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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cu (井蛙), 信区: honglou
标  题: 宝玉出家为那般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hu Jan  1 21:30:03 2004), 站内信件

  《红楼梦》程高续作因前文提示,安排宝玉以出家为最终结局。应该说续书中
“黛玉之死”和“宝玉出家”两段颇有独特之处。虽为续貂,也似可圈可点。然而
细细玩味原著与脂批,不难发觉宝玉出家其实远没有高作臆测之玄虚。与“勘破世
情,斩绝红尘”其实并没有太大的联系。依警幻评语,宝玉是古今第一情种,将那
种割舍恩爱的无情出世加之于彼,岂非谬哉?程高续作忽视了判词对人物精神的归
纳,仅在情节上琢磨雕饰,试图用“出家”所包含的渺茫孤凉的意象打动读者,无
形中已经使原著的品位大为降低。
  笔者窃以为,宝玉出家非为绝情,而是情极,情极则毒,毒则行事不循常理,
最终斩断情丝,愤然离家。但情极之苦又岂是一走可以了之的?譬如维特自裁,虽
有涅磐之誉,终不过自苦苦人而已。根据前文提示,我个人推论宝玉离家的直接动
因是感怀黛玉,时间在重阳前后。
  要解释以上推论,需要根据探秩学的研究,大致勾勒出遗失的后四十回的故事
轮廓。有凤姐弄权事发,风光不再(拘于铁槛寺、扫雪、拾玉);元春宫闱失宠,
魂断香销,荣宁遂衰落;探春为家国之难远嫁番邦;宝玉被流言遭吏治;黛玉心伤
知己,更不愿声名(尤其是宝玉的声名)受辱,泪尽而亡。(或曰自沉,亦言之成
理)待到事端平息,宝玉返回大观园时,昔者“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潇湘馆已
然人去楼空。《芙蓉女儿》名诔晴雯,实伤黛玉,“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垅
中,卿何命薄!”信哉斯言!

   伊人已去,金玉遂就良缘。然而“空对着山间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
寞林”,玉兄虽有钗、麝等美妾贤妻,却不免心灵孤独无依,日徘徊而惆怅。根据
以上情节可以看出:第一,宝黛爱情非因人力阻断,实是幽明两隔,一场奇缘“心
事儿终虚化”——“人也可与争,天也孰与争?”贾宝玉没有看懂世情加于自己恋
爱的桎梏乃至摧残,或者看懂了也无能为力。这样的愁苦郁闷,即便是宝钗的温言
劝解,也只会使痛苦愈加铭心刻骨。第二,宝玉既然不可避免的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眷恋,则不可能自如应对眼前世事,岁愈长偏生人愈娇痴,怎能不令贾府上下甚至
包括他自己忧心如焚。在这样来自内外的物质和精神压力下,更多的挣扎只会使人
纠缠于故情,不能自拔,其结果必然是不堪重负离家出走。这样的解释大概可以与
原著伏笔和人物性格脉络前后呼应,同时也保持红楼梦写实而不拘于现实的美学风
格。
  以上讲述的都是宝玉出家的背景因素,而真正促使他完成这一近乎疯狂的叛逆
举动,则需要一些直接的动力。我之所以推测这一时间是九九重阳节,是因为作者
在前文已经留下了相当充分的暗示,诸多线索归拢聚集,就指向了这一个非常特殊
的日子。
  而提到重阳节,我们就立即会想起在大观园鼎盛时期举行的菊花诗会。在整部
红楼梦中,湘云宝钗做东的螃蟹宴使所有家庭聚会中最为浪漫酣畅的一回,窃以为
十二首菊花诗亦可以代表大观园儿女“海棠诗社”的最高成就。作为这一次活动的
重要参与者,宝玉在多年之后同样是金菊遍地,桂花飘香的秋日里,回首前尘往事
,怎能不感怀唏嘘?然而盛年不再,物是人非,追索当年的旧稿,就成了这孑然的
行者唯一能做到的自我安慰。

