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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uakefans (王伟是我偶像), 信区: Military
标  题: 燃烧的岛群第九章 “我回来了”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Jul 23 15:36:57 2002), 转信



燃烧的岛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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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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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任何可以称得上“伟大”的成功,起码要具备三个因素:想象力、判断力、坚定的
意志和不屈不挠的努力行动。

波音公司的B—29型“超级空中堡垒”轰炸机就是一例。

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喜悦地看着银色机身的巨大B—29从
总装车间里拖出来,缓缓地通过厂区的道路。即使它的三十一吨重量被均匀地分摊
在六只轮子上,它也还是太大太重,地面发出轻轻的震颤。B—29是一种全新概念
的轰炸机,它的所有性能和数据都是“世界之最”。四台蛮牛般强劲的莱特R—
3250—23十八缸活塞引擎,每一个都能发出两千三百匹马力,把B-29长三十米、
翼展四十三米的庞大机身,稳稳地托到一万米高的同温层上。B—29的最高时速达
五百八十五公里,接近当时先进战斗机的时速,加上它的十挺12.7毫米机枪和一
门20毫米尾炮,就足以使它能对付任何敢于向它挑战的敌机,而无须战斗机来护航
。如果它把轰炸半径从最远的一万公里(单程)缩短成从塞班岛到东京的两千三百公
里,那它就能携带八吨炸弹。它一架就可以顶十架航空母舰上的舰载轰炸机。

盖达尔先生从对面走过来。他早注意到老惠特尼先生那专注迷恋的表情——那种人
类对于复杂庞大的机械的敬畏,再加上一位设计师和投资者对自己成果的父爱。

盖达尔笑笑说:“它真是一个令人生畏的赫尔克利斯呀!”

老惠特尼先生说:“现在,它就要完成密刻奈国王欧律斯透斯给它的十二件伟大任
务,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一项就是:用它非凡的心脏、双翼和胴体,把死亡之火播
遍那群罪恶的列岛,最后摧毁‘帝国’。”

他们俩来到波音公司专供高级职员用餐的餐厅里,坐下来,要了咸肉、煎蛋、腰子
、蜂蜜烤面包片和酒。盖达尔说他在土耳其吃过一种很好吃的羊肉、果脯、洋葱和
豌豆炒的饭。他们谈起了土耳其菜系。它是世界著名的三大菜系中的一派,另外两
派是中国菜系和法国菜系。盖达尔开玩笑说:英国什么都好,就是两样太差:一是
雾太多,二是菜单太短。普里斯特利先生不肯认输——他从来把自己当成半个英国
人。他说,英国的雾保证了不列颠空战的胜利,英国的菜单调,才使英国人性格坚
韧,想去征服海外领地,遍尝其他民族的美味佳看。盖达尔也讲了他的家乡喀尔巴
阡山和提萨河沼泽区的乡情民俗。两人谈兴很高,气氛轻松愉快。

空中,一架架B—29在进行各个科目的试飞。蓝天上,有时一架大飞机会拉出七八
道白色的雾化尾迹,素练穿梭,机声隆隆,好不热闹。

盖达尔说:“此时此刻,加州圣塔莫尼卡的道格拉斯公司、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的
马丁公司、堪萨斯城的北美公司、佐治亚州马里埃塔的贝尔公司、和我们公司设在
堪萨斯州维奇托的新工厂,正在按咱们的图纸,大批地生产8—29,月产量已经超
过一百架,估计半年以后,月产量将达到五百架,甚至更多,够那些日本人喝一壶
的了。”

“哦”,惠特尼先生咽下一片嚼烂的熏肉。“我们的达克威试验场和爱基乌德兵工
厂试验场,正在试验M-47单发燃烧弹和M-69集束燃烧弹。我想,它们对日本的竹
木结构民用建筑是破坏力极大的武器。在洛克伍德将军的潜艇剥夺了日本人的食物
和工业原料之后,B-29将把他们的住处也烧掉。”

盖达尔先生忽发奇想:“咱们这些设计和制造杀人武器的人,会不会有朝一日被自
己的良心和历史所审判?虽然B—29上有精密的陀螺轰炸仪和计算器,但我敢打败,
它杀的十个人中有九个是平民,而它摧毁的十间日本房屋中最多有一间是放着机器
的军需工厂。”

“不要去讨论战争的哲学问题吧。从柏拉图到斯宾诺莎,这个问题讨论了几千年还
是纠缠不清。对于太平洋战争,我们的选择只能是胜利或失败。如果日本人登上美
国西海岸,那他们就不是那么一副可怜相了。全体美国人都会变成犹太人。美国的
工业机器将由一群恶魔控制着,由变成奴隶的美国人——包括咱们俩——来开动,
整个世界就会变成人肉和人脑的宴席,没有任何自由、正义、平等和博爱可言。人
类会倒退成为野兽,象坎贝尔在他的科学幼想小说中写的外星恶棍一样。欧洲沦入
希特勒之手,你可以看到这幅前景。我们必须狠狠打日本人,战争结束越早,死人
越少,包括日本人。因此,我们动用合众国的全部力量和上帝给予我们的全部力量
,制造出B-29,听说还有一帮物理学家在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搞一项什
么‘曼哈顿工程’,利用铀的链式裂变反应制造‘原子弹’,理论就是那个爱因斯
坦的著名公式E=mc2。果真能搞出来,那B—29带上一颗,就足以荡平整座日本城
市了。”普里斯特利先生丝毫也不感到内疚。

“老兄,我前几天到书摊上去,想买本杂志,你知道我很爱读科幻小说。我随手拣
了一本带回家,读到其中一篇名为《期限》的小说。嘿,这文章把原子弹说得活灵
活现,我想也不必再怀疑洛斯—阿拉莫斯的先生们在搞什么了。愿他们成功。上帝
,人类又一次从您那里偷下了天火。”盖达尔说。

“盖达尔,我们没有什么要忏悔的。该忏悔的是日本人,是他们先动丁手,而且几
乎把我们打懵了。他们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我们已经死了成千上万的小伙子了。
我们必须加紧干!”

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真是一个地道的盎格鲁萨克逊人。他的哲学也是地道的英
国式的:目标坚定,全力以赴,义无反顾。

老惠特尼举起酒杯:“为B-29的成功干杯!”

机群掠过厂区,发动机的爆音震得杯中的香槟酒酒面泛起涟漪。

“可爱的B-29!”盖达尔先生轻轻说。

远程战略轰炸机的问世,证明了想象力、判断力和行动加在一起所产生的惊人结果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战略轰炸机在三十年的时间中孵化,出壳,长大,成熟
,同汽车、轮船、无线电设备一样日臻完善,显示了人类在技术海洋中卓越的航海
技艺。

早在一九一五年,由雷蒙·弗烈帝都中校指挥的早期战略轰炸机群,包括“齐柏林
”巨型飞艇和“哥达”轰炸机,就从比利时越海轰炸英伦。英军还以牙眼,多伦上
校指挥汉达尔贝奇轰炸机队猛袭德国工业城市,投弹五百四十吨。这时候,一个南
非佬扬·史默兹将军想象出战略轰炸的远景:“它将凭着破坏敌国大规模的产业中
心和人口众多的都市,使之丧失战争能力和士气,从而扮演起战争的主角……而旧
式的海、陆军作战,将沦为次要的,或是辅助性的战斗。”

任何幻想都包含着不切实际的迷雾,都受到现实和守旧者的指谪。这也难怪,人类
的惰性是人类的自我保护,或曰“反馈”。否则,人类早在电子学中说的那个“自
激振荡”中毁掉了。

然而确有些雄才大略的人物从幻想中看到了智慧之光。幻想以它特有的频率,在明
智的决策者心中引起了振荡。当初,一位三十六岁的美国陆军准将威廉‘“比利”
·米切尔,在他身为美军驻法国远征军航空队司令官的时候就力主建立一支独立于
陆、海军之外的“大空军”。

革新思想在战时就被埋没在世俗见解的泥沙中,战后,更是污积垢沉,无人问津。
一九二一年。“比利”做出惊人之举,把缴获的几艘德国军舰,开向切萨皮克湾,
然后用他自己陆军航空队的马丁式轰炸机把它们一一炸沉。舆论大哗。起码在一个
日本人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就是刚刚结束哈佛留学生活的三十六岁的山本五十
六,一个中学校长的儿子,未来的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

年轻英俊的“比利”·米切尔的建议未能在美军中吃开,因为他头上有一大堆挂满
勋章、大腹便便、自负而僵化的陆军将军们,其代表者就是美国远征军司令约翰·
巴兴元帅。一九二四年,巴兴从陆军参谋长的职位上退役,仍然在自己的报告中声
称:“航空部队只是陆军的辅助兵力,唯有与地面部队密切配合,才能发挥出最大
的效用”’一言定案,航空部队分属陆海军,一晃二十年,坐失了良机。

思想超越了时代的人往往给自己带来众多的烦恼,在后世人认为“正常”的人,前
世人会认为是“疯子”。“比利” ·米切尔就未能逃脱这一悲剧式的命运。他反
复陈言,得罪了许多朋友。后来又因“谢南多亚”号飞艇案(925年9月,美海军飞
艇“谢南多亚”号失事.死13人,米切尔抨击陆海军当局无视航空人员生命,遭法
庭审判。)遭到停职处分,他愤然辞去陆军职务,自甘寂寞,冷眼看着历史怎样把
他的理想变成现实。他未能活到那一天,一九三六年,带着一般怨恨瞑目逝世。

伟大的事业都是在许多代人的手中完成的。理想和真理能感召一个人,就能感召许
多人。米切尔的接力摔交给了他的得意门生亨利·“哈普” ·阿诺德陆军中校。
阿诺德运气很好,活着干到了美国空军司令。

西雅图波音公司的设计师们也是一帮子“狂人”。一九三O年,他们就在美国最偏
辟的华盛顿州造出全金属双引擎的B—9轰炸机。虽然,它在俄亥俄州帝芬的莱特航
空技术中心表现了优越的性能,却屈居在科罗拉多州丹佛的马丁公司之下。马丁公
司的B—10轰炸机中标,陆军大举定购,一直用到了珍珠港事件。

B-10轰炸机在当时堪称群龙之首,它打破过许多世界纪录,包括阿诺德亲自指挥
的从阿拉斯加的朱诺到西雅图的长程不着陆飞行。一九三八年二月,从华东机场起
飞的中国中央政府空军B—10轰炸机,跨海飞临日本长崎,投下传单,表明中国政
府和人民将同日寇血战到底。

美国人一向有认准苗头就拼命投资的狂热。陆军航空队为马丁B-10的后继机进行
了一次招标。设计书要求它的载弹量是B-10的两倍。即两吨炸弹。加州圣塔莫尼
卡的道格拉斯公司中标,推出了双引擎的B—18轰炸机。陆军航空队的胃口又受到
了刺激,当年米切尔将军理想的光芒已经象烟云映红了地平线。无论向东向西,美
国陆军都必须跨过两个大洋,那么,为什么不能造出一架越洋轰炸机呢?!

于是,著名的“A方案”提了出来。它要求航空公司造一架航程八千公里,载弹九
百公斤的“超级”轰炸机。在叫做“美国”的这块土地上,只要有钱,似乎无事不
可为。(当时是一九三三年,又过了三十六年,美国人就凭这股蛮劲把阿姆斯特朗
送上了月球)。

波音人再次卷起了袖子。其实,他们对两次竞争的失败早己刻骨铭心。他们认定:
飞机的关键是发动机,想进一步提高各项性能指标,必须从引擎下手。那么,为什
么不造它一架四个引擎的轰炸机呢!(二十多年后,他们又造出了八引擎的B—52轰
炸机)。

正当波音公司搞出了一架四十一吨的不伦不类的XB-15原型机的时候,陆军航空队
的头头们也觉得“A”计划大得离了谱儿,于是减了码。波音人获得了制造四引擎
机的丰富经验,很快就按新要求搞出了B—17。B-17轰炸机各项性能都超过了陆军
的预计,尽管它的诞生和成长也多灾多难,可是当二次大战的烽火燃烧在这个星球
上的时候,它的双翼已经展现在蓝天上了。试想:如果没有当初的理想,没有不懈
的努力,一旦法西斯军人举起了屠刀,又怎么能凭空出现一种金属的巨乌,能飞过
滔滔大洋,去啄食敌人的肝脏呢!

哎哟!事情都已经明朗化了,不是连傻瓜也知道该投明星的票吗?到了西班牙内战
时期,希特勒的轰炸机把戈尔尼卡市当成轰炸机的试验场,不单巴布洛。毕加索愤
怒地画出了他的传世之作,全世界每一位政治家和军人都看清了未来战争的命运将
由天空来决定。

罗斯福、霍普金斯、马歇尔都全力支持发展空军。总统在一九三八年声称:“空军
乃是唯一的使希特勒理解美国的军种。”获得普利策奖金的大牌记者瓦尔特·李普
曼说得更具体:“如果敌人强大的空军部队,能够在不及一小时的时间内,前来攻
击华盛顿、纽约、波士顿、底特律、匹兹堡和芝加哥的话,仅一次空袭就能杀伤三
万到四万五千人的生命,美国国民该不会无所谓了吧。”(现在,战略导弹又重演
了这段历史。)

时间表越排越紧,战云四合,雷霆将至。这时一天中决定的事比和平时期几年还多
。罗斯福终于击败了孤立主义者,通过了给陆军航空队增拨三亿美元的预算。这笔
钱来得恰到好处。因为在“比利” ·米切尔的旧位上坐的正是他的门生阿诺德。
阿诺德的机器立刻加速运行。他先访问了大名鼎鼎的飞行英雄林白上校,向他咨询
德国空军的现状。查尔斯·林白本来就崇拜德国人的干劲和效率,于是添油加醋地
把戈林的空军大吹一通。接着,这位首次飞越大西洋的美国空中老手参加了基尔纳
准将为首的特别委员会。后来,除林白本人因亲德观点道美国公众唾弃外,特别委
员会的卡尔·斯巴兹、E·尼登、A·莱思等人均成为美国战略空军的开山鼻祖。一
九三九年十一月十日,阿诺德将军在特别委员会敦促下,正式向陆军当局提出了研
制新机种的一揽子计划。

陆军向各大公司发出招标。任务书要求很苛刻,因为设计任务书的人里有一个是经
验丰富的老手多纳德·普德上尉。他在一次严重的事故中,是燃烧的B—17轰炸机
中唯一的幸存者。

波音、洛克希德、道格拉斯和堪索利德雷特四家公司应聘参加了竞争。经过一番较
量,只剩下波音和洛克希德。它俩拼到最后的一轮,洛克希德退让了。它转身去发
展战斗机,因为波音已经拿出了决定性的XB—29。

以后的事都是技术问题了:风洞实验、翼载荷、超长襟翼、埋头铆钉和大规模钎焊
、翼桁的网状结构、专供高空用的密封式座舱、为提高气冷式莱特发动机出力的一
系列努力、各种先进仪表和闻所未闻的导航轰炸设备、为减轻每一克重量所作的努
力(普里斯特利先生领导了那个“减轻重量委员会”)……千千万万的工程师、设计
师、技工、试飞员为B—29熬过无数不眠之夜和困倦的黎明。甚至,第一架B—29还
没有试飞,联邦政府就同波音公司签订了三十亿美元的合同,被报纸称为“世纪的
赌注”。

现在,这个赌注是押中红心了。

在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和纽曼·盖达尔先生吃便餐的当口,餐厅的几台专线电
话不停地响着。有时是找别的工程师的,大部分却是找他们两个人的。

虽然,XB—29的原型机在一九四二年九月就飞上蓝天,但其后,发动机事故频繁—
—研制莱特R—3350引擎甚至比研制飞机还要吃力,飞机本身也远非完美。阿诺德
将军和乌尔夫将军组成的“B-29专门进程小组”,为了力促把它在一九四三年底
投入实战,赶工赶时,急如星火。因此;每一批生产型的B-29同前一批都不一样
,图纸、工艺、工夹量模具也不断修改。B—29“超级空中堡垒”是一种从设计、
试飞、调整、训练、使用、作战的全过程都在战时进行的战略轰炸机。开始,仓促
上阵,以后,又加鞭催行,各种纰漏多如筛孔。

实验车间、生产线、装配桁架上的工人和技师们,不停地就图纸和实物提出各种问
题、其中钣金、油泵、冲压件和电气系统的问题全有。生产任务紧急,“专门小组
”一催再催,老惠特尼先生深深感到:国内的人们在另一条战线上也在打一场大战


幸而,他们俩受过全面的教育,实际经验丰富,判断准确,大部分问题都快刀斩乱
麻地处理了。还有些问题需要计算和试验,他们记下来,让设计室、工艺室和中心
试验室的工程师们去处理。

连一顿便饭也吃不顺。然而,想列儿子查尔斯为了给B-29夺得一块前进的基地,
浴着血火踏上塞班岛,老惠特尼先生的爱国之情便油然而生,一直顶在生产第一线
上。盖达尔先生失去爱子后,也拼命于活,仿佛要用疯狂的工作,来抑制丧子的悲
哀。

他们已经整整一个月没回家了。苔西·惠特尼太大多次打电话来问,只好推辞。如
果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和日本的军火工业都曾在工作效率上创造了自己的记
录的话,那么美国的军火工业作为民主世界的大兵工厂,确实也建立了辉煌的业绩
,而这些业绩,都是老惠特尼他们和上千万美国工人奋力创造的。

“今天,事儿办得差不多啦。”盖达尔先生看看太阳。“我说朋友,你也该回趟家
去啦。这里由我给你顶着。”

“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咱们一块儿走。”

“一块儿走,太好了。我刚培养了一个新手布鲁姆斯基,一个加州理工学院的天才
,他似乎比我这老头子强得多,我还看出他雄心勃勃,前途不可估量。我把任务交
待给他。我也回家,我的太太也等急了。”

他俩在电话上给助手交待了任务,然后穿上外套去推餐厅的玻璃门。九月的华盛顿
州,金风飒飒,枫叶如丹.,美极了。他们还可以在路上休息一下大脑呢。

门没等他们推就开了,正面走进来一位上将。他脸上细细的皱纹勾出了他走过的艰
辛岁月,他似乎经常带着一种微笑,掩饰了他性格中的狂烈和暴躁。他的个子不高
,眼光非常锐利,他神经稳定又反应机敏,胆大包天又心细如发,他是一位生来注
定要在天空中飞行一生的人。‘’

盖达尔轻声说:“哈普”。

惠特尼大声向他致意:“您好!阿诺德将军。”

阿诺德将军热烈地同他们握手,并且把一位气字轩昂的将军介绍给他们:“汉西尔
少将,即将上任的第二十一航空军司令官,原来驻中国的第二十航空军参谋长。”


汉西尔将军同两位高级工程师握手。军人说话素来直率。他开门见山地说:

“普里斯特利先生,盖达尔先生,见到你们我很高兴。我多次亲自驾驶过B—29。
这是一种顶呱呱的飞机。它是B-17重量的两倍,操纵起来却灵活得象一架战斗机
。我们从中国轰炸过日本九州的八幡钢铁厂,从成都彭山机场起飞轰炸过鞍山钢铁
厂,从锡兰起飞轰炸过苏门答腊的巨港炼油广。世界上没有一架飞机能象B—29飞
得那么远,并且能携带那么多炸弹。我作为一名飞行员,向你们表示感谢。”

“不必客气。”两位平民说。’

“是的,我是不会客气的;我要给B—29提些意见。由于它的故障,我的小伙子们
已经牺牲了二百多人了。它的引擎毛病太多,负荷不了。我们不得不降到七千米的
高度上投弹,这就要同日本战斗机拼个死活。另外,操纵系统生存性差,油路漏油
严重,很容易引起火灾。”

“先生们,”汉西尔将军说。“你们还要改进B—29。塞班岛的伊斯利机场已经扩
建好了。我们花了一万六千人伤亡的代价夺下了塞班,就是为了用它来轰炸日本。
我已经被任命为马里亚纳基地的第二十一航空军司令官,我的目标是摧毁整个日本
,给我更多更好的B—29吧,我会比你们知道你们的努力将获得丰厚的报偿;”

阿诺德又同他们讲了许多话。他们三人已经是老熟人了。阿诺德从XB—29还是木制
实体模型的时候就认识了惠特尼和盖达尔,

不止一次地夸奖过他们,但比起他暴风雨般的责怪和斥骂来,夸奖的次数又委实太
少。他俩都记得半年前,阿诺德将军把他们叫到沙利纳空军基地,当着两位绅土的
面暴跳如雷,吹胡子瞪眼睛,微笑的面孔早就不见了。老惠特尼真不知一个五十八
岁的老人何以动这么大的肝火。后来,他才知道是罗斯福在催逼阿诺德赶紧从中国
基地用B-29轰炸日本。阿诺德一见他的面,劈头就问:你们这帮家伙是干什么吃
的,谁负责全盘?好哇!无人敢担当,那我就不客气啦,我亲自来抓,惠特厄先生,
立刻把B—29的易损件明细表开出来,你手里到底有没有这些东西?”

老惠特尼加了一夜班开出单子来,它实在太长,阿诺德这位航空前辈也望之生畏。
普里斯特利说:“将军,B—29这飞机毕竟不同于一支步枪啊!”

结果,波音设在堪萨斯的维吉托厂还是赶出了易损件,B-29在一九四四年三月底
飞赴印度,三个月后,轰炸了曼谷。阿诺德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感慨地说:“普
里斯特利先生,你这老骨头里油水还不少哇!”

总之,将军们拼命地要快!快!快!而且质量还得好上加好。汉西尔是个行家,别拿
专业问题唬他。许多美军将校都有工.程学院的学位,汉西尔将军就是其中之一。


紧张的会见结束了。将军们的大棒后面出现了胡萝卜。他们大吹了一通飞行员们如
何欣赏B—29,它在印度被当成神话中的大鸟,在中国开了成千上万人的眼界,它
已经同日本战斗机交道手,并且小规模地空袭了佐世保、长崎、大村和八幡。阿诺
德的雷厉风行不单老惠特尼受不了,就连组建B-29飞行切的元勋乌尔夫将军也被
他撤了职。据说乌尔夫愤愤不平:“我已经学会了许多东西。指挥B-29飞行团实
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唉,我刚学会爬,阿诺德就逼着我跑百米赛。我说只能出动五
十架B—29,他一定会说出动一百架吧,我咬着牙保证一周才能干出的事儿,阿诺
德偏让第二天就办好。嗨!也许就凭这股劲儿,才能搞出今天规模的战略空军。”


老惠特尼同盖达尔向将军们告辞,他们还要去找波音的经理们。普里斯特利先生最
后对“哈普”开玩笑说:“将军,幸亏我是个民职人员,否则。恐怕早叫您撤了吧
?”

“不,惠特尼先生,您如果穿上军装,我一定让您当将军!”

……他们离开了西雅图波音镇。盖达尔开车,在五号公路上把车开到时速七十英里
,风驰电掣地掠过秋天的山丘和树林、小湖和海湾。紫色的雏菊、橙黄的白桦树叶
、高爽的卷云和收完玉米、遍地干茬的田野都在风挡玻璃中向后退去,直到圣海伦
斯高贵的白冠映入眼帘。那时,残阳已经快跌到哥伦比亚河口的海面下去了。

普里期特利先生告别了匈牙利佬,从花园的门栏中走进院子。门虚掩着。苔西太大
意,虽然华盛顿州比加州安全,可也……

他推开门,立刻呆呆地站住了。

他听见孙子戴维叫了一声,“爷爷,爸爸回来啦!”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就站在离他三英尺远的地方,亲切地叫了他一声:“爸爸”。


在查尔斯旁边,有一位婷婷玉立的年轻女郎。她穿着绣花上衣,法兰绒长裙,浑身
上下透出一股清纯朴雅之气。她的黑发盘在头顶上,大眼睛里有股活泼的灵气,非
常迷人。

查尔斯拉着她的纤纤小手:

“爸爸,她就是苏菲娅,范尼尼小姐。”

就是耶稣下凡,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也不会象现在这么高兴了。

“爸爸,妈妈,我同范尼尼小姐是来结婚的。”查尔斯上校说。

“是的。”范尼尼小姐行了一个天主教妇女的旧式大礼,亲切地对苔西和普里斯特
利先生说:“我从惠灵顿赶到夏威夷。查尔斯从塞班岛打电报叫我来。电文短极了
:速来檀香山结婚。哎,我还没来得及同爸爸商量呢。他在澳洲忙一件业务,他是
一位投资广泛的保险商人。我这辈子头一次自己作主决定了这么大的事。我飞到瓦
胡岛,办好了签证,然后就同查尔斯来美国了。”

苔西太大得意地说:“查尔斯和范尼尼昨天就来了,我没给你打电话,我想给你这
老头子来一个什么来着,噢,查尔斯说的‘突然袭击’”。

老惠特尼先生非常高兴:“那我就举手投降。”

女仆玛丽娅铺上绣花台布,然后往桌子上摆各种好吃的东西:汤、熏鱼、龙虾、牛
排、鹅肝、沙拉和酒。她手脚利落,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菜肴,甚至还
在桌子中央放了一个插满鲜花的中国花瓶。从血战的塞班岛上撤出来,告别单调的
兵营和怨气冲天的老兵,忘掉烧焦的尸体和缠着肮脏绷带的伤兵,看到亲人、恋人
、故乡、家、儿子、鲜花和精美的食品,查尔斯上校几乎想哭出来。

三年战争,无数磨难,负伤,征杀,使英俊的查尔斯·惠特尼显得老多了。其实,
他才四十三岁,作为一个英国人,这年龄他风华正茂;作为一个美国人,这岁数他
已经事业有成。他也确实如此。只是浅浅的皱纹拉上了眼角,说话显得老成,办事
稳重——他毕竞是个战斗力最强的陆战师的团长嘛。然而在普里斯特利先生眼里,
查尔斯永远是个孩子。

席间,三代人热热闹闹地谈论着战争、新西兰、国内、戴维和范尼尼。范尼尼虽是
初来美国,但她的文化修养和意大利文明传统使她热情大方,毫无拘束,她银铃般
的笑声博得了惠特尼一家人的好感。甚至连独立性很强的小戴维,对这位异国的“
后娘”,也开始抱着有保留的好奇心。

范尼尼说话得体,谈吐风雅,常常淡淡一笑,使人想起古老的北地中海文明和罗马
时代的美女雕塑。她对新大陆充满了好奇心,却又不失一个拉丁文女教师应有的端
庄和持重。

大家谈着、吃着、喝着,渐渐地把话题从诺曼底滩头和巴顿将军、毛利族人和彼得
·弗雷泽总理、罗斯福的第四次竞选和美国妇女的战时服饰,转到查尔斯的婚礼上
面来了。

惠特尼一家是公理会教友,而范尼尼小姐是天主教徒,大家担心她会有什么不方便
,小姐嫣然一笑:“入境随俗,由大家安排,我都敢同查尔斯‘私奔’,婚礼的仪
式当然不会计较。其实,我觉得美国挺好。自从陆战一帅和‘海魔’来到新西兰以
后,新西兰姑娘都迷上了美国小伙子。”她看看查尔斯上校;

“如果你愿意,打完仗,咱们在惠灵顿和美国西海岸各住半年。你可以跟我爸爸经
商,也可以在波音公司任职。当然,这一切都取决于你是否想当海军陆战队将军。


婚礼就在西雅图市的教堂举行。那座公理会教堂挺有气派。四周松树和松树郁郁葱
葱,虽无很久的历史——华盛顿州的开发还是十九世纪的事情,却也有瓮缸、长廊
、尖塔、和各种大理石墓碑。阳光明媚,白云朵朵,气爽秋高。由于“海魔”在太
平洋上的成名,加上老惠特尼先生是本地名流,又是波音公司的台柱,前来恭贺婚
礼的人委实不少,其中包括西雅图市长夫妇和一些社会贤达。

一辆老式四轮马车把盛装的惠特尼上校和范尼尼小姐送到教堂跟前。活泼的年轻人
同和气的老人们把他俩拥入柱廊和大门。女傧相们异常活跃,插科打诨,象一群林
鸟。

主持牧师隆重地举行仪式,说着老一套的证辞,后来又独出心裁地加上华美的篇章
。他给他俩戴上戒指。风琴手奏出悠扬的涤荡心灵的乐曲。惠特尼上校想起那首圣
歌:

希望他俩,

欢心消尽了愁心,

求赐他俩,

平安息事宁争;

百年偕老,

又加灿烂前程,

重见黎明,

生命永恒。

当初,他就是同贝莎·奥勃莱恩小姐一道唱着这首歌走出摩门教堂的。她当时间现
在的范尼尼一样,披着白纱,捧着鲜花,陶醉在幸福之中。但愿贝莎的灵魂在天国
里原谅他。

范尼尼现在是新嫁娘,从柱廊和甬道重新跨上四轮马车,就是惠特尼太大了。她兴
奋得脸上放出光芒,象含露的玫瑰花。

市长向新郎和新娘祝词,市长夫人代表女客们向新娘赠送礼品。新娘子的答词,英
语说得很漂亮,有时还带上点儿拉丁化的尾韻。她的谈吐朴实无华,要说有特色,
那也就是有点儿宗教的色彩,这在追求时氅、一切效法巴黎的美国女界中更显得一
枝独秀。

人们在“啊唷,啊唷”声中向他俩撒花瓣。据说本地的报纸还给了头版位置准备加
以报道。美国本是世界各民族汇集之处。现在,通过世界大战,他们又融合到全世
界去。一位美国军官,娶一位英国小姐,或中国姑娘,或澳洲女子,甚至,随着战
争的进展,同一位欧洲女郎结婚,不是很正常的吗!

