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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cu (井蛙), 信区: honglou
标  题: 周汝昌 《红楼梦的真故事》2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Mon Dec 15 16:03:28 2003), 站内信件

第 二 部
  (一)祸不单行

    贾元春之死,由于政治变故。她并不是一个操纵政治活动的人物,却成了

  治牺牲品。但这对荣府来说,无异抽掉了一根主心骨。雪芹再三表白,他的书

  敢干涉朝廷政事,但书中的大事又实与政局息息相关;于是他只好运用极其隐

  的笔法来逗漏点滴隐现的消息,而不敢一笔正写。尽管如此,书中有两派势力

  暗斗,却又分明昭著。
    江南的甄家,派势非凡,不但是贾府的至交,来往亲切,而且另有关系。

  知由于何等“罪名”,只听见忽传甄家抄家了!
    抄家在清代是经常使用的办法,既严厉又残酷。顷刻之间,一切财产物事

  生活必需,统统不属于己,变成一个赤贫而无告的“阳世阴魂”,谁也不敢慰

  解救。其处境之惨,无以复加。然而罪发之时;甄家还有婆子慌张失色地秘至

  府,似乎有所嘱托甚至移寄的东西(在盖造省亲别墅时,贾府是向甄家支取寄

  的二万银子的)。
    京中的北静王,与荣府关系不同一般,虽政治身份悬殊,却因他们上辈是

  “同难同荣”的,亦即患难之交、祸福与共的情谊,连“国礼”都是可以“不

  讲”的,所以宝玉一个小孩子竟可以往北府里去跑去玩!忠顺王府迷失了小旦

  玉菡,派官到荣府寻讨,说是宝玉勾引藏匿了他。但是,蒋玉菡初会宝玉,解

  汗巾子为赠,那巾子竟是北静王刚刚赠他的!再说,宝玉知道蒋玉菡已在离城

  十里的“紫檀堡”置买了房产,隐在那里了。请问,这个宝玉向柳湘莲诉过,

  惦着给秦钟修坟,但自己无权无钱,也不能自己随便出门——那么,他会能够

  蒋玉菡在城郊二十里外去置办房产吗?原来这一切,就是北静王(一位风流绝

  的小王,与宝玉“同类”的人物)一手主办的!
    可知,北静王与忠顺王两府之间的关系,是很紧张而不相通款的了。
    这一切,都在暗写政局上一直酝酿着巨大深刻的较量与风潮。
    贾府不仅仅是死去了一位已有初步地位的贵人元春,更是在王爷级的斗争

  涡中被裹进去,难以自拔自免。
    还有,贾雨村这条线上也出了大麻烦。
    书中后来已然写明了,贾雨村官运亨通,已升任“大司马”的高位,即兵

  尚书,全国最高军事部门的长官了。害死迎春的“中山狼”孙绍祖,也在兵部

  “待选”,无疑他与雨村日后成了臭味相投的一党。
    清代旗籍,是个军、政、民三者一体的特殊制度,子弟们必须“披甲”当

  服役。书中的贾兰,自幼喜欢骑射,他在园子里就拿小弓箭射鹿玩耍,长大后

  自然也就从军作战,也受了贾雨村的提拔重用。他们先立了功,可是最后惹了

  子。
    贾家的事,自从元春卒后,连三并五,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接

  连连的灾难都逼上门来了。

  (二)老太太归天

    贾母已经庆过了八旬大寿。这位老人家体质不错,没有什么大病,有时偶

  风寒或饮食肠胃失调,但俱未有别的毛病出现。
    她是个极有教养、精明过人的八旗高级典型式的家庭主妇,老夫人,老封
君。
  她一生十分不幸,丧夫,折子,失孙,嫁到荣府后,五十四年间经历了人所难

