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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uakefans (王伟是我偶像), 信区: Military
标  题: 高山下的花环(五)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un Jun  9 19:38:12 2002), 转信

十一

    我妈妈来队的第二天傍晚。

    我正和妈妈一起在宿舍里吃晚饭,段雨国急匆匆地闯进来:“指导员,快,连
长的一家来队了!”

  我扔下碗筷,赶忙跟着段雨国来到接待烈士亲属住的房子里。

    战上们正你出他进地忙乎着。见我进来,梁大娘和韩玉秀站了起来。床上睡着
那刚出生三个多月的女娃。

    段雨国对梁大娘说:“大娘,这是我们指导员!”

  老人直朝我点头:“唔,唔。让你们操心了……”

  梁大娘看上去年近七十岁了。穿一身自织自染的土布衣裳,褂子上几处打着补
丁。老人高高的个,背驼了,鬓发完全苍白,面孔干瘦瘦的,前额、眼角、鼻翼,
全镶满了密麻麻的皱纹。象是曾患过眼疾,老人的眼角红红的,眼窝深深塌陷,流
露出善良、衰弱、接近迟钝的柔光,里面象藏着许多苦涩的东西。如果是在别的地
方偶然遇上,我怎会相信这就是连长的母亲啊!

    我连忙双手扶着老人:“大娘,您快坐下吧。”

  我把大娘扶到床沿坐下,转脸对韩玉秀:“小韩,您也坐下。”

  玉秀刚坐下,床上的孩子醒了,哇哇直哭。玉秀忙转过身去给孩子喂奶,轻声
哄着啥事还不知的孩子:“盼盼,好闺女,莫哭,莫哭……”

  “大娘,听说你们上路十几天了。怎么才到……”

  没待我说完,段雨国贴着我的耳报告诉我,大娘她们下了火车,是步行赶来连
队的!

    “啥?!”我心里打了个寒悸。

    从火车站到连队驻地一百六十多华里,难道这祖孙三代是翻山越岭,一步一步
挪来的?这时,我发现大娘和玉秀的鞋上、裤角上全沾满了南国殷红色的泥巴。昨
天刚落过一场雨,路该是多难走哇!

    段雨国对梁大娘说:“大娘,下了火车站不远就是汽车站,汽车能直接开到我
们连的山脚下。怎么?你们没打听着有长途汽车站!”

  玉秀小声说:“打听着了。”

  大娘接过话:“庄稼人走点路,不碍事。”

  “你们在路上走了几天呀?”段雨国又问。

    “四天带一过晌。”玉秀边给孩子喂奶边说,“要不是老打听路,走得兴许还
快些。”

  我忙结段雨国递个眼色,不让他再问了。

    在邀请烈士亲属来队时,团里已寄去了足够用的路费。这祖孙三代下了火车步
行而来,是将路费用在别的事上了,还是为了省出几块钱?!粱三喜留下的那六百
二十元的欠帐单,足以使我晓得梁大娘一家的日子过得该是有多难……

  炊事班长带着几个战土,端着刚出锅的面条和四碟儿菜走进来。他们把面条盛
进婉里,让大娘和玉秀坐到桌前吃饭。

  这时,大娘从床上摸过一个包干粮的包袱。包袱是用做蚊帐用的那种纱布缝的
,沾满了旅途上的尘埃。大娘解开快空了的包袱,我一看,里面包着的是些黑乎乎
的碎片儿,还有几个咸萝卜头。大娘用手抓着那些碎片儿,朝面条碗里放……

  炊事班长上前抓住大娘的手:“大娘! 别吃这烂瓜干做的煎饼了!瞧,都挤
成碎碴碴了……”

  “带在路上吃没吃完。孩子,吃了不疼撒了疼,用汤泡泡还能吃。”大娘说着
,又把那煎饼碴儿往碗里捧……

  我眼里湿了。此时,只有此时,我才真正明白,粱三喜生前为啥因我扔掉那一
个半馒头而大动肝火啊!