惠特尼想到十八年前他同贝莎·奥勃莱思小姐的摩门教婚礼。那时候他刚拿到少尉
军衔。默默无闻,婚礼朴实无华。现在,他已经是上校了,同样的婚礼惊动了半个
华盛顿州。如果他是一位上将,哪怕是第三次结婚,也会轰动美国。事情就是这样
,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范尼尼小姐可是头一次披嫁衣,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的丈夫,不管他是惠特尼少尉
还是惠特尼上校。

惠特尼搂着范尼尼的腰。范尼尼偎在他肩上,轻声说,“查尔斯,你都不知道我多
么爱你。”

惠特尼彻底回到现实生活中。新娘、教堂、市长、傧相,给了他和平生活的质感。
所有这一切,都是属于美的,属于爱的,属于善的。他们象一幅宁静的风景画,一
片活泼飞舞的落叶,一只跳跃的松鼠,一只嘶嘶叫的咖啡壶,给了陆战队上校温暖
与和谐,音乐感和诗意。如果战争此时此刻结束,他就立刻退役,与范尼尼,与戴
维,与一亿多美国国民,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用他们无穷尽的创造力和进取精神,
象大火一样烧红人类的天际。战争给了生活巨大的反差和衬托,战争是和平的溴化
银,它可以冲洗出生活的基片,让人们去热爱它,尊重它,珍惜它。

生活呀!你多么美好!

然而,此时此刻,当载着新娘和新郎的四轮马车在石子路上颠簸时,几十亿人还在
用他们的全部身心和热血投入残酷的杀戮之中。

胜利的结局象熹微的晨光出现在地平线上。

然而——

战争尚未结束。

一个陆战队军官,要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踏上充满敌意的滩头,命运将给他带来什
么,是不难测知的。

这一切,又都将留给坐在他身边的、充满了梦幻般憧憬的范尼尼。

他几乎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战争和军人,在哪一个世纪中,才能不是死亡而是幸福的同义语呢!



2

“纳西维尔”号重巡洋舰驶离了荷兰地亚港。它走着Z字形的反潜航线,目标对准
真方位315度,那就是一五二一年三月十六日,伟大的西班牙航海家费迪南德·麦
哲伦横渡太平洋以后遇到的第一片广袤的土地。西班牙人在一五六O年征服了它,
管它叫做菲律宾。

“纳西维尔”号汇合在一支太平洋上空前庞大的远征船队里。它们从荷兰地亚和马
努斯岛汇集起来,光水手和海军就有五万人;千舟跨海,无数锋锐的舰艏劈开白浪
,场面宏大,蔚为壮观。在“纳西维尔”号的舰桥上站着一位高大的老人。他双手
反握在背后,嘴里叼着一只玉米芯烟斗,鼻梁上架了一副太阳镜。一九四二年三月
十四日,他从菲律宾的千岛之中被赶出来,九死一生,落魄逃亡到澳洲。当时,日
本帝国凶焰万丈,一轮旭日有如中天,反攻的前景非常暗淡。然而,他进行了不屈
不挠的努力、挫折、奋斗、沮丧,博战,牺牲。近千个日夜过去了,他脸上多了许
多皱纹,他的心脏也渐渐负担不了繁重的工作了,他的大脑经常由于操劳过度而发
昏,使他有时说起话来语无伦次。然而,重新回到菲律宾的信念是坚不可摧的,他
一生的荣辱、兴衰.伟大与卑微、辉煌与暗淡都融合在这个目标里了。他生命的价
值就在于重返菲律宾,重返马尼拉。为此,他不得不保卫莫尔兹比港,争夺所罗门
群岛,挺进一千五百英里从新几内亚的鸟尾打到鸟头,并且在另一条战线上同海军
和总统周旋。现在,一切都完成了。赫尔克利斯完成了所有分配给他的难以置信的
工作,阿尔戈的英雄们克服了千难万险就要拿到了金羊毛。“纳西维尔”号航程的
终点站就是菲律宾的土地,它叫做莱特岛。随着螺旋桨推进器的每一下转动,道格
拉斯·麦克阿瑟就一英尺一英尺地接近他毕生追求的目标。

在麦克阿瑟将军赌命打回菲律宾的同时,日寇铁蹄下的菲律宾人民,进行了艰苦卓
绝的抗日战争。除了中国以外,菲律宾是日本占领区反抗最激烈的国家之一。早在
奎松总统从巴丹乘潜艇流亡之前,菲律宾政府就布置了大规模的地下抵抗运动。各
种政治和宗教信仰的人——天主教徒和回教徒、华人和马来人、中产阶级和农民、
共产党人和长年与美国合作的人,渔民和圣托马斯大学的教授,都在抗日的旗帜下
,用各种形式、各种手段进行了抗日斗争,许许多多的菲律宾人为抗日流了血。到
美军大举反攻前夕,一千八百万菲律宾人中有二十万人直接间接地打击着日本占领
军。尽管日本南方军司令部在菲律宾派驻了四十万部队,数量仅次于驻中国的侵略
军,然而,日军仅仅占领了几十个较大的海岛上的大居民点,广大的山区和森林都
在游击队的控制下。这些游击队大多数在各个海岛上各自为战,也有些受到麦克阿
瑟指挥。他派出潜艇给游击队送去军官、武器和电台,接到游击队报来的各种日军
情报。他自认为控制着相当于法国地下抵抗运动的庞大情报网,随着日本帝国败势
越来越明显,游击队发来的情报越来越多,使麦克阿瑟了解到日军每一个小队的调
动和每一门九二式步兵炮的设置。光有记录的电文,他在荷兰地亚的司令部中每月
就收到四千封。

日本占领军愚蠢而疯狂地杀人。他们照例象对待所有占领区的人民一样,放肆地发
泄自已的淫威,马尼拉的圣地亚哥堡里关满了菲律宾爱国者,日本人企图用这座十
六世纪西班牙的“巴士底狱”来巩固自己的法西斯统治。当然,他们也没忘记了培
养自己的菲奸,他们扶植了傀儡政府——“独立菲律宾共和国”。其首脑是尤斯·
劳雷尔,前菲律宾政府司法部长,日本东京帝大的毕业生。说来也伤心,劳雷尔先
生曾是奎松总统的好朋友。

日军占领当局除了关人、拷打人、杀人之外,任何一件有益于公共事业的事儿也没
干。马尼拉垃圾成堆,乞丐满衔,大米早换成了“橡子面”,池塘的水发臭了,西
班牙的洛可可式石质建筑物更陈旧了,老鼠更多了,人更穷了,那些热闹的卖辣子
鸡、芒果和椰干的小贩星散了。乐天的菲律宾人阴沉下来,准备拿起枪杆子,象当
年黎萨尔反抗西班牙人一样,把日本鬼子消灭在这片愤怒的群岛上。

从正统的观点来看,菲律宾一部分抗日运动的旗帜是奎松和麦克阿瑟。因为奎松历
来唯美国人马首是赡,而麦克阿瑟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反共分子。历史总是由胜利者
来写的。他们根本就不承认马克思主义的菲律宾共产党和菲共领导的人民抗日军—
—“胡克”。尽管“胡克”们牵制和杀伤了许多日军,麦克阿瑟重返吕宋的头一件
大事就是解除人民抗日军的武装。第二次世界大战,打乱了各国资产阶级和国际帝
国主义的方寸,因此,在许多国家中共产党象燎原野火似的发展壮大。美英资产阶
级非常担心,在战后的世界里,会有一系列的共产党国家同他们抗衡。(后来,这
种担心终于成了现实。)

当年,奎松同麦克阿瑟一起逃走。如今,道格拉斯形单影只地踏上归途,奎松则已
经返归天国去了,就在他和罗斯福总统拍板定下反攻吕宋后一周,奎松因患了肺结
核死在纽约市萨拉南科医院。在各种系列的抗菌素问世之前,那也是一种不治之症


奎松是很细心的人,早在巴丹被困之初,为后事计,他就指定了塞尔吉欧·奥斯梅
里亚当他的继承人。他甚至指定了他和奥斯梅里亚之后总统的接力捧应交给马努埃
尔·罗克萨斯博士。博士留在了日本占领的马尼拉,麦克阿瑟曾派“长尾鲨”号潜
艇专程去偷接他,罗克萨斯先生在马尼拉市雷班托大街893号他的住宅中,镇定地
对冒险潜回虎穴的克鲁兹博士说:我不离开马尼拉。替我回谢奎松总统。我在此地
还有重要的事干。我要劝那些抵抗分子策略点儿,目前的行动只能招致日军更多地
枪毙人质。

麦克阿瑟虽然在菲律宾多年,仍然不太理解那些信奉天主教的亚洲岛民的心理。他
不理解罗克萨斯,也不理解奥斯梅里亚。在他眼里,奥斯梅里亚不是菲律宾的“当
选”总统,而是“指定”总统。奥斯梅里亚迟钝,内向,紧要关头不决断,缺乏个
性的魅力。他的青年时代被他的中学教员称为“斯芬克斯”。麦克阿瑟认为他没有
想象力,没有判断力,是个平庸的人,当年还批评麦克阿瑟在防务上花钱太多。奇
怪的是:他所信任的奎松为什么一口咬定奥斯梅里亚就是当总统的料。麦克阿瑟连
罗斯福都不放在眼里,更不把菲律宾本地官员当回事儿。就算他奥斯梅里亚是个谜
,一切也得听他道格拉斯的。他统帅着两个庞大的美国集团

军,他才是菲律宾的救世主,他才有能力把号称“马来亚之虎”的山下奉文大将赶
出或消灭在菲律宾。

往事如烟,毕竟俱往矣。奥斯梅里亚也好,罗萨克斯也好,都是以后的事情。当前
的事是全力以赴踏上莱特湾的滩头。

选择莱特岛登陆也费了一番心计。九月初,哈尔西的一名海军驾驶员托马斯·凯拉
少尉在菲律实内海区机毁跳伞,降落在莱特岛上。他受到了当地居民的热烈欢迎,
并向哈尔西报告:莱特岛上几乎没有日军。哈尔西向麦克阿瑟建议在莱特登陆,那
样可以兵不血刃地获得一块二千七百八十六平方英里的巨大前进基地。迄今为止,
美军在太平洋上所夺占的地方,除了弹丸小岛,就是几个环礁,作为向吕宋、台湾
、冲绳甚至日本本土进军的后勤基地,非得有莱特这样的大岛不可。

麦克阿瑟不以为然。他通过自己的情报系统得知莱特岛驻守着牧野四郎中将的第十
六师团两万人,并有司令部设在宿务岛的铃木宗作中将的三十五军其他部队的支援
,并不好啃,更谈不上占便宜。麦克阿瑟的计划是先夺回棉兰老岛。因为他是从棉
兰老逃离菲律宾的,而且,等于六倍的莱特岛大的棉兰老岛上仅驻有日军一个不满
员的旅团。棉兰老海岸很长,各处都可以选做登陆点,这才是“兵不血刃”的登防


九月底,麦克阿瑟从情报得知:日本驻中国关东军第一方面军司令山下奉文大将已
授命调往菲律宾。山下在马来亚和新加坡作战中,表现了高超的丛林战指挥能力和
坚定的决心。加果他防守吕宋和菲岛,整个战役一定会非常艰苦。山下奉文有驻瑞
士、德国、奥地利武官的履历,又担任过日本陆大兵学教官,阁熟欧美战术。这一
点在他对英将帕西瓦尔的攻击中就显示出来了。无论从哪一个角度上看,山下部是
麦克阿瑟旗鼓相当的对手。

麦克阿瑟于是决定在莱特岛登陆。

莱特岛的面积在菲律宾群岛中排第八。它的位置在以吕宋和米沙焉群岛为主的北菲
律宾以及棉兰老为中心的南菲律宾之间,非常重要。美军一旦占领它,就可以把菲
律宾群岛一切为二,然后各个击破被孤立的海岛上的敌军。鉴于敌军的统帅非等闲
之辈,敌军数量又多,菲律宾又远离美军在太平洋上的各个后勤补给基地,麦克阿
瑟袭占莱特岛后,日军将会从南北两面进行增援。莱特将成为“铁砧”:它将吸引
日军蜂拥而来,并把他们歼灭在莱特。在莱特岛上消灭的日军越多,攻占吕宋和其
他海岛就会更轻松些。

麦克阿瑟的作战设想,和日军统帅部的“捷一”号作战方略不谋而合。日军指挥机
关,也认为莱特一失,菲岛防务动摇;菲岛一失,从南洋输往日本的石油、橡胶、
锡和大米等将被切断,日本的战争手段也将丧失掉。日本天皇裕仁在山下晋谒的时
候,尖细而缓慢地对山下说,“……帝国安危重任,皆落于驻菲部队之肩上。”米
内光政海相也对山下讲:“菲岛是‘天王山’(丰臣秀吉击败明智光秀的古战场)。
请好好干吧”。

另外,由于战线缩短,哈尔西海军上将重新返归海上,指挥第三舰队。他同麦克阿
瑟在所罗门群岛之战中交谊甚笃,答应全力掩护麦克阿瑟的登陆部队。这样,除了
一直跟随麦克阿瑟的金凯德中将的第七舰队之外,又多了哈尔西的主力,麦克阿瑟
决定断然攻击莱特湾。

“公牛”·哈尔西实在很够朋友。“纳希维尔”号一路上远征菲律宾的航程,哈尔
西就率领庞大的第三舰队猛烈地空袭了吕宋、冲绳,特别是台湾岛。

台湾是日本本土列岛通往菲律宾的中间站,面积三万六千平方公里。山高林密、溪
流多而湍急。西方人长期以来一直管它叫做“福摩萨”,这个葡萄牙称呼浸透了对
中国人民的蔑视。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一六六一年,明将郑成功进行了一
次大规模的两栖登陆,最后赶走了荷兰殖民者。一八九四年日清战争以后,日本鲸
吞了台湾,一方面血腥镇压了台湾人民的反抗,一方而投资开发,加紧消化它。到
一九四四年,日本在台湾已经修了七十多个飞机场。当年轰炸吕宋岛克拉克空军基
地的飞机就是从台湾起飞的。

哈尔西采取了挑逗和诱杀的战术。他已经六十二岁了,海风吹皱了他的脸颊,使他
深陷的双眼随得更深。岁月催人老,他早已经超过了一个前线舰队司令的年岁。他
在海军里整整干了四十年,方方的下巴上却带着一股怨恨。连他的父亲老威廉也打
沉过四条西班牙船,而他身为海军上将,却没捞到打一场纳尔逊、彼梯和东乡平八
郎式的世界性海战。由于一系列的阴差阳错,好机会全都轮到斯普合恩斯去消受了


他采取了空前冒险的行动,把第三舰队的十来条舰队航空母舰从加罗林群岛的乌利
西环礁拉出来,渡过一千海里的菲律宾海面,在台湾东南一字儿排开,不顾兵家之
大忌,把珍贵的“埃塞克斯”级航空母舰暴露在日本陆基航空兵的威胁下,引诱它
们出来挑战。

马里亚纳海战以后,日本海军航空兵精华尽丧,只剩下一些没有飞完航校课目的年
轻学员。他们毫无战斗经验,根本不是久经沙场的美国海军航空兵的对手。让他们
去攻击美舰,只能是自取灭亡。

可是,日本军阀发动战争本身就是自取灭亡。何况,诱惑毕竟是诱惑。

台湾各机场上的日本飞机都升空作战了。它们除此之外也无可选择,稍有犹豫,就
会被哈尔西的舰载机把它们炸毁在地面上。它们一群群扑向哈尔西,于是爆发了一
场战争史上最大的陆基飞机对母舰飞机的空战——台湾空战。

哈尔西的计谋成功了。

他的“台湾猎火鸡”比斯普鲁恩斯的“马里亚纳猎火鸡”收获还丰富。因为日本的
飞行员技术更差,大部分陆军飞行员从未受过攻舰训练,无论是水平投弹还是俯冲
投弹精度都不高。何况他们训练课目的内容是如何对付敌人的地面部队,而不是拥
有大量防空炮火、无线电近炸引信、战斗机房护的机动舰艇,这些舰艇从三千米的
空中看去,大的不及火柴盒,小的简直象一粒豌豆;

哈尔西的部下击落了六百余架日本飞机。这些飞机本来是准备派往菲律宾的。这一
下子可帮了麦克阿瑟的大忙了。

日军大本营又在吹嘘他们的战果:“击沉敌母舰十一艘;战列舰两艘;巡洋舰两艘
……”迷信政府的日本市民又在日比谷公园举行了庆祝大会。

对于这种吹嘘,威廉·哈尔西上将嗤之以鼻。如果按日本人的说法,第二舰队早不
存在了。其实,除两股重巡洋舰受到重创外,其余各舰安然无恙。他给尼米兹打了
一封密码电报,

第三舰队被击沉和损坏的船只均获救助,现正高速撤向敌人。

一切不过如此。

“公牛”开了一个美国式的玩笑。

今天是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九日,星期三。麦克阿瑟情绪高涨。他的二十万大军实力
雄厚,将校如云,桅樯如林。特别是他手中的三张王牌,即三个“老K”:肯尼
(Kenney)、克鲁格

(Krueger)、和金凯德(Kinkaid)。他们已经长期配合,互相默契,啮合得如闹钟表
上的齿轮。这次远征的唯一冒险之处是远离美国战斗机护航圈,比上次荷兰地亚登
陆还危险。肯厄曾看见麦克阿瑟不断地来回踱步,并且轻声对他说:“如果没有您
的B—17掩护我的上空,我将不得不靠一叶轻舟涉水上岸,此行甚至会失败。”

明天就要涉水上岸了,“将军”在做他的私人的最后准备。他把其父阿瑟的一支家
传短筒大口径旧式手枪放到旅行袋里,以防登陆时的不测。他命令所有的军官——
不论是陆军的还是海军的——一律戴上钢盔,装上盛满阿托品药片的棕色药瓶——
菲律宾的疟疾可开不得玩笑,他自己也如此照办,毫不含糊。他戴上自己的腕表,
他很少戴表,(这也是他的大将风度)他的部下习惯于向他提醒时间。他最后又整理
了一遍他的演说稿。稿子很短,但无疑是历史性的,他准备一踏上菲律宾的土地就
对着麦克风讲下去。他的声音将由“纳希维尔”号上功率强大的电台播出,传遍菲
律宾的土地和天空,传遍全世界。他想象着菲律宾人如何在收音机前侧耳聆听他的
演说。

他很激动,很想知道这次演说的客观效果,为此不得不找几个心腹来看看演说稿,
提点儿意见。他的私人医生埃凯尔伯格直率地说:“他很象一个小孩重返故乡发出
的欢声笑语。您最好别这样说。”“应该怎么说?”麦克阿瑟问。“战斗激烈进行
,容不得这么四平八稳的演说。”其他两个校官也打边鼓:“对于基督徒来说读《
圣经》,有它的三分之一篇幅就满够了。”

麦克阿瑟很恼火,他用指关节不停地敲着桌面,然后一下子冲到他们面前吼着:“
孩子们,我希望你们知道我在提到上帝的时候所怀有的最深的敬意。”又过了一会
儿,他才说:“那我就把这三大段删掉些吧。”

登陆点选在莱特岛首府塔克洛班镇和杜拉古镇东而的宽广海滩上。一九O三年,二
十三岁的道格拉斯中尉曾到过这一带。深夜,麦克阿瑟在他的笔记中写道:

“在暗无月光的最黑的仲夜时分,我们来到了莱特岛。脚下是阴森的海水,头上是
幽暗的天空,整个漆黑混沌的世界包围了我们,甚至黑到看不见身上的斗篷。我们
只好躺下来,静待黎明的降临……在晚上的时候,我曾回过我的舱室,重读《圣经
》中的那几页……我总是从其中汲取鼓舞和希望……我祈祷全能的上帝,在早晨保
佑这些船上的每一个人。”

麦克阿瑟一生命最激动的黎明终了来临了。

菲律宾离美国非常遥远,它的风俗习惯又都是亚洲式的,缺乏欧洲大陆所能引起美
国人的那股乡情,因而它精神上离美国更远。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日,巴顿的坦克
已经辗过巴黎,深入欧洲腹地,人们都在地图上找那些自己熟悉并且去过的名城古
都。而这一天,在莱特岛东岸,万炮齐鸣,五彩缤纷的信号弹窜上天空。红滩和白
滩设在塔克洛班,紫滩和黄滩设在杜拉古。朝霞映亮了莱特湾的碧水,上千的登陆
艇驶向滩头。一场东方的诺曼底之战打响了。为了专门同义森豪威尔的D日区别,
麦克阿瑟把这天定为A日。他本人乘一艘希金斯小艇驶向塔克洛班。他向部下说:
“塔克洛班只变了一点儿。我上次来还是在四十一年前,我从西点军校刚毕业,在
我分配到部队之前。啊!对我来讲,今天是一个多么难忘的时刻!”

麦克阿瑟亲自冲滩,冒了相当的风险。菲律宾正值台风季节,狂暴的热带气旋一直
在这一带逞威。前几天,莱特湾一带骤雨连绵,肯尼占领的几个前沿机场跑道一片
泥泞水洼,战斗机无法起飞担负空中掩护。麦克阿瑟毫不在意。冥冥之中的神已经
助他克服了千难万险,现在还不到召他上天的时候。

受金凯德指挥的第七舰队护航航空母舰共编成三个群:C.斯普拉格少将的北方群
,斯图普少将的中央群和T.斯普拉格少将的南方群。他们每群都有六艘以海湾和
海岛命名的护航航空母舰和一百五十架左右的舰载机,就是这些舰载机掩护者莱特
湾的天空。然而金凯德的这些海军飞行员,远远无法同哈尔西的老手们相比,他们
只学过攻击陆上的固定目标,而正经的海战还一次也没参加过呢!

麦克阿瑟穿着军便服,戴着太阳镜和他独特的帽子。他双手叉腰迎风而立,微笑着
远眺被烟云罩裹的莱特湾海岸。他拍拍参谋长萨瑟兰中将的肩膀,快乐地哼着《圣
经》中的诗篇:“正如李普莱所说:不管信还是不信,我们反正在这里了。”

他是随第三波舟艇登陆的,驳船和“约翰地”号运输船把麦 克阿瑟的幕僚们以及
菲律宾政府的首脑转送到海岸上。罗慕洛刚爬下登陆艇的跳板,麦克阿瑟就激动地
拥抱了他。卡洛斯’罗慕洛发现“将军”脸上全是泪水,象小孩子似地哭着说:“
卡洛斯,我的孩子,重返家园你作何感想?”

奥斯梅里亚总统受了冷落。他虽然也是非律宾流亡政府要 员,却不是选举总统。
奎松的死使奎松精神英雄主义化,奥斯梅里亚相形黯然。再加上善于表现自己的麦
克阿瑟,使他这个内向的,菲律宾人常常不知道把自己往何处摆。

离海岸还有五码,麦克阿瑟一行人开始涉水而行,一步步庄地路上了菲律宾的沙岸
。他或许想过捧起一把菲律宾的泥土来吻一下。他是否权衡过这种戏剧性动作的后
果?他在沙滩上走着,时时蹚到水里。码头早被炮火打成废墟了,负责海岸勤务的
海军军官来劝他,他咆哮着:“让我们走走!”

他们是在塔克洛班的红滩登岸的,随军记者抢下了这一镜头。千百万读者将看到他
满脸怒容地对着茫然无措的海军官员。麦克阿瑟最先看到底片,立刻悟出照片的戏
剧性效果。第二天,他专门约好自己的摄影师,跑到第一骑兵师登陆的白滩上,摆
好架势对着摄影机又踏了一遍水。这件事终于被广为流传,给他自扮自演的英雄戏
添了不大光彩的注脚。

其实,麦克阿瑟的自我精神世界脱离了环境和士兵,他演得也比不上罗斯福。叫好
者寥寥无几。海军士兵们见了他的作态嘻嘻一笑。

步兵三十四师的指挥所设在塔克洛班的红滩。麦克阿瑟在登陆日下午到那里去巡视
。他的身材、独特的帽子和卡其布军便服,构成日本犯击手的理想目标,他们没有
能打中他。倒是怪事。“将军”象所有那些历史上的伟大统帅一样,是认命的,他
们都不畏死亡,而死亡却畏惧他们。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麦克阿瑟就坚信这一
点了。

矮小的罗慕沿跳跃着,东瞧西看。他同总部设在伦敦的许多欧洲国家流亡政府的领
导人一样,重归故里,心情激动不已。肯尼将军听到麦克阿瑟在喃喃白语,“这简
直象我梦中想的一样。”麦克阿瑟就这样象梦游者似的跑来跑去。伟人们被伟大的
目标迷了心窍以后,是不是都这样魂不守舍呢?肯尼还听到几个士兵在窃窃私语:
“嘿!那不是麦克阿瑟将军吗?我猜他正跟埃利诺·罗斯福在一起走呢!”世界就是
这样,除了大人物来占据外,还给小人物留下了许多位置!

山下奉文大将没算难麦克阿瑟会随艇波抢滩。战后,他蹲在黎萨尔县门天鲁帕街上
的新毕利毕德监狱中,为此事后悔不迭。他才不怜悯麦克阿瑟将军的生命呢(麦克
阿瑟最后毕竟审判并绞死了山下),他说,他要早知道如此,就会印他一万张“将
军”的像片发给部下,然后让日本兵对准那位“狂人”开上一枪。记者问山下,他
知道不知道“将军”在洛斯内格罗斯岛、荷兰地亚和摩罗泰岛都随第一批部队登陆
,美国报纸为此广为宣传,山下认为那些照片都是为了宣传事后补拍的。他只相信
自己有勇气越过柔佛,不相信麦克阿瑟有勇气踏上莱特。他太不了解麦克阿瑟,他
留下了这个人的命,而这个人最后要了他的命。

麦克阿瑟继续同罗幕洛说笑——他故意冷落奥斯梅里亚。“我们回家啦!卡洛斯。
”他让人在两棵侥幸逃过炮火的椰树上升起星条旗和菲律宾国旗。他甚至起草了给
罗斯福总统的信,恳求他通过美国国会,给菲律宾一个体面的独立。这一切他都事
先在脑子里编好了程序,别人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其实,凡是能给
他的光晕增加色彩的事他无不为之。

他在一顶军用帐篷里给罗斯福写信:

“我在塔克洛班的纷飞炮火下给您写这信。登陆正在进行。这是发自自由的菲律宾
的头一封信。我想,对于您爱好的集邮来说,该是件纪念品。作战顺利进行。如果
它能成功,我们将把敌人一切为二。我这是指战略上说,即从日本本土到新加坡之
间。对于菲律宾也是如此,我们将绕过日军重兵驻守的南方诸岛,这样起码可以节
省五万美军的生命。”关于让菲律宾独立一事,他劝罗斯福慨然允诺:“它将是美
国在远东的政治威望的顶峰,也将是您作为总统个人的伟大成就。它将唤起全世界
的注目,在一千年间,都将为美国的荣誉和信用增添光彩。”

他想亲自来宣布这个消息,可惜事与愿违,罗斯福身患重病,无法过问菲律宾之事
,直到两年之后,菲律宾才宣告独立。

这时候,所有的工作都准备好了。背景、道具、人物、气氛、观众或听众,演主角
的演员终于进入了角色。一辆机动的电台卡车接通了“纳希维尔”号的大功率无线
电发射台,英语、马来语、华语和西班牙语播音员早已向全世界宣布有重要消息广
播,同声译员戴上耳机调试了自己和麦克风的距离,远在一万英里之外的美国哥伦
比亚广播公司国际新闻部主任已经得到通知,随时准备打断正常的广播节目,虽然
莱特湾和华盛顿的时差有十二个小时,

麦克阿瑟打开电台的开关,拿起麦克风。金凯德的舰队正在向莱特岛海岸纵深开炮
,洪钟般的炮声正好当做他“伟大”的历史性讲话的伴奏声。麦克阿瑟清了清喉咙
,一字一板地、郑重地、用先知般的、他心目中的神的语气,开始讲活,

“People of the Philippines:I have returned。”(菲律宾人民,我已经回来
了。)

他抓麦克风的手开始发抖,声音呜咽,几乎无法继续讲下去。

“凭着上帝的恩赐,我们的力量又踏上了菲律宾的土地-—这片土地上流遍了我们
两国人民的血……在我的一旁,是你们的总统塞尔吉欧·奥斯梅里亚,他是伟大的
爱国者马努埃尔。奎松可信赖的继承人。你们的政府现在已经重新在菲律宾的土地
上行使权力,

“集合在我周围吧!让我们用巴丹和科雷吉多尔的不屈精神,在战区中冒着硝烟向
前奋进!起义并且打击敌人吧!用一切有利的时机和可能的条件打吧!为了你们的家
园和家庭,打吧!为了将来你们的子孙后代,打吧!以你们那些神圣的殉难者的名
义,打吧!不要恐惧,不要气馁,让我们的手臂变成钢铁的巨臂。上帝昭示了光辉
的道路。让我们以主的名义象追求the Holy Gail(圣盘)那样去追求正义的胜利。


继麦克阿瑟之后,奥斯梅里亚和罗慕洛也用麦克风做了简短的讲话。这个小型的仪
式结束之后,他们周围围了一小圈菲律宾人。他们在美军炮击的时候躲了起来,现
在又跑回来了。一位老者一瘸一拐地走近麦克阿瑟,张开了缺牙老门,对“将军”
说:“午安,元帅,看见您很高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这段时间可真长啊!”

