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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kebi (多情剑客), 信区: History
标  题: 我认识的鬼子兵——方军
发信站: BBS 荔园晨风站 (Wed Feb  9 17:13:43 2000), 转信

我认识的鬼子兵

  方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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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我认识的鬼子兵》作序            吕正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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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识的鬼子兵》一书的作者方军,其父辈都是抗日战士,曾任抗
日区长的叔父,就是被日军抓住后用刺刀扎死的。在日酋冈村宁次实行杀
光、烧光、抢光“三光”政策期间,他的家乡变成了“无人区”。作者对
日本侵略者怀有刻骨仇恨,利用在日本留学的机会,有意接触到一些还活
着的侵华日本兵,根据他们所述亲身经历和提供的材料,写成一部纪实作
品,既有极其珍贵的史料价值,更有警惕来者的教育作用。



  作为一名出生在东北的抗日老战士,我对侵华日军的残暴罪行,以及
中国人民不堪忍受日军侵略的英勇顽强的反抗精神,更是有着切身的体验
。在我的少年时代,曾经目睹和经历了日本侵略者对家乡人民的压榨与杀
害。乡亲们常常挨日本人的打骂,我的祖父、伯父都被日本人砍伤过。我
的老师过铁路人行横道,被日本人用战刀砍得头破血流。门前小河涨水,
水深行人难以过往,日本人却不许中国人过桥。有个乡亲从桥上走过,碰
到日本人,一刺刀挑死就推到了河里。我恨透了日本人,总想长大当兵打
日本,报仇雪恨。正是怀着这样一个目的,17岁那年我参加了东北军。



  “七七”事变,中国全面抗战爆发。我遵照中共北方局的指示,率部
留在敌后开展抗日游击战争。1937年10月11日,在河北蒿城梅花镇与敌发
生激烈战斗。我军凭借梅花镇坚固的城墙,重创骄横大意的日军,致使敌
人伤亡七八百名,我军阵亡一名连长、一名班长和20余名战士,受伤40多
名。这是敌人在河北遭受的首次沉重打击,打破了“皇军不可战胜”的神
话。这也使当地人民看到,日本侵略者是可以打败的,中国军队也是能打
的,从而大长了中国人民抗日的志气,灭了侵略者的威风。但是敌人对梅
花镇的群众,却进行了惨绝人寰的报复。我部撤离梅花镇时,曾特意掩护
群众撤出,但人们这时还不曾了解敌人的残暴,大部分居民没动,只有一
部分群众和给我部抬担架的人,随着部队撤出来。敌人在梅花镇连续烧杀4
天4夜。梅花镇共有550户人家,2500人,被敌人杀死1547人,有46户被杀
绝。烧毁房屋、店铺660余间。另外,还有到梅花镇来的外地人,打短工的、
做小买卖的、讨饭的等等,也被杀死400多人。敌人疯狂报复制造的血腥惨
案,燃起了梅花镇人民熊熊的抗日烈火。不久,这一带便组织起一支抗日
的武装。梅花镇未遭敌人残杀幸存的青年,纷纷走上抗日前线。他们怀着
民族的深仇大恨,在抗日战场上英勇杀敌,有的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



  全中国都是这样。日本侵略者的残暴罪行,强烈地激起了中国人民的
义愤和视死如归的抗日决心,并且升华为高昂的爱国主义精神,掀起了不
可阻挡的抗日洪流。尤其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敌后战场,不仅有八路
军、新四军的浴血战斗,更有男女老幼群众的广泛发动,献计献策,发明
创造,和侵略者进行殊死斗争。抗日高于一切,抗日需要什么,群众就献
出什么,生死都已置之度外。



  侵华日军在中国大肆进行屠杀,这是日本长期进行武士道教育的必然
后果。大多数日本人民也是被迫接受这种教育的,他们同是战争的受害者
。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要由上层军国主义分子负责。直到
现在,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的阴魂还未散尽,叫喊“中国威胁论”,这是贼
心不死,倒打一耙,为其军国主义招魂。这不能不引起中国人民的高度警
惕和愤懑。中国现在不称霸,永远也不会称霸。中国人民受尽百多年被侵
略的苦难,不会也不可能去给别人制造战争创伤。中国有句古话:“得民
者昌,失民者亡。”中国人民不会去侵略别人,但当别人侵略我们的时候,
我们会把自己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和侵略者进行前仆后继的斗争,直到
取得最后的胜利。历史证明,中国人民长期以来具有这种优良传统。

  1997年10月15日书前要说的话

  我是中国陆军的退役军人,自以为多年的军人生涯已使我的心肠变得
如铁石般坚硬。但当我步入日本社会,采访仍然活着的日本军队老兵,听
他们回忆在侵华战争中犯下的罪行,讲述中国同胞在战争中受到的苦难以
及抗日将士壮烈殉国的情形时,常常悲愤得放声大哭,情不能禁。就在东
京的大街上,在无数日本人困惑的目光中……



  我想采访侵华日军也不是偶然的。我是老八路的后代,亲人告诉我,
我故乡河北省满城县方顺桥村,在日寇侵华期间多次被烧成一片片火海。1942
年,日本鬼子对冀中平原大扫荡时,我的故乡方圆数百里竟成了“无人区”




  我叔父是共产党区长,被日本鬼子抓住后宁死不屈。日寇当着全村父
老乡亲的面逼问他:“投降不?”叔父怒视鬼子,摇摇头。日本鬼子兵照
着他的胸膛就是一刺刀。全村的乡亲们不忍看叔父死亡前最后的抽搐,都
悲愤地低下头去。这一事件被乡亲们刻在村头石碑上,历经半个多世纪的
风雨剥蚀,字迹依然清晰。



  “日本鬼子是一伙什么样的人?我能否有机会面对面地采访他们?”
我常这样想。1991年初春,我以留学生的身份乘中国民航客机降落在日本
东京成田国际机场。机会来了,我想。



  我在日本留学6年,从未回过国,主要靠在饭店送外卖的工作挣钱交学
费。送外卖使我有机会走进成百上千个日本人的家庭,接触到各行各业各
种类型的人物,其中就包括原侵华鬼子兵。目前大约还有30—40万侵华日
军老兵活在世上。他们大都老态龙钟,疾病缠身,行将就木。趁他们还活
着的时候,抢救出他们侵华时的日记、照片等物证,了解他们对那场战争
的看法和今日的心态,就成为我在日本留学期间的重要任务。



  我先后采访的十几个原侵华鬼子兵,在我回国前已有4人去世。如果我
不去和他们交谈的话,许多罪恶和经过半个多世纪沉淀的深刻反思,将会
随着他们离世而永远埋进坟墓。他们中有人曾向我阐述:侵华战争是不能
篡改的史实,战争使人变成鬼,发动战争的人才是罪魁祸首;侵华战争从
害人开始,以害己告终;我们的青春时代是罪恶的时代……但也有人声称
:我们在南京没杀那么多人,中国人不抵抗,我们不会杀人……



  请读者原谅,我在书中展示了日本军国主义那么多的丑恶、秽行和血
腥,让亲爱的同胞们污目,令他们难过得不忍卒读。我重提那段历史,只
是为了让人们永远记住它,永远避免它;只是为了警示后人,勿忘国耻。



  我祈愿在今后的世纪里,在我们祖国锦绣山河之上,永不出现类似的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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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识的鬼子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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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军

