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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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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作者:郑无极)
题曰:

甄士稀逢贾化繁,石头苦谛世难传。
风月鉴里说多情,不若反照思奇缘。

第一章:“理想”与“世俗”:钗黛性格的B面

题曰:

双美争妍二百春,再笔情缘话浅深。
蘅芷清芬谁堪识?洞天别有烈性真。


在红学史上有关钗黛的种种争论当中,常有所谓“理想”与“世俗”之议,论者往
往以宝钗为所谓“世俗”美女之典范,又奉黛玉为所谓“理想主义”的楷模,然后
再加以对比品评,进而生出许多“右黛左钗”之类的说辞。然而,近年来,却也有
一批不乏独到见解的青年学人纷纷撰文指出:林黛玉对宝玉的爱情亦并非纯精神的
,黛玉其真实的人性品格,也有非常世俗的一面。相反倒是宝钗对宝玉的爱慕,反
有着更多的超越世俗的理想主义的成份……一时间,争议再起,往昔似成定论的那
些东西,也就不能不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了……

其实,在笔者看来,简单地以所谓“理想”与“世俗”这样的二元模式来强套钗黛
两个形象的内涵,本身就有些削足适履的味道。读《红楼梦》,人们往往象书中的
贾瑞一样喜爱正照风月鉴,殊不知书中钗黛二人的性格,从来都是有着A、B两面的
。正如书中的那面风月宝鉴,可以“正照”,更应该“反照”一样,如果一定要用
“理想”与“世俗”来界定钗黛的话,我们只能说,钗黛具有“理想”与“世俗”
的两面,更确切地讲,宝钗实际上是世俗世界中的理想主义者,黛玉实际上理想世
界中的世俗主义者。在《红楼梦》中,黛玉是身处“世外”而心向“世内”;宝钗
则是身处“世内”却心向“世外”!

从表面上看,黛玉的为人处世显然不及宝钗那样圆熟练达,可细细观察,我们倒不
难发现,黛玉对世俗利益和地位的关注和向往却是远远在宝钗之上的,比如第七回
,周妇送宫花一事中,黛玉的表现即为明证,原著写明,“周瑞家的”烦薛姨妈之
请,挨个为众位姑娘送去宫样的纱花,及至黛玉处,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
便问道:“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笑道:“各位
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黛玉便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不给我!
”——以往论者谈及此处,常谓之黛玉的“小性儿”与“清高”,然请读者细想,
黛玉这种过激表现又难道仅仅是什么“小性儿”、“清高”就能概括的吗?这不恰
恰说明了黛玉对世俗地位着高低的强烈关注吗?她若不是汲汲然于世俗的等级、位
秩,也就根本不会在两只小小宫花之上,再生出什么别的轩轾来了。
黛玉是个薄命的女孩,诚如她自己所言:“我原本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第
45回)然而也正是这种寄人篱下的不幸,在她的信中造成了强烈的自卑,从心理学
的角度讲,一个人愈是自卑,便愈容易滋生出强烈出人头地、高人一等的占有欲,
黛玉就差不多属于这样的心态,她唯恐别人瞧不起自己,便越要施展自己的种种才
华,运用自己的种种心计,以博得显要的位置,“将众人压倒”,这种急切的心理
,以至于她在第18回,对元妃的竭力奉迎时,不经意间就表露了自己的心迹:“何
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以“颂圣”而“邀宠”
,以“邀宠”来“大展其才,将众人压倒”。亦诚如脂砚斋所叹云:“吾不知在黛
卿胸中,实有何丘壑!”
后世读者常把黛玉描绘成一个“一尘不染”,绝不沾一点俗务的孤傲仙子形象,可
事实上黛玉的“孤傲”,却是基本上止于平辈之间或针对丫环仆妇等下人的。对于
掌握家政实权的贾母、凤姐诸人,黛玉却是十分在意揣摩她们的心理的,如第3回
,黛玉初进贾府之时,作者即以春秋笔法,暗点了她的这种心机,原著写道,贾母
问黛玉:“因念何书?”黛玉答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
母谦虚道:“她们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黛
玉却立即从中揣摩出了另外的意思,当宝玉后来再问她“妹妹可曾读书”时,她便
改口为“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了。又如第35回,黛玉揣摩
凤姐的心态,宝玉挨打后,众人纷纷前往探视,林黛玉便“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
地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
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来”,她便在心里盘算起来:“如何
她不来瞧宝玉了便是有事缠住了,她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
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果然,不一会儿,便“只见贾母搭着凤姐
儿的手”给宝玉探伤来了,一个十五岁(可能还不到)的女孩,竟有这样的心计能
把凤姐的心理揣摩得如此准确,能说她没有些城府世故吗?也难怪脂砚斋要反复提
醒读者注意“黛玉之心机眼力”了。至第62回,作者则干脆让黛玉向宝玉作了一番
表白,打破了那种黛玉从不沾染俗务的神话!她说“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
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得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
,必至后手不接”——你看,黛玉“心里每常闲了”不也是要替贾府的家计营生多
多“算计”的吗?如此地周详,如此地贤惠,简直似贾府的儿媳,这岂非与她平日
的表现不符么?倒是一位学者一语道破了内中的奥妙:“黛玉在前四十回中,既然
已经博取了宝玉的心,她现在也要开始以自己的言行博得家长们的支持,同时她对
于贾府种种家计营生的格外关注,有意无意之间也是在为她日后成为“宝二奶奶”
做准备——一心要得“宝二奶奶”之位的,不是宝钗,而正是黛玉自己!!

与上述黛玉情形相反相成的,倒是宝钗的情况。世人读《红楼梦》往往爱强调宝钗
的所谓“有心计”、“会做人”的一面,殊不知,宝钗自己却是根本不屑于世俗的
种种权势和地位的。尽管她熟谙世故,却并不以世故本身为念,相反,她内心深处
所追求的完全是另一种精神境界。譬如第28回宝钗面对元春赐礼的态度,即充分显
示出了她远拒世俗污秽的立场和品格。
小说第28回叙,端午节元春以礼物分赐大观园,独有宝钗所得的礼物与宝玉一模一
样,或许在旁人看来,这正是元妃器重宝钗的象征,攀附还来不及呢,庆幸还庆幸
不过来呢,可他们却惟独忘记了宝钗自己的态度!宝钗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对
此原著作了一番颇有意味的描述,书中这样写道:

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
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她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
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惦记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
第28回)

——你看,面对元春赐礼的态度,宝钗不仅没有感到任何的“庆幸”,反而“心里
越发没意思起来”甚至反过来以宝玉被黛玉缠着为“幸”,这样洁身自好,特立独
行的态度,是有些人所谓的“欲夺宝二奶奶之位”的形状模样吗?读者试想,如果
上面的遭际换了黛玉又会怎样呢?从“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一回中,黛玉含酸的态
度来看,若黛玉得到了同样的恩赏,只怕是欣喜庆幸还来不及呢,炫耀攀附还来不
及呢,岂有可能像宝钗这样,把别人眼中正是攀龙附凤的大好机会的际遇,视为“
越发没意思”的事情!
红学界曾长期存在着宝钗到底爱不爱宝玉的争论。其实,我们从第34回,宝钗探望
宝玉时,一不留神说出“大有深意”的话来的情节中,即不难发现,宝钗是打心底
里爱慕宝玉的。然而,宝钗之爱宝玉,却又远比黛玉来得单纯的多。她的感情基本
上只停留在一个青春少女对异性知己的自然渴慕之上,而并没有相黛玉那样,把自
己的爱情追求,同结一门亲,改变自己寄人篱下之地位的现实目的联系起来。这也
就决定了黛玉的爱情,必然有着非常明确的婚姻和现实的指相,而宝钗之爱宝玉却
纯粹是一种精神上的爱恋。薛姨妈在王夫人面有意无意地提及“金玉”之事,说宝
钗的金锁“要等到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这固然是有着借女儿之婚事联姻
,来巩固家族利益的目的。可家族的意志,却并不等于少女自己的意志。而事实上
,宝钗对于这种将其儿女真情附上许多世俗功利的目的事情,是极为反感的。她之
所以因母亲之言,便故意“远着宝玉”正是对家长意志的一种无声的抗议。由此,
我们便不难明白,为什么当元春的赐礼“独她与宝玉一样”时,她不尽没有感到丝
毫的庆幸,反而“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甚至反过来以宝玉被黛玉缠住为“幸”了


如果说宝玉对于元春赐礼的不屑,犹显温和而隐晦的话,那末第38回,宝钗的那一
首夺魁的《螃蟹咏》,则不见敦厚,倒现出了十分的犀利和尖刻,其诗曰:

桂霭桐荫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斧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这是一首文笔老辣,言辞尖刻的讽刺诗,所讽刺的恰是世间的贪婪、鄙俗之辈。犹
以一句“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酣畅淋漓,把世间俗子丑态刻画得入
木三分。连宝玉看了,也不禁高呼:“骂得痛快!”众姐妹看毕都说:“这方是食
螃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假如此诗署名“萧湘妃子”后世的评家看了,一定会有人会站出来大颂而特颂其“
可贵的战斗精神”,以证明黛玉的所谓“叛逆性”。可原著却似乎有意要同这种观
点开玩笑,作者偏不将此诗归于平素间语言尖酸的“林萧湘”,而是出人意料地归
于看上去端庄稳重的“薛蘅芜”,且在回目上大书“薛蘅芜讽和螃蟹咏”,这无疑
是对宝钗深层次性格的又一种暗示!
其实,所谓的“世故圆滑”也好,“正统卫道”也好,原本就不过是人们强加于宝
钗形象的一种初浅表面的解读。若真欲剖析入里,那么宝钗骨子里却实室在在地是
一个愤世嫉俗的女子!是父亲的早逝,母亲的暗弱,哥哥的荒唐,让这个本性纯良
的不得不过早地操心起家计营生,接触到人情世故,这也使她的为人处世有了臻于
早熟的一面。然而这却并没改变她“清洁自励”(脂砚斋语)的本心,就如同曹翁
自己!那曹雪芹本人不也是一位深谙世事人情的大师吗?可是他却并没有变得庸俗
、龌龊啊!相反随着阅历的增加,视野的开阔,这倒愈发地坚定她洁身自好,坚定
自我的信念。第42回保钗曾向黛玉坦言:“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
,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
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也没有什么大害处”——在那个时代,男人读书
明理,辅国治民,女人恪守妇德,相夫教子,被公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当
宝钗循着这样的说教去观察现实社会时,她看到的又究竟是怎样一幅景象呢?正如
她自己所说读书之人“读了书倒更坏了”,“竟不如耕种买卖,倒也没有什么大害
处”。而真正读书明理的君子,反倒是闻所未闻,——她看到的完全是一个充满了
黑暗、污浊的世界,一幅“礼崩乐坏”的景象。这也就不能不使他的内心,逐渐偏
离传统儒家的敦厚稳重,而趋向于老庄哲学的孤愤、激扬了。脂砚斋云:“宝钗诗
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浓艳之
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庚
37夹)这里的“自写身份”,就是一种坚守自我的品格。“讽刺时事”,则是为了
惩恶扬善。面对世俗的种种功利诱惑,宝钗采取的是避而远之的态度,如前述宝钗
将元春赐礼视为“越发没意思”之事,即使一个最好的例证,而对于世间的种种丑
恶和污秽,她则有着一种本能的反感,比如第32回,当她听说贾雨春又跑到贾政这
里投机钻营时,她便立即张口讽刺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
快,还跑什么!”由此,书至第38回,由宝钗来完成《红搂梦》中,那首刺贪讥俗
最毒,骂世最狠的《螃蟹咏》,就是毫不为怪的了,——由此耐人寻味的,倒是黛
玉对于俗世污秽的态度。黛玉是贾雨春的学生她被后人称为“叛逆者”,可她对于
她的老师,以及象她老师这样的脏官墨吏,又何尝有过一丝一毫的不满和异议?曹
雪芹的写人,真是细入发微且匠心独运,他总能在人们“见惯不惊”之处,突显“
出人意料”之奇!由钗黛之情观之,信夫!

将骂世最狠的《螃蟹咏》不归于黛玉,而偏偏归于宝钗是《红楼梦》中的一奇,而
作者欲转叙富含着道锋禅机的一支《寄生草》,亦使其出自宝钗之口,则更是奇中
之奇!对此,原著中亦有一段很耐得咀嚼的文字,且兹录于下: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
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
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
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
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
,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
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
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第22回)

《山门·寄生草》选自清初邱园作《虎囊弹·山门》,取材于《水浒传》第4回“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故事。提辖鲁达为人行侠仗义,因替金氏父女主持公道,打
杀恶人,而不得不遁入佛门避祸,改法名为“智深”,却又因为自己个性难改,无
法忍受寺院的清规戒律,而屡屡犯戒,直至醉闹五台山,终亦为佛门所不容。这首
《寄生草》就是他鲁智深被驱逐出山门时,所发出的唱辞;“漫揾英雄泪,相离处
士家”,一朝辞别了抱朴守真的隐逸之士,这世间便再无人能理解一颗英雄之心。
此是何等的苦闷!何等的郁愤!纵然于五台山处,还有着“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的际遇,也只能“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落得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
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更是一语道出了一个满怀正义,坚守
个性,却不能为世所容的独行者孤独、愤懑、悲怆的心迹!然而,不知读者想过没
有,这样一支富含了孤愤、悲壮色彩的《寄生草》,为什么会独得了宝钗的钟爱?
那宝钗不是被很多人称为“封建淑女”,那就理当远离《水浒》人物孤愤、反叛的
精神才对,可宝钗偏偏放着那么多“正统”戏不点,惟独对这出《鲁智深醉闹五台
山》情有独钟,还称颂水浒戏“排场又好,辞藻更妙”,说其中一支《寄生草》“
填的极妙”。这,又说明了什么呢?究竟是作者写错了文章,还是读者的判定本身
就有大问题?恐怕还是在于宝钗自己的内心深处,亦有着鲁智深一样的坚守正义、
反叛现实的心绪,而容易对这类作品产生共鸣吧!小说第22回,宝玉深为宝钗推荐
的《寄生草》所感动,进而生出了一段参禅悟道的文字(这一回的回目就叫做“听
曲文宝玉悟禅机”!)宝钗见了宝玉悟道的曲子和偈语,便笑道:“这个人悟了,
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
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支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
好一个“罪魁”二字!宝钗自己若不是偏爱老庄哲学,曾经沉溺于杂学旁收一类的
“邪书”,又何以深知这些道书禅机移人之性的厉害呢?脂砚斋对此评曰:“拍案
叫绝!此方是大悟彻语录,非宝卿不能谈此也。”(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宝钗
自己就是曾经被那些道锋禅机“移性”之人呵!只不过她是闺中弱女,不能象鲁智
深那样,凭借一身武力杀尽恶人,畅快发泄,而只能把她的满怀正气,一腔悲愤,
寄托到《寄生草》、《螃蟹咏》一类的悲曲愤辞上罢了。读者不能从精微处发现《
红楼》人物的真谛,徒以所谓“封建淑女”一类似是而非的概念来搪塞,就正如俗
人看不懂《山门》,反以之为“热闹戏”一样,真可谓是“白听了这几年(有的人
白听了几十年)的戏”了!
我们不妨将钗黛对待写应值诗的态度,再作一番深入的对比,第18回,元春省亲,
众人皆作诗恭维、颂圣,钗黛也不例外,然而,同样是写应制诗,钗黛的主观态度
又有明显的不同。不同在何处呢?我们先来看看宝钗的《凝晖钟瑞》: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首、颔、颈三联可谓是字字句句都符合“应制”的规范了。可是,尾联的一句“睿
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虽表面上仪是谦逊恭维之语,骨子里却隐隐透
出了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娘娘的诗风既然充盈了“睿藻仙才”,我等愚钝惭愧,
又如何敢再提笔颂圣呢?联系到后文,宝钗不屑于元妃恩赏的心理来看,她内心的
这种傲气,可谓是一以贯之了。黛玉却安心要在这些歌功颂德的辞藻上大展奇才,
而没有半点“惭意”。原著写明“黛玉今夜安心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因此她
的《世外仙源》也就显出了一种别具一格的风貌: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黛玉此诗别出心裁,她把俗世大富大贵的场景,竟比做了别离红尘的仙境!写背景
的幽远奇幻,是“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写近处的繁华奢糜,则是“香融金
谷酒,花媚玉堂人”。这里的“金谷”二字,语出东晋著名富豪石崇的“金谷园”
一名“金谷”园中之酒,当然是只配“玉堂”之主人所享用了。然而黛玉却丝毫没
有忘记,这看上去远离红尘,绮丽奇幻的“仙源”,却完全是由这红尘世界中最世
俗的一种力量——皇权所一手造成。于是诗文又接下来,也就很自然地引出了“颂
圣”的主题“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世外”的“仙源”,归根到底,还是
落实到了对世俗权力的盛赞和邀宠之上!一首写完,黛玉仍意犹未尽,接下来,她
又越俎代疱,替宝玉完成那首有名的《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杏帘在望》仍袭用《世外仙源》之思路,却又较之更为新颖别致。它先为我们描
绘出了一幅桃花源式的社会景象:这里看不见人与人之间尖锐的社会矛盾,更不闻
民生疾苦,遍地哀号。有的只是“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的和谐,以及“一畦
春韭熟,十里稻花香”的丰饶。然后,话锋一转,这样美好的世界,是由何而来呢
?哦,正是明君创造了盛世,老百姓既然生活在这样一个明君治理的太平盛世里,
还用得着为穿衣吃饭苦苦奔忙吗?是谓之“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这正是对
皇权的一种更为巧妙的赞颂。脂砚斋言其“以幻入幻,顺水推舟”,联系到后世许
多所谓“新诗”、“新民谣”,诸如“千口猪来万头羊,今年亩产万斤粮”之类,
黛玉此诗真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也难怪元妃读了此诗,会将其认定为四首颂圣辞
之冠了。

对于钗黛写诗“颂圣”一事,脂砚斋有一段批语评得极妙。他(她)说:

末二首是应制诗,余谓宝、林此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
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在他(她)看来,钗黛写应制诗,俱没有发挥到自己的最佳水平。然而,之所
以如此的原因,却又各不相同:在宝钗是主观态度上的“不屑”;在黛玉却是客观
能力上的“不足”!写应制诗,非同一般的吟风弄月。严格说来,它实在是有许多
独特的规矩和讲究。一个人若是想把应制诗写到上佳,则除了必须具备基本的文采
之外,更少不了要有饱满的热情,以及对这些规矩和讲究的熟悉。博览群书的宝姑
娘,自然是深悉这内中的许多壶奥的。她的《凝晖钟瑞》看上去中规中矩,四平八
稳,遣词用典都很合乎一首标准应制诗的要求。可是,合乎要求是一回事,力争上
游却是另一回事。而事实上,我们看到,宝钗的《凝晖钟瑞》恰恰是最缺乏“颂圣
”的激情的!相反,一句“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倒时不时地透出一
股敬而远之的情绪。诚如脂批所言,宝钗之写应制诗,“此不过颂圣应酬耳,犹未
见长,以后渐知”,“该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她的积极性根本就没有放在这
些恭维奉承的词句之上,她的“别有惊人之句”,只留待于诸如《白海棠咏》、《
螃蟹咏》这样清洁自励、讽时骂世的“绝唱”之中!也正如脂批所称赞的那样:

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
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庚辰第37回双行夹批)

反过来,黛玉就显然不及宝钗这样熟悉应制的规矩和讲究。她的《世外仙源》和《
杏帘在望》,确切地讲,都并非完全合乎应制诗的标准。可是谁又能否认这两首诗
中所倾注的黛玉的激情呢?“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盛世无饥馁,何须耕
织忙!”这是何等的热烈,何等的高调!面对这样的“画龙点睛”之笔,只要不带
偏见,恐怕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黛玉在这些“邀恩宠”的方面所下的功夫之深吧
!而事实上,黛玉诗“以幻入幻,顺水推舟”的巧妙构思,也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弥
补了她知识结构方面的缺陷。元春说:“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
可同列者”,又指《杏帘》为四首颂圣诗题之冠。她能得到这样的褒美,自然是与
她那急欲出众邀宠的机心分不开的。尽管黛玉之写《仙源》、《杏帘》二首,还远
不及她创作《葬花辞》、《秋窗风雨辞》那样得心应手,但毫无疑问,就其学力水
平而言,此二首,尤其是第二首《杏帘在望》已经是她竭尽全力的产物了。——一
个是足能为之,却不屑为此;一个是本不足为此,却偏欲一为。很明显,对于写应
制诗歌功颂德一类的事情,黛玉反比宝玉要积极得多!二人一到关键时刻,宝钗反
比黛玉更能显出孤高傲世,不为俗利所羁绊的独立品格!究竟孰为真正的清高?孰
为真正的世俗?笔者以为,这里曹、脂诸人已经把钗黛各自的“B面”表述得清清
楚楚了。
其实《红楼梦》中,类似于此的反向对比,还是多不胜数的。信手拈去,我们便不
难找到新的例证。譬如,二人对待家计庶务的态度,原著中至少有两处情节,很值
得人们留意。第55至56回叙,元宵节过后,凤姐小产,王夫人命李纨、探春代理家
政,又特地请来宝钗,托她辅助纨、探二人,各处关照。宝钗不得已只得答应了。
然而,在辅政期间,她却与探春纵论起学问来:

探春道:“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通算起来,反费了两
折子,不如竟把买办的每月蠲了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赖大家去,你
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
树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
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
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宝钗笑道:“真真膏
粱纨绔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
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
词,那里都真有的?”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
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
孔子也看虚了!”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
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 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
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
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敏人,
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李纨笑道:“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
,且你们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
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钗、探的这番关于“朱子”,“姬子”的纵论,看上去好似可有可无的闲笔,但作
者正借此阐述了自己的修身齐家之道。齐家治家,自然不少了接触许多“利弊”,
但作者却坚决反对因接触“利弊”而变得私欲膨胀,利欲熏心。相反,他主张的是
即使在不得已操持利弊大事的情况下,也不可失却必要的“仁心”和雅致的本性。
曹雪芹笔下的探、钗、纨三头执政,“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识宝钗小惠全大体”,
既一举革除了大观园多年的积弊,又不失高雅与仁德的作派。这无疑同凤姐那种一
味的粗、俗、狠,形成了绝佳的对照。不过,此处更值得注意的,还是宝钗的态度
:“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
问提着,便都流于市俗去了。”——虽涉足俗务,但她心中关切的仍然是颇带理想
色彩的学问和品格!过去,常有人著书立说,把宝钗描述成一个所谓的“功利主义
”者,说她“惟利是图”、“不择手段”。然,鉴于此存照,这些乌七八糟的妖魔
化的指斥,又究竟有哪一条真的符合原著的实际呢?这里,宝钗不仅没有半点所谓
的“功利至上” 的倾向,相反,她对于学问品格的格外关注,以及她那种惟恐“
流于市俗” 的心态,还恰恰是那些“利欲熏心”者的死敌!这到底该说是一种“
功利主义”呢,还是一种“理想主义”呢?毫无疑问,作者“风月宝鉴”式的妙笔
,又一次对后世那些想当然的立论者,作出了尖刻的嘲笑!
与之遥相对映的是黛玉的情况。前面说过,宝钗因为家庭的原因,而不得不小小年
纪就接触到许多营生世务。那么,相比之下,黛玉的不幸中,又可以说包含了几分
“幸运”了!正是贾母的溺爱、呵护,以及自身的体弱多病,使她得以远离世间无
数琐事缠绕。她没有针凿之劳形,没有家务之烦心。她有充足的时间和充分的条件
,去展示自己的文才和清高。然而,书至第62回,一向“目下无尘”的她,却有些
破不及待地向我们道出了她的内心秘密:

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知意。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倒是个乖人。虽然
叫他管事,倒也是一步也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
你还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又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
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
岂只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
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
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
寻宝钗说笑去了。(第62回)

你看,黛玉“心里每常闲了”,不也要替贾府的家计,营生多多“算计”么?她内
心深处,真正放不下的,还是家庭的、世俗的利益呵!黛玉警醒宝玉:“如今若不
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却不以为然:“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
人的。”听到这样大大咧咧的回答,黛玉已明显感到了话不投机,于是,“转身就
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这里,小说并无一字评述,却已经巧妙地点出了宝黛二
人思想上深刻裂痕!
一个是不得已涉足于俗务,却念念不忘用学问品格提着,惟恐 “流于市俗”。一
个是本可以远离尘嚣,内心却偏偏不甘于宁静,“心里每常闲了”,就要为俗利而
盘算。这不也同样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吗?

