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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cu (井蛙), 信区: honglou
标  题: 《红楼梦》的爱情观和妇女观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Wed Dec 31 21:03:35 2003), 站内信件

作者:郑磊   http://forum.xinhuanet.com/

    曹雪芹、脂砚斋诸人对“情”与“礼”的思索,对女性的态度,其实最主要地
体现在这样一条批语之中:
    闲上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
,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
“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写晴雯之疑忌
,亦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脉,却又轻轻抹去。正见此时都在幼时,虽微露其疑忌
,见得人各禀天真之性,善恶不一,往后渐大渐生心矣。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
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愈甚。若一味浑厚大量涵养,则
有何可令人怜爱护惜哉?然后知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
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
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
哉?看过后文则知矣。故观书诸君子不必恶晴雯,正该感晴雯金闺绣阁中生色方是
。(庚辰本第20回双夹批)

    除去前四句算是对后文的提示之外,余下的八句倒正好讲出了作者、评者对书
中几位女性形象的基本看法。
    这里至少批驳了两派的观点。
    从字面上看,这段批语首先针对的,是那种满脑子圣贤哲学、一心只知“女子
无才便是德”的迂阔夫子,也即批语所云“见晴雯诸人则恶之”的“观者”。评者
显然不满于这类读者“不知真性情为何物”的迂腐气、道学气。他要为晴雯辩护,
指出晴雯的疑妒娇态,实是为“金闺绣阁生色”。其对“儿女真情”、“人欲天性
”的由衷赞叹之情,由此也可见一斑。这与小说写二玉共读《西厢》、“宝玉颦颦
两情痴”,写晴雯撕扇补裘之勇,显然是一致的。

    然而,细细读之,批语所举宝钗、袭人之例,却又恰好针对了惯于以“反封建
”主题强套古典小说的我们。在今人眼中,“礼教”从来是“爱情”的对立产物,
是万恶之源,“情”、“礼”之间根本就具有“不可调和”的性质。可人家曹雪芹
笔下的宝钗、袭人,又岂是“一味蠢拙古板的女夫子”?她们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相
思相慕、就没有自己的个性张扬?如果说,古时的道学夫子站在礼法的立场上全面
否定爱情、人欲,是一种历史的偏颇,那么今日之“马列主义老太太”们一味宣扬
礼教与情欲的对立,又岂独不是同样的迂腐与刻板?这样的思维定势,太值得我们
好好反思了。

    由此,我们也可以悟到《红楼梦》及曹雪芹的两面。
    《红楼梦》是主张“真性情”的。黛玉、晴雯辈的情圣痴绝,兰心玉骨,自不
必多论。再看看宝钗辈的个性风韵,又岂独少慧性灵心?小说写宝钗屡屡忘情失态
,柔肠密意,情不自禁,蟹咏讽世,又锋芒犀利。脂砚斋亦反复强调指出:宝钗等
“可是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行止?”、“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女夫子”。这自然不
是一种随意的安排,而不能不涉及到小说的主旨、主题。
    但另一方面,曹雪芹又主张“发于情而止乎礼”。脂砚斋称颂宝钗“曾经严父
慈母之明训,又是世府千金,自己又天性从礼合节”,“坦然自若,亦不见逾规越
矩也”。小说写黛玉也至死恪守着“洁本质来还洁去”的信念,不肯逾礼法半步。
及至钗黛交心,黛玉很快就接受了宝钗的劝告,并与之结为“金兰之契”,达到“
俨似同胞共出”的境地,都是再明显不过的例证了。
    可见,“叛逆”与“卫道”均不是《红楼梦》的本意。“礼教”与“情欲”的
调和、互让以至趋于统一,才真正是雪芹的主张。兼具了两种气质的女性方能成为
作者的最爱。

    如此“双避”、“双趋”的爱情观和妇女观,倒正好反映了作者人生中的一个
基本的矛盾:既要追求个性的自由,又念念不忘旧家庭的温暖和恩义。后世之人往
往爱以“历史局限性”或“阶级局限性”来归结、搪塞。却不知生活的复杂性、人
性的复杂性正在于此。正是由于这一基本的矛盾,才使得《红楼梦》越发凸现出其
与众不同的个性之美。