  一、人肉馅饺子

  这个题目本来我是准备放在后面写的。谁知身在北京的父亲、姐姐看
了我的写作提纲,都非常吃惊。父亲打国际长途电话跟我说:“日本人在
东北的731部队用人体作实验,把马血注射到人身子里,把毒品放在炸药里,
放在咱中国人身边引爆,这些事确实有过。但鬼子兵再坏也没听说过他们
吃人肉。纪实作品要真实,一是一、二是二,千万不能有什么虚构。”父
亲是少见多怪。日寇在青岛对中国婴儿挖眼、剖腹,他们的肝脏大部分被
日本军官吃掉,这有照片为证。河北省阜平县罗峪村妇救会主任刘耀梅被
日军抓去后,坚贞不屈,惨遭杀害。日军割下她大腿上的肉,剁碎了包饺
子吃。这也有当时拍下的照片作证明。这促使我把“人肉馅饺子”这一章
先写出来,写完把草稿寄给父亲他们,让他们过目。



  写“人肉馅饺子”这一章的立意,是从给侵华日军老鬼子包饺子而引
发的,而我又是怎么认识老鬼子山下的呢?



  我6年前去日本时,遇上一位非常和善的老头儿当保人,他又介绍我认
识了一群老太太。于是我就去那帮老太太办的工厂里打工。



  那帮老太太开了一家食品公司,每天供应周围5家工厂和两所大学的午
饭。她们才20来人,要赶做出这么多盒饭,多忙、多累自不必说,连我这
个小伙子都累得腰酸腿痛,眼前直冒小金龙。金龙舞动之时,屈指一算,
以一盒饭一分利为计算单位,吃了一惊!这伙老太太喝棒子面粥——发了。



  正是这帮老太太给我介绍了他。



  有一天,平田老太太找我,说给你介绍个老人,他家离咱公司不远,
请你去给他包饺子。包饺子也算打工,他会付你工资。到日本人家去包饺
子?有意思。



  那是个80多岁的老头子,姓山下,住在离我们公司不远的地方。平田
老太太开车把我送到他家,老头子早在门口等候了。平田老太太告诉我,
山下从来不到门口迎客。你是第一个受这种礼遇的人,应该算贵客。山下
老头儿个不高,较胖,目光威严,看来身体还好。我们见面的第一句话,
他用中文说“你好”,又用日文告诉我:“有30多年没见过中国人了,请
进。”

  走进这座从外面看来挺一般的日式住宅,大吃一惊,里面一片富丽堂
皇。客厅的桌子上堆着水果,老头子说:“吃!吃!”

  我一边吃一边说:“您让我来是包饺子吧?面、油、菜、葱、姜、糖、
味精,我都带来了。您有擀面杖吗?”

  老头说:“擀面杖?日本人不常吃面,怎么能有那东西。”

  我说:“你有和面的盆吗?”

  他说:“是不是北京的瓦盆?没有。随便什么盆都可以吗?”

  我说:“什么盆都可以。没有擀面杖也不要紧,有酒瓶子就成。我在
中国铁道兵时包饺子就用酒瓶子。不过那盆嘛,早晨洗脸,晚上洗脚,没
有锅时,它就是锅,用来煮白菜。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冬天,白菜就是佳肴
。当然那盆还用来和面,包饺子。您去过戈壁滩吗?”

  老头子一听笑了。他说:“我在中国抚顺看过中国报纸,知道中国军
队中有个铁道兵兵种。它建于1947年,司令叫吕正操。1937年,卢沟桥事
变时,他是政府军53军691团团长,是坚决抗日的军官。1950年在中国援助
朝鲜的战争中,这个兵种也去了。好像是1984年,这个兵种在中国军队建
制中取消了。”

  我心里想:“这老头儿是干什么的,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老头儿说:“我半个世纪前在北京,就住在北海边上有个叫‘东厂’
的胡同。”

  我说我怎么不知道东厂是什么地方,没听说过。



  老头儿又乐了,我看见他整整齐齐的两排假牙。“你是北京人吗?怎
么连东厂胡同都不知道。明朝时,东厂是你们中国的特务机关。当时的东
厂和锦衣卫掌管诏狱,最为残酷,可以胡作非为,不受任何法律限制。我
们日本军进驻是1937年秋天。”

  我听了他的话,眼眶睁大得可以放进一辆自行车了。我问他:“那你
曾是日本兵了?”

  他说是,军衔是中尉,是监狱长一类的小官。“1945年4月我被一名游
击队员用手枪顶住腰眼,当时我正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一种叫肚丝的菜,没
办法跟他进了胡同。1949年,我被转到抚顺监狱,1954年得到中国政府的
宽大,回国至今……我在中国整整住了17年哪!我十分感谢中国,我们迫害
过中国人,中国人却宽大了我们,让人难以相信。和我们一起被捕的中国
人,你们叫汉奸,却几乎都枪毙了。我的观点曾在日本《每日新闻》上的
‘大家说话广场’上发表过,我赞成日中之间应该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今
天,我见到你这个中国留学生感到很高兴。”

  那团面在我手里揉来揉去,正像我那颗复杂的心。“我面前这个人是
个侵华日军,他曾是战犯,是监狱长。那么东厂胡同在哪儿呢?”我在脑
海里搜索着。



  山下说:“你们北京的小吃在北海、什刹海一带最多,在那些小胡同
里商人小店排列有序,鳞次栉比。还有很多人挑着担子沿街叫卖。那个担
子很特别,前面有火炉,后面有锅、碗和各种调料。”

  他担心我不懂,给我画出这种“厨房搬家”式的“挑子”。看着他的
画儿,我感到这老头子倒有点像个孩子。



  我按中国的习惯,先做出几个饺子煮熟让他尝尝。山下一吃,说:绝
了,是北京的味道!

  80多岁的老头子吃得高兴,就又扯起了北京胡同里挑担叫卖人的吆喝
声。



  “你为什么能背下北京人的吆喝呢?”我感到奇怪,于是向老头子提
出疑问。老头子说他的上司叫土肥原贤二。土肥原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并且还会讲几种方言。他在给北平的日本特务机关训话时说:“要善于交
际,广泛结交中国的军政要人,就先要从中国的吆喝学起。”

  “那么你所在的监狱关的都是中国人了?”对我所要知道的东西,必
须单刀直入。



  “那是很遥远的事儿了,我都80多岁了,我记不清了。”他的回答无
疑是我的失败。



  “那么,你能和我说说关于日本战犯的事儿吗?”