麦克阿瑟又匆匆赶往杜拉古,巡视美骑一师的战区。从北到南整个莱特湾里泊满了
各种型号的大大小小的美军舰只,阴云低压,光线暗弱,灰色的军舰映在铅色的天
空和铁青色的大海的背景上,非常象四个月前的诺曼底的画面,逼真而雄浑,壮观
而冷峻,是一曲每个音符和切分音都遍布杀机的战争交响乐。人类用钢铁和TNT来
实现自己的欲望,用暴力强迫另外一些人屈服,如果他们反抗,就把他们消灭。

莱特岛周围全是雨区,肯尼的飞机无法提供空中保护,母舰飞机的数量也不足以覆
盖宽达八十公里的登陆海滩和上千艘军舰。吕宋有永久性机场,从吕宋飞来的日本
飞机不断向军舰和滩头部队攻击。一些军舰被击伤击毁了。“纳希维尔”号是条很
显眼的军舰。多亏山下大将根本不信麦克阿瑟会亲临前线,不畏枪弹,否则,他把
“纳希维尔”号的特征告诉日本飞行员们,他的那些敢死队员一定会有人去撞“纳
希维尔”号的。

杜拉古的战斗比塔克洛班激烈得多。它象岛屿战争中的许多敌占滩头一样,被毁得
一塌糊涂。骠悍的美骑一师大兵们正在建立自己的周界防圈。日军的山炮和迫击炮
还在不停地轰击,机枪和步枪也十分活跃,预兆着莱特战役将非常艰苦。

麦克阿瑟上岸以后,又有一群群的菲律宾人来围观。他们都是老人、妇女和儿童。
莱特岛的青壮年让日军杀了不少,剩下的都远远躲到丛林中去了。

美园随军记者发现麦克阿瑟在菲律宾人中间非常随便,他有时说几句马来语和华语
,有时说西班牙语和拉丁语,这要看谈话者受教育的程度。他谈笑风生,十分愉快
,连对民事工作无兴趣的将校们也受了他的感染。

在谈到日本占领军作恶多端、激起人民组织游击队进行抵抗的时候,他说:日本人
“Danzar sobre un volcan。”(西班牙语:在火山上跳舞。)在谈到事隔二年半,
他重返菲律宾的时候,他引用十九世纪西班牙诗人古斯塔夫·贝凯尔的话:“
Volvefan las oscuras golondrinas”。(黑燕子一定会回来。)在谈到日本帝国将
要全面被摧毁的时候,他说拉丁文:“quos vult pcrdere Jupiter dementat
prius。”(神欲使谁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他对一个乐呵呵的华人老头念起了一
首古老赞美诗的开头:“Te Deum gaudeamus!”那人摇摇头,他立刻改成华语:“
啊!天主,让我们狂欢吧!”那人就更乐了。

罗慕洛把一个八岁的娇弱的非律宾小姑娘引见给麦克阿瑟。她说她本想给“将军”
送点儿礼物,然而日本人把什么都抢光了,她脸一红。“真不好意思。”罗慕洛告
诉她别害羞,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包裹,里面放着一盒马尼拉雪茄烟,还有
一个精心编织的手提袋,小姑娘说:这是送给他的夫人简的。

麦克阿瑟郑重其事地收下了。

仅仅在几周前,一些比利时人托蒙哥马利上将给麦克阿瑟转来一件珍贵的礼物——
一柄镶满钻石的古剑。这件礼物在他的司令部里几乎无人不知。麦克阿瑟深情地看
着罗慕洛,久久才说:“卡洛斯,我喜欢它们胜过蒙哥马利的宝剑。”



3

一切都完了。没有希望了。可悲的联合舰队、可悲的海军、可悲的帝国,已经在两
天两夜的比岛冲海战和菲律宾空战中彻底地瓦解了。

日本人说的“比岛冲海战”,美军叫做“莱特湾海战”。

杉本瑞泽中佐双手抱住一棵扶桑树,用头疯狂地撞击树干。扶桑树随着他的摇撼抖
动着,枝梢飒飒响。杉本旁边,是小林多闻少尉。小林呆滞地望着雨云密布的天空
,悲愤地用拳头擂击石板上的青苔。

两天前,传来了比岛冲海战的“捷报”:十一艘美国航空母舰被击沉,两艘战列舰
和其他许多舰只被击沉击毁。山下奉文大将传令祝捷,还破例发了清酒和洋酒。菲
律宾的全部日军航空 兵:海军第一、第二航空舰队和陆军第四航空军,虽然在比
岛海战中受了不少损失,却仍然陶醉在“胜利”中。

事实终究遮掩不住。联合舰队在比岛海战中的损失陆续报来,一幅惨败的画面很快
拼凑起来。杉本亲自参加过中途岛、圣克鲁斯和马里亚纳海战,他懂得如何透过日
军大本营虚报的战绩来分析其实的战况。他深信,日本海军彻底完蛋了。

杉本九死一生从关岛逃出来。他是逃离那个地狱般的海岛仅有的几个人中的一个。
小畑中将接见他,告诉他塞班战役已近绝望,希望他能将关岛的防御部署报告给大
本营,为今后日军的海岛防御提供依据,无论事成事收,教训必须记取。

关岛的奥娄特机场上还有几架飞机,它们大都被巧妙地伪装起来,躲过了美机的轰
炸和美舰的炮击。杉木选中了一架陆攻一式轰炸机。因为要夜航,他从几架飞机中
挑了一块最好的磁罗经装上那架飞机。地勤人员尽可能地填平了跑道。他咬咬牙,
带着几名重要的日本情报军官和家属,从颠簸的跑道上起飞了。

他先到雅浦环礁。雅浦的机场虽遭空袭,依然完好。他加满了油,直飞帛琉群岛。
他在帛琉岛稍作休整并修理那架轰炸机的时候,得知了塞班失陷以及美军大举进攻
提尼安岛和关岛的消息。他想,看来,小畑中将不幸而言中了。

杉本非常伤心。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柔道比赛。日本以七千万人口的岛国,去对抗
九亿人口的亚洲和美国、英国、澳大利亚、荷兰。钢铁.石油、工业水平都无法相
提并论,由于过份自信而产生的自杀性举动,苦果却让国民和士兵来吃。陆攻轰炸
机的引擎坏了。帛琉岛上没有备件,也没有谁去关心杉本的这架破飞机。杉本径直
去会见帛琉的驻军司令中川大佐。中川是关东军的一个联队长,他沉着冷静,实战
经验丰富。他一听说杉本带着关岛和塞班岛的详细防御部署图表,就要了去看,并
且宴请了杉本一行人。据说,中川根据小畑的图纸,对已经强化的帛琉岛防务又作
了许多调整。后来,当美国海军队战队一师的“瓜岛屠夫”们在帛琉登陆的时候,
中川让他们流够了血。

酒喝了,修引擎却遥遥无期。中川大佐总算关照:从帛琉到东京还有一条空中航线
,需要中转经过马尼拉、台湾、上海。中川安排杉本他们丢下自己的轰炸机乘运输
机走,临行前还交给杉本一封他自己的家书。他对杉本说:“美军的下一个目标将
是菲律宾。因为对他们来说,火山群岛、琉球群岛、台湾都太远,并且有种种困难
。如果麦克阿瑟要返回菲律宾,必将先夺取他侧翼的帛琉,此情就算是我的遗书了
。”

飞机在吕宋的克拉克空军基地着陆。中川早把机上人员名单报给了南方军司令部。
杉本中佐刚下飞机,就被第一航空舰队司令官大西泷治郎中将留住。大西的部下刚
从台湾转场来到克拉克基地,他们大部份是新手,在台湾空战中遭到了美国舰载机
的沉重打击,惊魂未定。大西迫切需要杉本这样的老兵来训练他的新人,因此竭力
挽留杉本,其诚意十分感人。杉本把小畑的图表和中川的家书交给他同行的人们,
就在克拉克基地住下来了。

战局越来越紧。杉本抓紧训练新飞行员。他们大都是年轻的学生,杉本在林加岛的
时候就遇到过这种人,早见怪不怪了。只是飞行员中有一个叫做小林多闻的年轻士
宫,技术很好,引起了他的注意。小林年仅二十三岁.原来是高等工业学院学机械
的大学生。开战后他的学业中辍,参加了海军航空兵。小林操纵飞机得心应手,文
化也比其他飞行员略高一筹。“如果不是战争,他会当一个优秀的工程师呢!”杉
本想,因为小林英语好,对美机美舰的性能很了解,杉本常同小林一起谈天。

针对美军可能的攻势,日军参谋本部制定了“捷”号作战计划。“捷”字取“报捷
”之意,它针对美军不同的攻击方向,共分为四号:捷一号——菲律宾;捷二号—
—南九州、冲绳、台湾;捷三号——日本本土、小笠原群岛;捷四号——北海道、
千岛。菲岛之战列为最优先。

就是这个“捷一号”计划,将动用联合舰队的全部残存舰艇和菲岛的全部飞机,将
投入保卫皇国的最关键一战。尽管美国人开始大反攻,可是日军还有可畏的实力,
“大和”级、“长门”级和“金刚”级战列舰,精于炮术的日本水兵,菲律宾周围
七十余个机场上的上千架飞机,比老朽的斋藤中将不知强多少倍的山下大将。菲律
宾离美国后勤中心珍珠港九千公里,只要能打掉一半的舰艇,美军登陆就会失败。
听说哈尔西的快速母舰部队已经在台湾空战中被打成残废,那么,真正出现在菲律
宾沿海的舰队航空母舰就不会超过十艘,用如此众多的海空力量去对付它们,该不
是太困难的事吧。就算是困难也必须破釜沉舟。因为菲律宾一丢,联合舰队将被切
断,泊在林加岛的南部支队也将失去补给和炮弹,泊在濑户内海的北支队更会失去
南洋的石油,结果还是无法作战。成功失败,只有这么干他一下子啦。

日本海军倾其囊底,一共是七十七艘共六十六万吨战舰,由丰田副武大将总指挥。
实际的指挥权属于三个人:栗田健男中将、小泽治三郎中将和西村祥治中将。后来
又加上一位以澎湖列岛为基地的第二游击部队司令志摩清英中将。

三位“伟大”的指挥官指挥了三支“伟大”的舰队,将在五十万平方海里的宏大战
场上问美国人决战。美国人由尼米兹总指挥,战场司令官是第三舰队的哈尔西上将
和第七舰队的金凯德中将。真正打仗的是哈尔西、C·斯普拉格和奥登多夫。

小泽率领的是诱饵舰队。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用四艘没有飞机的航空母舰和两艘
怪模怪样的改装航空母舰诱走哈尔西。即便全部牺牲也在所不惜。

西村和志摩是配合舰队。他们将硬钻莱特岛南方的苏里高海峡,吸引金凯德的主力
。不管瓜岛之战证明在狭窄的海峡中使用战列舰和重巡洋舰是如何不明智,他们也
要打到底。

五十四岁的栗田中将指挥过槽海中的许多班“东京特快”。现在由他来领导一次世
界史上最大的海战。自萨拉米、雷班托和日德兰之后,他的名字将与这次海战的名
字一样永远引起后人们的热烈争论。他将指挥强劲的打击舰队,沿圣贝纳迪诺海峡
从萨马岛直下莱特湾,把他看到的一切——无论是母舰、运兵船或是滩头物资统统
击毁。最后,事情就坏在“一切”上了。为此,栗田的参谋长小柳和作战参谋大谷
伤透了脑筋,结果还是落得一场空。

等杉本和小林知道莱特湾的真实情况,一切都已经晚了。他熟悉的小泽中将的北路
诱敌舰队已经损失了四艘航空母舰,包括代表日本海军魂的“不沉的瑞鹤”号母舰
。南路舰队几乎全部葬身在苏里高海峡里,西村被奥登多夫打了一场四十年后的对
马之战,结果是日军全军覆没。栗田虽然得益于哈尔西的失误——他北上狂追小泽
,无法应付莱特湾,然而日本海军自夸为世界第一的炮术令人失望,有那么好的机
会,战果却少得可怜,一次精心策划、多方配合的攻势一败涂地,海军简直是不成
体统,无颜见人。

令人伤心的比岛冲海战落幕了。

比岛冲海战是日本海军永世抹不掉的耻辱。日本民族的智力衰退了,精力枯竭了,
思维混乱了,意志崩溃了,信心动摇了,技能生疏了,大和之魂黯淡无光了。该丢
的丢了,该得的也丢了。

那些花费了日本国民巨额金钱建造的艨艟巨舰在航空兵的攻击下,如此脆弱,仿佛
是些胶合板和马粪纸糊成的靶舰。

那么,老美的舰艇不也是一样吗?!

一个由飞机主宰战场的时代终于来临了。再没有谁能比杉本这个舰载机老手更能感
受到新时代的气息啦。真可惜,战争已经输掉了。

现在,能做的事就是让美国鬼子领略一下日本飞行员的厉害。

然而,对于这群在马里亚纳和台湾战役中出尽丑的“嫩雏”们来说,根本办不到。
美国军舰是真正的钢铁猛兽,会轻而易举地吞噬他们年轻的生命。

他的学员们真是一群多余的人!

杉木抬起头,望着克拉克基地上空那鼠灰色的云层。云层上面传出引擎的啸叫声,
一两架美国战斗机不时冲出低云,向克拉克基地的几条水泥跑道扫射一通。机场空
荡荡的,除了几架被打坏的破飞机外,什么也没有。蒿草过膝,水洼星星点点,群
蛙鼓噪,一片荒败景象。

小林突然止住了抽泣。他问杉木;

“二十四日那天你飞了吗?”

“没有。那天我害了痢疾。菲律宾这鬼地方病就是多。我一天拉了十二次稀,还发
冷,打摆子,吃了金鸡纳霜也不顶用。”

小林眉尖一扬,“杉本中佐,您知道有马少将的故事吗?”“听说过一些。不过,
我在海军航空队呆久了,陆军航空队的事挺模糊。海军从来不管陆军的事”。

小林开始讲起来。他眼睛视力不好,在天上飞还得戴眼镜,由于飞行员损失严重,
所以象他这种连作梦也想不到开飞机的人也当了飞行员。平时他的眼睛总是习惯性
地眯缝着。

“有马正义少将同加藤少将一样,是日本最早的航空军官。他们在双翼机上飞过上
千小时,并参与组建日本陆军航空队。他们都是日本航空史上的功臣。加藤少将在
马来亚被英机击落牺牲以后,老飞行员中只剩下有马等不多几个人啦。”

杉本渐浙回想起有马这个人,他曾在厚木机场见过他一面,很勿忙。有马给他的印
象是,象一个邮差,或者年老的乡村警察。总之,他似乎是个谦和的人,胡子刮得
很干净,嘴唇挺厚,嘴巴挺宽;准是个好爸爸。军官帽戴在有马头上显得大了点儿
。不过,他腰板直,脖子长,很精神。

’“有马将军击落过十五架英美飞机呢!”

小林接着说:“我的飞行教官饭田少佐是原第二十六航空战队的人。他对有马崇拜
极了。我刚来菲律宾那阵子,分到有马部队。他亲自给我们讲课和示范,对敌机性
能和美军飞行员特点讲得格外认真。‘你们现在偷懒,到天上就要用血来偿还。’
他还说:‘空军是依靠军械和技术的军种,必须让飞行员发挥最大的想象力。空中
的情况瞬息万变,死背条例怎么行呢!’我们这群年轻人,都把有马将军当成导师
和父辈。”接下去,小林的声音有些变了。“二十四日比岛冲海战那天,美国第三
舰队集结在莱特岛北方海域。天阴,有雨,积云很厚。我、黑岛大尉和有马少将共
二十六架零式机,掩护十二架陆攻轰炸机去攻击美军舰队。

“我们在萨马岛东岸找到了美军机动舰队。事后才知道是麦凯恩少将的第三十八任
务舰队。有马将军决定集中攻击其中的一艘。我们以往的教训是同时进攻几艘敌舰
,结果一艘也无法击沉。”

杉本不得不点头表示赞成。

“我们选中了‘富兰克林’号母舰,分成四队,从它的两舷轮番进攻。美军战斗机
扑下来咬住我们厮杀,护卫舰艇的炮火也很猛烈。十分钟后,一半的轰炸机和战斗
机被击落丁,它们甚至无法进入投弹位置。”

杉本痛心地想起马里亚纳海战的场面,出现这种情况他丝毫不奇怪。

“敌人的舰炮和高射机关炮又准又猛,无线电引信已经引起了我们的恐惧感。敌机
驾驶员死死缠住我们,其至冒着挨自己舰炮的危险。假若这样打下去,我们早晚都
要死掉,而且一无所获。我们并不怕死,但这样死却毫无价值。陆军中有一句口号
‘七生报国’,即一命换七命。我们起码也要‘一机换一舰’才对呀!”

“有马将军从我们中间穿过去,他的零式机直扑‘富兰克林’号。我们都惊呆了,
他既无炸弹又无鱼雷,他难道用机关枪扫射那艘两万七千吨的‘埃塞克斯’级航空
毋舰吗?‘

“有马将军平时虽然宽待部下,他却是个抑郁型的人,沉默远多于谈笑。他是最古
老的士族——萨摩武士出身,生活却很清苫,全部时间都用来研究军事和战术。他
发出了‘帝国兴亡,在此一战,全体人员恪尽职守’的信号,也就是东乡大将在对
马海战中的信号,摇了摇机冀,穿过‘富兰克林’号的阻拦炮火,直直地撞向敌舰
岛形建筑的基部。今天回想起来,有马将军的意思是让我们学他的样子,与敌舰同
归于尽。”

“‘富兰克林’号怎样了?”

“噢!有马撞中了它的要害。它腾起大火,黑烟升到七百米高。舰身剧烈抖动,摇
摇晃晃退出了战场。我最后一次从它上面飞过的时候,美军已经扑灭了大火。我看
清它的指挥塔完全被报毁了。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十几架飞机都被炸坏了
。一般驱逐舰正在‘富兰克林’左舷救人。那她庞大的敌舰渐渐倾斜了……我们这
群毫无想象力的笨蛋,如果每人都学有马将军的样子,不但能击沉‘富兰克林’号
——它终于载着有马飞机的残骸和将军的尸骨逃掉了——而且可以使莱特湾里的战
果扩大几倍,那时候美国鬼子就不会这么嚣张啦。”

小林用小拇指伸向天空中得意洋洋的美国舰载机,叽哩咕噜地骂了一顿,

杉本几乎脱口而出,“急什么,不是还有机会下次再干吗!”

小林有些吃惊:“用带炸弹的飞机去撞击敌舰……”

“正是。”杉本平静地解释:“其实,这种思想在我们海军飞行员中早就有了。对
一名舰载机驾驶员来说,返航着舰是极端危险的事情,甚至超过轰炸敌人的军舰。
你想想:在一块洗澡盆大小起伏不定的平台上着陆。有横风,母舰为了躲鱼雷和敌
机不得不做各种机动。我们的飞机弹痕累累,有些已经操纵失灵,人也疲惫不堪,
甚至负了伤,就是在跑道良好的陆军机场上着陆;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而且,
我们大多燃油已尽,无法拉起重飞二次。要在三十米的跑道上用尾钩挂住阻拦索,
我看,日比谷 公园里表演杂技的艺人怕只配当我们的徒弟呢!

“所以,中途岛海战丧失了那些老兵以后,新手们常说:‘宁可撞死在敌舰上,也
不愿在着舰的时候冤死。那时节,我们海军航空兵也常常想,要是能带着炸弹撞向
敌舰,象田良之助的武士们那样,壮烈地死。你知道,我们在马里亚纳一役中损失
了多少飞机吗?三百七十架。哪怕用七十架去撞击敌舰,霍兰德·史密斯也许就登
不上塞班岛了。”杉本最后说:“反正是死,还不如进行特种攻击。”

4

一辆美制吉普车辗过克拉克基地的荒草,开到跑道的尽头。它绕了半个圈,向杉本
和小林这边开来,在离他们二十米处就嘎地刹了车,从里面走出一位穿白色海军将
官服的人。

“啊,大西中将,您好!”杉本向来者打招呼。小林轻声说:“他是策划偷袭珍珠
港的名人哪!”

他们向中将行了军礼,然后,毕恭毕敬地站着。大西肩很宽,胸部微微前倾,富于
男性魅力。他是一个骄傲的人,出语轻狂,充满才气和干劲。就是他,在一般人认
为难以设想的时刻,断然建议采用航空攻击战术偷袭珍珠港,获得完全的成功。大
西战功卓著,却升迁很慢,到现在才当了第一航空舰队的司令官,还没等上任,一
航舰又改成了第五基地航空部队,归三川军一中将指挥。三川虽是萨沃岛海战中的
英雄,然而两手空空,他把志摩的澎湖舰队交给西村以后,手头连一艘驱逐舰也没
有了。他只能指挥大西和福留繁,福留繁中将是第二航空舰队的司令官。

杉木同大西挺熟,深知他的为人。大西满脑子革新思想,却不会逢迎拍马,不懂宦
海浮沉的诀窍。他过于咄咄逼人,锋芒外露,自视太高,不谙礼节,有时候使上司
下不了台。然而,他的才气和智谋却为世人所公认,象杉本、小林这些中下级军官
,对大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西走近他俩,动了动嘴唇:“随便谈谈吧,杉本君,小林君。噢,抽烟吧。”他
拿出一盒精装的马尼拉雪茄,给了小林和杉本一人一支。他自己也拿了一支,咬掉
烟头,自管自点火抽起来。小林和杉本没带火柴,借着大西的烟才点上火。大西的
举动有点儿古怪。

大西的脸阴沉下来,直率地说:“比岛冲海战的结果你们都知道了吧。”

两人含泪点点头。

大西激动起来,雪茄烟在手中晃动。

“用了国民那么多钱造的‘武藏’舰,连一炮末发就叫敌机击沉了。苏里高海峡西
村全军覆没,可耻。栗田又从萨马岛撤走,他是个疯子。可悲呀!啊,海军!永远记
住这个耻辱吧。”

杉本听着,忘了吸烟。烟灭了,他拿在手中。

大西看了看杉本:“嗅,杉本君是海军的人,我也是海军的人。没有时间去议论海
军啦。战前,我在鹿屋基地同源田实参谋仔细研究过我们的海军,也研究过敌人的
海军。我们的海军是很优秀的。从壬辰战争以来的三个半世纪里一直打得不错。说
这些没有用!”

大西用力掸掉烟灰。他把火柴盒抛给杉本,他居然细心地看出杉本的烟灭了。他平
时可没有这么细心。

大西说:“但是,同无能的海军相反,我的飞行员们取得了很大战功。关行男大尉
指挥四架飞机,在萨马岛外同时攻击了三艘美国航空母舰,两艘被严重摧毁。关大
尉攻击的‘苏万尼’号,发生了大爆炸,火焰有三百米高,仅仅二十分钟就沉没了
。他可比栗田‘大和’舰的威力大多了。你知道,他们是撞击了敌 舰。”

三个人沉默了几秒钟,杉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条命换八百条命,一架飞机换了一艘航空母舰。我早同南云中将说过这办法,
同古贺大将也说过,同丰田大将还说过,无人理睬,认为这是不道德的战术。他们
倒好,很道德,结果把仗打输了。战争只有胜败,没有什么道德不道德。”大西自
有他的逻辑。

杉本愤愤然地说:“早该这样干!”

大西泷治郎中将丢掉半截烟头,又拿出一支来抽,他激动地讲起这段历史。美国飞
机就在云中翻飞,那“咕咕”的机枪声仿佛给大西中将的故事加着标点符号。

“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以后,海军的惨重损失慢慢透露出来,海军将士们议论纷纷
:只有用带炸弹的飞机去撞击改舰,战争才有希望。因为美国佬有无穷无尽的资源
,对他们来讲,人比军舰宝贵,而我们恰恰相反。

“马里亚纳海战,杉本君亲自参加啦,我们的新飞行员的轰炸技术让人羞愧呀!用
三百架飞机居然炸不沉一艘敌人的航空母舰,我们再也损失不起飞机了。

“第三航空舰队司令大林久雄海军少将,‘千代田’号母舰舰长城英一大佐把军中
的议论向小泽汇报了。杉本君,位知道小泽其人,他在这种事上总是优柔寡断。他
对此方案未置可否,就这样又把台湾空战给错过去啦!六百架飞机未能击沉一艘敌
人母舰。下一次我想这个数字会变成一千。我们都满足于大本营的吹牛战报,把国
民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飞机白白葬送掉,而且人也没有少死。我的前任寺冈谨年海
军中将认为:寻常的战法再也没有效果啦……为了战胜起见,只有横起心肠。

“我一上任,手头仅有三百架各种各样的飞机,有的还是双冀机。我到处跑,发现
只有二分之一能升空,这简直是开玩笑!用这么几架破飞机能保卫菲律宾,保卫日
本帝国,鬼都不信呢。杉本君,所以我把你给扣下来稿训练。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没有时间,没有飞机,没有汽油,训练只是走过场
。杉本君,我知你知,还有小林这些学生们知道,究竟谁能在一夜之间变成‘赤城
’号上渊田美津雄或‘飞龙’号上的友永丈市那种空中老手。不成啊!不久,我又
接到了掩护‘捷一’号作战的任务。我心想,用不了两天,这几架飞机就会在‘大
和’舰上空消耗光。我认为我们与其消极地防御,不如直接攻击美军舰队。当然,
我们再也不会象以往那样愚蠢地送死了。我们必须实施特攻。”

“特攻?”小林和杉本反射性地问,其实他们心里很明白。

“就是用零式机带一枚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弹去撞击敌舰。”

杉本和小林沉默无语。他们正在想的事,大西已经干了,他毕竟是大西呀。

大西面色凄楚地说:“寺冈将军把这一切都计划好了,连方案和训练教程都编完了
。他走了,我来了。我除了按他的既定方案办,也别无他途。我决定立刻组织特攻
队。

“我向克拉克基地的马巴拉卡特机场打电话,要201海军航空队司令山本荣大佐和
飞行长中岛中佐来马尼拉我的司令部谈此事。我等到下午四时,没见人影。我急了
。都什么时候了,办事还这么拖拉。我自己要了辆吉普车去马巴拉卡特机场,想在
路上迎迎他们。结果错了路,没遇上。

“在马巴拉卡特,我只见到了玉井浅一中佐和猪口力平参谋。猪口参谋原来在一航
舰干过,是我的熟人。我也就没必要客气啦。

“我直接了当对他们讲:‘诸君已经知道,战局危迫,美军占领摩罗泰岛,并在帛
琉登陆,一定是要大举进犯菲律宾。我们的舰队将按预定的‘捷一号’计划出动,
打击可能在莱特岛登陆的美军舰队。当然,我们一航舰的任务是坚决击毁敌人的母
舰,使它们无法攻击我们的

舰队。依我讲,要想最有效地发挥空军的力量,只有用飞机带上炸弹去撞击敌舰。


“玉井中佐瞪大眼睛,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我一生中只见过两次这种表情。第一
次是三年前,我奉山本之命找源田实少佐商议攻击美国太平洋舰队的事情。我刚说
出‘珍珠港’三个字的时候,他也是这副表情。

“玉井是个保守的军人。他请猪口力平参谋计算这种撞击战术的效果。猪口告诉我
们,这种撞击起码要使母舰修理好多天,而且,撞击的命中率比投弹和鱼雷攻击高
得多,因为驾驶员随时可以调节飞机的航向。

“玉井和我都满意了。但他还是拿不定主意拍板,让我去找他的顶头上司山本荣。
我不假思索地说山本荣大佐已经委我以全权,况且我还是整个一航舰的司令官。玉
井无话可说了,立即召集了全体飞行员,向他们宣布了我的主意。

“反应之强烈远远出乎我的预料。我刚一说完,人人奋勇愿往,争相为天皇陛下牺
牲。本来,我们想叫管野直中佐带队。他他曾用撞击法击落过四引擎的B—24,而
自己竟奇迹般地活着。他还试验用跳弹法来攻击敌人的船舰。是一位智男双全的实
干家。可惜管野中佐到东京去了。我们只好派关行男大尉。关的技术很一般,没有
什么值得一提的战功。他已经结婚,对作战还算热心。他答应承担这次使命,一切
就这么定了下来。后来山本荣来了,生米成了熟饭,他也认可了。

“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这支敢死队起什么名字?我记得乃木希典将军在旅顺口的
203高地上用了‘敢死队’,不想重复。猪口中佐建议用‘神风’二字。太好了!六
百年前那场‘神风’刮翻了蒙古人的东征舰队,保住了日本。今天,热血青年用自
己的躯体和精神的‘神风’,也会刮翻美国鬼子的舰队,拯救皇国的。我当时就同
意了。”

大西讲起“神风”特攻队首次出击的场面:

十月二十五日,一个风急云乱的菲律宾的黎明。曙光照亮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在一
栋乳黄色的西班牙风格建筑物前,站着一队“神风”特攻队飞行员;他们都是年轻
人,怀着热烈的赴死之情,目光中毫无畏惧。他们有人结了婚;有人有未婚妻,然
而并不牵挂。许多他们的同时代人已为帝国效死在沙场上,他们也不贪恋自己的生
命。虽然他们没有飞过几个起落,技术很差,根本无法攻击防卫森严的美国军舰,
可是,现在他们却负起了保卫天皇的重担。

他们短暂的生命,多象那鲜艳的然而转瞬就凋败的野花呀。愿帝国不要忘记了这些
花。

神风队分为四个小队:敷岛、大和、朝日、山樱,一共二十四名飞行员。

他们吃过了丰盛的早餐,留下了绝命书和遗物,甚至抓紧时间洗了一个澡。作为帝
国的军人,随时都有战死的可能。但敢死队是另一码事儿,特攻队是第三码事儿。
战士有死有活,敢死队员偶然也会活下来,神风队员肯定是死。死是他的使命。

想到必然要死,他们就意识到生命的美好。他们在世界上活的时间太短了。他们正
在念书,正在恋爱,甚至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儿。他们也曾有过各种各样的理
想、幻想和梦想。有谁打算过在二十来岁就去死呢?

