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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uakefans (王伟是我偶像), 信区: Military
标  题: 燃烧的岛群第二章 反攻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Jul 23 14:51:37 2002), 转信



燃烧的岛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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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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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种徽章的图案是一只雕踏着西半球。请注意,不仅是美国,而且是西半球。球的
背后有一只缠着锚索的铁锚。雕嘴衔着丝带,上书:Sempre Fidelis——忠贞不渝
。这就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队徽。在一八四二至一八四七年的墨西哥战争中,它的
图案还非常复杂,弄得象佛罗伦萨城教堂中一幅意大利文艺复兴代的壁画,有代表
美国的雕和代表海军的锚,但把它们画得很小,锚和雕的周围有代表十三州的十三
颗星。还画蛇添足地加了许多装饰性的花边,花和树叶,带着旧大陆贵族纹章的风
格。左边是炮,右边是枪。另外还分出两条绶带:一条写着“在陆边”,另一条当
然是“在海边”。还有背饰和背书“从的黎波里和蒙特祖玛山”,指的是陆战队打
过的两次战斗。这两次仗都很小,参战的陆战队士兵不过几百人。然而海军陆战队
本身就是小单位,它对自己的一点一滴历史都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镶着队徽的大盖军官帽戴在查尔斯·惠特尼中校头上。惠特尼中校身高六英
尺三英寸,鬓发有些斑白。四十一岁的年龄在削瘦的脸上留下了岁月的刻痕。他人
很瘦,长脸,英国式的鹰钩鼻,一头金发,蓝眼睛。他的军装永远干干净净,裤线
直,皮鞋亮,勋章闪闪发光。他的动作也一丝不苟,带着安纳波利斯海校和英国桑
赫斯特军校的烙印。

然而,战争的烙印更深。他挺英俊的脸孔和前额,有些猫爪样的伤疤和棒创,那是
日本人在巴丹用烟头、皮鞭和粗木棒干的。这种创痕,身上比脸上更多,尽管如此
,他的目光锐利而清澈,嘴角严肃,身板笔直。他说一口地道的牛津英语,而不是
平民百姓那种杂烩英语。惠特尼世家是英格兰索默塞特郡的一个小贵族。后来,惠
特尼先祖到了美国东部,保持了英国的传统和气派。惠特尼家族中出过许多著名的
律师、经理和军官,其中还有一名参议员和一名众议员,他们一贯投民主党的票。


查尔斯·惠特尼中校坐在海岸警卫队的一艘漂亮游艇里。游艇叫“海马”号,它从
理查德森湾往南开,绕道巍峨的金门桥,沿着旧金山市北岸向特里塞尔岛方向驶去
。在它的浪尾中,意大利钱商基安尼尼投资修的那座金门大桥融在夕阳的金光中,
凛然像美国国门的门栓。

在惠特尼对面,坐着一位中等身材的海军少将,他的脸晒得黝黑,鼻子又短又圆,
眼睛大得出奇,看上去像一个风尘仆仆的汽车推销商。然而他又严厉又粗暴,周围
的人畏之如雷霆。在他面前,懦弱的人恨不得钻入地缝,他就是里奇蒙·特纳少将
。欧内斯特·金海军上将的作战部长。

惠特尼不是胆小的人,他同特纳之间既有上下级的关系,更多的是军人之间的互相
尊重。

“海马”号的左舷出现了林立的帆樯,那是渔码头。在渔码头背后,高大的电报塔
拔地而起。特纳少将终于开口了:“惠特尼中校,听说你在巴丹同日本人交过手,
能谈谈你对他们战斗力的看法吗?”

惠特尼说:“将军,我认为,日本士兵就个人而论,作战勇敢顽强,富于攻击精神
,同世界上最优秀的士兵不相上下。在巴丹的沙马特山防线,我的部队俘虏了一名
日军。他的大队企图从原始森林中迂回越过防线。由于森林又厚又密,他一周没吃
到一粒米,人都快饿昏了,枪打得仍然很准。我们决不能低估他们的忍耐力。当然
,如您所知,每一个日军士兵都不畏惧死亡,他们常常进行自杀性的攻击,士兵和
军官全一样。按他们的宗教,战死以后是会成为神的。”

特纳点点头。他刚从东所罗门前线回来。对日本兵的情况并不陌生。一个多月前,
他指挥了“了望台”登陆作战,把一个海军陆战师送上了瓜达尔卡纳尔岛的海滩。


惠特尼又继续说:“日军班排级的指挥属于一流。连营指挥差劲了,越往上越糟。
我军初期的失败,并不是敌人高明,主要是我们缺乏准备,受到了奇袭。将军,等
我们喘过气来,就有他们好受的了。比如说,中途岛……”

“瓜达尔卡纳尔岛也是如此。”特纳斩钉截铁地说,“惠特尼中校,你知道我为什
么把你从圣迭戈叫来吗?”

惠特尼笑了笑:“为了那个古怪的西班牙名字的海岛。”

“是的,查尔斯。”特纳变得客气起来。他掏出一个光滑的红色木盒,从盒中拿出
两支雪茄烟,请惠特尼吸。惠特尼刚咬掉烟头,特纳已经自顾自点上了。

“查尔斯,我们在卡纳尔很困难。”他吐出的烟立刻被迎面的海风吹散。他现在丝
毫没有严厉的样子,显得很自然,很随和,如同在酒吧间和熟人聊天。

“我们的掩护舰队第二天就在萨沃岛被日本海军敲掉了,损失了四艘重巡洋舰。美
国海军从保尔·琼斯时代起还没这么丢脸过。敌方毫无损失,战局一边倒,制海权
现在在山本手里。敌人的舰队经常炮击飞机场,步兵也有许多部队登陆,激战常常
发生,尼米兹将军担心范德格里夫特少将的陆战一师顶不住。”

“所以要派海魔师,让我们上。”

“是的,先派你们团你们营。”

两个人都沉默了。“海马”号折向南方,暮色沉沉,美洲银行大厦上已经亮起了灯
光。奥克兰渡口一带建筑物上的霓虹灯,把五彩缤纷的光投映在漂动的大海里。

“特纳将军,一个营怎么够用?为什么麦克阿瑟将军不派陆军增援卡纳尔?”惠特
尼说惯了“卡纳尔”这个词。所有的海军陆跃队都是这么称呼瓜达尔卡纳尔岛的。
“光让陆战队去同日本人干,等于让孩子去干大人的事情。”

特纳罕见地微笑了。凡是见过惠特尼的人,不论是他脸上有了伤疤以前还是以后,
都为他的贵族气派所倾倒。他天生具有那个岛国居民傲然不逊而又不屈不挠的气质
。在他面前摆架子是不离职的。

“你同麦克阿瑟将军一起从科雷吉多尔岛突围而出,我正要问你。你说,麦克阿瑟
的战略方向到底是哪里?”

“当然是菲律宾。打回菲律宾,他就达到了他一生目标的顶峰”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特纳说。“打回菲律宾并不能打败日本帝国。金海军上
将,我们整个海军用麦克阿瑟的分歧在于:他追求荣誉,我们追求胜利。”

天黑下来,游艇减慢了速度。在它的左舷和右舷,奥克兰和旧金山已经是万家灯火
。突然,所有的灯光全熄灭了;城市比海洋更阴暗,因为海面上还映着清冷的月光
。毕竟是战争啊!惠特尼感叹。日本潜艇炮击过西雅图港,从潜艇起飞的折叠式日
本飞机空袭了西海岸,自打那以后,旧金山人和市政当局已经变得神经质了,动不
动就熄灯灭火,让一些上了岁数的国民警备队员抱着步枪在大街上跑步。

特纳开始向惠特尼兜出海军的老底。

中途岛大捷之后,连傻瓜也看出美军要发动一次反攻。金举出了一八六一年美国内
战的时候,北军统帅麦克累伦拖延进攻贻误战机的先例,打算趁日本人新败,惊魂
未定之机,突然打他一拳。问题集中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用多大规模?谁来
指挥这次反攻?