  “在中国大陆方面,我们这些侵华日军虽然有罪,但是1956年中国政
府却把我们战犯全部释放了,一个也没枪毙,一个也没受过虐待,真是让
人难以相信。抚顺收容所中有84名中国人被中国大陆军事法庭宣布死刑,
中国人把他们称之为汉奸。意思是他们帮助侵华日军屠杀中国人。



  我们富士支部里还有两个被中国政府释放的人。这几年日本国内右翼
势力不断掀起战争无罪的思潮,我们三人是从不附和的。”

  “富士支部是什么组织呢?”我问。



  他说:“我们日本人特别爱组织起来。你们中国人是一人一条龙,我
们日本人是10人一条龙。日中战争时,我们日军在数量上并不占优势,却
有战斗力,是因为你们中国人之间不团结,没完没了地互相打。噢,你想
看看我们富士支部的影集吗?你看看我们这帮老头儿,每年都死掉几个,
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了。”

  他嘟囔着,走到书房里取来影集摆在我面前。这本影集一开始介绍这
个支部建立于1957年,是几个从苏联西伯利亚劳改营回国的日本兵创办的
。影集中还有一些照片,都是记录富士支部成员原身份、兵种、参加不同
战斗的照片。对他们而言,悲惨也好,胜利也好,这都是历史的轨迹。一
个日本兵的历史,正是一个国家历史的缩影。这时,山下老头子又去书房
取来一本书,书名叫《走向现代化的道路———中国·激动的40年》。



  老头子说一帧题为《希望》的照片,他很喜欢。《希望》拍摄的是一
个中国老太太慈祥地看着手中充满生机的一只小鸡,表现出对美好生活的
希望和憧憬。老太太土布土衣,却干净安详。这种安详是和平的环境下才
会有的心情。



  老鬼子山下老头说:1942年在中国华北丰润县实行三光政策,他见过
同样的老太太在村子一片废墟的烟雾里抱着孙子烧成黑炭的尸体欲哭无泪
的景象……没有一个日本兵敢走过去,再刺老太太一刀。大家都站在那儿,
看着、听着,默默无声。只有燃烧着的房屋噼叭作响……



  “日本在中国打了14年,也没把中国人打得卧地而降,没把中国变成
大东亚共荣圈里的成员。战事,每天都发生,每天都有抓进来的人……现
在总算太平了。中国人现在生活幸福,我非常高兴,我们老军人都高兴呢”
。他说,“所以,我们都喜欢这张照片。”

  翻到富士支部照片集的最后,有两张照片,让我惊呆了,一时失语。
我的灵魂完全走进了照片,走进了那个遥远但并不陌生的年代……



  老头子说:“这两张照片是为我而收集的,原因是我曾经在北京的一
所监狱工作过。这两张照片常常引起我无尽的回想……那个年代太残酷了
。我作为原侵华日军的成员,实在是对不起中国人……”

  把我征服的两张照片,一张是敌人抓住女战士成本华,这个中国女人
在日本鬼子的枪口前不在乎,不屈服,置生死于不顾,代表了中国女性的
英勇气概。这张照片,忠实地记录了历史的瞬间,表现了语言所无法表现
的一切。



  这张照片中的形象,是中国自解放以来被中国作家们无数次地表现过
的英雄行为。中国的小说、电影、戏剧、故事里共产党员的形象都是这个
模式,都是这种英雄形象。



  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这种教育,所以我看到这张照片,心灵中的震
动并不太强烈。让我吃惊的只是那中日战争中原始的一瞬间,连鬼子的军
装都那么破旧,与今天身着漂亮西服进出北京饭店的日本人大相径庭。



  另一张照片给我的感受只有四个字:“真实”和“沉重”。那个女游
击队员被鬼子抓住,她面对镜头表现出作为女人的真实的恐惧、无奈,表
现出要应付强奸、殴打、酷刑的一个女性的软弱,表现出日本鬼子的残暴
和强悍。她面对的是日本鬼子的镜头,而不是你、我、他这些她的兄弟姐
妹们。她的目光中充满着绝望,———这个目光也是最真实的瞬间。

  日本侵略者杀害了我国3000万同胞,她将是其中的一个。她虽然表现
出怯懦,但她也是英雄。她是在抗日斗争的最前线让日本鬼子抓住的,她
不愧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好儿女。



  每当我回想起我们中华民族的屈辱史,我会马上就想到她。在她的目
光注视下,我们中国的男儿们应该感到羞愧难当。她明明是你热恋着的情
人,是你的妻子,是你的姐姐或者是妹妹,或者是您的女儿呀!请你再仔细
看看这张由日本鬼子兵拍的照片,你不认识她吗?



  作为男人,我愿意在战斗中献出生命,但我再不愿看到侵略者拍下的
这张照片。看到这张照片,我的心就隐隐作痛。我认为这是中国被外国列
强侵略屈辱的见证,是中国军人的耻辱。



  经过老头子的同意,我用照相机把这两张照片拍了下来,用的是尼康FM2、400
°胶片、1/15秒、光圈4、35—75变焦镜头。原照片在室内灯光反射下,
不能尽善尽美地感光,实在是可惜之至。但那传神的目光,毕竟完好地通
过侵华老日本鬼子之手传给了我们。



  “您能告诉我在监狱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吗?”

  我实在不甘心,于是再一次发起试探性进攻。这是一种职业上的习惯,
这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军事性试探,这是最后一炮。他如果说“忘了”,我
就再也不问了,因为已经下午3点了,才给人家包了4个饺子,而且吃了人
家大量的水果!不像话,我是在给人家打工啊。



  他说:“我永远忘不了一个人,他是政府军冀察第29军步兵4师的机枪
营长,少校军衔。一次在和我们日本军战斗中他腿部中弹而被俘。这位政
府军少校宁死不屈。没办法,用大刑。东厂监狱里的刑具许多是中国明朝
就使用的,比方老虎凳。”他怕我不懂,在纸上画出这东西。



  “打手有日本兵,但最凶狠的还是中国打手。那些流氓为了讨好我们,
往往下得去手,残酷之极。这个中国军官的另一条腿就是中国打手在老虎
凳上弄断的。”

  “我亲自去和这个政府军少校聊天,他一直很少说话。后来得知,他
是河北省人、农家子弟,父母送他去保定军校,毕业后就去军队,直至被
俘。自从腿断了,他常昏死过去。他不吃不喝,就那么一天天饿着。



  “后来,他一直不说,只能枪决。执行前突然他要找我说话。



  “我很高兴。我跑去看他,我不希望他死。他是少数能和我交谈的中
国军人之一,况且临死前回心转意的人很多。谁知,他的要求是穿上他那
件有军衔的破军装。他说,我是少校,你不过是个中尉。他说得到这个军
衔是耀祖光宗,农家子弟不比军阀子弟,也不比财主大老爷的孩子们,晋
升十分不容易。



  “再一个要求就是要站着死,面对枪口。我想他两条腿都断了,怎么
站着?于是我同意他坐着,穿军装,看着枪口。我们日军崇尚武士。



  “别人行刑前都是拖出去,惟独他,我命令用担架抬着……这不光因
为他是军官,也不仅仅是为了我们都进过军校……



  “中国军人俘虏分几种:临刑前一种是破口大骂,一种是苦苦哀求,
一种是听任摆布。

  他却要求站着死!