现在,天皇要他们去死,日本要他们去死,指挥官要他们去死。他们的兄弟们,从
遥远的莫尔兹比港、阿留申、塔拉瓦、英帕尔,一直到莱特湾,纷纷变成了鬼魂。
他们要向美国鬼子复仇。可又是谁把他们送到这些连听也没听到过的异国的土地上
呢?他们能活下来的兄弟姐妹们,在同情他们的牺牲的同时,难道不该谴责发动战
争、把日本民族和其他民族投入血海的那个混蛋军部吗!

大西走近他们,同他们一一握手,然后发表演说。他说就自己的本意,准备和特攻
队员一同登上飞机。然而他还要留下来鼓励下一批特攻战士,所以后走一步,请大
家在神国里等着他。

大西象一个施催眠术的巫师,慷慨陈词:“诸君,日本民族面临着多事之秋。能够
理解和分担国难的,并不是重臣、大将、军令部长,或者象我这样的老军人。能为
我们祖国承担命运的正是你们,正是你们这些精力充沛、天真纯洁的年轻入。所以
,我代表日本国民,代表全军将士,恳求诸君。祝各位马到成功。”.

他越说越动情,声音颤抖,难于自己:“诸君,你们已经是神啦!是日本人最景仰
的军神。正因为你们成为神,你们才不留恋这个污浊的可悲的尘世。

“如果说各位还有什么愿望的话,那么,我猜想大家是想知道自己的攻击换取了相
应的代价,你们唯一的遗憾恐怕是这件事吧。因为自己的长眠而无法得知此事。各
位请放心。我虽然无法通知各位,但我会如实地报告给我国和天皇陛下。你们的战
功将传遍全世界,因而诸君的灵魂将得以安息。

“各位,那就拜托啦!”

大西言毕,眼里饱含着泪水,喉头呜咽,几难成声。他不得不回过身去,静默了半
分钟,然后转身走到每一个特攻队员面前,以海军中将的身份,向每人深深地鞠了
一个90度的躬。未见过世面的特攻队员被感动得泣不成声。

特攻队员开始穿上飞行服,头上扎着书有“大和魂”的白丝带。他们一个个同基地
长官和地勤人员告别,饮上一碗日本酒,然后跨入零式机的座舱。机械师早在副油
箱的挂架上挂了一颗二百五十公斤炸弹,并把保险装置接到座舱中,他们特地叮嘱
飞行员:“撞上敌舰之前,千万别忘了打开保险装置呀!”

“神风”队员挥挥手。机械师帮他们合上座舱盖。发动机卟卟响起来,飞机爬上天
空,向东方飞去。他们是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了。

这就是第一批“神风”特攻队出击时的情景。

大西汉治郎表情异样地看杉本和小林,他的脸上阴沉地压抑着一种感情,只有杉本
他们这些“老家伙”才能体会出来。他说:

“大西司令长宫,让我也参加特攻队吧。”

“你们二航舰的人归福留繁中将指挥,福留繁和我共同商议过特攻队的事。他说既
然关行男他们干得不错,我的人就交给你好了。我不敢违背他的意思,日本危在旦
夕,如果不是重任在肩,我也会象有马将军那样笔直地冲向敌舰的,真痛快!可惜
我还要组织更多的人来保卫菲律宾,保卫南洋,保卫日本,这个责任比死还重啊!


“我替您代劳吧。”杉本说。

‘还加上我。”小林也着急地表了态。

“多谢。那就不客气啦。有杉本这号空中英雄,‘神风’队一定会沉重地打击美国
鬼子的。”

他拍拍杉本的肩膀:“你的价值超过一艘美国军舰。你的任务是把他们带到敌人舰
队上空,告诉他们各项飞行数据和技术要领,然后观察弹着,记录他们成功和失败
的原因,好用来培养下一批特攻队员。使我们的青年人,一批批走上生命的顶峰,
而美国佬则跌入黑暗的深渊。菲律宾后面,还有台湾,还有先岛群岛,还有琉球群
岛,直到日本列岛。只要我们抵抗到底,到处都会变成美国人的坟场。他们会畏惧
我们的军人、我们的青年。他们付出了高昂的血的代价,祖国的安全获得了保障,
天皇陛下的圣心也就安宁了。”

“我明白啦。放心吧。二航舰的人不会比一航舰差劲的。让我们比赛一下吧。”杉
本向大西行军礼。大西还了礼,跑向吉普车。在车门边,他又向杉木和小林招招手
。“拜托啦。”

吉普车走远了。杉本想:大西真是雷厉风行的实干家呀!

杉本去见福留繁中将,中将同大西已经商量好了,吩咐他同小林去执行组建特攻队
的命令。

杉本嘴笨,让小林去讲。

小林到底是知识分子。他向飞行员们讲了神武天皇以来的日本历史,讲了日本的文
化和日本的宗教,讲到日本武士的传统精神,讲到如此伟大的一个民族却而临着亡
国灭种的危险,而拯救日本只有靠各位以生命去殉国。他唱起了江田岛海校的校歌


我们是同期的樱花,

怒放在海军学校。

“人总要一死。与其在美国鬼子统治下苟活,不如壮丽地死去,成为后人景仰的军
神。”

飞行员们受了感召,情绪非常高涨。

杉本重新站到队列前:

“诸君。今天晚上我在营房里。你们如果有谁愿意参加‘神风’队,请个别到我住
处来。不来者我也为他保密。我们只要无牵无挂的人,你们完全可以自愿。听明白
了吗?”他大声问。

“听明白啦!”飞行员们齐声回答,许多人的脸上挂着泪珠。



5

栗田健男中将为什么要从莱特湾撤退?

这个问题已经成了千古之谜。

大盐平内弘根据他从各方面收集的情况和资料,把莱特湾海战的四个战区总算搞清
楚了。它们由北到南分别是:恩格罗角、锡布延海、萨马岛东岸和苏里高海峡。双
方的损失也基本搞清楚了,结果当然是一边倒。日本海军损失战列舰三艘、航空母
舰四艘、重巡洋舰六艘、轻巡洋舰四艘和驱逐舰九艘。而美军仅损失三艘航空母舰
、三艘驱逐舰(还大都是些千把吨的“小家伙”)和一艘鱼雷艇。

日本海军无论从航空攻击、夜间炮战.还是白昼舰炮射击方面,都落后了一大截。
因此,小矶国昭内阁的海军大臣米内光政关于比岛冲海战只说了一句话:“我觉得
这就是终结。”

大盐平完全同意。

然而,始终困扰他的是:为什么已经突入莱特湾,而临着众多目标和良好前景的栗
田舰队,突然返身撤去?

直接的原因似乎是:栗田目标不明确。他到底是消灭敌人的航空母舰呢?还是集结
在莱特湾的运输船?亦或是麦克阿瑟的登陆部队和滩头堆积如山的补给物资?栗田太
疲劳了,丧失了判断力。他刚出马,旗舰“爱宕”号重巡洋舰就被美国潜艇击沉,
他自己落到海中,狼狈地爬上“大和”号。“武藏”舰被美机炸沉,似乎给了他精
神上极大的刺激。他自己承担了责任,但他的参谋长小柳和作战参谋大谷争相把失
职往自己头上揽。任何人连续三天三夜指挥一支庞大的舰队在鱼雷和炸弹的密林中
作战,同时应付水下、水面和天空的威胁,判断力都必然会受到影响。通讯不灵。
他不知小泽到底有没有诱开哈尔西——诱开了,而且诱得很彻底。哈尔西比尼米兹
大三岁,尼米兹当士宫生的时候,曾在“切萨皮克”号教练舰上实习,舰长就是哈
尔西的父亲老威廉上校,因此他根本不理会尼米兹的将令,更不用说是金凯德。保
卫莱特湾是金凯德的责任,第三舰队的作战目的是歼灭敌人的机动母舰兵力。所以
哈尔西一股劲地北上追击小泽。小泽中将彻底完成了任务,圣贝纳迪诺海峡一条美
舰的影子也没有。

当然:大西和福留繁的空军没能掩护他的舰队,栗田深感幻灭。然而掩护了又能好
多少呢!怕只能引起哈尔西的注意,而最后用舰载机把它们一扫而光。

受到敌人频繁的密码通讯的困惑,以为哈尔西已经南下,配合金凯德把栗田舰队一
闷打尽。难道他不是抱着玉碎的决心吗?怕被敌人消灭,又何必制定“捷一号”作
战方案呢?北路和南路损失这么大,不就是为了让他冲向莱特湾吗!

莱特湾情况不明,以为麦克阿瑟的运输船会作鸟兽散跑掉。当时栗田在萨马岛东岸
,距莱特湾北边的塔克洛班六小时航程,美国船逃跑完全来得及。当年,凯利,特
纳少将在萨沃岛海战之后就连夜溜跑了,因此落下骂名,几乎升不了中将,金凯德
怎会不知其事?可是滩头物资总还在,“捷一号”难道没有估计敌舰会逃跑吗?

C·斯普拉格的飞机和南方两个美军护航母舰群的飞机干扰了他的队形。

美军可能使用了塔克罗班机场,利用陆基飞机攻舰。

都不成其为理由。只要用“大和”舰的大炮就足以使美军的护航母舰和塔克洛班机
场统统完蛋。

然而,问题恰恰出在大炮上。

大盐平根据他收集的一切资料——他朋友的、他同学的、海军中反东条派给的、近
卫文度系统的军官给的,他们都资助他进行这项研究,战争无论胜败、教训必须记
取——日本海军的炮术简直象一群公子哥儿在酒后行猎,根本打不上敌舰!

据重巡洋舰“利根”号资料,从“利根”舰桥上判断,共发射8英寸炮弹四百零八
发,命中率1.7%。可畏的“大和”舰460毫米主炮,发射了约一百发,一发也没
有命中!栗田舰队平均射击成绩:三万米时是3%,两万六千米时是6%。

够了。这就是自夸火炮命中率达到美舰三倍的世界第一的日本海军的炮术。凭这技
术,就算是栗田不回头,突入莱特湾,又能取得什么战绩呢!

栗田本人解释说:舰队射击命中率低的原因是:错把航速低的斯普拉格护航母舰当
成哈尔西的快速舰队母舰,估计敌舰航速失误;敌舰放烟雾,变换队形向四面八方
逃走;错用了对付战列舰的硬芯穿甲弹,从薄皮的敌人护航母舰两侧穿了过去;敌
人护卫舰艇施放鱼雷干扰,敌人舰战机攻击;天气恶劣,影响视界。

简直是弥天大谎。为自己辩护到这个程度,真是海军的羞耻。难道让敌人一动不动
地停在那里当靶子吗?海军多年的训练不就是为了在各种条件下作战吗。美军的奥
登多夫难道不是在黑夜里全歼了西村的舰队吗[

败仗牢骚多,胜仗捧场多。一点儿不假。

大盐平内弘丢下了笔,奋然而起。让海军战史家去总结比岛冲海战吧。他能想到的
就是这些了。

他闲居家中,被甩出了战争的旋涡。他置身事外。开始,清冈正照介绍他参加了近
卫文膀一伙重臣派的圈子。近卫、冈田一伙本想发起一个“倒东条”的运动,赶走
东条英机,谈判一个体面的和平。谁知美军的时间表赶得太紧,六月十五日抢攻塞
班,七月六日全部占领。东条鼓吹的“绝对国防围”被打碎,包括东京的全国大城
市和工业地区都置于B—29的轰炸圈内。从开战前,东条就鼓吹的坚守外围岛链作
为“不沉的航空母舰”的战略破产了。“绝对国防圈计划”也无人提起。近卫文磨
想办而未及办的事,美国人替他办到了。

东条进行了最后的绝望挣扎。他四处奔走,企图加强内阁,赶在近卫之前,树立他
的绝对控制权,但为时已晚。从天皇、皇族、重臣、财界、官僚到军内外的各种势
力已经结成联盟。东条四处碰壁。天皇——木户内大臣方面提出以包括近卫在内的
重臣入阁,建立“举国一致内阁”作为新内阁的绝对条件。然后,重臣们又一致拒
绝入阁,终于把茕茕孓立的东条英机赶入了绝路。七月十八日,东条内阁宣告总辞
职。东条本人还在梦想天皇重新敕令他组阁,或者起码保留陆相。没料到天皇根本
不理睬他。铁杆统治派的新任参谋总长,原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大将,不但拒绝
东条留任陆相,还以东条“既然辞去首相和陆相,那他享受的以天皇特旨列入现役
的规定也失去意义,东条应列入预备役”为名,把东条打入非军人的冷宫。墙倒众
人推,作为太平洋战争发起人的东条英机,现在已经成了平民百姓,只等着盟军胜
利以后把他送上绞刑架了。

本来被认为是顶天立地的东条,就这么快地失去了权力和地位。也用不着清冈正照
等人去暗杀他,他在政治上已经死亡了。

东条内阁辞职以后,倒阁运动的发起者们认为现役军人寺内寿一、畑俊六等人都是
东条派的基于,不宜出任首相。近卫等人走到台前,尚嫌过早——实质上近卫也没
有解决战争的良策,他既无法控制军部,又不能打美国人的算盘——只有选择一个
过渡性的内阁。在朝鲜担任总督的双手沾满朝鲜人血污的小矶国昭被推荐出来组阁
。小矶也好,其他任何人也好,都挽回不了大局。盟军的胜利不言自明。“大日本
帝国”自日清战争以来半个世纪的疯狂扩张,终于寿终正寝。哪一个阶级、哪一种
势力、哪一个人也挽救不了天皇制军国主义的命运。只有等待战争的结束,一切才
会从头开始。这个“头”究竟从哪里开呢?

或许这个问题才有研究的价值。

政治运动啦,军事战略啦,突然一下子都成了身外之物,没有意义了。日本战败“
投降”,只是迟早的事情。无独有偶,德国也发生了反希特勒运动,可惜失败了,
一大群高级将领被绞死。即使施道芬堡伯爵和贝克元帅搞成功,希特勒被炸死,又
能使德国避免“无条件投降”的命运吗?恐怕也不行吧。无论如何在心理上无法接
受,要想结束战争,只有这一条路。

大盐平意识到了这一点,反而感到时间很慢,不禁焦躁起来。

他去同女仆赖子聊天。

赖子很年轻,鹅蛋脸,纤细腰,脸上有几点雀斑,人长得挺秀气。她的丈夫在中国
华北战死了,赖子非常伤心。她的哀中之美,别有一番韵味。大盐平原来整天注意
着严峻的政局和战局,哪里有工夫去留神赖子这样一个平凡的女仆,现在,他的神
经松弛下来,发现赖子的格调并不俗气。

“赖子,你娘家在哪里?”

“滋贺县余吴町,尾羽梨村,就是古代近江国所在的地方。”

“是琵琶湖北岸余吴湖的附近吗?我还记得关于余吴湖的天女羽衣传说呢。”

“是啊,大盐平公子去过吗?”

“去过。那年陆大放暑假,我们一伙同学高兴了,就说:去琵琶湖玩儿吧。后来我
们还游了余吴湖,爬了墓谷山和安藏山。“真没想到公子会去我们家乡那么偏远的
地方。”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会去南洋作战,到拉包尔的距离是去琵琶湖的一百倍呢。家
乡的情况还好吧?”

赖子的脸变得苍白,雀斑更明显了。她说:“在公子面前,我不敢隐瞒。家乡的境
况苦极了。所有的男人都被抽去当兵。我们那地方本来男人就少,随着大都市的兴
起,他们早就背井离乡,在外地讨了老婆,连回也不回来啦。种地的只剩下妇女和
老人。姑娘们找不到男人嫁,咬咬牙也进了城。您看,我不也是来东京了吗。”

对于产业的兴起,在日本农村中引起的剧烈动荡,大盐平略有所闻。不过,他一直
在兵营中生活,紧张而忙碌,农村的变化,又有谁去关心呢?日本的农村,成了整
个日本列岛的缩影。日本的精华,全部散到亚洲各地去作战和殖民,从满洲到荷属
东印度,从缅甸到莫尔兹比港。本土只剩下一具空壳,由老人们和妇女们来支撑着
。如今,那些海外的日本人将在战争中渐渐死光,而这具空壳也许会被盟国的战争
机器打碎。这些妇女和老人们,也将成为军阀战争的牺牲品,多么可悲!塞班岛最
后的情况或许会是日本本土将来的缩影吧。

赖子注意到大盐平的日光落到她身上。平时,他从来不这样看她的。赖子的脸微微
一红,低下头,轻轻哭泣起来。

大盐平上前去,用自己的左手抓住她柔软的小手,发觉她的手冷冰冰的,一点儿血
气也没有。“怎么啦,赖子?”严厉的前帝国军人也变得儿女情长起来了。

赖子说:“您整天坐在书堆中,难道不知道日本已经到了饥寒交迫的境地吗?我的
家乡固然早无米粮下锅,可是乡亲们也许因祸得福,他们还有野菜和树叶充饥。而
大都市的东京却什么都没有了呀。粮食早施行了配给制度,每天优先供应本土的军
事机关和军需工厂。开始每天每人有八两糙米,后来降到五两。现在只有二两了。
而且,每天排很长的队,一个小时以后就卖光了。这两天什么供应也没有啦。您是
读书人,知道的事儿多。我排队的时候听各家的主妇们谈论,说经济局食粮课长石
原武二先生在九月十一日发表了讲话,听说是登在《读卖新闻》上。”

大盐平的思路突然从遥远的菲律宾拉回到现实里,他急急问:“石原先生说了些什
么?”

赖子本是高中生,读过几年书,在大盐平康成家又干了三年,耳濡目染,受了书香
门第的影响,不单粗通文墨,还知书达理。她早就崇拜大盐平公子,比起公子的博
学多识,她死去的丈夫仅仅是一个粗俗的花布店员。可惜公子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政
治活动和军事研究中去,对她丝毫不注意.她自叹无缘.只是竭尽全力,给公子买
来报纸杂志,并且在生活中照顾大盐平内弘。如今公子突然对她感兴趣了,她不禁
热泪沾襟,想起了《源氏物语》中三公主的几段情史。可惜她没有那个胆量。

赖子理理额发,有意放慢声音说:“石原先生说:‘作为非常时期的粮食配给对策
,大米和其他主食品,以及味精、酱油、鱼品、青果、乳制品、霉干菜、腌莱、盐
、砂糖和罐头等等副食品,将由警察单价组成的特别配给单位来分配。分配的少量
余额将零售给居民。但是主食和乳制品绝不零售。现在,国家的各种物资非常紧缺
,我们必须准备应付非常事态。作为大都市的居民,应该做到安下心来,减轻国家
的压力。我们所施行的是应付大地震灾害的配给体制。都市以外的地区,当空袭警
报和战争警报发生时,主食品也必须全部配给,没有例外。希望各业人士组织自发
协助,人手不足的军属和阵亡将士的家属们除了专人负责外,也希望左邻右舍的居
民为他们提供帮助。”

大盐平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抓着赖子的小手,那双小手渐渐热起来,变得发烫。
赖子没有抽回去,她的身体微微发抖。“现在市场上怎么样了呢?”

“市场上早就空空如也啦。所有的米店、鱼店、水果店和酒馆全关门了。任何好点
儿的副食品都买不到。这两个月是沙丁鱼汛期,听说渔民们打了很多沙丁鱼,但全
部都分配给挺身队了。我每天都去鱼店,鱼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我的一个表姐告
诉我晚上会有鱼卖的。我去了二个晚上,终了抢到两斤。谁知拿到月光下一看,全
是烂鱼,臭死了。听说由于军需工厂用电多,没有多余的电来制冰,渔民打上来的
鱼两天就臭了。一位老妇看我拿了臭鱼在皱眉头抱怨,凑上前来说:姑娘,您不要
这鱼给我好了。我一赌气拿回来,根本不能吃,叫我埋在院里那棵紫荆花树下面了
。”

赖于说着,又哭起来。她无法伺候好她崇拜的大少爷,心里很委屈。

大盐平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他的独臂很不方便,赖子心领神会地靠近他。渐渐地
,赖子依到他的怀中。大盐平一直过着清教徒式的军旅生涯,虽然也去过几次青柳
和赤贝,会过艺妓,但他冷峻的心并未体谅过女性那细腻的心理。他有些激动,吟
了一首《源氏物语》中的古歌来劝慰赖子:

我命本无常,

修短不可知。

但愿在世时,

忧患莫频催。

赖子信口奉和:

秋气凄凉虽可厌,

铃虫声美总难抛。

赖子心目中三公主的形象刻骨铭心,三公主和源氏悲剧色彩的爱情故事和诗词歌赋
早已精熟,不觉脱口而出。

大盐平微微一惊,顿时觉得赖子的心象不可测的深潭,他还全然不了解女人呢!他
借夕雾大将的诗云:

漫天夕雾添幽致,

欲出山家路途迷。

赖子果然乖巧,也学着落叶公主吟道:

茅舍深藏烟雾里,

狂童俗客不相留。

大盐平内弘笑着说:“我恐怕算不上狂童和俗客吧。”他用单臂把赖子搂住。他的
脸颊擦着赖子的耳鬓,感到赖子身上微微的馨香和热气。他心意迷乱,一股从未体
会过的情欲使他热血冲腾。一个宁静和温柔的世界,一个作家、诗人、艺术家讴歌
描写的世界,从飘渺的天边浮现到眼前,而他终日沉溺其中的那个血腥、污浊、杀
戮和邪恶的世界被一只无形的手撕碎了,消隐了,退避了。除了战争之外,也还有
美好的生活。

大盐平的手笨拙地去解赖子的和服。赖子的内衫是蓝面深红里子,外罩紫红色的紫
绸汗衫、衣服的纹样也很别致新颖,她的头发乌黑发亮,梳得又整齐又大方。这些
,他都头一次注意到。从前,他仿佛是一列特别快车上的乘客,心目中只关心旅行
的目的地和旅途的时间表。要是他一旦觉得时间和目的都无所谓,那他乘上慢车,
就可以饱览沿途的景致和民俗乡情了吧。

“大公子,你这么笨手笨脚的,还是个生手吧?你为什么不娶个太太呢?”赖子嘻嘻
一笑,心中非常温暖,不觉春心荡漾:

大海孤舟无泊处,

何妨到此诸边来。

她双手捧起大盐平的头,轻轻在他的前额吻了一下。然后。她利落地解开自己的衣
服,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她激动地说:“大盐平公子,你今天怎么能丢开你的书
本,从你那日思夜梦的战争中来到我身边呢?”

是啊!当一个人的精力倾注到一个焦点上的时候,周围的世界都暂时消退了。一旦
焦点消失,他会觉得世界又大又美,但是这个世界是平平凡凡的世界。

赖子温柔极了。大盐平简直心花怒放……

他们俩久久浸在爱河之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球还在死板地自转和公转,由于
这种旋转,盟国的战争机器坚决地转过一个个齿牙,正在缓慢而无情地把日本搅成
血肉的糊浆。无论是军阀,是老妣,是恋人,都无法幸免,因为是日本首先把这部
机器开动起来的。

院外有人敲门。老管家五十岚去开门。来人同五十岚谈了很久,语气很强硬,因为
隔着几堵墙,大盐平和赖子都听不清楚。

来人终于走了。五十岚轻声走到门门,老管家心很细,从不贸然推门而入。他快六
十岁了,一直在大盐平府上当管家。他轻声叫着“内弘、内弘”,一边把一封信样
的东西从门下边塞进来。大盐平听到五十岚长叹一口气;渐渐走远了。

赖子显得有些慌乱。她固然满心盼望少爷的举动,但事到临头,却迷迷糊糊。大盐
平到底是军人,立刻穿上衣服,拾起那封信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他把那信交给赖
子。赖子草草扫了一眼,惊叫出声,紧紧抱住了大盐平:

“他们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

那封信是神田区的派出所和警视厅联合签发的,通知大盐平内弘在两日内前往报到
。因为美机可能在近日空袭东京,所有的预备役军人、平民百姓都要参加义务消防
队和紧急抢险队。信上还通知,各家都要挖防空洞,所有白色的建筑物必须自己漆
上迷彩,否则以通敌罪论处。

连单臂的残废军人也要参加消防队和抢险队,看来,赖子说的市场萧条,处于严酷
的战时配给环境是真实的了。大盐平从温柔之乡回到现实。然而,这个现实同一天
以前的现实不一样,他又理解了更深一层的哲理和爱的力量,这种认识是无法逆转
的,他心中有股坚实感。

他苦笑着对赖子说:“既然让我去,我就去报到吧。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明
天就去,希望你也陪我出去走走。”“啊!您的话我一直当成自己的使命,让咱们
一起去吧。我真幸福。”

赖子的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

第二天一大早,大盐平内弘就起来了。他心理的惯性依然把自已当成是一个军人。
早起床,做操,习剑,冷水浴,读书。自从心里有了赖子以后,他的血液中仿佛注
入了一股激素,格外精神。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他翻开了这一页日历
,有股异样的感情。他爱赖子吗?他也说不清。赖子是深深地爱他的。在许多个月
里,她衣不解带地伺候他,细细想来,她的一言一行都溶入了自己的感情。他俩门
第相差太悬殊,结婚是难以思议的。然而爱情非要导致结婚吗?赖子敬爱的三公主
,不也是带着被毁灭的爱情削发为尼了吗?也许有一天,日本会有一种欧美式的宪
法,有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的那种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他们俩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
街道上,向行人投以幸福的微笑。他俩隐隐感到:这个僵硬的神的帝国已经裹上尸
布,躺在棺材里了!

赖子尽力打扮了一番。她穿了一件棣棠花的罩衫,这还是大盐平伯爵作为奖励送给
她的,内衣的颜色是紫藤碎花。她一打扮,竟显出不俗的美艳。他俩走在街上,颇
有些行人向赖子侧目。阳光灿烂,天气晴和,赖子在晴天艳阳下更显得象一枝夏水
仙花。

派出所里坐了一位退役的旧军官,他一只眼睛瞎了,警察服里面穿着帝国陆军的军
服。他一下子就认出大盐平来:“啊,大盐平参谋,这么些日子不见啦,还认识我
吗?我是原三十八师团的三好贞吉少尉呀。”

又是第十七军的旧人员。第十七军虽然全部被困死在所罗门群岛和拉包尔,国内也
还有许多残废军人。凄楚的命运把他们联系起来,三好少尉总算是个熟人吧。

三好很快帮大盐平办完登记的手续。他说:“大盐平君,我从花名册上看到您的时
候,也吃了一惊。第十七军活下来的人不多了,往后咱们互相关照吧。”他忽然小
声说:“您如果有困难,空袭和训练不来也可以,我给上司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
多多保重,啊,这位是您太大吗?好漂亮啊!”

