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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cu (井蛙), 信区: honglou
标 题: 我为鸳鸯一大哭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Mon Jan 5 18:44:40 2004), 站内信件
一. 鸳鸯者，真女儿也。
鸳鸯是活泼爱玩闹的，更是善良，平等待人的。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鸳鸯这个贪
玩的，拉着凤姐要算计刘姥姥，让刘姥姥当女篾片取笑儿。于是鸳鸯先是哄刘姥姥
说出“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头老母猪，不抬头”的笑话，再是给她老年四楞
象牙镶金的筷子捉弄她。等到二宴时，鸳鸯更是会逗大家乐，又是要灌刘姥姥十大
杯酒，又怂恿着她认木头，吃完饭还要带着刘姥姥各处去逛，惹得大伙笑得直不起
腰来。莫道鸳鸯是瞧不起劳苦大众，等到刘姥姥要走的时候，鸳鸯不但把老太太赏
的东西和刘姥姥要的杂七杂八的东西给她收拾的井井有条，还送了刘姥姥几件自己
的衣服。就是在打点行装的时候，鸳鸯也不忘哄她玩，故意用笔锭如意的锞子试她
，真个是个淘气的。
鸳鸯是精明而富有心机的，虽然只是略通文墨，可比起“才自清明志自高”的探春
来，也是不分伯仲。在大观园这明争暗斗的环境中，丫鬟们排斥异己不愿意让别人
抢上高枝也是很自然的现象。像袭人、鸳鸯都干过这等事，但鸳鸯的手法就远胜于
袭人了：第三十一回中，晴雯和宝玉起了争执，袭人就借机离析二人之间的亲密关
系，惹得宝玉不加思考地要撵走晴雯，可事情毕竟和袭人有关，袭人怕连累自己，
也只能说：“好没意思! 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
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
不叫太太犯疑?”袭人原想着以后让宝玉再撵晴雯，这样又显得与自己无干，又可
除去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偏袭人却不知宝玉与晴雯就像他和黛玉一样，不时吵闹
，却能很快地和好如初。所以宝玉自然不会“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撵走晴雯
。故袭人这步棋是白走了。而鸳鸯的敌人可不是自己手下的丫头了，而是有头有脸
的邢夫人。鸳鸯没有贸然行动，而是一直在等机会。终于，邢夫人在贾母的好日子
里当众给阿凤没脸，把阿凤气哭了。于是鸳鸯对她的不满就直接告到唯一能约束邢
夫人的老太太那里去了：鸳鸯先是装着不知道，“向凤姐儿面上只管瞧”，引的贾
母发问。鸳鸯笑道：“怎么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只管看。”引得贾母也细
看到了——把证据给了贾母。等到晚间人散时，鸳鸯才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
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问为什么原故，鸳鸯便将原故说了——
不由贾母不相信、不生气。这样，鸳鸯轻而易举且不露声色的告了邢夫人的状，又
间接赞了阿凤的识礼数拉近和二奶奶的关系。好聪明好有心计的鸳鸯！不过鸳鸯的
仗势欺人也只有这一回而已，谁让邢夫人逼她做小老婆呢？当然，鸳鸯对于自己的
差事，更是精明到贾琏猛然提起的上年老太太生日时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的蜡油冻
的佛手也能立刻想起去向，甚至连日子都记得，这里自然不必我饶舌了。
鸳鸯骨子里是相当傲的，为人亦是不卑不亢。更难能可贵的是，鸳鸯的傲、鸳鸯的
不卑不亢是在她明确地知道自己下贱地位后仍能坚持下来的，不露声色地维护着自
己的尊严；而不像晴雯似的，总是张扬的与侵犯自己的人作对。对于鸳鸯对自己地
位的正确认识，引有原文：
鸳鸯道：“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凤姐儿道：“他
早吃了饭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不吃了，喂你们的猫。”
可见鸳鸯完全知道，虽然自己、平儿、袭人、玉钏儿在那些老妈子、小丫头、小厮
眼里也是半个主子，可在正经主子眼里，和养的阿猫阿狗也没有多少区别，不过是
比它们更有用一些而已。但鸳鸯却不像袭人似的奴颜婢膝，总是处处不声不响地保
护自己的人格尊严。李纨曾议论鸳鸯道：“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
在他敢驳回。”果然，舍鸳鸯其谁？贾琏回自己屋，见鸳鸯来串门，也要“煞住脚
，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而鸳鸯却只是坐着笑答他的话。其事
，舍鸳鸯其谁？鸳鸯抱怨饭做少了，引得王夫人忙回话；尤氏说不用去取饭，鸳鸯
驳她：“你够了，我不会吃的。”——这两件事里鸳鸯哪里像丫鬟？阿凤是荣国府
的理家的，人人敬让三分。可平儿以“新姨娘”之语逗鸳鸯时，鸳鸯红了脸，说凤
姐算计她，要找凤姐闹去；湘云摆宴时，鸳鸯半开玩笑的让凤姐去伺候，等凤姐回
