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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uakefans (王伟是我偶像), 信区: Military
标  题: 燃烧的岛群第六章 大洋两岸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Jul 23 15:23:21 2002), 转信





燃烧的岛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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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洋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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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摆脱不了那种感觉:有个人经常在暗中盯着她,一双男人的眼睛,究竟是谁呢
7

金田美奈子打算暂时忘掉那双眼睛,忘掉东京青柳一带烦人的艺妓生活,忘掉那些
恨不得把她吞掉的陆海军官兵,收拾行装,回到她的故乡秋田县横手市呆上一段时
间。

美奈子送走了她的最后一个客人,一个酒糟鼻子的军火工厂老板真一介。真一介的
工厂生产炮弹引信和其他一些美奈子听不懂的玩艺儿,他现在已经腰缠万贯。他每
次来青柳,专找美奈子,甚至想把她赎出去,可谓一往情深。

美奈子小姐草草收拾了一下纸板房。把一个江户泥金画的砚台盒和一帖高野断米的
字帖用绸子包起来,准备送给老板娘寄存。她有时也练两笔字,多少平静一下艺妓
生涯特有的烦躁。

东京去秋田县,陆路海路都可以走。走陆路,火车缺乏煤烧,长途汽车烧木炭瓦斯
,翻越冬天积雪的奥羽山地和出羽山地随时会抛锚。一切好东西都送给军队了,给
居民留下来的全是破烂儿。她的一个姐妹帮她联系了一艘机帆船。她决定乘船去,


临合上房门前,她看了一下被客人揉绉弄脏的床单,皱了皱眉头。她应该换洗好床
单,因为老板只租房子,其他诸事一概不管。她犹豫着,终于把床单放到水里。战
时的配给越来越糟,肥皂已经很久见不着了,清水洗不干净污物,可是她必须处处
节约。

美奈子从走廊的玻璃窗上眺望远方的大地和天空。天空忧郁阴沉,彤云低压,抖落
着茫茫的雪尘,地面上的木屋、高楼、寺塔、庙宇都蒙着雪被,树木和电线杆在寒
风中瑟缩。寒风吹得单薄的木屋哗哗响,使她的心情更加压抑和凄冷。

她知道旅途上一定很艰辛,就换了一身藏青底碎白花的窄袖和服,腰系围裙,下身
穿裙裤,双肩上斜系着揽袖带,一副下层妇女在劳动时的打扮。只有一条漂亮的红
绿花腰带和她的头饰,才隐隐露出她的身份。‘

大约是早上九点钟的样子,美奈子推开纸拉门,走到院子思。树坑和屋角还积着肮
脏的旧雪。天空中,象用旧了的破棉絮似的,积云中又抖下新雪来。她走上街道,
行人寥寥,日本战时的大都市冷峻得使人窒息。除了一点儿发霉的配给碎米外,什
么都消失了。没有脂粉,没有手纸,没有火柴,没有煤油和煤,也没有其他日用品
和副食品。一切工厂都在生产军火,一切轮船都在运军用物资,一切东西部拿去打
仗,连人也走得冷冷清清了:年轻的送到中国和南洋战场,上了岁数的拿着竹枪在
夜间巡逻。大街上时而走道“欢送入伍的行列,”表面上送行的和被送的都强颜作
笑,其实连路人也感到悲悲切切,不禁扭过脸去。即使是青楼柳巷,也没有放过,
隔三差五地来人高喊:“某君,捐献吧。把你的首饰和存款拿出来,前方将士为国
捐躯呀,你有什么舍不得呢!”

日本列岛已经从太平洋战争初期的狂热中冷却下来了。人们知道战争根本就不是开
玩笑的事情,随着瓜达尔卡纳尔的“转进”,连外行人也看出战争的前景是晦暗的
。他们麻木的脸上显出一种困惑,然后是听天由命,他们已经习惯了。

女人天性上是反对战争的。战争并不会使她们得到利益,却会夺去她们的丈夫、兄
弟和儿子。美奈于对战争的形势不甚了了。她不象上流社会的某些女人,买了大地
图,每天把日本小旗插在新占的岛屿和城市上。她更多地关心物价、日用品和食品
。她离不开这些东西,也许是职业使然吧。

她的职业使她麻木。歌舞伎不过是体面点儿的卖笑生涯。在日本,这也并非什么不
光彩的职业,说来还是源远流长。日本的妇女处于绝对从属的地位,男女间的性关
系一向被社会容忍。她是妓女中高雅的一类,她自视优越于酒吧间的女招待。她能
歌善舞,习文熟墨,收入不低。她是真正的艺妓。由于明治后现代潮流的冲击,今
天的日本,传统的艺妓越来越少了。

金田美奈于是从男人们身上体会“战争”的。也许,比起那些戴眼镜读《每日新闻
》的妇女来得更直接,更富于质感。

她能感到日本这个太阳之国被推上战车时的颤动。从满洲回来的军人带着狂热的野
性。他们告诉她:中国东北那一大片泥土发黑的乎坦原野和起伏的山岗,盛产大豆
,长满了森林。到处有煤和铁,河流中金沙灿灿——有的军官大方地送给她金戒指
。共产党游击队躲在山林中骚扰,主要的威胁还是北方的俄国。满洲的煤、铁、木
材被开发出来,已经成了日本工业最重要的一部份。

她从政客嘴里知道了美国的油铁制裁,知道了中国大陆的战争已经陷入泥潭,他们
气愤地告诉她:日本或者就此罢手,或者大打出手,把世界整个翻过来。于是,有
了珍珠港,有了新加坡,有了马尼拉和雅加达。军人们势如破竹的进攻连她也兴奋
起来,居然也跟着一群群围着收音机的人喊几声:“万岁!”她也奇怪,消失了的
热情怎么又能流到血脉里。

她很快又变成了自己,一个三十出头的艺妓。“捷报”、“胜利”一类词对她再也
没有什么感召力了。她的客人来去匆勿,面目难看,当初的热血激情消失得无影无
踪。他们受着沉重的压力,梦中发出令人心跳的吃语:“完了,中途岛!”“完了
,所罗门!”“完了,瓜达尔卡纳尔!”她不知道这些地方都在哪儿,可是它们把精
壮强悍的将军和大佐们压得透不过气来,喝酒常走神,和她调情也有一搭没一搭,
情绪十分恶劣。“日本也许要倒霉了”。她担忧地想。

她挎上自己的包袱,急匆匆地走着。大街上很少有公共汽车,连自行车也不多。据
一位从马来亚回国的军人对她讲,许多自行车都征到南洋作战去了。山下奉文将军
从马来半岛峰腰部的宋卡追击英军到新加坡;一千二百公里路全靠自行车当后勤车
辆,叫什么“银轮部队。”自行车怎么能同汽车比呢?

一辆烧木炭瓦斯的汽车从街头驰过,车上坐着年轻的新兵,很多人还是孩子。他们
的军装很单薄,脸冻得通红,声音嘶哑地唱着军歌。天上飞过一架飞机,它的发动
机劈啪响。准是烧着劣质汽油:什么“辛烷值”!她想起一个飞行员曾对她讲过的
话。他叫什么来着,啊!杉本瑞泽,一个大尉,想起来啦!就是他的眼睛,两道象狼
一样凶狠的目光。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她一个女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东西?都是将佐、政客和经理们的事。她本来只应该
注意和服和腰带的款式和花色,布袋神属下的寿司和汤,最多讲讲友禅(印上花草
、山水等花纹的一种绸子.)上的图画和宗达的名画。她只要绞好脸,会按摩,讲
究花道和茶道,把琴弹好,把男人伺候好。她记住了她不该记的事。

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这些事:所罗门和瓜岛,高辛烷值汽油,后勤弹药,运输船
吨位,橡胶和锡,都是那些男人们牵肠挂肚的事,都是他们梦萦魂绕的事。他们感
染了她,她也就记住丁它们。

美奈子走过寒风中发抖的街区,大部分店铺关了门,开门的货架上也是空空如也。
只剩当铺还有生意。南方新宿的御苑里,树林脱光了叶子,枝头挂着雪,一群寒鸦
从林梢惊起,向海洋方向飞去,不久又旋回来,飞到皇居东彻苑和北之丸公园一带
的地方,聒噪声令人心烦。

她时而焦急,时而懒散地走着,在雪地散乱的脚印中留下了她的木屐印。突然,一
辆军车在她身边嘎然停下,一个熟人从车中探出头:“美奈子小姐,您这是去哪儿
?”

“旧江户川码头.”

“顺路,上来吧!瞧,把您冻坏了。”

她已经想不起这个兵营的形象了。不要紧,反正驾驶楼是暖融融的。卡车开得飞快
,倒不妨碍那个斜眼的兵曹在她大腿上乱摸。

一艘破烂的机帆船,几个粗壮而野性十足的水手,舱面上滑唧唧的,一股鱼腥味和
柴油味,它叫“冈山丸”,一条近海渔船,将载着她绕过津轻海峡去秋田县。

“冈山丸”摇摇晃晃地出海了。柴油短缺,大部分时间使用帆,水手们非常忙碌,
根本顾不上她。日本的许多水手都被征召到海军中,到南洋那些不知名的岛屿和海
洋上作战去了。“冈山丸”的水手不够,风又不顺,弄得大家精疲力竭。美奈子躲
在船舱的一角,由于晕船,肠胃翻搅,一个人静静地呕吐。

有时候,船长右兵卫给她送来一壶淡水和两个饭团,有时候送来一只咸鱼头。她吐
得头昏眼花,也没吃多少。水手们闲下来,开始抱怨政府,渔网索具全用旧用烂丁
,市场上连影于也见不到。柴油是从黑市上用高价买来的,根本舍不得用。他们的
一些从军朋友的家属,已经接到了死亡通知书,相比之下,他们也许还值得庆幸,
可是谁又知道哪天也会接到一份入伍通知书呢?

第三天上,在富冈海岸外,“冈山丸”的全体乘员亲眼看到一艘日本货船被美国潜
艇击沉。一股高大的水柱冒出来,一声沉闷的音响,好端端的货船竟一折为二,立
即沉没了。“冈山丸”参与了救捞工作,只救起两名水手,他们几乎冻僵了。

水手们不知道应怎样对待美奈子这个女人。她的装束是平凡的,然而气度高雅,使
人敬而远之,只有船长跟她搭几句。她也乐得清静,海上生涯本来就够受的了,再
加上粗野的水手……

第四天里,遇到了一股顺风,又挣扎了两天,终于进入了津轻海峡。风小了,但海
流很急,船长显得非常紧张,甚至儿次启动了柴油机。美奈子终于看到了大尖角的
陆地,她非常兴奋,然而水手们满不在乎。一件奇怪的事使她终生难忘:居然有一
艘苏联的货轮,挂着全部航海旗从东往西穿过津轻海峡!

“苏联船!”一个水手指着镰刀锤子旗对右兵卫船长说。

“一点儿也不奇怪。他们常来。”船长摆摆手。“我们同德国结盟,对俄国却保持
中立。俄国船从美国运军火打德国人,我们连管也不管。战争中真是什么怪事都有
!”

“冈山丸”在北海道的函馆港停泊了两天,卸下底舱中的货物——一些粗瓷器和铝
饭盒,又装上些土产和干货。然后扬帆通过津轻水道,进入日本海。

日本海上阴冷荒凉。北风挟裹着粗大的雪粒打在舱面上,结成一层冰壳。美奈子冻
得发抖。船长一行人却高兴起来,又喝酒又唱小调,据他们讲:日本海是西太平洋
最安全的一个海区,迄今为止,美国潜艇还未能闯进这个大湖里。

一路顺风,秋田县的土崎港很快就到了,右兵卫船长指挥水手们卸下北海道的土特
产。他还要在日本海打些鱼,卖掉之后,重新踏上归程。“冈山丸”是渔运两用的
船舶。

美奈子站在土崎的栈桥上,海风抖动着她的和服,她满怀着一股酸楚的乡土之情。
整个秋田市都横展在她面前。秋田是一个历史古郡,可以远溯到结绳记事时代的大
汤环状列石和古人的贝塚。秋田饱经历史上的战乱,元庆和天庆时期的囚徒叛乱,
天长时期的大地震,延宝和享保时期的大火灾,渐渐使它衰朽了,被人遗忘了。太
平洋沿岸的关东关西一带在近世的崛起,使日本海沿岸的北方城乡成了弃儿。只有
秋田自己的儿女没有忘记它,十六年前,金田美奈于正是乘一艘同“冈山丸”差不
多大的船前往东京,开始她新的生活的。

秋田使她怀旧。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神社和寺院:加茂神社、爱宕神社、四王神社,
金照寺、藩主菩提寺和临济宗大悲寺。曲径通幽,香烟不绝,使人想起古代出羽国
的繁荣。历史上秋田县也曾使出了它的蛮劲:阿倍比罗夫将军在齐明天皇四年(公
元658年)率舰队由秋田港出发进攻朝鲜,曾被中国唐朝水师在白江打得大败。也许
,从那时候起,秋田港就一路不振了。

她挽好包袱,整整衣服,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腿脚,在头上包了块手巾,然后向车站
走去。她的家还很远,还要坐火车、汽车、牛车,也许还要步行。

她又感到了那双目光,不只是感觉,她被盯住了。她猛地回头,啊!就是他,杉本
瑞泽大尉,她的心咚咚跳。

矮小精干的杉本走上前来,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自我介绍:

“杉本瑞泽大尉。”

“杉本先生,您要做什么?”

“在此地遇上美奈子小姐实在难得。你到哪里去呢?”

“横手。”

“啊,我们同路。我的老家也在横手。”

“啊——”美奈子拖长了声调。平心而论,她不大喜欢杉本这种只有匹夫之男的军
人,她喜欢文雅的政治家和企业家。然而在变成了异乡的故土,遇到一个邻人,也
算是遇到了一个骑士。美奈子鞠了一躬:“请先生多关照。”

她露出她贯有的淡谈的微笑,表现出含而不露的礼貌,她淡雅高贵的风度,摄走了
多少军人的魂魄。

他笨拙地靠近她,双手不知放到何处,人也局促不安,活像个乡巴佬。他本来就从
农村出来,凭着一股农民的机狡和天生的军人直觉,在太平洋上干掉了许多敌人的
飞机,炸翻了敌人的船舶。他杀死过有教养的人,不等于他自己就有了教养。美奈
子不是在青柳的房间里,杉本用钱就可以占有她。她如今在大自然中。他爱她,想
占有她,但是在她面前有股自卑感。美奈子虽然穿得那么朴素,态度也非常谦和,
仍然使他感到她有股居高临下的气势。

他们坐上一列烧木柴的火车,沿着奥羽本线往东南开。一路上,大雪封山,银霜铺
地,火车时而穿过漆黑的隧道,时而跨过冰冻河流上的桥梁。山林中几乎看不到人
,偶而有一个小站或信号所,其余的地方,满目荒凉,却有股荒蛮的美,尤其和东
京一比较,和南洋的雨林战场一比较,银装素裹的出羽山区算得上是仙境了。

“杉本君,你们军人很辛苦吧。”她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我们岂止是辛苦,还要死的。”

“战争能打赢吗?”她冲口而出,连她自己也很吃惊,一个女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来。

杉本大尉没有去计较,他陷入沉思。只有车轮在铁轨接缝处的咣咣声。火车沿着雄
物川河谷通过了神宫寺。上车和下车的人都寥寥无几。后来才听说这车几天才开一
趟。过了玉川上的桥,就到了大曲市。大曲市的古迹很多,著名的古四王神社就在
奥羽本线边上。大曲在横手盆地西北边缘,稻田阡陌,渠道纵横,小桥流水,都被
新雪和残雪覆盖着。丸子川上的木桥、茅屋,结着薄冰露出稻茬的原野,脱光了叶
子的柳树,表现出一种静态的日本式的美。

杉本沉默着。列车进入了横手盆地。机车只拖着四节车厢,在平原上轻快地喘着气
。一过横手川,横手市就到了。

没有任何人来接他们,站上非常冷清。内地的横手早就衰落了。年轻人抱着幻想到
东海岸去,到朝鲜去,到满洲去,谁还想耕种打不了多少粮食的贫瘠水田?杉本陪
着美奈子找到她的故乡三本柳村。她的父母已经过世,村里的同辈人出走的出走,
出嫁的出嫁,竟无一个孩提时代的伙伴。岛国的人眼睛总盯着外洋,它的内陆衰微
是无可避免的,也是无可奈何的。三本柳村只剩下几个妇叟,过来瞧瞧当年的美奈
子。她们叫着她的小名,几乎认不出她来了。

三本柳同横手盆地的其他村落一样,蒙着白雪,结着薄冰,枯树寒鸦,寥无生机。
如果没有战争,也许还有年轻人爽朗的笑声;战争一打开,它就成了一具僵尸——
古典的、日本美的僵尸。

“走吧。”杉本扶着美奈子的肩膀。美奈子伤感地呆立住不动。“到我家去吧,我
父亲还健在。”

美奈子此行并没有明确的动机。她经常出走,看看外地天长节、游神节,到庙宇里
烧炷香,到温泉里洗个澡。每逢心烦,她就离开东京。东京是一个疯狂的游涡,东
京的一切都被扭曲了。她随风而去,兴致所至,随意飘飞。杉本请她,她就去吧。
反正她明里暗里挨够了别的女人的骂:“臭娼妇,人家把丈夫送上前线,她却在勾
引别人的男人。我们象男子一样在工场里甚至矿井中干活,想着为天皇打赢战争。
她这该死的却打扮得花枝招展,什么正经事儿也不于,光拿钱。”她为此流过泪,
她有她的苦衷。她又认命,命是天野大神定的,谁也无力抵拒。

杉本说:“美奈子小姐,我从所罗门群岛前线回来,我知道战争的实际情况。”美
奈子什么也没说,他们的脚踩在雪地上嚓嚓作响。

“战争非常残酷。”杉本看着茫茫的积云,沉重地说。“我们同时和中国、美国、
英国、荷兰、澳大利亚作战。他们的人口十倍于日本,资源和生产能力二十倍于日
本。我们杀死了他们很多人,打落了他们很多的飞机,击沉了他们很多军舰。但是
,他们生产了更多的飞机、军舰和枪炮,更多的男人穿上了军装,源源没有穷尽。
不等我们杀光他们,我们的资源已经耗尽,我们的年轻人也都死光了。”

他们来到杉本的家。杉本家在柳田,离三本柳村四公里,沿着与奥羽铁路平行的公
路往南走一小时就到了。他俩一路上谈了很多。杉本人虽粗,却很机敏,不失为一
个男于汉。他讲了南洋战场上那些惨烈的海空战争,讲了美国人和他们发明的各种
新武器,这方面美奈子一窍不道,只是默默听着。杉本讲起了死去的战友,他们死
的时候,有的表情严肃,象赴一次盛会;有的极度痛苦,死亡成了解脱,有的面带
微笑,把生死置之度外;还有的觉得生活刚刚开头,对人世不胜眷恋。只有一点是
共同的,他们并不追求为什么而死,仅仅象乌儿一样收敛起双翅,等待着死亡。

杉本的话说起了美奈子女人的同情心。她挽起杉本的手,轻声说:“如果我能帮助
你什么,请不要客气吧。”

到了杉本的家,不巧,他父亲年老体弱,患风湿多年,到田泽湖畔的夏濑洗温泉浴
去了。杉本妈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问寒问暖,可惜家里实在穷困,只好烧上一壶
开水来招待。杉本突然想起在圣克鲁斯海战中击落的那个美国“蓝魔”队飞行员。
他一定是很富有人家的子弟,要什么有什么。一个被灶烟熏黑的日本农家子弟,去
杀死大洋彼岸另一个与他毫不相于的富人家的孩子,嫉妒心固然可以平抑,然而究
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母亲杀掉了仅有的一只报晓公鸡,算是为儿子和他的女友做了一顿晚餐。美奈子知
道东京的平民已经过得相当苦,设想到内地的农村几乎没有一粒米、一滴油。天很
早就黑了下来,三个人就着灶火的微光聊天。美奈子看到墙上有一柄三弦琴,就取
下来,试试音。琴长年不用,已经走了调。她就用走调的琴弹了一曲《劝进帐》。
曲终,杉本和他妈都叫好。美奈子又弹了一曲《都鸟》。在一个暗无星光的雪夜,
在广阔而空寂的原野上,雪沙沙地下着,三个人,一柄三弦琴奏着走了音的乐曲,
也有一番凄凄切切的意境。不知怎地,杉本想起了拉包尔的热带的夜晚,迷乱的赤
道的星空,那些疲惫而痛苦的日本士兵们,哼着一首歌。他

不由自主地哼起来:

越过滔滔大海,

尸体深在波涛上;

翻过莽莽群山,

白骨堆积在荒野中,

我会为帝国而战死,

连头也不回。

唱着咱着,杉本的眼泪流下来,嚎哭着。美奈子和杉本妈也轻轻地啜泣。美奈子拉
过杉本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小手紧紧握住,很久很久.

