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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探春的悲剧性格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hu Nov 23 13:26:05 2006), 站内

                              探春的悲剧性格


  探春是《红楼梦》中一个重要的典型人物,在大观园里又是个与林黛玉、薛宝钗、史湘
云并列的第一流人物,也是贾府女性中一个秀外慧中、有胆有识的杰出人物。她的结社、理
家、反抄检等一系列果敢行为以及日常为人处事、言谈举止,不得不使人们对她刮目相看。
她是作者极力塑造的极其偏爱的闺中女儿,在贾氏姐妹中独冠群芳。
  然而,和《红楼梦》中描写的其他女性一样,她的命运也是悲剧性的。曹雪芹给探春的
判词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1
)虽有才有志,但时运不济,生不逢时,只能落得一个远嫁的悲剧性结局。
  本文旨在通过对探春具体言行描写的剖析,阐述其悲剧性格的形成原因,并对其悲剧性
格从美学意义上加以揭示。
                 一
  在曹雪芹笔下,探春是一位聪明灵秀、性格开朗、志趣高雅的千金小姐。她在作品中第
一次露面时,作者的介绍是:“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2)这“
见之忘俗”四字,点出了她不同流俗的气质。接下去,在宝黛初次会面的场合,也有她不寻
常的表现。当宝玉给黛玉取“颦颦”一名时,探春插问:“何处出典?”(3)宝玉答复后
,探春说:“这只恐又是你的杜撰”。(4)这时,初见面的宝玉、黛玉正在贾母面前交谈
,众人都在屏息敛声而坐,不发一言,唯有她插话进去问长问短,高谈阔论,这给人的第一
印象就是三姑娘与众不同。她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忸怩作态,而显得大方、开朗。
  发起海棠诗社是探春得以初露头角,而一露头角就与众不同。她既不是只知脂粉针线的
大家闺秀,也不是愁绪满怀的贵族少女,而是一个胸怀大志,有和男人一争长短的雄心女性
。她在给宝玉的信中写道:“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吟飞盏。孰谓莲
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5)在男尊女卑观念占统治地位的
历史条件下,能有这样的认识和气魄,不得不令人感动。可以说,这一号召有向男性挑战,
有反抗男尊女卑思想的鲜明色彩。
  第四十回,贾母带着刘姥姥游大观园时,曾到过黛玉、宝钗、探春三人的卧室,看到了
三人卧室的布置和摆设。林黛玉是唯诗书以寄托的,所以她房中到处都是书。宝钗的卧室如
同“雪洞”一样,一应摆设全无,完全不像一个贵族小姐的闺房,可见此人故作“守拙”,
有着复杂的内心世界。探春的卧室是作者着力介绍的。“三间房字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
张大理石的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书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木
一般,那一边设着一个斗大的汝窑花囊……两墙上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的‘烟雨图’。”(6
)在这里,我们不断看到一个“大”字:案大、花瓶大、挂图大、鼎大,屋子也大,气度非
凡,全无脂粉之气,一眼就看出探春朗阔、高雅的性格和志趣,确系居处的题名“秋爽斋”
那样,探春有如秋天一般的风清气爽。
  第四十六回有一处精彩的描写,很能体现探春有勇有谋、有胆有识的性格特点。荒淫颓
废的贾赦要娶贾母的丫头鸳鸯为妾。当贾母听鸳鸯哭诉了事情的经过之后,登时大怒。这一
怒非同小可,当着众人竟不顾王夫人的脸面,把她责备得不敢还一言。顿时,空气显得窒息
而紧张。这时,正在窗外的探春,迅速分析了当前的形势:“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