再来看二人在家长权威面前的表现。按照传统的观念,宝钗似乎是“惯于迎合”
的。她对于贾母、贾政、王夫人这样的“封建家长”,大概只会“一味地讨好”,
而不会有丝毫的违拗。黛玉则好像很有“反封建”的“革命性”,似乎从所谓的“
封建礼教”到所谓的“封建家庭”,都是她反对的内容。殊不知,这一切的论述都
不过是后人一厢情原的幻想。在原著中,真正敢于直抒胸意,当面拂逆家长意志的
,恰恰是宝钗,而不是黛玉!第22回,元宵节灯谜诗会,在那样合家欢聚的场合上
,宝钗的一首《更香谜》,就曾引得贾政大为扫兴: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此谜的谜底是更香。这里,宝钗也正巧借了更香燃烧的特点,倾泻出了自己心中郁
结已久的悉怅和苦闷:“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宝钗全诗,以一位
罢朝归隐的高洁之士自况。退隐独居以后,她不以“琴边衾里”的男欢女爱、娱嬉
逸乐自慰,但为自己的理想不能实现,正气不能伸张而忧心如焚,彻夜难眼。是信
念与现实的矛盾,让她日日“焦首”,夜夜“煎心”,使她大感“光阴荏苒” 的
“当惜”。至于世事人言,荣辱得失,也就只能付与苍天,“风雨阴晴任变迁”了
。至此,作者亦向读者暗示了宝钗日后的悲剧命运。
按说,此时正值元宵佳节,合家欢聚。晚辈们应制作灯谜,无论如何,也应该添些
吉利的话语才对。可宝钗却如此毫无顾忌地写下诸如“焦首”、“煎心”一类的悲
愤之语,不仅远较前面元,迎、探、惜四人的灯谜更为不祥,而且字面上和情感上
亦要露骨得多。她难道就不怕会因此而开罪于家长么?果然,贾政读了宝钗此迷心
里便立即有了别的想法: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不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详,皆
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竟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
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第22回)

——“小小之人,作此词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你看,在未来的公公贾政的心
目中,宝姑娘的形象已经定格成这样了!人谓宝钗“八面玲珑”,但很明显,在这
个“八面”之外的“第九面”、“第十面”上,她那棱角分明的个性就已经暴露无
疑!而相比之下,黛玉这个“叛逆者”,在她“第九面”和“第十面”上,又何尝
有过这样敢于当拂逆家长意志的行为呢?真要说什么“叛逆”,她有宝钗一半的勇
气吗?惜哉!“专家”不“专”,“博士”不“博”,以致于“叛逆者”不“叛逆
”,“卫道士”不“卫道”,这样的现象,我们见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说到此,我们不妨再补充一组事例。这就是第40回贾母偕刘姥姥同游大观园时,参
观潇湘馆与蘅芜苑的情形。众所周知,《红楼梦》有“一声两歌,一手二牍”之妙
,曹雪芹写景、写物,也正是为了喻人。那么,潇湘馆与蘅芜苑两处的景致与情致
,又到底若何呢?我们还是来看看原著是怎么写的吧。

关于潇湘馆,作者这样写道:

贾母少歇一回,自然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
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
等进来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
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
首,请王夫人坐了。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
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
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
上等的书房还好!”(第40回)

很明显,这一段文字正集中地凸现了黛玉的“知书达礼”。且看那潇湘馆的室内陈
设:“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而“知书”,正是为了“达礼”。再瞧瞧黛玉此刻的行止表现:贾母等尚未进
门,紫鹃便“早打起湘帘”,准备迎接。及至贾母等进屋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
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
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这
一茶一椅,一招一式,都无不符合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世府千金的风范。人谓黛
玉“孤傲”、“叛逆”,但此时此刻,她的行止、作派,又何尝有一点点所谓的“
孤傲”、“叛逆”的影子呢?相反,倒显出了十二分的谦卑和恭顺呵!果然,黛玉
的恭敬守礼,就引得贾母颇为高兴。当刘姥姥惊叹于潇湘馆好似“那位哥儿的书房
”时,贾母便不无自豪地指着黛玉笑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让黛玉在
亲友及众人面前,露了一脸。

贾母等从潇湘馆出来,又参观了紫菱洲、秋爽斋等处,一路行船,来至蘅芜苑附近
的花溆萝港之下。与前面黛玉的情形不同,宝钗的居室陈设,却引起了贾母心中的
不悦。对此,小说是这样写的:

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
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
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
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
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
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
。”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
小器。”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他都退回去
了。”薛姨妈也笑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贾母摇头道:“使不得
。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
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
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有
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
老了,没有这些闲心了。他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
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
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
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
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鸳鸯答应着,笑道:“
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的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
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说着,坐了一回方出来。(第40回)

与潇湘馆的炫才相比,蘅芜苑的起居布置,则更多地体现了宝钗素性淡泊,不事奢
华的性格特点。“雪洞一般”的房屋,“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
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
素”。然而,在贾母的眼中,这样素净的居室,作为一个年轻姑娘的闺房,则未免
太犯忌讳,而很有些“离了格儿”了。开初,贾母还以为这是宝钗老实,不知道向
她姨娘要些东西陈设的缘故,又嗔怪凤姐“小器”。听了凤姐、王夫人及薛姨妈的
解释之后,才知道如此的素净正是宝钗自己的偏好,忙摇头说道:“使不得。虽然
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
。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又特意告诫众人:“你们听那些书上、戏
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
很离了格儿。”“使不得”,这是老年成常用的白话词汇,即含有“不行”、“不
好”、“不妥”、“不许”的意思。(见周汝昌《红楼艺术》)为什么“使不得”
?因为宝钗这样的布置,不仅大大地违背了这种大户人家、侯门绣户的常规,也让
人看了觉得甚不吉利,无法欢愉起来。这里,贾母以“使不得”三字来否定宝钗自
己的喜好,可见,在《红楼梦》原著中,贾母虽然很喜欢宝钗温婉、大度的为人,
但对于宝钗骨子里所透出的个性和风骨,却又是大不以为然的。——相对于黛玉而
言,宝钗恐怕更不符合她心目中理想的孙媳形象!果不出其然,接下来,贾母就表
明了一定要按自己的审美理念“改造”蘅芜苑居室的强烈态度。她不仅硬要为蘅芜
苑添置陈设,还坚持要用自己的水墨字画白绫帐子,去换下宝钗的青纱帐幔。当鸳
鸯表示“东西都搁在东楼上的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时,
贾母便立即提醒她说:“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有方家针对贾母此举评论
说:“其实,这不仅违背了宝钗淡雅之习,亦与中国传统的道家文化的审美意趣相
左。……此皆欲雅反俗。”(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红楼梦鉴赏辞典》“陈设器用”
部分·顾鸣塘/文)这确实堪称的评。但我们从贾母反复叮嘱鸳鸯别忘了给宝钗更
换床帐的急切态度来看,亦可以见出宝钗这种“离格”的个性偏好,给予贾母的负
面刺激是何等之深了。

贾母领刘姥姥畅游大观园,本来就有着向农村亲戚宣示、夸耀大家气象的心理。黛
玉的心机和她的知书达礼,在很大程度上,就满足了贾母的这种愿望,所以引得她
十分高兴。而宝钗居室的“个性化”布置,却让她颇感“离格”、“忌讳”。——
毫无疑问,钗黛二人,于关键时刻,又一次表现出了与世人印象截然相反的倾向。
那么,又到底是谁更“工于心计”、“老于世故”呢?慧心人断不难得出自己的结
论。

钗黛的这种反向对比,甚至还延伸到了她们的爱情领域。细细品味原著,我们不难
发现,黛玉的爱情追求,其实比宝钗更富于心计!几十年来,世人往往抓住第32回
宝玉说的“林姑娘从不说这些混帐话”,以及第36回所谓“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
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来证明黛玉的“叛逆性”,进而认定她与宝玉的
爱情具有“共同的思想基础”。殊不知,这却是一种肤浅之至的皮相之论。在原著
中,黛玉真的不拿所谓的“混帐话”来劝谏宝玉么?事实恐怕未必像这些人想象得
那样简单!第34回,宝玉挨打,黛玉前往探伤,见了宝玉,她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
,只是不能说。半日,方在潜意识的支配下,抽抽噎噎地说出了一句真心话:

“你从此可都改了罢!”(第34回)

好一个“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这里边自然包含了劝宝玉改掉其“不求上进”的老
毛病的意思。这不是一句典型的“混帐话”又是什么呢?可见,黛玉的头脑中也并
非并没所谓的“混帐思想”啊!果然,宝玉听说,也不禁要“长叹一声”,道:“
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是为这些人死了,我也是情愿的!”——读者试想,若
宝玉真的为琪官,金钏这些人死了,又弃置黛玉于何地呢?又如何叫他“放心”得
下呢?宝玉满心喜爱的林妹妹,在关键时刻,居然也说出了这样的“混帐话”。我
们不难从他的这声长叹中,读出多少失望和无奈的情绪!
由此,回溯前文,那黛玉也并非真的自幼不劝宝玉立身扬名。第9回,宝玉前往私
塾上学,到黛玉这里辞行。那黛玉是如何鼓励、劝谏他的呢?小说写道:

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
蟾宫折桂’去了!”(第9回)

——你看,黛玉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宝玉“蟾宫折桂” 的荣耀!此处,蒙府本有
批语云:

此写黛玉,差强人意《西厢》双文,能不抱愧?(蒙府本第9回侧批)

《西厢记》写莺莺(小字“双文”)送张生进京赶考,只一味地缠绵不舍:“张生
,此一行得官不是官,疾便回来”,“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
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她并不在乎男人是否有功名。而此处黛玉却干干脆脆
地劝宝玉“蟾宫折桂”。显然,在这位批书人的心目中,黛玉的这种重视功利,不
因情废公的态度,已经远远胜过了莺莺那种一味溺于儿女之情,从而有可能耽误了
男人前途的举动!黛玉头脑中的“混帐思想”,倒恰恰可以让这些混迹于官场与欢
场的男人感到大体满意!

这样一来,就产生了一个问题:黛玉并非没有所谓的“混帐思想”,可宝玉又为什
么偏偏会一度生出“林妹妹从不说混帐话” 的感受来呢?笔者以为,这一万面有
宝玉自己的原因(这一点,我们以后还要详细阐述),而另一方面则不能不归因于
黛玉在爱情领域内所运用的心计了。黛玉与宝玉从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与宝钗
,湘云等其他表姐妹相比,她无疑更熟悉宝玉的许多特殊癖好。她知道怎样应对宝
玉的这些怪癖,更知道怎样在关键的地方掩饰自己的真性,用绵绵的爱意或多或少
地消解对方可能出现的对立情绪。在这一点上,她与袭人的表现,倒是有几分相似
的,果然,书至第19回,曹、脂等人就把“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同“意绵绵静日玉
生香”并立起来,向我们暗示了这方面的讯息。且看下面一段文字:

黛玉因看见宝主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
,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
,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试。
黛玉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试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
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
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第19回)

庚辰本中此处有三条脂批值得注意,在黛玉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处有批语云:


又是劝戒语!(庚辰本第19回双行夹批)

“干也罢了”一句处,又有批语云:

一转,细极!这方是颦卿,不比别人一味固执死劝。(庚辰本第19回双行夹批)

末了,“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处,又有批语云:

“大家”二字何妙之至,神之至,细腻之至!乃父责其子,纵加以笞楚,何能“使
大家不干净”哉?今偏云“大家不干净”,则知贾母如何管孙责子,迁怒于众,及
自己心中多少抑郁难堪难禁,代忧代痛一齐托出。(庚辰本第19回双行夹批)

结合上述正文和脂批,我们不难看出,黛玉其实是很希望宝玉改掉“邪癖”而归于
“正路” 的。在这一点上,她与贾母、贾政等所谓“封建家长”,几乎没有什么
太大的区别。所不同者,乃是她那寄人篱下的地位,使得的她劝戒宝玉的方式,比
别人富于机变灵活的手段!她爱宝玉,是以语出劝戒。但她却更惟恐开罪了宝玉,
从而影响她在贾府中的地位。所以,每当语出劝戒,可能触及宝玉所能容忍的底线
时,她便要细心地将话题“一转”了。脂砚斋说的好:“这方是颦卿,不比别人一
味固执死劝。”联系到同回中,作者借宝玉之口,把黛玉比作“口齿伶俐,机谋深
远,法力无边”的“偷香芋”的“小耗子精”的情节,那黛玉的心机权变,不已经
被描绘得很形象了吗?相比之下,宝钗、湘云直言劝谏宝玉,以致惹后者生气的情
形,就实在是太过于实心眼了。

前面说过,宝钗的爱情追求,更多地是出于一种自然的天性。她非常反感别人给自
己同宝玉的关系,附加上太多家族利益的成份。第28回,她不屑于元妃的恩赏,即
为明证。而黛玉却千方百计地要把自己与宝玉的爱情,同改变自己在贾府中的地位
这一现实目的联系起来。这也就决定了恰恰是黛玉自己,而不是别人的爱情追求,
更富于攻击性和排他性,黛玉曾一度沉迷于那些才子佳人小说,因见书中男女“多
半因小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
终身”,便惟恐宝玉同宝钗、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第32回)。乃不惜
跟踪、窥视宝玉。至于宝钗、湘云,在一段时间内,更成了她念念不忘的假想“情
敌”。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黛玉所嫉妒的,几乎总是宝钗、湘云这样的贵家小姐
,而对于宝玉身边的,与之更为亲近的袭人、晴雯、麝月等人,她却从未萌生妒意
。她甚至当面呼袭人为“嫂”,以示结好。其实,这个道理也并不复杂。因为她很
清楚,像袭人这样出身低贱的侍女,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宝玉正式的妻子,是根本不
可能影响到她日后同宝玉的婚姻的。由此,我们也不难以反面看出,世俗的利益和
地位,在她的情感和价值取向中,竟占了多么大的份量!她深爱宝玉,但她也至少
同样对后者地位深感兴趣!

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流行以来,人们渐渐习惯了一种颠倒的阅读,论者往往
爱把宝钗想象成一个时时企图谋害黛玉的角色。第27回,宝钗于滴翠亭边的“金蝉
脱壳”,就曾被很多人不假思索地认定为宝钗试图“嫁祸”于黛玉的“铁证”。可
宝钗真的“嫁祸”于黛玉了吗?这时所谓的“祸”,究竟是真的“转嫁”出去了,
还是恰恰因为宝钗的随机应变而消弥于无形了呢?这些人却从不肯作一作深入的分
析!其实,如果我们肯回到脂评本原著的立场上,用同样的逻辑去检点黛玉的行为
的话,我们倒很容易发现黛玉试图“嫁祸”于宝钗的举动!——不,也许其性质比
“嫁祸”还要“恶劣”。应该说是黛玉试图“构祸”于宝钗的举动!且看第29回,
“清虚观打醮”中的一段文字: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
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
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
。”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
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
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
越发留心!”(第29回)

好一句“她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只要不是傻子,
任何人都不难听出其中的锋芒所向。且不要小看黛玉这句谗言所潜藏的威力!须知
,在那个时代,类似于这样的指斥,是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会给一个未婚的姑娘带来
非常严重的伤害的!在旧时的中国,人们极为看重妇女的贞节。对于未婚姑娘来说
,“贞静”与否,在很多人看来,更是关乎名节,视同于生命的大事。如果一个女
孩成天想着某个男人,想着男女之间的事,那么,她就很有可能被视为“不守闺训
”、“人欲”、“自媒” 的“淫佚女”,而遭到社会的鄙夷。现在,黛玉公然暗
示宝钗对那些男男女女佩带的东西“越发留心”,而且还居然当看贾母等家长的面
这样指责对方,究竟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呢?幸而,贾母还并不是那种非常苛刻的家
长,宝钗只装作未听见黛玉的话,便将此事掩饰过去。但如果换一位严苛的家长,
如像《牡丹亭》中杜丽娘的父亲杜宝那样的家长,那后果又会怎样呢?我们只要看
看后世许多阅红、评红的道学夫子,在宝钗身上加了多少咬牙切齿的指责与恨语,
便不难知悉了,究竟是谁的心计更“阴险”,更“恶毒”?是宝钗的“金蝉脱壳”
,还是黛玉的“冷笑进谗”?姑且不论宝钗的“金蝉脱壳”是否真的要“嫁祸”于
人,但起码宝钗此举的出发点,还是要将“这件事遮过去”,是以“消祸”、“避
祸”为第一原则的。而黛玉当众指责宝钗对男女之事上心,却完全是嫉妒心使然,
是无中生有、无事生非的“构祸”。究竟是谁在道义上更能站得住脚呢?宝钗的“
金蝉脱壳”,充其量不过是让一个小丫头对黛玉一时有所疑心,而黛玉的“冷笑进
谗”,却意在使众人,尤其是贾母这样的最高家长对宝钗心生恶感。究竟又是谁的
心计攻击性更强呢?如此说来,那林黛玉岂不更像一个所谓“阴险”、“恶毒”、
“冷酷” 的女人?——自然,如此说是太过份了,笔者也实在不愿将一个孤苦无
依、惹人怜爱的女孩,想象成这副模样。这样的描绘,其实本来就不无夸大的倾向
,无论是对宝钗,还是对黛玉,都是一样。但毫无疑问,黛玉在爱情方面,反比宝
钗更喜欢施用心计,甚至滥用心计,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

第45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作者让钗黛二人作了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那黛
玉叹道: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
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
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
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
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第45回)

黛玉此话至少包含了三层意思:一是对宝钗教导她的感激。二是为自己曾经错怪了
宝钗而感到惭愧。其三,小说也借此向我们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黛玉以前之所
以疑心宝钗“藏奸”,却恰恰是因为她自己的心里“藏奸”!她自己怀着一种阴暗
的心理去揣测别人,别人的一举一动也就似乎都包含了某种“阴谋”。而说到底,
这些臆想中的所谓“阴谋”,却不过是她自己内心阴影的投射!——“若是你说那
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可见,
如果是宝钗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或者有什么其它的的把柄,落在黛玉手上,那黛
玉倒有十分的可能,凭此大肆攻击、要挟宝钗呢!而现在,是黛玉不小心说漏了嘴
,宝钗不仅没有按照她的惯用逻辑,跑去揭发或者告密,反而私下里约上她,以身
说法,倾心相告。这样的光明磊落之举,则不能不使她在大感意外的同时又悔愧万
分了。可以说,是宝钗的真诚和坦荡,照亮了黛玉的内心把她从疑虑重重、心计泛
滥的阴影中解脱了出来。二人“金兰之契”式的友谊,正以此为契机展开,明白了
这一点,我们方能够理解为什么以黛玉心气高傲,不肯服输的个性,竟能在宝钗面
前,深作自责,倾情若此了。这正是宝钗以德服人的力量!

经过前面的论述,至此我们可以对钗黛的“理想性”与“世俗性”作一番总括了。
对照原著,钗黛二人的关系,绝不是所谓一个“世俗”、一个“理想”这样简单的
二元对立。事实上二人中的每一位,其身上都包含着“人性最基本的‘吊诡’(悖
论)”(王蒙语)。通俗地讲,无论是宝钗,还是黛玉,她们都兼具“理想”与“
世俗”的两面。只不过在“客观能力”与“主观意愿”两个不同层面上,作者又使
她二人的角色分派,巧妙地作了一个交叉!从客观能力上看,宝钗显然比黛玉更善
于为人处世。是母亲的糊涂,哥哥的荒唐,让宝钗不得不过早地担负起家计营生的
事务,从而懂得了更多的人情世故。可是,善于处世却并不等于向往俗世。正相反
,宝钗的内心恰恰是最不屑于世俗种种功利和权势的!反过来,相对不那么善的黛
玉(注意!是“相对不善”,黛玉并非绝对地不善处世!)为改变其寄人篱下的处
境,对于她在贾府中的地位和种种利益,倒反而有着更大的关切和更浓厚的兴趣!
所以,从主观意愿上看,黛玉又无疑比宝钗更富于“入世” 的精神!——善于处
世者,却并不以世事本身为念;相对不善者,却反而更汲汲于尘世功利,套用脂砚
斋的话说,对于写文章歌功颂德,乃至邀宠攀高一类的事情,在宝卿是“足能为之
”却“不屑为此”;在黛卿是“不足一为”,却“偏欲为之”!这,也就应证了我
们在文章开头时所提出的观点:

宝钗实际上是世俗世界中的理想主义者。
黛玉实际上是理想世界中的世俗主义者。

在《红楼梦》(脂评本原著)中:

薛宝钗是身处“世内”,而心向“世外”!
林黛玉是身处“世外”,而心向“世内”!