杉本停住了歌声,他把美奈于抱到怀里,似乎这样可以减轻自己的创痛。

他对金田美奈子说:“如果我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你肯嫁给我吗?”

美奈子点点头。给注定要死去的人一个安慰吧,凡是去南洋作战的人,又有几个能
活着回来呢?

2

大盐平内弘活着踏上了东京湾的晴海码头,活着回到了自己家中。他重新坐在自己
的房间里,看着墙上的浮世绘和宗达、尾形的名作,他再也不用冒着酷热,在瘴疫
遍地的南方作战了。他也不必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冲击美军的铁丝网,或者挤到罐
头一样的驱逐舰里,开往所罗门两串岛链中的某个人迹未至的海岛上。或者蹲在新
几内亚北部的阴湿战壕中,变成一堆腐肉和白骨。他的伯爵家庭从桃山时代起就成
为日本有名的武士和贵族,他不必“享受”难以下咽的橡于面,或者去服各种劳役
,从值更到救火。他受过充分的教育,可以等到战争结束,然后随着另一个日本开
始另一种生活。

他为这一切付出了代价:

他的一条手臂永远丢在了新不列颠岛的拉包尔。

一九四三年夏天,哈尔西和肯尼相继发动了一连串互相配合的空袭,连续三个月轰
炸拉包尔的七个机场,并且诱使日本战斗机交战。拉包尔的日本飞机所剩无几。大
盐平少佐的右臂也被一块美国弹片削断。因此,他侥幸躲过了俾斯麦海战,并且乘
一艘返航的运输船“菊丸”回到了日本。

“菊丸”刚离开拉包尔,哈尔西将军和麦克阿瑟将军的铁钳就从东西两边合拢,拉
包尔被困在铁笼中。

哈尔西原来一直沿着所罗门群岛西南的一串岛链逐岛推进。先打瓜达尔卡纳尔西北
三十海里的拉塞尔群岛,再打新乔治亚岛。他立刻陷在日军逐岛抵抗的泥沼中。哈
尔西这才幡然省悟,开始了第一次越岛作战:绕过寇朗班加拉岛在它西南的维拉拉
维拉登陆。日军并不在意,顺利地撤退了寇朗班加拉的守军。哈尔西的举动遭到了
今村均中将和草鹿龙之助海军中将的联合阻击,“公牛”又变得小心翼翼,先占了
维拉拉维拉西北的小岛特雷热里。日军注意到了特雷热里西北的肖特兰岛,哈尔西
就咬牙做了一次跳跃,绕过肖特兰,在布干维尔岛的奥古斯塔皇后湾登陆。布干维
尔在所罗门东边的岛链上,是整个群岛的第一大岛,根本

无法占领。哈尔西仅仅建立了一个“亨德森式”的飞机场。布干维尔离拉包尔仅二
百四十海里,今村均以为“公牛”的下一站是新不列颠。哈尔西大胆地越过拉包尔
,在格林群岛和埃米拉岛登陆。格林群岛在拉包尔东方一百海里,埃米拉岛在拉包
尔北方二百海里,拉包尔已经被哈尔西从东南、正东和正北包围起来了。

现在轮到了麦克阿瑟将军。他把陆战队一师抢到自己手里,用它去做自己战刀的钢
刃。道格占稳了莱城、芬什哈芬以后,一下子就把陆战一师投入新不列颠西端的格
劳斯特角登陆。经过一番血战,终于建立了一个设防的飞机场。今村均在新不列颠
岛上共有十万官兵,由于丛林厚密,眼看着格劳斯特角机场变成了另一个亨德森机
场。拉包尔西边的通道被堵死了。仅仅剩下西北方的一组群岛,它叫做阿德米勒尔
提群岛,是拉包尔的通气孔。日本人还来不及加固它,麦克阿瑟的大军就在阿德米
勒尔提群岛的马努斯岛登陆。拉包尔成了枯藤上的死瓜。

记住这一大串让人头痛的名字,读音是会叫苦不迭的。其实很简单:有一只老虎叫
做拉包尔,它住在一栋有八个门的宽敞大厅中,哈尔西将军堵住了五个门,麦克阿
瑟将军拴死了其余的三个门。拉包尔只能咆哮着等死,再也无法为害了。那些奇奇
怪怪的岛屿,只不过是那些大门的名字罢了。

大盐平内弘已经离开了那栋八个门被锁死的大厅,南洋战争变成了遥远酸楚的往事
。每逢他用左臂不习惯地握笔写字,拿筷子吃饭,就会想起所罗门那血和火的日日
夜夜。

他要适应残废人的生活,适应残废人的心理。他先争取自己穿衣、洗脸、洗澡。父
亲大盐平康成伯爵是大正、昭和两代重臣。他家在东京菊田区近卫骑兵营附近,因
家境富有,在宅院里有花园、假山和池塘。父亲早先雇了一个叫赖子的漂亮的女佣
,现在她专门侍候内弘的衣食住行。内弘谢绝了赖子的帮助,坚持象军人一样早起
、跑步,练练无念流剑道。战时的首都,萧条破败,人们匆匆行路,互相间很少打
招呼。有时遇到出征士兵的行列,后面跟着毫无表情的送行者,乐队奏着长长的军
歌。他记得自己出征的时候唱的是“代天讨伐不义……”。现在的新兵在唱“雄赳
赳地得胜回朝”了。歌声惨淡,缺少信心,所以内弘不想上街去转。

最难适应的是近乎死水一潭的和平生活。他不象其他国民那样为吃而奋斗,为工作
而挣扎。但从习惯的军旅生活中退出来,以往的习惯性条件反射象下坡的列车一样
有巨大的惯性。他已经听不到枪声,看不到白五星的美国飞机,也不用钻到沙袋垒
起的防空洞去躲炸弹。生活无非是练练剑道,自己同自己下下围棋,一点儿也没有
刺激性,真没意思。

他先是去访问几个负过伤的战友,再去拜望南洋战场死者的遗族。有时候他也去复
员军人会和后方服务会看看。时间不长,他就腻了。那些战友都是些俗人,没有文
化,除了崇拜天皇和军刀外,只会讲些战场故事或者说几段下流笑话。遗族们悲悲
切切,老的老小的小,整个战争的悲剧性后果全从他们眼睛里体现出来了。那些服
务会大都被日俄战争时的退役老兵把持着,把尹丹好酒和市场上见不到的紧缺物资
捞到自己手里。任何战争总会暴露社会的痈疽和腐肉,“大东亚”战争又怎么能例
外呢!

最后,他的兴趣集中到军事形势和政治上。这里才能充分发挥他作为前陆军第八方
面军参谋的智力和判断力。

赖子每天给他送来一大堆报纸和杂志,上面载满了各种各样的消息和战局新闻。自
从芦沟桥事变以来,大本营宣布了新闻管制法,国内的报刊受到严格的约束,报喜
不报忧,一个劲地鼓吹“战绩”和“军人们的胜利。”内弘自己清楚真实的战场情
况,每次看报都打了相当大的折扣。然而,在生着木炭火的温暖房子里,喝着香喷
喷的鸡汤,究竟是缺乏炮火连天战场上的质感。久而久之,连他也以为美军蒙受了
重大损失,结束战争的希望仍然存在。

他找到几个志同道合的残废军人,一起开始做简单的兵棋推演。

拉包尔被封银以后,美军的意向已经很明显,麦克阿瑟率领的美国陆军将沿新几内
亚北岸一路跃进,越过盛产香料的马鲁古群岛直趋菲律宾。他将歼灭日军在南洋的
兵力并切断石油、锡和橡胶的供应,使日本的工业和战争机器瘫痪。

尼米兹指挥的舰队和海军陆战队,利用航空母舰机动部队,已经攻克了马金岛和塔
拉瓦岛,下一步肯定是马绍尔群岛的某几个环礁,以这几个环礁为基地,南下可攻
特鲁克,北上可在塞班或关岛登陆。塞班是日本领土,一旦失守,美军的B-29轰
炸机就可以轰炸东京。支那派遣军烟俊六大将准备在中国战场发动平汉、奥汉、湘
桂铁路打通战役,如果取得预期的成功,从中国起飞的B—29对日本的威胁将减轻
。尼米兹的目的是直接捣毁日本的战争机器并且屠杀日本国民。

还有第三个方面:以珍珠港为基地的美军太平洋舰队潜艇部队,在洛克伍德中将指
挥下,展开无限制潜艇战,已经击沉了一百五十万吨船舶。洛克伍德的战术同德国
海军司令冯·邓尼茨上将的“吨位战”一样,针对日本岛国特点,切断海运线,消
灭商船,勒死日本。

无论哪一个方向上,美军的企图只要得逞,日本就没有希望了。当初,日本统帅部
以为只要坚持“不败”的战略,就能同美国订立体面的和约,彻底估计错了。

大盐平内弘认为,必须结束这场战争。

然而,不存在“结束”的问题,只存在“被占领”的可能。根据罗斯福总统一九四
三年初在卡萨布兰卡的声明,轴心国必须“无条件投降”。任何战争,总是以和约
或条约来结束的。日本无非是割地赔款,只要天皇在,只要军部在,只要大企业还
在,只要国民咬几年牙根,总可以重新振兴起来的。“无条件投降”,整个日本民
族就要被奴役,日本的女子就要被强奸,工厂就要被封闭,市场上就会充斥着外国
货,从明治以来的一切成果,将被战胜者卡住脖于吐出来,最后把日本屠宰掉。只
要军人还存在,只要枪膛中还有一粒子弹,无条件投降就是对全体军人的极大侮辱
。大盐平内弘感到无法接受这种前景。一个前日本军官,一生只想把这种结局强加
在别国别人头上,他竟不能设想日本会战败,别国也会把这种结局强加于日本。

几个伙伴散去了。大家抑郁寡欢,有的人借酒消愁,有的人去寻花问柳。然而在战
时的冷峻环境下,又能有多少心情和体力去醉生梦死呢!

大盐平内宏心里很焦躁。仗根本打不赢,这一点他在拉包尔前线就知道了。国内的
悲惨战时生活,妇女儿童挣死挣活进行生产的情景,使他更确信大东亚战争正在走
向深渊。投降的概念又无法接受。他只好终日游荡,无所事事,形若失去了魂魄。


这年冬天东京又冷又多雪。大盐平独身一人在上野公园闲逛。游客寥如晨星,到处
是肮脏的残雪和碎纸垃圾。公园空旷幽深,皮靴踏雪的窸窣声仿佛刺入心脏,比美
机的炸弹更使他心惊肉跳。他终于离开了那阴森的树林和黑洞洞的庙宇。

他的双脚不知不觉地把他拖到千代田区的九段。啊!靖国神社,他又能从它的香烟
和烛火中得到什么呢?

设立神社是一种纯日本民族式的举动。明治天皇以来,官方改设靖国神社,历届天
皇都加以扩大和利用,达到了帝国主义的目的。靖国神社社址在九段三丁目一番一
号,占地九万三千三百五十六平方米。它有着庞大复杂的建筑群。明治五年间,在
当地招魂社的基础上,建造了神社本殿。明治三十四年,又加修了拜殿。昭和九年
,盖了斋馆、社务所、遗物馆、兵器展览馆和神门。神社里松青柏翠,樱树蔽日,
香火长年不断,建筑物大都用铜饰,塑像也用青铜,成了一个带宗教色彩的公园。
如果游人把它当成东京的普通名胜,那就大错特错,算是不了解日本人的心理、日
本军阀的企图和日本自明治以来的侵略战争史。

神社——直归日本陆海军省管辖,每一立方米的空间都充斥着封建军国主义气氛。
无论是它的新年祭、讲社祭、春季大祭、秋季大祭、天皇御诞辰祭,还是每月一日
、十八日、廿三日的小祭,全是为明治以来为帝国战死的军人们烧香合祭。随着一
次次侵略战争,战死者的遗属越来越多,神社的香火就越来越兴旺。日本人素有自
杀传统,军人们为了在神社里有自己的一柱香,受到后代的祭奠,加上神道教信仰
,总是为天皇慷慨赴死。天皇得到了忠魂,军阀得到了胜利和土地,大公司得到了
殖民利益,商社得到了海外市场,军人成为战神,得到了“永生”。一个靖国神社
,各得其所。除了“永生”是虚幻的之外,日本新兴的资产阶级一文不付地换来日
本青年为他们的利益而捐躯。

当然,这一切,对从小在幼年学校、士官军校和陆军大学受了系统军国主义教育的
大盐平内弘少佐来说,如同一匹马被人役使,只感到痛苦,并不能改变命运。他作
为一个日本军人,只关心“胜利”,被侵略国家有多少遗族,有多少人痛苦地生活
着,这些他连想也设想。

大盐平进入神社的大门,才想起今天是一月二十二日小祭。许多离神社较近、又能
放下手头工作的遗属都来了。神社的喧闹同大街上的冷清恰成鲜明对照,给大盐平
留下深刻的印象。“战争越打越残酷了呀!”他很感伤。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座高达十三点六米的巨大神门,每扇门扉上都嵌着直径一米半
的菊花纹章。大盐平知道十四世纪吉野时代的日本武士楠木正成,采用菊花和水做
自己的纹章,最后战死,菊花象征着战死者的魂。

大盐平步入拜殿,跪下,点上三烛香,默默地为死在瓜达尔卡纳尔、中所罗门群岛
、拉包尔和新几内亚的朋友祈祝冥福。当他默念的时候,感到周围发生了异常的骚
动。他扭过头去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是东条首相!

外号“剃刀”的东条英机,被一群宪兵簇拥着,进入了拜殿。东条个子矮小,凶狠
强健,眼镜下的一双眼睛闪烁着狠毒狡诈的凶光,周围的人都微微发抖。东条是岩
手县盛冈市人,其父东条英教是明治时期的著名将军。他们父子两代人都不是和平
将军,而是杀人将军。东条的信徒们常把他比作北条时宗和楠木正成。他浑身的神
经都绷得紧紧的,脸上透出杀意。他在中国东北当过关东军宪兵司令,杀人如麻。
他杀中国人、杀朝鲜人、杀东南亚人、杀美国、英国和澳洲的白人。世界上有过一
些以杀人为乐的人,他们并不掩饰自己的丑行。反而四处鼓吹,以其为荣为威,东
条就是其中的一个。

东条突然来到神社,众人皆惊。他先到拜殿烧了一住香,然后挨个儿看望祭魂的妇
女和孩于们。他凑近一个穿一身素绸的妇女,问她丈夫死在哪儿?那泪水纵横的妇
女答称,“中国。”他问是什么军种,那妇女说:“空军。”

他接过那妇女手中的孩于,抱了一下,然后命令一个少佐去拿糖来。他亲自把糖送
到孩子手里,表情莫测地微笑了一下:

“我军在中国的形势很好。蒋介石政府的战力已经耗尽,完全取守势,支那派遣军
畑俊六大将马上会发动一次大攻势,一劳永逸地解决支那问题。我当过空军总监,
知道我国空军在中国作战表现极佳。”

他转向周围的人,开始大声讲演,他的吼叫也是有名的:

“我们的空军,无论是飞行员或者是飞机,都自夸是世界第一流的。在诺门坎、甘
珠尔、达木斯克我们同俄国空军打仗,在马来亚我们同英国空军打仗,在太平洋上
同美国空军角逐。我们都是胜利者。我们战无不胜,是因为我们飞行员的素质最高
。除了掌握优秀机械的要素外,以军人魂的勇敢作战是最重要的。”

东条挥动戴着白手套的手,大声地吼着:“日本军具有独特的积极进攻精神。它的
基础是不屈的大和魂。加上拼命训练,天皇神威。”他突然盯着大盐平,似乎从他
那空荡荡的农袖辨认出他曾经参加过激烈的战斗。东条的眼睛里有股蛇一样的逼人
寒光。啊!大盐平想:“他真是一亿国民畏惧的人物!”

东条伸出双手,手掌向下一压,吼叫着:“诸君,干掉敌人!只要以自己火热的进
攻精神从正面冲入敌阵。归根到底就是这个样子呀!”

他又转向另外一个老人。那老人头上系着白绸带,上面用墨汁写着:“吾儿岛津次
男中尉灵魂之祭。”

东条问瘦骨磷响的老头:“岛津次男中尉是在哪里作战的?”

老人哆哆索索地回答:“在吉尔伯特群岛,他是海军特种登陆部队。”

东条对受到惊骇的老人说:“我们的陆军接受了无故的德国陆军的传统。麦克尔上
校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奋勇杀敌。我在我的著作《战阵训》中提到:‘投身于死地,
默默地献身服务之,一心为获胜而前进。特别是:淬砺肝胆,培养必胜之信念。’
吉尔伯特的守军正是这样作战的。我们在马绍尔群岛、马里亚纳群岛的防御比塔拉
瓦还要坚强,美军进攻的势头必然被粉碎。”

东条说完,抬手看了看表,立刻向众人告别,钻入汽车,绝尘而去。他来得快走得
更快,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消失了。大盐平久久地望着东条英机消失的方
向,竟然没动一动。

有一个人触了他一下。他猛地一惊,立刻认出是一个熟人。

“清冈正照兵曹!”

“正是,您好!大盐平少佐。”清冈正照是第八舰队“金刚”号战列舰的枪炮兵。
“金刚”、“榛名”炮击瓜岛亨德森机场的时候,曾集结在拉包尔的海湾里。他们
那时认识了,因为清冈是庆应大学的高才生,文化高,见识广,大盐平同清冈正照
就成了好朋友。

“你怎么也在这里?你怎么回国内的?你在这儿是祭你哥哥吗?听说他的部队在俾斯
麦海战中全部罹难。”好不容易碰上一位知已,大盐平提出了连珠炮般的问题。

清冈正照穿着正规的海军军装,看不出他哪里残废来,他也许是休假,也许是执行
任务归国,反正他还是军人,而大盐平已经退役,成了平民。

正照没有立即回答大盐平。神社里总有几个特高深的便衣侦探,这里不是谈大事的
地方。

“咱们边走边谈吧。”正照说。

他俩走在空荡荡的东京街道上,走过那些紧闭的店门和住宅区。人们迎面而来,匆
匆而过,只顾低头走路。

东转西转,他俩来到了江户川区的善养寺。善养寺是专祭祀松树的寺院。树大林深
,有许多五六百年的古松遮天蔽日,和平时期游客就少,战时游人更稀,实在是谈
话的好去处。

“我从特鲁克来。”清冈正照说。“第八舰队的大部分舰艇在所罗门损失以后,重
新进行了整编。剩余的战列舰和重巡洋舰并入特鲁克的联合舰队主力。山本元帅死
后,由高木武雄大将指挥。‘金刚’舰还归栗田中将指挥。由于美国舰队太强,我
们的油料不够,我们从特鲁克移到了菲律宾苏碌群岛中的塔威塔威岛。而且正在试
验让重油锅炉改燃原油。我这次本是来联系改装的机械零件,一到海军省,立刻接
到命令,把采购的事移交他人办理,给了我一项秘密任务,让我去横须贺基地报到
。我利用休假间隙跑出来,在神社遇上了你。”

大盐平对正照的哥哥清冈永一大佐极为反感。永一和正照判若两人,永一不仅虐杀
战俘,对下属的官兵也十分残忍。出于客气,大盐平还是问了永一的情况。

“他没死。”正照平静地说,既不庆幸,也不卑弃。“他命大,抓住一块破船板,
游回了格罗斯特角。他暂时编入了松田少将的部队,却没有任何权力。美国海军陆
战队攻打格罗斯特角的时候,他负了伤,辗转回到拉包尔,跟着一批伤病兵回国休
养治疗。船到关岛加燃料,美国潜艇闹得挺凶,一耽搁就是半个月,他在关岛驻军
中有许多熟人,菲律宾战役后他在关岛呆过很久。他托人找了关岛部队——我们已
经把它改为大富岛部队,我只是按习惯来叫——关东军第二十九师团长高品中将。
高品从满洲来,满脑子对俄作战思想,他的部队也是按此原则进行野战训练的,现
在要守卫马里亚纳群岛,对美军的战术根本不清楚,就把永一留下来,让他当参谋
。有人重视,永一当然卖力,他就这么留在关岛了。后来,那艘医院船在归国途中
,在硫黄岛海面被美军潜艇击沉。永一又死里逃生。”

“那你为什么来靖国神社祭祀。难道你家中还有其他的战死者吗?”