来时，还拿她向贾母取笑；阿凤生日时，鸳鸯去敬酒，阿凤已经真不能了，又央告
讨饶，鸳鸯也不依：“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
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
来。不喝，我们就走。”说完转身就走。阿凤也要“忙赶上拉住”，把酒喝了，鸳
鸯才罢休。
前八十回里，鸳鸯给读者印象最深的就是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
誓绝鸳鸯偶》了。鸳鸯的誓死不嫁人，一直是我以她为实在明白又实在让人怜惜的
女子的原因之一。鸳鸯曾明明白白地说：“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
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
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
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
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
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
在这里！”——真个自尊自爱的刚烈女子，发此毒誓！更兼日后“一向未和宝玉说
话，也不盛妆浓饰”，愈发令人敬佩了！——这大观园中的丫鬟们中，明确写出无
心于男女之情的只有鸳鸯和晴雯俩人而已。而晴雯死的时候也才十六岁，可以说尚
未到“渐省人事”的时候，不过是个孩子，并不懂事；鸳鸯则不同，她不是不省事
，而是把事情太透彻了，自己心里太明白了，是故心灰意冷，不问此事了，以至有
了“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
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
了头儿！”之语。鸳鸯在荣国府中这些年，冷眼瞧着诸多是是非非，像秦可卿含羞
自缢、智能儿被撵、金钏儿投井、平儿挨打受气、鲍二家的自尽等等，这些主主仆
仆、妻妻妾妾们还不是没有好下场的？鸳鸯知道女子没地位，连终身大事也要听别
人摆布，前面的几个人就是例子，自己的下场也定不会好到哪里去的，所以心一横
，发誓终身不嫁。到后来，尤二姐被避死、秋桐被凤姐算计、司棋撞墙而亡、迎春
被逼悬梁、秋菱“香魂返故乡”、甚至连金桂以泼辣刁残的手段笼络薛蟠，无一不
可证明鸳鸯决定的正确。鸳鸯果是精明之人，只对这一点的认识之深刻，便胜过所
有人了。
鸳鸯，鸳鸯！难怪脂砚斋评你“聪敏、娇贵”，不为过哉！
二.鸳鸯，为汝泪流一斗，湿地三尺！
这里要说鸳鸯薄命，姑且先从凤姐写起罢。阿凤在贾府中可谓有权有钱有老太太和
王夫人的人缘，究其原因，很重要的一点是阿凤会读人，可以把别人的心思揣摩得
相当透彻，因而可以“见人下菜碟”。虽然不大识字，但凤丫头总可以用“世俗的
笑话”把人形容出来，倒也“一句是一句”，很能说出人物本质来。像第五十五回
，阿凤对平儿说薛林二人“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
知’。”“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道尽了这两人为人处世的特点：
一个城府颇深、大智若愚；一个单纯娇弱、不禁污染。
纵观全书，怕是没有比这两句更精妙的形容比较颦儿和宝儿的佳句了吧？阿凤亦堪
称大观园中擅读人的第一人了。
然阿凤对鸳鸯却终没个明白的评价。在《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一回中，邢夫人为讨
鸳鸯向阿凤问主意，阿凤曾有过一段心理活动。我见了两个版本的，均如实录下：
1.凤姐儿暗想：“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气性的丫头，虽说如此，保不严他愿意不
愿意。”
2. 凤姐儿暗想：“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虽如此说，保不严他就愿意。”
且先看第一个版本，前一分句还好，说的倒中肯实在，偏偏接了个“虽说如此”作
转折，顿时让鸳鸯在这大观园中，竟连个知己也没有了，后面还有“保不严他愿意
不愿意”等语。可叹阿凤这“读人第一”读了千人万人，却读不懂鸳鸯！
我为鸳鸯一哭！
至于第二个版本，不堪得很，什么是“可恶”呢？我们尽可以不去理会。
而作为鸳鸯“靠山”的“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贾母对鸳鸯究竟如何呢？有
原文为证：
“贾母道：‘……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得多病多痛，上上下
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凡百事情，我
如今都自己减了。他们两个就有一些不到的去处，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
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去的，他就要了来，该添什么，他就度空儿告诉他们添