《红楼梦》中,精于世事也热衷俗利的人物,有之。比如王熙凤就是其中的一个。
但宝钗并不是这样的人。她所追求的完全是另一种孤高愤世的精神境界。《红楼梦
》中,不通世事也不关心世事的人物,亦有之。比如史湘云就是其中的一个。但黛
玉也并不是这样的人。她绝对不可能像湘去这样自由自在,从不把地位高下,得失
利弊等事略萦心上。于是,我们便看到了一种有趣的现象:平日里,被世人认定为
“世故圆滑” 的宝钗,到了关键时刻,却反而能以《螃蟹咏》骂世最狠,用《更
香谜》大扫贾政之兴,把元妃的恩赏视为“越发没意思”之事。而平素间,看上去
“目下无尘” 的黛玉,到了关键时刻,却反而以答问改口迎合贾母,以着力颂圣
“邀宠”于元妃,还念念不忘算计贾府的经济庶务。如此神妙的人性交叉,不由得
使人联想起中国传统文中那张“玄之又玄” 的太极图。

《老了》第六章云:“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第一章
又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讲的是天地万物初始合一的状态。《易》曰:“
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何为“太极”?其实就是
描述由万物初一到一分为二,再到合二为一的一个“统一——对立——再统一”
的哲学概念。一个圆圈,其间本来空无一物。一条S形的曲线,将其圆等分为二。
一半涂黑,成了黑色的“阴鱼”。一半着白,成了白色的“阳鱼”。整个图案,便
立即从静止中生出了强烈的动感。然而,太极图的玄妙,还不仅止于此。请注意,
我们先民还在阴阳二鱼鱼首的同心处,又各设了一个四两拔千斤的小圆,这就是阴
阳二鱼的“鱼眼”。“鱼眼”者,“鱼”之精魂也,犹如画龙点睛一般。可是,这
里“阴鱼” 的“鱼眼”却恰恰为“阳”(白色),这里“阳鱼” 的“鱼眼”却恰
恰为“阴”(黑色)。这一方面使图案更富于鲜活的生命力,而另一方面,则不能
不给人以哲学上的深刻启示了。事物是一分为二的。这世界上大概不存在没有矛盾
的地方。但事物同时也可以是合二为一的。在一个广泛联系,相互依存的世界中,
真正的绝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恐怕也是少之又少。十七至十九世纪的西方哲学,包
括马克思主义,多强调事物的对立性,把矛盾和斗争看作永恒的常态,把调和与统
一看作暂时的变态,是谓之“斗争哲学”。但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道家思想,则
可能正好相反:更突出事物的相互依存性,把调和与统一视为恒久的常态,把矛盾
与斗争视为短暂的变态!以《以楼梦》为例,过去,不是有很多人受了所谓“斗争
哲学” 的影响,把钗黛之间的纠葛,说成是什么“两条路线的斗争”和“不可调
和的矛盾”么?但作者显然没有按照这些人的思路来写书,“蘅君兰言解疑癖”,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二人不仅达成了调和,甚至还好到了“俨似同胞共出,较
诸人更为亲切” 的程度。这里《以楼梦》与那些“红学家”之间,无疑划出了一
条深刻的哲学思维上的鸿沟!此其一也,其二,事物不仅是可以调和的,甚至还可
能以最具讽剌意味的方式达成调和。在你眼中,也许是一黑一白两极对立的事情,
转瞬之间,就可能化作“黑”不是黑,反而是真正的白;“白”不是白,反而是真
正的“黑” 的局面!万物俱负阴而抱阳,阴至则一阳生,阳至则一阴生。只要发
展到了一定的程度,事物的皮相与骨相就常常会出现令人意想不到的迭旬和反转。
媸皮裹妍骨与研皮裹媸骨,这样的现象,我们还见的少了吗?人呐,对于天地万物
的认识,又岂能仅仅停留在浅肤的评判和认定上呢?老子云:“上德若谷,建德若
媮,质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
子》)第四十一章)这个道理,就是如同在地球上一直朝西走却可能出现在东方一
样,还记得《以楼梦》太虚幻境中的那副对联吗?那上面写的是:“假作真时真变
假,无到有处有还无”!由此照观钗黛,身处“世内”者恰恰心向“世外”,身处
“世外”者恰恰心向“世内”,仿佛又一座人生“围城”一般。曹雪芹的写人,无
疑深得了道家文化与太极图的三味。

邓遂夫在《红楼梦主线管窥》中说:

“作者自始至终总是对称地、均衡地描写和和刻画钗黛这两个人物……总之,就像
是绘画上表现同一个物体的两个不同侧面。在一种均衡、对称的布局中显出不同的
明暗和色调对比。这比起单独描绘物体的来,自然会更具立体感与厚质感。”(《
红学论稿》第121-122页)

但很明显,作者对钗黛形象的刻划,追魂入魄,已经远远超过了所谓从两个侧面描
绘物体这样一个形而下的水平!作者笔下的钗黛,与其简简单单地看作是一个物体
的两个侧面,倒不如干脆将其视为同一哲学理念下两张遥遥相对的人性立体透视图
。用不着两人,只其中的任何一人,本身的双元内涵,便已深具不同明章色调的对
比以及立体多面的厚质感。二人合起来,则即使用三维立体的概念,亦无法尽这其
无穷之奥妙矣。应该说,她们是在现高维度上,以更深远辩证模式,创造了时空与
精神的无限延伸。这种状况,在以往,即便是最开明的“红学家”,恐怕亦难料其
于万一。还是由我们来给它起个名字吧。它是一种对称,却又远远超越了一般意义
对称,我们就称之为“超对称”吧。

其实,这样的“超对称”,早已经渗透到了《红楼梦》的一呼一吸之间,一俯一仰
之中。小说对于钗黛二人运用了无数象征意象。而仔细推敲下去,不难发现,这其
中的许多意象,都与那人性的反转和迭错,有着或明或暗的联系。就拿这人人皆知
,却未必人人都懂的“牡丹”之喻来说吧。作者把宝钗比做“艳冠群芳”的牡丹。
世人皆知牡丹是富贵花。殊不知,牡丹自己却并不羡慕人间的富贵权势。据传,武
则天曾酒后醉言,下令百花于隆冬时节同时盛开,诸花不敢违抗,竟相绽放。唯独
牡丹不肯献媚于人主,乃抗旨未放,显示出坚贞的气节。武则天一怒之下,将牡丹
贬至洛阳。天下牡丹遂以洛阳为盛,有“群芳之冠”的美称。曹雪芹以此来比喻宝
钗,无疑是用这“花王”的品格,暗点其虽身处大富大贵之场,却仍然坚守自己的
理想,丝毫不为所动的精神。由是,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作者又何以把宝钗还比做
“山中高士晶莹雪”了。——虽生在荣华富贵之场中,但她的心却像山中的高人隐
逸之士一样高洁自持不肯流于尘俗!反过来,黛玉被称为“世外仙姝寂寞林”。而
细细读下去,身处“世外”,对她来讲,却不过是一种无奈的现实,而并非主动选
择。她未必甘于“世外”的寂寞。所以,作者又巧借宝玉之口,把她比做了“黛山
”、 “林子洞”的那个“偷香芋” 的小耗子精。作者说她“虽年小身弱,却是法
力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脂砚斋亦批云:“凡三句暗为黛玉作评,讽的妙
!”(庚辰本第19回双行夹批)正喻其关键时刻,亦不忘邀宠攀高,借木石之盟来
改变不利处境的机心。这不禁使人联想到鲁讯笔下奔月的嫦娥(见鲁讯《故事新编
·奔月》)。这正是“嫦娥应悔偷灵药,晴天碧海夜夜心”(李商隐《嫦娥》)!


从形象解构的角度来看,黛玉身上其实更多地体现中国传统文人士大夫的某些特质
,她的“孤标傲世”、她的“风露清悉”、她的“含酸好妒”,乃至她敏捷的文才
、机变的反应,都无不与这一层阶固有的许多审美理念暗通默合,尤其接近于那些
失意的文风、作派。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黛玉形象也正是这种士大夫文化的产
物。别忘了,她的父亲是林如海,她的启蒙教师是贾雨村。而按照脂砚斋说法,“
林如海”者,“盖云学海文林总是暗写黛玉”(甲戌本第2回侧批)!以往常常有
论者削尖脑袋,试图证明黛玉所谓的“叛逆性”,认定她与“封建正统思想”势不
两立。但在笔者看来,这样的论述却不啻于缘木求鱼。说得再动听,也难逃“郢书
燕说”的嫌疑。不错,黛玉是清高的,是含怨的。但这清高,这含怨,与其说是对
“封建制度” 的一种反叛,倒不如说恰恰是对“封建制度” 的一种向往。心向往
之,却得不到体制应有的承认,所以才含酸含怨,自命清高。可一到关键时刻,就
仍不免要口中大赞“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恩德了。这个道理,就好像屈原之
沉江,胡风之发疯,所写下的恰恰是对体制的忠诚,而非反叛一样!曾经有人借陆
游的《卜算子·咏梅》来赞美黛玉的品格: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但笔者以为,曹公笔下的黛玉与陆公词中的香梅,却并没有这样可比的内容。不若
将原词作如下的改动,恐怕才更贴切于黛玉性格中更真实的一面。

玉苑金门边,寂寞怨无主。
未承雨露独自愁,那堪蜂蝶舞。
一意苦争春,却把群芳妒。
但恐一朝碾为尘,惟愿蝶先顾。

以上这首《卜算子·绛珠》,足以为读书不切者鉴。

宝钗身上则更多地体现了老庄哲学的气质,她的“藏愚”、“守拙”,与其费力地
解释成什么高深莫测的“为人术”,倒不如直接承认,那就是对老庄“抱朴守真”
之人生态度的一种认同。老子主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而宝钗恰恰就是这
么一个素性淡泊,不喜赞花抹粉,不爱富丽闲妆的女孩。薛姨妈说:“宝丫头古怪
着呢,她从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7回)脂砚斋亦云:“‘古怪’二字,正
是宝卿身份。”(甲戌本第7回侧批)老子反对“富贵而骄”,认为“金玉满堂,
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主张“圣人去甚、去奢、去泰”。而宝钗虽生
于“珍珠如土如铁” 的豪富之家,却偏偏以朴实无华为大美。她自己的卧室,直
如雪洞一般,以至于连贾母等家长看了,也觉得其过于“素净”,以至于“离格”
、“忌讳”。在为人处世上,老子主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奚”,“知其荣
,守其辱,为天下谷”,要求人们通晓强雄的道理,却自处于柔雌的位置,通晓显
赫发达之道,却自甘于默默无闻之位。主张“善者善之,不善者善之”,“信者信
之,不信者亦信之”,以谦退和不争来德化不善、不诚之人,从而消解无谓的人际
矛盾。宝钗的行事,亦深合于此道。她熟谙人情世故,熟谙为人处世之道,可她去
并不屑于俗世的功利和权势者的恩赏,不屑于你争我夺、邀宠攀高。她亦有灵活的
心计,可面对黛玉等人的嫉妒和攻击,却更多地选择了退让和感化。“俗人察察,
我心闷闷”,世间的俗人鸡争鹅斗,斤斤计较,我却难得糊涂,听见了,也装作未
曾听见,淡然处之。最后,她以“蘅芜君兰言解疑癖”的大德,彻底化解黛玉对她
的“不信”、“不善”。她亦有锋利的口齿,但更多的时候,却宁可“珍重芳姿”
、“婷婷不语”。这就叫“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希言自然”,不饰夸耀,才
是“清净为天下正”的至理。这是她性格中“冷香”的一面。可是,希言罕语,却
并不等于放弃原则。到了关键时刻,依然要坚持正义,掷地有声。所以,“冷香”
 的背后,又全然是一股子愤世嫉俗的“热毒”。老子对时局,有尖锐的讽剌。他
说:“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而宝钗的那
首《螃蟹咏》,更是把那些统治阶级中的贪酷之辈,讽骂得淋漓痛快。众姐妹都说
,这方是食螃蟹的绝唱,只是讽剌世人太毒了些。谁曾想到,这方是宝钗“从胎时
带来的一股热毒“的真实涵义!在“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 的时候,
老子自道:“我独泊兮,如婴儿之未孩,儡儡兮,若无所归。”在众人争着看“热
闹戏” 的时候,宝钗却把《寄生草》“赤条条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
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的唱辞,奉为“极妙”。宝钗以老子的名言“天之
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来辅助探春理家,参与大观园的经济体制改革,收到了良好
的效果。后来,她对王夫人建言,说人参等贵重药品,也该散众济人才是。亦同于
此“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之说。然而,也正如老子所言:“建德若媮,质真若
渝”,“大成若缺,大直若诎”,最刚健的品格,却好像苛且怠惰一样,最真诚品
质,却好像昏浊不实一样,最大的完美,仿佛多有缺欠,最大的方直,反似圆滑弯
曲,最“抱朴守真” 的宝钗,倒恰恰最容易被那些浅尝辄止之徒,视为所谓的“
大奸大伪”之人。历史上,不是有很多人把宝钗称做什么“乡愿”吗?有到今天,
这些头脑冬烘的先生们,还在以不同的方式,重复他们的老调!不过,这也从接受
美学的角度,证明了老子的观点:“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
下士闻道,辄大笑。弗笑,不足以为道”。倒是一位不知名的批书人,有意无意间
从昏暗的迷雾中,见到了真理的闪光。在蒙府本第37回的回末,这位批书人以近于
大白话的语言,作诗道出了许多知名的评红人士都未能讲出的要谛。他说:

薛家女子何贞侠,总因富贵不须夸。
发言行事何其嘉,居心用意不狂奢。
世人若肯平心度,便解云钗两不暇。

他能从宝钗“富贵不夸”、“力戒狂奢”的现象中看出她身上颇具道家风骨的“贞
”、“侠”二字,并且还告诫世人应“平心相度”。这在一片批钗、骂钗之声甚嚣
尘上的时代,无疑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了。

黛玉是美的,她的美,人见皆知。因为这样的美,很符合人们通常的审美习惯,尤
其是那些传统文士的审美习惯,诸如同情“弱者”,欣赏“尤物”,自命“清高”
等等。宝钗也是美的,可她的美,却只有少数大隐之士方能真正读懂。这样的美,
已经远远超越了俗人所能理解的范畴。而纯属作者极具的独创。所以,从这个意义
上讲,黛玉反而是一个世俗的美女。她也很高雅,但却是一种世俗审美观所认可的
高雅。她离真正的理想还差得很远。宝钗反而是一个理想主义形象。她以大大拂逆
俗子之心的方式,阐释了老庄“上德若谷,质真若渝”的美学理念。黛玉的前身系
“绛珠仙草”。“绛珠”二字,正与“血泪”相对,这里承载的是作者无穷无尽的
悲情与悔恨。癞头和尚给宝钗的“海上方”,要她取四季白花之蕊为药,尽撷精华
,遍尝甘苦,则正暗合了作者对于老庄式完美个性的苦苦追寻。“以花为药,可是
吃烟火人,想得出者?”(甲戌本第7回侧批)用脂砚斋的话说,这里承载的是作
者的“高情”(庚辰本第37回双行夹批)!

针对以上这种情形,作者在二人所对映的象征意象上,亦动足了脑筋。在大观园中
,黛玉的居所是“潇湘馆”,正名“有凤来仪”。宝钗的居所是“蘅芜苑”,正名
“蘅芷清芬”。而按照脂砚斋的说法,作者写“有凤来仪”,运用了“双关暗合”
之法;写“蘅芷清芬”,则运用了“未扬先抑”之法!

按小说第17回的描述,黛玉的“有凤来仪”,真是个清幽的所在。此处有森森万竿
,苍翠夹路。“宝鼎茶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好一个“竹中精舍”、“月
下读书之地”(贾政语)!然而,正所谓“修篁时待凤来仪”,这“有凤来仪”四
字的定名,却使得这一清幽之所,带上了浓厚的皇权意识的色彩,且看下一面一段
文字:

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
,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
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第17回)

这里,小说讨论的正是“有凤来仪”之名的由来,脂砚斋于此处有批云:

果然,妙在双关暗合。(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何谓之“双关暗合”?一方面,这是指元妃的临幸。大观园本就为元春省亲而建,
现在有皇妃驾幸,自然可谓是“有凤来仪”。另一方面,作者不也正借此暗示了潇
湘馆主人黛玉那渴望恩赏,积极入世的心理状态么?这与普通人家门前常挂的什么
“金玉满堂”、“富贵长春”,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呵!果不出其然,至第18回,黛
玉即在元妃省亲的时刻,写下了“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这样竭力颂圣奉迎的
文句!这样就巧妙地嵌入了作者的一个观点:黛玉虽雅,却仍然是皇权世俗范围内
的雅!

与黛玉“有凤来仪” 的儒家皇权意识相对,宝钗“蘅芷清芬”的“清芬”二字,
独得了道家的风韵。作者写此处胜景颇费了一番周折。小说第17回交代,大观园建
成后,贾政带上宝玉,率一群清客入园观玩。一路题咏,过“沁芳亭”、“杏帘在
望”、“有凤来仪”三处,来到了后来的“蘅芜苑”附近。“但见一所清凉瓦舍,
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然而,及进
苑门,却见此处山石插天,异草盘环,那些奇藤仙葛,“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
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
趣!”再进入里院,“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
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行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化意外
,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

在贾政道:“此外这所房子无味的很”处,脂砚斋有批云:

先故顿此一笔,使后文愈觉生色,未扬先抑之法。盖钗、颦对峙有甚难写者。(庚
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及至贾政笑道:“有趣”,又批云:

前有“无味”二字,及云“有趣”二字,更觉生色,更觉重大。(庚辰本第17、
18合回双行夹批)

最后,脂砚斋以此对比前面“沁芳亭”、“杏帘在望”、“有凤来仪”三处,也感
叹说:

前三处皆还在人意之中,此一处则今古书中未见之工程也。(庚辰本第17、18合回
双行夹批)

好一个“未扬先抑”之法!看上去“无味的很”的房子,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暗藏
了“今古书中未见之工程”。这“蘅芷清芬”的魅力,也确是“愈觉生色,愈觉重
大”了!然,不知读者想过没有,这不也正是作者刻划宝钗这一个人物形象所运用
的方法吗?宝钗的雅,是大雅若俗。在俗人眼中,也许是“俗”的东西,却可能恰
恰包含了最大的雅!这个道理就如同这蘅芜苑,最朴素清淡的建筑,却正包蕴了书
中最出人意外的大造化一样!读书至此,我们不得不又一次为曹雪芹先生的匠心,
而拍案叫绝,为他的苦诣难得世人的真解,而慨然长叹了……

第二章:“借影”新说:钗黛的另一对影子

题曰:

攀高自惹语多嗔,情烈原对热毒人。
莫道袭晴能借影,红裙还具反面身。

曹雪芹不愧为写人的高手。《红楼梦》替十二金钗画像,除了采用了不少传统的技
法之外,更创造了许多“非常规”的手段。譬如,钗黛的“借影”之法,就是其中
堪称“经典”的一例。读《红楼梦》,许多人都知道“袭人是宝钗的影子,晴雯是
黛玉的影子”,正所谓“袭乃钗副,晴有林风”。然而,长期以来,人们却忽略了
一个重要的事实:钗黛其实还有着另外一对影子,而且还恰恰可能是更为关键的一
对“借影”!她们是谁呢?笔者发现,她们不是别人,正是金钏与小红!
金钏之名正与宝钗相对,小红之名正与黛玉相对。何也?由小说交代可知,金钏本
姓白,即“白金钏”,正可与“薛宝钗”三字相对。小红本名红玉,乃林之孝之女
,即“林红玉”,正可与“林黛玉”三字相对。“白”,“雪”之色也,“金”与
“宝”均示其贵。“林”与“林”同姓,“玉”与“玉”重名。“钗”为头簪,“
钏”为手镯,都是女子首饰之物。点唇用“红”,画眉用“黛”,皆系妇人化妆用
品。这样的对映关系,不可谓不巧妙啊!
其实,脂砚斋早就看出了这样一种奇妙的对映关系。金钏一出场,他(她)就批道


金钏、宝钗互相映射。妙!(甲戌本第7回侧批)

小说正文也的确多有将宝钗与金钏联系起来的文字。第32回,宝钗为金钏送衣殓葬
,说:“她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隐隐然将金钏之死,写
成是宝钗一个影子的失落。至第35回,更是将金钏之妹“白玉钏”与宝钗之婢“黄
莺儿”联袂:“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一并写成是宝玉所倾心
的两个丫鬟。
至若黛玉与小红,脂砚斋也有一段精当的批评。他(她)说,“林红玉”这个名字


又是个林。 “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庚辰本第24回双行夹批


小说第24回有一段也专门点出,红玉是因为犯了黛玉的讳才改名小红的。“你也玉
,我也玉,得了玉的便宜似的。”(第27回,凤姐语。)

千万不要把书中的这些安排,当作无关痒痛的文字游戏!须知,《红楼梦》一书,
“表里皆有喻”,曹雪芹的用笔行文,是从来不肯白白落一闲处的。小说中每一个
精巧的构造,都无不包含着作者的重大用心!或许有人会问:这金钏与宝钗,小红
与黛玉,在性格上到底有何相似之处,值得作者如此煞费苦心呢?笔者答曰:其相
似之处,大矣!只不过,是读者的粗心,长期以来,将其怠慢了过去罢了。对此,
我们还是来作一番深入的剖析吧。

先说说黛玉与小红,二人性格上的相似,就至少可以归纳为以下四条:

第一,黛玉与小红,均心性高傲,不肯屈于人下。黛玉的孤高自傲、目下无尘,自
不必细说。第7回,“周妇送宫花”,黛玉那种斤斤计较于送花之顺序,惟恐自己
低别人一头的态度,即是明证。小红虽身为下等贱婢,却也素有“眼空心大”之名
。她长期受到晴雯、秋纹等人的压制,内心却仍然自视甚高,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
里。黛玉一有机会,遍欲“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而小红也仗着她“原有三分
容貌”,便“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

第二,黛玉与小红,都聪明灵慧,尤以口才见长。众所周知,黛玉天生一副伶牙利
齿,一张嘴说出话来,“真真比刀子还尖利”。(第8回,李嬷嬷语。)小红的口
才,亦不曾输于黛玉。第27回,小红跑到凤姐面前传话,说得头头是道,一丝不乱
,以至于凤姐也大感惊奇,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说:“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
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
。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

第三,黛玉天性是个“喜散不喜聚”的。对此,她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人有聚
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
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第31回)同样地
,小红也常把所谓“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这句话挂在嘴边。第24回,
她即对另一个小丫头佳蕙说:“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
,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她二人的心中,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僻情结。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平素间清高孤傲,“喜散不喜聚”的黛玉,到了关键时刻,却
毫不犹豫地表现出了其倾慕权势、邀宠攀高的一面!第18回,元妃省亲,黛玉竭力
颂圣,即写下了“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的文
句。第62回,她对宝玉的一段表白,更道出了她对于贾府经济利益的迫切关心。她
的“喜散不喜聚”,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惟恐失去种种繁华景象,徒增清冷伤感
所致。所以,骨子里,她仍然是“入世”的。而这一点,也突出地表现在了小红的
身上。如前所述,第27回,小红跑到凤姐那里“攀高枝”,即是明证。第24回,作
者评小红说:

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
,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第24回)

读者请回忆一下黛玉“偷香芋”的小耗子精形象,作者对红玉的这段批语,不也正
可以移到黛玉身上吗?此为黛玉与红玉的第四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相似!