“没有。”正照回答说。突然,他的脸色变了,显得异常激动不安。他环顾四周,
松涛飒飒,阴森幽暗的善养寺中空无一人。关于古松,有许多神话和传说。其一讲
:某年轻公子喜欢夜晚钓鱼,但从未有色儿上钩。后来某天杆沉线重,他下水去拖
,竟是一美女尸首。公子自恨无缘,将她葬在善养寺内。从此,每夜松树旁都出现
一个美女的幽灵。和尚问之,幽灵哭曰:家贫,无钱作衣衫出嫁。善养寺的僧人买
了一身红妆挂于松枝。次夜,红妆不见,换成了褴褛旧衣,幽灵也从此消失了。日
本是个神道教同佛教并存的国家。人们生前信神,死后归佛,然而畏惧鬼神,一般
人是无论如何不敢来善养寺的。

正照表情紧张地对大盐平说:“我是专门来看东条英机首相的。”

就是火星人登上地球,大盐平内弘也不会象现在这样吃惊了。正照是学生物的,他
深恶政治,对军阀发动的战争非常反感。“诺大日本,竟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
。”他从来对东条就厌恶.冒着很大的风险多次向大盐平少佐透露过:“日本迟早
会被他带上绝路。”象他这种“反战分子”,竟千方百计打听到首相的行踪(大盐
平认为是一个谜),专程在一个冷漠的冬日,到一个他最讨厌的地方去寻找一个他
最讨厌的人,实在不可理解。

前少佐等待海军兵曹的解释。

正照已经镇定下来了。他凑近大盐平:“你认识近卫公爵吗?”

大盐平少佐又经受了一次惊愕的冲击。这个大学生清冈正照,究竟怎么了,难道他
发了疯?近卫文磨是全日本最著名的人物,他曾经三次出任日本首相,三次组阁,
三次率领内阁集体辞职。自从东条上台以后,他辞去一切职务,甚至辞退了公爵的
世袭封号,深居简出,赋闲在家,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他在荻洼的荻外庄、
轻井泽、汤河原、箱根都有别墅。他躲在厚重色深的窗幔后面,已经从日本的政治
舞台上消失,只留下以往显赫的政绩。

正照就近观察一个现在任职的军人出身的首相,又说出另一个息影政坛、隐居家中
的文职出身的前首相。两件事,都使大盐平吃惊非小。他头脑中甚至闪过“密谋”
一类的念头。

善养寺静得可怕,只有古树的松涛声。清冈正照开始自己解开这个谜团。

“我在庆应大学读书的时候,曾经接触过几个贵族子弟圈子。其中包括近卫公爵、
木户、冈田、平沼、若枧等人的子弟们。当时,我们正值年少,书生意气,虽然政
治见解和学术见解不尽相同,但关系还是很好的。

“日本军队打入中国内陆以后,战争陷于泥泞之中,谁也看不到光明的前景。当时
,我们分成几派,主战者有,主和者也有。太平洋战争一开,无论是谁;只剩下穿
上军装一条路啦。

“对于日本在战争初期的胜利,我们有的人乐昏了头,有的人惊得目瞪口呆。而我
,一直认为这不过是把战争拖长几年,痛苦和牺牲增大一些,仅此而已,日本必然
战败。也好因为我是搞自然科学的,更加侧重于计算和推理,更少懂得武士道精神
的缘故吧。

“中途岛海战,我在‘榛名’舰上,护航南云的机动部队,战况一目了然。如果再
有两次中途岛那样的海战,联合舰队将不复存在。

“陆军自夸为开战以来未输一场。瓜达尔卡纳尔战役,我俩都参加了。我们不能再
打下去了,无论是军人还是外行人,都清清楚楚。

“问题在于如何结束这场战争。”

正照的眼睛看着大盐平,明亮而清澈。他眼里滚着泪花。“想到战败和亡国,这副
苦药无论如何是难以下咽的。”他说着,掏出手帕擦擦眼角。

这个问题也正是大盐平数月以来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他颇有同感,拍拍正照的肩膀
,激动地说:“清冈君,你说怎么办?”

正照已经成竹在胸。他不慌不忙地说:“意大利方式。”

大盐平豁然开窍,多少天以来的郁闷顿开茅塞。他自以为熟读兵书,深晓韬略,深
入仔细地研究战局,怎么会忘了作为轴心国之一的意大利已经退出了战争。

原来,盟国信誓旦旦,轴心三国必须无条件投降。可是,当意大利国王埃曼努尔授
权巴多里奥元帅重新组成政府,并且同时拘禁了墨索里尼的时候.盟军在西西里岛
接受了意大利的投降。说是“投降”,只算是盟军的面子,意大利的一切原封不动
,人民也未受惊扰。虽然后来德军占领了罗马,在意大利中部筑起凯瑟琳防线阻击
盟军推进。但是意大利作为一个国家,终于成功地退出了战争。

中国战争是军阀挑起的,太平洋战争也是军阀发动的,只要逮捕为首的军阀,宣布
投降,日本也许可以体面地退出战争。这也许会成为东方的意大利。

大盐平在高大的古松问走着,仔细地玩味着如何在日本实现“意大利式”的解决战
争方案。意大利的国王不同于日本天皇,他是有实权的君主,而天皇只是一个精神
象征;意大利军队有很强硬的反对派,包括总参谋长安布罗西奥将军和在军队中深
得人心的巴托里奥元帅。日本陆军中虽分为“统制派”和“皇道派”,“皇道派”
军人小畑敏四郎、真崎甚三郎、柳川平助等将领虽同“统制派”的东条英机、梅津
美治郎、杉山元等人矛盾重重,动辄剑拔弩张,实际上“皇道派”毫无实力,也没
有号召力。他们在同“统制派”的较量中一败再败。早成了丧家之犬。日本军队中
找不出巴托里奥元帅。尽管如此,两国现在的政治军事形势还是非常相似。

正照已经体会到大盐平的顾虑,他爽快地说:“我们虽然没有巴托里奥元帅,但是
我们也有一个颇具号召力的大人物。他就是近卫文磨。只有近卫才能联系军界、政
界、财界和皇室重臣,只有近卫才能抗衡东条。”

大盐平突然脱口而出:“谁来逮捕东条?到处都是‘统制派’的人。警视厅特高课
把鼻子伸到最偏僻的角落。我敢说,连近卫公爵本人也被严密监视着,不等发难,
这些大人物就全都进了巢鸭监狱了。”

清冈正照低沉坚决地说,“我来刺杀东条!”(近卫等人密谋推翻东条专制,甚至刺
杀京条之事,并非作者杜撰,而实有其事.详见矢部贞治著<近卫文磨>,日本读
卖新闻社1978年东京版.第688页。)

“你?”大盐平感到晕眩,头顶上的古松在旋转。虽然在日本近代史上,刺杀首相
的事并不乏见,但从削瘦、软弱的正照嘴里说出来,用一双整理生物标本的学者的
手,去扣动一支手枪的扳机,消灭一个决定一亿日本国民命运的人。这对于大盐平
内弘来说,犹如晴空霹雳。

“是的。我要在御殿除掉东条英机这条祸根。”前庆应大学生物系学生的口音斩钉
截铁。

3

“奶奶,老师说它还会再一次冒烟。”

戴维·惠特尼用他的手指着圣海伦斯火山那圆锥形的山峰,大人似地告诉惠特尼太
太。

六十二岁的苔西·惠特尼太太脸庞红润,气色极佳。她一边往壁炉中加劈柴,一边
应付孙子提出的问题。房间里很暖和,松木块烧得劈啪响,满屋充溢着一股松香味
。墙壁上挂着土耳其挂毯,壁龛中嵌着糜鹿角和雉尾,托马斯·科尔的风景画,琳
琅满目的酒,柄上镶珍珠的手枪,还有其它一些小摆设,表示了房主人的富裕殷实
,生活美满。有一张很大的全家合照,挂在墙上的镜框里: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
生、苔西、查尔斯·惠特尼、贝蒂和小戴维。

墨西哥血统的女佣人玛丽姬把地板擦得发亮,地毯也用吸尘器吸了好几遍。苔西亲
自动手帮玛丽娅准备晚餐:玉米饼;红肠蛋、柠檬鲑鱼和汤。厨房的香味慢慢逸进
房间里。虽然太阳就要下山,圣海伦斯白雪皑皑的山峰在暮色中依稀可辨。

戴维把书包中的书和本子摊在桌子上,动手做功课。他刚写了几行字,就又冲着厨
房门喊:“老师说活火山圣海伦斯一定会再一次喷发的。”

苔西从厨房中将沙拉端出来,用围裙撩接手:“戴维,老师说它冒烟就冒烟吧。我
也搞不清它是死是活,等你爷爷回来你问他去。”她扭过身子对厨房门说:“玛丽
娅,别忘了在场里加胡椒。”

惠特尼太大终于按孙子所指,朝窗外望望。暮色已经很重,东方,巍峨的圣海伦斯
耸立在喀斯喀特山脉的万峰之上。它非常模糊了。如果在白天,它银装素裹,晶莹
夺目,气势雄浑如千山之尊,衬着脚下的针叶林,抚媚得有如美丽的女神。

老惠特尼家位于美国西海岸华盛顿州凯尔索镇。凯尔索南临俄勒冈州,哥伦比亚河
、圣海伦斯河、考利茨河在这儿三江汇一,绕镇而过。它带着西部边疆荒蛮粗犷的
魅力,景色幽深,山林清新,河水寒冷而清澈,民风纯朴而憨厚。它的腐树和青草
的香味、林间的鸣鸟、河里的游鱼、山野的跑鹿,使人感到一种心灵的宁静和安逸
。难怪美国作家罗芙称此地为:“青苔和枞树组成的仙林。”

当年,普里斯特利先生从东部迁来,选凯尔索购地建屋,实在颇动了一番脑筋。惠
特尼家族在美国境内已经繁衍了一百六十多年了。最早的爱德华’惠特尼爵士参加
过美国独立战争,在英军康华里斯将军麾下当一名骑兵军官。他本是托利党中的一
位绅士,双足踏上美洲大陆以后对英王乔治三世的政治产生了怀疑。他的部队同乔
治·华盛顿打过几仗后,爱德华托病返回英伦,开始暗中赞助美国革命。本杰明.
富兰克林先生在巴黎和约上签字后,惠特尼上校索性变买了索默塞特郡的家产,合
家迁往新大陆。

当时的合众国十三州,一切都处在混浊未开的朦胧状态,广袤的土地上,机会的火
花处处闪耀。爱德华’惠特尼先生投资实业、创办工场,赞助慈善机构,到公共事
务部门任职,去公理会教堂礼拜。那是美国历史上朝气蓬勃的年代,是富兰克林发
明避雷针的年代,是韦斯伯特写出长诗《哥伦布的梦想》的年代,是约翰。科普利
画出《理查德·斯金纳夫人》的年代。旧大陆的一切阵规俗套,传统的理念、教条
、准则,在北美洲都被统统冲破。人类最原始的野蛮的天性,最可贵的创造性,最
难得的奋斗精神和开拓精神,在这片森林、沼泽的疆域里尽情发挥。老惠特尼一家
象一粒生命力旺盛的种子,在新大陆上开花、结果、繁衍.

工程师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继承了祖先的英国精神,政治上保守、事业上放手
。他来到西海岸的时候,西海岸从洛杉矶的班伯克和圣莫尼卡到西雅图有好几家飞
机公司。大家都创办伊始,既缺资金,又少技术人员,市场前景非常难以捉摸。有
人把在航空界投资比作“把钱袋丢到密西西比河里”。当时,普里斯特利有笔钱,
技术上也搞了好几项专利,加州的洛克希德公司、道格拉斯公司和华盛顿州的波音
公司都争着要他去投资和任职。普里斯特利先生有些惧伯加利福尼亚州有色人种混
杂、匪盗横生、公民粗野、人人作着黄金梦的劲头,他选中了美国西北角的华盛顿
州。不久,他成了西雅图波音公司的董事兼副总工艺师。“爷爷回来了。奶奶,爷
爷回来了。”戴维听到汽车引擎响和刹车声,对着厨房门又嚷开了。他跑去开门,
老惠特尼出现在门口,他一身寒气,说话都吐出团团雾来。他是个不知疲倦为何物
的人,虽然鬓发己白,依然神采矍烁,战争使他精神焕发。他生于美国,他的父亲
也生在美国,可是他一直把自己当作一个英国人,以母国为自豪。他有着英国人那
种对欧洲战争的天生的敏感。早在张伯伦、达拉第同希特勒在幕尼黑签定城下之盟
的时候,他就打赌世界大战要爆发。他索性卖掉了新英格兰的几块房地产,全部买
了波音公司的股票。他承认:他在买飞机公司还是坦克工厂的股票的时候颇犹豫了
一阵子:坦克是英国的发明,飞机是美国的特产。他还是认准了飞机,因为飞机更
代表了未来。他身为美国人,习惯上总跟着“现代”的旗子走。

“你好,戴维。今天老师又跟你们讲什么啦?”

“老师说圣海伦斯还会冒烟。您说呢?”

“圣海伦斯当然还会喷发。它是活火山。活火山早晚要喷发。别看它上面覆满积雪
,它在睡觉,哪天—早上,它会大吼一声醒过来的。”

“那岩浆和火山灰会淹没凯尔索镇吗?”戴维尽力在炫耀刚学到的新名词。“老师
说维苏威火山喷发的时候埋掉了庞培城和赫古兰尼亚姆城。”

“不会的。维苏威几百年才喷一次。圣海伦斯也一样,它上一次喷发是十九世纪,
不会这么快的。日本整个国家都处在火山和地震带上,不也呆得挺好吗。”

“日本?爸爸正在同日本人打仗。爷爷,他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戴维想起了爸爸,挺难过。自从贝蒂死后,戴维一直同爷爷和奶奶过。惠特尼中校
长年在海外服役,归国也是匆匆住几天。戴维同爸爸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戴维打开
了自己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尊小金佛,呆呆地看着;它就是特纳送给惠特尼中校
的那个战利品,看着它,戴维就想起爸爸在同日本人打仗。

老惠特尼也被勾起了父子之情。

日本政府一手挑起的战争也搅动了西雅园市的正常生活。普里斯特利是华盛顿州的
众议员,热心公众事务。战争爆发以后,西海岸首当其冲,西雅图港人心惶惶,仿
佛在一个雾气腾腾的早晨,日本兵就会从湿漉漉的海滩上爬上来。果不其然,一艘
胆大包天的日本潜艇在某天深夜钻入了普吉特海峡,从海湾中浮起来向西雅图船坞
开了几炮。结果搅得舆论哗然,人心愈加浮荡。

老惠特尼在州议会上提出征召国民警卫队案,大家一致通过。然后,警察四处抓日
本间谍,也许是受了好莱坞间谍片和侦探小说的影响,对日本人搜捕之风愈演愈烈
,最后发展到大规模迫害日本血统的美籍侨民身上。普里斯特利本来就蔑视黄种亚
洲人,这回更是煽风点火,大造声势。岂止是他,连一贯标榜为“毫无种族偏见”
的美国社会名流:老牌记者沃尔特‘李普曼、陆军部长亨利·史汀生、助理部长麦
克罗伊,也堂而皇之地加入了老惠特尼这群“爱国者”的行列中。

“普里,吃饭了。戴维,快洗手去。”惠特尼太太招呼爷孙二人,叫玛丽娅端出可
口的菜肴和汤。

戴维很快就扒完了饭,擦擦嘴,走到一张钉满彩色图钉的大世界地图前,对爷爷说
:“爷爷,您说吧,盟国的军队打到哪里啦?”

普里斯特利先生吃完饭,开始翻起报纸来,惠特尼太大也打开收音机。这是他们一
家最快乐曲时刻。

普里斯特利先生总是最先翻看本州的地方报纸。报纸上登了一张照片:一个用屋脊
形铁丝网围起来的“营地”,里面有一些简陋的临时性建筑物,一大群衣冠不整的
人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文字说明是:他们的归宿。

“他们”,指的就是西海岸的美籍日本人。其个大部分在美国的土地上出生,他们
已经是“二世”了,

老惠特尼参与了迫害“二世”们的活动,他丝毫没有伶悯心和同情心。大战中,法
西斯轴心国极其残酷地镇压别国的居民,血腥惨案令人发指。美国人出于一种报复
心,大规模地驱逐、迫害、监禁日本侨民。这种心理,令人回想起流行在新大陆清
教徒之间恐怖的“私刑”。

那天,惠特尼光生同西雅图城防司令沃奇,联帮调查局的麦肯罗探长,还有一个陆
军的少校碰了头。当时,正值巴丹新败,南洋失守,邓尼茨潜艇在美洲沿海最猖獗
的时候,美洲一片阴暗。他们几个人在沃奇的办公室里骂了…通娘,数落了一通日
本鬼子,但拿他们毫无办法。麦肯罗先生打开皮包,拿出一叠密探监视美籍日本人
的小报告。报告讲日本侨民关紧门窗,在屋里悄悄庆祝日本军队的胜利,有的人还
钻到港区搞太平洋海运的情报,

他们按奈不住了。沃奇先站起来,大家起而附议。麦肯罗说旧金山、洛杉矶等几个
加州城市都干开了。于是,他们一致决定:不能让这些“间谍”、“无赖”、“敌
人的帮凶”和“坏

人”再在西雅图市呆下去了。西雅图是太平洋海岸最重要的港口,是通往加拿大、
阿拉斯加、夏威夷、和其他太平洋岛屿的重要物资集运站。波音公司正在生产重要
的B—17“空中堡垒”。试飞着B—29“超级空中堡垒”。如果日本间谍把瓦西岛东
航道的船运情报报告给日本舰队,那在太平洋上打仗的美国子弟,包括华盛顿州的
子弟可就太惨了。

他们说干就干,立即召集了国民警卫队、警察、联邦局的探子,挨家挨户地通知“
二世”。呜呜叫的卡车驶过西雅图的雷尼尔街、自由路、戴尼街和大学桥。一路上
,行人稀少,男人们上了战场,妇女们也都在联合湖周围的兵工厂里加班干活。只
有日本侨民的家是满的。他们既不能参军,又不让做工,商店早被封闭,银行存款
亦遭冻结。他们是美国的“犹太人”。一个个如惊弓之鸟,互相挤成一团,等待着
灾祸降临。也许,在同一时期,日本宪兵在武汉、南京、新加坡、马尼拉、仰光,
对中国人、马来人、菲律宾人和其他白种侨民,采取了同样的措施。

参加行动的人们砸开了“二世”们的家门,交给他们一份“最后通牒”:限二十四
小时内迁离西雅图,强行迁到一个天晓得的名叫卡尔维尔的印第安人保留地去。卡
尔维尔在华盛顿州的东北角,偏僻荒蛮,野狼出没。冬天里大风呼啸、飞雪漫天,
夏天只能种一季庄稼,名声很坏。

迁出的“二世”们只带了随身行李和衣服,开始艰难的跋涉。卡车队跟在他们后面
,载着建筑材料和铁刺网。到了哥伦比亚河上游的大库利水坝以后,车队拐入荒山
野林。“二世”们在砾石滩上支起帐篷,自己筑屋垒巢,又用铁刺网把自己围起来
。最后,他们在营地中央的旗杆上升起一面星条旗。据内部消息说,“二世”们表
示,尽管政府如此苛待他们,他们仍旧忠于星条旗、罗斯福和这片叫做“祖国”的
土地。他们还恳切建议:可以到工厂或战场上去为美国尽力。他们的生活变成了惠
特尼先生膝上报纸的那幅照片,但他却毫无仟悔之心。 普里斯特利先生看看欧洲
形势,盟军还在凯塞琳防线前蜘蹰。意大利的冬天非常寒冷。他有一个同事盖达尔
先生的儿子在第五集团军服役。一天,盖达尔先生拿出一封揉绉的军邮信给老惠特
尼,曾是画家的小盖达尔在信中描绘了一幅非常悲惨的图画:

……到处都是泥泞,褐色的泥浆淹到腰部。连续一个月狂风暴雪,晚上地冻得硬邦
邦,白天化成泥,这里的土地有如鬼神在作祟。我相信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泥都不会
象意大利这样深,这样粘。甚至它的颜色也不对头,象和着血污和腐尸的一堆垃圾
。到处都是死人,尸体用睡袋或军用雨披包起来,用电话线一捆就埋了。过几天狗
又把它们挖出来,吃得眼睛都红了。我简直不能设想辉煌的罗马文明竟建立在这样
一个鬼地方。

“我们冻得发抖,没有剃刀刮脸,没有推子理发,没有毯子睡觉,更糟糕的是没有
多余的袜子替换。我得了战壕脚。这是所有疾病中最可怕的一种疾病。由于双脚长
久泡在湿泥里,疼痛肿胀,连靴子也脱不下来了。我无法走路,痛苦得嚎叫。一位
朋友将我扶到团的医院里。医生不由分说,割开了靴子。天哪,双脚肿成橄榄球那
么大了,伤口还遭了冻创。我央求医生别截肢,上帝,我还没结婚哪!