  “把他抬出去的情景,我至今鲜明地记得:他看了我一眼,并点点头……
这种人生最后的安详、平静和礼貌给我心灵的震撼极大……”

  此时此刻我心里难过得没办法,我说不出话来,悲愤像一块石头压在
我的心头,我喉头发哽,他说的日语我完全听不懂了,我把头深深地低下
去。



  我问山下有没有少校的照片,我想看看。山下摇摇头说:“没有———
很可惜,多少年过去了,我还常常想起这个人来。”

  我忽然联想到少校的母亲,她一定会站在村口盼望自己的儿子,但她
的儿子永远回不来了,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来。



  山下老头说:“1944年10月,日本特务机关在北京长辛店工厂抓到一
批共产党嫌疑犯,抓到后一律灌辣椒水,坐老虎凳,放狼狗撕咬。后来这
批人被押送到石家庄监狱,因为有人想逃跑,所以把他们300多人都剥去上
衣,反绑双手,由40多日本兵动手,一次就砍去180多人的头颅。然后把这
些头颅挂在监狱中电线杆子上、厕所里、食堂里、大门边、通道上、牢房
里,让别的中国犯人天天看着。



  “1944年11月,我在北平地区特务机关联席会上,听到这些‘经验’,
都吓出一身冷汗。



  “在联席会上听北平沙滩北京大学红楼的日本宪兵队队长介绍,他们
抓到抗日分子后,煮一大锅开水,前面放一群狼狗咬,抗日分子后退,就
要跌进煮着开水的大锅,不退,就要看着狼狗撕咬自己脚上腿上的肌肉……



  “长辛店宪兵队长吉田介绍,他练就一套杀中国人不眨眼的方法,他
可以砍开人的胸腔取出心脏和胆。他把中国女青年头砍下来,放在锅里煮,
把煮熟的肉掏净,把雪白的头骨放在桌子上当装饰品……



  “包饺子,做饺子,给你添麻烦了,年轻人。”

  我用筷子把肉搅一搅,由于时间长,肉馅表面已经变成深红色。我的
脑袋发木,我感到手中盆里的肉就是鲜红的人肉!这是东厂监狱那吃人魔窟
里的人肉呀!日本侵略中国期间,多少中国的好男儿在那里受到折磨,又有
多少好男儿为抗击日寇在那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呀。可我今天却在这儿,
给当年的侵华日军老鬼子包饺子!

  我把盆一下摔到桌上,我告诉老日本鬼子:



  “这是人肉!我看它像!老子我不能给你做人肉馅饺子!”

  我大步迈出他的家,泪水随着悲愤的情绪忍不住终于涌了出来,眼前
的世界变成一片模糊。



  无意中,我惊讶地发现老鬼子山下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着。他坐在
庄稼地里,他看见我哭了!他一直悄悄地跟着我!

  他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儿,一直注视着我。



  风吹着他那银白的头发上下舞动,那头发和我当八路军爹的头发一样
白!作为战犯,中国政府早把他给释放了。我的心一下软了。在突如其来的
风雨中,我真担心把他淋病了。我几步蹿过去,用背心顶在他头上,扶他
向家里走去。



  平田老太太开车接我来了。她看见我们两人走在庄稼地里,不知刚才
发生了什么。平田是很善良的人,她惊呆了。她手中的伞“砰”地一声被
风倒背过去,又“哗”地一声被风吹走了。



  把老头儿、老太太扶回家后,我扭头就走,光着大板儿脊梁。



  拉开门,外面是一片水的世界,哗———哗———哗地响成一片。呼
呼作响的风把从天上落在地面上的水,吹成一片片白花花的颜色,让人分
不清这从天而降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默默在风雨中走着,走着。我不感到冷,只感到胸中有一股火在燃
烧。



  我认识的鬼子兵方军二、最后的军礼

  有个朋友十分想到外国去,他常给我来信,问我到日本的体会,这样
便于他出国前做些准备。我实在编不出什么美丽的花环送给他,左思右想,
只好实话告诉他:“你如果在北京活腻味了的话,不妨到日本浪漫一下;
不过只能浪漫一天,因为日本是全世界生活费用最昂贵的国家。”

  我在日本6年很少穿西装,和教授谈话时常因头发里沾满拆房子的沙土
而感到尴尬;和日本同学在一起时,我摔伤的腿和压伤的脚一瘸一拐的,
狼狈不堪,惨不忍睹。除去倒霉之外,命运还捉弄我,让我经常和一个原
侵华日军老鬼子金井互敬军礼。现在回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我父亲是1939
年参加八路军的老战士,他和日本侵略者除去兵戎相见、你死我活外,不
可能互敬军礼。他连日本侵略军1945年投降时在中国30多处缴枪仪式上的
最后一个军礼都没见过。父亲至今说起这件事都遗憾万分。据父亲回忆,1945
年10月8日,在八路军察哈尔省委宣传部工作时,他接到上级指示,要他采
访日军在北平的投降仪式。他披星戴月往北平赶,等赶到时已经晚了一天
。父亲只好从八路军前方总部派人潜入北平的战友那里得到前一天的消息




  后来父亲以《投降的军礼》为题,在《察哈尔抗战报》上发表一篇通
讯。



  作为八路军的老战士,父亲和侵略中国的日本鬼子进行过无数次面对
面的战斗。他目睹了多少村庄被鬼子烧毁,多少乡亲被日本鬼子杀害,多
少八路军战友就在他身边倒了下去,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能活下来,应
该说是幸运的。所以我特别理解他的仇恨,他的遗憾。

  日本侵华日军放下屠刀,向中国军队宣布无条件投降而向中国军民致
敬的最后一个军礼,父亲确实是希望亲眼见到的,可是,谁让他晚了一天
才赶到北平呢。



  父亲想见没见到的事,偏偏让我常常能见到,你说怪不怪?这事儿不
是有点风马牛不相及,“关公战秦琼”吗?因为我虽曾是中国陆军铁道兵
的战士,和原侵华日军老鬼子金井到底是两个时代的军人。命运却偏偏安
排我们不止一次地互敬军礼,这不是一大邪事吗?



  如果有人,在东京街头或北京饭店门口拉住一个日本老头儿,问他是
否打过中国,十有八九会得到肯定答复。至于敬不敬军礼就不好说了,旧
日本军礼已经很难被世人见到了,尽管目前还有40万当年的侵华日本军人
依然活到了今天。



  金井老头儿作为日本关东军老兵曾在中国东北多年,他第一眼就认出
我是中国人,而我是经过和他讲话才确定他是侵华鬼子兵的。自从他知道
我是中国人后,就天天给我们店来电话订饭了。而且,这个侵华老兵还天
天主动和我说话。开始阶段,我们之间的谈话是“管丈母娘叫大嫂子———
没话搭拉话”,慢慢地就转入了实质性的话题。到后来,我们之间发展到
还没相见已经有许多思想要等待交流了。互相敬军礼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事




  金井有一次和我聊天时说他崇拜中国军人,并崇拜了整整半个世纪之
久。我问金井:

  “理由是什么?”他对我说:“我们旧日本军关东军司令叫东条英机
。1945年9月11日他自杀时不敢双手握住军刀扎入自己的腹腔,而用小手枪
照自己并不要害的地方开了一枪,没有自杀成。光让别人当武士,但自己
不当武士。我一直记着东条英机的训话:国民,要像武士那样为了天皇尽
忠赴死。武士道和武士文化是全体国民的价值标准和行动规范。‘武运长
久’就是皇运和国运长久的保障,可他自己食言了。”金井接着说:“战
争对于每个军人来说,都有穷途末路的时候。多少旧日本军人遵照最高指
挥官的命令,效忠天皇,双手握住军刀扎进自己的腹部,他们真傻呀。”
金井为他们表现出一脸的遗憾和惋惜。



  金井老头儿认为中国军人才是真正的武士。我对他的“奉承”付之一
笑。我说:“我们中国的东北军不是遵照蒋委员长的指示败退关里,拱手
让出东北三省了吗?我们中国的大小汪精卫还少吗?”