再来看宝钗与金钏,她二人性格上的相似,也可以相应地归结为四条。

第一,宝钗与金钏,俱性情温婉,深得尊长的喜爱。第35回,贾母在众人面前,不
赞别的女孩,独赞宝钗,说“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
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宝钗之深受喜爱,由此可见一斑。而
金钏儿亦是王夫人身边的宠婢。虽系奴婢,长期以来,却宠得如同太太的女儿一般
。王夫人后来也不无悔意地说:“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
也差不多。”(第32回)其生前的受宠,亦可以想见。

第二,二人对于宝玉,都有一种十分率真的情感。在“情不自禁”的时候,她们的
示爱,往往都显得十分大胆、直露(按当时的标准来看)。有一次,金钏即拉着宝
玉,悄悄地对他说:“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呀?”(第
23回)后来,宝玉向金钏表示,欲讨她做自己的贴身侍女,那金钏儿便睁开眼,将
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
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第30回)三言两语,一副含情娇态,便已跃然于纸上矣
。无独有偶,那宝钗对宝玉的示爱,虽稍显含蓄,却也体现了同样的热烈和真切。
第34回,宝钗前往宝玉处探伤,一时性急,说出了“大有深意”的话来:“别说老
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临走时,又特意交代:“好生养着
,别胡思乱想,就好了。要想什么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里只管取去,不必惊动
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
吃亏的。”你看,这像不像今日中学生“早恋”时,一副暗做密事的情态呢?至第
36回,宝钗一不留神,就坐到了宝玉床边,为他绣起鸳鸯兜肚来,那形景就更俨似
一对亲热的小夫妻了。而这样的举动,在那个时代,无疑比递帕传情一类的小偷小
摸要大胆得多。

第三,可二人又恰恰因为这种过于直白的示爱,而遭到了世人,尤其是那些保守之
人的全力诟骂。金钏被王夫人骂作“下作的小娼妇”,说:“好好的爷们,都被你
勾引坏了。”(第30回)其所受到的冤屈,直可与那千古含怨的宓妃(即洛神)相
并。而事实上,在她死后,作者也确实把她比做了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
,具“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的洛神!宝钗被后世称为“封建礼教的卫道士”
,可真正的“封建卫道士”,又是如何看待这一人物形象的呢?翻看旧日许多道学
夫子的评红笔墨,我们却发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愈是保守、刻板的点评家,
对宝钗的斥责、攻击反而愈甚。更有意思的是,这些满脑子孔孟圣贤之道的读者,
还恰恰是把宝钗作为“不守礼教”的典型来加以攻击、批判的。在这方面,以解盦
居士的“自媒”、“耻态”之说最具代表性。这位道学先生就“探伤”及“绣鸳鸯
”两件事指责宝钗说:

柔情密意,无异自媒,毫不知避嫌疑,此皆由衷而发,不能自掩之耻态也。

另一位道学夫子桐花凤阁主人陈其泰,亦申言曰:

以中道评书之人,惟迎春、李纨、岫烟庶几近之。若宝钗辈纯乎人欲而汩没天理,
其去道也远矣。

读者请看,这与王夫人斥责金钏的话语,在逻辑上不是如出一辙吗?只不过,在程
度上,又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金钏儿,这么一个温顺婉嫕、受人宠爱的小姑娘,到了
关键时刻,却显出了一股子凛然不可犯的正气和不畏强势的烈性。而这,也正暗合
了宝钗内在的、深层次的品性!金钏被逐以后,毅然决然,选择了以死抗争。她宁
死,也不愿再屈辱地苟活下去。而宝钗也在那元宵佳节,合家聚乐的场合上,写下
了“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这样的辞句,以至于引得贾政大为扫兴。
她的《螃蟹咏》刺贪讥俗最毒,骂世最狠。她那“雪洞一般”素净的卧室陈设,连
贾母看了,也觉得“离格”、“忌讳”,而甚感不悦。——这种潜藏的个性和烈性
,甚至还逾在金钏儿之上!作者针对金钏之死一事,特意在回目上大书: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第32回回目)

读者试想,这“情烈”二字,不也正与宝钗的“热毒”二字,遥遥相对吗?“凡心
偶炽”,情感率真,是谓一个“热”字,正与一个“情”字相对;愤世嫉俗、骂世
最狠,是谓一个“毒”字,正与一个“烈”字相对。至此,宝钗与金钏,不仅在形
式上焦孟不离,处处辉映,在骨子里亦神韵相通,应和无穷矣!

显然,作者对于钗黛所采用的“借影”之法,实际上是一种“双借影”(或者也可
以称为“复借影”)的结构。它绝不是“一个丫鬟影射一个小姐”这样一种传统的
、机械的模式,而是同一个女主角即拥有一“正”一“反”的两个分身!袭人与晴
雯,作为钗黛的一对“外影”(“外影”者,彰显而浮面也),所反映的是她们各
自性格的“正面”;而金钏与小红,作为钗黛的一对“内影”(“内影” 者,隐
含而深刻也),则实实在在地照出了她们各自性格的“另外一面”,即更为本真的
一面!还记得我们前面讲过的钗黛的“超对称”关系,以及人性的迭错与反转吗?
曹雪芹以袭、晴、金、红四婢,作为钗黛的内外四影,正是与之相适应的一种艺术
技巧和文章布局呵!这一切,共同地体现了《红楼梦》在追索人性上的“风月宝鉴
”性质。

提及“风月宝鉴”,小说第12回,作者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
天祥正照风月鉴”的故事。
穷塾师贾代儒的孙子贾瑞(字天祥),偏偏迷恋于凤姐的美色,想入非非,幻想能
与之相好,成为她的情人,却遭到了凤姐三番五次的设计整治。那贾瑞求凤姐不得
,回到家中,又受到了他祖父的责罚。由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
。作者说他:

心内发膨胀,口内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醉,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
,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睡倒,合上眼
还只梦魂颠倒,满口乱说胡话,惊怖异常。

家人为其各处求医,百般用药,却无丝毫见效。眼见着,就要病入膏肓。这时,忽
然来了一个跛足道人,口称专治冤业之症。贾瑞直如见了救命菩萨,忙求其施治。
那道人便取出一件“两面皆可照人”的镜子,递与贾瑞说道:

“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这物出自太虚幻
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
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
,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

说毕,扬长而去。众人苦留不住。贾瑞收了镜子,照其背面,但见一个骷髅立在里
面,唬得他连忙掩了,心里叫骂不已。又忍不住照其正面,却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
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入了镜子,与那凤姐一番云雨。如此三四次,
再想出镜,忽然就来了两个恶鬼,拿了铁锁套住他,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
拿了镜子再走。” ——只说了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其人已气绝身亡。贾代儒
夫妇见孙子死了,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遂命
架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

“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

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
,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

对于这个“正照风月鉴”的故事,许多人都只是浮面地匆匆读过,未必懂得其中的
真意。有人说,此类“红粉骷髅”式的说教,剌剌可厌,“并不高明”。(白盾《
红楼梦研究史论》)更有人则干脆认为“这类附带叙述的小故事,其实可以全部删
除,以便把篇幅用在更充分地经营主要情节上面”。(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
》)惟有脂砚斋独具只眼,瞧出了这个看似枝节的小故事,对于解读全书的重大意
义。

在道士云“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处,脂砚斋批道:

谁人识得此句?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庚辰本第12回双行夹批


在提及那件“两面皆可照人”的镜子处,有两条批语云:

凡看书人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庚辰本第12回双行夹批)

此书表里皆有喻也。(庚辰本第12回双行夹批)

在小说的另一处,脂砚斋也曾提及:

是书勿看正面为幸。(甲戌本第8回侧批)

很明显,《红楼梦》本身就是一面“风月宝鉴”。读者对于此书,既可以“正照”
,也可以“反照”。而作者的真意,作品的重大主题、主要人物的真实品性,俱在
于文章的“背面”!如果读者仅仅从那些表面的文字出发,去读红、评红、论红,
则不免就会像书中的贾瑞“正照风月鉴”那样,“脚下如绵,眼中似醉,满口乱说
胡话,夜里惊怖异常”了。回想一下,近几十年来,世人对于《红楼梦》的肆意曲
解,什么“阶级斗争”啦,什么“反封建”啦,什么“做人”与“做诗”的“两种
选择”啦,诸如此类,不也正如这样的写照吗?对于这类读者,若作者地下有知,
恐怕也要大声地疾呼一句:

“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

以上足以为那些浅尝辄止的论者鉴!

说到此,笔者以为,作者使袭、晴、金、红四婢,为钗黛之影,也显然包含了同世
俗的审美观相争衡,并借以警醒读者的用意。俗人看问题,往往是喜欢从线性思维
的模式上出发的。读《红楼梦》,亦复如此。集中到钗黛问题上,就是习惯于将二
人视为两种对立极端的典型,却从不考虑这种两极分派,本身是否符合小说的实际
。从传统的褒林贬薛之说,到后来的所谓“卫道士”与“叛逆者”之说,再到近年
来十分流行的所谓“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两种选择”之说,都无一不是
这一思维定势下的产物。殊不知,《红楼梦》之“风月宝鉴”性质,恰恰决定了小
说所奉行的,必然是一种“非线性”和“反典型”的原则!你以为它是在塑造传统
意义的“典型”么?对不起,小说转瞬之间,就可以将其化为“黑”不是黑,反而
是真正的白;“白”不是白,反而是真正的黑的局面!事实上,曹雪芹是非常厌恶
将人物的性格直线化、极端化的。他喜欢的是丰富的内蕴,带有迭错和反转意味的
幻笔。这也就是所谓“两两出婵娟”的两赋论的美。很显然,作者的非线性、反典
型思想,势必与读者习以为常的线性模式,发生尖锐的冲突。可小说的本质,仍然
是要人看、要人懂。怎么办?以袭、晴、金、红四婢,作为钗黛的影子,去分别映
射她们各自的“正面”与“背面”,再辅以脂批的提示,则不失为一种既通俗易懂
,又能深刻准确地反映问题实质的好办法了。过去,不是常有人说“写宝钗写不尽
,特以袭人继之;写黛玉写不尽,特以晴雯继之”吗?现在好了,写宝钗,以袭人
继之也写不尽,特以金钏反转之;写黛玉,以晴雯继之写不尽,特以小红反转之矣
!只可惜,我等后人,还是太过于愚笨,能解得这番苦心者,至今仍寥寥可数。悲
夫!

关于作者非线性思维与世俗审美观的深刻分歧,笔者在过去的文章里,也曾多有论
述。以下就转录拙作《〈红楼梦〉的非线性解读》中的一段,以飨各位:

在关于《红楼梦》的种种线性解读的论著当中,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王昆仑先生
(笔名“太愚”)的《红楼梦人物论》。王氏从人性的两极对立,人生道路的两种
极端选择着眼,把钗黛分别视为所谓“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正统主义”
与“浪漫主义”的代表。对此,他论述道:

如果林薛二人不是都具备着在人心上相当重量而各有千秋,《红楼梦》这部大悲剧
就不能成立了。注重现实生活的人们,你们去喜欢薛宝钗吧!倾向性灵生活的人们
,你们去爱慕林黛玉吧!人类中间永远存在着把握现实功利与追求艺术境界的两派
。一个人自己也常常陷在实际福利与意境憧憬的矛盾中。林薛两种典型,正是《红
楼梦》作者根据这种客观的事实,所创造出来的对立形象。……更确切地说,就是
宝钗和黛玉两种典型代表着两种时代——正统主义与浪漫主义。而宝玉是被第一种
时代的力量所羁绊,被第二种时代的精神所吸引,这样才使得他既不能全任心灵而
飞跃,又不能安于现实而屈服。因此形成恋爱生活上的时代差别的矛盾。这是作者
对于恋爱问题和时代关联的正确理解,也不同于许多传奇小说的庸俗作风,仅把两
个女子的美貌程度之相等作为恋爱的关键。(《红楼梦人物论·薛宝钗论》)

以上这番论述,曾被许多评红家奉为圭臬,赢得了一片叫好之声。单独来看,太愚
先生的文笔,也的确堪称“红论”中的美文佳作。然而,结合原著加以审视,上述
许多煌煌高论,则不免成为典型的“郢书燕说”了。韩非子云:

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而误书“举烛
”。举烛者,非书意也。燕相国受书而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
举贤而仕之。”燕相白王,王大悦,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今世学者多似
类此。(《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说三》)

笔者以为,这也正是王昆仑先生以及许多持类似观点的论者的写照!论者长篇大套
,滔滔不绝,从理论到理论,却究竟未就小说本身苦下功夫,全然不知作者的本意
皆在其反面矣!黛玉真的是什么“倾向性灵生活”的典范吗?宝钗真的是什么“追
求现实功利”的典型吗?若黛玉真的是所谓“倾向性灵生活”的典范,那么,作者
又为何偏偏以“有凤来仪”这样一个充满儒家皇权意识和现实功利色彩的意象,来
暗示她的真性呢?若宝钗真的是所谓“追求现实功利”的典型,那么,作者又为何
偏偏用“蘅芷清芬”这样一个颇具道家神韵及个性性灵色彩的境界,来隐喻她的品
格呢?为什么小说写潇湘馆的别致,“尚在人意之中”;写蘅芜苑的清雅,反是“
今古未见之工程”?为什么《红楼梦》全书,偏偏以宝钗的《螃蟹咏》骂世最狠,
以黛玉的《杏帘在望》颂圣最力?这一切的一切,难道是作者的疏忽不成?不错,
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固然可以为着“现实功利”和“艺术境界”分裂成两派,一个
人也可以“陷在实际福利与意境憧憬的矛盾中”。可这就意味着曹雪芹也必然会对
钗黛作出两极对立的分派吗?为什么不可以是一种更复杂的对称,使每一位的身上
都兼具人性最基本的“吊诡”(悖论)呢?纸上画一个圆,中间一条直线,分作两
半,一半涂黑,一半涂白,这也许是最简单的构图之法了。简单则简单矣,可生活
也能如此简单,如此黑白分明吗?用一个现成的公式,把人物往两个固定的套子里
一装,便万事大吉。这也许是最方便的文艺解读之法了。方便则方便矣,可伟大的
作家,状摹深层次的人性,也能如此方便吗?生活是复杂的,复杂得连世界上任何
一个大型计算机,都推算不出其哪怕一个小小的零头。人性是丰富的,丰富得连世
界上任何一台扫描仪,都不能为其画出一幅精确的肖像。因此,当一个人企图以认
真的态度(而不是浅尝辄止的、不懂装懂的态度!),去描摩生活,追索人性的时
候,他就必然会陷入类似于量子力学上的“模糊”、“混沌”、“测不准”、“不
可知”的困境!正因为曹雪芹深知其“不可知性”,所以《红楼梦》之写人,才竭
力避免以一种武断的、单一的、极端的概念去强套人物的真性,而宁可采用一种更
为复杂的,存在于深层与表层之间的人性迭错和反转,来展现“两两出婵娟”的美
!还记得太虚幻境中的那幅对联吗?“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呵!
更进一步,人的一生真的能在所谓的两种极端的状态中,作出自己的选择吗?也许
,表面上是可以选择的。可为什么有那么多滚滚红尘中人,名利场上摸爬滚打多年
以后,却忽然大彻大悟,从此退隐江湖,偏偏与那青灯黄卷为伴?为什么又有那么
多原本立志清贫之士,到头来却忽然奋发而起,笑傲于“成功人士”的殿堂?你选
择了,但这真是最终的归宿吗?你能保证你的选择天长地久、永生不悔吗?你能保
证你所选定的人生之路,到头来不是人生一幻梦吗?这也许是比一个人单纯地“选
择什么”、“被什么所羁绊”这类问题更为深刻的问题!再进一步,甚至所谓“两
种极端”的承载体,本身就是一个虚幻不实的概念。你说,艺术的境界,应该是“
性灵生活”的写照吧,可为什么偏偏有那么多整日价吟风弄月的所谓“名士”,到
头来不过是沽名钓誉,欲走“终南捷径”?你说,佛门应该是最清静无欲的吧,岂
不闻今日之寺门,亦有所谓“局级和尚”、“处级和尚”之诮?也许安身于红尘喧
嚣之地、物欲横流之场,只要保持住自己内心的一片宁静,那倒不失为一种真正的
大隐之境!倒是钱仲书先生的《围城》,有意无意间道出了人生永恒的困境。他说
,生活就如同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事业也罢,婚姻也罢,人
生的追求大都如此。“这山望着那山高”,到了“那山”,才知道所有的高低贵贱
,都不过是出自人心的妄念。
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讲,笔者以为,曹雪芹恰恰是从不喜欢塑造什么“典型”的。
与一般人的推论相反,《红楼梦》所奉行的,恰恰是一种“反典型”的原则。你以
为她在塑造“典型”么?很快地,她却会以更大的力量,去凸现人物性格的“另外
一面”,将其所谓的“典型性”击个粉碎!就拿钗黛来说吧。黛玉是“浪漫主义”
的吗?也许你看到了她整日沉浸于艺术世界的一面,可细细读去,她的清高、含怨
,所述说的倒恰恰是对正统体制的向往!黛玉诗云:“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
独立名!”心向往之而不可得,所以才尖酸,所以才含怨。由此而生出的“浪漫”
,真能人为地贴上“主义”二字,而与所谓的“正统主义”分庭抗礼吗?反过来,
宝钗是“正统主义”的吗?也许你看到了她恪守礼教的一面,可小说中她也有大量
的非正统、反世俗的一面,你又为什么视而不见呢?正统礼教是那个时代每一个大
家公子、世府千金都必须遵守的规矩,几乎无人敢于公然反对。宝钗亦只是没有刻
意地与之争驰而已。可她的诗词已然见出了骂世最狠的风骨。而论者犹抓住其守礼
的一面,认以为“正统主义”,这岂不似盲人摸象,刚摸着一条腿,便宣称大象原
来就是根柱子一样可笑?宝玉爱慕黛玉,就等于是“心灵的飞跃”么?可为什么到
了关键时刻,他从黛玉那里听到的,倒恰恰是要他“蟾宫折桂”的劝励,感受到的
恰恰是林妹妹也说这样“混帐话”的沉重?宝玉亲近宝钗,就等于是“向现实屈服
”么?可为什么引起他二人心灵上强烈共鸣的,倒恰恰是《寄生草》、《螃蟹咏》
这样一类孤高愤世的作品?其实,《红楼梦》的要旨,根本就不在于臆想的什么两
个时代、两种主义的对立冲突。实际上,她是超越一切时代的,反映的是人类心灵
中永恒的困境。正因为作者自己就徘徊于实际福利与意境憧憬之间,所以他才深知
人性之复杂,绝不能以“两个典型,二选其一”这样机械的模式来简单对待。为此
,他塑造了一个急于入世,却不可得,反因尖酸、含怨而显得清高的林黛玉,来承
载自己一生聪明过人,却反被聪明所误的血泪遗恨;又塑造了一个身处大富大贵之
场,却执意于坚守自我,愤世嫉俗的薛宝钗,来寄托自己对理想人格的苦苦追寻。
一个悲情,一个高情,一个身处世外而心向世内,一个身处世内而心向世外,如是
而已。两者合起来,则构成了太虚幻境中的“兼美”,以及宝玉不同时期的最爱。
诚如脂砚斋所说:“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
至颦儿于宝玉似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
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如果脱离了这个主题,奢谈什么“时代”、“主义”
,并把整个故事剪裁为“二选其一”这样肤浅、呆板的模式,那么,《红楼梦》所
苦心营造、反复强调的“好”与“了”,“真”与“幻”,“色”与“空”的对立
统一,就只能被视为所谓的“封建毒素”,而让人感到厌烦了。
(以上文字摘自《辩红录·〈红楼梦〉的非线性解读》)

关于作者之厌恶“典型”,我们这里不妨再补充一个例子。这就是晴雯的表嫂、多
浑虫的媳妇——“多(灯)姑娘”。就是在这么一个出场仅两三次的小角色的身上
,作者也倾注了人性反转的理念,使之避免了成为任何意义上的“典型”!据小说
第77回交代,这多姑娘本是一个水性杨花、放荡不堪的女人。皆因丈夫“不知风月
,一味死吃酒”,她便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遂“恣情纵欲,满宅
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因宝玉过来探望晴雯,她便趁机上去戏弄宝玉。对此
,小说写道:

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
。”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
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
,我私自来瞧瞧他。”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
,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
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
别闹。”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
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
妈,听见什么意思。”

然而,情势发展至此,接下来却出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转折:

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
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信的炮仗,只好装幌子
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
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
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
。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
。”

原来,这媳妇虽然淫荡,却是个富于同情心的女人。——你看,即便是这么一个次
要人物,作者也使出了“风月宝鉴”的反转之法,更何况是钗、黛这样的女主角呢

耐人寻味的是,到了程高本系统中,这个多姑娘的形象,就遭到了后人的篡改。程
高本不仅将其易名为“吴贵媳妇”,还把她后悔错怪了宝玉的一段文字尽行删去,
改作这吴贵媳妇死拽住宝玉,逼淫不止,弄得晴雯一旁“又急又臊又气,一阵虚火
上攻,早昏晕过去”(程乙本第77回)。在后四十回中,续作者又干脆让此淫妇生
病吃错了药,一命呜呼,应了所谓“福善祸淫”的老套(见程乙本第102回)。而
有人居然还认为这样改得好,以为是“反衬出了晴雯的正面形象”(落葭飞《晴雯
的悲剧》)。足见世俗的审美习惯,与曹雪芹相去何其之远了。