“同战斗比起来,原始人般的生活算得上天堂了。敌人的迫击炮弹呼啸而来,还有
著名的88毫米高平两用炮。我军每次坦克进攻全被它们打退。德国人的位置在高山
上,阵地很干燥。我仰看着卡西诺山上的古老卡西诺寺,回想着是否有一天人类会
被基督精神所感化,从此再也不打仗了。敌人最拿手的是地雷和手榴弹,许多弟兄
被炸得缺胳膊少腿。但至少还可以保条命,如果你敢穿上新军装,准会被一枪打死
。所以我们也不换衣服,衣服臭不可闻,一撕就成碎片。

“我看这里没有任何英雄主义可言,我们整个集团军加上英国人的第八集团军全是
被放逐的囚犯。意大利根本没有战略价值。我们上了德国人的圈套,我们装备不够
,兵力不足,没有战略目标,只是一个山峰一个山峰、一条山谷一条山谷地爬行。
整个意大利战争毫无意义,我们死得没有价值,变成了丘吉尔棋盘上的一只小卒。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拿上画笔和刮刀,更新涂描生活的色彩呢?
在意大利战场上,我甚至想负一次伤……”

“爷爷,有人来了。”戴维打断了他的沉思。普里斯特利先生注意到门铃在响。

惠特尼太太去开了门,原来正是盖达尔先生。他也住在凯尔索镇上,平时同名惠特
尼先生一起驱车远赴西雅图的波音工厂。

苔西说:“亲爱的盖达尔先生,我们正盼着你来。”

个子矮小的盖达尔先生有礼貌地鞠了一躬。他祖上是匈牙利人,从他父亲那辈才迁
到美国来。盖达尔是波音公司的高级设计师,许多著名的飞机都出自他的大手笔。
匈牙利出了相当多的学者,搞原子物理的爱德华·特勒和冯·诺伊曼,然而只有美
国才给这些前奥匈帝国的天才们一个极大的活动舞台。

“戴维,你瞧瞧,我给你带来些什么?”盖达尔微笑着说。

他的大胡子直发抖。由于惠特尼一家于心境很好,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他们的老朋友
与往常有什么两样。热心的苔西知道盖达尔好酒,立刻叫玛利娅取出一瓶白兰地和
两碟冷盘:鹅肝和火鸡冻。匈牙利人最爱吃鹅肝。

大家这才注意到盖达尔身后有两只硬壳皮箱。匈牙利小老头叫过孩子,打开了一只
箱子。戴维惊叫了一声,他只觉得眼前彩光一闪——

整整一箱子各种各样、精致绝伦的象真飞机一样的模型。它们可不是玩具商唬弄小
孩子的那种花花绿绿的劣货。它们是波音公司模型车间的高级技工们按真实比例制
做的缩小的飞机实体模型,与真飞机完全一样,逼真到连机身机尾上都漆了美国空
军某些著名的联队和中队的队徽。在一架F—61,恶妇式战斗机的机头上,还漆了
一面很小很小的菊日徽,表明它已经击落了一架日本飞机了。

戴维每拿出一架飞机模型来,就发出一阵惊讶赞叹之声。他从小就喜欢飞机,能熟
练地叫出各种型号的飞机的名称:“野猫机、闪电机、卡塔利纳式飞艇……响尾蛇
式飞机……”他一边认,一边比划着:“让它们都飞去帮爸爸打日本人!”

普里斯特刊先生搓着手。对老同事说:“盖达尔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戴
维还仅仅是个孩子……”

盖达尔先生的眼圈红了,他捆出亚麻布子帕去擦眼镜后面的眼窝。

“没有什么,普里斯特利先生,我的朋友,这些东西一直在我书房里放着,我也用
不上。”

他又去打开另一只皮箱。又一阵颜色的闪光掠过众人的眼帘,如果说上次大家是怀
着欣喜感激之情的话,那么这一回大家就变得惊愕了。

整整一箱子都是画具:画笔、刮刀、调色盘和颜料盒。有些东西已经用过了。

戴维根本不会画画,而且,他长到十三岁,从来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在绘画方面的天
赋和特长。他并不需要这只箱子。

这只箱子是盖达尔儿子马立特的。

大家这才注意到盖达尔老头的脸。他双膝发抖,喉头呜咽,几乎站不稳了。

“我收到了晚班邮差送来的一封信。是陆军签发的,我没有勇气打开,惠特尼先生
.你了解我,我只有这一个孩子!”

这是一种特殊规格的信封,专门装阵亡将士通知书的。除了戴维,大家全明白了。


盖达尔先生哆哆索索地拿出了那封信,放在铺着洁白台布的桌子上。他支撑不住了
,坐到沙发上,摘下眼镜,又开始擦他的老伯。玛丽娅给他端来了一杯咖啡。

普里斯特利站起来,拿过信封,用一柄裁纸刀轻轻割开,取出里面那不祥的信件:


尊敬的纽曼。盖达尔先生:

您的儿子马立特.盖达尔上士在我指挥下的第五集团军四师三团二营A连服役,军
号5833476。在意大利卡西诺山前线战斗中,盖达尔上士英勇作战,不幸于一九四
四年一月二日阵亡。为表彰盖达尔上士的功绩,我已向他颁发银星勋章。谨在此对
盖达尔上士表示最深切的哀悼。并请您节哀。

您忠实的

第五集团军司令马克·克拉克中将

一九四四年一月五日

于意大利卡西诺前线

一封信,在汽车、火车、飞机的肮脏邮袋里走了二十天。它使一个父亲的心脏又愉
快地跳动了二十天。但是,雷霆终于打击下来,盖达尔先生终于失去了自己唯一的
爱子,对于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他的精神大厦顿告倾覆。盖达尔先生痉孪着,发出
短促凄厉的嚎叫。

老惠特尼走到盖达尔先生跟前,用双手把他扶起来。他久久注视着匈牙利工程师的
脸,然后,缓慢而坚决地拥抱了盖达尔先生。

他们都沉默着,没有说话。可是惠特尼先生的一股热流却通过他的双手传到盖达尔
先生身上。盖达尔尖厉得象狼一样的嚎叫渐渐停止了,胸部剧烈的起伏渐渐平息了
。他在悲痛的深渊中找到了一个支点。

普里斯特利用他老年人的高音唱起一曲激昂的苏格兰民歌:

我的心怀念高原,

我的心在远方,

我的心追踪野鹿在那高原上,

终日追捕糜鹿。

奔驰在山岗,

盖达尔先生也和起了诗人彭斯作词的歌。惠特尼太大走到钢琴前,打开琴盖,撩开
长裙,坐在琴凳上,清脆的琴声开始伴奏,连小戴维也唱起了这支熟悉的歌。

当我离别山区,

白雪已茫茫,

再见吧,那山下美丽的村庄,

再见吧,森林,野藤遍山岗,

再见吧,激流翻腾的波浪。

他们拼命地唱着,抒发着内心的悲伤,抒发着民族的感情。仿佛要用声音的激流,
冲开痛苦的岩石,冲开纷飞的弹雨,悼念死去的亲人,感召搏斗的战士。悲愤和战
斗仿佛使合众国变得团结,似乎托马斯。潘恩、杰佛逊、林肯、瓦尔特·惠特曼呼
吁的那种美国精神,又化成一个精灵,飞翔在白雪皑皑的美国大地上。



4

雪一直下着,刮雨器费力地除去毛绒绒的雪片。公路上一片泥浆,汽车一过,泥浆
高高地溅射起来。盖达尔先生没开自己的一九三九年型卡迪莱克本,老惠特尼也不
让他开,怕在雪天里因哀子之心走神出事故。他坐在普里斯特利先生的一辆豪华的
林肯车上,望着车窗外迷茫的风雪,有些发呆。

汽车在空旷的五号公路上奔驰。山岗、针叶林、冰冻的小湖和阴沉和海湾一掠而过
。接着驶过了杰弗逊国家公园、立体交叉、飞机场路和哈迪街。老惠特尼没说话,
一直把车开入了西雅图的波音镇。

一走进跨度极大的平顶装配厂房,闻到那股暖哄哄的机油、松香、香蕉水混合的气
味,听到车床的嗡嗡声、铣床的哗哗声和铆钉枪特有的“卟——啪”声,两位设计
师都兴奋起来,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渗透出活力。在半个足球场大的厂房里,一溜儿
放了二十架B—17“空中堡垒”的胴体。巨大的水压机把飞机大梁压出来,龙门刨
和龙门铣把它们加工成图纸上绘出的样子。再用螺栓和铆钉在大梁上搭起框架,在
框架中排满电线,钢索、机械传动系统和电力系统。然后,安装首炮塔、中央炮塔
和下炮塔,在炸弹舱里装上挂架,在驾驶舱里装上无线电台和数不清的仪表。

大部分安装好的胴体被拖到另一个更大的装配厂房里,对接上水平尾翼和机冀,再
安装发动机和三个起落架。板金工在桁架上把亮闪闪的铝蒙皮铆在机身上,安装钳
工把一个个部件装配起来,检验员不停地检查安装质量。他们默默地干活,有时偶
然商量一下,或者叫来工长和技帅,象—群甲虫围绕着一只硕大无朋的蜻蜒。

飞机装配好之后,一辆拖车把它拖出装配厂房,加油车、测试车和其他各种车辆围
着B—17。发动机开始试车,震得地面发抖,发动机试车完毕后,拖车又把飞机拖
上滑行道,装配车间外面就是试飞场。最后,波音公司的试飞员来了,他们自己先
里里外外查看一遍新飞机,然后向老惠特尼和盖达尔等人招招手,就钻入机能。新
飞机在滑行道上开几个来回,试试仪器仪表和操纵系统,就滑上主跑道,试飞员一
加油门,拉起襟翼,巨大的“空中堡垒”腾空而起。在大约三千米的高度上,B—
17用三百公里的时速在雷尼尔山、喀斯喀特山、奥林匹克山和戴维逊湖区飞一个椭
圆。飞机降落后,试飞员要填一英尺厚的各种表格,虽为战时,亦不能免。晚上,
波音的技工紧张地在新飞机上进行各种调试,拆卸、安装,更换零件。

第二天早晨,陆军航空队的“家伙”们就来接收B—17了。他们随随便便地在空中
兜儿圈,然后加足汽油,飞往美国内陆的几个空军训练基地,有的干脆直飞英国、
意大利和太平洋战场。一架巨大的轰炸机就这么诞生了。它将不停地起落、投弹,
直到被敌人的高射炮或战斗机打下来,重新变成一摊破铝片为止。

整个过程,惠特尼先生和盖达尔先生都非常熟悉。他们是新飞机的母亲,每一张图
纸都要细细审过。他俩也认识那些装配工、电工、检验人员和工长,记得他们头发
的颜色,知道他们的父名和外号。有时也同他们一起到波音公司的白助餐厅里喝上
一瓶酒。但是他俩今天来可不是看望这些朋友的,也不是看望一架架展翅欲飞的B
—17轰炸机的。他俩有更要紧的事。

惠特尼同盖达尔匆匆穿过忙碌的装配车间,搭了一辆公司的专用小车,开往一排白
杨树后面的厂房。那片厂区围了铁丝网,戒备森严,甚至还有警犬。他俩掏出特殊
的通行证,把车开到一间巨大的平顶建筑跟前,那建筑象一个大飞机库。

盖达尔同警卫讲了几句,再一次出示了证件。密封的大钢门在他们面前自动打开了
,里面灯光明亮。一架银色身躯的庞然巨物正对着设计师和工艺师,它是一架世界
上从未见过的超级飞机,翼展四十三米,垂直尾翼有三层楼高。它那庞大的金属躯
体带有一种人类对机械的征服欲。这只铝合金的大鹏鸟一下子就可以飞行九千三百
公里。

“伟大的B—29。”盖达尔先生低声咕噜说。他站在B—29面前,显得很渺小。他双
手抱住臂膀,又有一股自信和自豪。他经历了B—29从构想、提出技术要求、纸面
竞争、原型机设计制造、竞争招标、试生产的全部阶段,甚至熟悉它的每一颗铆钉
。“它终于要飞起来了。”老惠特尼兴奋地说。他为B-29的批量生产熬过了整整
三年的岁月。许多时间他干脆用帆布行军床睡在办公室里,疲倦了喝杯咖啡,冲个
冷水浴。他设计了大量工夹量具,编写了生产工艺和装配工艺手册,使试制的原型
机XB—29,变成流水线上的大批B—29。如果说,盖达尔先生呕心呖血把B—29设计
出来,那么,普里斯特利先生则竭尽全力把B—29从图纸变成实物,从一架试飞机
变成千百架能投入战斗的真正的轰炸机。

普里斯特利拍拍盖达尔的肩膀:“老兄,它实在是不赖呀!”

设计师说:“我的谢尔盖死了。你的查尔斯还在作战,但愿B-29投入战争以后能
够减少美国小伙子的伤亡,早点儿打败日本。”

“它现在还够不到日本。”

“从珍珠港起飞,它可以飞到中国。”

“可它不是去观光。”工艺师笑笑。“它起码要携带两吨炸弹,这也仅仅是一架普
通的B—25的载弹量。”

“它可以从中国的机场起飞轰炸日本,这么一来,就近多了,带的炸弹也重多了。


惠特尼招呼盖达尔坐在一个铁桌于前的钢折椅上,自己也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一
位认识他们的工程师给他俩端来两杯茶。“你真是个书呆子。益达尔先生。”惠特
尼说:“诚然,依B—29的航程,从中国的桂林、柳州机场可以空袭日本的九州等
地。但是你知道这种轰炸的代价吗?我遇到阿诺德将军的一位后勤中校贝克,他原
是查尔斯在西点的同学。天,我简直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困难的事了。

“贝克告诉我:一艘美国的自由轮或胜利轮,装上供轰炸日本所需要的燃料、轮胎
、电火花插头、汽化器、备用引擎、随机维修工具、炸弹、燃烧弹、引信、降落伞
和空军人员的生活用品,从东海岸的诺福克或西海岸的旧金山,航行两个大洋:太
平洋和印度洋,或者大西洋和印度洋,在印度西海岸卸货,航程起码要在一万二千
英里以上。

“然后,经过效率最低的印度港口——它正忙着抢卸缅甸战役中英军斯利姆将军的
军用物资,不过斯利姆也是用它来打日本人——物资装上火车,沿着一条十分拥挤
的国内铁路被运到加尔各答,又是一千五百英里。从加尔各答到阿萨姆邦的利多,
全是窄轨铁路,要变三次轨距,真不知英国人搞的什么名堂。宽阔的布拉马普特技
河上还没有铁路桥,全凭驳船摆渡。这条铁路是印度人官僚腐朽、办事效率奇低的
典型。不知在哪个车站、哪股叉道上就会把你的车皮甩下来,让沿线居民洗劫一空
,然后拿到黑市上去卖。

“到达印度东北部空军基地群的物资,分门别类,被锁入仓库中,等待有飞机时运
往中国。翻越喜马拉雅山的空中航线叫做‘驼峰’,它是一段异常艰险的航线。冬
春两季气象恶劣无法飞行。天气好,一架C—46运输机每月够飞两个来回就不错了
。阿萨姆机场简陋不堪,地勤人员严重不足,维修设备和零件也少得可怜。飞机损
坏和事故率极高,每月损失的飞机平均达十三架之多。驾驶员有的冻死在雪山上,
有的饿死在森林中,有的被日本人俘虏后开膛破肚,有的降落伞缠住树梢活活吊死
。‘驼峰是一条’死亡航线’。贝克中校这么对我说。”

盖达尔先生简直听呆了。他的手一直握住茶杯,但杯中的茶水早凉了。他感慨地说
:“我猜中国的效率也不会比印度高。”

“你算是说对了。”惠特尼先生从夹克中掏出一个笔记本。

“驼峰物资运到昆明以后,还要用汽车、小船、毛驴甚至挑夫转运到几百英里外的
其他几个机场。陈纳德上校向日本人头上投下一吨炸弹,得运十八吨各种物资到中
国,而这些物资全要绕过半个地球才能运过去,而且大部分都被蒋介石总统贪污了
。中国官僚历来就有贪污的传统。”

“你是说我们利用中国的基地轰炸日本很不经济T”

“是的,仗要这么打,我们就甭想赢。”

“那怎么办?”

“只有攻占马里亚纳群岛的塞班岛或关岛。别的海岛上都无法修筑大型机场,B—
29必须有二千七百米以上的跑道。”

“那就又得靠你的查尔斯他们这些陆战队员了?”

“没有别的出路。战争也许是人类最难理解的行动,它要求进行战争的军事机器环
环相连,丝丝入扣。我们在帮查尔斯的忙,查尔斯也在助我们一臂之力。”

一位穿着波音工作服的工程师走到老惠特尼跟前,对他讲:“普里斯特利先生,您
的电话。”

他一拿起听筒,就感到有些异样。他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只觉得心怦怦跳。

“喂,我是普里斯特利。”

仿佛从遗远的天边,经过无数交换机传来一个失真的声音:“爸爸,我是查尔斯。


一股热血涌上他头顶:“喂,查尔斯,你在哪里?”“我在华盛顿,在海军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早来封信?”

“今天上午刚到。”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老惠特尼急迫地问。虽然他不断地安慰着盖达尔先生,可
是他也同样爱自已的独生儿子。

“来不及啦,我明天一早就得走。”儿子遗憾地说。“我刚见到金上将,专门汇报
塔拉瓦战役情况。海军马上要……”电话那头变得沉默了,显然是涉及到军事机密


“家里一切都好。”父亲说。“戴维又长了二英寸。我还在忙那‘宝贝’,你妈身
体也挺好。我们昨天还提到你,你妈天天为你祈祷。”

轮到父亲沉默了。自从一九四二午十月“海魔”师投入“瞭望台”战役以来,父子
俩有一年多没见面了。查尔斯参加了瓜达尔卡纳尔作战,参加了吉尔伯特作战,九
死一生,当爹当妈的多么想看看儿子啊,戴维多么想偎在爸爸身上啊。老惠特尼千
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爸爸,”查尔斯打破了沉默:“我给戴维找到了一个妈妈——范尼尼小姐,在惠
灵顿。

“啊,……好。”老惠特尼迟疑了一下,立即首肯。“好吧,你把范尼尼小姐的照
片寄来让我们瞧瞧。如果她有空,就邀请她来凯尔索镇上住一段时间吧。反正她要
嫁到美国来。喂,听名字象是意大利人吧?是天主教徒吗?”

“是的,范尼尼小姐的祖上在罗马。”

通话活跃起来,老头子开始关心未来的儿媳妇,查尔斯也打听十三岁的小儿子。四
十年代的英国,家庭观念还比较浓。惠特尼家族的传统观念也很深。老少惠特尼的
恋爱观都相当古板: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社交界承认,教堂大礼,好好人家,规
规矩矩。

“喂,爸爸,你那‘宝贝’几时搞出来?连‘东京玫瑰’也天天在嚷嚷什么B—29啦
。”

“今天我已经看见凤凰被孵出了蛋壳。”

“谢谢。”

虽然四十出头了,可是在普里斯特利先生眼里,查尔斯永远是孩子。

“喂,你给家里挂了电话吗,是谁接的?”

“没有,没时间,我猜您一定在工厂里。”惠特尼顿了一下。“我还有别的事忙,
请代我问候妈妈和戴维。”

“你下次回国一定来呀。”

“当然。‘’

惠特尼挂断了电话。普里斯特利的耳机还久久握在手里,直到盖达尔提醒他上B—
29的内部去检查一遍,他才醒悟过来。老惠特尼格格地笑着,耸耸肩,对朋友说:
“我今天运气真好!”

他走路摇摇晃晃,仿佛喝醉了酒。可是干起活来,从未象今天这么带劲,这么有效
率。给他接电话的那个系蝴蝶领结的工程师问别人:“老惠特尼先生这是怎么了?