?薛姨妈是亲姐妹,自然也不好辩;宝钗也不好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发不敢辩;
迎春老实,惜春小,这正是用着女儿之时……(7)这时,她面带笑容走进屋来,向贾母说
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婶子如何知道?”(8)
一语未定,贾母就大笑承认自己是老糊涂了,紧张的气氛立即缓和下来,大家又开始说说笑
笑。这一描写体现出探春是一位聪明机灵的姑娘,她善于抓住时机来发挥自己的作用。面对
这一措手不及的突发情况,探春能迅速做出反应,而且分析透彻、判断准确,非常了不起。
尤其是在贾母盛怒之下,连凤姐都不敢吱一声,只有她站出来为王夫人申辩,话又讲的句句
在理,真是有胆有识,令人佩服。
  如果说探春发起诗社的表现是初露锋芒,那么理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施展才华。探春理
家的契机,颇有诸葛亮“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的意味。多少矛盾等着她去解
决,又有多少人为的因素在抵制着她。探春披挂上阵了。首先荣国府的仆人要试试这三位姑
娘的本事,想看看她的笑话。恰巧这时探春的舅舅赵国基死了,按规矩应该给一笔埋葬的银
子。若是凤姐执政,这本来不是一件难办的事。现在探春理家,恶奴们便故间意刁难她:“
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昨日没了,已回过老太太、太太,说知道了,
叫回姑娘来。’说毕,便垂手侍立,不再言语。”(9)“不言语”不是没话说,而是有话
不说。若是凤姐管家,她就要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考虑裁决。如今并无殷勤,只有沉默
,不出主意,一味旁观。聪明机敏的探春不但没有被制服,还狠狠惩治了恶奴。“刚刚地倒
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10)从此,恶奴们非但不敢刁难探春,反而比
以前更加谨慎小心了。
  恶奴刚被击退,生母赵姨娘又来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现在说一是一,说
二是二!如今你的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
太!都是你尖酸刻薄!”(11)赵姨娘根本不理解多给几两安葬费,对死者并无多大意义而
会给探春造成很大的困难,不但让凤姐小瞧了,还被手下的众媳妇们抓到了把柄。探春对赵
姨娘的严厉的驳斥,确有过分之处,但这和具体的环境有关系。探春不是主动否认她和赵国
基的关系,而是被逼无奈的。
  探春想干出一番事业,开创一种新局面,这就需要她的清醒和魄力。探春正是既清醒又
有魄力的人物,她既不让改革弊端和谋私利沾边,同时又拿体面人物开刀。王熙凤交给探春
的是一个营私舞弊、入不敷出的烂摊子。因而,探春确定了这样一条理家策略。探春理家的
根本方针是:兴利除弊。在兴利中除弊,在除弊中兴利。虽然除弊只不过免了公子们重支的
八两学费和小姐的二两头油脂粉钱;兴利不过承包了园中的破荷叶和烂草根,即或如此,还
是给荣国府带来一线生机。老妈妈们的欢声鼎沸暂且不讲,精明强干的凤姐也不得不由衷地
赞叹:“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12)
  凭着自己的聪明干练,探春获得了尊敬和信任。人们遵从她如同遵从凤姐一样。但她和
凤姐又不同。正如蒋和森先生所说的:“凤姐给人带来的是恐惧,而探春给人带来的是严厉
。”(13)探春和凤姐都很锋利,但又有不同:“凤姐的锋利中满含着杀机,而探春的锋利
中却见到严正。”(14)
  进一步集中表现探春性格的事件是反抄检。它突出表现了探春的清醒和魄力,远见和卓
识。检抄大观园是贾府中种种危机的集中暴露。为什么抄检?除却王夫人和凤姐,谁也没想
到。抄者没想到,被抄者也没想到,只有探春敏锐察觉到了。抄检的后果是什么?也没有人
想到,不仅王夫人没想到,聪明过人的凤姐也没想到,只有探春意识到了。“你们别忙,自
然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地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