从世界叙事性文学的发展史来看,叙事性文学,尤其是小说,由“事件型”发展至
“情节型”,再由“情节型” 发展至“性格型”,最后由“性格型”发展至“心
理型”,是一个总体的趋势。其人物形象的塑造,也要经历一个从“扁平人物”到
“圆型人物”(弗斯特《小说面面观》),从“概型”到“典型”,再到“反典型
”(郑无极《多层次形象论》)的流变过程。然而,中国小说,尤其是古代长篇小
说却有自己的发展特点。它所遵循的往往是一种“首创最佳”,其后大量跟进的同
类作品每况愈下的原则,是一种大浪猛进,然后缓缓退潮的“浪潮间进模式”(孙
一珍《明代小说的艺术流变》)。比如,在历史演义小说中,后发的《东周列国志
》就不及前一个时期诞生的《三国演义》。在神魔小说中,《封神榜》不如《西游
记》。在世情小说中,《林兰香》不逮《金瓶梅》,如此等等。这样就必然伴生了
一种与西方小说史截然相反的后不如前的现象:少数天才的作家敢于打破常规,独
创于前。而后来的读者反宥于俗见,无法真正地领会,更无从继承、发扬,终至重
落窠臼。仿佛一条抛物线,高高地抛起,又落回地面,是一种注定的宿命。而《红
楼梦》在这方面正是表现得最为突出的一例。曹雪芹为自己的作品付出了毕生的心
血。可后世真能懂之一二者,又有几人哉?且不说《红楼圆梦》、《红楼复梦》这
类狗尾续貂之作,是何等不堪入目,就是普遍通行的由那位不知名的著者续成的一
百二十回本《红楼梦》,也不知将原著降低了多少个难度系数!在主题主线方面,
曹雪芹的作品明明早已打破了那种“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
乱”的才子佳人小说模式,书中的宝、黛、钗,完全是一种新型的三角关系。可后
世的许多评点家,尤其是那些“拥林派”的评点家,却反而把《红楼梦》当作了最
大的才子佳人小说来加以解读。在这些评家的眼中,宝玉、黛玉必然是所谓的“正
面人物”,而宝钗则必然是时时包藏阴谋的所谓“反面人物”,皆因这样才能使小
说合于他们那种“才子佳人加小人”的审美习惯。而再后来的所谓“叛逆者”与“
卫道士”的“两条路线斗争”说,也不过是凭着蛮横的话语霸权,为这种想当然的
误读,又涂上一层看似神圣(其实更为愚蠢)的政治油彩罢了。这种将复杂的故事
简化为“好人谈恋爱,坏人搞破坏”这类模式的作风,何异于三岁小孩看电视的水
平!在状摹人性方面,脂评《石头记》亦远远超越了所谓“典型论”、“两极对立
”的阶段。且看作者为塑造钗黛形象,所倾注的人性反转理念,所运用的“超对称
”关系、“双借影”结构,哪一点是什么“现实主义”的?倒大有超现实主义与象
征主义的趋向!怎奈后人偏偏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死守着一个“现实主义典型
论”(实际上是日丹诺夫式的伪现实主义)的框架,“梦魂颠倒,满口乱说胡话”
。这也就怪不得曹公当年会颇有预见性地发出“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悲叹
了。
在《红楼梦》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理解之前,要想超越它,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情。这反过来也决定了《红楼梦》在中国小说史上的一峰兀立,傲视群峰的地位。
近十余年来,总有些搞“比较文学”的论者,喜欢拿20世纪同题材的小说,与《红
楼梦》相攀比。譬如,有人就提到了巴金的《家》。可是,《家》在艺术上的粗糙
,在思想上的浅薄狭隘,又怎能同《红楼梦》的博大精深以及它那种悲天悯人的情
怀相提并论呢?今年(2003年),又有论者提到了藏族作家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
落定》,说是“藏族的《红楼梦》”。《尘埃落定》固然是一本很不错的当代小说
,犹以描绘人性之丑,人物内心的阴暗、狂躁与激情见长。但在笔者看来,如果一
定要将其同《红楼梦》相比的话,也只能说学到了后者的一点皮毛。这部描写阿坝
地区土司家族内部权力斗争及土司制度最后瓦解的长篇小说,在写人上也效法《红
楼梦》,为其书中的两个女主角(即卓玛与塔娜),亦各设一个同名的分身(即牧
羊女卓玛与侍女塔娜)。但这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种“单借影”而已。更何况其人物
性格的相似点之薄弱,内蕴的关联处之疏漏,就愈发地不能与《红楼梦》的双关暗
合、环环相扣同日而语了。
关于《红楼梦》,人们谈论的太多、太多,可多半却是一些仅仅抓住一点儿皮毛就
借题发挥,“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家块垒”的言论。惟独缺少那种肯沉下心来,仔
细发掘曹、脂之本旨的研究者。大家都在谈《红楼梦》应该如何如何,又有如何如
何的政治意义、文学史意义,其结果却是连《红楼梦》到底写的是什么,这种基本
的问题,很多人都没有搞懂!清楚了这一点,我们也就不难找到为什么“红学”研
究虽看似“长盛不衰”,却始终未能在作品本身的研究上取得重大突破,以至于在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只能不断地重复老话,道路也越走越窄的原因了。

第三章:“困境”与“救赎”:钗黛合一的真谛

题曰:

幽燕梦空转设秦,秦于情中顾自吟。
吟成妆泪红犹艳,艳到冷香情不情。


《红楼梦》是一本用血泪写成的大书,是一座以崇高的精神理念铸就的文学丰碑。
血泪与理念相伴,悲情与高情共生。而笔者以为,这正是我们后人解读这部小说的
关键!

曹雪芹出身于一个“诗礼簪缨”、“钟鸣鼎食”的贵族家庭。其高祖、曾祖、祖父
辈,虽籍录内务府包衣(即满洲人的汉族家奴),却凭着早年“从龙入关”的经历
,以及与清皇室的特殊关系(雪芹曾祖母孙氏为康熙皇帝幼时乳保,家藏有康熙御
笔亲赐“萱瑞堂”匾额,祖父曹寅亦做过康熙的少年侍卫),备受恩宠,圣眷之隆
,冠绝一时。曹家三代四人(曹玺、曹寅、曹颙、曹頫),蝉联江宁织造之要职六
十余年,几成江南百年望族之势。康熙皇帝六下江南,即有三次驻跸曹府。其奢糜
繁华景象,真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而,诚如《红楼梦曲·恨无常》所
唱:“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在复杂的权力斗争中,没有谁能够永保权势富
贵。康熙宴驾,雍正夺位,作为先帝密党的曹氏家族(一说曹氏姻亲、平郡王讷尔
苏同雍正之政敌皇十四子大将军王胤祯有涉),自然成了新帝整肃吏治首当其冲的
打击对象。而当年为接驾康熙挪用公帑而造成的府库亏空,更成了曹家被抄的直接
导火线。其后,乾隆初年,北迁的曹氏虽还历了至为短暂的家道复兴,却又终因一
次详情不为人知的更大的变故,而彻底沦入社会底层(一说北京曹氏并无复兴之事
)。曹雪芹的一生就正好经历了这么一个家族由盛而衰的历史过程。少年时代,他
亦如书中的贾宝玉,嬉游于温柔富贵的红楼之内,过着“锦衣纨绔”,“饫甘餍肥
” 的生活。成年以后,却忽遭剧变,沦落贫贱之中。“举家食粥酒常赊”,“日
望西山餐暮霞”(敦诚《赠曹芹圃》)。回顾过去,往昔的繁华与今日的贫困两种
真实,如梦幻般迭错于他的眼前。审视现实,从花团锦簇的怡红院到绳床瓦灶的悼
红轩,其间却横亘着时空实实在在,不可逆转的推移和变换。就一般而言,像曹氏
这样拥有深厚基础,坚强奥援的权贵家族,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迅速败亡的,正所
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居然旦夕之间便“家亡人散各奔腾”、“落了片白茫
茫大地真干净”。这种强冷强热的对比,就不能不使他产生出强烈而深刻的人生虚
幻的认识了。人的一生,有什么样的东西是值可永恒留恋的呢?是功名富贵吗?君
不见作者自己的家史?昨日方圣眷正隆,今日即天威难测,一不小心便落入了万动
不复的境地。即使获得了皇帝的恩宠那也靠它不住。金银财富就靠得住吗?豪华虽
足羡,失却更可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古来富贵豪奢者,延其产业于今日的,
又有几家几姓哉?如果说这是“封建社会”的例子,现在肯定不一样,那么,今日
资本主义社会,商潮起落,股海浮沉,岂不以更快的速度,演绎着“金满堂,银满
箱,转眼乞丐人皆谤”的故事?君不见1998年东南亚金融危机乎?金银财富靠不住
,男女欢情就靠得住吗?“山盟海誓一夜间,梦醒时分不相识”。这样的现象,我
们还见得少了吗?张三李四遍街走,谁是我知己?也许,你认她做“知己”,她却
未必真的同你契合独深。某种突兀而生的“不虞之隙”,就完全可能暴露出你俩相
爱之基础的虚幻和薄弱。反过来,也许你以她为“不值”,疏之远之。可历尽三难
五劫以后,你才惊讶的发现,她的身上竟有你的真爱,她与你才真正拥有有心灵上
最大的共鸣!“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如此说来,爱情又仅仅是“
执着”二字就可以了得的吗?那么,问题也就出来了:既然人生万事皆不可靠,人
活一世又有何意义呢?或许,多年以前的一句流行甚广的歌词,就是对这个问题的
最好回答:

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

曾经拥有,便历尽了人生的一个“色”字。而知道不能天长地久,就感悟到了宇宙
的一个“空”字。(巧得很,现代天体物理学的研究结果表明,我们人类所能观察
到的整个宇宙,也是有生有死的。它诞生于150亿年前的一次奇点大爆炸,亦终将
由膨胀转为收缩,重新缩回一个奇点。抑或无限膨胀下支,熵值无限增大,最后成
一热平衡的“死”态。如此说来,天也的确不会长,地也的确不会久!)由此,即
不能不生出一种超越世俗的大慈悲,大智慧。既然芸芸众生皆困厄于一个“色”字
,我又何不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去点醒世人一个“空”字呢?而《红楼梦》,正是
这样一部“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的著作。小说第1回,作者借跛足道人之口
,用一种看似调侃,实则至深至透的口吻向读都说道:

“你若果然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
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

而《好了歌》及注,正是全书至关重要的总纲、总目。

《好了歌》云: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家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好了歌注》云: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涩,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髯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关埋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种深透淋漓的认识,无疑使《红楼梦》大大超起越了同时代的许多长篇小说,如
《儒林外史》、《野臾曝言》、《歧路灯》、《儿女英雄传》等。当吴敬梓耿耿于
士林的丑陋,臆想着恢复古风;夏敬渠,李绿园、文康辈汲汲于再补苍天,幻想着
建立事功时,曹雪芹却深切地体味到了“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循环往复,不可
逆转的天道。这是作者以自己“半生漆倒,一技无成”为代价换来的切肤之痛!

然而,理智上的深刻认识是一回事,情感上的完全接受,又是另一回事。曹雪芹一
方面深知人生的虚幻性,可另一方面,他对于往昔的荣华富贵、家庭温情,又何尝
没有一丝留恋之心呢?曹雪芹固然没有走上经济仕途之路,可穷困潦倒之际,他对
自己当初的选择,又何尝没有一点悔恨之意呢?这种矛盾的心态,集于笔端,便有
了小说第1回的一段开场白: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只,
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可如
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
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
以告天下。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
,一并使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
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
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也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理智上决绝透彻,情感上却恋恋难舍。看得透,却放不下。对于曹雪芹个人而言,
这种内心深处的分裂与冲突,直是个噬心的魔鬼。可对于《红楼梦》而言,它却是
推动其进入更高艺术的神力。《红楼梦》既不是代圣人立言,幻想重获皇恩的“歌
德派”,也不同于深山古刹中闲坐宣讲的《内典》、《黄庭》。作者自己的内心就
陷在“入世”与“出世” 的徘徊之间。那么,反映到小说人物身上,就是一种贯
穿于始终的人性迭错和反转理念。前面说过,曹雪芹是非常厌恶“典型” 的。为
什么厌恶“典型”?因为作者对于人生虚幻性的了解,早已使他明白人性之变幻难
测,是根本不能用一两个武断的、单一的、极端的概念去加以概括的。就如同他自
己也不能贸然断定自己到底是入世的悲情为多,还是出世的高情为多一样!而在这
个方面,秦钟形象的设置,正可谓是作者的自况。

秦钟者,设云“情种”也。其父亲名唤秦业。“业者,孽也。盖云情因孽而生也。
”(甲戌本第8回双行夹批)“闹学堂”(第9回)与“得趣馒头庵”(第15回)两
回,作者写了秦钟的重义重情,不问世务,似乎同宝玉一样厌恶经济仕途。然而,
第16回,“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秦钟临死前,却对宝玉说了一段在有些人看来与
其性格“大不协调” 的忏悔的话,对此,小说写道:

(秦钟)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
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
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以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
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庚辰本第16回)

对于秦钟临死前的这番劝谏,脂砚斋批云:

观者到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
但不近人情,亦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庚辰本第16回眉批)

“我今日才知自误了”处,又批云:

谁不悔迟!(庚辰本第16回双行夹批)

“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处,再批云:

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庚辰本第16回双行夹批)

咦?后世许多评家不是早就将贾宝玉判定为一个“绝不与封建主义相妥协”的“叛
逆者”么?可这里作为宝玉知己的秦钟,以为何偏偏劝其“立志功名,荣耀显达”
?作为曹雪芹知己的脂砚斋,又为何偏偏对这样的劝言,赞叹有加呢?为什么他(
她)还说:“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这恐怕就是曹、脂诸人,同后世
许多“红色红学家”的差异所在了!后人可以站在毫不相干的立场上,高喊“革命
”、“反封建” 的口号。一方面喊口号,一方面照样升官的升官,得势的得势。
更有甚者,拿《红楼梦》作为打人的棍子,杀人的刀,靠他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
顶子。而诸如此类的宵小之徒,又怎能体味一个独行者的苦涩与隐衷呢?曹雪芹固
然坚守了自己的理念,没有入于仕途,可也正因为这种坚守,才使他深知为此付出
的代价有多么沉重,从而大感“悔迟” 的滋味!而脂砚斋作为曹雪芹的同路人,
经历了同样的甘苦,所以才深知作者内心的“惭恨”!秦钟不是宝玉的知已吗?正
因为他是宝玉的知已,爱之深切,不忍其落入同样的困顿,所以才有了临终前的那
番发自肺腑的告诫。若非如此,倒真不是宝玉的知已了。无疑地,秦钟(“情种”
)临死前的忏悔,正昭示了作者自己内心深入的两难困境!
同样的困境,反映到全书女主角的设置上,就呈现了一种二美并秀的局面。作者既
塑造了一个机敏过人,汲汲于名位,却屡遭顿挫,反显清高含怨的林黛玉,来承载
自己一生聪明过人,却世路坎坷,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入世血泪;又塑造了一个虽身
处大富大贵之场,却根本不屑于权势地位,而愤世嫉俗的薛宝钗,来寄托自己苦苦
追寻的完美人格和出世理想。一个血泪,一个理想;一个悲情,一个高情,汉燕唐
环,遽难评判!然而,曹雪芹之写钗黛,又绝不是像后世如王昆仑、王蒙辈所想象
的那样,画一个圆,中间划根直线这样简单。如前所述,他实在运用了许多反转与
迭错之法,诸如“超对称”关系的设置,“双借影”结构的穿插等等。概括地讲,
就是黛玉与宝钗二人,一个身处世外而心向世内,一个身处世内而心向世外;一个
大恭似傲,一个大雅若俗;一个多情中富含了心机,一个冷静里包孕着至爱……这
样一来,钗黛便超越了许多具体的,形而下的差异,在更高的层面上具有了一种巨
大的共性;她们都徘徊于“出世”与“入世”之间,和曹雪芹本人一样,她们俱生
活在理想与现实的双重困境之中。

对于钗黛的这种困境,小说第5回,作者以一种,相当晦涩的笔调,向读者宣示了
至关重要的信息,他说: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读者读懂了其中的深意吗?你不懂,我也不懂。可脂砚斋却一语道破了其中的真谛
。他(她)是这样说的:

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甲戌本第5回双行夹批)

什么叫做“皆非生其地之意”呢?这恐怕就是在强调本心与环境的冲突,所造成的
人性迭错和反转了。或许在常人看来,既是心向出世者,就理当过着茅椽蓬牖,绳
床瓦灶的生活,与那晨风夕露,阶柳庭花为伴;既是心向入世者,就理当出将入相
,飞黄腾达,金银满仓,玉床满笏。可生活的阴差阳错,又岂是永远这样简简单单
呢?大富大贵之场见大隐,吟风弄月之所有钓名,这样的现象,又岂是少见呢?“
玉带”者,帝王权势之象征也。可求权求名亦不可得,入世之人又为什么不可以“
咏絮”之才来彰显自我的价值呢?“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苏轼
《洗儿》)这样令人悲伤的遭际,何不“堪怜”呢?“金簪”者,少女真性之隐喻
也。可真性之人,偏偏身处礼法繁琐之家,为适应环境,又为什么不可以效法历代
贤妇淑女的“停机德”,来求得家庭与社会的暂时容纳呢?“明道若昧,进道若退
,建德若媮,质真若渝。”(老子《道德经》)这样的扭转,又何不“可叹”呢?
这里人性骨相与皮相的迭错反转,又逾在生活的阴差阳错之上矣。然而,人性的迭
错反转,在适应环境方面,作用毕竟有限。长此下去,本心与处境的矛盾,又岂不
是一种人生的悲剧呢?将赫赫玉带,弃置于枯朽林中,这是何等的清凄!把闪闪金
簪,深埋于冰冷雪下,这又是何等的悲怆!再进一步,“玉带林中挂”之“玉带林
”三字,倒读不正谐音“林黛玉”之谓吗?“金簪雪里埋”,“雪”同“薛”,“
金簪”即“宝钗”。“金簪雪”三字倒置后,不也正系“薛宝钗”之谓吗?由此,
我们也就解开了“杯黛玉”与“薛宝钗”两个名字的来历之谜!回顾整首词,就如
同《红楼梦》本身一样,具有了风月宝鉴的性质。前一联所谓“停机德”、“咏絮
才”的意象,分别对映了钗黛各自性格的“正面”,后一联所谓“金簪”、“玉带
”的意象,则分别照出了她们各自性格的“另外一面”!

生活在双重困境中的悲剧人物,不管其外观如何,其本性必然是脆弱的,小说第
65回,作者特借小厮兴儿之口,道出了他对钗黛之脆弱性的感受:

“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
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
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
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薜,叫什么宝钗
,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
了他两个,不敢出气儿。……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
的。”

——“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暖了吹化了薛姑娘”。你看,在作者的心
目中,钗黛的本性,皆是这样的珍贵易碎之物!

于是,我们便看到宝钗和黛玉都生活在一种小心翼翼,惟恐受到伤害的生存状态之
中。表现在恋爱方面,是一种特别敏感而且容易伤感的女孩心性。她们都受不了别
人对她们爱情的粗鲁表述。第23回,宝玉把黛玉比做莺莺,说:“我就是个多愁多
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结果,却引来了黛玉的臭骂:“你这该死的胡
说!好好儿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帐话欺侮我。”第30回,宝玉把
宝钗比做杨妃,说:“怪不得人们都说姐姐像杨妃,原也丰满了些。”结果,又招
来了宝钗的反讽:“我倒是象杨妃,可惜没有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做得杨国忠的。
”第25回,凤姐说黛玉“应该给我们家做媳妇”,惹得黛玉愤然离席。第35回,薛
蟠说宝钗心里对宝玉有意,结果害得宝钗“满心委屈气岔,到自己屋里整哭了一夜
”。直到次日见了母亲,仍掩面而哭。直至呆兄百般哄劝,方逗得宝钗破涕为笑。
在为人处世方面,这种敏感的女孩心性,又化做多疑多虑,心思重重的偏执。黛玉
自云:“我最是个我心的。”(第45回)王夫人也说宝钗“这孩子心重”(第78回
)。黛玉可以从请大夫、熬药,送燕窝等小事中,猜至众婆子,丫环对自己的厌烦
,忧心忡忡,却默不作声(第45回)。宝钗可以由王夫人喝令抄检大观园,联想到
自己也难逃嫌疑,干脆主动搬离(第75回),还说:“小心没有过逾的”(第62回
)。二人处世上的小心翼翼,由此可见一斑。反映到更抽象的精神层面上,她俩的
内心中便都有了一种悲剧性的联想。在她们的诗作中,即充满了对“美”与“洁”
 的自誉和对“丑”与“污” 的忧心。黛玉《葬花辞》有“洁本质来还洁去,不教
污淖染渠沟”。宝钗《白海棠咏》有“胭脂洗去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黛玉
嫌北静玉的香珠手串,是“臭男人拿过的”(第17回)。宝钗嘲笑贾雨村投机钻营
,说:“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第32回)
黛玉把俗世比做“风刀霜剑”。宝钗作《螃蟹咏》批判现实之黑暗。黛玉的《桃花
行》、《葬花辞》由“桃花盛开”,联想到它的憔悴,联想到“泪干春尽,人花皆
萎”,联想到“一朝春尽红颜花,花落人亡两不知”。宝钗的《忆菊》由菊花绚放
,联想到西风后的凋零,联想到“心寄归雁”、“寥听晚砧”的苦思苦盼终将化作
“空篱旧固秋无迹”,一片痴心只好付与“冷月清霜”。她的《更香谜》则由更香
“焦首”、“煎心” 的特点,联想到终宵难眼的痛苦,联想到“风雨阴晴任变迁
” 的世事无常……这些悲剧性的联想,一方面使钗黛富于了诗人的气质,另一方
面也使她们的形象愈发地凸现了“美”与“弱” 的特质。
钗黛的这些共性,取个名字,就叫做“敏感的弱者”吧!钗黛俱是“敏感的弱者”
他们皆因徘徊于“出世与入世”的双重因境之中,而成为“敏感的弱者”。——“
皆非生其地之意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曹雪芹、脂砚斋等人,才把钗黛看作了
一人!