  我说,“武士”这个词不能像评论中国菜那样,样样都说好吃。奉承
菜可以,奉承人可不成。“武士”一词按日本人的习惯有“英雄”的含义,
这顶帽子不好给全体中国军人戴上。如果中国军人都是武士的话,中国的
大部分土地怎么让你们日本军队占领了14年之久呢?



  金井听了我的话摇摇头,表示不赞成。半晌,他说:“你只是个毛头
孩子而已。”

  自从他惊讶地知道我也是中国陆军的退役军人后,就常常立正站好,
规规矩矩地给我敬一个军礼。我们都没穿军装,我们根本不是一个时代的
人,但我马上以在中国陆军服役7年养成的习惯立正站好,还了一个军礼。
他庄重我不能不庄重,我们同是退役军人呀。



  有一次他跟我详细描述林中打猎的情景。只见他双手模拟端着三八枪,
移动着步子追踪跑动中的黑熊;然后右手食指扣动扳机的同时,嘴里“叭”
的一声。“倒下了”。他告诉我。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浑身一震。
我问他:“向中国人射击时是不是也这样?”他急忙摆摆手,低下头说:
“别说了,那是罪恶。”

  稍停,我对金井说:“我年年‘8·15’那天都去靖国神社,看当年的
日本兵穿上当年的军服在靖国神社内参拜,后天是‘8·15’,咱们俩一起
去靖国神社呀。你如果同意,我今天就去向老板请假。”

  金井说:“确切地说,我只去过一次靖国神社,那是50多年前的事了
。1937年部队去中国前,我们是在横滨上的船。当时,我们长野大队集体
去过靖国神社参拜、宣誓。记得从那里出来,我们浑身都是劲,更紧地握
住了军刀和三八枪,我们要去保卫我们日本国的海外领土———满洲国。
我们恨不能立刻开到中国前线去,我们恨不能立刻变成靖国神社墙上的壁
画和石雕。”

  金井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窗外是阳光炙热的夏天,
气温高达38℃。



  金井回忆说:“我1953年从苏联回国,船还是在横滨港靠的岸。当年
和我们一起出国的长野县的战友们几乎没有几个人了。从苏联纳霍德卡军
港坐船,穿过津轻海峡,途经函馆、仙台,我在船上一看,全是俘虏营新
组合的队伍:有北海道的兵,有四国的兵,也有本州和九州的兵。在横滨
港欢迎我们的人群和欢送我们的人群场面不一样,来的几乎全是亲友,有
人已经在这儿等了几周。没有鲜花,没有呼喊,没有歌声,没有一片片闪
亮的头盔和枪刺,没有军乐队,没有挥动的旗帜,也没有欢声笑语。我们
的军服也由新到旧、缝了又缝。迎接者的目光飞快地在人群里寻找,找到
了亲属的人,就大声喊叫起来。多少母亲眼里含着泪水在归国大队中找寻
自己的儿子,多少妇女拉着孩子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丈夫,多少女人想找
到自己的哥哥或弟弟,多少女人在寻找自己热恋过的男人。可是多数人没
能回来呀,他们永远留在异国他乡了。



  “靖国神社,它留下了我的青春,我的希望,留下了我为日本流的满
腔热血。我再不希望走近它一步,因为我从不幻想在那儿能找回我失去的
一切。想起过去,我就感到悲伤。



  “我可以陪你去日本的任何地方,我为你当向导,我和你在一起时感
到年轻。我爱回味中国的异国风情,我虽去过中国,却头一次真正认识了
中国人。我们去海边、去登山,你拉我这个老头子一把,我都感到由衷的
感谢,我曾追杀过你的父老哇……



  “但我不能答应去靖国神社,靖国神社是我青春的祭场。我们长野大
队一多半的灵魂都在那里呀,他们确实变成了武士。他们没错,我也没错,
我们是为国家去打仗,不是为了自己!”

  金井向我瞪起了眼睛,我这个人有个“从不对牛弹琴”的习惯,因此
我没说话。



  “今天是什么日子?”两天之后我又遇到金井,问他。



  “今天是‘8·15’日本战败50周年。”他和我聊天从来没有过“终战”
这个歪词。



  老鬼子金井曾是关东军,后被苏联红军捉到西伯利亚,在俘虏营服了8
年苦役。他说:

  “在苏联饥饿难忍的时候就挖草根吃,嚼着嚼着就落泪了,不吃不知
道草根的滋味儿呀!杨靖宇将军、马占山的士兵胃里都是树皮呀。”金井告
诉我:“当时我们强制配给中国东北人民的粮食叫‘共和面’,里面还有
锯末呢。这种‘粮食’连我们的军马都不吃。



  “1944年,部队在哈尔滨南大岗驻防。一个中国老太太拨开我们日本
军马的马粪,从里面拾出豆子来。我看了上前一脚就把她给踢翻了。我说
:滚蛋!你他妈的不是人呀,吃马粪。老太太一边哭一边拾散落在地上的
豆子。我说:你他妈的再哭,我就在这儿刺死你。我舞着枪刺在她眼前吼
着,可老太太不走,她舍不得那些粮食。为此,老太太跪在地上一个劲儿
地给我磕头说:‘皇军!皇军!’

  “在苏联俘虏营饥饿难忍时,我嚼着草根,就想到这个中国老太太,
我好后悔呀……”

  金井转身打开保险柜,小心取出一幅照片。他戴上老花镜给我讲解:
“这是你们中国东北抗日联军司令杨靖宇将军的遗照。你是第一次看见杨
将军的照片?我也只见过杨将军一次,而且近在咫尺,那就是杨将军的人
头。



  “那时,关东军司令部感到杨将军虽然死了,但是还有巨大的威胁,
于是命令:把杨将军的头颅砍下来示众,告诉中国人:抗日的话,这就是
下场!”

  金井仔细看着照片说:“我开始不喜欢他,他毕竟是我们关东军的敌
人。他所领导的抗日联军一直坚决抵抗,我们连队的许多军人都在他们的
抵抗中阵亡了。你当过军人,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情。当看到自己的朋友被
打死,是一定要报复的。可我一直在想,那时杨将军如果投降了,可以去
新京做官,那时,中国已经没有了;新京就是满洲国的首都。中国的正规
军都撤了,关东军一共有70万部队,日本是决心占领这片土地的,我不明
白杨将军抵抗意义何在?不理解他的同时,我却佩服他。他的军队一共三
千人,没有重武器,没有任何援助,他却没有后退一步。到后来,也就是
现在,我的想法全变了,我感到杨靖宇是个伟大的人物。一个到外国去征
战的军士,表现得再英勇也只是短暂的英勇;而一个为保卫自己祖国而战
的勇士,才具有永恒的意义。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张照片我保存了55年啊。”

  我看着杨将军的照片想了许多。我在日本留学期间一直交党费。“为
什么呢?”许多留学生这样问我。今天老鬼子拿出的照片不就是答案吗:
半个世纪前中国共产党人在外国侵略者面前高举起红旗,宁死不投降;今
天中国人民的敌人,就是贫困。我们中国的广大农村,还有几千万人生活
在贫困线以下。难道中国共产党人忘记了吃树皮、吃棉花在冰天雪地里苦
斗的抗日联军了吗?我们中国共产党人不是先民众的苦而苦、后民众的乐
而乐的党吗?这样的旗帜难道能在我们中国人民心目中倒下去吗?