    …………

  大娘和玉秀安歇后,我打电话报告团政治处值班室,说梁三喜烈士一家已来到
连队。

    接电话的是搞报道的高干事。他告诉我,一个月前,团政治处已给梁大娘和韩
玉秀去过两次信,让她们来队时一定带上梁三喜生前的照片和写的家信。高干事让
我务必抓紧时间问一向照片和家信带来了没有。因为军区举办的“英雄事迹展览会
”即将开馆展出,梁三喜烈士的照片和遗物都太少,军、师政治部已多次来电话催
问此事……

  次日早饭后,我又去看望大娘和玉秀。

    屋内已坐着几位战士和几位班、排长。玉秀去年(七八年)三月间曾来过连队,
他们跟她早就认识。

    玉秀显得很是年轻,中上等的个儿,身段很匀称。脸面的确跟靳开来生前说的
一样,酷似在《霓虹灯下的哨兵》中扮演春妮的陶玉玲。秀长的眉眼,细白的面皮
,要不是挂着哀思和泪痕的话,她一定会给人留下一种特别温柔和恬静的印象。她
上身穿件月白布褂, 下身是青黑色的布裤,褂边和裤角都用白线镶起边儿,鞋上
还裱了两绺白布(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按古老的沂蒙风俗,为丈夫服重孝)……

    见我进屋,她站起来点了点头,脸上闪出一丝笑容,算是打招呼。然而,那丝
笑就象在暴风雨中开放的鲜花一样,转眼便枯萎了,凋谢了,令人格外伤感。

    大家都默默地抽烟,好象都不知该对烈土的老母和遗妻说啥才好。

    昨天晚上,我已对全连讲过, 关于粱三喜留下‘欠帐单”的事,谁要是有意
无意地透露给烈士亲属知道,没二话都要受处分!大家含泪拥护我定的“干法令”
……

  此时,我琢磨着该怎样把话题引出来。我想应该先向大娘和玉秀介绍连长在战
场上的英维壮举,然后再问及照片和家信的事。但一看见床上躺着的那才三个多月
的女娃和低头不语的玉秀,我的心就隐隐绞痛。

    如果不是我下到九连搞“曲线调动”,上级派别的指导员来九连的话,粱三喜
怎会休不成假啊!那样即使他在战场上牺牲了,他与妻子不也能最后见一面吗?再
说,战场上粱三喜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会……

  “秀哪,队伍上不是打信说要三喜的照片啥的。”大娘对玉秀说,“你还不赶
紧找出来。”

  玉秀忙站起身,从床上拿过个蓝底上印着白点点的布包袱,从衣服里面找出半
截旧信封递给我:“指导员,别的没有啥。他就留下过这两张照片。一张是他五岁
那年照的,一张是他参军后照的。”

  我接过半截信封,先摸出一张照片,一看是梁三喜的二吋免冠照,这和从他的
干部履历表中找到的照片,无疑是一个底版。

    当我取出第二张照片看时,那变得发黄的照片使我一怔:照片上有位三十五、
六岁的农家妇女,墨黑的头发,绾着发髻,慈祥的笑脸,健康丰满。在她的怀前,
偎依着两个一般大的小男孩。照片上方有行字:

                  大猫小猫和母亲合影留念 1953年5月于上海

    “啊!”我象触了电一样惊叫一声。这照片我不也有一张吗?就夹在我上高小
时用的那本相册里……

  我脑子嗡嗡响,转身对着粱大娘:“大娘,这照片上……”

  大娘探过身来,用手指着照片:“这边这个孩子叫大猫,就是俺那三喜。那边
那个孩子叫小猫,是队伍上的孩子。这照片,是大娘俺有一年到上海去送小猫时,
抱着两个孩子照的……”

  霎时,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周身象处在飘悠悠的云端里!呵,命运之神,你
安排过芸芸众生多少幕悲欢离合啊……


  在我十几岁之前,妈妈不止一次对我讲过:

    那是一九四七年夏,国民党向山东沂蒙山区发动了重点进攻。孟良崮战役之后
,为彻底粉碎敌人的进攻,我主力部队外线出击去了。

    这时,我出生了。妈妈生下我第三天,池患了“摆子病”(沂蒙土话:即疟疾
),一点奶水也没有。我饿得哇哇直哭。地方政府派人把妈妈和我送到蒙山①脚下
的一个山村里。村中有位妇救会长, 是当时鲁中军区的“支前模范”。她也生了
个小男孩,那男孩比我大十天。就这样,那位妇救会长用两个奶头喂着两个孩子。
为躲过还乡团的搜查,她把她的孩子取名大猫,叫我是小猫,说大猫小猫是她生的
一对双胞胎……

  妈妈也曾多次对我说过,那妇救会长待人可好啦,有奶水先尽我这小猫咂,宁
肯让大猫饿得哭。妈妈在那妇救会长家中过了满月,治好了“摆子病”,接着又随
军南下了……

  直到我将近五岁时,那妇救会长才把我送到上海,送到爸妈身旁。当那妇救会
长带着大猫悄悄走了之后,有十几天的时间,我天天哭着找娘,哭着找大猫哥哥…



  “指导员,你……”

  “指导员,你怎么啦?”