海军和陆军闹翻了。

因为在日本的太平洋岛屿防线中,最重要的拱心石就是加罗林群岛的特鲁克环礁和
新不列颠岛上的拉包尔。特鲁克是日本联合舰队的基地,号称日本的珍珠港;拉包
尔是日本在西南太平洋上最大的后勤基地和兵站。

麦克阿瑟口口声声要反攻拉包尔。

他是一个带政治色彩的将军,知道如何赢得美国的舆论。反攻拉包尔富于宣传性,
然而谈何容易!他声称:只要给他两艘航空母舰和四艘战列舰,他就可以拿下拉包
尔。这足以证明他对海战的无知和幼稚。日本海军虽然在中途岛之战中损失了四艘
第一流的航空母舰,然而元气未伤,战列舰、巡洋舰和驱逐舰队保持着可畏的实力
。进攻拉包尔,只能是自杀。

金主张搞个小很多的作战,进攻东所罗门群岛的图拉吉岛,那里有日本人新建的一
个水上飞机场。

谁也不知道图拉吉岛。舆论不知道进攻这个小岛究竟有什么用。于是,麦克阿瑟联
合三军参谋长马歇尔反对。金非常强硬,他拒绝麦克阿瑟指挥任何投入美国海军主
力部队的军事行动。

特纳问惠特尼是否认识金上将,惠特尼答称认识。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了金的影子
。有哪个海军军人不知道金呢?高大、削瘦、不苟言笑、脾气很坏。金的前额有深
深的竖纹,在一张很长的脸上长着个罗马人式的大鼻子,他的脖子像仙鹤一样长,
尤显由他鹤立鸡群的不凡气度。他就是美国海上力量的主人。金无疑是专断的,这
一点,当他在安纳波利斯海校讲演的时候,惠特尼就看出来了。金的不屈精神,使
这个苏格兰杂货商的儿子成为美国海军的灵魂。他不善于宣传,但顽固无比。一旦
他认为要坚持干的事,就是上帝也无法叫他回头。

特纳告诉惠特尼,金看不起麦克阿瑟,认为他懦弱、动摇,好大喜功却华而不实。
“你同麦克阿瑟将军一起作战,一块儿逃出来。你认为金上将的看法对吗?”

惠特尼沉默不答。他从很近的地方观察过麦克阿瑟,知道他脾气暴躁,放肆,目中
无人,顽固地表现自我。然而他的确是一位优秀的军人。实际上他同金正好是一副
军人模具的阴阳模。海军对他的门户之见,失之公正。他决定还是不说为妙。他心
想:在海边,在陆边,正是海军陆战队的特征,陆军和海军的将领最好谁也别得罪
,何况毕竟是麦克阿瑟把他带出巴丹。

特纳也不期待惠特尼的回答,他只说出了金的答案:这次作战由海军自己来干。实
际上,太平洋战争就是一场海上战争。金认为。只要有足够的人和装备。——海军
可以单独打赢日本。

惠特尼这才悟出来,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就靠海军陆战队?”

“是的。”

“它们只有两个师呀:陆战一师和海魔。”

“它们会变成两个军,两个兵团,两个集团军群。当然,不是用它们去占领日本,
只要消灭了日本水面舰队和商船队,就能打赢这场战争。这实际上是航空母舰和潜
艇部队的事。”

“所以陆战一师去了瓜达尔卡纳尔?”

“是的,这是一次实战演习。”特纳的脸在黑夜中显得模糊不清了。“海马”号减
速航行。天空、大海、海岸都溶解在黑暗中。

特纳告诉中校,他刚一听到金的打算,也是这样吃惊。金让他指挥瓜达尔卡纳尔的
两栖登陆,并告诉特纳,从此他不再当自己的参谋长,而专门搞两栖登陆战。从东
所罗门开始,经过特鲁克、塞班、关岛,直抵日本。他告诉金:他从来也没有指挥
过一场两栖登陆,他甚至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知识。

“金这个死者头子对我讲:你将会学到的。”

惠特尼暗中笑了,特纳也会这么对他讲的。

特纳又告诉他,接下来就是一场大争吵。麦克阿瑟拒绝指挥整个所罗门前线,也不
派兵给海军。连戈姆利海军中将也支持道格。先是打不打卡纳尔定不下来;后来在
划分战区的问题上又纠缠不清。特纳说:“反正我们得动手,我就把这个计划叫‘
瞭望台’,意思是走着瞧。”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特纳拍拍惠侍尼的肩膀,亲切地对他说:“于是,范德
格里夫特将军的陆战一师就到了卡纳尔。那个岛离图拉吉很近,而且,日本人刚在
上面建了一个很不坏的机场。结果,卡纳尔变成了一架绞肉机,日本人同我们都把
飞机、军舰和人投进去。那个机场成了对我们意志力的考验。”

“现在轮到了‘海魔’。”惠特尼平静地说。他知道了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
然而他很满意,他渴望复仇。

“海马”号在他们谈话期间一直南航。现在,它接近了南旧金山的一个小码头。码
头上有一辆海军专用的吉普车在等着他们。车子将去旧金山国际机场。在机场上,
特纳和惠特尼将要分手。特纳去澳大利亚和努美阿;惠特尼乘国内航线到圣迭戈,
那里是“海魔”师的老巢。他将打点行装进行远征。

游艇穿过了码头附近拥挤的帆船。那都是私人赛艇,其中有些船的主人已经到南太
平洋去作战,甚至已经战死了。小艇还没在付了年租金的锚地上,任凭风吹浪打。


“查尔斯,你的太太好吗?”特纳突然问了一句。

“晤……”惠特尼一时语塞。“她……她已经去世四年

“唤,对不起。你们可有孩子?”

“有一个男孩,叫戴维,十岁了。”

特纳从衣兜中掏出一个东西。“把这个送给戴维好吗?这是我在卡纳尔收集的纪念
品。它是一个日本上校的护身物。那个上校叫做一木清健,在一次敢死性的进攻中
战败,后来烧掉团旗自杀了。”

惠特尼接过来,借着游艇客舱的灯光,看出是一尊金灿灿的小佛像,挺着肚子,眯
缝着眼睛,铸得精致极了。

“它虽然护不了身,却是一个挺不错的玩具,还是纯金的呢。、范德格里夫特将军
把它送给了我,是让我别忘了卡纳尔这个该死的西班牙人命名的海岛。”

“海马”号舷外悬挂的废轮胎撞上了铁码头,短暂的航程结束了。然而,惠特尼通
过一个五十七岁的少将的思想,看清了另一个六十四岁的上将的宏愿。金没有大事
声张,但是驾信不移。他不像麦克阿瑟那样出身将门,一身显贵,星光灿烂,然而
他的目标却是至高无—上的。是什么东西激发了金的灵感?是伊利湖畔的洛雷思?


那个金出生的木材和铁矿砂港口?还是他身上的苏格兰血统?生活在英国北部那片高
地上的人个个都是硬汉子……不管怎样,惠特尼坚信,太平洋战争将成为人类历史
上最大的一场海上战争,而海军陆战队这支小小的军种将在硕大无朋的舞台上演出
威武雄壮的戏剧。

“纳什维尔的安德鲁·安德森①将军啊,你若九泉有知,‘定会擂着棺材盖喊:‘
让我再好好干他妈一回吧!’”惠特尼中校想。他和特纳将军在机场上道别以后,
才发现自己手心兴奋得出汗了。

“卡纳尔见!”特纳少将最后说。他也是个象金一样的人,说得出,做得到。

惠特尼掏出那个小金佛,借着跑道上的泛光灯又看了看,真是个好玩艺儿!

给小戴维?想起他就想起贝莎。贝莎·勃伦特,可爱的妻…。’

2

在伟人身边的优秀人物往往很倒楣。因为伟人的光焰太眩目,会淹没了别人的光芒
。大特顿国家公园就遭到了这种命运。凭它的湖光山色、野生动物和鸟类、森林和
溪流,要是在别的州,早就成了名胜。可它偏偏在怀俄明州,而且紧挨着黄石,黄
石公园的名气太大,把大特顿荫没了。

惠特尼可忘不了大特顿,就像他忘不了贝莎一样。贝莎和大特顿联系在一起了。

安纳波利斯海校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每逢假期,总希望它的学生能征服一些名山大
川,一方面锻炼学生的勇敢,另一方面也培养学员适应各种地形的能力,而不光在
军舰和海洋上。

惠特尼准备一个人去大特顿。本来,他们一帮子朋友,包括他的知己奥勃莱思·贝
克,都准备去阿拉斯加的麦金莱山。它高达两万零三百英尺,是阿拉斯加第一高峰
,也是北美大陆第一峰。在它的陡坡上攀登,自然又浪漫又富予冒险精神,正合年
轻的海军士官们的胃口。