    与同时代的其它几部著名小说相比,《红楼梦》是一峰兀立,而难于归类的。
贵族世家出身的曹雪芹、脂砚斋诸人,不同于那些长期混迹于民间而思想较为开放
、前位的下层作家。当《聊斋志异》对婴宁、小翠等大胆泼辣、野性十足,没有半
点世情礼法观念的“异类女子”,发出至浓至烈的盛赞时,《红楼梦》却严守着“
洁本质来还洁去”的界限,“说不得淫荡是也”。当《儒林外史》对沈琼枝这样义
无反顾、叛逆出走,并且不顾世态人言,敢于抛头露面、自力更生的“奇女子”,
寄以由衷的敬佩之时,《红楼梦》却自矜于“世家子弟”、“世府千金”,“曾经
严父慈母明训”,“天性从礼合节”。然而,我们也不能不承认,宝钗、黛玉、湘
云、探春诸人所表现出的人性的内涵、人性之美,是婴宁、小翠、沈琼枝辈所远不
能望其项背的,甚至于连一个小小的零头也赶她不上。《红楼梦》全书所营造的“
好了相生”、“真假相依”的空灵奇幻的境界,更足以让蒲松龄、吴敬梓们的苦心
孤诣相形见拙,自愧弗如。——《红楼梦》的优势,从来不在于其思想有多么“先
进”,观念有多么“叛逆”,而在于作者对生活、对人性、对社会深刻而独特的体
悟,在于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无与伦比的艺术构思。——当然,与那个时代观念最
为迂腐的作品相比,《红楼梦》的差异亦是形同天渊。夏敬渠作《野叟曝言》、李
绿园作《歧路灯》,一心只想浪子回头,塑成全才,重振家业,创万世不朽之基。
《红楼梦》却清醒地认识到了“天道无常”、“世事易变”的规律,无可避讳地写
出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惨结局。文康作《儿女英雄传》,只是一个
劲儿地强调张金凤、何玉凤的“三从四德”,“非礼勿动,非礼勿言”。《红楼梦
》却知道在礼法的范围内,阐发儿女真性。宝钗、黛玉“可是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
行止”?“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女夫子也”。
    于是,我们便看到了《红楼梦》注定成为“异端”的命运。

    在那样一个高喊“存天理,灭人欲”,视男女之情为“大防”的时代,《红楼
梦》是一个“异端”,因为她阐发了千古未发的儿女真情。为此,她遭到过无数僵
化人士的攻击谩骂。而在惯于以古典小说作为制度批判的工具的今天,《红楼梦》
其实还是一个“异端”,因为作者同时还主张尊崇礼法,恪守妇德闺训。只不过,
人们的态度已由“骂杀”改作了“捧杀”。当世人争先恐后地给小说戴上一顶又一
顶诸如“反封建”、“反礼教”之类的桂冠时,曹雪芹、脂砚斋诸人,却要在九泉
之下复叹:“此书哭矣!”

    至此,笔者又忽然想到了两例至为“经典”的误读。将它们解析出来,摆到桌
面之上,或许对于我们正确理解原著,还是无不裨益的吧。
    一是“史太君破陈腐旧套”。贾母是这样批评那些旧套小说的:
    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
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
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
。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
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
,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
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第54回)
    今人普遍将这段话理解为贾母对黛玉等“叛逆者”的严厉斥责,甚至以之作为
贾母反对“木石姻缘”的证据。又岂知人家作者的意图,哪里在于此间!且看《红
楼梦》第1回的一段声明:

    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
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
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
你看,曹雪芹自己不也是这么抨击那些“才子佳人”小说的吗?如果他笔下的宝玉
、黛玉就是那样一种“涉于淫滥”的角色,这岂不就成了作者自打耳光?
其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与其说是对黛玉的严厉斥责,倒不如说恰是对宝钗
、黛玉诸人的高度赞赏!赞扬她们   “发乎情而止于礼”即“爱情不越礼法”的
精神。这同时也是作者的自我炫耀,炫耀他笔下的女主角不同于别的小说中那种“
一见了个清俊的男人,便书礼也忘了,父母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的女子
,乃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真正的“佳人”。这一点,我们只要看看几条相关的脂批
,便不难明白了。
    如甲戌本第2回,介绍黛玉出身。脂砚斋便力图将黛玉同别的小说中的“佳人
”区分开来:
    可笑近时小说中,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临收结时,还必致感动朝廷,使君
父同入其情欲之界,明遂其意。何无人心之至!不知彼作者有何好处?有何谢报到
朝廷廊庙之上?直将半生淫污,秽渎睿聪;又苦拉君父作一干护身符,强媒硬保,
得遂其淫欲哉!
    又如甲戌本第8回,写宝钗劝宝玉别喝冷酒一段:
    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可笑别小说中,一首歪诗,
几句淫曲,便以佳人自许,岂不丑杀!
    再如庚辰本第19回,描写宝黛亲昵,“静玉生香”时的一段:
    若是别部书中写此时之宝玉,一进来便生不轨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许多
贼形鬼状等丑态邪言矣。此却反推唤醒他,毫不在意,所谓说不得淫荡是也。(玉
兄颦卿)缠绵入微,究竟不犯一些淫意。
    你看,在曹雪芹、脂砚斋等人的眼中,黛玉会是那种不守礼法,一味“叛逆”
、“革命”,以至于让家长觉得“轻狂”的女子吗?如果是的话,那宝黛爱情与他
们所抨击嘲笑的“浪子淫女”,又有何区别?作者写“史太君破陈腐旧套”,本是
自矜自赏之意,今人不察,反以为这是“封建家长”同“叛逆者”的交锋,可真真
是正照了风月宝鉴!

