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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cu (井蛙), 信区: honglou
标 题: 晴雯伤风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Fri Dec 26 21:53:03 2003), 站内信件
晴雯伤风
如果问这样一个问题：关于晴雯的情节，那一段你的印象最深刻？那么大多数
人的
选择应该不外“撕扇子千金一笑”“病补雀金昵”和“诀别宝玉”这三个绝对经典
的场
景。若想读懂这个人物，则三处大关节不可不留意。然而与晴雯相关的文字里面，
最让
我读不厌的却是“伤风”一段，出自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
狼药
”。每每掩卷，深觉此章之中，玄机变化仿佛风生水起，偏又羚羊挂角似无处可觅
，令
人叹为观止。
这一回中，先是宝琴十首神龙不见首尾的怀古诗承前启后，庚辰秋月本因有“
三染
无痕”之谑。次则袭人之母病危，晴麝入侍宝玉起卧，夜唤“袭人”，竟与二十回
后的
文字遥遥勾连，思之令人黯然。及至麝月侍茶，晴雯“唬她玩耍”，一段玲珑剔透
的文
字将宝、麝、晴三人写的活灵活现又滴水不漏。麝月的细致谨慎、宝玉的温柔体贴
和晴
雯的娇憨顽皮却又行事鲁莽的个性尽皆跃然纸上。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读“热身子吹
冷风
”这段描写时，见：
“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
，不
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
只觉得自己身上也是一阵瑟瑟寒意。从此但凡由热屋子去到阴凉处，都不忘披
一件
外套——这也算是先生教的养生之道了：－）
晴雯在红楼女儿中是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洒爽率真固然可喜，而爆炭一般的
脾气
却又让习惯了女性温柔的人不免心生排斥。有人据此推论“晴雯若与宝玉为妾，珍
珠变
作鱼目，则必是另一个赵姨娘”，却不知晴雯的泼辣全在一颗无所顾忌的赤子之心
，在
大关节大是非上，这纯真善良的女孩子是明白如何把握的——这也正是她虽然倾心
宝玉
，却始终以礼相待的原因。而懂得体惜这种真诚的人，也就会明白她“硬话村人”
的宝
贵。这与赵姨娘人前笑脸逢迎，人后魇鬼暗算差别何啻天壤。
然而反过来讲，晴雯这样敢爱敢恨，凭真性情激扬生活的人，在虚伪世故的环
境中
也最容易招致反感抵触。尤其是，很多时候，率性与任性之间的差别是很难把握的
，缺
乏适度的利益计算而一味意气用事，安能长久耶？在“伤风”一段中，可以很清楚
的看
到这种感性的行为方式与命运严苛的棱角激荡产生的暗流。
“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
裙袄
。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
晴雯
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
labournk：好一个玲珑娇俏的丫鬟！这般谑笑口气，直令人回想“撕扇子千金
一笑
”，非晴雯不能为也。话中亦有深意在：自己满厢情愿以为可以在怡红院厮守长久
，却
不道大丫鬟中第一个去的便是自己。造化弄人，思之能不黯然？
“宝玉笑道：‘这个话，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
的，
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这里。麝月往他外边睡去。’”
labournk：宝玉之言一派纨绔口气，似有狎昵之意，却全不涉猥亵。此时宝玉
已知
男女之趣，却对诸女儿以礼相待。贴身丫鬟尚且如此，何况外人？以滥淫之念妄测
宝玉
心性者，能不赧颜？晴雯意少避之，是矜持自重的意思，不意他日却被“狐魇”名
声。
想临终诀别百般悔恨，“早知如此，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人生无常，祸福相依，
虽有
“道理”，谁能先知？
“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
雯道
：‘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
漱了
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过。”
labournk：又是“千金一笑”口气，少女情致尽在其中。“明儿你别动，我服
侍你
一夜”——巧笑软语，让人如何推托得？这晴雯，舍得冒着寒冷出去唬人玩耍，却
懒怠
起来吃口夜茶，先觉得好笑，细想下又是多么真实的情境。会心一乐。
“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
，只
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薰笼，随后出来。宝玉笑劝道：‘看冻着，不是顽的
。’
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房门。”
labournk：“勇晴雯”三字，不待“病补雀金呢”，这里便可见些端倪了。人