  恍惚中,我听见战友们在喊叫我。

    “大娘!”我呐喊了一声,扑进了粱大娘怀中。

    大娘轻轻推开我:“孩子,你……你这是咋啦?”

  “大娘,我……我就是那个小猫!”

  “啥?!”大娘一下放开我,用手擦擦红红的眼角,望望我,摇了摇头:“不
,不会……吧。”

  “是!大娘,我真是那个小猫!”我哭喊着。

    “你……你真格是当年赵司令的孩子?”

  “嗯。打孟良崮时,他是纵队司令员。”

  “你妈胜吴?叫……”

  “嗯。她名叫吴爽。”

  大娘又楞了会,当我又伏进她怀中时,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喃喃地说:“梦
,这不是梦吧……”

  我伏在梁大娘怀中,心潮翻涌:呵,梁大娘,养育我成人的母亲!呵,梁三喜
,我的大猫哥!我们原本都不是什么龙身玉体,我们原本分不出高低贫贱!我们是
吃一个娘的奶水长大的,本是同根生啊!……


①沂蒙山是由沂山和蒙山两道纵横几百里的山脉组成的。

十二

    这意外的重逢,使我的心灵受到多么剧烈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

    当我拿着那颜色变得发黄的照片让妈妈看时,她也蓦然惊呆了。

    妈妈让我领她来到梁大娘一家住的房子里。

    梁大娘慢慢站起来,和妈妈对望着。显然,她俩谁也很难认出谁了!

    一九五二年五月,当梁大娘把我送交爸妈身边后,头几年我们两家还常有书信
往来,逢年过节,妈妈总忘不了给梁大娘家寄些钱。我家也常常收到梁大娘从沂蒙
山寄来的红枣、核桃、花生等土特产。后来,妈妈给梁大娘家写信逐年减少。十年
动乱开始后,更是世态炎凉,人情如纸,两家从此便音讯杳然,互不来往了……

  “梁嫂,您……”颇具“外交才华”的妈妈,此刻竟笨口结舌了。

    “老吴,果真是老吴不成?”梁大娘满脸皱纹绽出了笑容,“当年,你管俺叫
梁嫂,让俺喊你爽妹子,是吧?”

  “是。”妈妈应着。

    “老吴!”梁大娘上前挪动了两步,用枣树皮般的双手,激动地抚摸着我妈妈
的两只膀臂:“前些年那么乱腾,你能好胳臂好腿的活过来,不易哪!那帮奸臣,
天打五雷轰的奸臣,可把你们整苦了哇……”

  妈妈无言以对。

    梁大娘上下打量着我妈妈:“一晃眼快三十年没见了。嗯,你没显老,没显老
呀。赵司令(她称的是我爸爸当年的职务),他也好吧?”

  “嗯。好。”妈妈点头应着。往常,每当别人说起爸爸挨斗的事,妈妈可总是
滔滔不绝呀。

    “只要你和老赵都好,俺和村里人也就放心啦。”梁大娘叹口气,“咳! 刚
乱腾那阵,有人到俺那里调查你和老赵,问你们是不是投过敌,俺当场就没给他们
好颜色!沂蒙山人嘴是笨些,可不会昧着良心说话呀。在俺那一块,谁不知你和赵
司令!好人,你们是天底下难寻的好人呵。打天下那阵,你们流过多少血哪……唉
……唉……”梁大娘撩起农襟俺擦了擦眼睛。

    “梁嫂……您,坐下吧。”妈妈扶着梁大娘坐下。

    我和玉秀也坐了下来。

    此时,我看出妈妈的神情是极其复杂的,梁大娘对我们越是无怨言,我和妈妈
越觉不是味。

    妈妈望着梁大娘:“梁嫂,您一家也都……”

  “这不,俺一家子都来了。”梁大娘心平气静地说,“这坐着的是儿媳妇玉秀
,那睡着的是孙女盼盼。”

  沉默。

    “咳---”梁大娘长叹一声,对我妈妈说,“俺那老大你没见过他,可你知道
他。他小名叫铁蛋,当儿童团长时起大号叫大喜。大喜八岁就给咱八路跑交通,十
二岁叫汉奸抓了去……”