请看下面一条脂批:

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
是回,使二人合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庚辰本第42回总
评)

在脂砚斋看来,宝钗、黛玉在肉体的、形而下的层面上,虽系两个女性形象,但在
精神的形而上的层面上,却又实属一身。她们有共同的心理困境,皆处于同样的小
心翼翼的生存状态之中。她们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作者自己内心人格的写照。之所
以把形而上层次上的“一身”,写成是形而下层次上的“两人”,不过是作者有意
施用的“幻笔”罢了。第42回,钗黛和好的情节,正是小说对二美合一主题的一次
重要的暗示。而原著佚稿中“黛玉逝后宝钗文字”,是更重要、更明显的暗示。一
旦读者读到了这些文字,就会由衷地感悟到雪芹的真意。故曰:“请看黛玉逝后宝
钗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只可惜,这样的文字现已迷失,其详情已经不可能为
后人所知了。

关于全书“钗黛合一” 的主题,畸笏叟也有一段批语评得极妙,他说:

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丁亥复,笏叟。(庚辰本第22回
眉批)

在《红楼梦》里,甄宝玉与贾宝玉分别出身于两个大家庭中。一南一北,一虚一实
,俨然就是两个青年公子的形象。可是,二人不仅相貌一致,连性情癖好都如出一
辙,从更高的层面上看,两个宝玉又何尝不可以视为一副人格的两个分身呢?“假
作真时真亦假,无到有处有还无”呵!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钗黛。宝钗、黛玉在形
体上是燕环角艳、兰菊竞芳的“双美”。但从其共同的精神特质上看,二位美人的
神韵,又何尝不可以合为“一身”呢?你说,甄宝玉与贾宝玉到底是“一人”还是
“两人”呢?薛宝钗与林黛玉又究竟是“一人”还是“两人”呢?这就叫做“似一
似二” 的关系!如果读者能够颖悟至此,把小说中的钗黛看作是甄玉,贾玉那样
的“幻笔”,则不失为领会了作者及评者真心与本意了。

过去,中国大陆的学者往往是坚决反对“钗黛合一” 的。其主要理由是根据所谓
的“现实主义原则”。在这些人眼中,钗黛似乎是作者依照某种“生活实际”塑造
聘出来的“两个对立典型”。一个是“封建卫道士”,一个是“反封建” 的“叛
逆者”。因此,二人于恋爱问题上的斗争,就代表了“封建”与“反封建”的两条
路线的斗争。而“钗黛合一”居然不讲“一分为二” 的斗争,专讲“合二为一”
 的哲学思想,宣扬“阶级调和论”。简直大逆不道,理所当然就是“地主资产阶
级的谬论”。然而,我们现在对照以脂批和笏评的提示来看,又究竟是谁正照了“
风月宝鉴”,在那里“满口乱说胡话,惊怖异常”呢?什么是“现实主义”?幼稚
可笑的“现实主义”!其与曹公所推崇的“幻笔”思想,相去何远也哉!真真是以
俗子之心揣度英雄之志了。

昔日,李希凡、蓝翎指责俞平伯的“二美合一”论,说:

(二美合一)便调和了其中尖锐的矛盾,抹杀了每个形象所体现的社会内容,否定
了二者本质上的界限和差别,使反面典型与正面典型合而为一。这充分暴露出俞先
生对现实主义人物创造的混乱见解。(《红楼梦问题讨论一集》第56页)

但实际上,真正见解混乱的,正是李蓝自己!不错,从一个抽象、笼统的概念出发
,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也的确可以说是对社会现实的某种反映。然而,须知真
正伟大的文学作品,其人物形象“虽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又绝不可能是现实
生活中某一简单模式的机械照搬,而只能是作者主观精神加工,再造的产物。作者
将复杂的生活内化于心,再凭着自己对世界,对人生的理解,进行主观的、个性化
的创作。由此才能刻划出隽永的人性。所以,内蕴丰富的文学形象,与其说直接体
现了什么“社会内容”,倒不如说是作者自己内习的世界观,人生观的折射!那么
,曹雪芹的世界观,人生观又是什么呢?是所谓的“反封建”吗?是“阶级斗争”
、“路线斗争”吗?是这些愚不可及且俗不可耐的陈腐说教吗?其实,小说第1回
作者就已经交待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全在于“好”、“了”二字,全在于“大
色空”,而根本与俗世的那些乌七八糟的鸡争鹅斗争无关!这,也就决定了曹雪芹
笔下的钗黛必然是按照色空观念塑造出来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富含了人性
迭错、反转和交叉意味的心理、性格与意象的集合体,而绝非后世那种按照什么“
斗争哲学”塑造出来的充满火药味的所谓“对立典型”!论者自己头脑冬烘,对生
活的理解仅仅停留在诸如“好人”、“坏人”、“进步”、“反运”、“正面典型
”、“反面典型”之类的庸俗社会学的水平上,却反过来拿这些机械僵化的认识,
去强套文学作品,指责别人违反了“现实主义” 的原则,此等浅薄,浮躁却又蛮
不讲理的作风,岂不谬哉!且不说钗黛这样相对复杂的问题,单论书中甄宝玉与贾
宝玉的关系,依李、蓝等人的逻辑,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形象都径直对映关体现了
某种“社会内容”,其间的界限和差别绝不可“抹杀”,那么,甄玉、贾玉这样“
似一似二” 的关系,又该作何解释呢?这是你们所谓的“现实主义人物创造”吗
?《红楼梦》中实在有太多的“非现实”成份,若纯以所谓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
”去妄揣之,岂不尽成不解之谜?脂批、笏评一再告诫读者,“此书勿看正面为幸
”,要注意作者的“幻笔”。可后人偏偏死守着一个虚假不实的所谓“现实主义原
则”,奉为圭臬。这恐怕就是曹雪芹与后世许多“吃曹饭”、“喝红血”者的又一
个根本分歧所在了!

在曹、脂等人的心目中,钗黛既实为“一身”,那么她俩于爱情上的纠葛与纷争,
便并无实质意义。充其量只能作为“风月宝鉴” 的“正面”,引诱浅尝辄止的读
者上当。而事实上,八十回本《红楼梦》也的确可大体以四十回为界,分为前后两
个半部。在前半部中,钗黛围绕着恋爱问题,总是纠葛不断,口角连连。但到了后
半部中,作者却扭转辔头,使二人迅速冰释前嫌,结为了“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的“金兰之契”。第42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宝钗
现身说法,深情劝慰。黛玉听了,“心下暗伏”,竞大为感激她。第45回,“金兰
契互剖金兰语”,二人又作了一次推置腹的长谈,互诉衷肠,大有知已恨晚之感。
至第58回,黛玉认薛姨妈为母,“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
”。她与宝钗就已经好到了“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为亲切”的程度!由此可见
,钗黛之间所谓的“尖锐矛盾”,说到底,不过是作者有意虚晃一枪。而钗黛后来
的尽释前嫌,以博大的胸怀,结为“金兰之契”式的知已,方是《红楼梦》的真意
!正是在这个基础上,脂砚斋才对宝钗真情动人的美德,发出了由衷的盛赞。第
45回,黛玉自道:“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
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半是开玩笑,半是安慰地说道:“将来也不过
是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脂砚斋批云:

宝钗此一戏,直抵通部黛玉之戏宝钗矣。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
穿凿,又不牵强。黛玉因识得宝钗之后方吐真情,宝钗亦识得黛玉后方肯戏也。此
是大关节,大章目,非细心看不出。细思二人此时好看之极,真是儿女小窗中喁喁
也。(庚辰本第45回双行夹批)

这既是对宝钗品格的极力褒美,同时也间接地表扬了黛玉能够知惭认错,改正前非
的态度。“真能受教,尊敬之态,娇痴之情,令人爱煞。”(蒙府本第42回侧批)


这样,小说正文及脂批,笏评中所批复提及的“钗黛合一”,便有了四个层面的含
义。

第一,钗黛都徘徊于“出世”与“入世”之间,她们的悲剧性皆源于本心与处境的
深刻矛盾。是谓之“皆非生其地之意”。这是最高层次上的“合一”。

第二,她们又皆因这样的困境,而成为“敏感的弱者”。她们都处于一种小心翼翼
的、惟恐受到伤害的生存状态之中。这是次高层上的“合一”。

第三,二人能够尽释前嫌,结为“金兰之契”,好到“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为
亲切”的地步。这是小说情节层面上的“合一”。

第四,才是小说结构上的钗黛对称、均衡。“是书叙钗黛为比肩。……凡写宝玉同
黛玉事迹,接写者必是宝钗;写宝玉同宝钗事迹,接写者必是黛玉。”(张新之《
红楼梦读法》)“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极其妙,莫能相
下。必如此方极情场之盛,必如此方尽文章之妙。”(俞平伯《红楼梦辨》)

过去,论者多强调“钗黛对立”,以为她们是“两种不调和的美”。但如前所述,
这种说法至少是犯了双重的错误。在小说中,钗黛之间的矛盾不仅可以调和的,而
且实际上,二人还好到了如同亲生姐妹一般的程度。而钗黛二人的性格,也绝非两
极对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充满了人性的迭错、反转和交叉。所
谓的“不调和”,不过是论者一厢情愿的梦呓!曾经也有人认真地探讨过“钗黛合
一”的问题,如前面所举的俞平伯先生、邓遂夫先生等等。但他们所讲的“钗黛合
一”,基本上还只是停留在第三、第四个层面上的“合一”。与我们所强调的第一
、第二层面上的“钗黛合一”,无疑又有着深浅层次上的差异,不可同日而语矣。


钗黛合一,归根结蒂,是作者内心双重困境的反映。“理想”与“现实”、“出世
”与“入世”的反复交错,冲突,萦绕于胸,让他的心灵备受煎熬。此种痛苦难言
的心态,付诸于笔端,外化于书里,方有了小说中这么一对美而弱,却“皆非生其
地”的悲剧女主角。作者是困境中人,他笔下的钗黛便都带有了先天的缺陷和不足
,然而,作者的思路去并没有仅仅停留于此,他的内心最深处,还一直考虑着怎样
超越困境,使书中的人物,脱离各自的缺陷,而趋于人性和人格上的完美。于是,
小说也就进入了一个精神救赎的主题。

在《红楼梦》精神救赎的主题中,有两个人物的作用,最不应被忽略,却又常常为
世人所淡忘。他们是谁呢?他们就是那时隐时现,穿梭于红尘与幻境之间的一僧一
道,即俗称为癞头和尚的茫茫大士和俗称为跛足道人渺渺真人。这一僧一道生得怎
副模样?小说第25回。作者以看似调侃的笔调,对其容貌进行了一番白描。

但见这癞头和尚: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那跛足道人则是: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在,却在逢莱弱水西。

这样两副尊容,真可谓是人见了人愁,鬼见了鬼怕。然而,且莫嘲笑。这么两位以
最丑的面目出现于人世的仙幻人物,其身上却体现了全书中最美、最崇高、最伟大
的精神。什么叫“普渡众生”?什么叫“苦海慈航”?每当书中的人物迷眩、缠陷
于尘俗的爱与情、势与欲的陷井不能自拔的时候,这一僧一道,或单独,或携手,
总会飘忽而至,给人们指点迷津,引导他们逃离尘寰的苦难。在这方面,“风月宝
鉴”与“持诵通灵”,正是最为突出的两件。

关于跛道送贾瑞“风月宝鉴”一事,我们在第二章中即已谈过。这里就说说“持诵
通灵”一事吧。小说第25回叙,贾环谋害宝玉,故意用灯油烫他的脸,结果,反而
受到了王夫人、凤姐的严厉训斥。赵姨娘怀恨在心,遂买通马道婆,施展魇魔法,
欲置宝、凤二人于死地。这里,宝玉还毫不知情,正拉着黛玉嘻笑,便忽然“嗳哟
”一声叫起“头疼”来。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有三四
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众人唬得慌忙来看,宝玉益发拿刀弄杖,寻
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而颤,且“儿”一声,“
肉”一声放声恸哭。于是惊动诸人,登时园内如乱麻一般。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
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
张。有的求神问卜,有的寻僧觅道,总无效验。堪堪日落,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
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到第四天早晨,宝玉忽然睁开眼,说道:“
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去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心
去肝一般。这赵姨娘一旁煽风点火,说要送宝玉早走,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
骂了半晌。忽然,又有人进来回说:“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
一般,便骂:“是谁做了棺椁?”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正闹的天翻地
覆,没个开交,这时,众人的耳边却忽然响起了一阵似有似无、奇奇怪怪的佛语纶
音,使小说的整个情势,立即发生了转折。对此,作者写道:

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
,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那里还耐
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想如此深宅,何
得听的这样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
与一个跛足道人。

贾政问一僧一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
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何符水?”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
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崇,谁知竟不灵验。”那僧
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你
今日取他出来,待我们持诵持诵,只怕就好了。”贾政听说,向将宝玉项上取下那
玉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便开始了持诵。只听他对
那玉说道:

“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
可羡你当时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此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
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
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贾政等还想赶着说些话,和尚道
士却早已不见了踪影。至晚间,宝玉、凤姐果然渐渐醒来,说腹中饥饿。吃些米汤
下肚以后,精神渐长,邪崇渐渐退去。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宝玉不但身体强壮,
亦且连脸上的烫痕也平服了。

对于这么一个突兀而起,又嘎然而止的故事,读者可领会到了什么呢?仅仅是神秘
么?仅仅是热闹么?不会读书者,看到的或许只是“莫名其妙”四字。会读书者,
却知道此处实在是包含了作者的重大用心!从表面的情节上看,宝玉、凤姐的“中
邪”似乎是赵姨娘与马道婆的“魇魔法”倾害所致。可是,细细读去,宝、凤二人
的忽然发病、发疯,竟至弄到百般医治,总无效验,只待茫茫大土,渺渺真人为之
持诵通灵,方救其性命的程度,又岂是区区一二蠢妇、贼婆之力所能办到的呢?什
么是“魇魔法”?难道作者真的会相信此等迷信的无稽之谈?其实,所谓“庵魔法
”,不过是作者的虚晃一枪。宝、凤二人致病的真正根由,恐怕还是在于他们自己
心中的一个“色”字!用癩头和尚的话说,这就叫做“被声色货利所迷”!“声色
货利”,归结起来,仍然是一个广义的“色”字。“色”者,佛教,禅宗用语也,
用以指代世间的有形,有欲诸目,非专指俗人所谓的“女色”、“美色”。宝玉、
凤姐俱为一个有形、有欲的“色”字所困。而确切地讲,凤姐是迷于财势之欲,宝
玉是迷于儿女之情。世界本可谓是有形的,人生本可谓是有欲的。适度地追求物质
与情感,本也无可厚非。可是,如果一个人追求尘俗的欲念,达到了痴迷的程度,
而丝毫不知有更高层次的超越和解脱,那么,在变幻无常的世事面前,其人其心就
很可能变得可悲、可鄙、可憎了。在作者看来,一个人若为“色”字所惑至深,甚
至会丧失生命的本真和善良的天性。君不见宝玉、凤姐发病时的模样乎?又是上蹿
下跳,寻死觅活,又是拿刀弄杖,见狗就砍,见人就杀,还满嘴胡话,口内无般不
说。这样的丑态,不也正是红尘中无数蠢物的写照吗了,脂砚斋说:“此书表里皆
有喻也。”(庚辰本第12回双行夹批)果然不谬呵!暂且按下宝玉、凤姐不表。回
思近几十年来,世人强加于《红楼梦》一书的种种评述,什么“四大家族罪恶说”
啦,什么“宝黛爱情中心论”啦,什么黛玉“执着于爱情”,多么“叛逆”,多么
“高尚”啦,什么宝钗“处心积虑破坏宝黛爱情”,多么“阴险”、多么“冷酷”
啦,一个个气势汹汹,杀气腾腾,拿刀弄杖,要死要活,不也同样符合了书中所言
的“中邪” 的症状吗?对于这类执迷不悟的痴儿,自然是应当痛下针砭的。而最
好的疗法,就莫过于以一个无形、无欲的“空”字,来一个当头棒喝了。癞僧、跛
道持诵通灵的作用,正在于点醒这个“空”字,使之复返本真!所以这一回的回目
也就叫做: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

癞僧、跛道,是作者心目中的“双真”。何谓之“双真”?因为只有他们才掌握了
书中最大的真理,并达到了最高的精神境界。再进一步,那通灵顽石不也正是由这
一僧一道携带下凡的么?当初,这顽石闲置于青埂峰下,“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
无喜亦无悲”,是有“空”无“色”。未知“色”,而守“空”。这样的“空”,
是假悟“空”,并非真悟“空”。故需癞僧,跛道携他下凡走一趟,历经一番人世
的盛衰荣辱。而今,通灵玉坠落红尘,“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用鸳鸯”,是
有“色”无“空”。这不也同样需要此一僧一道,拿一个“空”字去点醒么?如此
,方合于全书“情僧录”——“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主
题!

癞头和尚临走时,特意嘱咐宝玉的家人:“此物已灵,不可亵渎,除亲身妻母外,
不可使阴人冲犯。”“阴人”即指女性。那么,宝玉未来的妻子是谁呢?谁才是宝
玉将来的佳配?俗人从各自不同立场出发,或言宝钗,或曰黛玉,或说湘云。然而
,在癞僧、跛道的眼中,宝玉的佳配却只能是宝钗。那通灵宝玉不是由癞头和尚携
带下凡的吗?这宝钗金锁上的八吉谶,也正出自这位癞头和尚的所赠!“莫失莫忘
,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此八字与彼八字遥相配合,连脂砚斋也
赞云:

余亦谓是一对,不知干支中四注八字,可与卿对否?(甲戌本第8回双行夹批)

为什么独独选中宝钗?因为,在《红楼梦》中,惟有她才能最终超越世俗的小儿女
之情,以一种大知已之爱去推动宝玉“悟道”,进而复返大荒,完成“因空见色,
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的回合。(关于这一点,我们后文中还将详谈
。)而这也正是小说写“听曲文宝玉悟禅机”(第22回),以及作者强调“莫言绮
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甲戌本第8回题头诗)的根本用意所在!读者若不
能从这样的高度,去理解书中的“金玉良姻”,反徒以种种势利的眼光,去妄而揣
之,就只会觉得癞头和尚以出家人的身份,偏去管人姻缘,是无事生非了。而事实
上,也的确有人在蒙府本上批道:“和尚在幻境中作如此勾当,亦属多事。”(蒙
府本第8回侧批)但很明显,这不过是批书人自己未能解得书中真谛,而发出的妄
言罢了。

至此,读者也该有所明白了:书中的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究竟是谁呢?不正是作者
自己的化身吗?在《红楼梦》中,携带通灵宝玉下凡的,是和尚道士。指引甄土隐
脱离苦海的是和尚道士。欲化英莲,黛玉出家的,是和尚道士。送宝钗八字吉谶及
“冷香丸”仙方的,是和尚道士。送贾瑞“风月宝鉴” 的是和尚道士。直至“持
诵通灵”,拯救宝玉、凤姐性命的,还是和尚道士。正是靠着一僧一道的穿梭往来
,作者“色空”的思想,才得以贯彻全书。宝玉曾在梦中呓语:“和尚道士的话如
何信得?”(第36回)可对于书中的人物而言,“和尚道士的话”恰恰代表了作者
的忠告和预言的真理!小说中的人物,只有成功地接受了“和尚道士” 的点化,
才能最终脱离各自的缺陷,而趋向精神上的完美!