而惠特尼却去爬一度一万三千英尺的“小丘”,因为谁也没有去过大特顿,甚至大
部分人也不知道美国还有这么个地方。

惠特尼收拾了全部行装,塞入他的福特车后座。他把汽车放到铁路平板车上托运—
一那年头美国人还不大兴驾车旅游全国,自己买了张头等车票也上了火车。火车上
,他对面是一对情人。女的精神、漂亮、线条柔和而富于弹性,褐色的眼睛明亮而
愉快,穿一身做工考究的花格连衣裙。脖子上套了一枚小十字架,仿佛在哪里见到
过。男的也高大、潇洒,戴着深色框的眼镜,开口闭口不离梭仑法和拿破仑法,是
个得意的哈佛法律生。

海军士官生从夏延站下了火车。他开始驾着汽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大道,横越怀俄
明州,一直开到杰克逊湖。

果不其然,大特顿有着它特殊的美。黎明时的淡紫色云霞中,铁水一样通红的太阳
跳出群山,把灰色的杰克逊湖唤醒。林鸟开始呜叫,云杉林在晨风中哗哗响。用纯
净的溪水煮一锅色汤,惠持尼躺在湿漉漉的草坪上,忘记了世间的一切烦恼。他甚
至想:战争,这种人类有组织的武装冲突,为什么不能取消呢?他把脑袋枕在一块
长着褐色苔藓的石头上遐想:为什么那个“穿杂色衣服的吹笛人”②要在几千年中
危害人类呢?

第二天,他换了滑雪服,背上装具,开始爬山。他趟过白杨和枞树荫蔽的陀河,河
狸筑坝将蛇河的一条支流拦截住,流入平滑如镜的特顿湖。沿着大特顿山的东坡越
爬越高,当他达到雪线的时候,看到山腰上有两个人。凭着他海军军官的眼睛,一
眼就认出正是火车上那对旅伴。他微笑了,想征服大特顿的毕竟不止他一个人。

他选好了滑行路线,只有海军军官才敢挑选那样危险的滑雪路线:通过一连串起伏
的雪丘,跳过两个七十英尺高的积雪断层,还要在险峻峥嵘的乱石间滑行,最后进
入一个冰川源头的粒雪盆地。当他戴上护目镜,举起雪杖时,天已经变了。灰蒙蒙
的大团云雾从峡谷中涌出来,视野模糊,风也很大,山谷发出令人毛发竖起的回声
。惠特尼犹豫了一下,心想,如果出了事,那将无人来救他,他想到那个姑娘,希
望她也能沿着这条路线滑行。他为自己的胆怯而害羞,又撑起了雪杖。雪尘在他身
旁和滑雪板后面激扬起来。

滑了三分之一路程以后,他明白自己错了。他不该如此任性。杰克逊峰的西坡又陡
岩石又多,他不断地用雪杖支开一块块岩石,这些岩石象炮弹似的迎面射来。他跳
过第一个断层之后,感到脚下的积雪层并不厚实,似乎是起伏的山石和冰丘之间被
风吹积雪填满的。到了第二个断层,灾难来了:他挑选的那片积雪区,恰恰是一条
很宽的冰缝。滑雪板劈破了簿薄的表层雪,他还来不及反应,头就狠狠地撞在冰墙
上,一下子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天已经黑了。从冰缝下面往上看去,狭窄的夜空中有几颗钻石样的星星
,像一张奇怪的圣诞节卡片。脚扭伤了,他咬着牙,不顾浑身痛楚,企图爬上冰墙
,但一连几次都失败了。他放弃了努力,准备节省体力,等待救助。

冰缝里奇寒,他的羊毛衫抵挡不住彻骨的冷气,只得不停地运动,大声呼喊,像一
条沉船中的遇难者,在拍发SOS。

不久,他就失望了。他开始后悔来到大特顿,大特顿虽然只在黄石公园南方五十英
里,可是从来也没人光顾。人们去黄石就够了,还来这里干什么?

他冻僵了,冷气渐渐从四肢侵入心肺。他想到死,他感到太年轻,没捞上打一仗,
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

一个声音在冰缝裂口喊:“喂……有人吗?”真是天使的声音。他不用看就知道,
是那个女孩子。

她用绳索把他从冰缝底下吊上来,费了很大劲,累得呼呼喘气。

“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小伙子呢?”

姑娘拍拍他身上的雪;“乔治没来。我们看到你没有回到你的营地,我猜你出事了
,我要找你。乔治说算了,大特顿山区太大,最好还是下去报告警察。我说:等警
察来到,那人早死了。他不来,怎么劝都不行。我就一个人顺着你的滑雪板印找来
了。你可真玩儿命。噢,我叫贝莎·贝克。”

惠特尼一把抓住贝莎的手:“你是奥勃莱思的妹妹?”

“你是查尔斯?”

“对。”

她扶着他一瘸一拐走下山。原来他们互相之间早有所闻,但从未谋面。贝莎一直住
在中西部的盐湖城,那是一个宗教色彩很浓厚的地方。摩门教的传说使盐湖城变成
了一块“禁地”。他们谈山、谈玉米地、谈军校、谈奥勃莱恩。惠特尼发现贝莎单
纯可爱,有股西部的乡野气,一下于就爱上她了。他可是个勇敢的军人,不管那乔
治是何等人物,一路上打定主意,非贝莎不娶。

一切都过去了。他同乔治·布莱克的摊牌过去了。乔治并不是个弱者,有学识,有
风度,体魄强壮。他的致命弱点是自私,他并不是全心全意地爱贝莎,他在东部有
一大堆女朋友。惠特尼的果断和乔治的花哨都起了作用。 ’

他同贝莎难忘的摩门教式婚礼过去了。他们甜蜜的婚后生活也过去了。贝莎给他做
的各种甜饼和土豆泥变成了回忆。贝莎的笑靥、贝莎的亲吻、贝莎的一句“啊,亲
爱的!别忘了带烟。”也变成了回忆。贝莎作为一个陆战队军官的妻子,总是把房
内的家具擦得闪闪发光;桌上摆上各种好吃的,让惠特尼洗一个热水澡,然后搂着
惠特尼的脖子,说上一声;“查尔斯,忘了你那些大炮、轮船和士兵吧!看着我,
嗨!你真漂亮。”中西部的姑娘真是好老婆!这一切也过去了。只剩下一个活的纪
念碑:戴维·惠特尼。

3

惠特尼中校回到了圣迭戈。这是加州南方同墨西哥毗邻的一个边境城镇。虽然不繁
华,却还挺整齐,还有些西班牙古迹。因为事先在军用线路上打了电话,第二营的
三个连长全来机场接他。

詹姆斯·克莱上尉沉默而忧郁,戴着一副秀郎眼镜。他在西点军校的时候,军事史
教员常给他打A等,而战术教员却给他一个“C”等。他像一个投错门庭的潦倒文人
,有时给时报或晚报搞几条纵横字谜,有时写首小诗。他对待士兵并不严厉,作战
时往往采用一些非正规的打法。李理德·丁恩上尉恰恰同克莱相反。他中等个儿,
眼睛里燃烧着热情的火花,工作时全力以赴,力求优秀。他严于律己,也苛刻求人
。战术上他很少脱出教科书的规范,惠特尼认为这并不是好事。因为时代、技术千
变万化,地域和敌人也不尽相同,奎安提柯陆战队学校的教材只能挂一而漏万。

休伊上尉介于他们两者之间。他是一种实用主义的军官。虽然克劳塞维茨和约米尼
的经典背得不大熟,然而在具体的战斗中,却可以找到简单有效的方法,并且付诸
实施。话说回来,惠特尼对自己的部下并不很熟悉。他四月从澳大利亚归国,向美
国海军陆战队司令霍兰德·史密斯将军报到。霍兰德把他派到了“海魔”师。他一
共才来了四个多月。

惠特尼和连长们同乘吉普车回到营房,立刻召集军官会议。在军官们陆续到达期间
,他抽空洗了个澡。这一夜,他几乎全在游艇,飞机和汽车上耗掉了。然而他并不
疲倦,战斗的消息使他激奋。他为这一天苦苦等待了五个月。

清晨,“海魔”师二团二营的全体军官在一座小教堂内开会,听营长传达战斗任务
。美国民族并不是一个爱打仗的民族,由于每个人的机会太多,欲望太强,性格太
鲜明,在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许多人宁愿做工经商而不肯当兵。麦克阿瑟当总
长的时候,陆军士气相当低落。只有海军陆战队是例外。陆战队是志愿的军种,一
向在海外服役,处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打仗对他们来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
,二营的军官们情绪很高昂。尤其当他们听说陆战一师在瓜达尔卡纳尔岛上打得挺
不错的时候,竞争之心油然而起,人人都想踏上征途,同日本人见个高低。

惠特尼迅速部署了任务:召集官兵;整理装备;安排好留守人员;采购热带雨林作
战的一些必需品:如各种药物、蚊帐、防蛇毒剂、净水剂等等;最后,每个人可以
写几封家信,但不能立刻发,要一直等到两周或三周以后,即美国军方宣布“海魔
”师部队登上卡纳尔之后,才能由留守人员寄出去。

他最后问:“谁还有什么问题?”