大盐平含糊其问地应了两句,然后同赖子走到大街上。三好贞吉送了很长一段路,
并且给了他一本如何防空灭火的小册子。“多加小心啦,大盐平君,老美的B—29
空袭东京好几趟了。虽然没投下炸弹,我估计它们在校对航空地图并拍照片,真正
的空袭就要来了。神田是闹市区,如果您家的防空洞还没挖好,我叫几个人去帮忙
。”

到底是十七军的同人,就是不一样。大盐平心里热呼呼的。他看出三好的腿脚不大
灵便,就把他劝回去了,并且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赖子心里高兴,脸上乐开了花。她开始讲自己亲眼见到的B—29。现在,人们一见
面总提到它,它真是一只不祥的恶鸟。

“大盐平公子,我真想不到有那样大的飞机呢!”赖子有意引起他的注意。“十一
月一日那天,星期三。我挎着篮子上街去买点儿日用杂品。其实,商店里除了有点
儿毛刷、脸盆之外,什么都缺货,我想买的蜡烛也脱销好几个月了。唤,大盐平公
子,您方才不是同那个什么三好贞吉先生很熟吗?他兴许能搞到点儿紧缺东西。当
然,老爷有许多朋友会给我们帮忙,可我总不愿麻烦老爷。”

“噢,说到哪儿去啦。大约下午四点,我走到日本桥附近,突然听到空袭警报声,
吓人极了。虽然几个月来常有空袭演习,但那都是事先通知的。声音的长短调子也
同这回不一样。我听到许多妇女尖叫,我也几乎叫出声来。我听到引擎的声音。白
从您回家以后,我也跟着您学会辨别叫们日本飞机的种类。我听出来是咱们的战斗
机在起飞,一会儿,从木更津方向飞来两架大飞机。它们真大呀!飞得高级了,日
本战斗机在那个高度象一粒红豆,而B—29却象一只银色的大乌。我从来也没有见
过这么大的飞机,顶日本的轰炸机十架那么大。所有的人啥也不干了都伸长脖子望
着天空。一共是两架B—29。听说早在夏天和秋天,B—29就轰炸了八幡和长崎,B
—29来东京可是头一次呢。咱们的高射炮纷纷开火,因为它们飞得太高,炮弹够不
着它。咱们的战斗机向它们进攻,费了不少劲,也没打下一架来。B—29飞得很悠
闲,仿佛在空中观看富士山和东京的景致。我旁边一位教师模样的老年人说:B—
29象是来东京上空散步呢!”

大盐平想了想,说:“它们一定是从马里亚纳基地起飞的。我计算过,把塞班岛的
阿苏里托机场跑道延伸到适合B—29起降的两千六百米,并且建立整套的补给、维
修、指挥系统,约需三个月。当年德国空军利用法国机场展开‘不列颠空中战役’
,就用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美国人已经准备好了,你看到的是侦察用的B—29。
据统计,它们已经来过十趟。美国人所需要的用于轰炸的一切资料全搞到手了。他
们是有条不紊的。下一次空袭我猜B—29准是带着炸弹了。”

赖子说:“听说B—29头一次来东京,就被咱们的战斗机打落一架,掉到木更津湾
里去了,咱们的船捞到了碎片。天哪!当时可吓死人啦。”

“可怕的时候还没到呢。”大盐平脸色严肃。他在拉包尔知道挨轰炸的滋味。新不
列颠不过是一隅荒岛。而东京却是日本政治、经济、文化、金融和产业的中心。轰
炸拉包尔的只是哈尔西的海军机B—25、肯尼的B—24、B-17,而来东京的是堪称
世界第一的B-29,一艘空中的“大和舰”。

他们来到了银座。大盐平想给赖子买一条披肩或者一块料子。虽然主食和副食品已
经实施了配给,绸子不至于也没有了吧。它同战争的关系并不特别密切,虽然飞行
员的降落伞是绸子的,那却是特别结实的绸子,同衣料两码事儿。况且,日本陆军
攻占了中国扬子江下游出产丝绸的富庶省份,绸料子该是很充足的吧。

数月不见,银座一带全变了样子。

大盐平上次同清冈正照一起逛过银座。那时候,塞班岛还在。日军虽露败相,都是
在遥远的南洋海岛上,东条的统治还稳。银座的大部分铺面还开着,里面货色有限
,但人来人往,却也热闹。现在,银座仿佛是一片荒郊野地。到处堆着新土和碎砖
,到处都在挖防空洞。路面被挖断了,搭着跳板,不时有人推着满载的手推车穿行
。有的人站在匆匆搭起的脚手架上给鲜艳的商店建筑物涂上难看的黄绿相间的迷彩
漆。有人在玻璃窗上贴 “米”字形的防空纸条。大霓虹灯拆掉了,所有的橱窗都
空空如也,几个店员正忙着拆玻璃钉木板。大街上走着儿个疯疯癫癫的前帝国军人
,有的还负了伤,架着拐,在那里嘻笑怒骂,拉住男人行礼,拉住女人要亲嘴。他
们准是患了战场恐怖症或歇斯底里症,完全成了废物。马上过来了几名宪兵,连打
带推地把他们赶走了。

这就是昔日繁华不尽的银座。东京的香榭丽舍大街和牛津街。银座凋败了,失去了
颜色和光泽,肮脏,混乱,了无生机,没有一家店铺开门。噢,那里有一家,是寄
卖铺。从有乐队到银座尾张町一带,都处于混乱和僵死的状态中,只有宪兵的怒骂
声,间或打破冷静肃杀的气氛。

大盐平想:荒凉尽管荒凉,可是B—29毕竟还没丢下炸弹。果真处于当年伦敦遭空
袭的状态,还不知会怎样呢。

一种低沉的引擎声传来,它的频率低,强度很大,给人的内心带来沉重的压抑感。
大盐平内弘脱口而出:“B—29!”

儿乎与他说出口的同时,尖急的空袭警报声响起来了。一种让人难过的多普勒变音
,是谁发明了空袭警报器?银座的忙乱变成了混乱,混乱变成了溃乱。又是宪兵们
凶恶粗野的呼喊声,“往这边走,快!你在那儿蹲着干什么?小心美国间谍。”

空袭对一个军人本是习以为常的事,但大盐平变成平民以后居然战战兢兢。回家来
不及了。他随人群在大街上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防空洞。但洞中人已满,洞口
站着两个带值勤袖章的警察,喝骂着把人群往别处赶。’

第三个防空洞也满了。

他和赖子沿街跑,挨了宪兵的警棍和皮靴。他恼火了,一个堂堂前陆军少佐岂能容
忍这种流氓,他要拉上那宪兵去论理,幸亏赖子把他拉开,否则真会叫那个蛮横的
小个子宪兵打个鼻青脸肿。军人退役,连狗都不如。

他没能找到第三个防空洞。赖子和他乘乱挤入一扇敞开的街门。里面是个很小的院
于,杂乱地堆着破纸箱和破木箱,八成是某个店铺的仓库。院里空荡荡地,人也许
躲到防空洞去了。

大盐平依在墙上喘气。赖子轻轻便着他。赖子又勇敢又镇定,她真可爱。

B—29出现了。

它那庞大的银色机身,稳稳地飞行在一万米的高空,四台强劲的发动机,拖出四条
白色的雾化尾迹,映衬在蓝天上,构成了一幅富于魅力的图画。

“真棒啊!”大盐平不禁喊出了声。天井很狭,一会儿,B—29机群就看不见了。大
盐平不甘心,他仿佛被B—29摄去了魂魄。院子后面有一度六层楼房。楼门没锁紧
,被大盐平一下子撞开了。他让赖子在院子里稍等片刻,自己一溜烟爬上楼。他从
楼顶上探出头来,啊,视野开阔,B—29的大机群看得清清楚楚。大盐平为人类的
智慧和能力惊叹不已。把近五十吨的物体送到一万米的高空中,往来自如,该有多
么雄厚的工业和技术力量I

他迅速数了数,一共七十架。从数量、队形和发动机沉重的喘息声中他断定美国佬
这回是来作战的。

以东京附近的机场为基地的东部军一九五O航空部队。起飞了大批战斗机前往迎击
B-29。其中有中岛陆军二式战斗机“锺旭”、三菱零式六二“金星”战斗机、三
菱“雷电”式战斗机。最突出的是中岛的陆军四式战斗机“疾风”。“疾风”和“
雷电”都是专门为对付B—29而设计的战斗机,实用升限在一万一千米以上,航速
高达六百公里。据陆海军战报,它们在保卫九州大村和中国鞍山的空战中,多次击
落过庞然巨物B—29。

附近的楼顶上也有人探出头来观战。宪兵吆喝威胁都不起作用。空战场面很能激动
人心,何况是在东京的上空。

美国的“超级空中堡垒”们排成菱形小队,互相掩护,“疾风”和“雷电”投入勇
敢的进攻,“咚咚”的机关炮声传到地面上来。而陈旧的零式战斗机在万米高度上
,已经失速,被迫退出舞台,在六千米的高度上无可奈何地嚎叫着。

日本战斗机装备的12.7毫米机关枪无法击落又大又坚固的B—29。相反,却让B—
29的机关炮打掉了两架。高空中战斗机操纵性能很差,歪歪斜斜,航迹象学童刚学
写字。大盐平在拉包尔见过的“格斗”式空战,没有在东京空袭中出现。

日本第十飞行师团的驾驶员们采用撞击战术。这种战术是B—29空袭鞍山的时候日
本战斗机不得已而使用的。现在已经成了标准的战法。一架“雷电”爬到B—29上
方,全力向它冲去。B—29因为机体过大,无法躲闪,拼命向“雷电”射击。美国
佬相当害怕这种自杀战术!

还有一种战术是日本飞机爬到B—29上方,在敌机的航路上投定时白磷炸弹,增加
破坏力。12.7毫米机枪对B—29真象是汽枪一样不起任何作用。

啊!终于有一架日本战斗机撞中了一架B—29,它的左翼折断,失去平衡,开始急剧
下降,并向海上逃去。等在中空的零式机穷追猛打,终了把那架B—29打得浓烟滚
滚,在多摩川入海口不远的海中坠毁了。

所有观战的人都欢呼起来。“万岁!”“万岁!”的声音在各个楼顶上此起彼伏。
大盐平激动得流出热泪。终于干掉了一架B—29,他觉得畅快极了,比看最精彩的
棒球比赛还痛快得多。他向小院里的赖子大喊:“揍下来了一架,揍下一架B—29
!”他真有一般人战胜了超人的满足感。

赖子也高兴得跳起来,用手帕向他挥挥。此刻连凶恶的宪兵也不去管楼顶上的人了


B—29找到了目标。

它们分成几小队,沿东东南到西西北走向穿越整个东京。其中一个小队在品川区上
空盘旋,渐渐降到七千米左右的高度上,不顾零式机的疯狂攻击和五英寸口径高射
炮的拦阻射击,断然打开弹仓。几十枚五百公斤航空炸弹投下来,由一个个小黑点
渐渐变大。然后在大崎到北多摩一带腾起十余处火光。品川的北区距大盐平栖身的
楼宇较近,他立刻就听到沉重的习惯了的爆鸣声。快一年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战
争的质感把他拉回到现实里。B—29重轰炸机采用高空目视精密轰炸。品川北区大
都是些同航空工业有关的工厂和中小作坊,美国人有着周密的计划,也许,这个计
划与盟军战略轰炸德国是异曲同工吧。

另外的B—29小编队飞向距千代田区和中央闹市较远的田无、三鹰、武藏野、小金
井和国分寺一带。那边的天空被较低的云层遮盖,大盐平看不太清楚了。他知道那
里是日本最大的航空引擎工厂——中岛飞机制作所。美国第二十一战略轰炸联队决
然是要炸毁中岛工厂的。

田无一带的爆炸声陆续传来,时高时低,大地震撼。大盐平从楼顶上下来,抱住赖
子:“看来这次美国人专拣航空工厂轰炸,闹市区还不至于挨炸弹。再忍耐一下,
等警报解除了;咱们回家吧。”

解除警报声在美机飞离很久之后才响起来。大盐平内弘和赖子来到了大街上。人们
也从防空洞里钻出来,瞧瞧已经空旷的蓝天,赶紧往家走。今天可不是两年半前杜
立特中校那次打了就跑的B—25空袭。美军实质性的轰炸开始了,任何人都不再怀
疑。人们唯一关心的是;赶快挖好防空洞。

在回家的路上,大盐平听人们在议论纷纷:田无的中岛工厂、三鹰的同工厂,当时
正在二班倒地开工生产飞机引擎和部件,它们生产的引擎占全日本总数的十分之三
,仅次于三菱集团,占第二位。两家大工厂挨了四五十枚炸弹,人员死伤一百多。
听说重要的镗床和内孔磨床被炸坏了——这是一位当工程师的熟人说的——对发动
机的生产影响较大。如此等等。大盐平心意烦乱。虽说他早就算定战争必败,可事
到临头,自己的家园被毁,同胞遭戮,心头也有难以名状的凄哀。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晚了。父亲大盐平康成伯爵亲自在门口等他。十一月底,东京
已经是深秋了,父亲穿着单薄的衣衫在秋风中久久站立,怀着爱子的柔情,令人酸
楚。一见大盐平内弘和赖子归来,喜出望外,问候一番,高兴地把他俩迎进门去。


一进庭院,大盐平吃了一惊。美丽精致的日本式庭院完全改观了:名贵的花木被连
根掘起,随意弃置一边,假山石被推倒,在翻出的大堆新土中露出半个脑袋。几位
五、六十岁的老人正吃力地从地沟中用锨往外撩土,年迈的五十岚提着灯笼为他们
照明。灯笼的上半部蒙着黑布,只有底部透出微光。一箱箱的古玩墨宝散乱地丢在
小径旁,连盖也来不及钉上。大盐平苦笑着对赖子说,

“真象是在拉包尔的前线哪!美国人把战争打到家门口来了。”

月夜明如昼,没有空袭警报。一切都还来得及。

赖子帮着五十岚他们忙着挖坑埋贵重东西去了。大盐平内弘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
于里,屋里乱七八糟活象个垃圾堆。多年不动的家藏古书一堆堆散乱地码放在地板
上,平时父亲连动也不许动的善本和字画都打开了,主人的慌乱可以想见。

按理说,内弘这唯一的儿于应该帮伯爵整理典籍、装箱入土。光埋藏古玩和字画就
有许多的专门书籍谈及,如此匆忙下地非腐烂不可。家中乱成一窝蜂,内弘的母亲
患肺结核过世两年了。全部房产土地都将出他一个人来继承。他却没有投入紧张的
转移工作,独自一人,静心内省,想悟出什么道理来。禅宗的玄妙也许尽在于此吧


大盐平内弘的面前有一对青铜铎。铜铎高四十厘米,青绿的铜锈下隐隐显出飞禽走
兽家畜的图案。铜铎是日本最珍贵的文物,它的珍稀之处,在于它是日本特有的文
物,而古代日本文化的渊源中国,却没有这种象编钟似的铜器。大盐平家的铜铎是
从静冈发掘出来的,相传是公元二世纪古邪马台国某部落联盟的茶具。因为铜铎为
日本所特有,欧美博物馆争相收藏。面对这一对稀世的国宝,大盐平浮想联翩。

尽管神武天皇在两干六百年前就奠定了日本民族的历史,然而真正有编年史记载的
,却是八世纪以后的事。在元正天皇养老四年(公元720年)修成史书《日本书纪》
之前,日本列岛上的上百个部落处于史学家说的“大倭阙史时代”。一大群野蛮的
以渔猎为生的岛国部落,文化上比中国落后了两千年。当中国已经广泛使用铁器,
有了完整的政治、经济、军事组织和哲学思想的时候,日本人却连文字都还没有。
看到古代中国和其他文明古国那灿烂悠久精湛深邃的文明,日本人实在感到羞愧。
大盐平看了父亲收藏的一幅中国宋代董源的名画《潇湘图》就算它是幅仿制品,但
那种朦胧、高远、寂寥、宁静、雄浑.淡漠的夺人气韵,简直让人拜服得五体投地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奋起学习就是了,干脆拿来就是了。从文字、宗教、政
治统治、美学、儒家的哲理,到各种冶炼、纺织技术和税收制度,一股脑儿从中国
搬来。这种大规模的文化引进在世界上也是史无前例的。日本人的学习精神确实值
得自豪。文化革新给日本民族注入了沸腾的血液。然后,日本人就自满了,感到不
那么赤身裸体了,甚至想到老师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儿,到车臣秀吉时代就兴兵打起
老师来了。

十六世纪中叶葡萄牙勇敢而贪婪的船长们,给日本带来了基督教和枪炮,然而并未
能冲击日本的文化。日本还需要时间来吸收中国的文化。在自己的根基上把它发展
得尽善尽美。于是,日本文化在德川时代的一种内省式的环境里产生了,发展了。
音乐、美术、文学、手工艺品、哲理、宗教全都日本化了。日本民族成了一个聪明
的有主见的大孩子,能够承受另一次更大的文化和技术的冲击了。

西方也开始奋起。自从古希腊古罗马文明之后,欧洲经过了一千年的封建长夜,一
度有声有色的古老民族们都昏昏沉睡,休养自己在罗马帝国末期的连年征战中耗尽
的民族精神去了。大盐平看着父亲收集的一幅荷兰画家拉斯达尔的《云开日出》—
—当然是赝品——不禁产生了一股激情。在中世纪落后了的西方养足了气力之后,
一飞冲天,用火山利岩浆般的激情来开拓文明的历程。绘画、诗歌、文学、技术、
科学、经济学、和伟大的人文主义思想宛如春风吹拂,一夜之间,焕出青枝绿叶。
西方拼命地发现,发明,发掘,发展,疯魔胜地变幻,资本主义穷尽了人类欲望的
每一个角落,也把自己的带着血腥的“文明”,伸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伸到了
自以为是的日本。

一八五三年,佩里准将率领美国四艘战舰组成的舰队,强迫日本政府在江户湾签定
城下之盟。日本人突然发现:一般强劲的新的文明台风,已经在西方兴起,并且越
吹越盛。被日本贵族视为“不耻”的一小撮“兰学”者们(最早向荷兰人学习的人
),原来代表了时代的方向。

整个世界颠倒了。日本又用更大的狂热向西方学习。一千年前什么都是“中国的好
”,现在换成了什么都是“西洋的好”。这种学习的认真劲儿,就是以效法西欧著
称的彼得大帝,也会叹为观止吧。一个东方的彼得一世——明治天皇,彻底发动了
他的岛国,在政治、经济、文化、军事方面,全盘欧化,进行变法改革。没有多久
,日本又洋洋自得起来,自以为长大了,成功地把西方文明嫁接到自己的根子上。
它早已不把中国放在眼里,用力一摇。果然朽败不堪。它又动起了打洋老师的念头
,先教训了俄国,实在没啥了不起。接着又打美国、英国、荷兰,才发现自己的素
质远非自我意识的那么好,西方也远非想象中的那么软弱。这回终于被揍得鼻青脸
肿,是否会亡国灭种还未可知。

日本果真会灭亡吗9

大盐平苦苦思索。自从神武天皇以来,外族入侵者从未征服过日本列岛,没有任何
历史前鉴可借。他深深的感到苦痛。明治以来的七十六年中,日本人在亚洲四处侵
略,攻陷城池,杀人抢掠,与亚洲各国结下了血海深仇,甚至美国人也叫喊着实行
“最严厉的报复”。整个日本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塞班岛吗?起码军阀们是这样想的
。“一亿国民玉碎”。他们把朝鲜和台湾的人也包括进去了。

只要日本民族还在,总还是有希望的。日本人并不是生活在一群幸运的海岛上,火
山、地震、海啸、洪水、台风,频频袭击着日本人,他们都挺过来了。那么,人世
间的灾难也会熬过来吧。伟大的民族是不会死亡的。

而日本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吗?历史上不是有许多自称“伟大”的显赫一时的民族都
陆续消亡了吗?

大盐平内弘盯着墙角和地板上的铜铎和各种名贵的北方青瓷、蟠龙香炉、珍贵的石
印本的《古事记》、《伊势物语》和《竹取物语》、名家大师的浮世绘、北斋和狩
野的风景画、宗达手绘的屏风、任生狂言的假面具,能击奏雅乐的古典乐器,赖子
手插的一瓶菊花翘立在一个紫檀木雕的花架上……这表面上看起来散乱而不着边际
的东西突然构成了一种信念,使大盐平豁然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它们代表了日本特有的文化和艺术,而一个文化艺术灿烂的民族就必然是不朽的,
那么它也就是伟大的民族。任何民族都有兴有衰,吞并过其他民族也被别的民族入
侵,各种文化互相影响,不断同化和出新,真正的民族文化决不是几个军阀发动的
战争可以抹杀和取代的,军团主义是一时的现象。而文化和艺术是民族之魂。有了
这个魂,民族就有了生命。

大盐平站起来,走向那对青铜铎,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尘土,用一个大锦盒把它
们包装起来,象包着一个熟睡的婴孩。赖子使他懂得了生活,艺术品使他获得了精
神上的支柱。他要努力去做那些有益的必须抓紧的工作。战争最残酷的阶段即将到
来,B—29已经发出了信号。他要赶快,赶快!

日本会象不死鸟一样从灰烬中获得新生的。但那烈火使它哀叫,使它痛苦,使它哭
泣,使它绝望。

“让那火烧得快点儿吧!”大盐平内弘的心灵发出一阵悲切的呼唤。



6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把他重返吕宋、在马尼拉举行凯旋式的战役命名为“步兵
III”。他计划动用克鲁格中将的第六集团军和罗伯特·艾凯尔伯格中将的第八集
团军在仁牙因湾、苏比克湾和巴坦加斯登陆。届时,数量将远远超过莱特湾登陆的
第三舰队和第七舰队。上千艘水面舰艇、上千架飞机,将掩护五十万美军攻克吕宋
岛。如此伟大的历史性战役,竟然使用了如此平凡的代号,没有惊动希腊神话和欧
洲神话中的神抵们,也没有使用美国式的工具、武器、名山、大川。飞禽、走兽、
名流贤土命名法,当然也没有用德军统购部的颜色命名法,只用了“步兵”一词,
简称GI,说难听点儿就叫大兵。因为麦克阿瑟自已是陆军将领,他喜欢GI,他要把
重返马尼拉的荣誉交给“步兵”们。

这一天越来越近了。他已经在想象自己如何扮演东方的恺撒和奥古斯都大帝,扮演
从厄尔巴岛复辟的拿破仑。菲律宾人大多信仰天主教,那他就该扮演圣露西、圣彼
得和圣安东尼。他当年是菲律宾政府的元帅,今天还是麦克阿瑟元帅,他就要回到
马尼拉。在“纳希维尔”号巡洋舰上,麦克阿瑟做了一个下意识的表演动作。他变
成了天使麦克尔.咬紧下唇,两眼放光,双眉紧皱,左手握一个想象中的带希腊式
雕刻的盾牌,右手挥舞着一柄马来亚短剑——权且用蒙哥马利送他的那钻石古剑替
代,他手一挥,一剑砍下想象中的恶魔的脑袋。那个恶魔头上有角,身后拖尾、正
在咬他的脚。这幅壁画绘在菲律宾的许多天主教堂的墙上,每个教徒都知道。

那个恶魔当然是山下奉文。

麦克阿瑟急于返回吕宋,并不影响他是个现实主义的军事统帅。莱特岛尚未占稳,
从莱特湾出发,到仁牙因湾登陆,无论走哪条航线,都要经过苏碌海、锡布延海、
菲律宾海或中国南海。他的舰队在两天以上的航程中,将遭到从菲律宾群岛上七十
余个日军机场上起飞的日机的空袭。他自己做尽美梦,还没糊涂到低估故人。

他必须事先占领一个踏脚岛,利用该岛的机场来掩护他的入侵舰队。

他选中了民都洛岛。

奥勃莱恩·贝克上校刚爬上LST—472号坦克登陆舰的时候,几乎瘫在甲板上。他的
衣服和裤子早撕成了碎片,臀部的肌肉里也许还残留着日军手榴弹的细小弹片。它
们太多,手术医生匆忙,取出大片的,小的就让它留在身上了。他两眼血红,整条
左臂都缠满了绷带,钢盔上也被日本步枪穿了两个洞眼。他本想拿它当作纪念品,
又嫌太累赘,最后还是留下继续用,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子弹还会从旧眼里再穿一
回?

他是从帛琉岛上船的。

陆战一师进攻伯劳群岛的计划和麦克阿瑟将军进攻摩罗泰岛的计划都在九月十五日
那天实施。一看地图就会一目了然。从阿德米勒尔提群岛划条直线到莱特岛,南边
是摩罗泰,北边是帛琉,帛琉是伯劳群岛中最重要的机场岛。陆战一师似乎命中注
定要给麦克阿瑟当小伙计,而且,每次都是掩护道格的右翼,上一次是攻克并防守
格劳斯特角,这一回是攻克帛琉。

谁也没有想到帛琉之战会打得这样苦。自从瓜岛登陆以来,陆战一师所向披靡,士
气非常高涨。帛琉岛的形状很不规则,勉强近似一个缺刃的战斧,从南到北长六英
里,从东到西宽二英里。盖尔少将指挥了关岛战役以后,又以第三两栖军军长的身
份指挥了伯劳群岛战役。实际上第三两栖军的兵力都留在关岛,陆战一师和第八十
一步兵师暂归他指挥。即使不算八十一师的两万人,第一陆战师得到加强以后,兵
力已达两万八千四百余人。用奥勃莱恩上校的话说:“每人只够摊三平方码的面积
。”

奥勃莱恩可能忘了,“海魔”师在培拉瓦登陆的时候,每人还平均不到一平方码珊
瑚沙。帛琉之战的艰苦程度超过了塔拉瓦。整整一个月以后,陆战一师带着遍体鳞
伤已经返回到所罗门群岛上他们的老窝拉塞尔岛时,帛琉岛上还有枪声。

奥勃莱恩的陆战五团在抢滩的时候,遭到劈头盖脑的敌人炮火,许多两栖车被打着
了,在礁盘上熊熊燃烧。自从在瓜达尔卡纳尔岛的隆加角登陆以来,陆战一师无往
不利,人们一直传着“陆战一师登陆好运”的神话。在帛琉的滩头,这个神话被中
川大佐的无情炮火撕碎了。

代号为“孤狼”的陆战五团,花了很大代价才爬上沙滩,但立即就遭到了日军坦克
群的反击。日本人在整个太平洋战争中始终没学会使用坦克,这回亦不例外。四辆
九五式战车同一辆“谢尔曼”坦克较量,统统被报销了。接着,奥勃莱恩团冲过二
百码沙滩。上面布满了地雷。锥形、球形、多角的都有、还有改造的航空炸弹,冲
过布雷区,又遇到坚固设防的筑垒阵地。全岛的地面下都密布着日军的地堡,各火
力点用盖沟和隧道连起来。日军的抵抗造成了美军的大量伤亡。

D+1日的夜里,奥勃莱恩上校和他的参谋人员在一个日军遗弃的地堡中过夜,大家
神经紧张,每个人都戴着钢盔,拿着武器。结果,不知从哪里——日军一定是事先
计划好了袭击路线——钻出一名日本敢死队员。他身上绑着炸药和好几枚手榴弹,
一下子冲入那个指挥所地堡。轰然一响,十几个美军军官非死即伤,地堡里溅满鲜
血。奥勃莱恩卧倒得快,算是拣了一条命,但身上扎入了许多手榴弹片,一动就痛


“孤狼”团的土兵把他抬上登陆艇,转到LST—472号上。

它是一艘临时改装的医院船,由于陆战一师伤亡惨重,舰队原来配有的医院船很快
就满员了。

一名刚毕业不久的年轻军医给他做了手术以后,他就一直躺在阴暗的铁舱中,打发
帛琉战役的其余时光。铁舱很宽敞,原来是供一连士兵住的,现在,随着战斗的进
展,川流不息的伤员都被抬进来,帛琉战役进行了半个月,它就塞满了。本来,奥
勃莱恩上校可以挑个小点儿的舒适些的船舱,但他执意要和士兵们在一起,听他们
讲战斗经过,医护人员都忙得麻木了,也没有谁去同他费嘴皮,他想在哪儿就在那
儿。

奥勃莱恩和惠特尼同岁,性格上却迥然相反。他的家族当年从法国迁来美国,他身
上有高卢人那股热烈、奔放、无拘无束和艺术气质。如果说惠特尼是个认真的岛国
人,那奥勃莱恩就是热情的大陆人。他闲不住,忍着痛,在伤兵们中间走来走去,
打听战况,探问战场详情,给士兵们背儿段诗,用一台破留声机放些旧唱片,说几
段“军人的”下流笑话,极大地减轻了他们的战争心理负担。

战斗不同于做工,不同于创作,不同于杂技,也不同于竞技。它是一种用生命和鲜
血去拼搏的事业。人的漫长的生命在战斗中被压缩得很短暂,转瞬之间,活人会变
成冤魂,美好的人生和锦绣前程会灰飞烟灭。所以士兵的心理受了压缩、扭曲和变
态,越凶残的战斗使士兵变态得越厉害,战斗过后,还久久如临梦境。奥勃莱恩从
战火中熬出来,完全了解士兵的心理状态。他昂扬的激情,时而如嘹亮的号角;他
渊博的学识,仿佛是多彩的鲜花;他温柔的感情,好似和煦的春风,慢慢地,慢慢
地把士兵们被战争铁爪握住的心灵解放出来,让士兵从野兽变成婴孩,再变成真正
的人。