  我们中国人的旗帜上有杨将军和几百万革命者的鲜血呀,有我们几代
人为之奋斗的信仰呀!我就是为了这个坚持交党费的。



  想到这儿,我立正站好,给杨靖宇将军敬了一个中国退役军人的军礼
。他饿死了还站在那,他是一种精神。



  金井严肃地说:“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一直崇敬杨将军。他是真正的
武士,他的军衔应该和我们关东军司令一样高,可他和普通士兵吃一样的
饭,穿一样的衣,睡一样的床,实在是不可思议!作为原日本关东军二等
兵,我已经76岁了,我还活着,他却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愿意把最后
的军礼敬给这位坚强的中国军人。”

  说完他也立正站好,给杨靖宇将军敬了一个原日本军人的军礼。我吃
惊地看着这一场面。



  我不喜欢他把杨靖宇说成是武士,我纠正他说:“杨靖宇不是武士,
他是我们中国军队的将军,或者说是我们中国共产党的高级干部。简称
‘高干’。”

  “今天是‘8·15’,为了50年前的噩梦不再重演,让我们握握手吧。”
金井小声建议道。



  “成!我代表我爹和牺牲的叔。”我把脏手在裤子上蹭蹭,于是八路
儿子的手和原关东军老鬼子的手握在一起了。这是两只拉过枪栓的手,是
两只普通人的手,是向往和平的人的手。



  握着侵华日军老鬼子的手,我一下想起张爱萍将军1987年5月29日接见
日本防卫厅长官栗原佑幸的谈话:“中华人民共和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
既不是中华民国那个时候的中国,更不是满清时候的中国了。”我现在握
着的这只老手,不也从根本上改变了意义了吗?

  50多年前,它正挥舞着军刀在中国的土地上杀人放火哪!



  金井郑重地把他珍藏的杨靖宇将军遗容照片送给了我。



  这个时间是1995年8月15日。50年前的这一天,清晨,日本陆相阿南惟
几大将自刃死亡;中午,日本裕仁天皇用无线电播放诏书,向全世界宣布
:日本国接受波茨坦宣言,无条件投降。



  我想那一天,世界的天空都应该是湛蓝、湛蓝的。



  我认识的鬼子兵方军三、山西遗梦

  送外卖使我有机会走进成百上千个日本人的家庭,迈入机关、学校、
工厂、寺庙、妓院、商场、赌场、警察所、消防队、日本自卫队、黑社会
组织,见到职员、教授、木工、僧侣、妓女、流氓、军人、主妇、政治家、
消防队员。他们有的文雅、有的粗俗,有的丑恶、有的善良,有的独身、
有的同居,形形色色,三教九流,无所不遇。



  送外卖给我的良机就是能更多地采访侵华鬼子兵。



  外地人的北京话再好,我们也可以听出他地方语中所带来的蛛丝马迹,
更何况我们中国人在日本呢。当铃木老人证实我是中国人后,他就再没敢
直视我的目光。可从那之后,他再不预定别人饭店的外卖,只给我们店来
电话。



  他想看到我这个中国人。我想。



  后来,他告诉我他的右臂留在中国山西省了。而且一瞬间所发生的事
情就变成了永恒。





  铃木的年龄应该在77到80岁之间。他每天还在颤颤巍巍地工作,是一
家土产公司的经理。他的公司前面是个大仓库,里面放着大豆、玉米之类
的杂粮,后面是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宽阔敞亮,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大油画,
画下白色有机玻璃上写着“山西景色”四个字,译成中文应叫“山西风光”
。画中表现的是秋阳下开镰收割的情景。铃木老头儿告诉我:“这位日本
画家根本没去过中国山西,可我付了钱,‘山西景色’就跃然纸上了。久
而久之,我觉得这就是我印象中的山西。”老人驼背,仰着脑袋,用仅有
的一只手指指划划地介绍着。“您去过中国的山西省?”我问他。

  老人似乎没听懂,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的画儿发
呆。我感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又不便开口直接问,于是也欣赏起这幅画
来。《山西风光》中的中国农民,都光着脚,撅着屁股挥镰收割庄稼。我
感到不对劲儿,便告诉铃木老头:“山西农民的穿着打扮不是这样的,这
有点像冲绳的农民在收割稻子。把油画上后面的群山抹去,叫《冲绳风光》
算啦。”铃木老头拍拍脑袋,笑了。他说:“这画儿看了几十年,感到里
面有问题,但始终没找到它的错误在哪儿。”  铃木老头的办公室里有各
种通讯设备,计算机设备。他用一只手打英文传真,打日本文记录、报告
书和统计表。办公室前有个大水池,里面有悠然自得的大金鱼。办公室前
后道路上种着绿色植物。尽管铃木老头工作条件、生活条件都好,可他却
总是很忧郁,有点像中国“文化大革命”中的地、富、反、坏、右分子,
随时准备被拉上去,坐土飞机、挨批斗。仿佛生活给予他的毫无幸福可言,
连“幸福过”都没有。久而久之,他终于和我谈起了往事,断断续续地说
了很长时间。

  我只在中国呆过一年又三个月就回国了。在中国东北辽阔的土地上,
我们的师团没有受到过任何抵抗,可以说长驱直入。由于北平的宋哲元将
军指挥的政府军29军在卢沟桥坚决抵抗,我们的部队不得不奉命撤退待命,
那是第一次撤退。

  我们日军一方面以和谈为烟幕,一方面从朝鲜和日本国内增调部队进
关,准备大举进攻。

  当时指挥官集合队部训话:蒋介石一直命令宋哲元将军执行“不屈服、
不扩大”的方针,所以宋一直举棋不定。蒋介石的发言,往往是我们日军
最关心的消息。如果他开始就强硬,把各地的部队都调入北平,支持北平
的29军,那将会大大地影响我们的军心。当时的局势是,我们打到东北,
东北军败退,华北无动于衷;打到华北,山西和华东又无动于衷。中国既
大又小,一个军阀管一片天地。宋哲元将军决心一战是在1937年7月下旬,
并于1937年7月27日通电全国。

  接着我们的师团进攻山西。在山西,共产党军队于1937年9月25日首战
平型关,使我们第5师团的运输部队一千多人战亡。这次伤亡人数超过与29
军的战斗。情报迅速传达,使我们受到震撼。在中国的土地上有强劲的敌
人,我们要寻找他们、消灭他们。跟着又有一支共产党八路军在行动,120
师从陕西富平地区出发,到达山西叫北神池的地区,归山西的地方军阎锡
山将军指挥。只一仗,我们就知道了共产党的八路军坚强有力。他们军队
人数虽少,但这次混同人数众多的山西地方军一同抗日,使我们受到很大
威胁。

  有一天得到一个情报,说有个山区刚刚隐藏进一批八路军115师的伤员,
他们曾参加过平型关战役。这批人夜间行动,白天休息,已经转移了4个地
方。他们有马匹,有枪支,还有医务人员,看他们的最终目标可能是西渡
黄河,移师陕西境内的共产党区域。

  那片山区的村子穷极了,连饮用水都没有。井深在20—30米,但听说
是八路军的据点。晨露未干,我们悄悄包围了那个村子,被我们赶到一起
的一百多男女老幼全都对我们怒目而视,没人说出八路藏在山林里什么位
置。在林立的枪刺面前,他们居然敢无视我们。