克莱问:“中校,是不是可以带格林的书?”

“哪一位格林?”

“英国的格林。”

“从十九世纪以来英国就有三个格林”。惠特尼经常在这种对话中显示他的学识。
“欧内斯特。格林,专门描写英格兰南部的田园诗;约翰·格林,他的历史书,特
别是英国史当然能排遣卡纳尔的寂寞;还有一个哲学家托马斯·格林,我看你一时
半刻恐怕悟不出他的国家主义来。这还不包括爱尔兰的历史学家苏菲亚·格林太大
。詹姆斯,我只同意你带美国的格林、军人弗郎西斯·格林的书,而且只能带一本
,《我们在世界大战中的第一年》。上尉,在卡纳尔连觉都睡不上呢!”

“谢谢,我就买这本书好了。”

丁恩上尉接着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在那里玩橄榄球或棒球?我们连里有全军好手
曼彻斯特,我担心他长期不玩球手会生,陆战队每次打败海军和陆军全靠他当后卫
或投手。”

惠特尼笑笑:“当然可以。但现在怕不行,机场在日本人射界里,我们受到很大的
压力,必须把他们赶走。是日本人让我们玩不成球。喂,休伊上尉,你有问题吗?


“中校,没有。听说没办法睡觉,我感到很遗憾,睡眠不足会影响士兵的情绪,战
斗力要打折扣。不过嘛——”休伊耸耸肩。’“日本人想这么打,我们只好奉陪。


4

一艘“利伯提”轮改装的运兵船“亚兰·勃拉特”号慢吞吞地航行在太平洋上。一
艘旧式的四烟囱驱逐舰和一艘新型的“布里斯托”级驱逐舰给它护航。航线往南偏
离赤道很远,甚至接近了四百二十年前麦哲伦的那条著名航线。

太平洋风平浪静,一路平安。日本的潜艇部队遵循着一条死板的战术原则:集中力
量打击美国的航空母舰。他们把太平洋战争看成是一场争夺制空权的战争。而美国
人则认为是一场后勤战争。美国西太平洋潜艇部队在洛克伍德将军指挥下,专事打
击日本商船。由于日本潜艇集中在东所罗门群岛一线,南太平洋很安全。

在横渡太平洋的枯躁航行中,惠特尼认识了“亚兰·勃拉特”号的船长亚历克斯先
生。乔治·亚历克斯先生是一个职业水手,祖上是苏格兰人。他满脸横肉,身上肌
腰发达,皮肤被晒成油亮的青铜色,开口就露出一嘴鲍牙。他声音洪亮,自从认识
惠特尼以后,就称他为“老乡”。

“喂,老乡,到我船舱中喝杯酒怎样?”

“谢谢。亚历克斯先生。”

于是,他们就到亚历克斯那间舒适而凌乱的船舱里,打开一瓶苏格兰成士忌,开怀
畅饮。

“查尔斯,我的朋友!”亚历克斯带着水手的粗鲁和直率问:“称脸上那些乱纹是
怎么弄的呀?我想,该不会是为了某一个女人打架留下来的吧?”

惠特尼没吭声。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又喝光了一杯。他的脸红了,眼睛里
喷着仇恨的火焰,看上去相当怕人。

中校没有看船长,他直盯着舱角里一只大狗,那是亚厉克斯先生的爱犬, 叫“布
鲁斯”。黄色混血的布鲁斯在中校的逼视下不安地骚动。 ’

惠特尼终于吐出了一句话:“日本猴子抓的。”

亚历克斯又打开一瓶酒,并且给中校倒了一杯,静听着下文。

挖掘往事就是挖掘疮伤,任何人总有自己内心的秘密,何况惠特尼这种有身份的军
官。他讲得很慢,很痛苦。

麦克阿瑟将军从马尼拉撤往巴丹的时候,大约有两千名陆战队员跟随着他。这些陆
战队单位很杂,主要是一个高射炮连和一个海军基地守备营,都属于陆战四团。我
在那营里当营长。.日本飞行员的技术很好,我们只打下了一架凯特式飞机,基地
就被炸毁了。

我们的部队分成两个战术团, A团和C团。 A团由胡格本上校指挥,还是担负防空
任务。 C团的指挥官是霍尔德里奇,我在C团。当时麦克阿瑟把C团放到巴丹半岛底
部的马利贝努斯港,充当战略预备队。

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二日,因为那天是我去世的妻子贝莎的生日,所以我记得很清
楚。日军已经被阻止在巴兰卡到巴卡克的坚固防线上,任凭他们如何进攻,只是多
添几具死尸而已。他们就拿出自己在马来亚半岛战役中最得意的两栖登陆——在敌
人防线后登陆,从侧后包抄防御军,英军因此而一败涂地。

那天,由于天黑、海浪、潮汐和我军鱼雷艇的阻击,日军部队竟然漂到马利贝努斯
附近上了岸。我军发生了极大的混乱,幸亏C战术团离登陆点最近,就投入了战斗


日军开始向内陆的布考特山进攻。正好我率领一个连守在山上。我们是头一次同日
军步兵作战,小伙子们打得好极了,尤其是迫击炮用得非常漂亮。你知道,在美军
所有的部队里,没有谁能比陆战队更会使用轻武器了。日军留下一百多具尸体撤退
了。我当时想,要是菲律宾的所有部队都像陆战队这么个打法,我们决不会败走巴
丹。

日军没有后援,他们就固守在滩头附近的一个山丘上。虽然战区的兵力很紧张,我
们也必须把他们赶到海里。我组织了进攻。头一天打得很不顺利。我们不善于隐蔽
,日本兵枪法很准,伤亡不少。我决定夜袭。不知你对美军的实际情况是否略知一
二,美军是最怕夜战的军队,只有陆战队例外。我们摸进了敌人阵地。

那天夜里我记得太清楚了。月色尚好,密林很厚,对我们对敌人都不方便。我们带
着手榴弹,步枪上了刺刀——陆战队在武器的选择上是保守的,四切还没装备冲锋
枪。我们冲入了敌人阵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同日本兵肉搏。

亚历克斯先生,不知你是否听信了日本人的宣传,说什么日军拼刺刀天下第一,那
是胡说。我们的体力比他们强得多,只是这方面的训练太差,又缺少一套正规的教
材。日本的柔道也并不普及,当官的爱用战刀,我提前分发了手枪,总之,我们占
优势。

黑暗中每个人都单独作战,互相间失去了联系。我打死两名日军后,扭了脚。我这
脚伤还是在大特顿滑雪的时候留下来的,讨厌极了,每次上阵我都犯嘀咕。天黑、
地形复杂,一打仗就忘了。我痛得哼哼叫,几个日军土兵摸过来,前头的被我撂倒
了,后面的乱枪打来。我的脚踩肿得像大面包,咬着牙往外冲,无奈力不从心。黑
暗中挨了一枪托,等我醒来,双手已经被死死地捆到身后,我听到日语说话声,一
切都清清楚楚,我被俘了。

惠特尼抽出一支烟点上,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可以慢慢地讲自己的故事,就
像讲述《艾凡赫》那样。

我的双眼被蒙上了,用的是日本兵那又脏又臭的绑腿布。他们开始虐待我,用靴子
踢我的头、小腹和肋骨。我痛得满地打滚,牙也掉了好几颗。因为我看不清打击从
哪里来,心里非常恐怖。还有一个日本兵往我身上撒尿。我作为一个军官,是一个
职业的杀人者。然而我从来认为打仗要光明正大,虐待战俘为正派的军人所不耻。
后来,我才晓得我的这种想法既无知又天真。

殴打不久就停止了。倒不是日本人发了慈悲,而是我军又开始了进攻。他们把我塞
到一个匆匆挖成的狐洞中,可能派了一个兵来看守我。我感到这一回我军的攻势又
猛又坚决,因为我周围卿卿呱呱的日语声越来越少了。迫击炮弹就在我身边爆炸,
我还听到自己弟兄们的喊杀声,我真盼着能打死那个守兵。