  梁大娘不朝下说了。

    这时,我想起童年时,妈妈曾给我绘声绘色地讲述过那铁蛋送信的故事。铁蛋
八岁就当小交通员,送过上百次信,没出一次差错,老交通和首长们常夸铁蛋机灵
。铁蛋十二岁那年,一次送情报让汉奸发现了。当铁蛋把纸条儿搓成团吞进肚里时
,让汉奸抓住了。鬼子逼铁蛋的口供,汉奸用锤子把铁蛋满口的牙一个个全敲掉了
,铁蛋没吐一点风声。鬼子把刺刀戳在铁蛋的鼻尖上,说再不开口就挑死他。铁蛋
啥也没说,被鬼子用刺刀活活地挑死了……

  呵,沂蒙山的母亲! 你不仅用小米和乳汁养育了革命,你还把自己的亲骨肉
一个个交给了民族,交给了国家,交给了战争啊!

    半晌,妈妈又问梁大娘:“梁嫂,您不是还有个比蒙生他们大两岁的儿子,叫
……叫栓……”

  “你说俺那栓牢呀,他大号叫二喜。”梁大娘转脸对玉秀,“秀儿,二喜他是
哪一年没的?”

  “六七年‘反逆流’的时候,二喜哥他……”

  “这流那流俺说不上来,反正是那年夏天。那阵沂蒙山中老虎拉碾,一下子乱
了套!老干部一个个都挨批挨斗,越是庄户人觉得好的老干部,越是没个好。你要
不是跟他们击反啥流,他们就把你往死里揳!庄户人看不过,便护着老干部,成群
结队地沿着沂河往南奔,躲进了大南边的马陵山①……

  “一天深夜,当年在俺家住过的张县长躲进俺家来了。家里哪能藏住他,二喜
便护着他连夜走了。他俩白天藏,夜里赶,一块上了马陵山……

  “没多久,从济南府用大卡车拉来了‘棒子队’,说是要剿灭‘上了马陵山的
土匪’②。那‘棒子队’多的看不到头,望不见尾。那架势,比蒋该死当年重点打
咱沂蒙山半点也不差,甩了手榴弹,动了机关枪,也放了大炮。二喜是让人家用炮
打死的。听说那一炮就打死了十多个庄稼汉,就地挖坑埋了。到现今,连二喜的尸
首也不知埋在哪里……

  “唉,不细说了。过去了,这些都过去了。唉……”

  也许梁大娘的眼泪在早年间已经流尽,也许是因二喜的惨死已时隔十余年,老
人轻声慢语讲这些事时,毫不象诉说她自己的命运,而象在讲述古老的《天方夜谭
》。

    妈妈用手帕擦了擦泪汪汪的眼。过了会,她声声发颤地对梁大娘说:“难道梁
大哥他,他也是在……动乱中……”

  “你说三喜他爹呀。他是在杀树挖坑那一年……”

  玉秀轻声打断婆婆的话:“是批林批孔,不是杀树挖坑。”

  “不管是咋说法,反正是‘割尾巴’杀枣树那年春天,三喜他爹才得的气臌症
。”梁大娘转脸对我妈妈说,“老吴,蒙生离开俺枣花峪时还小,记不得事。你知
道俺枣花峪为啥叫枣花峪,就是仗着枣树多呀。光村南半山坡上那片枣林子,就有
两千三百多棵枣树呀。每逢枣花开时,喘口气都是香喷喷的。那片枣林子是俺村的
命根子,当家的打油买盐指望它,大闺女小媳妇扯块花布也指望它呀……

  “老吴,你知道,俺家三喜他爹推着小车往淮海运军粮时,腿上挨过蒋该死的
炮弹片儿。办初级社后,他别的重活干不了,就一直在村南半山坡上看枣林子。那
片枣林子,大炼钢铁时被伐了一些炼了铁,但还没有挖坑刨根。后来又栽上了枣苗
,那片枣林子越长越喜人了……

  “可到了杀树挖坑那年,上面派来了‘割尾巴’小分队,硬逼着俺们伐了枣树
修大寨田。眼看着枣树一棵棵被伐倒,三喜他爹心疼地趴在地止嗷嗷大哭。山上有
棵最老的枣树,是蒋匪军当年上山伐木修工事时漏下的,村里人都叫它‘老头树’
。三喜他爹搂着那棵‘老头树’,说啥也不让人家伐,说他宁可跟‘老头树’一块
遭斧头。结果,人家一脚把他蹬了个大轱辘子,他滚到一边就爬不起来了。他当场
气晕了……

