘了他最初想要
做的那个。所以说这种变化特别可惜,很多人是这样。他想拍好电影,先要挣钱,
就拍广告,拍着拍着就拍电视剧去了,因为能挣钱呀,拍完了以后,过了五年,唷
,既然是这样了,就算了吧。《混子》就是说这帮人的。

周:这种情况的确很普遍,譬如说文人经商,为了文化去挣钱,挣了钱再回到文化
上来,但实际上往往回不来了,不想回来了。这里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文化本来就
是一个借口,一块招牌,一种是真爱文化,但爱得有限,终于改了初衷。如果真是
老老实实经商,我觉得就没有必要指责。讨厌的是以挣钱为惟一目的,还要冒充是
在搞文化、搞艺术。

崔:就说悬崖勒马的那种智慧,当然也是很美很珍贵的,中国很多文人是这样。但
那种美感就和踏上征途的不一样,带着冲劲带着一线对未来美好的期待去做事,感
觉就不一样。

文化对比:是否鼓励创造

崔:对于中国人来说,创造是危险的事情。后来我就发现,这种东西实际上不是一
个政治上的问题,是文化上的,整个东方国家都是这样,东方国家鼓励创造的东西
真是比西方差远了。也不是经济上的问题,东南亚的国家其实也都有钱。在艺术市
场上,东方完全被西方代替了。

周:你说东西方的这种差别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不光是因为西方市场发达,鼓励竞
争,所以也就鼓励这种创新吧?

崔:这种问题我也不可能从理论上说得很清楚,我实际上是通过一种社会的比较,
构成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生活状态的比较。你要是说是社会原因,我觉得都一样,再
往细说我就说不清楚了,我只能说我们看到的就是不一样。要么说得更深一些,是
不是我们的社会体制深受文化的影响,在更深层的就是连带关系,它也是文化,是
产生在这个文化里的一个体制。内心里并不开放,不愿意接受年轻人,完了建立这
么一个体制,这个体制在本来也并不清楚的情况下,就不断去发生它的影响,甚至
变成了一种形而上的东西。但是更深的东西是,人自身愿不愿意接受年轻人。孩子
本来就那样,是创造性的,娱乐的,就看教育怎么对待他们身上的这种东西。我原
来也没有意识到,只是跟国外一个朋友聊教育孩子,因为我们都有孩子,才发现了
这个问题。比如说我给他写信的时候,我经常按照拼音瞎编词,比如说随便一个词
,比如说book(书),可能我不会写,我就写成buuk,也可能写成bok,西方老师
一般不会说你错,也许还说你有想像力。我女儿写的信经常有错的,她按她自己的
逻辑想象。但中国的汉字是绝对不允许的,那一个点点歪了都不行,在没有道理的
情况下,为了一个点,你必须重写十遍,你有一个字错了都不行,还要问你为什么
会写错,就这么一个概念。完了我就发现这种教育不允许你创造,而西方从小就保
护你的创造。我由此就想到一个问题,我不敢肯定自己是有说服力的,我说出来的
时候,马上就等待别人去给我提出反驳,就是通过文字表现出来的这种文化是不是
鼓励创造的,这东西我肯定不会跟任何人去争吵的,但我想说这是现实的。我只是
想提这个问题,就是我们的文化是真正鼓励年轻人去创造,鼓励小孩去创造,还是
认为我们小时侯有毛病,要改就现在改,别养成了毛病不好改,我们是不是从小就
都被人修理过,因为我们被误认为从小就有毛病,要写字就写好了写对了,写字就
得端端正正的,这样我们的创造思维就被制约了,是不是这样。

周:从传统上说,我觉得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最大区别就是,中国文化讲究实用
,价值标准就订在能不能维持正常的社会秩序和生活需要,它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一
切行为,超出这个标准以上的,和维持正常生活没有关系的,它就说是无用的,多
余的,甚至说是错的。西方文化的标准就订得比实用高,实际上是人性,更重视人
的多样化需要,包括纯粹精神的需要,所以,即使没有任何实用价值,只要好玩,
有娱乐性,能够使身心愉快,它就鼓励。许多创新的东西是没有用的,包括科学发
明,一开始可能就是好奇,为了满足智力上的欲望。再要往上追,这种差别是什么
原因造成的,就很难说清楚了。你刚才说到文字,可能中国和西方的文字的区别也
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

崔:不过我觉得教育方式应该有所调整。如果说是文字上的原因,有些小孩是文盲
,但是在他们的观念里还是被制约的,你看他们也是循规蹈距的,好像这种气质真
是民族流传下来的,也许有美好的东西在里面,但确实变成一种特点了。

信任和仗义是两回事

崔:我还有一个没有完全想好的感觉,信任这两个字在中国的文化里是外来的,就
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中国人之间的感情,信任是用仗义来代替的,这个人实在,
实诚,哥们,仗义。这和信任是两回事,缺乏一种信任的文化。信任这个东西是很
严肃的,是结构性的,是人品上和能力上的综合的东西。仗义不是,仗义不需要你
有能力。

周:信任和仗义的确很不同。仗义是以某些具体的利益为基础的,而信任是有共同
的规则的。所以,信任是心里有底的,到什么时候彼此都讲得通的,仗义是心里没
底的,一旦利益发生冲突,就可以不仗义了。

崔:仗义只从感情上讲,咱们时间这么长了,你干吗呀,就这种逻辑。什么这人好
,这人实在,我特怕别人这么说我,我特别尴尬。

周:仗义这种心理非常狭隘,没有宽容,我对你仗义,你就必须什么事情都和我一
致,否则我就说你不仗义,你伤害了我。信任是有宽容的,互相都是独立的个人,
能够对话就可以,根本不需要样样都一致,有差异还更好,对话更丰富。
崔:中国的武侠小说里面主要是提倡仗义,整个恩恩怨怨,什么我为兄弟你两肋插
刀,什么你一句话我上刀山下火海,都是建在这个原则上。

周:归根到底区别在个性,信任的前提是有个性,并且互相尊重个性,仗义没有个
性,并且容忍不了个性。

崔:仗义是不需要交流,不需要沟通的,交流在仗义中不起作用。为什么中国很多
好朋友在一起,他们总讲荤段子,从来不讲正经事,一旦讲正经事就非常激烈地争
论,我仔细观察过这个现象,发现就是没有真正的交流。中国人的伴侣关系,在最
后分手之前不会拌嘴,只有到彻底受不了的时候才互相伤害,这是中国文化吧。为
什么不能这样:今天我还爱你,但今天我看你有毛病就要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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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纵身跳,  跳进你的河流 the fragrance of KENZO gr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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