  的大惊大险(政治事故、朝局变化给她家带来的灾难)。她心之深处隐藏着难言

  痛,也时刻担心着不知何时又会有新的祸端忽然自天而降。书中尽写她晚景暮

  老人喜欢笑乐之事,这正是以表面来掩盖内心,即借景遣怀,聊以消忧罢了。

  般很容易把她看浅了,以为她是个只知寻享乐、听顺耳之言的受愚者,其实错
了。
    可是,她的心绪,确实在勉强排遣中越来越不好了。事情乱子多起来,使

  生气不愉快的家庭琐事,不断增加了。她的健康渐不如前了。
    一次,老人贪嘴,又吃了不合宜的菜果之类,又引起了腹泻。这回比往常

  害。请老王太医,其人因故不能来,只得另觅生疏之大夫来诊。这新来之人医

  欠精,又不谙悉府里老少的体质病情的历史特点,用药有误。老太太的高龄已

  不起这种折磨,情况日益可忧。
    正在危急中,忽然元春的大事故发生了。若按常规,有不吉之事是不敢向

  太太明报的。可是这时候家下已乱。凤姐病着,王夫人本即并没有掌理全家大

  的干材,况闻知元春噩耗,悲痛使她更加无力理事。贾母身边,举足重轻的,

  际只有鸳鸯一人了。
    邢夫人往常并无真孝心以待老太太,这时却借了机会,表示尽孝,天天来

  动静,她是暗盼贾母一死,好来分争遗财遗物的。此时鸳鸯日夜焦劳,忘餐废
寝,
  一力照料老太太的病,邢夫人却开始向她寻衅,歪派鸳鸯的不是。
    鸳鸯是个烈性人,尽知其意,便毫无畏惧,与之抗争。这儿有激烈惊心的

  面。
    这已使病榻上的八旬贾母不得安生了,但已无力号令指麾。这一日,忽然

  夫人手下的婆子,又来打着主子的旗号,向鸳鸯逼索东西,鸳鸯斥骂,二人斗
口,
  婆子就说出了宫里的元妃丧命,用以吓唬鸳鸯。
    老太太一下子隔屋听见了这话!
    她一阵惊痛交加,呼吸骤止……。
    等到鸳鸯对付走了婆子,回屋榻前看时,只见老太太的面色大变,人已气

  ……。

  (三)巨变的展开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又道是,“破鼓乱人捶”。这时的荣国府,家

  家外,巨变叠生,府第的支柱一根一根倒下去。往时按兵不动的敌对,投井下

  的帮凶,乘机倒戈的两面派,一齐动手进攻了。府墙外有外敌,府墙内又有内

  ——这“忽喇喇大厦倾”的危势,不是需要久渐方显,而是立时即判了。
    贾赦的罪状,一条一款地被人告发了。
    他于贾母亡故之后,私用严刑拷逼,诬陷鸳鸯的“奸”、“盗”之罪,活

  害死了她。
    他因强买古董,抄了人的家,逼死了物主。
    他的儿媳王熙凤,受贿三千两,坏人婚姻,致使男女二人自尽身亡。
    她又支使官府,诬害原告张华,并遣人伏击欲置之死地以灭口。
    贾政纵子窝藏王府优伶,纵子“强奸母婢”以致使女投井身亡。
    贾政私修府园,窝藏罪家之女,假作尼装,包庇纵容,伤风败俗。
    一串串真假罪名罪迹,被揭发参奏了。
    当然也就株连上东府,贾珍葬媳,竟敢取用获罪在案的义忠亲王的棺木!

    这又钩连上尤二姐、尤三姐两条命案……。
    还有,贾家与甄家的戚党关系……。
    还有我们一时弄不清的“罪”,一时并发!
    这就好比说书唱戏常见的:“圣上闻奏,龙颜大怒”,一点儿不假。皇帝