  “左邻右舍用门板把他抬回家,打那他就得了气臌症。天天躺在炕上,‘噗(
口+扑)---噗---,’一口一口,不停地朝外倒气……

  ‘转年夏天,一场大雷暴雨下来,全村老少修了一年的那大寨田,被大雨冲了
个溜溜光。泥土全随着雨水流进了沂河,别说再回过头来栽枣树,山坡上连棵草也
不爱长了……

  “这事,村里人谁也没敢告诉三喜他爹。他躺在炕上一个劲地倒气。他一病就
是两年多,可把在队伍上的三喜拽拉苦了。三喜一心想把他爹的病治好,一次次邮
钱来,让我给他爹去抓药。那阵,三喜跟玉秀还没成亲,可多亏了玉秀忙里忙外地
跑呀。洋药吃了又吃中药,熬了多少中药,玉秀最清楚不过了。到头来,钱花够了
,三喜他爹也咽了气……”

  啊,直到眼下,我才明白,粱三喜为啥会留下那六百二十元血染的欠帐单!

    停了会, 梁大娘对我妈妈说:“三喜他爹临死那阵还叨念,说杀枣树那当口
,如果赵司令在就好了。按赵司令那脾气,准会给那帮人一顿匣子枪不可。”

  我和妈妈都没作声。即使我爸爸当时在场,他又有啥法子呢?我清楚,这些年
来,我爸爸也说过不少违心话,办过不少违心事啊!他当年那带楞角的“脾气”,
 早已在“大风大浪”中磨平了。象雷军长那样一次次敢“甩帽”的战将,毕竟是
少见的啊!

    “老吴,一见面,俺不该给你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让你听了也伤心。”
梁大娘望着我妈妈,“好啦,现在好啦!听说是毛主席过世时留下话要抓奸臣,托
他老人家的洪福,共产党总算把奸臣抓起来了,一个个都抓起来了!往后,庄户人
又有盼头,有盼头啦!”

  这时,睡着的盼盼醒了,哭了起来。

    玉秀忙起身把盼盼抱在怀里,给盼盼喂奶,盼盼仍不停地哭。

    妈妈忙站起来:“怎啦,别是孩子生病吧?”

  “不是生病。”玉秀说着,用手轻轻掂打着怀中的盼盼,“好闺女,莫哭,莫
哭……”

  梁大娘说:“是缺奶水。玉秀刚出满月,就听到了三喜的事。打那,奶水就不
够孩子吃了。”

  …………

  妈妈和梁大娘一家见面后,又看了梁三喜留下的欠帐单,她难受得直掉泪。让
我脱军装转业的事,她再没提起过。

    对梁大娘一家,我和妈妈商量该怎样帮助她们。妈妈这次来,身上没带几个钱
,因我—直想调回去,手头上也没有存款。

    这天下午,炊事班长要到团后勤跟卡车进城拉菜,我便将我的“YASHIKA”照
像机交给他,让他想法到委托商店里卖掉。我还让他以连队的名义先从团后勤借一
千元现金,我有急用。

    妈妈一再嘱咐炊事班长:“呃,别忘了,买十袋奶粉,买四瓶橘子汁,再买个
奶锅、奶瓶。”……

  新建的烈士陵园就在我们九连驻地的山腰间。梁大娘一家来队的第三天上午,
我和连里的同志们,陪粱大娘祖孙三代去瞻仰了梁三喜烈土的墓。她们婆媳俩象所
有的烈士亲属来队时一样,只是默默地站在亲人的墓前,没有当着我们的面流一滴
眼泪。所不同的是,梁大娘和怀抱着盼盼的玉秀,象举行仪式那样,围着梁三喜的
坟,左转了七圈,右转了七圈。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她们按沂蒙山古老的祭俗,
给亲人“圆坟”……

  两天后,炊事班长回来了。他把从团后勤借来的一千元现金和买来的奶粉等物
全交给了我。加上手头上还有的一点钱,我留出六百二十元准备为梁三喜烈士还帐
,又凑够五百元,准备交给梁大娘。

    我和妈妈又来到梁大娘一家住的屋子里。

    妈妈拿过一袋奶粉拆开,给玉秀讲着奶粉和水的比例应是多少。然后,她往奶
锅里倒一点奶粉,开始调制。弄好后,她将奶装进奶瓶,试了试冷热是否合适,便
抱起盼盼,给盼盼喂奶。

    盼盼大口大口地咂奶……

  梁大娘站在旁边,乐了:“在家时听他们年轻人说城里有这玩艺,俺还不信哩
。啧啧,这玩艺是好……啧啧,人可真有本事,造的那奶头跟真的一样……啧啧,
是好,是好……”

  不大会,盼盼便咂饱了。妈妈把盼盼放在床上。盼盼睁着乌亮亮的眼睛望着我
们,咧开小嘴,甜甜地笑了……

  梁大娘更乐了,转脸对玉秀:“秀哪,这下可不愁了,不愁了!”