5

上午七点半,底特律充满烟尘的天空下,响起了上工的汽笛声,此起彼伏,一阵紧
似一阵。如果从北郊的布卢姆菲尔德山上用望远镜看去,整个大汽车城都苏醒过来
。成千上万的甲壳虫汽车在郊区的公路上蠕动着。车流和人流缓缓移动,从许多叉
路汇集到干线上,然后再从干线分散到各家工厂里。福特的厂、通用的厂、克莱斯
勒的厂,还有其他一些没有老大哥那么出名,然而也颇具规模的公司,已经开始了
早班的劳动。路很脏,人很乏,汽笛声已经使他们麻木了。但是,一到自动线上,
他们就立刻像一部自动机器的齿轮一样开始转动。在这一天,尽管美国东西海岸之
间有近四个小时的时差,但是,美国的工业齿轮运转正常。

在汽笛响之前两小时,巴巴拉·休伊太大就起床了。她忙着招呼黑人女仆波尔曼烧
咖啡。她给两个小家伙——路易斯和乔尼穿好衣服,喂过牛奶。她打开公寓的门,
先看信,没有;然后取出报纸来,扫了一眼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她丈夫休伊·莱
顿可是在太平洋战区打仗的,太平洋的消息通常轮不上头版,总是挤在里页。底特
律的报纸同全国的一样,充满党派倾向:倾向民主党的《晨报》总爱登尼米兹将军
、舰队或海军陆战队的消息;赞助共和党的《邮报》一定有麦克阿瑟的大照,而且
总是他的私人摄影师拍的。

休伊太大先翻翻《邮报》,因为她还没有勇气翻看《晨报》。

今天,一月二十四日,西南太平洋上没有什么大事。麦克阿瑟将军的部队还被日本
兵拖在新几内亚和它北边的一串大小海岛的丛林和海滩上。报上登着各种战场报导
和战争轶事,某下士怎样在格劳斯特角的大雨里,同兔子大小的蚂蚱和三英寸长的
黄蜂作战;一位美军少尉向日本人的机枪巢丢了一颗手榴弹,结果整片雨林倒下来
,砸死半个排的自己人。原来大树表面壮实,里面却已朽空。某上士奋不顾身地同
日军搏斗,用日本人的战刀剖开了日本兵的肚子,结果胃里干干净净,已经好久未
见粮米了;一艘美国潜艇在俾斯麦海击沉了一艘日本潜艇,潜水员下水去捞它的海
军密码,却捞上来大批金银,真不知道在那片穷地方要金子干什么!麦克阿瑟又发
表了演说,他说他通过电台指挥着菲律宾群岛上游击队的抗战;哈尔西的航空母舰
机动部队又轰炸了拉包尔。飞行员们开玩笑说那里的朝鲜妓女好漂亮。

她丢开《邮报》,把《晨报》塞入拎包中。她还是鼓不起勇气看。休伊很长时间不
来信了,不知道他现在怎样?“海魔”打下了塔拉瓦,伤亡惨重。但她从未接到死
亡通知书,说明休伊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休伊平时也很少写信,他不是一个善
于表达自己思想的人。但愿他别受伤。

她抬腕看看表,时候不早了。格林太太的汽车该来了。巴巴拉自己有汽车,一来汽
油配给,二来政府号召节约,她象千百万善良的美国人一样,认为政府说的总是对
的。格林太太同她顺路,索性乘一辆车。战时的美国,女人们很孤独。除了上班干
活,下班照顾孩子,还要承受亲人伤残甚至阵亡的痛苦。

格林太太已经成了一个寡妇。格林先生是一个陆战队飞行员。在槽海的一次空袭里
,格林少校的飞机冲向一艘日本驱逐舰,不幸为埋伏在云巾的日本零式机所乘,一
个跟头栽入海中。格林太太的神经受了刺激,总念叨着一场舞会。她在那舞会上同
一个风流的新闻记者发狂地跳舞,引得格林先生不欢而去。格林先生随即投入了战
争。尽管他牺性是一年后的事了,格林太大总认为是他的怨恨影响了飞行而死。她
逢人就讲:“都怪我不好,我不该同惠更斯先生跳舞,都怪我。”

窗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格林太太来了。休伊太太在窗口向她招招手。她飞快地整
理了一遍头发,穿上件干净的外套。她吻了路易斯和乔尼,叮嘱了女仆。她冲向电
梯,顺手把中午吃的碎牛肉排和米饭盒装入手提袋。

“你好,格林太太。”

“早上好!休伊太太。”

“让我来替你开吧,你看上去挺累。”

格林太大的眼里有血丝,嘴里有很浓的酒味。她除了借酒浇愁,有时也同一些不正
经的男人来往。

派克车爬上高速公路。窗外灰蒙蒙的,东方有一条很宽的亮带。残雪在路边发黑,
到处是垃圾和废物。一辆辆拖车从底特律方向驶来,同她们的车交错而过。安装了
很多轮胎的沉重拖板上卧着谢尔曼坦克、水牛式两栖车、普林斯顿自行火炮和155
毫米长汤姆炮的底盘。这些巨大的武器有的漆成了雪灰色,有的漆成黄绿相间的颜
色,有的漆成了丛林绿的迷彩,表明美国的工业正在供应着全世界的战场。

体伊太大是G汽车公司经理埃米尔的女秘书。她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干了六年了。她
工作勤奋认真,即使埃米尔·大卫先生要求得非常严格,她的活也干得无懈可击。
埃米尔先生是犹太人。他还有个堂弟埃拉扎少校在海军陆战队中当炮兵军官。埃米
尔先生已经上五十岁了,仍然是单身。他皮肤微黑,目光炯炯,思想锋利得象刮胡
子刀片,精力也相当充沛。早年,巴巴拉刚上任,埃米尔先生在严厉中还有股微妙
的男人对女人的友善,有时送给她一枚玫瑰花,干得出色的时候,他还送她一盒小
首饰。他给她起了个犹太名字阿荷利巴,一直这么叫下来。有一段时间,巴巴拉等
待埃米尔先生向她求婚。不知为什么,大卫先生从未启齿,也许是因为宗教问题吧


埃米尔先生在爱情问题上近乎羞涩与谦卑,巴巴拉甚至怀疑他的性能力。后来,休
伊在一次球赛中认识了巴巴拉——巴巴拉是个女球迷,休伊则是棒球接手。他俩结
婚的时候,埃米尔先生送了很厚重的礼。

从此,埃米尔先生的友善收敛了,剩下纯粹的严厉。他对女秘书扳起脸,开始用一
连串的公文、文件和业务往来,甚至很多琐碎的小事来压迫她,把她折磨得团团转
,另一方面又不断提高她的工资和奖金,然后又是冰雹般的业务。在这场工作和工
资的竞赛中,巴巴拉渐渐衰老了。她也弄不清这一切究竟是公司日益兴隆——的确
也是事实,亦或是埃米尔先生的变态报复。两者恐怕兼而有之。正当她准备递交辞
职申请的时候,战争突然爆发了。她身为陆战队军官的妻子,理应在重要军火公司
G公司的关键岗位上于下去。她于得越出色,休伊就可能回来得越早。埃米尔先生
忽然又变得合情合理起来,把她的工作量减少了五分之一,把其中的一部分交给别
人去干。也许他对一个身冒疾矢的美国军官负疚了吧,也许是他的堂弟也在战场上
吧,也许是在波兰被残杀的犹太人勾起了他的同情心,反正他是有点儿变了。

巴巴拉推开埃米尔先生的房门,才七点一刻,经理已经坐在硬木椅子上了。他问过
早安,笑笑,交给她一叠文件:“阿荷利巴,拿去处理吧。其中有些是急件,必须
立即发出去。现在,你打下我的几条口授文件。”

巴巴拉熟练地拉下打字机罩,噼噼啪啪打了起来。口授文件打好以后,她给埃米尔
先生读了一遍。其中有一封经理先生给他堂弟的信,收信的地址是珍珠港x号信箱
,巴巴拉对这个信箱很熟悉,那是“海魔”的专用邮政信箱。

女秘书拿起文件,开门准备出去,她突然迟疑了一下,红着脸对经理说,“埃米尔
先生。您堂弟同我丈夫在一起作战,我感到非常荣幸。”

巴巴拉翻看着一张张文件、表格、债券、股票单据、合同,读着各种花体字的签名
。各种数字、条文,渐渐地在她眼前变成一幅有实感的图画和故事:

在一千亿美元的军费拨款和租借法案的旗号下,美国纳税人的钱迅速转到各家军火
商的账号户头上。他们当然不会把钱锁在保险箱里,金钱的生命就在于它的流动。
军火商立刻用它们购置机器,试验武器,更换陈旧的生产流水线,转产有利可图或
利润丰厚的武器系统。这仅仅是一部分,普通人想象中的那一部份。还有一部分钱
,包括武器生产的利润在内,并不是都投在新武器的研制和生产上。这部分钱被用
来套购股票、房地产、公债券、国外的矿山、土地,资助流亡政府,给濒于破产的
外国公司输血,甚至用低得可笑的价格购买油画、古董、艺术品。在盟军还未登陆
或还未占稳的国家和地区,已经同流亡政府的要人谈判好了买下最有潜力和前途的
矿山、油田、农场和工厂。

那些外国的抵抗分子们,实在也弄不清美国公司和政府的复杂关系。他们既缺武器
又缺金钱,他们还害怕开罪了公司就得罪了政府。说不定美军会找借口推迟某次起
了古怪名字的战役,于是他们的人民又得继续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纳粹集中营里
又会增添新的尸灰。甚至说不定在某次美国总统和苏联首脑的会谈中,干脆把那块
地方划到俄国人的势力范围里去。

大公司在默默地接管战后的世界,不用铁和血,只用金钱和物资。一切都是那么廉
价,那么肥厚,那么有前途,凡是重要的矿产、工厂、金融集团,都象真空吸盘一
样被美国大公司吸进去,无可奈何,毫无办法。当年哈德逊河口的殖民者用二十四
美元的玻璃珠子买下了曼哈顿岛,一八O三年用一千二百万美元从法国手里买下路
易斯安那州。如今无非是来一个翻版:别人流了血,美国大公司和大财团得了天下


当休伊太太的丈夫在太平洋上,贝尔福太大的儿子在大西洋上,马克林小姐的哥哥
在意大利山区,为着“盟国神圣的民主事业”,上起刺刀,发射鱼雷,用坦克炮射
击的时候,名叫埃米尔的那位经理,他彬彬有礼,留着土耳其式的胡须,鬓角上挂
了白丝,眼皮浮肿而疲倦,人略带伤感,他同美国的其他许多经理、股东、董事长
,或者什么叫不出名称职务来的有钱人,正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描绘战时世界和战
后世界的蓝图。

这种蓝图不同于罗斯福的政治地图,不同于尼米兹和艾森豪威尔的军用地图,它有
特殊的山脉、河流、城镇、碉堡、敌情和兵力部署。他们也在打一场世界战争。仅
仅是,这张地图是不属于休伊太太、贝尔福大太、马克林小姐她们千千万万平凡普
通的美国人的。

埃米尔先生的日程表排得很满,他工作紧张,任务极重,而且事必躬亲,仿佛是个
机器人。而巴巴拉也成了机器人的附庸。

埃米尔经理指示:坦克发动机的雾化器不适应沙漠,要加个防尘罩,但仅限于非洲
战役期间,到欧洲战场必须取消。油漆的伪装迷彩要适应欧洲的冬天和春天:意大
利的亚平宁山是灰白的,俄罗斯的原野是洁白的,西欧是白、黄、褐混杂的。军用
品的型号和要求更改频繁,坦克的前部装甲要适当加厚;太平洋上需要一种新型的
喷火坦克;噢,陈纳德将军从中国战场打来报告:燃烧弹在亚洲城市使用有意思不
到的摧毁效果,请立刻查一下M—47燃烧弹和M—69集成燃烧弹的生产厂家。是C化
学公司和K石油公司吗?立即买下他们的股票。什么?股票在涨。妈的——希伯莱语
——好,我们开设一个燃烧弹分厂,日本起码还能顶两年,来得及,在F城的铁路
交叉处买下地皮,那里到化工厂和轧钢厂路最短,方便极了;有个技师提出把油箱
放到坦克装甲外面,容量可以加大,同陆军的阿伯汀试验场联系,究竟里面好还是
外面好?核算成本,别忘了工夹量具和配整生产线的成本和时间;什么?海洋的盐雾
对太平洋战区所有车辆的机件腐蚀很厉害。告诉拉文斯基先生,就是那个波兰佬,
让他算算太平洋战区战斗车辆和后勤车辆的平均寿命,研究一下改用新配方涂料还
是采用铬合金……

巴巴拉·休伊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她隔壁的男人怎么会知道世界上那么多事儿,他
还在关心和研究更多的事儿,让一切有关的人围着他转,提出各种建议、方案、计
划书和研究报告。尤其是战场对武器系统的需求。

意大利卡西诺山战线是否需要一种新迫击炮,身管火炮在那里似乎派不上多大用场
。解放者式飞机反潜火箭的效果差,是穿甲效率低还是引信的问题?盟军在法国西
海岸登陆指日可待,德国人的大西洋长城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地雷一定特别多。
坦克前面是安装爆破筒,还是安装扫雷镰枷或犁头?……这些都要在公司的试验场
里试验,得出数据,改进产品,增加新品种。离他不远的地方,福特公司、克莱斯
勒公司和其他一些虽然不大,然而后生可畏的公司里,同他一样的人也正想思考和
行动。战时,所有公司的手都越伸越长,什么赚钱干什么。汽车公司生产飞机,打
字机厂生产机关枪,而机关枪厂则生产白行火炮。

从某种意义讲,休伊太大同埃米尔先生的利益是一致的。G公司的产量越高,品种
越多,武器的威力越大,美军在战场上所受的压力越轻,死人就少,战争就能早日
结束,休伊上尉就能回家来,她自己也是这很长长链条中的一环。所以每逢这类事
,巴巴拉总是全力以赴地干,效率奇高,有时还提出一两项只有女人的细心才会发
现的合理化建议,或改正一两项经理忽视的小错。每逢这种时刻,埃米尔先生总是
吃惊地说:

“阿荷利巴,你可以到设计部或者销售部当一名高级职员呢!”

“谢谢,我只想让战争早点儿结束,让我丈夫早点儿回家。”

其实,巴巴拉早拿定主意,等战争结束,丈夫回家——当然是复员回家,她就立刻
辞职,安安心心当家庭主妇,专门伺候好丈夫和孩子,就是给再多的钱,她也不会
在这间充满男性香水味的写字间里干下去了。

中午,埃米尔,大卫先生停止了工作。休伊太太给他端上午餐:醋闷牛肉、炸子鸡
和一瓶黑啤酒。埃米尔这老光棍在吃上很讲究,专门雇了个中国厨子,还经常下馆
子。巴巴拉不知他从哪里搞来那些精美的食品,有时甚至有龙虾和鲍鱼。她可吃够
了战时市场管制的苦头。只有些发青的冻鸡肉和土豆。她一边吃自己的饭一边思量


埃米尔午餐之后打一会儿台球,对手是推销部经理和设计部主任。台球在绿茵茵的
球桌上滚动,他们边抽烟边谈生意经。巴巴拉这时候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儿。她略略
收拾一下文件,闭目养神,想孩子和丈夫,偶尔也想一下市场和采购。最近她突然
产生其名其妙的害怕,觉得白己象暴风雪中瑟缩的小羊羔。

又开始工作了,电话不停地响起来,她一边用耳朵和肩磅夹着电话,一边记下电话
里的内容。有一只电话声音不同寻常。

“喂,是G公司经理室吗2”

“是的,您找谁?”

“我找埃米尔先生的女秘书休伊太太,我从珍珠港来。我叫奥里森,西德罗·奥里
森,是‘海魔’师的上士。”

巴巴拉的血一下子凝固丁,海魔?休伊怎么啦T她眼前漆黑,几乎抓不住听筒。

“喂,奥里森先生,您在哪里?”

“我在底特律。”

啊,准是休伊出了事,他们师长才派这么一个奥里森来通报。

她颤颤巍巍地问:“就您一个人吗?”

“还有一个。”电话那边传来一阵笑声。

“谁?”

“您的丈夫。”

啊,巴巴拉悬垂的心总算落了地。上帝,把她吓死了。“喂,奥里森先生,您怎么
不早说?”她颇为嗔怪。

“这样吧,我们六点半到家,这阵子在市里还于点儿别的事,到时候,太大,您可
要招待我们吃好的呀。”

电话挂断了。还不到六点,她开始感到晕眩。天花板、地毯、写字台、吊灯和墙上
挂的一幅詹姆斯·哈特的风景小品都旋转起来。

她努力定下神,继续打字。不断地出错,几个重要的数据她也算错了。她心烦意乱


为什么休伊没有亲自打电话,为什么不到公司来看看她--也许违反规定,为什么
要六点半来。明明波尔曼在家,我信上告诉他雇了波尔曼。自从休伊开赴太平洋战
场,她一直放心不下。日本人又狡猾又凶残,枪打得准,千万别叫休伊碰上倒霉事
。她知道休伊打下了瓜达尔卡纳尔,受了伤。她知道“海魔”在新西兰休整,她还
吃惠灵顿姑娘的醋,这家伙准是看上新西兰小组儿了。后来“海魔”打下了塔拉瓦
,两个月了,音讯沓然。

她越来越走神,这是六年秘书生涯中从来未曾有过的,埃米尔先生绝不会原谅她。


她终于下定决心,干脆回家去。

她结束了工作,把文件放整齐,分门别类装入卷宗和档案袋,然后堆到保险箱中锁
起来。

她来到经理室,轻轻把门推开。“是我,阿荷里巴。”她生平头一次自己称呼自己
这个该死的名宁,她知道这名字引自《圣经》的某一段故事。可是,过去是默认,
现在是承认。

埃米尔正在打电话。他显然集中精力问电话中的那个人交谈,没有注意到巴巴拉。
当女秘书站在他门口的时候,他朝她挥挥手,不言自明,他正忙。

电话特别长,仿佛是在故意捉弄她。她只好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在一张纸条上写
下:

埃米尔先生:

我丈夫回家来了,请准我两小时假。

巴巴拉·休伊

她重新进门,埃米尔又在给另外一个人打电话,经理的声音又细又尖,仿佛是一个
碎嘴子老太婆在同远方另外一个饶舌的婆娘扯闲天。

“喂,克里斯琴,你估计欧洲的路面怎么样?我只说法国、比利时、荷兰和德国。
唤,四季不一样,先说秋季吧。什么,法国是黑钙土,比利时有一部分是红粘土,
荷兰是沼泽型的粘土,德园是胶质粘土。噢,巴伐利亚同鲁尔区还不一样。对,要
把轮胎的磨损计算进去。你知道迪尔先生的电话号码吧?喂,等一等。”

他看见了巴巴拉,一手捂住听筒,对她说:“阿荷里巴,我太忙了,请等一会儿再
来。”

电话那头大概在告诉迪尔的电话号码。他的手放开听筒,重复着:“噢,5977351
,再说一遍,对。”他开始拨号。巴巴拉没动身。

“喂,迪尔先生吗?我是埃米尔。美国军用飞机广泛采取了自封油箱系统。你看轮
式车辆要不要安自封和自动充气装置?呃,成本太高,不要了。好!谢谢。”

他挂上电话:“有什么事吗?阿荷里巴。”他觉出女秘书今天有些异样。

巴巴拉不好意思地走到经理跟前,把手中的纸条压在一个沉重的煤精雕刻的镇纸下
面。那个镇纸刻的是一个无头的半身女人,坦露着两只不对称的乳房。

埃米尔先生飞快地扫了一眼。

“噢。休伊上尉回来了,我真高兴。阿荷里巴,你什么时候把你丈夫带来。我听说
太平洋上打得很苦,我想了解一下他们到底要什么新的武器和装备。”

巴巴拉厌恶埃米尔的生意经。他利用前线的一切来发财。这个穿男式高跟鞋的矮个
子男人,是一个连地缝都可以钻进去的魔鬼。但他的确在帮休伊他们的忙,可是休
伊他们又在帮谁的忙呢?

“谢谢,我一定转告他。”

“就这么定了,我在聚福楼饭馆请你们夫妇,明天下午六点半,一言为定。就是中
国人开的那家餐馆,有极美味的鱼翅。”

“谢谢,打扰您了,埃米尔先生。”

她回身刚走到门口,经理又把她叫回来。他用修长的剪得很仔细的手指夹着一张支
票。

“把它拿去吧。”

巴巴拉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上了带男性香水味的支票。她道了谢,同时闪过一个念
头:万一休伊出了事,钱总是需要的。

埃米尔先生实在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六点二十七分,电铃响了。真是军人的准确。她向门口扑去,打开了大门。

一位上士站在她面前,高大,英俊,红头发、红胡子,脸也冻得通红,个头很象是
北欧人。奥里森向她行了一个夸张的军礼:“晚安,太太,我是西德罗·奥里森。


巴巴拉没有看到她丈夫,顿时急了。她甚至顾不上打招呼,挤开了奥里森,向他身
后奔去。她几乎晕倒。

一位本地的义务救护人员,扶着她的丈夫休伊·莱顿上尉。休伊聋拉着脑袋,浑身
的关节仿佛全软了,他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巴巴拉抱起瘫软的休伊,波尔曼也过来帮助她。她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头
,一下子把休伊抱到客厅的长沙发上。休伊上尉眼皮下垂,昏昏沉沉,似乎有感觉
,似乎又处于半睡眠状态。他身上穿着军大衣,大衣里面乱七八糟地穿着些衣服,
一股股汗味,尿味从里面散发出来,直扑巴巴拉鼻子。

巴巴拉转向奥里森上士,厉声地问。“莱顿怎么啦?”