整整一天,我没吃没喝,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我受到美国土兵进攻的鼓舞,等待
着获得自由,但我也担心那个看守兵最后给我一枪。

两种可能都没发生。到晚上,我被摘掉了绑脚布。我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军
的进攻业已奏效。日军部队大部分非死即伤。残余的士兵正在向海岸退却,他们想
把我带走。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逃跑。然而扭伤的脚还没好,日本兵也看得紧,有好几次刺刀划
破了我的皮肉。

日本兵看出我行动确实不方便,一个下等兵给了我一根树枝,并且把背绑的手松开
,重新绑在前面。这是我唯一看到日本军队的人道主义行动。我还记着那个兵,嘴
角上有很大一颗黑痣。

我在美国人的弹雨中走向海滩,周围不断有日本兵中弹倒下,发出痛苦的惨叫。一
些日本伤兵用手榴弹自杀了。我没有被打中,真是奇迹。

我登上小艇。小艇很简陋,不过是装了操舟机的一艘强征来的游艇。几个日本士兵
把我围在中间,还有一个当官的指手划脚命令着什么,小艇在暮色中离开海岸。我
看到我们的人——其中有些是陆战队士兵,已经冲到岸边,把没死的日本兵全都解
决了。后来我才被告知:日军共举行了三次两栖登陆,均遭挫败,损失近千人。巴
丹半岛并不好啃。

还是继续讲我的故事吧。在“亚兰·勃拉特”号上,除了说故事和听故事真没什么
事好干的。

我们这支艇队大约有五、六艘小艇。海上风浪很大,两艘艇被掀翻了,我对日本指
挥官选择如此单薄的小艇实行两栖登陆感到吃惊,他们根本就不重视士兵的生命和
安全。我军设在巴丹西海岸的155毫米大炮也开炮了,炮火封锁住了航线。我虽与
同船队日本兵誓不两立,却还是祈祷别打中了我们的艇。有一艘小艇遭到直接命中
,一下子连人带艇都被抛到天上去。

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开过了美军的炮火封锁地带,我又拣了条命。然而同后来吃的
苦相比,我想那天夜里还是死了的好。

我们在一个小海湾靠岸。天亮了,港湾中船挺多,象一个小型的基地。我猜日军的
艇队是从这儿出发去进行袭击的。我重新被反绑,戴上眼罩,塞入一辆吉普车,听
发动机声显然是缴获我们的。吉普车在高低不平的丛林小道上开行,我颠簸得五脏
六腑都快吐出来了。你知道,蒙起人的眼睛坐车是什么滋味吗?当你神经紧张,准
备挨颠时,偏他是平道,神经一松,路上的沟坎却又会把你抛起来。

车终于停了,我的眼罩被摘去,阳光很刺眼,可以看清是在一个小镇上。我原来在
驻中国的马可波罗旅服役,对于菲律宾,不要说小镇,就是城市我也搞不清。它给
我的印象是;遍地的牛粪、水洼、一丛丛芭蕉树和漫天飞舞的苍蝇。

我被带到一间木屋里,光线很暗,正面的墙上挂了一面日本旗。我在中国呆了两年
,认识几个汉字,看懂了此地是本间雅晴中将指挥的第十四军十六师团一个联队的
司令部。一个高大的日本军官站在我的面前,我说他高大,是因为日本人个子一般
很矮。他长得不难看,额角上堆着浅浅的皱纹,年龄或许比我大点儿,猛看似乎是
个懂道理的人,后来我才明白我的看法全错了。

“我是清冈永一中校。”他的英语一点儿也没有日本人那种L和R不分的杂音,他一
定在西方受过教育。

“中校,我以军官对军官的口气与你说话,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我只说了一句话:“请给我点儿水喝。”

清冈对旁边的士兵说了几句日语,一个兵跑出去,拿来一壶茶、一瓶威士忌酒、一
盘香肠、一碗米饭和一碗肉菜,都放在一个木托盘中。米饭和肉还是热的,散发着
诱人的香味。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吃没喝啦,馋得我几乎忘了军官的廉耻。我站着,
直勾勾地盯住木托盘。

‘姓名?”清冈问。我这才看清他是长方脸,鼻梁上长着一些雀斑。

“惠特尼,查尔斯·惠特尼。”

“职务和军阶?”

“你已经从我的领章上看出来了,中校。”

“部队番号?”

“海军陆战队四团。”

我把该说的能说的都说完了,我知道日内瓦战俘公约允许士兵只回答这几个问题,
然而日本从未在日内瓦公约上签字,执行不执行全在这个清冈中佐啦。我希望他能
歇口气,让我吃点儿喝点儿,我都快支撑不住了。

他看出了这一点,就指着酒菜说:“惠特尼中校,我再问你几个问题,回答了,这
饭就归你吃。”

“巴丹的部队有多少入?番号是什么?其中美军有多少人?番号是什么?”

我拒绝问答,问题超出了对战俘的审讯范围。

“快说,他们都部署在哪里?在沙马特山防线、马拉拉河防线和马利贝鲁斯山区都
驻扎了哪些部队?大口径炮有多少?坦克有多少?哪里是布雷区?”

我沉默着,不去理会清冈连珠炮式的审问。只有一点我是清楚的,那餐好饭反正是
吃不成了。

清冈见我没有回答,嘿嘿地冷笑着说:“查尔斯先生,别充好汉。我在美国留学五
年,仔细研究过美国人的心理。美国人是自私的,决不会为他人去死。如果你说了
,我们会留下你,尽可能让你吃好喝好。不说,我就不客气了。你迟早也要说,但
是如果在临死之前才说出来,你难道不会后悔吗?”

我紧咬双唇,眼睛死死盯住屋角里的一群苍蝇。清冈抓起酒瓶冲到我跟前,他左手
抓起我的前襟,我看清他的脸,愤怒而凶残,掩饰不住的得意,一种可以随心所欲
地宰割别人的得意,也许还有一种黄种亚洲人的自卑感和战胜白种人后骄横的心理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张疯狂的雀斑脸。怎么到这种年龄雀斑还如此显眼?

“说,还是不说?”

我还没堕落到出卖别人的地步。因为我痛苦,我更知道在我口中有多少人的痛苦。


清冈右手的酒瓶一下子向我脸上砸来。我双手被反绑,无法招架,我的脸侧到一边
去,等着那痛苦的一击。谁知这王八蛋(我这一辈子只用过一次这个词)虚晃了一下
,等我的头摆正,面部神经和肌肉松弛了,他的酒瓶才打下来。酒瓶砸得粉碎,我
脸上留下了这些伤痕,我几乎被打懵了,威士忌酒和着血从脸上流下来。清冈的左
手没放松,他的劲相当大,我这一百八十磅重的身体他竟能提了起来。

他大笑着:“惠特尼中校,你不是要水喝吗?怎么不喝了?”

他丢开右手的半截酒瓶,抡圆了巴掌左一下右一下地抽打着我受伤的脸。一边打一
边说:“你这脸挺漂亮呀,还挺贵族化呢,我今天非教训教训你这个贵族不可。”


上帝!我自打出娘胎以来从未受过如此的侮辱。我的手要是没有被绑起来,我会不
顾一切地撕烂他的雀斑脸。

他打够了,松开手,我倒在地上。他去拿那碗肉,”一边说:“你还没吃呢!给你
吧,当做下酒菜。”他又晃了一下,我有了经验,盯住了碗,在碗快打到我脸上的
时候,我躲开了。清风恼羞成怒,冲上来,用靴子往我身上乱踢,我疼得在地上乱
滚。他显然没想到我会拒绝招供,连刑具也没准备。他跑到屋外,从竹筒芭墙上拔
出一根粗竹棍,没头没脑地往我身上打,我大声喊叫,想减轻疼痛。我开始还有感
觉,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被冷水浇醒,才发现自己在一间简陋的农舍中。我在中国见过很多同样的农舍,
一个灶,两张竹椅,一张竹床,还有些杂物。一个士兵见我醒来,就把所有的杂物
和铁器——包括灶上唯一的锅都拿走了。他是怕我逃跑,其实我虚弱得根本动不了
。他用靴尖顶顶我,指着灶台上的一碗米饭和一碗水。我懂了。

以后几天,我领略了日本人最野蛮的刑罚。那些连书中也未曾记载过的中世纪的酷
刑,由一些野兽般的人于出来,单单听起来就叫人心都紧缩了。

惠特尼伸出他的左手,左手的手指甲全秃了,他告诉亚历克斯船长:“日本人把竹
子削成一枚枚竹签,清冈抓住我的左手,把这竹签子一枚一枚钉到指甲中去。我痛
得恨不得自己剁掉自己的左手。”他看到漂悍的船长额角上渗出汗来,接着说:“
还有从鼻子里灌辣椒水,把整个呼吸道和肺几乎给毁了。还有老虎凳——一种只有
亚洲人的狡猾才想得出来的刑具,它的目的是折断你的腿骨。鞭苫和吊打更是家常
便饭,整个过程可以写一本小说。到后来,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死。死亡简直
成了恩赐,上帝,我现在才知道人世间还有如此多的苦难!”