  此时,梁大娘愈是高兴,我愈是心酸。勿庸讳言,现代文明离梁大娘她们,还
是何等遥远啊!

    过了会,我把那五百元钱拿出来,放在大娘面前:“大娘,这点钱,请您收下
。”

  “孩子,这……这可使不得!”梁大娘用那枣树皮样的手拿起钱,“使不得,
这可使不得!”她硬是把钱塞回我的口袋里。

    我三次把钱掏出,梁大娘十分执拗地又三次把钱塞还给戏。

    “梁嫂……”妈妈伤心地说,“您如果……还看得起我和蒙生,您就……把钱
收下吧!”

  “老吴呀,这你可就把话说远了!”梁大娘忙说,“你给盼盼买来了这么多奶
粉,这就帮了俺的大忙了,哪好再花你们的钱。庄户人过日子好说,俺手头上还行
,还行。不缺钱。”

  当我和妈妈离开这屋时,我又把那五百元钱放在了床上。

    玉秀火急地追出屋来:“指导员,不行,这可不行。不但俺婆婆不依,俺也不
能收。快,您拿着……真的,俺还有钱,有钱。”

  我回到自己的屋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妈妈讷讷自语:“山里人,山里人的脾气哪……”

  呵,山里人!难道我们不都是从山沟沟里出来的吗?我们的军队,是在山沟里
成长壮大;人民的政权,是从山沟里走进高楼。山沟里养育出我们的一切啊!

    前些年我曾一度把拜金主义当作圣经。此时,我才深深感到,人世间总还有比
金钱和权势更珍贵的东西,值得我加倍去珍爱,孜孜去追求。

    极度内疚中,我看了看另外那准备为粱三喜还帐的六百二十元,我心中掠过一
丝儿慰藉。然而,这慰藉很快又变为更难言状的悔恨。

    是的,梁三喜烈士欠下的钱,我有财力悄悄替他偿还。可我和妈妈欠沂蒙山人
民的感情之债,则是任何金钱珠宝所不能偿还的呀!


    ① 马陵山位于鲁南和苏北交界处。
    ② 1967年,篡夺了山东大权的第一把手,在全省发动了所谓“反逆流”运动
,首先把黑手插进了临沂地区。一大批干部和群众被迫上了马陵山。当权者便把这
些干部和群众诬蔑为“马陵山游击队土匪集团”, 下令从山东各地抽调了大批武
装起来的“棒子队”,开进了沂蒙山区。当权者提出的行动纲领是:“不打则已,
打则必歼。”
    据1978年12月2日《大众日报》载, 当时临沂地区有四万多人被抓捕、关押、
惨遭毒打,其中有569人被打死,有9000多人被打伤致残。当地驻军因不支持“反
逆流”,有2000多名指战员也横遭毒打,有的被活活打死,有的被打伤致残。革命
老根据地沂蒙山受到空前的浩劫,成为十年动乱中山东有名的“重灾区”。

十三

  这天下午,高干事骑着自行车来到连里。

  一见面,他车子还没放稳,就很激动地对我说:“大有文章可做,大有文章可
做呀!”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不知他为何如此兴奋。

    “战土‘北京’的亲属找到了!”

  “在哪里?”我急问,“薛凯华的亲属来队了?”

  “你先猜猜,你们的英雄战士‘北京’,也就是薛凯华烈土……”高干事非常
神秘地望着我,“你猜他的爸爸是谁?”

  我想头不知。

    “雷军长!薛凯华是雷军长的儿子!”

  “啊!!”我大为震惊。过了会,我有些不解地问:“凯华咋姓薛?”