奥里森搓着他的大手,一时唔唔语塞。巴巴拉多年女秘书的灵性这才发挥出来。她
让波尔曼去给客人烧咖啡,饭菜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她吩咐先不必端,自己从酒柜
中拿出一杯白兰地酒来。那个本地义务护士无论如何不肯留下吃饭,给他钱也拒绝
收,休伊太太只好再三致谢,把他送走了。

她拿出两只高脚杯,给奥里森和她自己都斟满酒。“先喝一杯吧,奥里森先生!咱
们慢慢再谈。”

酒下肚,奥里森缓过劲儿来,把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塔拉瓦战斗中,一块炮弹皮打中了休伊上尉的头部。他负了重伤。奥里森上士——
当时还是下士——用手枪逼着军医弗里德曼抢做手术,拯救了连长的生命。后来,
松尾敬公大佐向美军野战医院进行了敢死袭击,休伊和弗里德曼所在的地堡幸免于
难。希尔的舰队中有一艘医院船“天使”号,休伊被转移到船上,受到精心治疗和
护理。船到珍珠港,他转入海军医院,一些最有才能的大夫前来会诊。他又动了第
二次手术。手术之后,他恢复很快,神志已经清醒。但由于脑部受伤,延及神经,
四肢瘫软,人也总打不起精神来。

在塔拉瓦战役中负伤的海军陆战队官兵有两千人,珍珠港所有的医院都塞满了。为
了准备马绍尔群岛战役,尼米兹下令让伤员迅速转院。因为考虑到吉尔伯特战役的
重大伤亡,日军又获得了几个月的准备时间,马绍尔群岛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就
被日本人接管,苦心经营多年,战斗一定会很艰苦,伤员也多。马绍尔群岛离夏威
夷最近,所以珍珠港和檀香山的医院必须准备接收伤员。“海魔”的伤兵,除危重
者外,全部转移到美国西海岸。奥里森请示了惠特尼中校,他同意把休伊转院到底
特律。因为要办入院、记账、转户和各种报销手续,拖了一下,今晚先在家中过一
夜,明天就送到医院去。休伊没有大问题,就是四肢发软,人也有时昏迷有时清醒


奥里森解释的时候,巴巴拉利落地脱去了休伊·莱顿的大衣,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
衣服剥下来。她放了一池热水,道声歉,把休伊扶进去,帮他洗了澡。波尔曼一边
招呼奥里森吃饭,一边找出先生的干净衣服来。奥里森饿坏了,毫不客气地大吃沙
拉、烤鸡、香肠和猪排。他一边吃,一边大声讲他和连长的战斗故事。浴室门开着
,巴巴拉在哗哗的水声中听上士有声有色地讲瓜达尔卡纳尔的雨林、新西兰的花、
贝蒂欧的咸水湖。她才知道,无论新闻记者多么生动的描述,都比不上身临其境的
战士的语言。有时,他的一个幽默、一句脏话,简直要让巴巴拉笑痛肚子。

莱顿上尉已经洗干净了。他穿着宽松的衬衣和睡衣,脸庞红润,坐到饭桌前,巴巴
拉递给他一杯咖啡,他接过去喝下肚,奥里森上士从一只军用挎包中取出几个药瓶
,数出几粒药丸给他服下。

一会儿,休伊清醒过来。他揉揉眼睛,仔细看了一下周围的人和物。他目光的焦点
落在巴巴拉身上,足有五分钟。

巴巴拉几乎停止了呼吸。

“是巴巴拉吗7”他没有把握地问,他的思想仿佛在空间的某处游移。

“啊!是我,莱顿,亲爱的。”

巴巴拉不顾一切,扑到丈夫怀里,在奥里森面前,发疯地吻着休伊。“你不知道我
多么想你,我简直忍受不了这种日子。”她终于哭出声来,开始是嘤嘤啜泣,最后
竟嚎啕大哭,象一只母兽。她把一年多来的痛苦、委屈、怨恨、绝望、艰辛一下子
全发泄出来,给她的丈夫,给这个世界。

奥里森目睹休伊家悲欢离合的暴风雨,茫然不知所措。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
去,无目的地打量着室内的摆设,儿童玩具、明星照、G公司的广告。他走到酒柜
跟前,立刻呆住了。酒柜里堆满了酒瓶子,有空的,有半瓶的,也有未开封的:罗
姆酒、姜汁酒、烈性的伏特加和白兰地。他早就听说过国内的妇女已经走出传统的
家庭,投入紧张的战时生产,没有男人,神经脆弱,精神的弦快要绷断了。她们抽
烟上瘾,嗜酒成风。他没想到休伊太太——他常听连长讲起她,他一直把她当成一
个可尊敬的女人一一居然也用酒精麻醉自己。

奥里森是杀人不眨眼的士兵。他用枪托砸开敌人的脑壳,用刺刀挑出日本兵的肚肠
。他坐在自己人的尸体旁边也能若无其事地啃面包,刺鼻的尸臭他也无所谓。但她
不忍心看国内的女人们势单力孤地桃起生产的担子,用她们的双手支持这场战争。
他用的炸药、投出的手榴弹、穿的军靴.吃的口粮,甚至是武器装备,很大的一部
分是她们干出来的。她们拖着孩子,念叨着丈夫,操持着家务,和国内那些男不男
女不女的逃避兵役法的王八蛋周旋,却负起了拯救世界的责任。

战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它让女人变成男人,男人变成野兽。

奥里森想起苏萨鲍斯基少尉经常挂在嘴上的关于战争的议论:自从人类诞生以来,
有组织的武装冲突就是人类最顽固的习性。反对暴力的人,从吕西斯特拉忒(古希
腊喜剧家阿里斯托芬(前446—前385年)所著喜剧名,意为“取消战争”.)时代起
就宣扬过天下一家的世界,可是战争从来也没有消失过。合众国企图以两洋作为屏
障使自己置身世外,结果,它从诞生的那天起就伴随着战争,直到两次世界大战。


政治的、阶级的、民族的、宗教的、地理的、经济的、心理的因素在冥冥之中蛊惑
人类,点燃人类心灵中阴暗的火种,随着燎原之焰,把许多无辜的人——妇女、儿
童、老者和弱者全都焚烧殆尽。

休伊上尉眨巴着眼睛,问巴巴拉:“路易斯和乔尼在哪里?”

巴巴拉又是一阵冲动。天!丈夫的神经还挺健全,还能想起孩子。她刚看到休伊的
时候,闪过一个念头:糟了,说不定要陪一个白痴度过后半生。

“我让波尔曼把他们送到姥姥家去了。姥姥挺想他们,她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乡间
很寂寞。”

其实她撒了谎。她接到电话以后,猜测丈夫可能出了事。以她女人的细心和精明,
把三岁的路易斯和两岁的乔尼送到一份朋友的家中,托她代管两天。她怕休伊伤毁
得不成样子,会刺激孩子们。

休伊疲倦地说,“把他们接回来吧,我想瞧瞧他们。”

巴巴拉满口应承。休伊的状况虽然不好,可没有到她预料的最坏的地步。她一定要
把孩子们接回来,他们天天嚷着要爸爸。

巴巴拉情绪高涨,一般劲地追问休伊,怎么打的仗,怎么负的伤,感觉如何,吃什
么,怎么治疗和护理,现在想吃点儿什么,想听些什么新闻,似乎休伊他们是在另
一个星球上作战似的。

休伊的神经又开始迷乱,辨认不出眼前的妻子和家了。他视觉的焦点又在虚空中飘
浮。他吐字含糊地问奥里森:“小查理,我丢的那块TNT炸药响了没有?……”

莫里森把休伊该吃的药全拿出来,一一把药名告诉巴巴拉。他指着一瓶安眠药说,
“上尉该休息了。他神志还不清楚。太太,您千万别着急。”

一边说,他一边站起来,伸手去取衣架上的军大衣。“我该走了。明天早上八点我
再来,把上尉送到医院去。”

巴巴拉大方地对上士说:“奥里森先生,太晚了。您今晚就住在我家里吧。路易斯
和乔尼的房间空着。波尔曼,快,把客人的衣服和手提包送到孩子们的房间里去,
好好收拾一下。奥里森先生,您先洗个澡吧。”

奥里森半推半就,终于答应下来。一方面,他不想去那个人群混杂的旅馆,另一方
面他受到上尉家里家庭气氛的感染,竟挪不开步子了。

他洗了澡,换上巴巴拉给他准备的干净衣服,躺在一张柔软的嘎嘎响的折叠床上。
开始,还有意无意地翻看着几份国内的杂志和报纸,后来索性熄了灯。他翻来覆去
睡不着,就拉开窗帘,凝视着底特律的灯海,

他就是底特律本地人,

他的父亲是谁他记不清了,只听母亲讲他是一个瑞典人,人很聪明,又高又大,各
种活都会干。母亲对他崇拜得不得了。那时他们住在匹兹堡,在一次本地的自发性
罢工中父亲当了头头。罢工胜利以后,父亲却被一伙流氓割断了喉管。他们从匹兹
堡迁到了底特律,母亲拼死挤活挣钱把他养大。他进了道奇汽车厂,在流水线上当
一名装配工。

奥里森喜欢机械,也许是继承了父亲的传统。他在装配线上常常一个人干两个人的
话,很受公司器重。不久,他就成了工长,工资也足够他养活母亲。如果不是战争
,他也许已经娶妻生子,同巴哈马群岛上长大的母亲一起安享好日子了。战争爆发
,他应征入伍,各项测验表明他是一个最理想的士兵,就被分配到圣迭戈的海军陆
战队。他现在虽是上士,但陆战队正在大扩充,将来要达到六个师或者更多的编制
,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排长,将来会是连长,战争结束,他也许会扛上少校的肩章。
在血和火里,荣誉和升迁都来得快。她想,如果他是一个上尉或者少校,那他母亲
该多高兴啊1

母亲已经不在底特律了。他打了两年仗,母亲搬到佛罗里达州的小镇圣奥古斯丁去
了。她说她喜欢南方的阳光。也许她上了岁数,留恋故乡那些青葱的热带海岛。他
小时母亲总讲家乡的美景,但他却不喜欢那些热带珊瑚岛。它们在太平洋上太多了
,血腥而丑恶,比如塔拉瓦。

巴巴拉住的公寓在第十四层,从窗户望出去,视界开阔。一平方英里的闹市区灯光
亮得耀眼,像一个缩小的曼哈顿。西方的迪尔博恩市豪光冲天,毗连鲁奇河的大片
工厂区发出嗡嗡的声音。只有东边的大角园、大角林一带是安静的,灯光稀疏的。
那都是些富人们住的别墅区,花园修得漂亮,草坪刈得平整。也许这阵子他们正和
自己的情妇们一起欢度良宵。多么不公平,多么不公正。他们不用流血,不用打仗
,财富却直线上升。而流血的人,负伤的人却默默地死去,或者默默地生活,很快
被人遗忘。

他从小熟悉的底特律河,混浊而肮脏。现在倒映着一河和平的灯火,令人迷醉。由
于空气中大量的烟尘,黄色的灯光变得模糊,混成一片。他知道灯光下有他熟悉的
流水线,熟悉的机床,熟悉的零件和熟悉的伙伴。怎么那么多人当兵,还有更多的
人留在国内?在国外一年多了,美国的一切变得陌生起来。他们拼命流血,就是为
这一切作战吗?

他回到生活中。多好的一家人。生活有趣、美好。他想起打完了仗,自己重新回到
生产线上,或者去上大学,娶个巴巴拉式的老婆,然后把母亲接来……

他忘掉了他打算戴的上校肩章。

夜呀!一个迷人的暖融融的美国和平之夜!

6

时间和空间的巨大反差几乎叫惠特尼上校透不过气来。

四十八小时前,他还在珍珠港,满目是伤残的军人和狰狞的武器,满耳是空袭警报
声、火炮试射的出口声和军人粗鲁的呵斥。现在,他却坐在一家华丽的剧院里看一
出歌舞剧。他的周围坐满了显贵。贵妇人的绫罗绸缎和钻石首饰在昏暗的包厢里熠
熠发光。富商巨贾、政府显要,金融巨子、艺术界和新闻界名流多得使人吃惊,仿
佛美国的精英都坐到这座一千个座位的剧场中来了。

他从夏威夷乘飞机到达西海岸,先在旧金山落脚,受到金上将的接见。欧内斯特·
金的接见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刑罚。老头子训起部下来丝毫不留情面。惠特尼捏
了把汗。还算好,金上将详细地询问了塔拉瓦登陆时的情景,日军的战斗力和工事
,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困难。金说他已经看了特纳和霍兰德·史密斯的报告,尤其是
特纳的报告,写得象海军战争学院的研究生论文,相当学究气。他想听听第一线作
战军官的感受。进攻马绍尔群岛的“燧发枪”战役立刻就要展开,必须汲取塔拉瓦
的教训。

接见结束前,金向惠特尼祝贺:由于他在贝蒂欧的出色指挥,他已被提升为海军陆
战队的上校了。

惠特尼接着飞往华盛顿。据说有更大的人物等着见他。由于大人物日程排得满,他
不得不等上一天。他给华盛顿州西雅图的父亲订了电话,也给凯尔索镇的母亲打了
电话。电话中他同儿子戴维交谈,甚至平等地商量了继母的问题。

总统终于腾出空来,为惠特尼安排了一次接见。罗斯福的确象照片上那样,安祥、
睿智、机警,有一般伟人的魅力。他在总统竞选时曾见过罗斯福一面,因为太远,
没能看清。罗斯福迷人地微笑着,握握惠特尼的手。总统先不谈战争,扯了一通日
本民族的宗教和信仰。他对日本军人的顽固死战很伤脑筋。后来话题转到了太平洋
战场,他说他预计到美国的巨大伤亡,早在德黑兰会议上就建议斯大林对日作战。
俄国首脑一口应承。斯大林对日俄战争中俄国在远东丧失的利益耿耿于怀。

总统也问到了塔拉瓦。他得知惠特尼在所罗门打过仗以后,又问了那里的情形。显
然,总统很了解全球战况,对具体的时间、地点、部队番号和指挥官名字也记得极
准确。总有一天,“罗斯福式的记忆”会成为一句成语。

总统的影子,他的智囊哈里·霍普金斯不在。霍普金斯的胃病又犯了,住进了海军
医院。霍普金斯一直同病魔搏斗,从一九四一年起,每个月医生预言他只有几周阳
寿,然而他总是重新挺起来。有人说他是一团烈火,还有人说他是飘摇不定的火。
德黑兰会议耗光了他的热能,他的亮光又黯淡下来。

总统失去霍普金斯作陪,不免形单影只。他又问了越岛作战问题,航空母舰特混编
队问题,这方面他显示了惊人的海军知识。惠特尼讲了两栖登陆中火力的因素、通
讯和协调的重要性和复杂的后勤问题。总统开始走神。他从德黑兰回来之后,有一
种巨大的惯性迫使他去考虑全球性的问题:南欧的问题、霸王——海王作战的问题
、支援俄国人的问题、中国的问题。他有越来越强烈的使命感和历史感,仿佛他已
经知道自己生命的短暂和有限,必须把全世界的事情办完。一个海军陆战队上校在
他的棋盘中毕竟是一名小卒。

他伸出长长的手臂,微笑着又握了握惠特尼上校的手,“谢谢您,使我了解了太平
洋上的许多事情,查尔斯上校,以后保持联系。”

接下去,惠特尼又见到了马歇尔上将。马歇尔在五角大楼接见他。五角大楼建在弗
吉尼亚州阿灵顿镇的一片沼泽和垃圾城里。一定是“伟大的”马歇尔将军想出的主
意,把陆军、空军、海军,海军陆战队、海岸警备队的总部拼到一度一环套一环的
正五边形建筑里。惠特尼一直在海外,从未进过国防部。刚进去,只见里面走廊连
着走廊,房间套着房间,四通八达,曲折迷离,形若迷宫。给他领路的一个红脸少
尉告诉他,这里有十五英里走廊,二百八十间厕所,七千七百四十八扇窗户和八万
五千个电灯头。五角大楼中央是空心的,有一座十五英亩的花园,工作累了,可以
在花草树荫间休息。但自从它建成交付使用以来,一直很少有人去,每个人都非常
地忙。

六十四岁的乔治·马歇尔上将是惠特尼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将军。他一下子就能看透
你的心思。他没有废话,又不失幽默。他问的和答的都是惠特尼最感兴趣的问题。
塔拉瓦的损失震动了美国,大人物们要从中汲取教训,士兵们也要从中取得经验。


马歇尔将军对惠特尼说:“查尔斯上校,我和几乎所有的美国军人所受的全部军校
教育、作战训练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验,全是以公路、河流和铁路为基础的。太
平洋战争给我们以新的教洲,它是一种以海洋和岛屿为基础的战争教育,我们,包
括你在内,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这次大战之前,我除了听说过橡皮艇之外,从未听
说过登陆艇。但现在,我已经了解了各种各样的登陆艇,而且,我除它之外很少考
虑其它的东西了。

“查尔斯上校,渡过一条无论多宽的河同进行一次两栖登陆,无论如何不能相提并
论。如您所知:渡河的失败仅仅是一次挫败,而登陆的失败却是一场灾难。

“由于您和其他官兵的英勇,我们在吉尔伯特免遭灾难。轻敌和大意是军人的大忌
。我们在战略计划上尽可能地大胆,出敌意料,战术计划上则要求尽可能细致和全
面。作战的时候,随机应变,全力以赴,务期求胜。美国军队成立近一百七十年来
,未遭大败,我以为是尽量做到这几条的。由于您的表现,我已经向国会推荐给您
颁发荣誉勋章。”

紫天鹅绒的幕布拉开,一阵悦耳的乐声传来,打断了惠特尼的思路。他的注意力被
舞台上的女主角吸引过去。他拿起节目单,才知道自己的思想同美国的现实相差太
远。他们在热带雨林和珊瑚礁盘上象野蛮人一样摸爬滚打的时候,美国依然有艺术
,有夜生活,有明星,有捧角,有文明所给予的一切。

这出歌剧是老戏,原名叫《丁香花绿》。最早的演出在十三年前,不知怎的不对当
时人们的胃口——当有正逢大萧条,谁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一出维多利亚式的轻
歌剧,它仅演了六十四场就砸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以后,两位潦倒的导演——
他们怎么没被征兵拉走?——把《丁香花绿》加工回炉,改头换面,重新命名为《
俄克拉荷马州》,据它的导演罗杰斯和哈默斯坦对报界说:他们敢用最后一块美元
打赌,这次一准成功。

正在唱歌的女主角长着圆圆的脸,亚麻色的头发——在追光灯下似乎是棕色的,嗓
子很甜,动作虽有些笨拙,媚眼却频频闪动。她叫苏珊娜,才二十四岁。节目单上
摘录了戏曲界报刊对她的赞美词。因此,每逢苏珊娜唱到妙处,总有些她的崇拜者
起劲地鼓掌。

从《俄克拉荷马州》使惠特尼联想到一艘旧式的美国战列舰的名字,它已经在珍珠
港被日本飞机炸到烂泥中了。惠特尼一度熟悉的艺术生活现在竟感到陌生,他在灯
红酒绿的首都,同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们一起听歌赏舞,感到是对战死者和伤残者的
亵渎。他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轻歌剧和轻喜剧,在军校的时候还有“艺术评论家”的
美名。公平而论,《俄克拉荷马州》在轻歌剧中不算最优秀的。它的打击乐多得刺
耳,号也集中在高音区,丧失了柔软和圆润。它受欢迎,反映了国内战时的调子,
不是太尖就是太哀。

陪惠特尼一起来的是他的一位西点同学汤普森中校,他现在正在海军里搞密码破译
工作。汤普森有机会多看几场戏,多听几首收音机里的流行歌曲,认为惠特尼的看
法很正确。他对上校说:战争本来就是人类的一种反常举动,美国国内虽无战火,
毕竟也失了常态。像《银白色的圣诞》一曲,一唱开马上流行;《你的面包里没有
肉丸》一曲也是一样,越唱越消沉,越唱越觉得现实就是那么回事。他们有一股怨
恨,流行歌曲成了他们的唧筒。

汤普森是个歌剧迷。他平时钻到枯躁的数字堆里很疲倦。他只说了几句话就一心一
意看戏。惠特尼无论如何也入不了戏,他有时打量一下四周的人群,有时干脆盯住
穹顶上的吊灯。他的神经在炮火和死亡威胁下已经钝化,他由一个绅士派的英国贵
族渐渐变成了一个土大兵。

他溜了一眼包厢里的人。许多人穿着夜礼服,打着硬领结,他们是政府官员。华盛
顿同其他城市的区别就是吃官饭的人最多。战争丝毫也改变不了美国的官僚们。他
们仍然大腹便便,脸色疲惫,喝着过多的酒,吸着超量的烟,夹着公文皮包象鸭子
走路,扯起嗓子像公牛一样辩论,制定一个又一个战时法案。他们只是从报纸和收
音机中了解战争,谁也没上过前线。有一次后方机构发起募捐运动,某位州长竟拿
出自己用旧了的供练习划船用的健身器。工作拖拉,人浮于事,在雨后蘑菇般设立
的新机构中,供养了一大批闲人。许多人借战争名义,中饱私囊。他们设计出各种
各样的配给券,制定出各种各样的繁琐的物资审批手续,今天给这个“绿灯”,明
天给那个“一路放行”,都放行等于都不放行,都优先等于没有优先。连肉类、脂
肪和奶酪也要凭分数制配给,除了后方居民怨声载道,前方将士处处不便而外,他
们简直起不了什么作用。他们中的某些人,还是美国人最憎恶的“铜头蛇”。

美国的商人依然存在,经理依然存在,银行家仍然存在。他们仍然在推销自己质次
价高的商品,仍然在利息上锱铢必较,谈不上什么爱国主义。他们把世界大战变成
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好时机,正在新罕布什尔州布雷顿森林中准备成立国际银行,重
新确定美元同黄金的比价。军人们流多少血,他们就赚多少钱。

汤普森感觉到老同学已经不习惯首都的社交界了,但他不动声色。幕间,他有意指
着观众中一些妇女的服装聊起来:

“美国的父亲们和兄长们都上前线去了。中学女生早早就参加了工作,她们总爱穿
短袜子,所以‘短袜少女’一词就流行开了。带帽子的风雪衣代替了绅土派的风衣
,女孩子们在蓝斜纹布裤子上面穿男人的衬衫。她们专看三种妇女杂志:《小姐》
、《魅力》和《十七岁》。”

突然,演技还不太熟练的苏姗娜小姐跳扭了脚,于是台下大哗,其中有一名妇女声
音最尖,惠特尼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她。对妇女挺有研究的汤普森中校说,“现在妇
女最流行的服装就是她穿的这种样式,模仿军装,戴英国伞兵式的贝雷帽。你看,
她还戴着一个黑色的戒指,准是黑玉料的,这也是一种时髦:它告诉人们,她有个
男朋友在军队中服役。”

这位校友对妇女真是工于心计呀。惠特尼听说过许多国内的流言,大多是战壕中的
士兵们编出来的。他们对国内的小伙子又嫉妒又憎恨,担心自己的老婆或者未婚妻
让他们给拐骗了。他不晓得汤普森是不是这号人,如果不是,他怎么能对妇女了解
得如此之细呢?