亚历克斯郑重地用两只手握住惠特尼的左手:“先生,你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勇敢
的人。”

惠特尼抽回手;“我算不上勇敢,我只有对他们的仇恨。后来我的想法简单极了,
只要我活着,我就争取逃走。我一定要重新回到陆战队,然后一个不留地杀光日本
鬼子——麦克阿瑟将军用了这个词,我同意。我同清冈还有私仇,我决不放过这个
虐待狂。”

亚历克斯如同对待一个骑土,深深为他的复仇心和意志所折服。船长轻狂自负的神
态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尊敬和崇拜。“后来呢?”他问。 ’

“后来,清冈当着我的面残杀美军战俘。他干得十分狠毒。每拉出一名美军战俘来
,他都用英语对战俘说:‘喂,你面前是美国海军陆战队中校查尔斯,惠特尼。现
在,你要对他说,把巴丹的秘密告诉日军吧。他照你说的办了,你就可以活下去。
你不说,或者他不答应你,我就要砍掉你的脑袋。’

“我永远也忘不了从我面前经过的一个个美国小伙子。他们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其中一个人用眼睛盯住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挺下去,查尔斯,总有一天我们会把
狗娘养的全宰了。

“清冈让战俘们跪到一个大土坑前,这坑是战俘们挖的。现在,他们的手被反绑,
眼睛蒙上布,清冈挥动战刀,一下子砍掉他们的头。我呕吐起来。我发誓非杀死他
不可。日本国没有参加日内瓦公约,但如此虐待杀戮战俘暴露了他们是一个兽类的
集团。有的战俘走到我面前,哀求我招供。我不责怪他们,我只是想,招供将导致
所有巴丹官兵都遭到这个下场。

“我麻木了。清冈又抓住我:你的这些同伴们的灵魂会在天上控告你,你为什么不
救他们?”

“我没说话,在一刹那间,一般灵感突然打开了我的心窍。我对清冈讲,放了他们
吧,我说。”

亚历克斯真是个直肠子,顿时脸上变了颜色,他历声质问:“惠特尼中校,你不能
当叛徒!”

惠特尼笑笑:“我怎么能讲真话?我不过是想同清冈周旋,减少战俘的牺牲。我知
道这是玩火,清冈在日本和美国都上过大学,他不傻,弄不好,我是死路一条。”


船长这才缓和下来。他连忙向中校道歉。

中校的故事一连讲了好几天,简直像《天方夜谭》一样把亚历克斯迷住了。后来,
惠特尼讲了他如何吃饱喝足,如何准备编写假情报。他怎样装得逼真,在清冈识破
他的计策之前,被一群素不相识的菲律宾人营救出来。

“我开始反省美国政府在菲律宾的所作所为。公平而论,我们干得很糟糕。我们囚
禁了菲律宾一些反美人士,弹压了一些我们头痛的运动。否则,我们本来可以守住
吕宋,本间雅睛中将的部队比我们少得多。

“但菲律宾人还是冒死援助了我们,反对日本人。救我的人中还有一个孩子。他先
吸引我的注意,然后从墙缝中塞给我一把杀猪刀。清冈早给我解了绑,然而监视的
士兵很多。菲律宾人精心策划了一次越狱。他们摸掉了两个哨,我杀了第三个哨兵
。我潜入丛林,逃到海边,悬崖边拴着一条船。我从海上逃回巴丹。然后同麦克阿
瑟将军逃到澳洲。不是将军,我一定又会遇到清冈,而且决不会逃脱他的魔爪。也
许,在巴丹的‘死亡行军’③中我会无声无息地倒下去,那次行军,战俘们像苍蝇
一样死去。”

“中校,”亚历克斯船长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好运。我这人有些迷信,我看上
帝是会保佑你的。你将来会当上将。”

他们俩站在“亚兰·勃拉特”号的桥楼上,极目天边,一望无际的热带海洋上乱云
涌动,鸥乌翻飞,信天翁懒洋洋地在热气流中飘行,动态的画面中包含着永恒的静
谧。几千年来,不,几万年来,密克罗尼西亚的土著用独木舟划开这片汪洋碧水,
麦哲伦用“特立尼达”号渡过这片宁静的海洋,它得到了“和平之海”的称呼。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火在太平洋上燃烧,剑在太平洋上砍杀,会不会在将来的一
天,人类会反本归真,回到自己的婴儿时代,把太平洋重新还给鸥鸟、鱼群与和平
呢?

每当想起清冈中佐那种被扭曲的人格,膨涨的虐待狂,变态勃发的兽性,惠特尼对
这种前景感到深深的幻灭。剩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
同样的野蛮来对付野蛮,暴力只同暴力讲平等。

他扳过亚历克斯厚敦敦的两肩,一字一板地说:“乔,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亲
手宰了那个王八蛋清冈中校。”

5

因为在菲律宾战役中审讯美军战俘有功,清冈永一被提升为大佐情报课长。执行攻
略中途岛的作战期间,他一直呆在关岛。本来,他准备踏上中途岛,审讯那些被日
本舰炮轰得发呆、被日本刺刀吓得发傻的美国兵。不料,中途岛海战失败了,他连
同他所属的一木支队再也不必踏上那个环礁。他就此留下来,在关岛同强征来的本
地妓女鬼混了一个多月,亲手杀了两名美国海军陆战队战俘和一个传教士,他疑心
那教士在为美国人收集情报。

珍珠港事变以来的半年中,清冈总有股飘飘然的感觉。过去的三百年中,西方人总
是吹嘘他们如何机智过人,如何勇敢刚毅,如何在四海称霸,所向无故。什么新玩
艺儿都是他们发明的,什么新地方都是他们发现的,他们推动了文明,每一条科学
上的定理,每一个海外的山脉、河流、岛屿,都留着他们的名字。任何有色人种,
只配当他们的奴隶和附庸。现在,这一切完全颠倒过来了。

清冈永一毕业于特种部队学校,受的是完整的间谍训练。他一度渴望像他的前辈们
在日清战争和日俄战争中一样建立功勋。他生不逢时,毕业的时候,四海昇平,第
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他在一个很次要的岗位上混了三年。

机会终于来了。大正十二年(1923年)四月的一天,他的上司把他召去,递给他一张
照片:“清冈少尉,你必须盯住他。这个美国人在我们的马绍尔群岛上到处乱钻,
他是一个间谍。”

清冈接过照片,看到一个沉静聪明的美国人,异常英俊,年龄大约四十出头,职业
是生物学家,使用的是化名。“清冈君,他已经去过了马绍尔,下一站是帛琉群岛
,凡他到达的地方,都有我们的秘密军事设施。我们已经调查了他的来龙去脉。他
名叫埃伊尔·埃里斯,一八八O年十二月十九日生于美国堪萨斯州鲁卡镇,现任美
国海军陆战队少校。”

清冈立刻跟上了埃里斯少校,他干得很成功。大战结束不久,美日同是协约国,埃
里斯并不提防一个高个子的日本人,他到处打听,记录,画图,研究,间谍行为十
分露骨,就是没想到背后还有一个间谍。

清冈立刻做了汇报:如果让埃里斯回国,日本在中太平洋的防务将暴露无遗。必须
干掉埃里斯。

天!埃里斯是一个美国人,一个洋人!

清冈少尉的报告,在他的上级机关中引起了一片混乱,一直到陆海军部和参谋本部
。上司发出疑问;“你观察的有没有错?”

“没错!”