  “军长的老伴姓薛呀,凯华是姓母亲的姓!”高干事滔滔不绝地说,“我听军
里一位干事说,军长有四个女儿,只有凯华一个儿子。军长的大女儿和凯华姓薛,
另外三个女儿姓雷。军长的大女儿姓薛,是因为战争年代,军长的家乡曾多次遭敌
人的血腥屠杀,凡是军属都在劫难逃,所以他的大女儿便随了外祖父家的姓氏。至
于凯华为啥姓薛,听说是因为军长对他唯一的儿子管教极严,当儿子上学取大名时
,军长问儿子是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儿子毫不含糊地说喜欢妈妈。军长哈哈大
笑了一阵,说:‘那好,象你大姐一样,你也跟你妈姓吧!’于是,便给儿子取名
薛凯华……”说到这,高干事突然问我,“呃,军长到你们连来了。怎么,你还没
见到他?”

  “没有。”

  “这就怪了。”高干事楞了会,“军长乘吉普车先到的团里,他离开团时说要
到你们九连来,我是跟在他的吉普车后头,一个劲地蹬车赶来的!”

  我一听,忙和高干事走出屋,围着营区转了一圈,既没见有吉普车,也没见军
长的影子。

    回到连部,高干事这才顾上蘸湿了毛巾,擦了擦满脸的汗。

    “听说军长早就得知凯华牺牲了,但直到眼下,他还没把儿子牺牲的消息写信
告诉老伴。”稍停,高干事接着对我说,“凯华同志留下了一纸遗书,遗书是师里
烈士收容队在埋葬他的遗体时,从他的上衣口袋里发现的。因遗书上署名只有‘凯
华’两字,当时谁也没想到他是军长的儿子。遗书原件现已在军长手里,这里有师
宣传科的打印件。”说着,高干事拉开采访用的小皮夹,把一纸遗书递给我,“你
看看吧,一纸遗书才华横溢,内涵相当深,相当深!”

  我接过薛凯华的遗书,急切地读下去。

亲爱的爸爸:

    我从北京部队赶赴前线,与您匆匆一见,未及细述。儿知道,爸爸战前的时间
,可谓分秒千金也。

    遵爸爸所嘱,我已来到这担任穿插任务的九连。等待我们九连的将是一场啥样
的恶仗,现在不管对您还是对我们九连来说,都还是个“X”。

    去年冬,爸爸在《军事学术》上读到我写的两篇千字短文,来信对我倍加鼓励
,并夸我有可能是个将才。不,亲爱的爸爸, 您的凯华不瞒您说,我不但想当未
来的将军,更想成为未来的元帅!

    嗬,您二十一岁的凯华口气多大呀! 不管此乃“野心”也罢,雄心也好,反
正我极推崇闻名世界的这一兵家格言:“不想成为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诚然
,绝非所有的士兵都能成为将军和元帅的。举目当今世界,眼花缭乱的现代物质文
明,对我们这一代骄子有何等的诱惑力呀!但是,我的信条是:花前月下没有将军
的摇篮,卿卿我我中产生不出元帅的气质;恋栈北京的士兵,则不可能成为未来的
元帅!未来的元帅应出自深悉士兵涵义的士兵,应来自血与火的战场上!基于此种
认识,我才请求离开京都,奔赴前线,来做—场“未来元帅之梦”。

    亲爱的爸爸,您去年推荐我读的几部外国军事论著,我大都早巳读过。爸爸年
已五十有七,尚能潜心研究外军,儿感到可钦可佩。爸爸在写给我的信中云:“一
介武夫,是不可能胜任未来战争的!” 此语出自爸爸笔下,儿感到尤为振奋!有人
把军人视为头脑最简单的人,错了,大错特错了!且不说张翼德的丈八蛇矛和关云
长的青龙偃月刀,即使小米加步枪的时代也一去不返了!现代科学技术日新月异,
世界列强又把科学尖端首先运用于军事。小小地球,日行八万里,转速何等惊人!
现代战争,向我们的元帅和士兵,提出了多少全新的课题!如果我们的双脚虽已踏
上波音747的舷梯,但大脑却安睡在当年的战马背上,那是多么危险呀!前些年儒
家多遭劫难,但我却企望,我们的元帅和将军,个个都能集虎将之雄风和儒家之文
采于一身!

    亲爱的爸爸,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对我的父辈们怀有隐隐怜心。当新中国的礼
炮鸣响之时,你们正值中年,如果从那时,你们便以攻克敌堡的精神去攻占军事科
学高峰,那么,现在的你们则完全会是另一番风采!然而,一场场政治运动的角逐
,一次次“大风大浪”的漩涡,既卷走了你们宝贵的年华,也冲走了中华民族多少
物质的和精神的财富啊!更有甚者,有人乱中谋私利,把人民交付的权力当作美酒
啜饮,那就更令人可悲可叹了!