那个戴贝雷帽的年轻女子长得相当标致,惠特尼上校不禁拿范尼尼小姐同她来比较
。他注意到那女子身边有一位军官作陪,准又是汤普森式的人物。但是幕间亮灯的
时候,他发现那人竟是艾伦·李。

艾伦·李已经被提升为少校。他穿着少校军服,兴致勃勃地对那位小姐讲着什么。
艾伦彪悍强壮,坐在文职官员们中间非常醒目,一些年轻姑娘都情不自禁地看他。
一般地说来,美国最优秀的青年人大都穿上了军装。在妇女们的日常生活中,斯本
塞·屈莱塞(四十、五十年代美国性格型男明星.)式的“骑士”的确很少了。尖
叫过的小姐很清楚她身边人物的价值,不断同李少校柔言蜜语,每当灯光转暗,就
依偎在艾伦宽阔的肩膀上。

惠特尼本来想同艾伦·李打招呼。李也被提名国会授予荣誉勋章。这种勋章是美国
军人的最高荣誉。在一个剧院中同时出现两个提名者,本身就构成了一条新闻。在
塔拉瓦战役中,还有三个人获得了这种殊荣,他们是,小亚利克山德·波内门中尉
、小威廉·包得隆上士和威廉·霍金斯中尉。可惜他们三人无法坐在这家剧院里,
他们都长眠在贝蒂欧的珊瑚沙下面了。惠特尼决定不去招呼艾伦·李。他不想打断
李同贝雷帽女士的绵绵情话,也不想惊动记者,他只想获得一种宁静。汤普森也好
,艾伦也好,让他们想自己的事儿去吧。

第三幕之后,有一刻钟的休息。剧场灯光大亮。观众纷纷站起来,成双成对,挤入
休息室。

惠特尼坐在他的包厢里没有功。他让汤普森去休息室抽烟,他双目微闭,头颅后仰
,好一会儿,才睁眼打量剧院的天花板和吊灯。

他还是头一次坐在福特剧院里看戏。著名的福特剧院早已名垂史册。一八六五年四
月十四日晚,疯狂凶悍的刺客约翰·威尔克斯·布思,在这里使用一柄铜制的大口
径单发手枪,对准亚伯拉罕·林肯总统的头颅开了一枪。

当时,林肯总统和夫人就坐在惠特尼现在坐的包厢里。这个包厢,目睹了合众国历
史上最严重的时刻。

福特剧院在华盛顿E街和F街之间的第十街上,是一个很旧的英国式建筑。舞台、包
厢都保留着伊丽莎白时代的模样。七十九年前,林肯总统在剧院中度过了他一生中
最后的一个半小时。那天上演的是一出英国戏《我们美国的表兄弟》。凶手事先早
把福特剧院摸透了。总统包厢一前一后有两扇门,前门锁死了,后门却被布思钻了
一个窥视孔。林肯那种伟人的直觉告诉他晚上会有不测。他在当天曾对陆军部的人
说:“我相信有人要杀害我。”“我不愿意去。”“我根本不想看这场戏。”

林肯的卫士帕克也不愿看这出戏,他玩忽职守,到大街上喝酒去了。凶手看到了机
会。也是在戏换幕的时候,他拉开了后门,举起手枪,眯缝起一只眼睛,对准五英
尺外的伐木工出身的贫民总统,凶手为了使奴隶制度长存在北美大陆上,扣动了扳
机。

惠特尼仔细地目测了后门到座位的距离,那个窥视孔还在,林肯坐过的扶手摇椅也
还是原样,一切历历在目,仿佛眼前还可能发生似的。一个人就能改变历史,尽管
他那么卑微、猥琐,毫不足道,

结束休息的铃声响了。艾伦·李同他的女朋友回到了池座。汤普森中校也回来了。
他看到惠特尼在打量包厢,也抒发了一通感怀,

“美国每逢危难之秋,上帝总派他的使者来引导美国人民。独立战争时代有华盛顿
,内战时代有林肯,现在又有罗斯福。和平时期有平庸的总统,战争时期有伟大的
总统。查尔斯,真不可设想,这十年来,如果没有罗斯福在总统的舵位上,美国这
条船会开到哪里去?”

惠特尼回想起昨天接见时总统的目光,深有同感。

大幕拉开,苏珊挪又唱起来。这次,惠特尼渐渐集中了精神。他迅速地适应了和平
首都的正常生活。青年时代的贵族化教育在他的神经中植下了艺术的种子,虽然战
火把他陶冶成了一个职业杀人者,终究本性难移,缪斯又把他拉回艺术的圣殿中。
他开始品味苏珊娜的歌喉。她的音色介乎戏剧女高音和花腔女高音之间,喉音和胸
腔共鸣都不错,基本上是意大利喜剧派的唱法,看来捧场者是行家,并非夸大其词


惠特尼进入了音乐的意境中,他的痛苦、他的仇恨、他的战斗、他的光荣都淡化了
。交响乐队是第一流的,无论哪种乐器都无辩可击。汤普森中校对惠特尼摆脱战争
幻觉很高兴。他说《俄克拉荷马州》这出戏一定能演红全美国。

惠特尼灵敏的感觉告诉他身后的那扇门开了。但他既不是大人物,也没有布思一类
坏蛋来搅扰剧场。来的是一名海军中尉。他有礼貌地对惠特尼上校行了一个军礼。


“我是西奥多·詹宁斯中尉。我从海军部来。您是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吗?”

“我是惠特尼。”

“这里有一封给您的电报,请签字,对不起,打扰您了。”

惠特尼接过电报纸展开,上面写着:

亲爱的查尔斯上校:

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将乐意为您提供一个观察“燧发枪”作战的机会。您在塔拉
瓦的经验也许能派 上用场。

请立刻来珍珠港,一切由我安排。

您忠实的霍兰德·史密斯

海军中尉詹宁斯没有走。他等待着惠特尼的回答。惠特尼耸耸肩:“走吧,一场好
戏看不成啦。”

“你将看到比这里精彩一百倍的好戏。”汤普森拍拍朋友的肩膀。“我真羡慕死你
们这帮家伙了。我怎么就没有这种福气?”

惠特尼叹了一口气。现在,他又要从但丁描写的净界重新下地狱啦!谁让他是个军
人呢!

汤普森中校对这种戏剧性的送别早巳司空见惯。首都就象一个巨大的心脏,迎来四
面八方的疲乏的衰竭的厌倦的人流,给予他们新的信息,新的力量,新的氧气,最
后又把他们泵射到四面八方。管密码的中校不假思索地背了一段莎士比亚的台词:


“那么你就向前猛进吧,但愿命运照顾你,做你的幸运的情人.”

惠特尼苦笑着。虽然两年多没有再翻莎士比亚的剧本,但小时候记住的东西总是难
以忘却的。他接着背下去:

“从今天起,伟大的战神,我投身在你麾下,帮助我,使我象我的思想一样刚强,
使我只爱听你的鼓声,厌恶那儿女柔情。”

7

在日本东京永町、狄洼、轻井泽、箱根、汤河原等地。有一种风格独特的别墅。本
世纪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初,任何人一靠近这种别墅,就会受到警卫的严厉呵斥。
人们只能远远看到别墅的围墙中长满了松树、丝柏和枫树.灌木丛间开着五彩续纷
的鲜花。

一九四四年三月底的一个夜晚,在东京狄外庄的那个别墅

里,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帷遮住。屋里,电灯罩套上了遮光伞,昏暗的光线洒
在模糊的贵族气派的豪华家具上。屋中的客人看不清墙上挂的一幅北斋的名画《布
袋》,却可以隐约辨出一首草书的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照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

肯将裹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如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我骨瘴江边。

条幅完全用汉字,草书写得相当潇洒。

室内的空气沉闷而浑浊,收音机里传出一曲日本的民间小调。

“近卫公,”一位老人开腔了。“我们已经丧失了马绍尔群岛,拉包尔被包围封锁
,新几内亚的阵地越失越多,东条首相彻底失去了人望,日本在这场战争中正在输
掉。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被称为“近卫”的人,就是三度出任日本首相的近卫文磨。

自从东条英机上台后,近卫文磨一直隐退在家中,唯恐躲得不够远。他经常在自己
众多的别墅中东住住西住住。即使如此,宪兵队特高第一课课长中野正刚大佐,仍
然派出自己的鹰犬,牢牢地控制着前首相的行踪。

近卫公爵今年五十三岁了,显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他身高五尺七寸,穿着规矩的
和服。他年轻的时候爱穿西服,兴趣却是日本式的:古玩,字面,绘画,藏书,特
别注意收藏中国古书。这方面他有很高的鉴别力。他的清秀中带着沉静,在狂热的
日本人中显得鹤立鸡群。尽管他年轻的时候玩过高尔夫球和棒球,还粗通一点儿马
术和剑道,但他的身体始终没能好起来。他出门的时候随行人员中专有一人背着药
箱,汽车的暖气也经过改装。

息影政坛后,他的病反而加重了,呼吸系统本来就不好,肠胃也越来越坏。近卫从
来不抽烟;现在,连酒也很少喝了,尽管他酒量相当大。

他虽然已经下野,周围却始终聚集着一群政客和军人,他永远是他们的无冕之王。
太平洋战争之初,日军势如破竹,全国沉浸在“万岁”的狂欢个,大街上行人如痴
如醉。熟人来向近卫祝贺,近卫未置可否,仅题了一首五言俳句:

清夜有佳光,

间堂得独息。

念身幸无恨,

志气方自得。

乐哉何所忧,

所优非我力。

他似乎是抱着“所忧非我力”的信念来度过战争时期的。他最信任的尾崎秀石被捕
以后,他对政治感到幻灭。尾崎是苏联间谍佐尔格先生的助手,近卫也受到了牵连
,几乎被迫出庭。特高一课在近卫宅中安装了窃听器、微型麦克风和录音机,并且
窃听他的电话,跟踪他的汽车,简直放肆到把猪鼻子伸到他的饭碗里。

近卫似乎并不在意,胜负于他纯系身外之物。然而,随着战争走向失败,不但特高
课收敛了气焰,连东条对他的态度也开始变了。现政府正在输掉它发动的这场战争
,而且,其后果远远超出日本人最坏的估计。根据开罗会议和德黑兰会议,日本必
须无条件投降,吐出从“九·一八”柳条湖事变以来侵吞的一切土地,甚至吐出朝
鲜和台湾,那还是明治时代日本占领的外国领土。

谁来收拾这个摊子?赋闲在家的公爵是否会第四次组阁呢?“冈田君,”近卫回答说
。“你有何高见?”

冈田启介是朝廷重臣。他在近卫文磨的三次组阁、特别是第二次组阁中起了重要作
用。日本的政治制度同政治现实一样复杂,它与清淡典雅的日本风景画相反,带着
各种污迹、混色、血腥、铜臭、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种种畸形现象,乱如蛛丝,
迷如八阵图。随着政治、经济、特别是军事形势的每一次变化,它的万花筒就变化
一次角度,镜中的彩色玻璃重新排列组合,呈现出新的图形。外人乍看,扑朔迷离
,云遮雾绕,不得其要领。

从表面上看,日本国民皆尊崇天皇:明治时期是睦仁,大正时期是嘉仁,昭和时期
是裕仁。其根源可以远遡到两千六百年前神武天皇立国的时代。按神道教的教义,
天皇是太阳女神之子,而日本正是太阳女神庇佑下的岛国。没有这种对天皇的个人
忠诚,军阀是不能把一亿国民绑上自己的战车的。

实际上,天皇的权力时大时小,象一条起伏不定的不规则曲线,明治时期相当高,
到昭和年代就低得形同虚设了。日本历史上,诸藩都很有势力,长期以来就有一个
武士阶层。经过甲午日清战争、日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侵华战争,军部的势
力上升到顶点。扩张成性的凶恶的日本军阀们,分成了许多派别,互相勾心斗角,
激烈的时候甚至发动政变,多次喋血营门。军阀中的皇道派和统制派,他们的最终
政治目标并无二异,都是“八紘一股”,用武力征服亚洲。具体手段上,皇道派主
张抛开政府,由军人在天皇的名义下专权;统制派则认为干脆连天皇也抛开,建立
一个军事法西斯政权,

日本海军的政治态度相当微妙。因为空军的各飞行中队均隶属于陆海军,从未成为
一支单独的政治力量,而海军是一种军舰上的部队,它的着眼点总是以利于自己的
作战为原则。这方面,日本海军同英国皇家海军和德国海军很相象。因此,以海洋
为舞台的海军和带浓厚政治色彩的陆军发生了深刻的矛盾,从芦沟桥事变一直持续
到战争终了。

日本虽然从明治维新以来已经七十余年,封建势力仍根深蒂固。天皇之下的元老、
贵族院、地主仍有可观的势力,他们在政府里有自己的代言人。他们确实已经老朽
,尸布裹身,在日本列岛的弥天风雪中瑟缩,但还凭着自己内心中的一点儿余火死
死赖在社会舞台上.

日本的资产阶级也不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于了。它早就已经完成了资本的集中和垄
断。日本产业康采恩中间分为新老两股财阀势力。老牌的三井、三菱、住友等集团
已经控制了日本列岛的经济金融命脉;用中国东北和朝鲜资源养肥的“满州重工业
”、“日本氮气”、“日本苏打”和“森”财团,也达到同老财阀们分庭抗礼的程
度。尽管产业界和财界咄咄逼人,同军阀和皇族相比,在军事封建主义的日本,它
们的政治力量还弱,观点也模糊不清。它们乐得跟随着军阀的侵略战车,到广阔无
垠的异国疆土上去吮食其他民族的膏血。它们是缠在军阀和封建之树上的巨大的攀
缓植物,看起来似乎枝繁叶茂,繁花满天,实际上自私自利,并无定见。一旦大树
将倾,也就作鸟兽散了。

此外,日本政坛上还有一些其他小资产阶级政党,芸芸众生,不足挂齿。而工人阶
级的代表共产党,如同德国共产党一样,遭到血腥的残酷镇压,党员非死即在押,
眼看着军阀政府为所欲为,一筹莫展。

一方面,天皇、元老、重臣、贵族院、地主、垄断资产阶级、政党人士软弱无力,
息事宁人,明哲保身,束手无策,他们怠慢、腐朽、颓废,充满了各种缺点和弱点
;另一方面,军部本身屡施奸诈,迭设阴谋,胁迫恫吓,专横不法,独往独来,甚
嚣尘上,其他政治势力黯谈而无光。可是,当中国军民拖住了日本陆军主力部队之
后,美国海军又打断了日本海军的脊梁骨,庞大的军阀之山形将颓倾,日本各派政
治势力又蠢蠢欲动。他们视力的焦点,都集中在近卫文磨和他周围的一伙人身上。


上了点儿岁数的冈田严肃地对近卫说:

“近卫君,东条英机已经实行了彻底的个人独裁。他兼任首相、参谋总长、陆相、
内相、文部相、外相和军需相。‘统制派’军人完全掌握了日本政权。今天的日本
已经由陆军部来控制,连产界和财界的实力人物小仓正恒、村田省藏和乡诚之助等
人也被排斥于内阁之外,消声敛迹。更不要说是宫廷的重臣元老了。秩父宫君曾说
过:‘东条也许会成为东条天皇或者东条幕府吧’。太平洋战争开战以来,军阀门
昏头昏脑,到了发疯的地步,他们要带着整个日本民族从清水(寺名,在京都东山
,临悬崖筑起高台。“从清水跳下去”是日本成语,同中国成语“孤注一掷”之意
相近.)的舞台上跳下去。

“必须出来阻住他们。我建议你召集一切反对东条的力量,发起一场倒阁运动。如
果东条顽抗,我们就除掉他。我认识一位叫清冈正照的年轻人,他愿意从命。机会
很多,皇宫和军队中都有我们的人。东条内阁一完蛋,政权就是我们的啦。除了皇
道派军人支持我们外,还有财界的池田,旧政党人士鸠山,加上平沼、若枧,你和
我,完全能负起领导日本的重任。”

冈田双手压在漆桌上,眼睛里流露出热烈的期待:“近卫君,咱们干吧!”