  下,抄家拿问!
    上面因提甄家获罪时,已然说过:那时的抄家,实在是严厉可怖、残酷至

  的一种政治毒计。清代官档,就记录分明,因抄家,一门妻妾有都上吊自尽的

  幼儿竟至于“怖死”!
    荣国府的末局,虽未必即如那般之至极,然其惨境也就不难推知大概了[
注]。

  ~~~~~~~~~~~~~~~~~~~~~~~~~~~~~~~~~~

  【注】抄家是“扫地出门”,一切东西,纤毫不许擅动,造详册列明,加以封
固,
  听候处置(发落变卖),并非像有些剧本所写的“见东西就砸”,人口也在入官

  变卖之列。

  (四)家亡人散各奔腾

    在荣宁未败之先,预感巨变将临的只有秦可卿与王熙凤两位少妇,其余的

  ——特别是男人们无一远虑长筹之人,都只知安富尊荣,每日高乐不足,还要

  事。秦可卿临终,警戒凤姐,有云:婶婶,你是脂粉队里的英雄,怎么忘记了

  训和那常听说的“树倒猢狲散”那句俗话?
    这句话,原来就是作者雪芹家里祖传的一句亦庄亦谐的老话:他爷爷曹寅

  世,正当贵盛繁华之际,就常举此言(源出宋代)以儆示座客和家人。
    到这时,大树已倒,众猢狲们——倚势寄生的,趋炎附势的,赖衣求食的

  效忠服役的……,一下子都纷纷散去,避之唯恐不及了。自己家里上上下下,

  是如此。刁奴恶仆,勾结外敌,也来一齐趁火打劫。
    小红早就说过: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又说:不过三五年后,就

  “各自干各自的”去了。
    这时,一一应验。
    在此之先,已经有迎春之嫁,晴雯之死,司棋之逐,宝钗之迁,……大观

  早非往年盛景,已是一派凄凉寂寞的气息了,接下去的,就是探春的远嫁,黛

  的自沉,袭人的遭遣,小红的配婚,五儿的惨局,惜春的出家,妙玉的落难,

  ……一个接一个,正是第二十三回里象征的——
    落红成阵
    花落水流红
    流水落花春去也
    水流花谢两无情
    也就是秦可卿向熙凤永诀时念的——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五)一帆风雨路三千

    “抄家”是俗常的口头话,官书上的文词叫做严“籍没”——即查抄造册

  记没收的意思。在贾府真被籍没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发生,不是一下子直线

  展,一泻到底的形势。先说元春死后,姊妹中能有作为、可望暂支危厦的人材

  只有探春一个了。有她在,委以实任真权,还能转危为安,救亡收散。可是她

  必须离开骨肉家园,远远地别去了。
    探春是朵玫瑰花,又香又艳,只是有刺儿扎手,不好惹。她又是杏花,命

  主得贵婿,嫁为某地的王妃,一去无归。
    她离去的时候是清明佳节,送行的在江边上,探春要乘坐一艘大舰远行了

  彼此临别都悲怀涕泣。
    这都是怎样—个事由呢?
    原来,她和《二度梅》里的陈杏元有些相似,是一位“和番”之女。
    清代的中国是个极大的帝王之国,历史的条件使大清国拥有毗邻的藩属之
邦、
  区。藩属在政治名义上奉清廷为主国,但各有独立的主权。藩属有的提出向皇

  求婚通好,为了邦交,这种求婚都是要应付的。于是,指派哪个皇女去远嫁藩
王,
  便成为一个很伤脑脑筋的难题。
    皇家在百难之中,生出一条秘计:让一个“替身”女冒了宫主、郡主之名

  前往应婚就嫁,有愿者予以特恩,赦免相当的过错或负罪,并加表面上的宠锡

  但实际上,谁个贵家大臣的爱女,也是万万不忍让她去作“王昭君的,大家
  都怕这种命运会落到自家头上来。
    这时,荣府败势已显,正在岌岌可危之际,贾政已由内线探知,籍家之祸

  不可免,惶急不可终日。忽然出于这个暗暗悬赏寻访愿嫁的旗家少女,而这又

  仅仅是个“自愿”的问题可了,还必须少女本人的才貌出众,胆识过人,方堪

  任。
    这时,便出来了两位献策的“贵人”:一个是南安王老太妃,一个是北静

  嫡妃,她们在贾母寿筵上亲见了贾府内的四位小姐,即薛、林、湘、探。她们

  议传唤贾政,授意自择。
    贾政闻命后,—回来计议,——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薛、林、史,

  是亲戚,不属贾府所主,只有一个,就是三姑娘探春了。
    贾政夫妇,在这种奇特罕有的事件上,一筹莫展,若向探春启齿,生怕不

  如愿,反致难题更大。这儿,还有一个赵姨娘,哭哭啼啼,死活不让他“葬送

  自己的亲生女!
    谁知,这消息很快传到了秋爽斋,是翠墨从上房大丫头彩云等那儿听来的

  探春知后,先是一惊。随即拿定主意,挺身而出,来到父亲面前,陈情说自
  己愿往。
    贾政闻言,万分意外——又喜又悲,就告诉女儿此去的艰难,处境的不易

  以及家人骨肉的难舍之情……,不知如何是好的五内煎熬……。
    探春说,这些,孩儿已思虑再四,才敢出头的。因为,我一走,可换来特