帛琉战役后期,日军被包围在海岛中央一个九百码长,最宽处约四百码的袋形阵地
之中。这里原先被密林覆盖,在航空照片上毫不起眼,等炮火把丛林烧光以后,才
发现它是帛琉的核心阵地。凡是在太平洋岛屿战争中遇到过的一切日军防御工事和
战术,都在这里用上了。中川大佐汲取了比阿克岛、塔拉瓦岛和塞班岛的经验和教
训,打得又凶猛又顽强。那些珊瑚石灰岩洞穴也是千姿百态、种类繁多、无奇不有
。有三英尺深的单人盲洞,也有五百英尺深的幽暗的地下宫殿。有的洞设有钢门、
发电机、通风设备、无线电台和地下医院,有的竟有九层之多。它们互相之间,利
用火力的正射,侧射、交叉,倒打,把这块空间封得连老鼠也进不去。这块被美军
称为“乌穆尔布罗格尔袋形区”的空间,无论美军使出什么手段都攻不下来,帛琉
的机场早已投入使用,结束战争却迢迢无期。它消耗了许多美军的生命,声威显赫
的陆战一师几乎被打成了残废。

不等乌穆尔布罗格尔地区攻下来,LST-472号坦克登陆舰上的伤兵就满了。它同其
他的空船一起编成护航队,离开了染满鲜血的帛琉,悄悄东航,回到所罗门群岛的
拉塞尔岛上。奥勃莱恩上校只打了两天仗,心情懊丧。他回到了陆战一师的“老鼠
窝”巴弗弗镇,虽然时隔不到两月,陆战一师那些完好的帐篷和后勤设施却早被别
的陆军部队占用了。死人,负伤,“窝”被人抢了,想回澳大利亚或新西兰却去不
成,攻占了海岛却没有获得荣誉——荣誉都被麦克阿瑟和第五两栖军抢走了,真是
坏事不打一处来,气得奥勃莱恩破口大骂,见到不顺心的事就拳打脚踢,同驻守的
陆军部队指挥官几乎动起了手枪。这一切,都是为了转移帛琉的沮丧,转移对陆战
一师死去的精华的悲伤。当他发泄完了,才感到异乎寻常的疲倦和消沉。他真恨不
得用自己的·38口径手枪对自己的太阳穴放上一枪。

这时候,拉塞尔岛上来了三位“天使”。

三名属于海军陆战队妇女辅助队的姑娘:赛琪、玛格丽特和珍妮来到岛上,充任陆
战一师野战医院的护士。她们都不到二十岁,青春活泼,容貌如花,在拉塞尔引起
了轩然大波。说实在的,陆战一师自从一九四三年秋离开新西兰的奥克兰在格劳斯
特角登陆以来,一年时间就没有见过正儿八经的女人。真难以想象在两万名最精壮
粗野的男人中间,有三位妙龄少女会引起什么问题。野战医院快成了马戏团,士兵
和军官们有病没病也往医院蹭,病好了也不出院。每位女郎连出去散步都得有十几
名保镖。争风吃醋的事每天都有好几起。成千上万的美国妇女在国内空守闺房,见
不到一个象样的男人,而陆战队员们个个都有名牌运动员或电影明星式的身材和体
魄、粗俗的士兵式的男性幽默和南部人的那种粗犷的性格——也许是弗吉尼亚州给
他们烙上的印记吧,这一切把三位女郎勾引得心花怒放。

因为拉塞尔岛上除了土著妇女之外,没有白人妇女,陆战一师的士兵在帛琉战前和
战后一直全身赤裸地在海滨游泳和日光浴。师长鲁普尔塔斯少将一直放任不管。赛
琪一伙女士们登岛以后,陆战队作风依旧,而且愈发情绪高涨。鲁普尔塔斯少将是
个旧派军人,生怕传出去有伤风化,忙传令所有官兵,一律禁止裸体游泳和四处乱
窜。这条命令激起了陆战一师官兵的极大义愤,红十字女郎的温情没分享到一点儿
,动不动却要穿上游泳裤,太麻烦了,而且到哪儿去买游泳裤?拉塞尔连白人居民
都没有,它不是纽约的第五马路。

奥勃莱恩此刻正在医院里养伤,他的床位归珍妮小姐照料。珍妮小姐是下层人家出
身,头脑简单,热情奔放,甚至还有点儿野劲儿,正对上校胃口。他使出浑身解数
向珍妮小姐献殷勤,其攻击力放在国内足以瓦解最骄傲的名门闺秀。他苦笑着对另
一位负伤的军官讲,“拉塞尔姑娘的股票就值这么高的价,真没办法。”

他终于“侵入”了珍妮的芳心。珍妮有股吉普赛女郎的狂野劲头。他们公开眉来眼
去,一有空档,就滚作一团。可惜空档太少,竞争者如云,上校军衔在情场上同一
位下士并不分贵贱,珍妮野得很,有一大群男朋友,奥勃莱恩也没办法。

在他忙于同情敌们竞争的同时,伤也渐渐好起来,绝大多数弹片经过二次手术都取
出来了。他的恶劣心情也开始好转,血腥的帛琉渐渐淡忘,此时,师长鲁普尔塔斯
将军给他转来一封信。他一看信封,就认出是麦克阿瑟将军寄来的,“将军”印过
一种特殊的信封,背面印刷着:

发扬巴丹和科雷吉多尔精神!

信是由打字机打的,结尾有麦克阿瑟亲笔签名,内容如下:

致陆战一师第五团

亲爱的奥勃莱恩·贝克上校:

我军已在莱特岛登陆并占稳该岛。下一步将执行我的“步兵III”作战计划,在吕
宋岛仁牙因湾、苏比克湾和巴坦加斯登陆,把美国国旗和非律宾国旗重新在马尼拉
广场上升起。该战役将由陆军第六和第八集团军执行,并先行攻占民都洛岛。鉴于
陆战一师和我长期密切 的合作,您的指挥艺术和战争精神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特此邀请您随军观察,此行还将有大批随军记者和英军高级观察人员。我相信会是
一次有趣的旅行。

如蒙光临,不胜荣幸。

您忠实的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五日

于菲律宾塔克洛班

“道格还没忘记我呀!”奥勃莱恩非常高兴,欣然从命。他向鲁普尔塔斯少将请示
之后,搭一架顺路飞机飞到马努斯岛。接着从马努斯直飞莱特,正好赶上了民都洛
航渡作战。

他乘的那条船正巧又是LST—472号坦克登陆舰。

奥勃莱恩发现,这艘涂着丑陋迷彩的船已经换了船长,一个叫亚历克斯的高喉咙大
嗓门儿的老水手,在船上忙前忙后。亚历克斯先生的面部特征让人过目难忘,他一
张嘴就露出黄色的大龅牙。

亚历克斯先生很能干,整条船的装载和平衡都堪称规范:两极车排在上甲板两侧,
往内是谢尔曼坦克和吉普车,车中灌足了汽油,带着一个基数弹药。这种战斗装载
可以保证车辆和人员能快速抢滩。底舱装载着口粮、淡水桶和其他补给品,都是按
战斗登陆的轻重缓急安排的,一经御载,就能派上用场。

在前甲板的一条很窄的走廊上,奥勃莱恩和亚历克斯先生打了一个照面。亚历克斯
愣了一下,仿佛在追忆久远的往事。他直率地拍了拍上校的肩膀:

“哈罗,先生,我在哪儿见过您?”

“可能,我搭过很多条船,这条船也是第二次搭啦。”

亚历克斯先生足足想了有半分钟,他拍拍脑袋,“晤,我记性真不好。对不起,打
扰了,上校。和这船没关系,我也是刚上这条船,我原先是‘亚伦·勃拉特’号的
船长。”他让出路来,一边走一边唧唧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

LST—472号编在一支庞大的船队中,下午从社拉古锚地出发,南航苏里高海峡。船
上拥挤不堪。到处是粗鲁的士兵、吆喝着的军官、黑人司机和印第安人通讯员。热
带海洋气温高,到处是柴油味、发馊的啤酒味和男人身上的汗臭,这是登陆前夕特
有的气味,它使奥勃莱恩感到兴奋。

驶出苏里高海峡南口,舰队进入夜航灯火管制,灯光熄灭,所有的舱口和舷窗都蒙
上黑布。奥勃莱恩依着一辆被钢丝固定的吉普车,看着海峡西岸黑糊糊的莽林。星
星偶然从云缝中露一下。四周的宿务岛、尼格罗斯岛、班乃岛和维塞亚群岛上都有
日军的重兵,机场如麻,在苏碌海中航行二百九十海里,真同惊险小说中描写的那
样紧张。最后在离马尼拉仅九十海里的民都洛岛登陆,险似赤脚走过刀锋,也只有
麦克阿瑟才有这种大手笔。

一个人影悄悄地接近了他。自从瓜岛以后,奥勃莱恩的夜间感觉非常敏锐可靠,来
人一定是亚历克斯船长。奥勃莱恩没有动。

“喂,老兄,查尔斯·惠特尼先生是您的什么人?”

奥勃莱恩动了一下,回过头:“您认识他?”

‘ “如果我这该死的脑袋还管用的话,您是奥勃莱恩先生,查尔斯先生的大舅子
。查尔斯·惠特尼中校乘我的船去过卡纳尔,又去过塔拉瓦,我看过他的全家合影
和军校合影,他说起过您。那时您在一师,在格劳斯特角登陆,是吗?先生。”

“完全对。不过我妹妹贝莎早就去世了,查尔所又娶了新西兰姑娘范尼尼。我们只
算是朋友啦。听说他去打塞班岛了。怎么样,有什么新消息吗?”

“我知道的同您一样多。先生,您的部队打下了帛琉,听说死的人不少,我们为什
么不绕道这个该死的岛呢?”亚历克斯说着,给奥勃莱恩上校递来一筒罐装啤酒。
“聊聊吧,今天夜里也许不会出事,我让大副开船,他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我放
心。”

奥勃莱思接过啤酒罐,打开封口,一仰脖子喝下去。

“是啊,为什么不绕过帛琉呢?每次流血过多的战役总要引起人们的指谪。我们又
为什么不绕过塔拉瓦呢?为什么不绕过瓜达尔卡纳尔呢?为什么不绕道莱城、芬什哈
芬、沙拉毛和米伦湾呢?我们又为什么要打这场又死人又费钱的仗呢?当初只要我们
继续把石油和废铁卖给日本人不就没事了吗!

“不!战争并不都是廉价的。林肯总统时代我们就打过许多高价的战争。战争也并
非都是正义的,象英法之间的百年战争。我们不要去为战争的目的、性质、意义、
结果去辩论吧。柏拉图就说过:‘战争、战役和革命,都来自人类的欲望。’还是
让咱们去歌颂军人吧。”

奥勃莱恩激动地对着菲律宾的漆黑的苍穹,仿佛在呼唤陆战一师的那些英灵:

“我的最好的朋友都死伤在帛琉岛上了。马约死在滩头上。布朗死在血鼻山梁上。
帕西死在无线电高地上。贝利的肺在罗格罗夫高地被打穿了,麦克罗伊的腿在岩洞
里丢掉了。日本人打得起码也同我们一样勇敢。他们用的家伙连我都没见过:一种
把炮身截短的海军炮、一种奇形怪状的火箭,一种六英尺长的150毫米迫击炮,要
六个人才能操纵,一炮曾消灭了我们半个连。他们还有水中敢死队,用炸药炸我们
登陆艇的蛙人。他们根本就不投降。我们用喷火器烧,用飞机洒胶状汽油,然后用
白磷迫击炮弹来点着,把最后的袋形地区烧得烟火腾腾,仿佛是一只大煎锅。我们
想干脆把氧气点光了让日本人闷死。没有用!我们攻上去又被打垮,那些关东军枪
法准得出奇,一点儿也不比射击运动员差。他们又冷静又镇定,枪响人死。敌人没
有任何取胜的希望,甚至也没有活的希望,却拼到最后一口气。也许他们无粮无水
,日子一定很难熬。因为连我们也熬不住了,我们都快让帛琉给逼疯了。我们从来
没遇过那么凶毒的太阳——瓜岛和格劳斯特角天天下大雨,帛琉没有泉也没有水,
日本人修的几个水库全让舰炮给毁了,我们的海水淡化器也被打坏了。一片刺眼的
珊瑚沙,没有一棵象样的树木,我们不少人被活活烤死了。我诅咒一千次帛琉,也
诅咒制定占领帛琉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他们以为一个针尖大的小岛没啥了不起。
但我还是要赞美打下帛琉的士兵们,他们为美国星条旗增添了荣誉。”

夜风很大,空气清新。离亚历克斯和奥勃莱恩不远的地方是一座40毫米高射炮。炮
座上有四名炮手。瞄准手握住高低机的手枪,副射手握着方向机的手轮。两个弹药
手在抽烟:个子高的哼着家乡小调,中等个的捏着十字架在祷告。日本飞机没有来
夜袭,但愿一帆风顺,旅途平安。奥勃莱恩没有登上“纳希维尔”号巡洋舰,它上
面有复杂完善的通讯系统,生活和工作服务都很周到。可是要获得登陆的真正体会
,再没有比呆在一艘LST上更合适了。

亚历克斯抽着姻。听完奥勃莱恩的叙述,他沉默了一阵子,突然伸出大拇指:

“海军陆战队打得真棒。替我杀光那些黄猴子,让他们世世代代记着美国人的厉害
。一千年后也不敢再向美国人动手!”

海上有磷火,岛上有火光,不知是日本人的还是菲律宾居民的。带神秘色彩的苏碌
海之夜,令人神经紧张激动的航渡之夜。奥勃莱恩和亚历克斯就在聊天中熬过了。
亚历克斯先生告诉奥勃莱恩,他的“亚伦·勃拉特”号自由轮,执行一次往冰岛的
例行任务。编在一支慢速护航队里,被德国海军的潜艇击沉了。“他们用的是声制
导自动鱼雷,从很远的地方发射。黑夜里,没办法躲。不过。我们也没饶过他们,
干掉了三艘U艇。我原以为从四三年夏天之后,北大西洋一直是安全的呢。”

亚历克斯先生向奥勃莱恩引见了他的大狗布鲁斯。布鲁斯在那个恐怖的北大西洋鱼
雷之夜话了下来,同亚历克斯先生一起获救。船长与狗有很深的情谊。在俾斯麦海
的一次航行中,船遇大风暴,布鲁斯被刮到海中,亚历克斯不顾危险下令停船,花
了四小时才捞上布鲁斯。人总要有精神寄托,寄托在什么东西上那东西就被神化,
被赋予超凡脱俗的光彩,哪怕是一条普通的狗。

天蒙蒙亮,一切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雾里。雾幕一下子被风和阳光拉开,所有的美景
都显露出来了。

一个被作家何塞·黎萨尔讴歌的菲律宾的黎明。

船队两侧不时出现几个海岛。奥勃莱恩接过亚历克斯先生的大型航海望远镜,对准
海岛贪婪地看着:

翠绿的竹林中有一个红顶的天主教堂。农舍的茅草屋仿佛是一幅东方色彩的水墨画
。篱笆里有乱窜的猪和鸡,小溪流上有快朽烂的木桥。树林间开着阿拉伯素馨和兰
花。啊!还有一座爬满青藤的西班牙古堡,还有绞架和旗杆。

奥勃莱恩调整焦距。居然看到了一个神甫,几个瘦瘦的马来人。其中的一个叼着烟
斗,腋下还夹了一只斗鸡。神极了,妙极了!西班牙人爱斗牛,把瘾传给了菲律宾
人。菲律宾人穷,只好去斗鸡,也就迷上了斗鸡。斗鸡就是菲律宾的斗牛,其实本
地自古以来就有斗鸡的传统。啊,一条缓缓流动的生满浮萍的小河,河边系着小篷
船。哦,还有一个小镇,镇边泥泞的道路上停着双轮大车,瘦骨嶙峋的马啃着湿漉
漉的青草。木棉树上有鸟巢,池塘中有睡莲和脏鸭子。一切都是那么宁静,那么质
朴、那么协调,那么美。美得让人落泪。奥勃莱恩看到了一个凄哀的伊甸园,一种
忍耐的韵味,一种大彻大悟的东方的哲理,一种内含的秀丽,一种懒洋洋的万古不
变的宁静,令人玩昧,令人赞叹,和西方的一切迥然而异。它难道就是菲律宾么?
果真如此,那么,奥勃莱恩似乎理解了麦克阿瑟为什么对菲律宾耿耿于怀了。

飞机引擎声划破了苏碌海上的静温。

高射炮手们紧张起来。各舰艇的对空射击指挥中心和情报中心接通。情报中心发出
一连串信号和指令,反复校核着大量数据。所有高射炮和机关炮的炮口都指向天空
。弹药手们根据命令手忙脚乱地调整引信的起爆高度。疲惫的陆军士兵和军官们匆
匆穿上软木救生衣。有人在祈祷命运。

一批批蓝色机身的美国海军飞机飞临舰队上空。它们都是奥勃莱恩很熟悉的那些战
斗机.F4U海盗机和F6F恶妇机。又过了一会儿,从莱特岛杜拉古机场和塔克洛班机
场起飞的陆军战斗机也来了。它们是日本人最害怕的“双身魔鬼”P-38闪电机,
F-39飞蛇机和P-40远程闪电机。它们各自按自己的章法在船队上空编好队,兜着
圈于掩护民都洛航渡船队。看到它们,给人以虚假的安全感。其实天空很辽阔,敌
机也很狡猾,并无真正的安全可言。

一架日本飞机一下子从云中冲下来。谁也没有精神准备。它恐怕是混在比翼编队的
美国战斗机当中的。它俯冲下来,在海平面上把航向转成和LST-472号的纵轴方向
成90度,对准舰桥从左舷冲来。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从“托马湾”、“马尼
拉湾”、“马努斯岛”、“卡达森湾”、“萨沃岛”等护航航空母舰上起飞的美围
战斗机也没有盯住它,等奥勃莱恩和LST—472号上其他人看见它的时候,一切都晚
了。

它一下于在舰桥上撞得粉碎,所携带的炸弹也爆炸了。奥勃莱恩上校被气浪冲倒,
头撞在舱壁上,昏了过去。

他很快醒来,揉揉眼睛,试着动了一下,伤不重。他四顾周围,横七竖八都是尸体
和残肢,伤兵还在哼哼叫。

奥勃莱恩庆幸自己运气还好,早点儿看见了那架零式自杀飞机。他定了定神,开始
往外搬伤员。等到他搬出第四个伤兵时,几名水手也进来帮着他搬。奥勃莱恩摇摇
晃晃走到甲板上,开始呕吐。海风把他吹清醒了。他看到舰桥已被浓烟烈火所包围
。他记起船长亚历克斯先生还在舰桥上。于是,他从一个损害控制队员手里抢过一
套石棉服,匆忙穿上,直往火堆里闯。

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不得不依在发烫的钢壁上,未及定神,又挨了一击。LST
—472号上的炸弹和炮弹终于被引爆,把整条船搅得天翻地复。

奥勃莱恩抓牢一根栏杆扶手。他的眼睛已被撞肿了,勉强能从眼缝中观察。人体、
血糊糊的肉块、高射炮、机枪和船上的钢板。木块、帆布、吉普车都被炮弹爆炸的
风暴掀到空中,又跃到海里。随着每一声爆炸,军舰摇憾,火愈烧愈烈,LST-
472号完了。

奥勃莱恩已经穿了救生衣,他随时可以跳到海里,或者转移到停靠在LST一472号右
舷的一艘救援驱逐舰上。但他是海军陆战队军官,他所受的全部教育和训练使他在
危急时刻决不擅离职守。亚历克斯船长尚在烈火中,没有谁下达“弃船”命令。奥
勃莱恩想找条消防龙头,龙头找到了,却没有水。他丢开龙头,同所剩无几的损害
管制队员一起,用手压泵汲水向舰桥灭火。

一条被烈火封住的走廊终于打通了。许多被困在里面的官兵冲了出来。他们被烧得
焦头烂额,狼狈不堪。其中还有些是奥勃莱恩一类的观察军官和随军记者,有陆军
的、也有海军陆战队的,还有同登陆部队配合的第310轰炸机联队的空地联络军官
。他们通宵工作,有人刚刚入睡,还穿着睡衣、戴着贝雷帽的英国军官。有人眼镜
丢了,四处乱模;有人用所能找出的最肮脏的字眼骂娘。也许,这些“连珠妙语”
立刻会被记者拣去发表在报纸上。

奥勃莱恩终于冲进了船长室。

船长室里血迹斑斑,到处是玻璃碎片,任何完整的东西都没有了。亚历克斯先生倒
在血泊中,他的胸部和腹部都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大狗布鲁斯被严重烧伤,一只
前腿断了,呜呜叫着,围着亚历克斯先生团团转。

奥勃莱恩上校跪下一条腿,双手小心翼翼地把亚历克斯先生托起来。船长发出痫苦
的嚎叫,让人心碎。

亚历克斯睁眼认出了奥勃莱恩。他嘴唇一动:“上校,谢谢您。我伯是不行了。便
宜了那个日本浑蛋。”

“没关系,”奥勃莱恩安慰他。“我这就把您抱出去。”

“别忘了救布鲁斯。它一直和我在一起。呃,LST—472号不行啦。传我的话弃船吧
。我没照顾好这条船。战争嘛,没办法。”

奥勃莱恩挣扎着穿过炎热的走廊,他来不及把石棉服给亚历克斯盖上。布鲁斯一拐
一拐路在后面,它的肉掌踩在滚烫的铁板上,叫得非常凄惨。

灼热的走廊终于走完了。烈火在他们身后重新封住了通道。烟更浓,火更烈,一定
还有人负了伤呆在走廊那边。然而任何人也爱莫能助了。

海面上漂着油斑和死尸。天空中还在进行着激烈的空战。一架架自杀飞机被打下来
,从云层中抱着长长的烟尾,企图最后“亲吻”一下它的目标舰。所有的美舰都在
疯狂地射击。它们不是轰击一个海岛,甚至也不同于和敌舰炮战,自杀飞机对军舰
来说,是生死存亡的致命威胁。只要被撞中,谁也难逃一死。(它们是一群有生命
的活导弹。)军舰的127毫米炮、40毫米炮打得象机关枪一样密集。天空中布满了烟
团,响彻着战斗机追逐时引擎刺耳的嚣声。舰队中不断有舰艇被自杀飞机撞中起火


“达希尔”号驱逐舰缓慢地行驶在离LST—472号两链远的地方,防止坦克登陆舰上
烧炸的炮弹误伤了自己。它是一艘二千一百吨的“本逊”级驱逐舰,一直在大西洋
护航,抢救遇难船舶的经验丰富。它放下所有的救生艇、救生筏和汽艇,来回摆渡
LST-472号上的人员和伤员。奥勃莱恩上校、亚历克斯船长、布鲁斯和其余人员都
转移到“达希尔”号上,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可惜,许多人在爆炸和撞击个死去了
。活着的人部份遭到严重烧伤。在热带,烧伤几乎会立刻化脓感染,最后痛苦地死
去。

亚历克斯先生被安顿到急救室里做手术,经上校和船长的恳求,伤犬布鲁斯也受了
治疗。上校受了些外伤,敷上药,又回到甲板上,同LST-472号上那些没受伤的人
一起观战。他想到麦帅“观战”的邀请信,几乎变成了死神的请柬。

日本的零式机、九七式舰载轰炸机、九七式陆基战斗机还在发疯地进行自杀式的撞
击。除非把飞行员在空中击毙,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民都洛航渡船队仿佛一条巨龙
,在毒蜂的攻击下级动、痉挛、怒吼。它一边作战,一边顽强地在苏碌海上航行。


一架日机从一艘LST上掠过,机翼切断了天线,在距离坦克登陆舰十五英尺的地方
钻入水中,激起了高大的水柱。飞行员显然没有把握好俯仰角。另一架日本双引擎
轰炸机扑向巨大的“西弗吉尼亚”号战列舰,居然被它的280毫米大炮命中,立即
化成碎粉,宛如一个被击中的氢气球。一架日本慧星式战斗机在撞上“哈拉顿”号
驱逐舰的最后一秒钟时,舰长机智地打了右满舵,神风队员来不及做最后一次校正
,或许他早已闭上双目,等待着升天成为军神了——正常人的神经实在坚持不到这
个时候——它从“哈拉顿”号的舰桥上斜划过去,右翼划上了舰桥建筑物,机身一
拐,撞上了救生艇,左翼把探照灯划到海里去了。它携带的那枚炸弹轰然爆炸,掀
掉了“哈拉顿”号的烟囱。机身油箱撕裂后,汽油泼溅到上层甲板上,忽地腾起了
一片火海。浑身起火的水兵不顾一切地跳入海中。缺少了烟囱的“哈拉顿”号被洁
白的大团高压蒸汽罩住,一切都看不清了。

民都洛航渡舰队旗舰“纳希维尔”号巡洋舰未能躲过神风队员的眼睛。大西泷治郎
中将和福留繁中将专门叮嘱了这艘大名鼎鼎的旗舰,它也是麦克阿瑟元帅——十月
二十四日他刚同艾森豪成尔和马歇尔一起获得这一新军衔——的座舰,务必歼灭之


“纳希维尔”号被撞中,幸亏麦克阿瑟不在舰上。它现在是登陆总指挥斯特鲁布尔
少将的旗舰。斯特鲁布尔的参谋长、突击队司令登克尔准将的参谋长和大批高级将
校均被撞毙,大批人员负伤。“纳希维尔”号和“哈拉顿”号不得不返回莱特湾。
空战打得天昏地暗。

斯特鲁布尔少将移旗“达希尔”号驱逐舰,坚持指挥战斗。美军调整了防空指挥。
斯特鲁布尔少将根据各舰火炮的口径、射速和位置,把防空区域划分成二十四个天
区,一度混乱的从未做过防空配合的舰艇都接到了严厉的命令,每门火炮必须听从
统一招挥;向规定方向射击,不得违抗。护航航空母舰上的舰载战斗机也同军舰进
行了密切而有效的协调,构成多层次多方向的防空网。斯特鲁布尔还未及布置完,
大批日军自杀机就蜂拥而来,并且有同样数量的日军战斗机来掩护神风机。美军战
斗机在舰队航向轴线首尾120度扇面内作战,舰队两舷各60度区域由舰炮封锁,果
然效率大增,神风机被打得如残花败叶,纷纷坠海。

黄昏时分,美国陆基战斗机纷纷归巢。美国海军舰载机也全部降落在护航母舰上。
金凯德的飞行员无法同哈尔西、米切尔的飞行员比,他们所受的训练较少,几乎都
不能夜航作战。在莱特岛基地的陆基夜间战斗机前来值班之前,大约有两小时舰队
真空没有战斗机掩护。平时,日本飞机很会利用这段“空档”,十二月十三日黄昏
他们却没来,可能是白天空战中它们损失太大了。

航渡中第二夜同前一夜不同,虽然敌人未及光顾,人们的心绪却坏透了。奥勃莱恩
刚刚认识的几个熟人非死即伤。昨天白天他们还在一起喝酒,谈一九四四年圣诞节
和火鸡宴,玩惠斯登,算命,聊女人和轻歌剧。其中,登克耳将军的参谋长艺术修
养很深,不单讲起尼德兰画派和法兰德斯画派头头是道,对东方艺术和古董也颇有
一套,他还准备在马尼拉古玩市场上施展身手:

“听说马尼拉能搞到印度戈尔康达矿的大钻石,还有中国的翡翠雕刻古玩,我准备
了一笔钱去碰运气。”这位亚拉巴马州口音的上校丝毫也没有死的念头。他对别人
开的那句拉丁文玩笑嗤之以鼻。“In imanus tuas Commendo spiritum meum。(“
我将我的灵魂交到你手中。”此句为耶酥临死前说的一句话。)什么话!我还没玩够
呢。我这辈子西方的什么样的女郎都见识过了。qui multum probat(拉丁文:想干
的事太多),东方的姑娘我还想尝尝味儿呢。”

现在,他人已去,船已沉,战争就是如此。活下来的就算幸运儿。苏碌海上风很强
劲,浪头摇撼着驱逐舰,很不好受。奥勃莱恩渐渐同情起海军官兵们,在风雨如晦
的格劳斯特角和烈日如焚的琉帛,他真没少骂他们。他认为海军的少爷们舒舒服服
,于干净净,白天唱咱圣歌,做做早操,升旗仪式,清洗甲板。中午有奶酪烧子鸡
,晚上有果子冻。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很少能捞上打一炮,几乎挨不上一炮。现
在看,海军也冒着风险作战。他们也是伟大的军人。

奥勃莱恩勉强打了个盹,就去看亚历克斯船长。船长浑身上下裹着纱布,象一具埃
及木乃伊。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奥勃莱恩认识船长的时间也不过两夜一天,此
时此刻,却深深为他担忧。船长粗犷豪放的性格魅力,使他成了《漂泊的荷兰人》
中的那个船长达兰特。华格纳在这出歌剧中把达兰特描写成一个以船为家的挪威老
水手。亚历克斯先生的一生是平凡而壮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许多船长都同亚
历克斯一样,坚守在他们危机四伏的岗位上,大海是他的家园,也是他的归宿。

亚历克斯醒过来,认出了奥勃莱恩:

“好上校,谢谢您救了我。布鲁斯在哪里?噢,布鲁斯,你怎么样?我连累了你,真
抱歉。上校,我知道自己不行了。我只有一个愿望:天亮以后,把我放到甲板上去
,我再看一眼海。他妈的,本来我打算把472号船系到东京湾的码头上去。仗打完
,我买一条自己的船,爱上哪儿就上那儿。唉……”他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上校,告诉查尔斯·惠特尼先生,我本来打算把他的‘海魔’送到日本本土登陆
。现在不行啦。这场该死的战争要了多少人的命!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您多保重吧,别忘了我;逢年过节,别忘了替亚历克斯先生祈祷。呃,先生,您
再给我唱一曲苏格兰小调吧。”

奥勃莱恩没有唱苏格兰民歌,他唱了另一首激昂的曲子:

透过稠密的雾,隐约望见对岸,

顽敌正在酣睡,四周沉寂夜阑珊,

微风断断续续,吹过峻崖之巅,

你说那是什么,风中半隐半现?