    爸爸,我知道,用牢骚去对待昨天是无济于事的。那么,让你们老一代带领我
们新一代,赶紧去抡救明天吧!

    亲爱的爸爸:马上就要集合了,您戎马生涯大半生,打仗意味着什么,勿庸儿
赘言。如果战场上我作为一名士兵而献身,当然不需举国为我这“未来的元帅”举
行葬礼。不过,能头枕祖国的巍巍青山,身盖南疆殷红的泥土,我虽死而无憾,也
无愧于华夏之后代,黄帝之子孙了。

    此次战争胜券稳操,凯旋指日可待。

    祝爸爸键康长寿!

                                   您的爱子:凯华敬上

                                1979年2月16日下午四时

    爸爸:参战前连里包的“三鲜”水饺,眼下尚未出锅,容我再赘几笔:假如我
在战斗中牺牲,望爸爸缓一些日子再把我牺牲的消息告诉我最亲爱的妈妈。如果说
爸爸那种“棍棒底下出孝子”的严厉父爱不会使儿沦为纨袴子弟的话,那么,妈妈
的拳拳慈母之情,则更使儿倍觉人间的温暖。此时,一想起妈妈,儿就泪洞信笺,
在爸爸蒙难之时,是妈妈带我闯过了生活的险关驿站!妈妈的心脏不太好,她实在
承受不了更多的压力了。

    另:妈妈曾多次让我改为父姓,一旦我牺牲,儿愿遵从母命。望爸爸转告组织


    再:当爸爸站在我墓前的时候,我望爸爸切莫为儿脱帽哀悼,只要爸爸对着儿
的墓默默望几眼,儿则足矣!这是因为,爸爸脱帽容易使儿想起爸爸“甩帽”。“
十年”中,爸爸每次“甩帽”都横遭罹难!儿在九泉之下,祝愿爸爸永远发扬“甩
帽”精神,但儿却惧怕那常常惹爸爸“甩帽”的年月会卷土重来!不过,谁要再想
给中华民族酝酿悲剧,历史已不答应,十亿人民也决不会答应。看来,我的担心又
是多余的。

                                         儿:凯华又及

    一纸遗书,令我荡气回肠!

    “赵指导员,你……”高干事见我热泪滴滴,有些不解!

    我并非感情脆弱,我在战场上目睹了凯华的大智大勇,此时捧读他的遗书所产
生的激动,是局外人压根不能体味的呀!

    屋外传来吉普车响。我和高干事出屋一看,正是军长坐的吉普车,却不见军长
在车中。司机告诉我们,军长从团里又到了营里看了看,他现在已到烈士陵园去了
,一会就到连里来。

  我和高干事沿着新修起的路,直奔山腰间新建的烈士陵园。

  只见军长站在写有“薛凯华烈士之基”的石碑前,默默为薛凯华致哀。许是遵
照儿子的遗言,他没有脱帽。过了会,他后退一步,庄重地抬起右手,为长眠的儿
子致军礼。良久,他才把右手缓缓垂下……

  我和高干事轻轻走过去,只见军长老泪横流,大滴大滴的泪珠洒落在他的胸前
……

  “遵照凯华的遗愿,你们给团政治处写份报告,把凯华的姓……改过来吧。”
军长声音嘶哑地对我说,“另外,我拜托你们,给凯华换一块墓碑,把‘薛’字改
为‘雷’字……”

  我擦了擦泪眼,连连点头应着。

    这时,高干事打开照像机,要为军长在烈士墓前拍照,被军长挥手制止了。

    “你,是团里的报道干事?”

  “是!”高干事立正回答。

    “宣传凯华一定要实事求是。”

  “是。”

  “不要在凯华改随父姓这事上做文章,报道中还是称他为薛凯华。”

  “是。”

  “凯华就是凯华,文章中不要出现我的名字。半点都不要借凯华来吹捧我。”


  “是。”

  “关于九连副连长靳开来没有立功的问题,请你给我搞份调查报告。”

  “是。”

  “十天之内寄给我。”

  “是。”

  “战场上,靳开来打得不错吆”

  “是。”

  “你俩先回去吧,”军长对我和高干事说,“我在这里再停一会……”

  我和高干事离开了烈士陵园。当我俩走十几步回头望时,只见军长低头蹲在凯
华的墓前,一手按着石碑,辕身瑟瑟颤抖。当我们转身朝山下走时,隐隐约约听见
军长在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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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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