  宽赦,家事可保;我自己虽远嫁不幸,总比抄家之后没入官家给人去做奴婢要

  得多。所以我这一去,可望家里外头勉图各保平安,不致大灾大祸。如此,只

  请父母暂舍不忍之心,别无他路可走了!
    这就正是所说的“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的十个字的真正内涵,这也

  是探春大义超常、舍身救众的“脂粉英雄”之本色!
    她的“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悲叹情怀,是一般人所不易

  解和想像的。
    至于四姑娘惜春,年小性孤,眼见一切变迁,更将世事看破,也怕自己会

  没官为奴的危运,见三姐姐一走,她也就毅然决然地自剃了青丝,到一座庙里

  了——有人见她穿着一件破旧的僧衣,到人家门前,诵念佛号,化缘乞食。
  迎春不久也让孙绍祖折磨死了。
    贾府四春,就是这般的“原应叹息”(元迎探惜)!
    至于“三春去后诸芳尽”的诸芳呢?她们一个个的命途惨遇,又是如何?

  当然要待我在下文试述,此刻仍请你再听歌句,道是:“春梦随云散,飞花
  逐水流。”

  (六)云散 水流

    让我告诉你:你刚才听到的那两句歌词,既是泛辞,又是专指。泛辞不待

  言,专指又为何义呢?
    奥秘就是:上句专指湘云,下旬专指黛玉。
    黛玉后来怎么样了?她是泪尽夭亡了。这已人人皆知,但真情实况,却又

  大家未曾想到的——她是和湘云两个“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
    黛玉原是大观园内群芳的代表。所以她单单生在二月十二月,即古时的“

  朝”(百花生日),而她作诗喜用“花魂”二字。她死时,是冷月无人,寒塘有

  的境界。她是生趣已尽,自己投水而亡的。
    她的自沉命尽,正是“飞花逐水流”、“花落水流红”这些诗句所象征、

  预兆的结局归宿。
    当然,花落水流,在自然界表现得一切寻常,并不新奇,但黛玉之死,之

  逝花流,却没有那么轻松容易。她是先有一段段的惨痛的经历,而后才决意那

  结束的。那可大不同于“自然界”了。正像紫鹃说的:
    ……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

  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
    这就是一大关键。老太太在,嫌忌她的人虽虎视眈眈,常欲伺机而动,却

  敢下手。如今老太太真没了!
    第一个要害黛玉的,就是赵姨娘——她害凤姐,害黛玉,目的都是为了害

  玉,因她十分了解:凤是宝玉的保护者(专盯赵的诡计坏心),黛是宝玉的知心

  (现今语言,也许就会是“精神支柱”吧?),所以要害宝玉,先得害她两个。

    赵姨娘往常到探春房里去,要入园的,临回来,顺路的人情,一定要到潇

  馆,问候林姑娘。这一为讨老太太的好,二为暗查宝、黛二人的形迹,搜集“

  料”,伺察“隙缝”。她对馆内情形并不生疏。林姑娘体弱声微,多愁善病,

  进她那房,满室药香,总有药方、药案,打药、煎药的事物入于银帘鼻观之内

  贾府的规矩,家下各般事项,皆有专人分管,不但帐房银库,等等要务,就
  连配药制丸,也有专司其责的。林姑娘一入府,就问知她常服人参养荣丸,贾

  就吩咐,命管理药剂的贾菖贾菱加配一料,供她服用。
    是后,凡叙及王夫人与黛玉的对话时,总是先问大姑娘近日服药如何?一

  是说:服鲍太医的药可好?黛玉答云不大见效,老太太叫还是吃王大夫的药。

  此引出宝玉说,这些汤剂丸药都不管用,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林妹

  配一料丸药,保管治好了……。还说薛大哥哥将此方讨了去,花了上千的银子

  了……。
    后来,秋窗风雨,其先一刻宝钗来坐,二人讨论的也还是药的事情。——

  还都是她素常病未太重时的情形。
    再往后,她的病可就越来越重了。
    老太太着急了,真的拿出大笔的钱,专给黛玉配药,这个处方用的皆是上

  珍贵药味。贾菖贾菱二人受命精心配制。
    谁知,赵姨娘得知此情后,一面愈生嫉忿,一面忽然触动了心机——她想

  在药上使心用计,暗害林姑娘。她支使贾环到菖、菱二人处去走串,伺机使坏

  贾菖、贾菱素知贾环为人,对他加了警惕,况且规矩是配药处不许闲人来往
  擅入的。贾环计难得逞,遂向贾政进谗,说菖、菱舞弊,为了赚银子,采买药

  时以次代良,以假充真。贾政派管事人伴随大夫去查验药质,监督炮制工序。

  时贾环却买通了管事人,将给黛玉的药掉换了——虽非毒剂,却是与她的病情

  大相反的药品。
    黛玉哪里知有此事,将配得的新药珍重服用。可是不但无有转机,反而症

  日益加剧。
    此时,偏偏老太太已经抛她而去,宝玉也已因家势牵连,被罪拿问。黛玉