现在它的身上,映着朝霞烂漫,

凌空照在水面,瞬时红光一片。

这是星条旗,但愿它永远飘扬,

在这自由国家,勇士的家乡。

奥勃莱恩唱着《星条旗永不落》。它是任何一个陆海军士兵都熟悉的歌,也是任何
一个美国儿童都熟悉的歌。整整一百三十年前,弗朗西斯’凯律师创作了它的词,
使它成了美利坚合众国国歌。在一个菲律宾的黎明之前,对一个垂死者唱起它,整
个歌词都仿佛越过历史的烟尘,降落在苏碌海上。它的战斗激情,会使每一个美军
士兵和水手得到鼓舞,仿佛凯本身就站在他的身边。

亚历克斯满意地微笑了。他又昏迷过去。

船长未能熬到天亮,他的灵魂在痛苦之中离开了他的躯壳。

早晨,“达希尔”号驱逐舰为亚历克斯和其他十三名死者举行了海军正式葬礼。当
裹着尸布的亚历克斯尸体从翘板上翻到海里去的时候,布鲁斯拖着一条伤腿,翻过
船舷,跃入海中,随它的主人而去了。在场的人都为它的忠诚而感动。

十二月十五日,斯特鲁布尔少将的航渡编队在民都洛岛南岸的圣约瑟镇附近登陆。
一切顺利,无一伤亡。迎接他们的是菲律宾特有的含着一脉哀愁的甜蜜的田园,水
牛、红花绿树、竹林和戴斗笠的农夫。没有一个日本人!

日本占领军认为民都洛岛是“最坏的一个岛。”它上面丘陵起伏,遍地泥浆。早在
本间雅晴中将占领菲律宾的时候,就企图在民都洛修飞机场,一连修了八个,全废
弃了。日本的测量专家告诉过山下奉文大将:民都洛不宜修建飞机场。山下低估了
美军“海蜂”的能力,也错误地估计了麦克阿瑟的日标。他猜遍了维塞亚群岛的每
一个岛,就是忘了民都洛,虽然民都洛面积达三千七百六十平方英里,比莱特岛还
大,却只驻了区区二百个日本兵。

麦克阿瑟的水晶球又对了头。




7

从一九四四年十月底开始,日本自杀飞机成了折磨每一个陆海军军人的梦魔。它也
折磨着麦克阿瑟,威胁着他伟大的凯旋.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人和技术在战争中,技术占尽优势;人和机器在军事舞台
上,机器成了霸工。神风特攻队使人的作用畸形膨涨,机器相形见绌。一艘两万七
千吨的“埃塞克斯”级航空母舰,由三千五百人操纵着近百门高射炮,近百架战斗
机、轰炸机和鱼雷机,它的十五万马力涡轮机使它在汪洋大海中象驱逐舰一样灵巧
和迅速。然而,它却经不起一架破旧的战斗机和一个几乎没有飞行经验的日本驾驶
员的一“吻”。

究竟是怎么回事?平衡是怎样被破坏的?

战争必然带来死亡,战争的目的却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军事机器的很大一部分效
能是用来保存自己。日本人无视人的生命,违反了这条基本原则,就破坏了人与机
器的天平。

日本军队把人当成了活的自动驾驶仪和轰炸仪,把飞机变成了活导弹,把冯·布劳
思用八年时间和无数金钱研制出来的整个导航控制系统用一个天真无辜的青年人取
代了。战争本身就违反了人道,日本人又违反了战道,双方就在一个不对等的舞台
上较量。美国佬暂时要饮下这杯苦酒,然而他们一旦找到了和日本人一样的语言,
其报复将极为可怕。

但是,在菲律宾群岛,他们还处在可怜巴巴的困境中。

机智灵活的乔治·肯尼中将,费尽心机来摆脱这种困境,恢复应有的平衡。他选择
了一条最古老的战术原则:“最好的防御是进攻。”他判断:消极地依靠战斗机的
空中巡逻和舰炮的拦阻射击,无法彻底消灭自杀飞机,也不能完善地保存住战舰。
只有把自杀飞机炸毁在机场上,或者趁它们刚刚升空就把它们击落,才能起到事半
功倍的效果。

肯尼的第五航空军只有三个战斗机联队,无力封锁菲律宾全境的日本机场。他灵机
一动,怂恿麦克阿瑟去求哈尔西。麦克阿瑟金口一开,脾气暴躁的哈尔西竟欣然从
命。也许,哈尔西觉得莱特湾之战自己远离战区轻骑冒进害得金凯德挨打,欠了金
凯德和麦克阿瑟的人情;也许哈尔西作为一个六十二岁的老舰长很体谅他的在自杀
机攻击下手足无措的部下;也许他憎恶日本鬼子欺人太甚;也许他被麦克阿瑟的人
格所吸引——或者他俩互相吸引。哈尔西利用第三舰队的全部海军航空兵,拼出血
本在恶劣的天气和险恶的敌情下掩护陆军,这一行动在美国战史上是空前的。陆军
和海军在太平洋战争中冤家对头,视若水火,从未这么痛快认真地合作过。参加吕
宋战役的陆军高级将领,对哈尔西说了极多诸如此类的溢美之词:“海军和哈尔西
上将表现了真正的骑士风皮。”

肯尼的陆基航空兵和哈尔西的母舰航空兵划了一条分界线:从北纬14°30’起,经
菲律宾海到东经121°50’,然后陡直往南到北纬13°35“,最后沿着这条纬度一
直向西。具体讲,哈尔西负责马尼拉湾以北的吕宋岛,包括未来的仁牙因湾登陆场
和苏比克湾登陆场;肯尼专管民都洛以南诸岛和维塞亚群岛。这条空中分界线被叫
做“肯尼线”。

“肯尼线”南边的陆军机主要是压制日军机场,北边的海军机在攻击机场的同时兼
作护航。实际执行中,谁也未被这条无形界限所制约,双方的飞机都被请求做越界
巡逻。

这种一味用强大的数量和技术优势取胜的方法是地道的美式风格。它要动用大量的
飞机不顾台风季节在菲律宾频频扫过的热带气旋,冒险在几个极恶劣的峰面边缘飞
行。这种气旋曾把哈尔西的四条驱逐舰都刮翻在滔天的恶浪中。美机二十四小时轮
流值勤,象一张死亡之毯一样覆盖在七十个菲律宾机场上空,疏而不漏,真是一个
大手笔。

它照例还有一个美国式的外号:

Big Blue Blanket——大蓝毯。

密码代号简称。B.B.B.

8

克拉凯少校是执行“大蓝毯”作战任务的一名中队长。第三舰队在菲岛开始作战以
来,他的中队从米切尔将军的机动部队中划出来,转归陆军,受外号“约翰先生”
的肯尼中将指挥。

台湾空战中,克拉凯少校屡建战功。他对恶妇机已经驾轻就熟,格鲁曼公司的改进
型“野猫”机、F4U“海盗”机也是很出色的飞机。他对台湾的青山绿树留下了深
刻的印象。台湾是太平洋上文明悠久的海岛之一,到处有中国式的宝塔、古庙、围
城和木屋。种着水稻的梯田错落在甘蔗林中,奇峰峻峭,峡谷曲折,碧潭幽深。它
们时而显现在骄阳下,时而朦胧在烟雨中,云隙雾缝之间,野花锦族,群山碧绿。
它们给克拉凯一种东方的神秘气氛、永恒的时空感,细腻的诗情画意,古典的音乐
旋律和一种凝练淡雅的美。

克拉凯独自击落了七架日机,还和李德配合击落了三架。他的飞机上漆上了新的菊
日旗,他也得了新的勋章。然而,和名闻遐尔的空中英雄麦克盖尔少校相比,他才
击落过二十三架日机,麦克盖尔少校击落了三十五架,他只能望其项背。他打算在
菲律宾战役中好好捞一把。

克拉凯的中队并入了427战斗机联队。这是所罗门战役中组建的一个最老的联队,
著名的433“蓝魔”中队就属于427联队,使它的荣誉锦上添花。

克拉凯接到任务,从塔克洛班的机场转场到民都洛岛圣约瑟机场。

圣约瑟机场是他见过的最坏的机场,比瓜达尔卡纳尔的亨德森机场还坏。台风季节
,骤雨滂沱。圣约瑟镇到处是没脚腕的烂泥,和着稀糊糊的牛粪,没有一条好路。


433中队的人分成四班,轮流起飞。不到一天,连三班也维持不了,飞机的机械损
坏和战斗损坏同样严重,运零备件的轮船在航渡中被自杀机撞沉了,地勤人员怨气
冲天。

真正的433中队老牌飞行员,按飞行“点数”大半轮流到夏威夷或澳洲休养去了。
现在的都是些新手。克拉凯不得不匆匆忙忙教给他们几招,“关键是防备别被日本
人打下来。”“喏,跟上前面的飞机,别慌。低空飞行要特别注意,眼睛看海就会
忘了高度表。”“盯住你的分队长,转弯的时候别跟丢了。研究他日常生括中的习
惯,空中的他和地面的他是一个人。”“别恋战,别等到油量告警了才返航。呃,
关键是跟紧。”

克拉凯看看表,马上轮到他起飞了。电话响起来,是肯尼将军打来的,肯尼要求克
拉凯少校做一次“越界飞行”。“天气太坏,哈尔西的飞机着舰很困难。”“约翰
先生”下了命令。

克拉凯把咖啡一饮而尽。往衣兜里胡乱塞了几块口香糖。他开始穿靴子,是陆战队
那种扎带孔很多的生牛皮靴,保证跳伞的时候靴子不会掉下来,穿好靴子,他把桌
上的一只钱包掂了掂,放到上衣口袋里,钱包里有美元、比索和日圆。菲律宾各岛
的情况千差万别,你也不知道当地人喜欢哪一种货币。

他招呼了李德中尉和其他六个弟兄,在蒙蒙细雨中走向飞机场。一排P-38排列在
滑行道边的草地上,半截轮胎埋在泥水里。机场简陋得没有滑行道。只靠一辆吉普
车把飞机拉到跑道顶端然后逆风起飞。克拉凯想起了“本克山”号上那三十米的超
短跑道。“本克山”和马克’米切尔将军现在何处呢?

助勤机械师马休正在用手摇泵往他的P—38中打油。一切都同瓜岛相似。他向马休
点点头,

“朋友,它能飞吗7”

马休耸耸肩:“少校,凑合吧。您是老家伙,我一看您眼睛就能认出来。我也是老
家伙。”他抬了抬油泵:“先生,连搞这点儿油也很不容易呢。这是我在曼加林湾
海滩上那艘搁浅的破油船里捞的。里面兴许还掺和了机油和船用柴油。这里的一切
都是穷对付。该用螺钉的地方拴根铁丝,该用铁丝的地方拴着绳子。我的朋友也叫
自杀飞机撞死了,他叫鲍德温。我只好拆掉几架飞机来修补您这架P—38。呃,我
看它上面漆了二十三面日本旗,要不然我才不理它呢。”

马休爱唠叨,谁都有谁的难处。他四十多岁了,长着一副马险。他的皮肤是棕色的
。混进了黑人的血液,可是他的技术顶刮刮。两人一搭话,克拉凯发现马休原来还
在亨德森机场干过,在“东京特快”的炮击中负了伤。克拉凯到达瓜岛的时候,他
已经去后方治疗去了。

说起瓜岛,两个不同年龄不同肤色的人倍感亲切。“少校先生;”马休说“菲律宾
是个怪地方,麦哲伦先生就是被这里的土人杀死的,在什么岛来着——看我这记性
。”

“马克坦岛。”

“噢,是马克坦岛。这里有一种好吃的石斑鱼,叫‘拉普拉普’。还有一种榴槤果
,闻起来臭吃起来香。这里,有香蕉,有菠萝,有女人,您别忘了带上您的钱袋,
很管用。可这里就是没有飞机零件。小到火花塞子和垫圈,大到普拉特,惠特尼引
擎,全要从美国运来,在夏威夷中转,到努美阿和布里斯班批发,在乌利西搭配,
最后在塔克洛班转运。手续繁多,调配复杂,机构重叠。

有时候批下来一千个副油箱却没有机油泵,有时候给了起落架轮胎却是水上飞机的
。谁想到我们竟然把战争给撑下来了。我看多亏金这老头子。他让英格索尔上将专
门管后勤,没有前大西洋舰队司令英格索尔,我看胜利简直是扯淡。”’.

克拉凯看看座舱中的仪表板,许多仪表被拆走了。他非常恼火,这架P—38是他私
人的飞机。也许是上几批“大蓝毯”队员的飞机零件不足,把他的飞机给偷拆了。
简直不象话,马上就要起飞了,飞机却根本不能用。他抓住马休的双肩:“先生;
您也许知道,我是克拉凯少校,埃德蒙’克拉凯。打下过二十三架日本飞机的克拉
凯。您立刻给我弄好它。”

马休开始整理电路:“我知道阁下是克拉凯少校。有什么办法?别的人也要上天,
他们也在为美国作战,他们也抓住我:‘给我立刻把它弄好!’民都洛是个贼窝子
。您就是耶稣和阿诺德我也没办法。我都拆了两架飞机了。”

“那您起码得给我把油量表和高度表装上,最好还要个罗盘。我不能用银样蜡枪头
去打仗。”

“是,先生,我去去就来。”

马休跑走了。克拉凯气得直跺脚。他环顾四周,别的飞行员也在帮地勤偷零件。他
幡然醒悟:这不正是美国人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吗!他们首先想的是飞行,而不是
借机会赖在地面上。他心里热呼呼的。

马休回来了,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油渍帆布袋。他气喘吁吁地说:“我还有点儿
存货。仗又不会一天就打完。少校,您这帮完了还有下一帮,我留了一手。”他咧
嘴一笑,利落地安装仪表。

“我说先生。”他谈兴还真浓。“战后我开个修汽车钱;准能赚大钱。我还到日本
自杀机的残骸上去拆过仪表。呸!日本人的仪表真他妈次,游丝全锈了,连油也不
上,焊锡里掺的铅太多,一震就掉,根本用不成。嗅,这活完了,先生您检查一下
。我这就给您挂副油箱,机枪和机炮的子弹都装好了。”

克拉凯跨入座舱。试了试操纵杆,他让马休去看看副翼和方向舵。一切正常。他点
燃了莱特引擎。马休说得不错,引擎啪啪响,象一辆老掉牙的二十年代雪弗莱车,
汽油糟透了。各种仪表都动起来,他也弄不清它们究竟准不准,一个用竹子搭起来
的临时指挥塔发出了起飞的信号,吉普车把克拉凯的P-38拖到跑道上。马休坐在
吉普后座上,大声说:

“Cave ne cadas!”(拉丁文:小心跌跤!)

这混血机械师还懂点儿风雅。

克拉凯点点头,向他挥挥手。

马休不见了。P—38在高低不平的钢板跑道上冲刺。跑道象亨德森机场的一样,仿
佛是被十几个胡闹的男踩坏了的席梦思床。

克拉凯一拉杆,双机身的F-38吼叫着;穿过积雨云幔帐,跃入空中。

他这才开始穿飞行服,挂伞包,把耳机插头对上插口。

“喂,这里是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呼叫圣约瑟。”

天空又属于他了。

9

吕宋岛上覆盖着大团大团乌云。云层厚两千米,云底高约五 百米。飞机在云层中
剧烈地颠簸,能见度不超过一百米,稍不注意,就会失去互相间的联系。

高度表和磁罗经都是马休胡乱拼凑的,克拉凯对它们将信将疑。他是头一次越过“
肯尼线”,对吕宋岛的地形地貌完全生疏,即便他飞过这一带,由于云层遮盖,也
无法分辩。

他打开电台,想听听民都洛地面指挥的引导。

“民都洛叫西班牙人一,仁牙因湾的美国舰队遭到大量自杀飞机的攻击。务必封锁
吕宋各机场,西班牙人一前往巴坦加斯。”

“西班牙人一明白。”

天!巴坦加斯机场在哪里?

克拉凯打开航空地图,找到了巴坦加斯。现在,他要确定一下自己的方位。他必须
降到云层下面,找到参考的地形地貌。这样干要冒风险,马尼拉平原的北部、东部
和西部都是丘陵和山地,掠地飞行可开不得玩笑。

克拉凯少校从无线电中呼叫了队友,然后小心地降低高度。啊,飞机冲出了云层,
他看到了纵横交织的水田、树林、山丘和星罗棋布的居民点。噢!一个美丽的湖。


那湖美极了,又大又明澈。湖上散布着菲律宾式的独木舟。它们轻巧、灵活,带着
东方历史的遗风,同美洲印第安人的独木舟迥然不同。

他打开地图,找到这个大湖,它叫内湖。他从内湖往南飞,又看见一个小点儿的湖
,它一定是塔尔湖。他沿着塔尔湖的湖心岛向西飞行,终于找到了地图上的达吉达
镇。现在,一切都弄清楚了。他呼叫了队友,向左盘旋,一直东飞。他发现了一条
很粗的黑线,菲律宾唯一的一条窄轨铁路。这条铁路从仁牙因镇起,经马尼拉直到
巴坦加斯,顺路飞就行了。

克拉凯飞了几分钟,发现铁路上开着一列火车。火车挂了七节空车皮,机车象史蒂
芬斯时代那种进了博物馆的火车头,烧着木柴,喘着粗气。克拉凯没有时间去搭理
火车,他沿着铁路往南飞,很快就到达了巴坦加斯机场上空。

他又收到民都洛机场指挥部的命令:仁牙因湾中舰队遭到日机攻击,有损失,决不
能放过任何一架起飞的日机。

克拉凯在巴坦加斯上空飞着水平8字,没转完一圈,就遇上了一架匆匆起飞的日本
战斗机。这架“疾风”式飞机正在爬高,被他拦腰截住,一下子击落了。如果它能
开足自己的两千马力的中岛引擎,那么它的性能同P—38不相上下,疾风——凯84
型战斗机也许是日军武库中最好的空战飞机了。

菲律宾战役中,日本空军正在大规模换装。使用了五个年头的零式机和中岛九七式
机逐渐被更快更新的战斗机取代。新飞机有三菱的“雷电”、中岛的“闪电”和“
隼”,川崎的“飞燕”。它们都用了闪烁其词的日语命名。其中还有一种中岛的“
锺馗”战斗机。它的命名源于中国神话中的捉鬼道士,P—38的日本名称是“双身
魔鬼,”看来,“锺馗”机是专门针对P—38的了。多么滑稽!

日本的飞机生产虽然被列为最优先,月产量达到了两千架,飞行员的培养却没有那
么快。中途岛战役以后,日本飞行员的水准一落千丈。选择并且大批地训练神风队
员,去攻击敌舰,是一种省事省人的办法。

李德击落了另一架“飞燕”机以后,巴坦加斯似乎没有多少油水了。它的跑道上弹
坑累累,停机坪上堆着飞机残骸,其中还有一些是用木头、胶合板和帆布做的假飞
机。机场边上的高射炮零零落落地开了儿炮,旋即沉寂了。敌人隐蔽在绿树和蒿草
里,空中无法发现。天气转晴,云底渐渐升高,克拉凯把飞机升到五千英尺高度上
,关小油门,慢慢盘旋。“大蓝毯”作战大部分就是这么磨时间。

闲极无聊,克拉凯少校哼起一支飞行员中流行的歌曲:

我梦想展翅飞翔,

我实现了美好的理想。

在这欢乐时刻,

我却收起银色的翅膀!

我愿双手捧起酒杯,

而不是握在操纵杆上……

喉头麦克风忘了关,克拉凯的声音传到了中队其余几个飞行员耳朵中。他们扯开嗓
子,猥亵地唱起《一个赖利球》。仿佛在巴坦加斯上空,他们只不过是郊外野餐后
打了一场地球游戏。

民都洛塔台大概是听见他们唱歌了,立刻发来了命令:“民都洛叫西班牙人———
,留下两架在巴坦加斯,其余直飞克拉克基地,受第77特混编队节制。现在还不是
唱歌的时候。完了。”

克拉凯向西北方向飞去,一路东南风,省了不少油。空速表没有被偷换,他算了一
下,该到马尼拉了。机翼下出现了一个个云洞,他看到了婉蜒如带的巴石河,巴罗
克顶的清真寺和歌特式的天主教堂,一五九O年修的西班牙古城堡。在内湖的北岸
有一些菲语叫做“邦卡”的小船。马尼拉北方有一座奎松新城。一阵强风吹开乱云
,露出奎松城里东一摊西一摊的建筑基础。奎松市是一九四O年动工兴建的,日本
人任其风吹雨蚀,一点儿也没有扩建。三年来,日本宣传机构一个劲儿鼓吹“大东
亚共荣圈,”其实,什么好事也没干。他们留给菲律宾人的是发霉的橡子面,一个
日本人死了一百个菲律宾人抵命的人质制度、宪兵队、狼犬和惨无人道的酷刑。他
们给美丽的菲律宾群岛留下了一百万具被虐杀的尸首。昔日西班牙的古堡监狱里关
满了犯人,马尼拉街头到处是绞架。关于这些,克拉凯在莱特岛和民都洛岛就多次
听说了。

克拉克基地在马尼拉东北,433中队在克拉克基地上空打了一场恶仗。

原来,规定哈尔西的舰载机封锁克拉克基地的七个机场。后来,仁牙因湾的美军炮
击舰队遭到日本自杀飞机的极大威胁,海军飞机奉命去保护舰队。海军和陆军的交
接调度没弄好,克拉克上空的“大蓝毯”撤走了四十多分钟。

日本战斗机一直掩藏在伪装网下面,伪装网和跑道周围又高又密的草混在一起,美
机未能发现。现在,一批日军“紫电”机、“飞燕”机冲上了云霄,抢占了高度。
433中队刚到,敌机就从高空的云层中猛扑下来。双方互相咬着,爆发了一场混战


趁这个时机,六七架自杀飞机偷偷起飞了。它们仗着地形较熟,沿着丘陵和河川,
向西北方的仁牙因湾飞去。克拉凯压到了低空,才找到了它们。自杀机的特点是式
样陈旧,操纵不佳,行动三二两两,队形稀稀拉拉,甚至根本不编队。神风队员们
认为

自己是专门撞军舰的,所以拒绝任何空战,他们一遇攻击就四处逃窜,因此从来不
在作战高度飞行。克拉凯立即甩掉了“紫电”机的跟踪,扑向自杀机。他知道自杀
机是对美军的最大威胁。

克拉凯只打落了一架自杀机,其余的都溜掉了。他命令钱德勒中尉带领中队其余飞
机在克拉克上空继续巡逻,自己和李德向仁牙因飞去。他认为放掉了自杀飞机是
433中队的耻辱。

两架P—38编队向北猛追,高度一千五百英尺。他们很快飞过了圣约翰(菲律宾有几
十个圣约翰),找到了阿格诺河。接着,克拉凯认出了大片野草丛生的滨海沼泽和
白花花的海滩盐田。盐田中到处是弹坑,都是炮击舰队留下的。一个小镇的废墟在
机翼下一掠而过。他看到蔚蓝色的大海。

啊!仁牙因湾。

吕宋岛最大的海湾——仁牙因湾,从西边的散提阿果岛到东边的圣斐迪南多角,宽
二十二海里,如一弯残月,缺口朝着东北方的中国南海。三年前,本间雅晴中将就
是从这里登陆直下马尼拉的。现在,海湾里又密密麻麻布满了美国战舰。巨大的战
列舰、巡洋舰和较小的驱逐舰抖动着,炮口喷出针状的火舌。LCI火箭艇几乎被烟
焰包围,一枚枚火箭很快地爬升到天空,再缓缓跌下去。小蝌蚪样的蛙人在海湾的
浅水里用彩色浮标标出航线。并且爆破水中障碍物:日军设置的Z字钢桩和木桩、
混凝土角锥和铁刺网…。一团团水花沿着凹形的海岸连成了一条线。岸上的日军异
乎寻常地静默着,一枪不发,一炮不还。

只有自杀飞机向一百余艘炮击舰艇挑战。

吕宋岛北方的几个机场因天气条件,美机无法压制从尼古斯机场、拉瓦格机场、阿
帕里机场、巴累尔机场上起飞的日军自杀机,把美军第77特混舰队撞得狼狈不堪。
“新墨西哥”号战列舰挨撞以后,舰桥淹没在浓烟中(后来才知道丘吉尔派驻麦克
阿瑟司令部的拉姆斯登中将、一名少将和几名记者同时丧命)。两艘驱逐舰已经气
息奄奄:一艘船尾没水,另一艘严重横倾。一架自杀机凶恶地追逐着一艘扫雷艇,
尽管扫雷艇丢弃了贵重的破雷卫(扫雷艇使用的一种扫雷装置),仍然未能逃脱。
它被撞后腾起大火,许多水手纷纷跳海。

神风机竟然成了仁牙因的王者。它挑战性地瞄准一条军舰,当这条军舰象个粗腰肥
臀的女人笨重地扭动屁股的时候,神风机又冲向第二条军舰,它满不在乎地穿过第
二艘军舰的阻拦炮火,撞到第三条军舰上。美军舰艇为了对付掠海飞行的自杀飞机
,胡乱开炮,常常误伤了自己人。

克拉凯少校怒火中烧。

他一推机头,来了一个大角度俯冲,冒着友舰的炮火,鹰隼一样咬住一架特攻机。
这架特攻机已经对准了“澳大利亚”号重巡洋舰。“澳大利亚”号晦气透项,它已
经挨了四次撞击了。它的前主炮炮塔被撞得稀巴烂,指挥仪早掉到海里去了。它的
官兵大部分非死即伤,可它还是用后主炮顽强地轰击海滩,不肯退出战斗序列。

克拉凯的P—38战斗机有一个突出的优点:它机头上的20毫米机炮可以在射界内自
由活动,攻击范围很宽。他用20毫米机关炮开火,先打乱了自杀机的航向。自杀机
向左偏航,又瞄准了一艘火箭艇。火箭艇用全部炮火向自杀机射击,连克拉凯也挨
了儿颗12.7毫米机枪弹。克拉凯截住了它的去路,它最后又扑向一艘驱逐舰。克
拉凯终于打掉了它。他离那架零式机太近了,可以看清日本特攻队员的脸。那脸上
的表情疯狂而热烈,飞行员白色的缠头上溅满鲜血。敌机的座舱玻璃全碎了,飞行
员可能也死了,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手僵硬地握着操纵杆,从离那条驱逐舰几英
尺的地方扎入海中。

克拉凯猛地拉起机头,甚至来不及看那条驱逐舰上的水兵向他欢呼致敬。也不知是
哪艘军舰的炮手向他当头一炮,几乎把他揍下来。克拉凯大骂:

“你们他妈的眼瞎了,连双机身的P—38都认不出来了。再打炮,就让神风机送你
们上天去吧。”

油量计是马休换的。它已经快打到三分之一处了。克拉凯用指甲弹弹表盘,它摆了
几下,又回到原处。该返航啦。

克拉凯看看手表,他从飞行时间计算,马休换上的这只表还算准。马休总有办法。
这趟回去得弄瓶好酒谢谢他。

现代战争中,人与人结成了一种复杂微妙的关系,互相依存,互相支援,象一条环
环相扣的链条。一个车工旋出一个合格的零件,被装配工安装到一架飞机的部件上
。装了箱的飞机由军舰护送,通过敌人的潜艇封锁线到前方。重新装配起来的飞机
还要有许多人来保障:陆战队夺下滩头,“海蜂”修好机场,高射炮单位打退敌机
袭扰,油船运来汽油、润滑油、仪表油等十几种油料,然后由克拉凯这样的小伙子
开到天上去。而他还得靠奶酪、啤酒、巧克力和面包养足气力,靠好莱坞的电影松
弛神经,靠马休这类地勤人员保养好飞机,最后由他给日本鬼关键性的那么一下子


究竟谁该谢谁?谁又指望别人感谢自己?说也说不清。都是为了美国,都是为了打败
日本,大家一拍肩膀:“O.K.!”这就够了。

他又顺原路回到了克拉克机场。

他想招呼钱德勒他们一块儿返航。“大蓝毯”该换班了。

克拉克基地上空没有一架飞机,美国人的日本人的全没有。

433中队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也许返航了。也许是肯尼或哈尔西又把他们调到别处去了。菲律宾的机场太多,当
年美国人就拼命修,日本人也不甘落后。这一大批机场:尼科尔斯、尼尔森、马尼
拉、圣斐边南多、维甘、碧瑶、巴累尔、阿帕里、卡巴纳士安、布兰加、圣马西里
诺和马里佛累斯,封不胜封,防不胜防。“大蓝毯”只是美国人一厢情愿的杰作。


埃德加·克拉凯少校感到势单力孤。他本来一返航就完事了,却突然动了一个念头


再击落它一架怎样?