  于是在乱云般纷飞的往日回忆里,林黛玉三首绝妙的菊花诗从记忆中浮出,清
晰,扣动涟漪,终于在宝玉心中激起不可平复的滔天巨浪。细细品读三首诗文,当
知以上心路决非作者主观臆测。
  《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
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此时读来,这一首诗就似九泉之下的黛玉冥冥之中扣问宝玉的灵魂。颔颈二联
四句一气呵成的发问,对心灵的冲击实令人难以想象。失去了生平唯一的红颜知己
,失去了那一份心心相通的真爱,那种“举世无谈者,谁共话片时”的寂寞与寥落
,那种刻骨铭心的相思,的确欲诉无门。在强自压抑很久之后,心灵的火焰在这一
刻被完全点燃。
  《咏菊》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运秀临霜写,口角噙香
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在我看来,这一首七律可以说是全书近体诗成就最高的一首,独立的欣赏都会
为作者高洁的品格、旷世的才华震撼。(颈联二句与篇首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
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何其相似!)如果置于小说的故事背景之中,承
前启后,更包含了无数丰富的潜台词。如果将这首诗作为林黛玉个人的自画像,则
反映了她心灵之中有别于《葬花吟》之凄楚和《柳絮词》之伤怀的另一个侧面,即
对生活的“美”与“真”的不懈追求。这样的追求使得林的性格既存在有别于宝钗
和探春等人的孤傲,又与妙玉之清高冷峻不尽相同。用出淤泥而不染的芙蓉来比喻
,殊为恰当——这也正是黛玉之所以成为宝玉心灵之契的根本原因。

  广而言之,我们不妨将这首诗看成一种大观园精神的表达,这种精神事实上是
由大观园儿女,无论其地位、性格及角色的重要性,通过行动共同塑造而成的。从
结社海棠到诗会中秋,从互剖金兰到怡红夜宴,我们可以很惊奇的发现,在那个混
沌污浊的社会中,属于这一方净土的,竟然是“毫端运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的疏旷、典雅乃至圣洁,是一种洋溢着关爱、理解与期待的热情氛围,是一种对
理法的叛逆,是一种对危机四伏的现实和渺茫难测的未来的忧虑,更是一种对美好
生活的向往和企盼。一言以蔽之,《咏菊》所表达的大观园精神,是一种在重重束
缚之下,对人性中真善美这一价值核心的回归。
  然而,当宝玉真正读懂这首诗的时候,不但写诗人已然魂归帝所,潇湘馆人去
楼空,就连昔日花团锦簇的大观园,如今也是“寒烟漠漠,落叶萧萧”。属于这个
女儿国的青春和激情终于在星移斗转,盛衰更替的刻蚀之下黯淡消散。真的,对于
宝玉而言,此时的大观园已经是一片寂静的荒原,还有什么值得他更多留恋?
  因此第三首《菊梦》,诗题即成点睛——这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人生戏台
,到头来就好似南柯一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睡去
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我不想多说什么了,这一首柔肠百转,极尽缠绵的文字,不正是在孤独与困惑
中徘徊无依的宝玉心灵的最佳写照么?“醒时幽怨同谁诉?”这四顾茫然的询问让
我想到了苏东坡那首著名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
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
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诗
文虽异,那发自内心的无限幽情又有何不同?宝玉之掩卷,正如东坡睹前妻遗物,
因物思人,苟存于人世者又安能不为一大哭?

  仔细品读这三首诗,宛然可以发觉三部诗篇在气势上抑扬错落,竟似一首完整
的交响乐。以《问菊》为序曲,四个气势连续构思别致的发问排比而来,就像乐声
由远及近,于幽冥的听觉背景上连续奏出明亮的变声,主旋律从低音声部渐变到高
音。《咏菊》宛若一首响彻行云的咏叹调,深情脉脉同时又激情飞扬,“一从陶令
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直如超然台上的暮秋凉风,令人心怀大畅。及至《菊梦
》,笔锋回转,兴尽悲来,幽怨满怀,主旋律归于抑郁低沉,终于在“衰草寒烟无
限情”的默默之中奏完尾声,合上帷幕。作为黛玉诗词知音的贾宝玉,又怎会读不
明白这一部乐曲所包含的悲剧意味?这里颔联二句“登仙”“忆旧”再明白不过的
提示了宝玉出家的动机:他做出这一选择绝不是自参了悟、看破红尘,而是更加执
著的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到苦情之中,去实践那个“你死了,我做和尚去”的木石前
盟。
  这一段心理过程包含了贾宝玉从怀旧到反思,最终做出抉择的三段重大变化。
表面看上去是一件非常突然的事情,以至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无法理解,但事实上
却是长期积累的情绪一次最终的彻底的宣泄。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伟大的自然主
义作家曹雪芹先生会为他的主角安排这样一个无奈的结局,因为这个结局,实在是
再真实再自然不过了。

  此外,关于宝玉出家的时间的暗示,在宝钗的三首七律中也可以很明显看到。

  《忆菊》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画菊》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讽和螃蟹咏》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关于这三首诗的研究,红学界已经有很多讨论,在此不加赘语。

                                        labournk 匆匆间为文,但求一娱
                        2002年12月2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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