那位悠然自得的“生物学家”已经满载而归。五月,他从帛琉到达横滨,就要回美
国了。上司下达命令,必须消灭他,而且要干得漂亮。

这可是个难题。清冈根据学校中所学的技巧,解决了问题。他注意到埃里斯经常同
横滨的一位女招待厮混,也许是他好色,也许是他伪装,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后来
他才发现美国人大都性欲旺盛,他们的国家太富裕了。

他叫来了那个女招待,先指出她私通外国人犯了叛国罪,等她吓得半死之后,他拿
出一小瓶毒药,命令她把它放到埃里斯的酒里。

女招待发抖了,他记得她说:“他是个好人。”

清冈抽了她耳光,告诉她埃里斯是个间谍,窃取了日本情报,为了日本民族的大义
,必须杀死他。

那个女人照办了。埃里斯喝了酒以后同她睡了一觉。第二天,她就用剩下的药自杀
了,真没出息。

毒药是缓效的,症状很像痢疾或肠炎。埃里斯在一家外国人的医院里熬了五小时后
死去。据买通的日本女护土讲,埃里斯最后神志昏迷,反复讲着一句英语:“
Advanced Base Operation in Micronesia!”(沿着密克罗尼西亚的作战基地推进
!)

这是清冈少尉杀死的第一个外国人,第一个美国人,—第一个海军陆战队军官。他
为此荣获勋章,并晋升为中尉。

埃里斯的骨灰由日本外交官恭恭敬敬地送还给美国驻横滨领事馆。年仅二十二岁的
清冈对美国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要求赴美留学,立刻获准。他选择了纽约州立大
学攻读西洋美学史,暗中潜心研究太平洋军事战略。他认为自从华盛顿海军条约之
后,日本和美国已经互相当成了假设敌。

清冈嫉妒美国人的财富。他出生在九州熊本的一个桑农之家,家中有六个孩子,穷
得衣不遮体。他看见美国人有自己的汽车、别墅、私人领地和整个公司企业,物质
财富多达天文数字。他们无忧无虑,独步世界,根本瞧不起别人,对欧洲人勉强可
以容忍,对有色人种只是吐口唾沫。他的嫉妒心在纽约的高楼大厦和万花筒般的商
品世界里扭曲、变态,最后变成了一种病态的仇恨,一种因为得不到而想毁掉的仇
恨。他带着这种心理投入了太平洋战争。

关岛的舒服日子完结了。那些火红的木棉树,阿格拉镇上温柔的夜,没完没了的洋
酒——关岛已经成了中太平洋上的后勤基地。他们呆在关岛是由于中途岛战役失败
。他们已经不必登陆,不必去冒枪林弹雨了。然而作为一个军人,虽能躲过一次战
斗,却无法躲过整个战争。

八月七日黄昏,清冈随同原来准备在中途岛登陆的一木支队登上了船。两艘货轮“
波斯托恩丸”和“大福丸”迎着夕阳向西方航行。有的士兵哼起了家乡小调,以为
就要回国了。只有清冈知道船和人的归宿:瓜达尔卡纳尔岛,他也是头一次听到这
个名字。他的视线只集中在中太平洋,也就是埃里斯少校念念不忘的密克罗尼西亚
。南太平洋的所罗门群岛,他从未研究过。

清冈同一木清直大佐在关岛上早搞熟了。一木的支队属第二十八联队,被全军公认
为第一流的精兵。一木本人是实战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他不单多次担任过陆军步兵
学校的教官,而且在中国作过战。昭和十二年(1937年)七月七日芦沟桥事变中,一
木在当地驻军中任大队长。一木大佐在船上对美军的弱点指指划划:“清冈君,一
个夜袭插入敌阵,再来一个白刃格斗,美国佬就会垮下去。清冈君,你了解美国人
,又在巴丹同他们打过仗,是这样吗?”

清冈点头称是。

“波斯托恩丸”和“大福丸”航行五天后到达了特鲁克环礁。然后,‘已们被编入
外南洋战区的第八舰队。舰队司令三川军一海军中将告诉一木,还有一支海军陆战
队将编入他的部队里,他们正在拉包尔等待他。这支部队是横须贺镇守府第五特别
陆战队,指挥官是高桥大尉。

一木同清冈一样,对海军陆战队并不看重。他的部队足以同那些在新加坡、菲律宾
、缅甸取得辉煌成绩的日军部队媲美,有没有高桥的帮助全一样。

清冈他们在特鲁克呆了四天,等待给军队补给。他和一木乘机参观了这个庞大的海
军基地。特鲁克岛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就被日本政府从德国手中接收过来,立
刻划为军事禁区。军部大兴土木,在咸水湖中修建了码头,在珊瑚岛上盖起了仓库
、修理工场和兵营。岛上有电影院、军人商店、妓院和医院,到处都是忙碌的士兵
,给人以回到日本的感觉。其实它离日本三千二百公里,孤悬在加罗林群岛之中。
日军无论向东向南进攻,都要依靠这个基地。

在特鲁克滞留期间,传来了美军攻占瓜达尔卡纳尔机场的消息,同时,瓜岛附近的
图拉吉岛、佛罗里达岛和萨沃岛均告失守,日军南下的道路已被堵住。海军精心拟
定的攻占斐济、萨摩亚、新喀里多尼亚三群岛的F.S.④作战尚未开始,就遭到了挫
折。因此,无论如何也要夺回瓜岛机场。一木非常急躁,整天催着装船。他被告知
:由于瓜岛机场己被敌人占领,运输船在海上极不安全,他的支队将由六艘驱逐舰
运输,因而,不能装载体积较大的反坦克炮和高射炮。

“有刺刀就行啦,不装就不装。我们要快赶路,晚一天敌人的防御就会增强的。”


支队又出发了,下一站就是瓜达尔卡纳尔岛。清冈作梦也想不到它会是一个活地狱


后来的事情变化得太突然,清冈简直来不及适应现实。他怎么也不相信,所向无敌
的皇军会被美军打得一败涂地。

从特鲁克航行两天以后,八月十八日晚上,一木支队在瓜岛登陆。位置在美军阵地
东方三十五公里的太波角。登陆成功,无一伤亡。美军龟缩在机场附近的防圈里,
并不打算干扰瓜岛上其他地方日军的行动自由。

清冈所属的谍报系统里,有一个熟人野口大尉早就到了瓜岛。野口哲男大尉向他汇
报:曾经派出了一名敢死队员藤远二等兵,专门到美军那里去诈降,结果骗来一个
排的美军斥候队,由藤远带路,诱入设伏的海岸,全部被杀死。清冈不但没夸奖野
口反而申斥了他:“为什么不留下话口!”但是,他当时并不很在意活捉个把敌人
。自从美国舰队在萨沃岛海战中遭到痛歼以后,机场附近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已经成
网中之鱼,早晚会被消灭光。他问野口大尉:“机场上有多少美军?”

“六千人左右。在机场西边和南边还有高射炮和坦克”。

清冈想到在巴丹,四万日军歼灭了十二万美菲联军,山下将军用两个师团就解决了
马来亚和新加坡的十万英印部队。他并不认为一木的人太少。

八月二十日夜,一木的三个中队突然袭击了伊鲁河——日本部队一直管它叫中川—
—遭到美军猛烈的炮火轰击。从那天起,单纯凭勇气的白刃战术彻底破产了。本来
,关东军在诺门坎事件中已经领略过优势火力和坦克的厉害,因为大东亚战争的顺
利冲昏了头脑,才在瓜岛上又演出了这一出戏。大部分部队都被美军的机关枪和大
炮打死了。天亮以后,一个大队的美军从中川上游渡过这条溪流,抄到一木支队的
背后。

清冈逃了出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想起自己已经杀了几十名美军战俘,美国人
决不会轻饶他。他监督榊原少尉发出“一木支队面临全军覆没”的电报以后,迎着
美军部队冲入雨林。他在菲律宾已经摸透了丛林战,加上年轻时的特种训练,打死
一名鲁莽的美军后,他终于冲过了战线。

他开始知道,瓜岛的战斗已经不同于巴丹半岛了。

6

奥勃莱思·贝克中校真够朋友。他站在隆加海角的沙滩上迎接惠特尼。奥勃莱思的
样子变得很厉害,几乎认不出来了。他头发蓬乱,胡子老长,皱巴巴的军服上沾满
了泥,膝盖、臂肘的地方都撕烂了,活像荒岛上的鲁滨逊。

隆加角的海滩是陆战一师在卡纳尔的唯一滩头,沙滩平缓,岸边有椰树林,,和平
时期可以开辟一处海滨浴场。现在,它像一个大垃圾场。到处是弹坑,到处是被打
烂、被丢弃的军用物资。破废的吉普车、缺少轮子的大炮、烧焦的条板箱东一摊西
一摊地挡着路。,每当潮水退去,沙滩上就露出各种武器的零件。儿艘沉船,歪七
扭八地插在泥沙中,露出长满藤壶⑤的船首和船底。