了。鸳鸯再不这样，他娘儿两个，里头外头，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我
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你们要东西去？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
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
法，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
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
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我有了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有想不
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这会子他去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你
们就弄他那么一个真珠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无用。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
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伏侍
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般……’”
将这段细读来，贾母对鸳鸯爱惜实际的目的则大有可疑。首先，贾母说身体不好的
王夫人和阿凤忙不过来，为了心疼她们娘俩儿才需要鸳鸯的。这句也就罢了。但接
着，这老太太说鸳鸯的用处，就让人感到心凉了：头一条，是为了不让“自己操心
，天天盘算和你们要东西去。”；二条，是因为鸳鸯知道自己“凡百的脾气性格儿
”，做事可以合心意顺脾气，不用自己每天着急上火的；三条，是鸳鸯能交际，又
会办事，也廉洁，不给自己没脸。这三条，条条为自己考虑，难怪最后说“我得靠
”。然后，老太太说的更直接露骨：“你们就弄他那么一个真珠的人来，不会说话
也无用。”可见，老太太疼鸳鸯，并不是因为鸳鸯的好，而是由于使唤鸳鸯顺手可
心，再来个比鸳鸯强的真珠人，做不了好下人、好工具，也是为贾母讨厌的。最后
，贾母怕“禀性愚弱”的邢夫人还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竟直接说明白了：“……
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这明明白
白地道明了贾母并不反对“胡子苍白”的贾赦讨多少个小老婆，只是因为她把鸳鸯
看作用惯了的工具，绝不肯给人，而贾赦这一讨，恰恰触犯了她的切身利益，这才
有了她“气的浑身打战”，才会说出愿拿万八千儿体己留住鸳鸯的话来！
再者，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之后，内心应是极气愤、委屈、感到受了羞辱的，可偏偏
老太太要玩牌。可怜的鸳鸯竟没有一刻安顿，泪刚干，心未平的就要强装欢笑的伺
候贾母和薛姨妈出牌，还要和阿凤递暗号，又要洗牌，更要哄着贾母开心。文中几
次写到鸳鸯笑着说、笑着道，可竟不知此时笑着的鸳鸯心中是什么滋味……与此相
较，在第四十四回中，平儿也受了委屈——阿凤吃了酒，误疑了平儿，打了她几下
——却“哭的哽咽难言”，又有李纨、宝钗等宽慰，又有宝玉、袭人等尽心服侍，
又有老太太传过话来抚恤，更有阿凤贾琏向她赔不是……何等周全细致，而这只不
过是因为平儿受了点闲气罢了；可鸳鸯是拼着一身的骨气、心机、胆量和智慧自己
救了自己，但非但没人安慰她，反而受了贾母的教训：“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
我洗？”
我为鸳鸯又一哭！
鸳鸯，鸳鸯！你可知，彼鸳鸯乃是相对浴红衣，乃是成双成对，乃是恩情美满、地
久天长？！叹你这只鸳鸯：非但终不得佳偶、不成比翼鸟连理枝，连个知音也难求
，哭你鬓未残，心已死，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想你也似阿凤是“脂粉队
里的英雄”，也应和探春般有着“立一番事业”的雄心豪情，怎奈汝薄命何……
我为鸳鸯一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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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梦里的家园
︱田︱田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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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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