  面对我们包围的沉默人群,山田上尉大声吼道:“开始吧!”随即伍
长命令我把面前一个仅一二岁的小男孩刺死,以此逼迫人们说出实情。白
刃战,我敢端上枪刺狂吼着迎上去。杀小孩,我可不敢,我迟疑。伍长怒
了。他大喊一声,拉出那个孩子就是一刀,孩子没哼一声就死了。我吓得
两腿哆嗦。人们都低下头去,畏缩成一团。只有一个老头冲出人群,他不
管不顾地用嘴吸吮孩子从身体里涌出的鲜血,并大声叫孩子的名字。他满
脸都是血和泪水,几百人听他悲惨的叫喊。

  伍长吼叫着命令我把老头也干掉:“浑蛋!看看这群人说不说。”我上
去一枪刺就扎进老头的腹部,没想到他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枪不放手,他竭
力嘶喊着什么,我用尽全身力量也没能拔出枪刺,只是把老人拖了几米远


  “轰”的一声,人群炸了。他们顶着雪亮的枪刺赤手空拳向我们扑来
。用牙咬,用手抓,用石头,用农具……女人的哭叫,男人的狂呼、哀号
与日本兵嚎叫连成一片,像地下的岩浆一下子涌进了这山村的野林。混乱
中,一个青年跳过来一柴刀就砍下了我的左臂,边上一个日本兵一声嚎叫
又一枪刺扎进他的胸膛。那一瞬间永远记在我的脑海里:那老人自己双手
拔出了三八枪,然后睁眼倒在地上!我当时一点不感到痛,只感到有股热流
从刀砍的地方向外喷涌。卫生兵冲过来使劲勒住我断臂上部,我立即昏死
过去。

  后来听说这一百多村民全部被我们三百多日军杀了……村里的房全烧
了,后来山林也起火了,烧到我们日军撤离那一天还在烧……

  由于感染化脓,我的左臂残余被我们军医彻底锯掉了。再后来不久,
我和一批战伤者一起回国了。

  半天,我问他:“那中国老头儿喊什么呢?”  “‘瓶(拼)了吧,
瓶(拼)了吧!’我去过中国,我只记住这一句中文,我永远忘不了这句话
。那是在愤怒和绝望之中,我们人类由于被残杀而发出的最后的呻吟,是
一个长者面对死亡而向他的村落发出的最后命令。”

  他始终看着窗外,但夜晚的窗外什么也看不清,可是铃木还在努力地
看着。他的背深深地驼下去,青筋毕露的右手放在膝上。他坐在那儿像一
尊泥塑。

  万籁俱寂,我能听到任何一个细微的声音,热闹的东京好像已经死了
。我仔细寻找那撕心裂肺的嘈杂,我想闻到血腥,我想重新回味那来自人
间地狱的一切。但东京的夜晚静悄悄,东京的夜晚像东京人,他们在本能
地掩饰过去。


  “人间地狱”本是人类社会所制造出来的宗教恐怖概念。自从有了日
本兵,我们中国的土地上四处都变成了活生生的人间地狱。今天,我面前
的独臂老鬼子又一次重新揭开了这历史的一幕。半个世纪前,他们就是人
间的恶魔呀!天气并不冷,但我却浑身哆嗦。我知道我的脸色是铁青的,我
捏紧拳头,不知是怎么走出的那个办公室。
  他为什么要向我讲述这些惨烈的人生经历呢?是不是只告诉过我这个
中国留学生?如果他的胳膊没有被中国农民砍掉,他会向我讲述这一切吗?
半个世纪前这非人道的故事是必须要向谁倾诉的吗?
  那个星期是我送外卖出错最多的日子。悲愤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的心
头。有时我一边开摩托,一边大哭起来。就在东京的大街上,在无数人困
惑的目光中,我这个男人忍不下去呀,我不断用脏手使劲抹去我眼中涌出
的泪水。我为同胞们感到悲哀,我为中国人的悲惨遭遇而感到难过。我们
中国人是牛还是马?任你们杀!我们一个堂堂大国就是因为不团结、不强大
呀!   我的心情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有一天,老鬼子铃木突然抬起头,直视我的目光。他那混浊的目光中
充满了警惕和戒备。他说:“我看你像个记者,因为你跟我聊天时总在你
的工作服上记着什么。”我说?我并没问你什么,全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再说,全世界您见过我这样邋遢的记者吗?穿一身破白工作服,骑一辆破
摩托,咱是打工的穷留学生而已,何来记者?”  最后一次给他送饭,我
把饭菜的包装拆去,整齐地放好。再把衣冠不整的他收拾一下,把衣服扣
子系上,把裤子给他提一提,他现在是残疾人。战争的风云已经飘过去了,
需要站在高一点的地方,才能看见它黑压压的外貌。
  我要走了,和他告别,告诉他我的续任是个日本高中学生,请他多关
照。请他自己也多保重,健康比钱还重要,能休息就别工作了……
  他显出无限的伤感,告诉我:“你要走啦,你走了,我就不订你们店
的饭了,不好吃,不好吃。如果你还在东京,请你一定来看我,一定来呀
。……中国人好,中国青年好。我正在联系进口中国的大豆,第一批货最
近就要到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想去山西的那个村子去看看。过去是
一个不堪回首的噩梦,我要为死者的灵魂祈祷安宁,也让自己的心灵得到
安宁。你陪我一起去好吗?”他用仅有的一只手抓着我,仿佛怕我跑掉了