  痛焦虑,无论体力心力,都已难再支撑。
    她自觉生趣生机皆尽,强生不如就死,终于横下一条心,让人扶持到塘边

  托言要赏月遣闷,以利病身。
    天上一轮冷月,池内半亩清波。月色也映入了池中,溶合了水光,上下一

  寒气,自觉侵肌透骨,已难禁当。
    她想起上次与湘云在此月夜联句的情景,如在目前,她记得十分清楚——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她流下最后的满脸泪痕,咬咬牙,一翻身投入池中去了!
    湘云呢?此时不再在她身旁——因为已经也被命运播弄,“云散”到他方

  了。

  (七)万苦不怨

    中秋联句,有这么几句——
    “……
    宝婺情孤洁,银塘气吐吞。
    药经灵兔捣,人向广寒奔。
    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孙。
    虚盈轮莫定,晦朔魄空存。
    ……”
    这说的表面上是咏月,实际上却正是宝钗、黛玉、湘云三人即将发生的事
故。
  上面一节讲的,你先明白了,然后再重温那“药经灵兔捣,人向广寒奔”,
  方觉得雪芹原著是个精密计划的大整体,结构章法,胸有成竹,笔无泛词。
    那么,就该听到你追问了:如此一解,那么“宝婺”、“犯斗”、“乘槎
”,
  又都是何事何义呢?
    这就先要理解,雪芹写书,并不是《金瓶梅》里那种妻妾丫环的争风吃醋

  俗套,也不同于后世中西小说常见的“矛盾斗争”的那种模式。
    还得再从黛玉讲起。上文所说的,只是药的一层致命之由,但事情还没有

  样简单。使黛玉精神上也无力支承的,乃是赵姨娘诬陷她与宝玉有了“不才之

  事”,散布她二人之间的个“私秘”和“丑闻”。这一莫须有的大罪名,东院

  夫人的一些生事者也正乐于随声附和,加叶添枝。造成了“不由你不信”的形
势。
  那时候的一位小姐,一旦被上了这个恶名声,有口不能辩,只有用生命来洗
  雪冤屈辱垢。
    但黛玉起先还不能因此即死,是为了宝玉一人。为宝玉的安全与幸福,她

  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哪怕承担万苦,也甘心情愿,此外皆非所计。
    这是见过雪芹原书的一位批书人所指出的:
    “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

  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
  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是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
  仁’,又何怨?悲夫!”
    读此一段痛语,便知黛玉那时处境万难,内心万苦,然而她为知己而牺牲
一切,
  并无一丝一毫的怨尤之意——这也才是“还泪”答报恩情的本心本义。但这种

  殊崇高的精神境界与感情升华,已非常人所能想像理解,以至不相信,不“接
受”
  天地间有那样的“有人无己”的性情境界[注]。
    宝玉的不自惜,是他的行径言词越发与世俗难合,越发“乖僻”“疯颠”
了,
  以至时有身蹈危机的趋势,令人担心焦虑了。千方百计为之惜,正是不惜牺牲

  己的性命以保住宝玉的安全。
    所以,黛玉之自沉,不是一个世俗的“活不下去”的浅层次的问题,而她

  故事的悲剧品格性质之迥异于所有小说戏本的俗套,正在于此。
    黛玉自葬于寒塘之内,冷月之中,时当秋气生悲,金风萧瑟。她在“两宴

  观园”时作诗,单单“菊梦”这个题目属她,其结句是——
    “醒时(梦醒也)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这是说菊,又兼带自己的“梦醒”,正也是秋景的写照。这儿的“幽怨”
,是自
  尝万苦,无人理解,还被着恶名——这也并不真去计较;所重所求,仍然只在

  一个“无限情”上,这情,早已大大超越了世俗争夺的那种所谓的“爱情”。

    等到宝玉回来,重到潇湘馆,只见“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与往时的“

  尾森森,龙吟细细”(翠竹的风致)早已是恍如隔世,两种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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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梦见了潇湘夜雨!我梦见了满树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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