    二是人们对宝钗形象的误解。近世之人,多将宝钗视作“封建礼教”的化身而
大加鞭笞。可真正的“封建主义者”又是如何看待这一人物形象的呢?翻看旧日许
多道学夫子的评红笔墨,我们却发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愈是保守、刻板的点
评家,对宝钗的斥责、攻击反而愈甚。更有意思的是,这些满脑子孔孟圣贤之道的
读者,还恰恰是把宝钗作为“不守礼教”的典型来加以攻击、批判的。在这方面,
以解庵居士的“自媒”、“耻态”之说最具代表性。
    小说第34回,宝钗探望宝玉,情急之中,竟说出了“大有深意”的话。第36回
,宝钗无意间坐到了宝玉的床边,替他绣鸳鸯,完全忘却了顾忌嫌疑。解庵居士就
上述二事评宝钗曰:
    柔情密意,无异自媒,毫不知避嫌疑,此皆由衷而发,不能自掩之耻态也。
    另一位道学夫子桐花凤阁主人陈其泰,亦申言曰:
    以中道评书之人,惟迎春、李纨、岫烟庶几近之。若宝钗辈纯乎人欲而汩没天
理,其去道也远矣。
此外,象太平闲人张新之、冬饮居士王伯沆,都有着相似或相近的说法。
你看,怪也不怪?今日之“右黛左钗”者,其立论的基础,无不以黛玉为“自由恋
爱”的代表,以宝钗“封建包办婚姻”的代表。而那时的点评家虽同样有“褒林贬
薛”的倾向,其出发点却恰好打了个颠倒:在他们心目中,宝钗反是“人欲”、“
自媒”,也即今人所说的“自由恋爱”的典型!同样是一位宝姑娘,一会儿被说成
是“黑”到极致,一会儿又被说成是“白”到极致。这种现象可不要太邪乎?
    其实,说怪也不怪。这正好反映了读者之审美观,与作者之爱情观、女性观的
巨大差异!

    读者是多爱用线性思维来先入为主的。崇礼法者,一切以礼法为念,容不得半
点人欲、情爱;反礼教者,又徒以“革命”为务,恨不得将礼教、规矩全部砸碎。
又怎能够理解曹、脂诸人的“双避”、“双趋”呢?要知道曹雪芹塑造他最心爱的
少女,都是要让她兼具两种气质的呀!如宝钗,一方面如脂批所赞“曾经严父慈母
之明训,又是世府千金,自己又天性从礼合节”,“坦然自若,亦不见逾规越矩也
”。另一方面,守礼之余,柔肠密意,情不自禁,蟹咏讽世,锋芒犀利。又岂独没
有自己的爱情流露?又岂独就没有自己的个性张扬?“非拘拘然一女夫子也”。写
黛玉亦是如此。然后知雪芹本人,既不是“浪子淫女”或“革命叛逆”一流,亦“
非拘拘然一男夫子也”。读者既不懂雪芹,自然也无法理解钗黛。宝钗不过是代作
者受过罢了。
    迂阔夫子们对“儿女真性”的仇视和敌视,自然不足为训。但排除了其论证中
所含的贬斥之意,倒不妨为“反封建”论者作一面镜子。毕竟,他们的挑剔之笔,
可以随时提醒我们注意那些通常容易被我们忽略的“另外一面”!

   说了这么多,不知您对《红楼梦》的认识,是否又更进了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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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梦里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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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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