  他终于直视我,让我感到他的忏悔是真诚的。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混浊
的老泪,右眼应该说有角膜云翳。我始终认为战争的罪犯不应该是他,也
始终认为人类应该尽可能地避免战争。因为战争的行为是普通人之间的厮
杀,而发动战争的人倒坐在一边看着,而且这些人还在梦想着复活日本军
国主义。
  独臂老人,你的右臂半个世纪前留在中国山西省的土地上了,因为战
争发动者的罪恶。
  你常常告诉我,那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既然你还活着,并且有所
忏悔,所以我希望你健康地活下去,并把你的故事也能讲给日本青年们听
听。毕竟,你已经走到历史博物馆的门口了,再上两个台阶,敲不敲门,
那扇门都会自动打开了……我认识的鬼子兵方军四、你爹是八路
  老鬼子山田已经病入膏肓了。他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说一句话要喘上
三喘。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离我打工的饭店不远的街上。他拉着氧气瓶
车,走两步喘一喘,走三步停一停。我猜想他是希望最后一次看看东京的
阳光、东京的街头吧。他以军人的习惯勉强挺起胸,风把他稀稀拉拉的白
发吹得颠三倒四。我喊了他一声,他没听见。我又喊他一声,他还是没听
见。我知道他已经几个月、甚至一年没见过阳光了。我想此时他在人生最
后的时刻重新体验生活的喧闹,一定很高兴。我把车停在他跟前,他才看
见我。他给我行了一个军礼,嘴里咕噜着什么,似乎有几只蚊子嗡嗡哼叫
。我大声说:“你能走出来,太好了。你要保重哇,感冒了可不得了。”
他伸出右手放在耳边,听着笑了,露出几颗长长的老牙。他又向我行了个
军礼,并企图立正站稳。氧气瓶小车的车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把晃
动的军刀。
  “真是个老鬼子,妈的。”我心里讲话。
  老鬼子山田住在我们饭店后面一间小屋子里。他是每天都订饭的客户
。他还有一个家在住宅区边上的寺庙里。他为什么搬到我们店后面小屋里
一个人生活,我不得而知。他寺庙里的老家我也去过。门口牌楼的石柱有
三米高,那牌楼上的红字匾额依稀可辨,全部是汉字。
  寺庙的院子里长满野草,到处是青苔。问山田的街坊才知道他住院了,
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
  山田的老婆倒有模有样,看上去大约比他小10岁。她一周来看山田一
次,给他带来一些常用的东西。山田的老婆在另外的地方住。他们为什么
分居?是离婚了还是怎么的,我也无从问起。山田的女儿在横滨一所大学
当助教,可从来不看他。从山田口里我得知她比我小一岁。我非常想见见
这位助教,可一次机遇也没有。老鬼子山田为什么不去养老院,为什么不
住进医院,为什么一个人在小屋里挺着,我至今都弄不明白。山田每天打
电话来订饭,送一次饭就够他吃一天。每次去送饭,他都非常有礼貌地说
:“给你添麻烦了,请下班后过来聊天吧。”每次他都把用完的饭碗和方
便筷子整齐地放在门口,然后接过新送去的饭。通过跟他聊天,才得知他
的经历。
  1937年12月,山田参加过南京大屠杀。可他从不说南京大屠杀是对的
还是不对的,从1937年到1945年间,他多次参加过与国民党军的大战役,
无数次与八路军以及游击队作战。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人。他讲起战争来,
很生动,常常做出一些军事动作。
  他说:“听枪声,我就知道对方是什么部队,是否训练有素,是正规
军还是地方军。中国政府军打仗是枪炮齐鸣,他们往往拉开很大的架势。
八路军是不到150米不开枪,在这突发的枪声面前如果不迅速作出反应,那
么几分钟以后,八路军就已经端着刺刀冲到你眼前。
  “我们卧倒在那儿,一枪枪向目标打去。如果是逆光,不但枪尖的准
星上有虚影,而且不太容易看清敌人,那时就见我身边的人‘噗’地歪倒
一个,‘当’地一声响又倒下一个。子弹嗖嗖地从身边飞过去,只有把身
子放得更低,匍匐着移动。
  “我们的长官这时候不骂敌人,他趴在那儿大声骂我们。因为军事动
作姿势要低,而且不能总呆在一个地方。敌人能顺光清楚地看见你,他一
枪打到你右边,冒起一股土烟,他修正后打出第二枪,那时你就完了。”
他笑时,我发现他几颗长长的老牙。
  “如果是正面200米,子弹打中钢盔,人也就完了。子弹“当”的一声
擦钢盔的边飞过去也不得了,像用大木棒朝你脑袋抡了一棍一样。
  “我发现把钢盔摘掉好。钢盔反光,而对方的中国军队都把草顶在头
上,要想看清他们很难。我照此办理,悄悄抬起头,不但看清了对方运动
着的部队,而且没招来像飞蝗一样的子弹。我的长官对我嚷‘混蛋!戴上!’
我趴在地上对他比划:这东西反光,老远就能看见。在钢盔上面扎上草,
扎少了跟本不管事,还是反光。结果,我的中尉队长也把钢盔摘了下来。
战后我们俩都活着。”
  我问他当年最怕谁。他说:“我所在的部队最怕民团。这些人和我们
有杀父灭子之仇、辱妻之恨、烧家之愤,他们身上涂有草药。说是刀枪不
入。这些人狂呼呐喊着向我们冲来,前赴后继,令人心悸。他们不懂战术,
不会利用地形、地物,武器是土枪、土炮、大刀、农具。民团的人甚至用
原木抬着清朝的土炮来和我们作战。他们英勇至今让我感到心颤。……我
反对对平民烧光、杀光。实施冈村宁次将军的这一命令使我们日本军在中
国人心目中完全变了鬼畜军队。对正规军是军人之间的战役,那另当别论

  “第二怕八路。八路军训练有素,英勇顽强,夜战如神,行军如风。”
  我告诉他我父亲就是八路。
  “什么!你爹也是八路?”他瞪大眼睛大声喘息着,右手下意识地往边
上摸了两把,本能地想起身坐起来。这是军人才有的防卫动作。
  我问他:“你要找枪?”我们都笑了。
  “我对八路军印象不好,”他镇静下来慢慢地说,“他们往往以小股
部队吃掉我们更小的部队,然后迅速转移。这使我们的火炮、飞机、坦克、
卡车都失去作用。战争打的是钢铁、教育、科技和指挥。八路军狡猾地避
开了我们的优势和锐气。”
  “尤其是八路军游击队,神出鬼没。1942年之后,八路游击队更猖狂,
弄得我们分不清楚什么人是游击队,什么人是情报人员,什么人是一般平
民,好像中国人都成了八路军游击队。一天夜里,我记得很清楚,枪声在
村头不远的地方响起,听枪声就知道他们不过十几个人,我们一个中队全
体出动,结果谁也没抓到。回来睡觉,枪声又响。我们又是全体出动,还
是没找到一个对手。又回来睡,又响起枪声。中队长佐藤大尉说,别理他
们,游击队没什么大动作。果然,枪声渐渐远去了,可以安心休息了。连
续几个星期战斗、行军、出击,大家都太累了,很快都睡着了。谁知就在
这时,一颗炸弹在窗台上爆炸了。我们一屋子人被炸死6个。几十年过去了,
我一直心惊肉跳,从没能安安心心地睡过觉,八路军游击队那颗炸弹总响
在我耳边,八路军游击队不好,最坏!”
  我给山田送过一年多的饭,久而久之,熟了。我问他:“你女儿怎么
不来看你,是亲生的吗?”山田用直勾勾的目光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告诉
我一个内心世界的秘密。
  山田对我说,他回国后就当高中教师。由于结婚晚,1955年才有了自
己心爱的女儿。
  他一直用心教育她,希望她上最好的大学。那年女儿高考成绩不佳,
他大发雷霆。女儿退缩在墙角哭了起来。山田说:“我一听到这哭声惊呆
了。这声音让我想起几十年前发生在中国乡村的场面。那个被我强暴过的
小姑娘也退缩成一团,惊恐万状地浑身哆嗦。她小声的哭泣绝对是悲惨、
绝望的。从那以后,我没责备过我的女儿,我感到我对不起她。从此我和
女儿渐渐疏远了,她不理我,从不和我联系。
  多少年来,我内心世界的东西,从来没告诉过女儿和老婆。在她们面
前,我永远昂起男人的头。”
  外面下雨了。雨落在房顶上哗哗地响。雨水又顺着房檐的水槽流下来,
也哗哗地响。这是天上落下来的泪水,为了受尽苦难的中国人,为了中国
人当亡国奴的悲惨历史,为了那个被强暴过的小姑娘。在我心目中日本鬼
子兵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被强暴过的中国妇女在提裤子之前没再被刺
一刀就算好的了。想不到他强奸完中国小姑娘后她那缩成一团、吓得浑身
哆嗦的悲惨哭声,伴随他整整半个世纪的人生路程,甚至影响到了他父女
的关系!

※ 来源:·BBS 荔园晨风站 bbs.szu.edu.cn·[FROM: bbs.szptt.net.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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