!咱们也渐渐地来了!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
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15)由
现在抄检大观园预料到将来抄检荣国府;由甄家的被抄预料到贾府的将要被抄;由外头一时
杀不死预料到自我残杀才能一败涂地。这三层对比预料,把抄检大观园由此及彼,由表及里
,由如今到将来的一切后果都看透了。事实证明:探春的预料是明智的、准确的。通过抄检
大观园,探春清醒的看到了百年望族必然没落的趋势。因此,一方面她严阵以待,同抄检势
力坚决斗争;一方面她感慨万千,伤心下泪。敏锐的探春已经明白了:虽然顶撞了不可一世
的王熙凤,打了不识时务的王善保家的,但反抄检她个人的胜利,却挽救不了她家族失败的
命运。
               二
  由此可见,探春是一个光辉的女性形象。然而探春又是有缺憾的。一个巨大的、与生俱
来的缺憾:庶出。这在“妻妾不分则宗室乱,嫡庶不分则宗族乱”的宗法社会里,是卑贱低
下的同义语,向为人们所轻视。这个缺憾一直伴随着她,不时给她投以阴影,成了她一大敏
感的隐痛。对此,她深感委屈、痛苦和不安,因而,想竭力摆脱这种境地。结果便形成了她
与生母赵姨娘之间的畸形关系。
  一般地说,母女之间应该是一种亲密的关系,但探春却处心积虑地只认王姓母舅而不认
赵姓母舅,这的确显得有些反常。人们做出对探春不认生母的谴责,是有理由的。但是,与
此同时,我们还应看到,探春对赵姨娘的态度和行为,又是理直气壮的,振振有辞的。她所
持的“理”,是宗法等级之“理”,这不仅有当时视为天经地义的统治观念作为她的依据,
而且有王夫人这样的实际统治者作为她的靠山,所以她有恃无恐。这已在客观上揭示出:封
建统治者所提倡的以“孝”治天下的“孝道”,在宗法等级观念的践踏下,已经面目全非,
现出了十分虚伪、可笑的本质。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做母亲应该有做母亲的德行。而赵姨娘又是怎样一个人呢?作品里介绍:她
是个阴微卑贱的小人,不但目光短浅、心胸狭窄,而且她处处有坏心肠,起鬼点子,是个自
己无能而又时刻想害别人,心地极其阴暗险恶的小人。贾环是她一手炮制出来的。他的赌输
了赖丫头的钱,有意烫伤宝玉的脸,诬告宝玉强奸母婢的行径,都显得极其卑劣、险恶和无
耻,这和赵姨娘倾尽私房钱买通马道婆要害死宝玉、凤姐的行径简直如出一辙。这样阴险狠
毒的母亲会给女儿怎样的“母爱”呢?这个“母爱”如果说探春是根本不接受的话,那么贾
环可以说是全盘接受了,那效果可是尽人皆知的。所以,人们固然可以谴责探春据封建等级
的主奴主义之理以谴责生母的不义,也应该看到所斥责、轻视的对象客观上又确实有值得斥
责、轻视的地方。本来就对庶出身份非常敏感、厌恶而又心高气傲、争强好胜的探春怎能会
选择这样的母亲,接受这样的“母爱”呢?
  任何的“理”都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当探春的“理”涉及到王夫人和赵姨娘之间
的选择,意味着宝玉与贾环之间的选择的时候,就不再仅仅是正庶之分的问题,而实际上是
个牵涉到真假、善恶、美丑之间的选择问题。这样,探春的选择,也就不仅仅是合乎封建宗
法之“理”,还合乎人们对真善美的追求的这个“理”,这一切不能不说明,探春的选择有
大部分的合理性存在。(未完待续)
【注    释】
(1)《红楼梦》(曹雪芹、高鄂著,岳麓书社1987年出版。下同)第五回,第36页。
(2)第三回,第18页。
(3)第三回,第24页。
(4)同(3)。
(5)第三十七回,第273页。
(6)第四十四回,第302页。
(7)第四十六回,第353页。
(8)同(7)。
(9)第五十五回,第422页。
(10)同(9)。
(11)第五十五回,第424页。
(12)第五十五回,第428页。
(13)《探春论》(蒋和森《红楼梦论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二版)第126页。
(14)同(13)。
(15)《红缕梦》(曹雪芹、高鄂著、岳麓书社1987年出版。下同)第七十四回。第5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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