在《红楼梦》中,曾受到过癞僧、跛道直接或间接点拔的人物,总计有甄士隐、英
莲(香菱)、宝钗、黛玉、贾瑞、宝玉、凤姐、柳湘莲八位。他们是“迷情幻海中
有数之人也”(甲戌本第3回眉批)。若细细辨之,则此八人,大体上又可以分为
两组或两类。一类以彻悟“好了歌”的甄士隐为代表,是最终成功地接受了“和尚
道士”之点化人物。计有甄士隐、宝钗、宝玉、柳湘莲四人。另一类,以“正照风
月鉴”的贾天祥(贾瑞)为代表。这类人物虽受到了“和尚道士” 的点拔,却因
为机缘不巧或慧根不足,而最终与大彻悟失之交臂。他们是点化之路上的失败者。
计有贾瑞,英莲(香菱)、黛玉、凤姐四人。——既如此,在心理本质上同为“敏
感的弱者” 的钗黛二人,在精神的最终归宿上,则又分别隶属于两大不同的“阵
营”了。

先来说说“贾瑞阵营”里的黛玉吧。小说第3回,作者即巧借人物之间的对白,交
代了癞头和尚对于黛玉的一次不成功的点化: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
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
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
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
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
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
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第3回)

——显然,黛玉并没有接受癞头和尚所提出的疗治其“不足之症”的方案。从表面
的情节上看,似乎是黛玉的父母拒不相信癞僧的忠告。然细细品之,这里作者所暗
含的隐喻,却实是黛玉自己的慧根与夙缘不足!癞头和尚为什么要化黛玉出家?为
什么又说“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
方可平安了此一生”?因为黛玉本质上是“入世”的,是一个以“色”字当头的人
!她执着于小儿女式的爱情,更执着于这种爱情背后所体现出的世俗的价值理念,
却惟独缺乏一种自我超越的能力。她不能自动地脱离这些尘俗欲念的羁绊,而复返
本真的“空”字!所以,要想让这样的女性,由色悟空,就只能事先果断地斩断她
的尘缘,以免其日后于尘网深陷了。可是,斩断尘缘,如此骇人听闻的疗法,在俗
人听来,又何尝不是一种“疯疯癫癫”的“不经之谈”呢?黛玉的父母这样看待和
尚的真言,黛玉本人也这么认为。但脂硕斋却实实在在瞧出了这“疯疯癫癫”、“
不经之谈”八字背后的份量。甲戌本第3回,他(她)即于“疯疯癫癫,说了些不
经之谈”一句旁批云:

是作书者自注!(甲戌本第3侧批)

黛玉没有按照癞头和尚,也就是作者的忠告,去疗治自己的“不足之症”,反代之
以服用世俗的“人参养荣丸”。“人参养荣丸”者,“人生自当自养荣卫”(甲戌
本第3侧批)也。一个人迷眩、缠陷于尘网之中,不思如何超越、解脱,却反而把
养尊荣,趋名位,当作捍卫自己脆弱自尊的有效手段,这样岂不越陷越深哉?!自
然地,黛玉也就远离了一种崇高的悲剧精神,而只能成为作者“入世”悲情的承载
了。

提及黛玉的这种特质,以往,中国大陆的“红学家”们,不是默不作声,噤若寒蝉
,就是熟视无睹,麻木不仁。倒是一位美国学者——夏志清先生,一针见血,作出
了十分精当的评论,他说:

在小说的寓言性的构思里,黛玉应以眼泪还债。但是她的眼泪实际上带有自我怜悯
的意味,并非出自感激。在一个完满的悲剧人物身上,人们要求有种崇高的东西—
—一种仁慈善良或慷慨大度的特质,以及一种自我认识的探求——不管这种探求用
了多少时间才达到目的,但最终还是使他认识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而这种崇高
的东西,黛玉显然是缺乏的。从智力上看,她是能够获得这种认识的,但是她过分
地沉溺于一种不安全感中,使她无法用一种客观的自嘲的眼光来看待自己。因而,
她在小说中充当的是一个顽梗固执,凄楚悲哀的角色,以充分展示出自我中心意识
对人的生理和心理所造成的摧残,无描写得多么富诗意,多么生动!(《中国古典
小说史论》第288页)

这也正是黛玉形象与作者“入世”悲情的关系所在!曾经有批书人称赞黛玉,说:
“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蒙府本
第3回回末总评)但对照原著,这样的称赞,真的符合了书中黛玉的品性吗?“满
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第38回,林黛玉《咏菊》诗),及至“颦儿泪
枯”,“种种忧忿,种种孽障,皆情所陷”(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这明明是
至苦至怨,是“求仁未得仁”而怨,又何谓之“万苦不怨”哉?!这不是故意撒谎
么?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塑造了黛玉这么一个为情欲、为势欲所陷
,而不能自拔的人物形象。后人不能解之,徒以什么“才子佳人”、“爱情至上”
、什么“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之类的庸俗模式,妄而揆之。此类伪
脂批的现世,不过是又一次显示了后世读者与曹雪芹本人在思想上的巨大差异罢了

按下黛玉,再来看看“甄士隐阵营”里的宝钗。小说第7回,作者亦巧借人物对白
,交待了癫头和尚给宝钗送“冷香丸”配方的情况。但这一次,却是成功的点化:


(周瑞家的)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
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
以这两天没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
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纪倒作
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
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
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
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
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
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
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
,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
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
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
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
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
却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
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
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
,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周瑞家
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宝钗道
:“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
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子没有呢?”宝
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
,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
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第7回)

显然,宝钗和黛玉不同,她倒是十分坦然地接受了癞头和尚为她设计的疗病之方。
细读这“冷香丸” 的配方,又是要遍采春、夏、秋、冬四季的白花之蕊,又是要
尽集雨水、白露、霜降、小雪四时的雨、露、霜、雪,还要辅之以白糖、蜂蜜。服
药的时候,用黄柏煎汤送下。乍一看,真叫人大感困惑。更可异者,上面提到的每
一件东西,都还必须沾上“十二”字样。对于这副奇奇怪怪的药方,恐怕只有将它
与脂批同看,才能发现其中隐含的秘密。那么,我们也就把与上面这一段引文有关
的脂批,也辑录于下吧。

在宝钗道:“凭你什么名医仙药 ,总不见一点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处
,有批语云:

奇奇怪怪,真如云龙作雨,忽隐忽现,使人逆料不到。(甲戌本第7回侧批)

“幸而我先天结壮,还不相干”外,有批云:

浑厚故也。假使颦、凤辈,不知又何如治之。(甲戌本第7回侧批)

   “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处:

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
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甲戌本第7回双行夹批)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处,有批云:

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甲戌本第7回侧批)

“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处,有批云:

末用黄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独十二钗,世皆同有者。(甲戌本第7回双
行夹批)

同处,蒙府本亦有一条脂批云:

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
切无不可冷者。(蒙府本第7回双行夹批)

周瑞家的问宝钗:“这药可有名字没呢?“宝钗道:“有。”此处旁批:

一字句。(甲戌本第7回侧批)

“叫做冷香丸”,旁批:

新雅奇甚!(甲戌本第7回侧批)

最后,这一段的末尾又有脂批云:

以花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诸公且不必问其事之有无,只据此新奇妙文悦
我等心目,便当浮一大白。(甲戌本第7回双行夹批)

结合这些脂批,读者可曾悟到些什么呢?还是由笔者来为您细细道来吧。

关于“冷香丸” 的配方,作者说: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
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

为什么要白花之蕊呢?白,纯也,蕊,花之精髓也。这里是比喻癞僧、跛道所代表
的纯洁、高贵的出世精神。牡丹、荷花、芙蓉、梅花又分别对映了春、夏、秋、冬
四季。为什么还要历经此春、夏、秋、冬四季呢?因为只有阅尽世态炎凉,才能真
正懂得这种精神的可贵!

“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若发病时,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蜂蜜、白糖是一个“甘”字。“黄柏煎汤”是一个“苦”字。比喻要想达到精神上
的最高境界,不仅要阅尽世态炎凉,更需遍尝人间甘苦。

脂砚斋指出此处:

“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

“十二钗”者,泛指所有“薄命司”之女子也。这就等于告诉我们,和尚送给宝钗
的“冷香丸”,原本并不只是针对宝钗一人,而是作者借以点化书中所有悲剧女性
的药方。然而,在“薄命司”的全部女子当中,又毕竟只有宝钗一人成功地接受了
点化,趋向了人格与精神的完美。所以,作者又特别地强调了“可巧”二字:

“东西用料一概都有限,易得的,只难得‘可巧’二字。”

“可巧”二字,既是指一种机缘,更是指一种慧根。只有在精神本制裁上能够超越
尘俗欲念的女性,才能具有这种慧根,获得这种机缘。在小说的诸多女性形象中,
惟有宝钗本质上能够超越尘俗。那么,在具体的形式上,则表现为宝钗的病能治,
而黛玉、凤姐等人的病不能治。

宝钗道:“幸而我先天结壮,还不相干。”脂砚斋对此批云:

“浑厚故也。假使颦、凤辈,不知又何如治之。”

浑厚者,纯朴守拙也。这是在暗点宝钗身上的道家气质。正因为宝钗具有了老庄“
见素抱朴”的气质,所以她得了“冷香丸”的方子,雨水之雨、白露之露、霜降之
霜、小雪之雪,这四样难得碰巧之物,“一二年间便可巧都得了”。而黛玉与凤姐
,如前所述,在小说中则分别带有了儒家与法家,对于入世的执著欲念。故而,她
们的病终不可治。即使得了“冷香丸”的配方,也遇不上如此“可巧”的机缘。这
样,原本为作者用以点化十二钗的“冷香丸”配方,就不能不为宝钗一人所独享了
。于是,宝钗在钗黛二人的关系构架当中,也就自然而地成为了作者理想人格和“
出世”高情的寄托!

对于“冷香丸”一名的来历,脂砚斋赞云:

“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
一切,无不可冷者。”

这样又显然巧妙地嵌入了宝钗的性格和命运。宝钗“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身处
大富大贵之场,却始终坚守抱朴守真的理想,丝毫不为所动。后来,嫁给宝玉,成
为寒士之妇,亦贫贱不移,“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正是因为她受了道家
和禅宗的点化,潜意识中感悟到了人生本质的虚幻性所致。薛姨妈说:“宝丫头古
怪着呢,她从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脂砚斋批云:“‘古怪’二字,正是宝卿身
份。”宝钗说和尚给的药末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脂砚斋即说:
“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免
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作者与批者就这样一唱一和,点出了
宝钗人物的非世俗性。结合第22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的情节来看,“虽离别
亦能自安”一句,正暗示了曹雪芹佚稿中,宝钗以自己对老庄禅宗一类“杂书”的
博知,启迪宝玉悟道,最终推动他出走为僧的情节。在小说中,宝玉是悟道的“疯
人”,而宝钗就是最终推动他悟道的“罪魁”!对于当时的一般妇女来说,嫁夫随
夫,丈夫就是自己一生的倚靠,做妻子的,岂有主动地推动丈夫弃家为僧,而且“
虽离别亦能自安”之理?但宝钗又岂是这些一般世俗的妇女所可以相比的呢?所谓
“淡极始知花更艳”(第37回,薛宝钗《白海棠咏》),这样“高情巨眼”(脂砚
斋语),原本就不是尘俗中人所能够理解并达到的境界!宝钗是小说里惟一成功地
接受了癞僧点化的年轻女性。她具有全书中最根本,也是纯粹的“出世”精神。她
为了成全所爱之人悟道的理想,甘愿牺牲自己在尘世的幸福。这正是一种伟大崇高
的品格!非宝玉真正的大知已,断断不能为此。而这种思想意志上的一致性,反不
见于宝玉与黛玉的关系之中。(因黛玉本质上是入世的,不能超越对尘世幸福的执
著。)就宝玉一生的爱情而言,黛玉是“莫怨东风当自嗟”,宝钗是“任是无情也
动人”。一个是情绪情趣层面的相投,一个是思想意志层面的契合。一个是宝玉年
少富贵时的最爱,一个是宝玉贫贱落魄后的知已。所以,脂砚斋才特别地提出了“
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的结论:“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二人之远
,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似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钗与玉远中近,颦
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

对于整个这一段文字,脂砚斋评曰:

“以花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诸公不必问其事之有无,只据此等新奇妙文
悦我等心目,便当浮一大白。”

“冷香丸”的构思,包含了作者对于众多不幸女子的悲天悯人的情怀,隐藏着全书
的至高境界。这样的意象,自然不是书中任何一个“吃烟火”的凡夫俗子所能想出
,而只能是癞头和尚,即作者自己的心血结晶。书中人物所患的怪病,绝非生理上
的真病,而是在表征她们各自在思想上和人格上的缺陷。和尚道士所开出的仙方,
也绝非物质层面的医药,而是象征着精神层面的点化。如前所述,只有接受了和尚
道士的点化,书中的人物才能摆脱各自的缺陷,而趋于精神和人格上的完善。读者
尽可以为之痴,为之呆,为之开怀畅饮,“浮一大白”。但如果不能从精神的、形
而上的层面,去推察小说的真谛,反而在肉体的、形而下的层面,斤斤计较于“其
事之有无”,总以为这里隐藏了什么真人真事,真病真药,或者以为有什么现实的
政治意义,则不免等于是“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了。

清楚了癞僧、跛道与《红楼梦》里“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的关系,明白了宝钗“
冷香丸”配方的含义,那么,我们也就不能解悟小说,第50至51回中出现的那十三
首似成绝底之作的诗谜了。

小说第50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话说眼见的又到了元宵
节,姐妹们聚在一起作灯谜为乐。先是李纨等拿《四书》打趣,出了几个字句谜。
接下来,湘云、宝钗、宝玉、黛玉四人,便一人各出了一首灯谜诗。

湘云制谜诗: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
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宝钗制谜云: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宝玉制谜云: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隄防。
  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黛玉制谜云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翻至第51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宝钗之妹宝琴又一口气,写下了十首以“怀
古”为题的灯谜诗。其详如下:

赤壁怀古 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交趾怀古 其二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钟山怀古 其三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淮阴怀古 其四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广陵怀古 其五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桃叶渡怀古 其六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青冢怀古 其七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

  马嵬怀古 其八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蒲东寺怀古 其九
  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梅花观怀古 其十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这十四首春灯谜,除了湘云制谜以外,其余的十三首,作者均未留下谜底。于是,
宝钗、宝玉、黛玉三人的灯谜诗,加上宝琴的“十怀古灯谜诗”,就仿佛成了《红
楼梦》中的“天问”。自该书问世至今,一直吸引着无数研究者为之争执不休。譬
如,仅仅是其中的第一首——宝钗的《镂檀锲梓》谜,猜者就给出过什么“宝塔”
、“笙”、“围棋”、“松果”、“通灵宝玉”等十数种答案。完全处在所谓“剪
不断、理还乱”的状态。至于这十三首灯谜诗于全书的意义,两百多年以来,就更
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完整说法。如今,我们懂得了《红楼
梦》的中心思想,全在于“色”、“空”二字。作者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介乎于“
出世”与“入世”之间。再回过头来审视这些谜中之谜,许多被前人目为疑难的棘
手问题,也就似可迎刃而解了。

现在,笔者就把自己的一番解析和得出的结论,辑录于下:

笔者以为,小说第50至51回,包括湘云、宝钗、宝玉、黛玉四人春灯谜,以及宝琴
“十怀古灯谜诗”在内的这十四首诗谜,连同第52回作者借宝琴之口所转述的那个
“真真国女孩子”的诗,归根结蒂,俱是作者为阐释自己的“色空”观念与全书的
创作意图而作,并连带着也暗示了人物于全书的地位与作用。第50回,“暖香坞雅
制春灯谜”,以及第51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是《红楼梦》中所写到的第二次
元宵节灯谜诗会。这一次与上一次(也即第22回“观灯谜贾政悲谶语”的那一次)
有所不同。上一次,作者的主要意图在于以灯谜这种形式,隐喻人物的性格和命运
。而这一次,曹雪芹在借灯谜阐述自己人生理念的同时,则更集中地体现了人物深
层次的精神存在和他(她)们最终的价值取向,对此,我们不妨将其分为几个部分
来加以讨论。

1,湘云制灯谜诗,为全套十五首诗的引子。其谜面用语甚俗,直如大白话一般,
却是为了引出后面的大雅。

其诗曰: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
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谜底:剁了尾巴的猴

解:这个谜底“剁了尾巴的猴”,系作者直接给出。“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
趣”:猴子本生活于深山大壑之间,却被人强行捉了来,弄到红尘街市去戏耍,以
博取钱财,可谓无趣之极。最终赚钱的是人,而非被人耍弄的猴,故曰“名利犹虚
”。而那些被人耍弄的猴,又无一例外,都被人剁去了尾巴,是云:“后事终难继
”。离开单纯猜谜的层面,细品这“红尘游戏”、“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等语
句,作者不正借此嘲笑了红尘中无数痴迷的蠢物吗?难解的势欲和情欲就是拴猴的
绳套,沉迷于其中的世人,亦正如一只只被剁去了尾巴的猴儿,失却了本来真面目
,被命运牵引着,在红尘中瓷意戏耍!而这正是曹雪芹对其“色空“观念的初步阐
释。

2,宝钗、宝玉、黛玉三人所制之灯谜诗,皆与《红楼梦》的重大题旨相关。其谜
各有一假谜底,又各有一真谜底,前者具象,后者相对抽象。而真谜底与全诗的真
解相联。

(1)宝钗制灯谜诗: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假谜底:宝塔
真谜底:《红楼梦》此书

解:从谜面上看,“镂檀锲梓一层层”,其谜底说的似乎是用檀、梓一类硬木雕刻
兴建而就的,层层叠叠的一座玲珑宝塔。按中国佛教寺庙的建筑习惯,佛寺宝塔的
檐角上一般都挂有铜制的风铃,称之为“梵铃”或“佛铃”。每当风吹雨打,就会
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然而,“岂系良工堆砌成”一句,却告诉读者,这座玲珑剔
透,巧夺天工的建筑,并不是由工匠们所盖成的有形之物。“虽是半天风雨过,何
曾闻得梵铃声”:即便有半天的风雨刮过,塔檐上的佛铃,仍无从听到有丝毫的响
动。所以,“宝塔”又不过是一个假谜底。而真正的谜底是一种非常像塔,但实际
上又不得塔的东西。那是个什么物体呢?那就是《红楼梦》这部书本身!
清光绪年间的解盦居士在《石头臆说》中称道《红楼梦》:

文心极曲,文意极晦。细读之如释氏浮图,八面玲珑,层层透彻。

这就是说,《红楼梦》情节曲折,结构细腻,表里有喻,环环相扣,直如同一座“
镂檀锲梓一层层”的宝塔一般。
然而,《红楼梦》“文心极曲,文意极晦”,却并不是作者故作高深,有意卖弄自
己的文工技巧所致,更绝非由那些华丽的辞藻“堆彻”而成。“镂檀锲梓一层层,
岂系良工堆砌成?”——作者之所以这样写,实在是有其深刻的思想内涵。对于《
红楼梦》中反复出现的“癞僧”、“跛道”、“警幻仙子”、“太虚幻境”等意象
,脂砚斋曾一语道破天机,他(她)说:

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
唐,余则喜其新鲜。(甲戌本第5回眉批)

又云:

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虚幻境,似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甲戌本第
5回眉批)

这就等于告诉我们,《红楼梦》的最终目的,正是为了点醒那些沉弱于势欲与情欲
之中的俗人。俗人为求祈福禄寿考,所以修庙造塔。而作者起此“太虚幻境”——
亦即作此一部《红楼梦》,却是要拿自己心中的一个“空”字,去点破俗人眼中的
一个“色”字。这样形而上层面的精神构境,自然远较那些形而下层面的建庙造塔
,“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得多了。
可是,面对作者苦心构建起来的艺术世界,后世读者中真正能懂之一二的,又有几
人呢?“风雨”者,小说中大起大落之情节也。“梵铃声”,犹言佛语纶音,喻指
作者之真言也。“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一场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的往事讲罢,世人又何尝真的明白了作者的用心呢?这是何等的悲伤!这是何等的
愤懑!而这样的情感,又正暗合了小说第1回中一首诗题的意境。这就是那首非常
有名的曹雪芹自题诗: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与“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一样,都是
作者为自己的一片苦心不能为世人所解,而发出的无限悲叹!

(2)宝玉制灯谜诗: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隄防。
  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假谜底:纸鸢
真谜底:通灵宝玉

解:纸鸢,即用纸糊成老鹰、大雁、仙鹤、大鹏等大鸟形状的风筝。风筝飞翔于天
,却由于丝线的羁绊,而不能彻底高飞。故可谓:“天上人间两渺茫”。古人曾有
以风筝来传递消息的故事,所以用纸鸢来对映“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一联,亦通。但认真推敲下去,“琅玕节过谨隄防”一句,却大不可解。所以,
纸鸢亦是一个假谜底,而真正的谜底,却是宝玉自己项上所挂的那块来自“大荒山
无稽崖青埂峰下” 的通灵顽石!按小说的寓言框架,石头正是因为无材补天,才
央求癞僧、跛道将它化为玲珑剔透的美玉,而降落尘世的。但宝玉的一生,“富贵
不知乐业,贫贱难耐凄凉”,并没有在人世间,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谓柱
入红尘一世。所以说“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查古汉语字典可知有五种含
义:①形状像珠的美玉。②传说中的玉树。③翠竹的美称。④门环。⑤与道家有关
的事物。这里明显是取第五种含义。唐·陆龟蒙:“读仙苑之琅玕书。”“琅玕书
”即道家的书籍。相应地,诗中的“琅玕节”就是道家的节日。引伸意即宝玉悟道
的时刻。“隄防”,同“提防”,加以注意的意思。“琅玕节过谨隄防”,就是要
告诉读者:应注意宝玉“悟道”复返大荒的时日。鸾、鹤俱是仙家乘骑的禽鸟。“
鸾音鹤信”,即来自仙家的消息。“鸾音鹤信须凝睇”:来自仙家的消息,应当凝
神仰望。“好把唏嘘答上苍”:石头的一生既补天无材,又下凡无益,只能用一片
唏嘘的叹息之声来报答冥冥中的上苍了。纵观全诗的意象,也同样与小说第1回中
一首诗题遥遥相对,那就是《红楼梦》开篇时的石头自偈: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将“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两句合为一句,即是所谓“天上人间两渺
茫”的含义所在。

(3)黛玉制灯谜诗: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假谜底:走马灯
真谜底:作者失落的仕途

解:谜面上说的似乎是千里马为主人效劳的事。騄駬,古之千里马名。《淮南子·
人间训》:“骐骥騄駬,天下之疾马也。”相传为周穆王西游昆仑时,所驾八骏之
一。“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说的是一匹好马,不需要主人的绳索
鞭策,自可以狰狞之势,驰过城市,越过沟壑。“鳌背三山”,海上三座高耸入云
的仙山,相传由十五只大鳌相驮,故名。这里指代天下的名山。“主人指示风雷动
,鳌背三山独立名”:主人一指,好马如风雷一般飞腾而动,于是,在天下的名山
上留下自己的美名。王希廉,周春俱猜之以“走马灯”,这是相对合理的一个答案
。因走马灯上所画骏马,确实不需要绳索鞭策,灯体一转,画上骏马也自然有那么
一点奔腾的模样。“鳌背三山”,此处也可以解释为灯会上扎成的灯山。但对之以
“主人指示风雷动”一句,“走马灯”这个答案,就未免显得气势不足而有些牵强
了。所以,这仍是一个假谜底。那么,真谜底又是什么呢?请注意,“騄駬”二字
,正谐音“禄耳”也!高官、厚禄、美名,这正是官场佼佼者们所孜孜以求的人生
极致。又,千里马为王者所驱驶,即所谓“甘效犬马之劳”也。这就不能不使人联
想到曹雪芹与所谓“经济仕途”的关系了。这个真谜底,就是作者曾一度向往,却
又最终放弃的官场仕途!曹雪芹的一生固然鄙视功名利禄,也没有走官场仕途,但
如前所述,他在穷困潦倒之际,于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一丝悔意呢?那秦钟临死前
的劝悔,即为明证呵!他作为皇室包衣(家奴)出身的曹氏子弟,其心中未必就完
全没有效法祖辈,通过替“主人”(即皇帝)效“犬马之劳”,以致显达的愿望!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他曾经是多么希望能在这世上留下自己不
朽的功名呵!但曹雪芹又毕竟是曹雪芹,世事的无常,家庭的速败,还是使他堪破
了功名富贵的虚幻。他没有入仕,而是选择了走小说家的道路。或者,可以这么说
《红楼梦》一书,连同书中的什么“通灵宝玉”、“太虚幻境”,都正是作者拿自
己一生的前程而换得。所以,作者此处将这首黛玉制谜,同前面宝钗、宝玉制谜安
排在一起,就不是什么随心所欲的胡乱设置了。巧得很,“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
三山独立名”,林黛玉这种重视功利,渴望立身扬名的态度,也对映了小说第1回
中的一首诗,这就是贾雨村的《咏月》诗: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与“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都含有“攀高”、“立名”的意味。这也暗点了雨村同黛玉的师生渊源。