两个好朋友拥抱在一起。奥勃莱思个子瘦小,眼里布满红丝,和整齐高大的惠特尼
相比,仿佛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查尔斯,别笑话我,不出一星期,你就会同我一个样,卡纳尔这地方,活人也会
变成鬼。”

“贝克,听说你们在这里把日本人打得灵魂出窍。”

“我们的灵魂也快陪着出窍了。”他一边帮着妹夫卸行李,一边不停地讲瓜达尔卡
纳尔的注意事项。奥勃莱思热烈而冲动,从小喜欢讲演,残酷的战地生活丝毫也没
有改变他的性格。

惠特尼拉开手提袋的拉链,从袋中拿出一铁盒巧克力糖:“奥勃,你爱吃的,一路
在热带航行,也许都闷化了。”

惠特尼还想从袋中给奥勃莱思找套干净军装,小个子中校阻止了他:“快走吧,查
尔斯,现在不是过圣诞节,这里是卡纳尔,日本飞机马上就会来轰炸。”

仿佛证明他说的确有道理,六架日本零式战斗机掩护四架川崎式中型轰炸机飞临瓜
岛机场,轰炸机投下炸弹,战斗机开始扫射。陆战一师的高射炮猛烈射击,把敌机
从机场上空赶跑了。日机逐渐向北搜索,毫不费力就发现了卸载的登陆艇。它们盘
旋了一圈,开始俯冲投弹,登陆艇上的57毫米高射炮和12.7毫米高射机枪发疯地
还击,加上护航军舰的对空炮火,打得隆加湾上空满天通红。一架日本轰炸机中了
弹,歪歪斜斜地扎到海湾里,它机腹中的炸弹爆炸了,把它铝质的机身炸成了无数
的碎片。

由奥勃莱思引导,惠特尼同他的二个连长,指挥着第二营,越过沙滩,钻入岸边的
一片椰林。椰林后面就是雨林了。

同卡纳尔的热带雨林相比,菲律宾的雨林只能算是城郊的小树林。瓜达尔卡纳尔的
雨林是一块绿色的岩石,它所有的空间全部被植物填满,令人肃然生畏,终身难忘
。林中已经砍伐出道路,否则人是无法越过这片空间的。

林中非常静,只有士兵的皮靴踩在腐叶和泥坑中噗哧噗哧的响声。两三个人才能合
抱的大树高达一百英尺以上,没有分支,为了争取阳光,连攀援植物和木质藤本植
物也粗如酒桶,它们或者缠绕,或者用卷须、弯钩吸着根抓住高大的乔木。雨林阴
湿不道光,虽在中午,形如黄昏。惠特尼还看到一种绞杀树,它本是一种附生植物
,但已经绞死了大树,自己变成树,在死树的位置上吸收阳光。在雨林中,植物之
间为阳光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战争,各个层次的空间都被利用着。兰花开在树上,温
带毫不起眼的远志科植物攀上大树之顶。大树老茎生花,繁花满天。

“查尔斯,”奥勃莱思拍拍惠特尼的肩膀。“我们每次远游,你总要显示你的植物
学知识,现在连你也辨认不过来了吧!”

惠特尼默认了。美国毕竟是温带国家,热带雨林的植被使他眼花缭乱。如果不是战
争,真该在这一带考察它几个月。话说回来,不是战争,又有谁知道瓜达尔卡纳尔
岛呢?

奥勃莱思絮絮不休地讲他们的战斗经历。有时候,苦难寄托着伟大,牺牲变成了光
荣。陆战一师八月七日登陆以来,几乎天天挨日本人的飞机轰炸、舰炮射击和地面
部队骚扰。白天躲在防御工事里,晚上被一种日本侦察机搅得睡不成觉。它每隔十
分钟丢一颗小炸弹,非常讨厌,因而得了一个外号——路易虱子。这一切都还不算
,瓜岛上瘴疠流行,淫雨不绝,皮肤病、战壕脚、疟疾、痢疾、创口溃烂,比敌人
还可怕。

“查尔斯,我们可以忍受一切,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美国抛弃了我门。本来,陆战
队打下了机场,应该让陆军来换防。结果谁也不来,飞机没有,坦克没有,军舰怕
日本人的海军,天还没黑就溜回圣埃斯皮里图岛。戈姆利这个老鬼胆子太小,就是
不敢多派军舰到‘铁底湾’来。”

“我这不是来了吗!奥……哎……”惠特尼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痛得几乎摔倒,
连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挽起裤脚,小腿上已经肿起一串大包。奥勃莱恩见状大笑起
来:“查尔斯,这是火蚁干的,它也是卡纳尔的特产。”他挽起自己的裤腿,他的
腿上疤痕累累;“一个日本人,一个虫子,在别的地方都找不到”。

部队的行军,搅动了潮湿的空气,从大树上掉下来许多蚂蟥,其中一个钻到惠特尼
的衬衣中,拼命吸血,打都打不掉。黄蜂袭击了其他士兵,蝎子也很活跃。“卡纳
尔是昆虫的天堂,人的地狱。怪不得谁也不来这片鬼地方”。

雨林豁然开阔,阳光一下子透过树梢,洒在地面上,鸟叫声响起来,丛林走完了。
前面的开阔平地上横展着闪闪发光的机场跑道。亨德森机场!它的名字比世界上最
有名的机场还要响亮。

亨德森少校是中途岛上的一个陆战队飞行员,他驾驶着过时的劫掠者式鱼雷机进攻
日本航空母舰,不幸战死。陆战一师登陆的时候,日本人基本上已经修好了机场,
就在攻击日当天,已经有二十七架轰炸机和同样数量的战斗机准备从拉包尔起飞,
转场瓜岛,真是千钧一发!美军的工程兵部队进一步扩建了机场,使它成为太平洋
上的一个重要空军基地。

亨德森机场距隆加角四英里。主跑道轴线呈东东北一西西南方向,几乎朝着太阳。
日军俯冲轰炸机往往利用这一点从阳光照射方向攻击机场。机场有一条长八百米、
宽六十米的水泥野战跑道,和跑道平行的还有一条同样长度的滑行道,位于跑道以
北。再往北还有一条平坦坚实的汽车路。紧急关头,美军就把滑行道当成跑道,汽
车路当成滑行道。

惠特尼从雨林边缘看去,一排排美国战斗机和轰炸机停在跑道和滑行道之间、滑行
道和汽车路之间的草地上。飞机的机翼和胴体都涂了伪装迷彩,混在长得很高的库
拉草(又是奥勃莱恩教的新名字)中,并不醒目。

跑道南边,堆着一堆堆放飞机,它们都是在日军的炸射中损毁的。任何尚且完好的
发动机、起落架、轮胎、机枪和无线电台都被拆光了。瓜岛上什么都缺,机械师七
拼八凑,他们的工作既让同行羡慕又叫别人笑话。还有一些飞机趴在沙袋垒起的野
战机窝里,上面益着伪装网。跑道和滑行道上密密麻麻地缀满弹坑。弹坑被推土机
填平以后,工程兵铺上有孔钢板。惠特尼眯缝着限睛,联想起一幅保尔·克利⑥的
现代派的画。

他们从机场的西头穿过那片平地,走近一座小丘。还没有接近山脚,天就变了。瓜
岛上空,乌云骤起,大雨倾盆而下。云和雨都来得极突然,一下子就把人淋透了。
奥勃莱思满不在乎,他说从九月下旬卡纳尔进入了南半球的雨季,天天如此,惠特
尼登陆时逢天晴,已经是吉星当头了。

天!这就是瓜达尔卡纳尔。

①安德鲁·安德森—一 美国十九世纪初著名将领,美国第一任陆战队司令官。

②穿杂色衣服的吹笛人—一 英国诗人勃朗宁( 1812——1889)一首同名诗中的人物
。他用笛声将汉姆林村的老鼠诱到河中溺死,却没有得到报酬。于是他又用笛声诱
出村中一百三十名儿童,将他们永远关闭在山洞里,以报复世人.西方泛指灾星。


③死亡行军—— 一九四二年四月七日,美军在巴丹半岛投降:日军强迫十万美菲
战俘在烈日下饥饿行军六十英里,死者成千上万。

④F.S.—一 斐济和萨摩亚英文地名的首字母。

⑤藤壶—一 一种附生在船底上的甲壳类海洋生物。

⑥保尔·克利(1879一1919) 一一 德国现代派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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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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