近卫文磨抬起头,他的目光显得很疲倦。他的肠胃总是不好,大概是因为母亲衍子
夫人刚生下他就患产褥热死去,他从小未得母乳的缘故吧。他最近对外声称得了“
痔疮”,真情只有他一人晓得。

“冈田君”,近卫叹了一口气。“东条以后,日本政府又向何处去呢?我们如何来
结束这场浩大血腥的战争?罗斯福总统在卡萨布兰卡宣布了‘轴心国无条件投降’
的声明。当初,德、意、日三国在野的反对派都死了心,国亡家破,除了破罐破摔
,把战争打到底,让盟国遭到更大的损失,也许会把‘无条件’改成‘有条件’外
,似乎没有别的出路。意大利投降之后,日本国内也有人提出‘意大利方案’。冈
田君,我毫不怀疑能搞垮东条内阁。实际上,它已经四面树敌,岌岌可危。日军再
有一两次大的失败,比如塞班岛失守,东条必然下台;”

这时候,近卫的妻子千代子夫人推开门,她向在座的五位客人分别鞠了一躬。千代
子是毛利高范子爵的次女,出身望族,识文达礼,很有淑女风度。

千代子夫人说:“文摩,已经十一点了,该吃胃痛药了。我烧了点儿鸡肉、牛肉和
你喜欢吃的鳗鱼,你就吃点儿吧。各位客人先生们,我为你们准备了清茶和夜宵。
打扰了,请原谅。”

娴雅美丽的千代子夫人一出现,打破了室内的沉闷气氛。天色已经很晚了。东京的
供电时停时续,房间里备着蜡烛。大家随随便便地吃了几口,聊了几句无关的话,
诸如:美国已经生产出庞大的B—29轰炸机,正准备把它配置到中国和印度战场,
准备远程轰炸日本本土等等。还说了些物价,民用品生产已经降到危险点以下;社
会上流传着失望情绪等等。

千代子收拾完盘碗,又鞠躬,终于出去了。大家把话题集中到实质性的问题上来。


近卫文磨说:“假如东条下台,下一届内阁同意无条件投降,盟军将占领整个日本
。诸君,如果你们读过美军心理战部队的宣传大纲,就会知道:美国人踏上日本列
岛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天皇制。天皇制废除以后——”近卫苦笑了一声。“咱们
这些贵族、元老、重臣,也就树倒猢狲散啦”.他转向冈田:“这种结果是你能够
接受的吗T”

冈田嘟噜了一句:“不行。”

近卫又说:“东条已经惹得天怒人怨。他罢免杉山元帅以后,在‘统制派’内部也
激起一片抗议之声。他必然下台。但是,我也苦于找不出一个结束战争的办法。

“日本昭和时代的历届政府,一直跟在军部的屁股后面走。我们有过许多次结束战
争的良机,在我任首相之前和之后都有过,然而全都错过了。现在,我们已经走得
太远了,后悔也没有用。弄不好,明治以来七十六年的成果全要付诸东流。而且,
日本将在外国占领军奴役下苟延残喘,永无复兴之日。”

四周的人沉默着,静听近卫在轻轻地演说。近卫的口才极好,他的家族世代为贵族
,他长年周旋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场里,沿着一条最典型的贵族道路走上权力和威望
的顶点。他上的是贵族女校附属幼儿园,泰明小学毕业,在学习院中等科毕业,然
后是一高和东京帝国大学,专攻哲学,受过日本著名学者米田庄太郎和河上肇的教
诲,二十六岁就以世袭公爵身份成为贵族院议员。他不满东京帝大的帝国气派,转
到古色古香的京都大学改学法律,又受到西田几多郎和户田海市这些名家的影响。
在日本上层人士中,很少能找到象他这种博学多才的人了。

他富于幻想,有时变得神经质,也许和他五岁的时候得过轻微的癔症有关。他的经
历充满着戏剧性,见过日本最有权势的贵族西国寺公望,见过中国国民革命之父孙
中山,遍游欧美诸国,出任贵族院议长,经常以“亲美英派”自居。陆军部的人却
把他称作“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儿”。

近卫又叹了一口气,轻声历数着日本的明治史、大正史和昭和史。仿佛一出煊赫的
正剧已近落幕,一位报幕员为了提醒观众不要忘掉剧情,再次讲述一遍舞台上演过
的剧情和演员。

他讲到美国海军准将佩里打开了日本的门户,引起日本的混乱和思索。明治维新,
日本上下全力变革,发展生产,富国强兵,从大举兴办生丝工场到出口“南洋姐”
到东南亚。日本人一分一厘地积累外汇,换机器,换技术,换枪炮。从精神上和实
际上向白人请教,拼命生产,改进工艺,周转资金,开拓市场,日子紧得透不过气
来。

日本人忍受着恶劣的居住条件,粗粮的饮食,在亭子间似的工场里干活,在鸽子笼
似的房间里生活,除了四张榻榻米的空间和一张桌子外,几乎一无所有。在木头房
子和纸糊的墙里,住着一群梦想独步世界的黄种人。那房子同飞鸟时期和德川时期
没有什么两样,一旦着火,大火蔓延,会成片成片地焚光烧尽。大正十二年的关东
大地震,死者十万余人,大部分死于火灾。如果美军丢下燃烧弹,后果不堪设想。


日本在一种变态的苦斗中发展,生产出自己的商品,但却没有市场了。市场早让列
强瓜分完毕。日本国小人少,资源贫乏,资本无法流通和周转,只得向外扩张。它
的扩张路线是一条传统路线,渡过对马海峡,侵略朝鲜;渡过鸭绿江,侵略中国。
也许,根子就在这里。以后的事,无非是越来越大,无论是哪届政府还是哪个人,
都刹不住日本扩张之车了。

裕仁天皇时期,可以说是一部激荡的昭和史。军部、政府和财界,在扩大侵略的大
方向上并无本质性的分歧。问题就出在侵略中国上面。伴随着一九二九年的世界性
经济危机,日本产业界也面临崩溃之势。工业倒闭成风,产品大量积压,成千上万
的工人被抛上街头,农民也纷纷破产。早在日俄战争时代,日本军阀就看出了中国
的软弱。在产业界和财界的支持下,悍然侵吞了中国东北,当时的犬养毅内阁默认
了这一行动。中国的国民党政权正忙于围剿共产党,地方军阀也互相混战,国联对
日本的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英国甚至暗示关东军去对付苏俄。日本军阀不费吹
灰之力,就占领了中国的东北三省,同时也解决了日本的经济危机。由于仗打得太
顺利,日本军界和政界普遍产生了一种错觉:中国腐朽不堪,只要一击就可以坐收
全功。近卫文磨第一次当首相,起码他是这么想的。

一位年轻人打断了近卫的回忆。

“近卫公爵,日华战争开始于昭和十二年,当时,殿下正在主持日本政府。从芦沟
桥事变到珍珠港事变,难道我们就没有结束战争的机会吗?如果有,我们又是怎样
错过的?请您指教,无论今天的战争结局怎样,历史的教训必须告诫后人。”

近卫随声看去,见到一位很有生气的青年,腰板挺得笔直,一看就知道是位退伍军
官。他穿着西服,右臂的袖子空荡荡的,用一枚别针别在衣服的下摆上。他的眉毛
浓密,眉心有一粒黑痣,使他显得与众不同。

他注意到近卫文磨的目光,很坦然地自我介绍:“我是大盐平内弘,前第八方面军
少佐参谋。在拉包尔负了伤,现在已经退役。”

冈田启介向近卫介绍说:“大盐平君是清冈正照君介绍给我的。他参加了荷属东印
度战役和瓜达尔卡纳尔战役,对南洋的战事有很精辟的见解。大盐平君在家中研究
了日本近代史,特别是大东亚战争史。他在海军中还有几个朋友。年轻人,后生可
畏,近卫公爵有什么军事方面的事情,尽可以问大盐平君。他有真实的质感。”

大盐平向近卫鞠了一躬:“请多指教。”

近卫的思路被拉到七年前的那些紧张激动的日子。芦沟桥事变同柳条湖事变一样,
是军阀把政府拖入战争的沼泽。本来,一度达成的就地停战协定,被华北派遣军司
令官撕毁了。接着又入侵上海,南京屠城,都是军队先斩后奏。那一年九月四日,
他召开了第七十二次国会临时会议,会议信景还历历在目。

“大盐平君,我第三次组阁失败以来,这几年闲居家中,也反省日本如何走上战争
之路。本来,政府制定了‘支那事变不扩大方针’,但是军部看透了政界虚弱的素
质。陆军参谋本部总长闲院宫、次长多田骏、作战部长石原莞尔、陆军省的杉山元
大将和梅津美治郎大将、朝鲜驻军司令小矾国昭大将全部主张扩大支那战事,他们
表面上应付一下政府,实际上早已经在多年前制定了战略计划。即便如此,在政府
大本营联络会议上也屡次发生冲突。

“由于我军在华北和华中的顺利进展,我也从消极变为积极,终于在第七十二次临
时议会上发表了那次广为人知的演说。我记得是这样说的:‘今天,中南支那的战
局已经扩大了。我认为消极和局部的解决是不可能的。作为利剑斩乱丝的积极全面
的方针,是给予中国军一次重大的打击,迫使中国政府和军队放弃其错误的排外政
策。如果中国政府真能反省,今后我国将与之共处,城心诚意地发展东洋文化和东
洋和平。’

“我觉得我当够了陆军的傀儡,所以我要站到台前,代表日本政府公开说话。

“很可惜。我们错过了良机。当时的国际形势对日本极有利。国联虽然谴责了日本
,但一纸空文,毫无效力。美英袖手观望,美国还继续供给我们石油和废钢铁;一
切远非想象中那么严重。我们在战场上节节胜利,中国国民党人正热衷于打共产党
,蒋介石也通过各种渠道表示愿意谈判。但是我们却提出使对方无法接受的四项条
件。迫使国民政府和蒋介石总统处于进退维谷的窘境。陆军内部也发生了分歧,多
田骏和石原主张北进对付苏联,支持政府的谈判;而东条、梅津一伙‘统制派’则
认为必须彻底征服中国,把中国变成‘第二个满洲’。这种分歧使谈判发生混乱,
受到掣肘。

“我那时的思想发生了转变。”近卫严肃地说。“如果说有责任的话,我丝毫也不
打算推卸。十二月十三日我军占领南京,我在一周后的内阁会议上通过了‘处理事
变纲要’,我预计对国民政府采取强硬态度是谈判成功的捷径,我想起签订‘马关
条约’的伊藤博文首相。我当时认为今后不一定期待同南京政府实现谈判,准备另
行收拾时局,以对付南京政府的长期抵抗。昭和十三年(即1938年)一月十五日,
国民政府就和平条件的详细内容提出照会,我根据一月十一日御前会议的方针,宣
布‘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谈判对手’,对现存的中国中央政府,日本帝国打算予以
消灭,并促进新兴中国政权的成立。从此之后,日本自动地彻底采取了同中国进行
全面战争的方针,坚决支持汪兆铭政权,和平的希望消失了。”

大盐平听完以后,表情平静。这一切他早就已经透彻地分析过了。他说:“近卫公
爵,除此之外,明显的机会还有两次。一次是昭和十三年攻略广州武汉之后,战争
陷入相持阶段。一次是德国入侵波兰,殿下发起‘新体制运动’,第二次组阁,未
能利用中国政府的软弱地位。等军队进入法属印度文那,再同美国谈判,已经迟了
。日本出尔反尔,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相信日本的诚意。但有一点我不明白,公爵
,为什么我们投入了国内的十二个师团以后,能在半年内把美、英、荷兰打得一败
涂地?要是把这些精锐师团投入中国,不是早就可以从军事上解决支那问题了吗?”


一直在一旁听的冈田开口了:

“大盐平君,你没有去过中国战场吧?”

大盐乎点点头:“我虽然在三十八师团服役,却只参加过香港登陆战。”

冈田站起来,去掉电灯上的遮光伞,屋里亮多了。他走到一排古色古香的书柜上,
很快地找到一本书,把它递给大盐平。那熟悉的样子,仿佛是在他自己家里一样。


大盐平打开书,才发现是一本剪报,全是中文的,是主人从中国报纸上精挑细选下
来的。

冈田指着其中的一篇,用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在下面划了一下:“中国的问题,七分
政治,三分军事,你看看吧,你的中文不是挺好吗。”

大盐平看了一眼,

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宣言

(一九三八年)

中国新文艺运动的历史,才只有短短的二十年。在

这二十年中,内忧外患,没有一日稍停,文艺界也就无

时不在挣扎奋斗。国土日蹙,社会动摇,变化无端,恍

如恶梦;为唤醒这恶梦,文艺自动的演变,一步不惜的

迎着时代前进。从表面上看,它似乎是浮动的,脆弱

的;其实呢,它却是一贯的不屈服,不绝望;……芦沟

桥敌军的炮火,是缠紧了东北四省的毒蛇,又向华北张

开血口。由华北而华中,而华南,京沪苏杭继成焦土,

武汉湘粤迭受轰炸。我们几十年来千辛万苦所经营与建

设者惨被破坏,我们的父老兄弟姐妹横遭屠杀奸劫,连无

知的小儿女,也成千论万地死在暴敌的刺刀下。日本军

人以海陆空最新式的杀人利器,配备着最残暴的心理与

行为,狂暴代替了理性,奸杀变成了光荣,想要灭尽我

民族,造成人类历史最可怖可耻的一页。除非我们全无

血性,除非我们承认这野兽应在世界上横行,我们便无

法不舍命杀上前去。为争取民族的自由,为保持人类的

正义,我们抗战;这是以民族自卫的热血,去驱击惨无

人道的恶魔;打倒了这恶魔,才能达到人类和平相处的

境地……

大盐平读着这段文字,仿佛看到了千百万张愤怒的脸,仿佛看到成千上万的中国军
民,迎着日军的炮火,前仆后继地冲杀,不屈不挠。他拿剪报的左手在微微发抖。


冈田这才又开了口:“我们也还是太不了解中国人了。无论如何,现在的中国已经
不同于日清战争时代的中国。希望用武力来换取一纸条约,恐怕是办不到了。中国
发生了变化,中国国民的思想发生了变化。随着我军深入中国内陆,同中国军队和
游击队交锋,不单是下级士官,连高层指挥官也感受到这种变化。这种变化,也许
就是那种迫使日本四年半时间、牺牲百万人而无法解决支那问题,最终发动了太平
洋战争的一个原因吧!”

一位身穿军官服,佩中佐军阶的人接着说:“冈田说得有理。”因为他一直没发言
,大家很少注意他,他自我介绍说叫细川谦介。“我一直在华北和华中作战,或许
,我能向诸君提供一些战场的感受,帮助诸君得到正确的结论。”

近卫文磨插话说,细川中佐是他很信任的一个军人。

“我们开进了华北,都有一种错觉,以为歼灭了国民政府的军队就可以占稳一个地
区啦。在珍珠港以前的四年半中,我军仅在华北即进行了二十八次军以上的会战,
给了国民政府军沉重的打击,将他们逐退到陕西、河南、江苏北部一带。然而,中
央军一走,共产党的部队乘虚而入。日军因兵力有限,又要进行机动作战,只好集
中在大中城镇和交通线上,广大农村终于成了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天下。开始,我们
并不介意共产军,经过太行山、五台山一系列激烈的伏击战以后,我们才意识到共
产军的厉害和中国政治的复杂性。”

细川以前线指挥官的身份,讲解了华北的战事。那是一场日军无法打赢的游击战争
。正如拿破仑无法打败西班牙的游击队,康华里斯无法打赢华盛顿领导的北美民军
,希特勒也无法对付白俄罗斯森林中的苏联游击军一样。总有一天,游击战争会写
入军事学的正史。细川讲了许多故事,说他的部队同八路军游击队作战多年,没有
目标,疲于奔命,一事无成,只有烧杀泄愤。“黑夜是游击队的。他们是中国的‘
自由射手’。他们有几百种作战方法,从埋地雷到把死狗丢弃到碉堡前。他们有时
候也会集中起来作战,采用奇袭、伏击和破袭,甚至能消灭整个联队的日军。象平
型关、娘子关、长治、黄土岗和中共军称为‘百团大战’中的一些战斗。国民军虽
然也打仗,但战斗意志差,往往很快地撤退。实际上华北的日军部队,百分之七十
用来对付中共军。据华北派遣军昭和十八年综合战报:在本年度交战一万五千次中
,和中共作战占七成五。在交战的二百万敌军中,半数以上也是中共军。在我方收
容的十九万九千具遗尸中,中共军也占半数。但与此相比较,在我方所收容的七万
四千俘虏中,中共军所占的比率则为一成五。这一方面暴露了重庆军的懦弱性,同
时也说明了中共军交战意志的昂扬。”

细川的部队为对付中共军,采用了日本人智慧所能想出来的所有办法,其中大部分
大盐平连听也没听说过:“烧光”.“抢光”、“杀光”三光政策,“扫荡”和“
蚕食”,“分进合击”和“铁壁合围”’”拉网”和“梳篦”,“囚笼”和封锁沟
,堡垒和公路网。结果虽然杀死了一些中共军和大量平民,日军损失也相当大,部
队陷在山东、河北、山西一带的平原、丘陵和山地里,无法自拔。

冈田补充说:“后来,日本军人和政府才悟出中国政治的内幕。原来是国民党和共
产党进行了十年血战,蒋介石终于把毛泽。东、朱德围困到陕西省北部的一个偏僻
角落里,眼看要聚而歼之。日本的入侵,促成了西安事变,国共两党联合。实际上
,国民政府是一个失去了人望的腐朽政权,国民军并不打算认真作战,他们同共产
党矛盾重重,磨擦频繁。

“蒋介石是一个心胸狭窄,没有受过教育的小人物。他的思想有儒家成份,手段却
是上海滩上黑社会行帮的一套。他的周围尽是庸才和阿谀奉承的人。他和宋氏、孔
氏家族及其兄弟姐妹、甥男侄女们形成一个宫廷集团,控制着中国的政治、经济、
金融和外交。军事上则是由几十个地方军阀各自为政,他们同蒋保持着松散的联系
和从属关系。表面上,我们的对手似乎是这么一个五十七岁的政客,一个很右的反
共分子,一个中国名义上的总统和总司令。但是如果我们把他打败了,消灭了,结
果也许会更糟。”

近卫一直在细细品茶,很长时间保持着沉默。现在,他似乎从历史的乱丝中理出了
头绪:

“诸君,支那事变到大东亚战争,这段时间我大半主持政府。中国问题消耗了我全
部的精力。中国的辽阔,远超过想象,它不是在地图上一看就能明白的。中园内陆
,大部分是山地、丘陵和湖沼。在这么大的地方,日军部队虽然精锐,也只能占据
城市和交通线。只要中国军队继续抵抗,我们并没有实质性的办法。军部在实际上
从来没有任何确定不移的大计划。所以,中国问题必须政治解决。即我们通过中国
人去治理中国,象满洲一样。如果我们增派二十几个师团攻占重庆,消灭了蒋介石
的国民政府,还是无法获得政治解决,反而会使共产党愈加壮大。在中国政治中,
共产党虽然人数有限,却是公认的除国民党以外的最强的政治力量。希特勒的军队
消灭不了南斯拉夫铁托的共产军,更不用说苏联斯大林的共产党政权。我们也一样
。共产党是一些狂热的共产主义教徒。”

近卫苦笑了几声,凄凄切切。提起共产党,触发了他的隐痛。当年,从某种意义上
说,他就是因为苏联共产党间谍佐尔格和尾崎秀实一案,被迫辞职的。

近卫抬起他苍白的险。他那日本式的短发、浓眉、仁丹胡子,在灯光下清请楚婪。
大盐平从未如此接近地看过近卫。当年,他声名赫赫,日程繁忙,哪会有工夫同他
这个小人物长久谈心。

“昭和十四年以后,我军放弃了重点进攻。虽然攻占了中国的七个主要大城市,仍
然无法政治解决支那问题。我们同蒋介石一直保持着谈判。我们进攻一松,蒋反而
热哀于消灭共产党和共产军。我们本想把蒋拖得十分虚弱以后,迫使他签订城下之
盟。不料,日本军部和政府反而失去了耐心,承认了汪兆铭政权。接着,在中国问
题尚未解决的情况下,又同德意结盟,南下同英美开战。中国这块溃疡,终于把日
本帝国整个烂掉……”

突然,屋外响起尖厉的空袭警报声,还有嘈杂的人声和消防车的钟声。细川中佐一
个箭步窜到窗外,他撩开幔帐,天已大亮,人们不知不觉之中竟议论了一夜。细川
有些紧张,他悄悄地问“我们是不是躲一下?”

大盐平镇静地说:“不要紧,美军的B—29远程轰炸机还远在印度的杰克利亚、卡
拉克布尔等机场。要想达到日本本土,还得转场到中国成都的彭山机场或桂林机场
。真正的空袭将在夏天。今天如果有敌机来,可能是美军航空母舰的舰载机,进行
杜立特中校那种打了就跑的偷袭,不必惊慌。”

人们开始平静下来。果然,一会儿,长长的警报解除声响了,喧嚣的空气又恢复了
宁静。

冈田启介站起来。“近卫公,久扰了。我们该走了。日本正面临着一个严峻的时刻
,国民希望您能站出来,东条垮台近在眼前。您必须有这种准备。”

近卫也站起来:“中国的战争我没有办法,太平洋战争我更没有办法。当然,能从
中国战场抽出部队去守卫太平洋岛屿,战争也许可以多打一阵子,但终究无法取胜
。日本国民的精神支柱是天皇制,无论如何,天皇制垮台我们也就垮台。”

他伸出一只女人般的纤弱的手,与几位客人一一握了一下。大盐平觉得他的手冰凉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守住塞班吧。对于一个被打败的国家,谁也没有发言权。”


冈田启介和其他客人从狄外庄别墅退出来,院里,春意盎然,一些花木都绽出芽蕾
,阳光也很灿烂,在多云雾的东京算是个好天气了。如果没有战争,公园里会挤满
了欢蹦乱跳的孩子。然而,美军的利刃一天天逼近帝国的疆土,陆军拖在中国的泥
沼中出不来,海军屡次失败,丧失了信心。连近卫公爵这样的聪明人也毫无办法,
只能空泛地回忆以往的失着。瞻望前途,大盐平内弘心情沉重,不知出路何在?他
知道了日本之车是怎样冲下悬崖的,却不知如何挽救它。

他心中蒙着大团的阴霾,炫目的春天的太阳,一下于变得黯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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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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