按:换一个角度来看,湘云、宝钗、宝玉、黛玉四人的灯谜诗,也同时是对人物深
层次精神趋向的一种暗示。湘云《溪壑分离》云:“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这
表征湘云本质上是蔑视功名利禄的。尽管她曾经因劝谏宝玉注意官场仕途,而遇到
过者的贬斥,但那也不过是作者有意设下的诱人上当的圈套罢了。书中的真意,全
在这些表面文字的反面!宝玉、宝钗的诗谜则在此鄙薄世俗功利的基础上,又进一
步发展了佛、道的“出世”理念。宝玉《天上人间》谜:“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
唏嘘答上苍。”他所关心的,是来自道家仙境的消息。宝钗《镂檀锲梓》谜:“虽
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她所担心的,是世人不能理解佛法禅宗的真谛
。——二者的骨子里都透着一种难以自抑的愤世、出世的情结。而黛玉虽一度被宝
玉认作是“自幼不曾劝他立身扬名等语”的知己,但她的《騄駬》谜:“主人指示
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却表征了她骨子里的儒家“入世”的趋向。在《红楼
梦》中,一僧一道往往携手,却从未有儒者与僧、道联袂。所以,这也就再一次映
证了脂砚斋的观点:宝玉与宝钗似远而实近,宝玉与黛玉似近而实远。“钗与玉远
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


3,宝钗、宝玉、黛玉三人制谜,语及《红楼梦》全书的重大题旨。接下来,宝琴
的“十怀古灯谜诗”,则分别从五个具体的角度,阐述了作者对人生虚幻性的认识
。十首怀古诗,可依顺序均分为五组。

(1)赤壁怀古与交趾怀古

①赤壁怀古: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相关历史人物,曹军数十万将士
谜底:法船

解:赤壁,古战场名,今湖北蒲圻县西北。东汉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刘备
与孙权联合,在这里火烧曹操的战船,大败曹军。这首诗即咏此事。“赤壁沉埋水
不流,徒留名姓空载舟”,言战殁人数之多,尸积如山,江水也为之沉埋不流。“
喧阗”:极大声的喧闹,指占场上的呼喊、哀嚎之声。“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黄
魂在内游”:一场生死大搏杀以后,狼藉的战场上,只剩下阵阵悲风和风中哭泣的
冤魂。谜底为法船,即给死人做法事用的纸船。在丧礼上,纸船只作象征,并不下
水。故对映“赤壁沉埋水不流”一句。船上往往扎有各种人物,又对映“徒留名姓
载空舟”。纸船最终要被焚化给死者。“喧阗一炬悲风冷”,般上的各色人物化为
灰烬,自然是“无限英魂在内游”了。

②交趾怀古: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相关历史人物:东汉伏波将军马援
谜底:铜鼓

解:交趾,古郡名,辖今越南北部一带。东汉初年,马援曾带兵南征交趾。“铜铸
金镛”:青铜铸造的大钟一类的响器,比喻马援。“振纪纲”:为朝廷厘定四海,
树立威名。作者认为马援的功劳很大,名声远播海外及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甚至超
过了当年用笛声吹散了项羽军心的张良(字子房)。谜底为军用的铜鼓。古时行军
作战,击鼓而进,鸣金而退。铜鼓与金镛俱是申明军纪之物。故曰:“铜铸金镛振
纪纲”。鼓声可振军威,象征统治者的王权和威望,“声传海外播戎羌”。又传说
铜鼓助威,正为马援所发明。那么,在治军方略上,马伏波的功劳也可谓是胜过了
张子房。

按:以上二首,将历史上的失败者与成功者构成一组,作了一番深入的对比,阐释
了人生成败利钝的不可逆料。当初,曹操率数十万大军南下,意欲一举平服江南,
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踌躇满志。岂料转瞬之间,“樯橹灰飞烟灭”,只落得折戟
沉沙,“无限英魂在内游”的结果。马援却能凭着自己的治军有方,建功立业,声
震蛮羌。人生如棋局,胜败荣辱,谁又能提前料到?这正如甲戌本第2回题头诗所
云:“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再进一步,世上的芸芸众生,成成败败,起起落落,不也正构成了一幅人间百态图
吗?“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
他乡是故乡”(第1回,《好了歌注》)。曹雪芹的曹家(注意,也是个“曹”!
曹家之惨败几与赤壁曹军相同也!)败落了,又随之有隋赫德的隋家继起,百年望
族的旧宅里,结满蛛丝儿,新荣暴发之户,却把原来的蓬窗换作了绿纱!天道回环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旧的去了新的来。人世间的气运交迭,或者说利益再分配
,就是这样不断地循环罔替的!

(2)钟山怀古与淮阳怀古

③钟山怀古: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入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相关历史人物:南齐名士周颙
谜底:傀儡

解:钟山,即紫金山,在今南京城东。据说南朝齐时周颙曾在这里隐居,后出山做
官。孔稚圭写了一篇《北山(即钟山)移文》讽刺他。这首诗即讥讽周颙故作清高
,内心却为名利所牵连,摆脱不了红尘的束缚,难免招来他人的嘲笑。谜底为傀儡
(即木偶人)。“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入凡尘”:木偶本无知无识,更没有
名利之心,却被人弄到闹市上去表演。“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木
偶被人牵引,操纵着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以至引来人们的阵阵笑声。

④淮阴怀古: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相关历史人物:韩信
谜低:花子饭

解:淮阴是汉初大将韩信的故乡,也是他封侯的食邑。韩信少年贫穷,曾受村中恶
少侮辱,也曾得到漂母(洗衣妇)施与的饭食。后来他因功受封为齐王,治三齐(
胶东、注、济北)。遭汉高祖刘邦猜疑,贬为淮阴侯,终被吕后擒杀。前一联咏韩
信少贫受欺和功成被害。后一联咏韩信以重金报答漂母之事。谜底花子饭,又称口
劲饭,忙饭,系为死人准备的冥食。“壮士须防恶狗欺”:迷信说人死后要经过恶
狗村,须防恶狗抢食。“三齐位定盖棺时”:盖棺以前,要将三碗花子饭备齐,放
在死者身边。“寄言世俗休经鄙,一饭之恩死也知”:请不要嘲笑这样的习俗,一
碗饭,一豆羮的恩德,死者的魂灵也知道感激。

按:以上二首,将假名士与真英雄构为一组,分别予以褒贬,表达了作者对于“出
世”与“入世”两种人生选择的复杂态度。应该说,曹雪芹的基本倾向仍是“出世
” 的。但他又并非无条件地肯定“出世”,否定“入世”。他所推崇的“出世”
,是建立在对人生空幻性的充分认识的基础之上的。而那种为沽为钓誉而故作姿态
,内心实放不下名利牵连的所谓“名士作风”,套用前回中史湘去指斥林黛玉的话
说,“是假清高,最可厌的”(第49回)。在作者看来,与其做周颙这样的名士,
倒不如轰轰烈烈地“入世”,当一回堂堂正正的真英雄,就像韩信那样。即便是最
终遭到了失败,其知恩图报,千金酬一饭的品格,也值可垂范千古。这是以往的红
学研究中常被人忽视的部分。

(3)广陵怀古与桃叶渡怀古

⑤广陵怀古: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因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相关历史人物:隋炀帝杨广
谜底:柳木牙签

解:广陵,古郡名,治江都,今江苏扬州市。隋炀帝为了到扬州游玩,开通济渠从
洛阳直达江都。渠畔广种垂柳,世称隋堤。这首诗即咏隋堤柳景,并联想到隋断帝
的风流举动留下多少历史话柄,惹人纷纷议论。谜底为柳木牙签。“蝉噪鸦栖转眼
过,隋堤风景近如何”,言堤上之垂柳依依。“只因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因隋堤之柳与炀帝的种种风流韵事关合,而被人斫去,专门制成牙签来卖给众
人使用。牙签,寓“口舌”二字。

⑥桃叶渡怀古: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相关历史人物:东晋名臣王献之
谜底:门符

解:桃叶渡故址在今南京市秦淮河与青溪合流的地方。相传王献之在这里送他的宠
妾桃叶渡河,并作歌相赠,歌名《桃叶歌》,渡口便被称作桃叶渡。这首诗写桃叶
渡的萧瑟景象,渡头衰草闲花,祠中唯有小照空悬,由此想到当年如许多的六朝梁
栋,而今安在?谜底门符,即桃符,用桃木制成的,挂于门前壁上的驱邪之物。宋
·王安石:“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
符。”(《元日》)“衰草闲花映浅池”,写桃木生长之地。“桃枝桃叶总分离”
,写伐桃木去枝叶加工成符。“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写桃木都被
伐尽,全制成了桃符,悬于门旁的壁上。

按:此一组以帝王与权臣作例,阐释了富贵权势的虚幻性。隋炀帝贪色好淫,穷奢
极欲,开运河,游江都,最后国破身。他那个“风流皇帝” 的称号,只能成为世
人耻笑的谈资。而江左豪族,那个号称“王与马,共天下”的王氏家族,结局又如
何呢?“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唐·刘禹锡《乌衣巷》)上至君王朝廷,下至豪门权贵,莫不如此。诚如立松
轩于蒙府本第4回题头处所批:“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作者泪痕同
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家一堆草没了。”(第1回,《
好了歌》。)纵观历史,权力与财富是倚持不住的。

(3)青家怀古与马嵬怀古

⑦青冢怀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

相关历史人物:王昭君(王嫱)
谜底:墨斗

解:青冢即王昭君墓,在今呼和浩特市南大黑河岸上。昭君名嫱,汉元帝宫人。因
不肯贿赂画工,而被画工故意丑画。元帝见其像,不知其美,匈奴呼韩邪单于向汉
朝求亲,帝遂以昭君冒名公主嫁之。这首诗想象当年大黑河河水呜咽,昭君手中琵
琶弦弹尽无限乡悉的情景。批评汉元帝如不成材的樗树与栎树一样,不识美丑,不
辨忠奸,更不能强国以保护自己的女人,应该万古羞惭。谜底系木匠用的墨斗。“
黑水茫茫咽不流”,墨斗中的墨汁受斗口的限制而不能任意流出。“冰弦”指墨斗
的准绳。准绳是用来取直线的,所以说“冰弦拨尽曲(弯曲)中愁”。“汉家制度
”比喻匠人法则,樗、栎不能合于绳墨规矩,所以应该万古惭愧。

⑧马嵬怀古: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相关历史人物:杨贵妃(杨玉环)
谜底:胰皂

解:马嵬,地名,在今陕西兴平县马嵬镇。安史之乱时,唐玄宗携贵妃杨玉环逃往
四川,行至马嵬,军士不发。玄宗被迫缢杀贵妃,埋于道边,以慰军心。后有人于
此处拾得杨妃遗袜,缕香不绝。又传说杨妃未死,逃往日本隐居。这首诗即咏此事
。“寂寞脂痕渍汗光”,写杨妃与玄宗诀别时,汗水泪渍洗净了脸上的脂粉。“温
柔一旦付东洋”,隐杨妃逃往日本之传说。“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写杨妃遗袜之香,值可浸染人的衣衾。谜底胰皂,即中国土土制的香皂。“寂寞
脂痕渍汗光”,言香皂之功用在于去脂除汗。“温柔一旦付东洋”,言香皂入水即
化为泡沫。“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言浣洗后衣衾上仍残留有胰皂
的余香。

按:此一组以藩妃与皇妃作例,阐释《红楼梦》“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主题
。昭君与杨妃,一个被打入另册,数年不得一睹天颜,一个却“一朝选在君王侧”
,“三千宠爱在一身”,境遇悬殊。但昭君最终远适蛮方,杨妃最后流落异域,结
局则又如一。在作者看来,于男性权势支配下的女性,都难逃红颜薄命的悲剧。“
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第70回,薛宝琴《西江月·柳絮》。)

(5)蒲东寺怀古与梅花观怀古

⑨蒲东寺怀古:

小红骨贱身最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相关文学形象:红娘(《西厢记》)
谜底:红灯笼

解:蒲东寺指《西厢记》中所写张生与崔莺莺相会的普济寺。因寺在山西蒲津之东
,故又称蒲东寺。这首诗指责红娘(小红)骨贱身轻,偷传信柬,撮合张生与莺莺
行苛且之事,虽被老夫人吊打,但这桩婚事已成为事实,无法改变了。后来,张生
抛弃莺莺,另寻新欢,造成了莺莺一生的悲剧,红娘难辞其咎。(张生、莺莺本事
,见唐·元稹《会真记》。)谜底为红灯笼,“小红骨贱身最轻”,指红灯笼的颜
色和制作材料。“私掖偷携强撮成”,言灯笼制作的过程。“虽被夫人时吊起”,
切灯笼高悬灯竿或檐下。又,红灯笼多用于婚庆,故云“已经勾引彼同行”。

⑩梅花观怀古: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相关文学形象:杜丽娘(《牡丹亭》)
谜底:团扇

解:梅花观是汤显祖所撰传奇《牡丹亭》中杜家为杜丽娘所建庙宇。杜丽娘梦中和
书生柳梦梅相会,思念成疾,为自己画像并题诗,诗中有“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
梅边在柳边”的句子。杜丽娘死后,柳梦梅从丫环春香处拾得画像,引来丽娘游魂
,并开棺救活丽娘,与之结为夫妻。然,婚事得不到杜父的承认。最后,柳梦梅高
中状元,由皇帝出面主婚,杜父才得以认婿。这首诗即咏此事。但作者却刻意翻《
牡丹亭》原剧的案,指出杜丽娘即使与柳梦梅结为夫妻,他们也终将分离。故曰: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谜底为团扇。团扇以柳木镶边,是云:“
不在梅边在柳边”。团扇常以仕女美人为图案,对映“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
”既指团扇的圆形扇面,又指节令已到中秋团圆佳节,扇子用不着了,直到明年春
暖花香之时,才会又用到扇子。所以说“一别西风又一年”。

按:以上二首,以逾礼丫环和痴情小姐为例,阐释了儿女私情的虚幻性。前一首指
斥红娘不守礼法,“骨贱身轻”,为撮合张生莺莺,反而促成了更坏的结果。后一
首,有意翻《牡丹亭》之案,指出杜丽娘与柳梦梅即便是大团圆,也难逃最终分离
的结局。表现了曹雪芹对于那些“浪子淫女”及其才子佳人模式的反感。后人往往
把《红楼梦》当成一部所谓“反封建”、“反礼教” 的作品。这实在是填倒黑白
的说法。事实上,大家出身的曹、脂诸人,恰恰是以懂得尊崇礼法为荣的!这一点
,只要看一看脂砚斋的多条批语,即不难明白。如甲戌本第2眉批,赞扬黛玉与别
部小说的女主角不同:

可笑近时小说中,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临收结时,还必致感动朝廷,使君父同
入其情欲之界,明遂其意,何无人心之至!不知彼作者有何好处 ,有何谢报到朝
廷廊庙之上,直将半生淫污秽渎睿聪,又苦拉苦拉群父作一干护身符,强媒硬保,
得遂其淫欲哉!(甲戌本第2眉批)

再如甲戌本第8 回赞美宝钗云:

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可笑别的小说中,一首歪诗,几
句淫曲,便自佳人相许,岂不丑杀?(甲戌本第8回双行夹批)

庚辰本第52回双行夹批又称扬《红楼梦》的“至情至神”:

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庚辰本第52回双行夹批)


这些都是明证。又,在曹雪芹看来,世间万事,“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
了”。爱情也不例外。所以,他所推崇的至情,必然是“发于情”,而“止于礼”
,又复归于“空”的形态。而绝不是杜丽娘那种“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
愿”的模式,以及这种模式背后的所谓“夫贵妻荣”、“他年得傍蟾宫客”一类庸
俗的价值取向。而事实上,即使是《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本人,最终也没有坚守
杜丽娘的立场。他自己晚年即遁入空门,也转入了“色即是空” 的“情悟”之中
。那么,在这一点上,曹雪芹此处对于《牡丹亭》的有意反动,倒是合于了汤显祖
本人晚年的精神归宿了。这是“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者们的共同彻悟!

再按:《蒲东寺怀古》与《梅花观怀古》以《西厢记》、《牡丹亭》为题材。尽管
两首均以翻案者的面目出现,但让宝琴这么一个大家闺秀,在众人面前大谈这类“
淫辞艳曲”,从情节上看,仍有似不妥。故作者特使宝钗为之掩饰,说:“前八首
都是史鉴上的,后二首都无考据,我们也不懂,不如另作两首为是。”(第51回)
过去,论者根本没有看懂这句话中所包含的真实用意,就大放阙词,说什么宝钗是
“假道学”(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红楼梦鉴赏辞典》“诗词韵文”部分·阎毅千/
文)。但实际上,真正“假道学”的,正是这些只知道高喊“反封建”口号的“红
学家”们自己!须知,宝钗说那番话看似斥责,其实恰恰是出于对宝琴的高度爱护
!宝钗之所以要那样说,正是为了堵住闲人的嘴,防止某些别有用心者,抓住把柄
,大做文章,对宝琴造成不利影响!果不出其然,黛玉等人就很懂得宝钗的意思,
她们不仅没有籍此嘲笑宝琴,反而争相为之开脱。黛玉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
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
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这好像是在驳
宝钗的面子,但实际上,却正顺合了宝钗替宝琴打掩护的心意。而且表面上驳得越
厉害,就越合乎宝钗的本意!所以,脂砚斋方赞云:

余谓颦儿必有尖语来讽,不望竟有此饰词代为解释,此则真心以待宝钗也。(庚辰
本第52回双行夹批)

从原先黛玉把宝钗当作“情敌”,处处加以攻击、防范,到现在钗黛二人尽释前嫌
,不仅好得如亲生姐妹一般,这黛玉还主动地帮着宝钗替宝琴打掩护,这也从另一
个侧面彰显了宝钗“兰言解疑癖”,以德服人的力量。

4,宝琴系宝钗之妹。在小说中,宝钗是个“艳冠群芳” 的“绝色人物”。而宝琴
又比宝钗更美。为什么宝钗是个“艳冠群芳” 的“绝色人物”?因为她的身上寄
托了作者对理想人格的追求。为什么宝琴又比宝钗更美?因为宝琴的“十怀古灯谜
诗”,以更广阔的视角,阐释了作者自己的“色空”观。至第52回,作者又借宝琴
之口,转述了“真真国女子” 的诗作。对此,小说这样写道:

宝钗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阕词。头一
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
许剩。”宝琴笑道:“这一说,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难人。若论起
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
岁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
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的都是珊瑚、
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
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
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事官,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的是他作的诗。”

稍后,宝琴念其诗云: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这里,宝钗为什么要出题《咏〈太极图〉》?宝琴所谈到的这个“真真国女孩子”
又系何许人也?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作者非要将其扯在一起?以往,常有
论者大篇大篇地考证这“真真国”到底是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还是真腊。还有人
猜想这《真真国女儿诗》所写的内容,“很可能与宝琴的未来有关,诗中所写岛国
式即其最后漂泊归宿之地”(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红楼梦鉴赏辞典》“诗词韵文”
部分·朱淡文/文)。其实,这些根本都是瞎猜。此处的“真真国”并非实指西洋
之某国,不过是借西洋之渺远难测,言其虚幻罢了。所谓“真真”,即指作者自己
精神世界的至真、至善、至美,正与现实世界的至假、至恶、至丑相对!而作者写
《真真国女儿诗》,也并非要表现出什么宝琴的未来,而实是借宝琴之口,阐述《
红楼梦》中最重大,最核心的题旨!宝钗为什么要提议咏《太极图》?因为《太极
图》正是对《易经》及老庄哲学思想的最直观、最简洁的图形表述。而如前所述,
《红楼梦》一书,整个“假作真时真亦假,无到有处有还无” 的艺术世界,也正
是作者在易、老哲学的指导下构建出来的。看不懂《太极图》,就看不懂《红楼梦
》!然而,作者又认为,要把自己心中悟得易、老、禅宗的至理,直接兜售给众人
,传授给那些世俗中人,则未免太难,太费劲了。即如让这些俗人径直去领悟《太
极图》的玄妙,凭其愚钝的劣根,又究竟能悟到些什么呢?“虽是半天风雨过,何
曾闻得梵铃声!”顶破天,也不过是“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而已。
强欲使之悟,则“分明是难人”。所以,真理是不能这样赤裸裸地传播的。只有将
它多作包装、修饰,比如化作一个浑身镶金嵌宝、戴满首饰的美人佳丽的形态,才
能引起世人的注目。也正因如此,接下来宝琴才把宝钗所念念不忘的太极哲理(即
所谓“梵铃声”),变幻成了一个比画上美人还美的西洋女子所写的诗文。作者就
这样巧借薛氏姐妹的一捧一逗、一唱一和,将读者引入了小说的大关目处。
此处《真真国女儿诗》,正是全书的题眼,其重要性直可与篇首的《好了歌》相并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朱楼梦”,即“红楼梦”也。“水国吟”,即
梦醒时分,“飞花逐水流”之谓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浮云、流岚,
皆是常长常消之物。犹山海关姜女庙楹联之谓:“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
长长长长长长消”(“海水朝朝潮朝潮朝朝落,浮云常常长常长常常消”)。比喻
人生的虚幻性也。人生之虚幻,水月镜花,万梦成空,古今皆如此,无论情缘是浅
是深。故转下句:“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汉南”,汉水之南,泛指中国
南方。又,金陵亦称南直,为南方诸省之首。所以“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实际上表达了作者对于金陵十二钗的悲天悯人的情怀。

从湘云的俗物浅谜,到宝钗、宝玉、黛玉三人的“雅制春灯谜”,再到宝琴的十怀
古灯谜,最后至《真真国女儿诗》,环环相扣,一笔不缺,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链条
。读“红楼梦”不可不读此十五首心血凝成的诗作。解《石头记》亦不可不悉心体
会其间延绵不绝的精神脉络。只可惜,后世的论者常常只见树木不见树林,一个劲
儿地在那里孤立地猜笨谜,且还任意发挥,牵强附会。(比如,有个蔡义江就把宝
琴的“十怀古灯谜诗”附会成“吟咏金陵十二钗中的九人”;把宝钗《镂檀锲梓》
谜,附会成表现宝钗的什么“心机多端”、“八面玲珑”;把宝玉的《天上人间》
谜,附会成什么宝玉要“上天”去找黛玉;把黛玉《騄駬》谜,更附会成什么黛玉
要像“快马”一样,“冲破封建礼教”云云。——此皆愚蠢可笑之至!)若是曹、
脂地下有知,看到后人如此肆意妄言,随意亵渎他们的心血和理想,恐怕也会恐不
住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悲叹:“此书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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