说：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又云“枪打出头鸟”。盖晴雯毕生悲剧，直接原因便是这“气
壮”
二字——心气盛而不肯矫饰言行，为人行事颇多鲁莽，“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
罬；
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是的评也。
“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高声在内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进来
，笑
道：‘那里就唬死了他？偏你惯会这蝎蝎螫螫老婆汉像的！’”
labournk：这个评语让人笑倒！“富贵闲人”“无事忙”，虽得妙趣，终究有
些隔
膜。“蝎蝎螫螫老婆汉像”虽然俚俗刻薄，然出自晴雯却是再自然贴切不过。侍儿
娇嗔
，于怡红公子亦是赏心乐事，可是袭人说的：“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
过不
去。”语中深意，读者亦有会于心。
“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
只怕
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宝
玉忙
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白说一句。
你素
习好生气，如今肝火自然盛了。’”
labournk：是晴雯之风，此一病伏了下文多少是非，“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
辈子
都别头疼脑热”，愤懑言辞中暗含命运反讽意味在里面。说来也怪，明明是一句极
其平
常的言语，只因为有前文后事交互参差在印象里，让人深觉冥冥中自有激流汹涌，
将这
许多人物卷向那一个早已在太虚幻境里“知道”偏又完全无法更改的可怕的终极。
忽然
想起林昭自报家门：“双木三十六，日边口上刀”，竟与她生平切合无缝，不由得
脊生
寒意。
总结起来，“伤风”这一节文字意蕴丰富，一方面在于勾勒人物细腻入微，另
一方
面，未来的许多重大变故都在这一回中隐现端倪。薛小妹怀古诗的谶言作用自不必
说，
乱用虎狼药的胡庸医也初次登场，为日后二姐吞金埋下伏笔。麝月主管怡红院内务
，却
找不到“一两的星子”，让人好笑，遥想他日情境却又心生感叹。晴雯更在此回落
下病
根，遂成沉疴，及至惨淡退场，芳魂杳杳，“我本无缘，卿何命薄”，一段凄凉故
事不
经意间悄然揭幕。更有几处意味深长的笔墨，看似与宏旨无关，却惹出无数令人心
惊的
联想，比如：
“只听咯噔的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了进来，说道：“吓了我一跳好的
。黑
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
一飞
，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
命运幽灵般的面容就在这玩笑间偶露峥嵘：花红柳绿的大观园，在黑暗中可以
隐藏
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慌慌张张”“冒冒失失”两个词语，暗示了在表面的宁静
祥和
之下，这世外桃源中已有危机潜伏。
因此“晴雯伤风”，在我看来更象是一个凝重的寓言。 栊翠庵茶品梅花雪的
清雅、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的和谐、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艳丽，到这里终于看到“盛极而衰
”的
迹象。晴雯“热身子被冷风吹”意味着即将面临的病痛，更预兆着大观园的灾祸山
雨欲
来。这一片娇痴儿女们挥洒青春的净土，其实只有一层脆弱的外壳，只消一个偶然
的变
故就可以让那屏蔽“两个世界”的围墙轰然倒塌——外面阴沉的朔风肆无忌惮，如
水的
月光让人“毛骨森然”，想到“博得嫦娥应自问，缘何不使永团圆”，想到“寒塘
度鹤
影，冷月葬花魂”，恍然间才明白“冷月”这一个凄绝的意象，竟是红楼女儿无处
可避
的悲剧漩涡的象征。
晴雯着凉，还有宝玉替她捂手，请太医，上鼻烟，贴个“依弗那”；而大观园
变迁
，却又能指望谁人的荫庇？等待红楼儿女的结局究竟是什么，我们无从定论，汗牛
充栋
的探秩研究，也只让“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这十个萧索渺茫的大字愈发清晰而
已。
labournk 4月30日 于南开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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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梦里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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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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