克拉凯的思维逻辑带着鲜明的美国烙印。美国烙印究竟是什么呢?

渴望成功,一枚国会荣誉勋章,上头版头条,拥有一辆高级林肯牌汽车,做个“实
实在在受人尊敬的名人,”失败,同性恋,上普林斯顿大学,发一笔横财,投民主
党的票,永远精神抖擞,做个波士顿人,用“蓝吉利”牌保险刀片……

把它们混合在一起,从一大堆杂乱无章互不相关的事物中就可以悟出点儿“美国味
儿”。一个德国的或日本的飞行员,技艺尽管高超,却缺乏想象力,而克拉凯少校
就会别出心裁,“再干掉它一架吧!”

他叫了李德。李德的飞机似乎负了伤,兴许是在头一次克拉克空战中或在仁牙因湾
上被“扫了一刷子”。他命令李德先返航。然后自己在空荡荡的大型基地上兜圈子
,企图找到伪装网下面的日本飞机。

空军基地沉默着。静得可怕。

啊!他看了看空速表和高度表,他的速度太低了,高度也不够。那个魔鬼机场仿佛
一个引力陷阱,把他的P—38往下拖。

不妙!准是飞机哪儿坏了。他想起西塞罗的警句:“errarle es hominum.”(拉丁
文:犯错误是人之常情。)

一个黑影向他扑来,是敌机!他的直觉从未骗过他。他想拉起机头,利用P—38优越
的爬升性能躲过这一击。

可是已经晚了。

杉本瑞泽中佐击中了克拉凯那架P—38。

它笨得出乎预料。它在“疾风”式战斗机的机关枪射击下,不规则地抖动。开始,
它还想爬升,仿佛一个挣扎的落水者。它终于直直地跌到地面上。那里是一片空勤
人员的宿舍,盖着伪装网。起火的飞机烧掉了两排房屋。

杉本稳稳地在克拉克的跑道上着陆了。几个人向他的飞机跑来。一位机械师打开他
的座舱盖,伸出大姆指:“杉本先生,恭喜啦,你打下的这架P—38,是今天基地
上空击落的唯一美机。你的枪法真神哪!”

杉本从仁牙因湾回来。他带的那些神风队员都战死了。他要记录他们的失误之处,
不断地改进新队员的训练。无论如何,神风机对美观的威胁远远超过普通飞机。这
一点,大西中将判断得很准。目前,神风队员容易犯的错误是:忘记打开炸弹保险
、高度判断不准和攻击目标不够集中。

杉本跨出座舱,接着从机翼跳到地面上。他提着图囊,疲倦地向宿舍区走去。又有
几个人来祝贺他:使他产生一般好奇心:去看看那名坠机的美军飞行员。

美机的残骸还冒着烟,四周围满了日军士兵和闲人。天色阴沉,狂风迎面劲扫,杉
本走得愈发吃力。不知谁说了一句:“击落美国鬼子的英雄来啦!”人群忽啦让开
一个缺口,所有的人都向他打招呼,看不清他的人还踮起脚。

杉本穿过人们给他留的空隙,看见了那架摔碎的美机。P—38L战斗机被摔成三部分
:机头和两个机身都分离了。火熄了,蒙皮熏得乌黑,白色的五角里依然醒日。在
机头上漆了二十三面菊日徽。

杉本瑞泽大吃一惊。这架美机的驾驶员击落了二十三架敌机,他一定是什么名牌飞
行员吧。

座舱早砸扁了。驾驶员整个被抛出去,掉在距离机头八九米远的草坪上。从外表看
,似乎没受什么伤。他是个矮个子,僵硬地踡缩着。杉本走到他跟前,蹲下去,扳
起他的脸。

一张英俊的孩子气的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前额宽阔,富于机智,高鼻梁,灰色
的眼睛瞪着天空,仿佛有什么怨恨还没有发泄。他的眼神是令人难忘的。真正的鹰
一样的目光。

找到了他身上的伤口,一发12.7毫米机枪弹从他胸口穿过。他在空中就死了。

他的不锈钢军牌也被找到了。杉本勉强认识那几个英文字母,

埃德加·M·克拉凯少校

一九二二年一月七日生于亚拉巴马州莫尔比市

军号:4780093

原来,他就是美国军方大肆吹嘘的克拉凯少校,一个著名的“空中屠手”。明天是
他二十三岁生日。

捕兽者终为兽食,游泳者终为水溺。

杉本的下场也将同克拉凯一样,不过只争早晚而已。

他产生了一丝同类的淡淡的怜悯:

“你们把他埋了吧。尽量搞得象样些。”




10

樱兵营的设备和房间够好的了。

它位于马尼拉郊外的佛特·麻勤累,距马尼拉约十公里。兵营构筑在几个连绵的矮
丘上,地表长着稀疏的树林,林间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几公里外就有铁刺网隔起
来。沿着山势倾斜开凿了隧道,作战室设在隧道里,上面的泥土有五十米厚。营房
宽敞整洁,军官宿舍都是二层小楼,纱窗挡住了讨厌的蚊蚋。每套军官宿舍都有办
公室和带厕所洗澡间的卧室,屋里有沙发和地毯,甚至还有落地灯。总之,兵营彻
头彻尾是西方化的。

它是当年麦克阿瑟的美军部队的营房,毫无损失地拱手送给了日本人。一九四四年
十月六日,新任驻菲律宾第十四方面军司令山下奉文大将从中国东北转道东京来上
任,就住在这里。享受着清新的空气,听着林鸟的叫声和蟋蟀的厮鸣,吃着台湾籍
厨师吴梅江做的一流的莱肴,虽然比不上他原在中国东北牡丹江的那所新官邸,但
在美军攻势节节逼近的时候,樱兵营的舒服日子也属难能可贵了。

然而,山下奉文断然决定放弃樱兵营,迁到马尼拉北方二十公里的水源地怡保,他
要在守库人简陋的木板屋中指挥整个菲律宾的防务。

公元十世纪,在日本恒武天皇的儿孙们中间出了一个藤原秀乡大将。藤原氏之后,
在日本列岛上逐渐形成了一种世代相袭的职业军官团——武士阶级。从比较文明学
的角度看,日本的武士相当于欧洲的骑士。欧洲工业文明勃兴以后,封建的骑士阶
层就冰消雪释了。这段时期,日本处于稳定的德川时代。武士们丝毫也未受触动。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在资本主义的经济基础上发展成畸形的军事封建主义帝国,这
种特征与彼得大帝之后的俄国有类似之处。无论如何,封建贵族们一变而为重臣、
武士们一变而为将军,那种根深蒂固的优越感、统治欲望、自负和战争狂。浸透了
日本中高级将领的灵魂。山下奉文是其中的典型。

山下有一个现代武士的标准履历:广岛陆军幼年学校和士宫学校出身、陆大毕业、
当过驻瑞士、德国和奥地利武官、陆军省军务助理、军事课课长,身高一米七四、
体重一百公斤,娶了将门之女久子,裙带通天,治军威严。他也有从基层爬到陆相
和参谋总长的野心,而且从他在二·二六事件中的表演来看,就说他想当首相也不
夸张。

山下出生在高知县香美郡晓霞村,其父是一名村医,山下早年家境相当贫寒。贫困
会使人沉沦,也会助人苦斗,山下奉文没有一天不对自己说:“好好干哪!”

他得了陆军皇道派头子荒木贞夫大将的提携。后来,皇道派在二·二六政变中失败
,山下也卷了进去。他出身微贱,素来憎恶“中州”(即现在山口县)的那帮世袭将
佐。因此,山下放纵安藤大尉率领步兵第三联队举事杀人。事败后,统制派东条、
寺内一伙将军上台,皇道派一照不振。虽然山下攻下新加坡有功,天皇也不释前恨
,拒不见他,反而把他贬到中国牡丹江去赋闲。只是到了日本帝国危亡之秋,才想
起这头“马来之虎”,又把他从万里银霜的北国调到闷热危险的菲律宾。

山下奉文的第十四方面军属南方军司令部管辖,顶头上司是伯爵寺内寿一元帅。寺
内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事隔九年之后,还记得当年二·二六前怨。寺内表面上让山
下指挥九个师团和三个旅团,但其中一半归铃木宗作中将的第三十五军所属。莱特
岛激战中,寺内强令山下把自己的部队运往莱特支援铃木毫无希望的防御战,使山
下的部队消耗很大。这样,山下虽然是一个方面军的司令官,手头却只有四个不满
员的师团可供调遣,寺内寿一害怕山下在吕宋于出什么奇迹来。他看到第十四方面
军确实没有实力打个胜仗,才悻悻地把南方军司令部迁往西贡。都到了帝国之舟行
将倾覆之时,互相间还尔虞我诈。日本军队内幕的黑暗比美国陆海两军的矛盾更加
致命。每想到寺内寿一那刁钻的小人之心,山下大将就禁不往愤愤然。

现在,莱特岛的败局已定,美军又在民都洛登陆了,下一步就要攻占吕宋。山下再
也不敢低估麦克阿瑟的决心。他甚至理解了麦克阿瑟的某些心理,作为军人,就要
追求荣誉;作为伟大的军人,就要追求最高的荣誉。不幸的是:道格拉斯·麦克阿
瑟先生的成功,恰恰是建筑在他山下奉文的惨败上。

他已经没有海军来助阵了,海军在莱特湾之后连象征性的舰队也没有了。他也没有
空军。所有的飞机都让大西和福留繁用最经济合算的办法消耗掉了,甚至归他指挥
的第四航空军也学着海军的样儿进行特攻,全部打光了。而他的对手麦克阿瑟却拥
有山下所没有的一切,要让他受尽屈辱,最后兵败剖腹。至于他的对头寺内元帅和
口密腹剑的另一个统制派干将、帝国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大将,是不是也怀着同样
的想法,他懒得去猜度,横竖也差不多吧。

他大声地冷笑着。

他的副官桦泽宾吉大尉和他的参谋长武藤章中将都吃惊地看着他,感到了他为人的
莫测高深,和那虎啸中隐隐展示出的性格的凶猛和自信。

山下对麦克阿瑟和寺内同样轻蔑,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他可不是拉包尔那个愚蠢的
百武,也不是塞班那个老朽的斋藤,塔拉瓦的柴崎和比阿克的葛目,甚至帛琉的中
川,他们都只是匹夫之勇。他是山下,他要让麦克阿瑟流够鲜血,让世人通过他山
下的最后一位知道他的厉害。他认定这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仗了,因此路过东京,
就把后事向久子夫人作了交代。

山下是个现实主义的将军。他知道手头的这点儿兵力根本无法同麦克阿瑟交战。如
果把他们置于仁牙因的滩头,恰恰正中麦克阿瑟下怀,他们会在美军猛烈的海空炸
射下烟消云散。他也不采用固定阵地死守的办法,因为美军会把这片地区封锁起来
,一点儿一点儿地啃掉。他的战略和战术的确远高于凡兵俗将。

他把十四方面军现存的兵力分为三部分;实力强大的“尚武”集团、中等实力的“
振武”集团和松散的“建武”集团。他亲自指挥“尚武”集团,以吕宋岛中北部山
区为根据地,坚持“独立的和长期的抗战”。以横山镇雄中将为首的“振武”集团
配置在马尼拉东部山岳地带,与“尚武”互为犄角。由杂牌军组成的“建武”集团
将在家田喜理智中将指挥下死守克拉克基地群,力争尽量多消耗一些美军。这种以
基地为根,以山岳为背,让开平原,威胁侧翼,长期抵抗,审时度势用兵的方略,
如果真能实现,麦克阿瑟的部队必将陷入血污疲惫的持久战中,毫无荣誉可言。他
们将为一个山头、一条山谷消耗成月的时间,直到被拖垮为止。假如天皇因为他的
抵抗而多获得一天安寝,难道就不该宽恕在二·二六事件中用子弹来“清君侧”的
山下少将么。

他把一切都计算好了:三千五百吨弹药、五百吨武器、四千五百吨粮食、各种被服
、照明器材、消耗品、医疗设备和医药、汽车、油品……凡是长期作战和生活所必
需的一切,包括二百吨兽医器材和药品,都将运往山中。光纸币就达一百五十吨,
金币五十吨。(战后,菲律宾人到处搜寻这批“山下之宝”,如同北非人寻找“隆
美尔将军之宝”一样,菲律宾政府还出售了探宝许可证。)山下将军在北吕宋的祟
山峻岭中开荒屯兵,使每一个山头都变成帛琉岛。他内心也知道无法赢得这场战争
,但是吕宋之战决不会在他山下手里输掉。他摸透了欧洲人的心理,知道如何来对
付他们。

准备储藏在山中的物资从马尼拉运得非常慢。机车老掉了牙,卡车尽抛锚,公路被
山洪冲毁,桥梁被游击队炸坏,美军的空袭使运输不得不在夜间进行。时间飞快地
从手中溜掉。

然而,山下发现,阻挠货运和搬家的最大障碍是在日军内部。

山下、武藤参谋长和新上任的十四方面军的幕僚们,很少去马尼拉。山下一共也只
去过两次,全是无法推委的官样文章走过场。他对马尼拉匆匆一瞥,自以为似乎不
值得留恋。当初有人建议把司令部设在马尼拉市,也遭到他的断然拒绝。现在,他
看到前任黑田重德中将手下的那些十四方面军旧人,已经不想离开马尼拉了,他们
凭着占领军的淫威和廉价的日本军票。在马尼拉市内纵情饮酒、美食、淫乐、消遥
自在,有人整天就住在妓院中,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他们知道日本国内已
经陷入艰难竭蹶之中,日子非常清苦。马尼拉起码暂时还可以享乐和纵欲,为什么
要躲到北方的荒山野地中去餐风宿露呢?死守马尼拉吧,今天搂着菲律宾小姐上床
开心,明天战死也值了,干吗去荒蛮的巴来太山区和阴森的卡加延河谷受罪?

山下命令枪决阻挠搬迁者。同时,他也将司令部搬出了舒适的樱兵营。

处决犯人在马尼拉闹市区的中心邮局进行。那片小广场在巴石河东岸,街道四通八
达。南边的乔纳斯桥和北边的马卡尔特桥连接着西岸的大片建筑群。尽管很忙,山
下还是专程去了一趟。

第一批先绞死共产党犯人。他们号称“胡克”。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最近非常活跃
,连樱兵营里军官会议室的地板下都被共产党的地工人员埋了炸弹。菲律宾共产党
人视死如归的最后形象,连山下也受了触动。

第二批枪毙麦克阿瑟将军指挥的那些游击队员。随着麦克阿瑟不断广播:“我回来
了,集合在我周围,打吧……”受美军指挥的游击队越来越多。根据命令,把共产
党人和受美国控制的游击队员加以区别,表明在最后时刻,日本军仍然是反共的。


最后枪毙那些留恋马尼拉、阻挠搬迁的日本人。他们一再提出要战场效死,山下大
将毫不觅容:“他们败坏了军纪,比敌人更可怕。”

被宪兵驱赶来观看的马尼拉市民毫无表情。在日本占领的三年中,他们中无数同胞
遭到了残杀,电线杆上经常吊着尸体。日军的最后疯狂表明他们厄运临头了。

山下的汽车驶过荒凉的改成集中营的圣托马斯大学和奎松城。一路上到处看到灰色
和黑色的浓烟腾起,立触低压的云层,那是日军在焚烧文件、无法搬走的军用物资
和民房。他们在最后一分钟还发泄着统治欲、虐待欲和报复欲。

不知怎的,尸体在绞刑架上晃动的情景老在山下脑畔复现。他戊马一生,杀过许许
多多的人,杀过各种各样的人。对尸体早巳习惯,不为所动。今天的情景不吉利,
他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吕宋兵败,自己的尸体是否也会被吊在绞架上呢?

一九四五年元旦,吕宋岛的日军蒙在阴郁绝望的气氛中。美军潜艇早已封锁了通往
南洋、中国、台湾和日本本土的所有航线。空袭越来越频繁,不断传来美军舰队和
运兵船队活动的情报,仿佛暴风雨前的低气压,使人难以忍受。美军所登陆的海岛
,无论日军怎样抵抗,使敌人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最后守军还是全部“玉碎”了。
这就给吕宋岛日军的心情罩上了极大的阴影。也许只有山下奉文才知道吕宋战役的
过程和结局。

山下向东北方皇宫的方向遥拜。此刻,他的心中,是否还想着在吕宋死斗,以解脱
九年前二·二六事件中对天皇欠下的罪责呢?

然后,山下、武藤、桦泽副官、田中少佐参谋,和菲律宾伪政权首脑劳雷尔一家,
乘车离开樱兵营,前往吕宋北方的美丽夏都碧瑶。

从马尼拉到碧瑶约二百六十公里。除了马尼拉平原一带公路较平外,从仁牙因湾的
达古潘镇到罗塞里欧已经崎岖难行了。罗塞里欧往北,全是崇山峻岭中的盘山险路
,公路在绝壁危崖、深谷山涧上通过。古普车连续不断地急转湾,车轮旁就是几百
米的深涧,溪流在谷底咆哮,寒气森森而上,年轻的桦泽大尉吓得发起抖来。

碧瑶,任何亲临其境的人,都会为它的美景倾倒。它的真实,比它的带东方仙境色
彩的名字更迷人,更朦胧,更清秀,更幽静,更芬芳。碧瑶是非律宾最美的一块裴
翠。它的婀娜多姿、颇具仙风道骨的松林,它的古老寺院和现代的风格各异的别墅
,漫山遍野种属繁多的野花和植物,猿歌鸟鸣,清泉潺流,高坡跌瀑,云海如潮,
从西班牙人时代起,就成为东方最著名的高山避暑圣地。

战争已经使碧瑶改观了。十四方面军把碧瑶定为司令部所在地以后,这片“松的都
城”里到处都是新修的工事和挖出的泥土。街道肮脏,雨后泥浆翻起。城中居民本
来就不多,现在都逃散了,军人的数量远远超过居民,明摆着美军飞机要来轰炸,
可是豪华的别墅还是被十四方面军的各单位征收一空。到处都堆积着各种物资,到
处都是忙碌的军官和士兵,给山下和他的幕僚们一种紧张感和急迫感。

碧瑶海拔一千四百五十米,终年气候凉爽。从闷热的马尼拉来到高原上,精神为之
一振。但山下却无法振作起来。武藤参谋长视察完部队回来,看法很悲观。一切迹
象表明:麦克阿瑟将选在仁牙因登陆,驻守在仁牙因的日军第二十三师团斗志很差
,装备恶劣,兵员不足额。武藤认为“二十三师团能勉强阻止敌人的推进就不错了
。如果反击,人力和火器均不具备能力。”山下断然否定。如果麦克阿瑟顺利登陆
,一开始就会气焰万丈,完全不把“皇军”看在眼里,无论如何,必须给敌人迎头
痛击,要不惜一切代价。山下大将向该师团长西山福太郎中将下达了反击滩头的命
令。

苦闷之中,也传来一些好消息:从中国华南地区增调的部队,陆续在北吕宋登陆,
计有冈本保之中将的第十师团和尾崎义春中将的第十九师团。可惜中国南海上美军
潜艇猖獗,约三分之一的兵力和大部分重火器沉入海底。时间仓促,山下甚至来不
及给新登陆的士兵每人配齐一支步枪。听说大本营将在一月上旬从西贡送来一万吨
大米和一万桶汽油,连不太迷信的山下也祈祷这批货物能顺利运到。

山下压下去自己的怒火和怨气,竭力装出信心十足的样子。指挥官的形象绝对重要
,无论是在朝鲜、中国东北,还是在马来亚作战中,他决不让感情有丝毫流露。司
令官泄了气,仗必然输掉。

山下去拜访了伪总统劳雷尔。树倒猢狲散,日本人一完,劳雷尔害怕受到菲律宾人
的报复。他带着菲奸和走狗的烙印,将受到人民的正义审判。他一家六口,早早就
躲入碧瑶。活一天算一天,凄凄切切。兔哀狐悲,山下想去安慰他一下。

带去了整箱的比索和日元,似乎很能表示一下诚意,然而,在深山野岭之中,钱又
顶什么用呢?劳雷尔亲眼看着日本占领军四出讨伐,烧杀淫掠,欠下了血债。现在
,复仇之火已经在菲律宾的大地上熊熊燃烧,他胆战心惊,无一日能够安卧。

山下和劳雷尔聊了一会儿,互相安慰了几句。他们都是明白人,彼此心照不宣,偏
居夏都,负隅顽抗,其处境可以想见。

山下劝劳雷尔多保重,琼斯·劳雷尔先生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山下告别,劳雷尔一
直送他到车上,他很快地用西班牙语讲了几句话,和山下同来拜访的日本驻菲律宾
大使村田省藏译了出来:

“将军,咱们的处境彼此彼此。

“咱们都是为谁服务?将军为天皇陛下服务,我为国民服务。同时,我们的部下又
为我们服务。我们自己有时也常被部下的意向牵着走。这也是身不由己。”

山下对劳雷尔博士这番话久久玩味,感到不甚理解,后来,索性忘了。倒是武藤中
将领会了劳雷尔的意图。他回想起山下多次在公开场合宣布要在吕宋抗战到底,话
已经传出去了,岂能在仁牙因不放一枪就让美军登陆呢?

负责起草作战命令的田中光佑少佐基十第二十三师团人力和兵器的赢弱,一直反对
让该师投入攻击。武藤章参谋长拍拍田中参议的肩膀,

“田中君,你就写吧。难道不也得考虑一下山下大将的面子吗?”

一月九日,经过三天三夜的连续炮击之后,美国海军第77、78、79,73特混舰队,
在第三舰队的全力掩护下,运载瓦尔特·克鲁格中将的第六集团军在仁牙因湾大举
登陆。

美、日陆军战史上最残酷最绵长的吕宋战役开始了。

无论是麦克阿瑟,还是山下奉文,他们谁也没想到,这场血战要一直打到整个第二
次世界大战的结束。

11

塔克洛班的形势非常恶劣。

克鲁格的第六集团军被“钉死”在一小块纵深很浅的滩头上。麦克阿瑟本想轻取一
块进攻吕宋的踏脚石,却陷入了一个肮脏、厌恶、无法自拔的泥潭。日军牧野四郎
的第十六师团,在铃木宗作的第三十五军和山下大将的第十四方面军的源源后援之
下,作困兽之斗。战斗很快变成了泥泞和血污中的比阿克式的肉搏,美军士兵非常
痛苦。由于菲律宾正处于台风季节,莱特岛在四十天中下了三十四英寸暴雨(合
864毫米降雨量),溪水暴涨,山洪横溢,遍地泥浆,一天水雾,既无法用飞机,大
炮也打不准。虽然陆军一口气夺占了五个飞机场。“海蜂”和陆军工程部队也铺上
了拿手的有孔钢板跑道,机场仍无法使用。美国空军的优势发挥不出来。日本空军
却利用莱特岛纵深的水泥跑道机场和其他岛屿上的机场,日夜空袭美军。几个参谋
和随军记者沮丧得几乎哭出来。

麦克阿瑟还在顽强地坚持着。

他住在莱特首府塔克洛班的普莱斯旅馆里,司令部设在二楼。萨瑟兰参谋长、肯尼
将军和金凯德海军中将都在附近办公。菲律宾政府也在塔克洛班开始行使自己在群
岛上的行政权力。这一带建筑物离圣彼得湾很近,前面飘扬着美国国旗和菲律宾国
旗。麦克阿瑟口头上喊着让菲律宾独立,实际上也在利用菲律宾游击队打日本人,
却连一辆吉普车也没给奥斯梅里亚总统,美军征用了塔克洛班最好的房子,却有意
无意地忘了给菲律宾政府留下一桩象样点儿的办公楼。

一切的关键在于控制天空。

这是无法由人的意志来决定的。每天晚上,乔治·肯尼中将望着莱特岛上阴沉的饱
含雨水的云天,祈求第二天能出太阳。然而天还没亮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等亮
得能看清东西的时候,就转成滂沱大雨了。陆军工程队动用了所有的抽水机来排干
机场的积水,但毫无用处。在同老天爷的较量中,人毕竟还很懦弱。

大雨使所有的人心情恶劣。粗鲁的士兵咒天诅地,聪明的军官想起历史上因为天气
的好坏而成败的战役。有时候天气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命运。一二七四年,蒙古可汗
忽必烈派遣九百艘战船、四万名士兵渡海攻侵日本。七年以后,又派五千艘战船、
十四万二千士兵再次越过对马岛和壹歧岛在九州博多湾登陆,皆因遇大台风而船毁
人亡。在重大的历史关头,台风似乎总是偏袒日本人,难怪他们把它叫做
Kamikaze——神风。

莱特岛登陆以后,麦克阿瑟疲惫已极。一个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一旦实现,当他看到
多少年来卧薪尝胆,含辛茹苦,不屈不挠地追求的目标终于达到的时候,不由得心
劲一松,简直会立刻瘫痪掉。人有时候就是为了争一口气活着的。登陆当天夜里,
麦克阿瑟对肯尼说,“噢,乔治,我累得连东西也咽不下去了。”塔克洛班滩头的
戏剧性表演几乎耗光了“将军”的体力和精神。

第二天,肯尼因为要调度战斗机,早早就起来了,他毕竟比道格晚一辈。他走到“
将军”门外的走廊上,对执勤军官说:“很抱歉,请转告‘将军’,我无法等着对
他说声‘再见’。我要去空五军司令部去了。”

谁知那军官眉毛一扬:“啊,麦克阿瑟将军已经上前线两小时了。”

麦克阿瑟原来预计十天就可以拿下莱特岛,没料到牧野中将、铃木中将和寺内元帅
死死不肯松手。大量日军和装备从维塞亚群岛、萨马岛、宿务岛和棉兰老突击增援
莱特。因为岛屿之间的海峡很窄,利用阴雨和黑夜,每艘运兵船都超负荷运输,美
军飞机一时无法阻断援兵。莱特岛的敌人越来越多。它又变成了第二个莱城和萨拉
毛。美军进展以尺寸计,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战报。麦克阿瑟又陷在绿色的战争和
绿色的泥潭里。但他一生见过的世面太多了。战局出乎逆料,他亦从容应付,丝毫
不慌,一派大将风度。他没有下死命令让他的士兵去硬攻一个个敌人的坚固据点,
他知道那样会徒然牺性士兵的生命而一无所获。急躁必然导致失败。他宁可等待,
抓紧天晴的一小会儿时间,让他的飞机和重炮夷平日军的永久性火力点,然后才叫
步兵冲锋。

他还清楚:他不能离开塔克洛班。他一走这次登陆就很可能垮掉。他已经把自己的
战争机器改造成以他为核心的庞然大物。离了他,整个机器都无法运转。

他比谁都清楚:莱特之战和将来的吕宋登陆,一切都取决于天空。所以他天天往肯
尼的司令部跑。因为无法在危急时刻配合陆军作战,肯尼深感失职羞愧。麦克阿瑟
就给肯尼打气。麦克阿瑟对年轻的空军司令官说:

“我注意到历史上曾经有过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当‘石墙’杰克逊垂死的时候,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A·P·希尔,更好地训练他的步兵吧。真凑巧,一年后,
当罗伯特·李将军死的时候,他的遗言也是:希尔,训练更好的步兵。拿破仑临死
的时候则只是说:‘军队向前进’”。

“将军”停顿了一下,温和地看着肯尼,仿佛在看自己的儿子。他点燃自己的玉米
芯烟斗,往空中喷吐出几个烟圈,动情地对肯尼说:

“无论我今天、明天,或者任何时候死去,如果你能听到我的话,你一定会听到我
说:‘乔治,更好地造就第五航空军吧!”

在一些记者眼中,麦克阿瑟跟肯尼是另外一种关系。麦克阿瑟大吹大擂的“重返菲
律宾”,吸引了美国的一些著名记者们来采访,其中包括享有盛名的A·H·苏兹贝
格和T·卡特莱奇。在苏兹贝格先生面前,麦克阿瑟手舞足蹈,做出相当夸张的姿
态。同时,却把手放到肯尼个将头上:“在这里,你看——”他愉快地说着。

“关于我的孩子,我能告诉你什么呢?”

肯尼这个战功辉煌的陆军中将,在麦克阿瑟眼里只是一个受表扬的学童,而他自己
则是肯尼的指导教师。

“乔治,你是我一生中的快乐。”

对于这个被毫无缝隙的自我狂包围起来的老人,记者能说什么呢?卡特莱奇先生写
道:“他有一个说话极富于魅力的官员的形象,我们以往的经历中从未见过这种人
。他把自己当成整个战争的缩影,他开口闭口就是‘我的’步兵,‘我的’炮兵,
‘我的’人,‘我的’战略。他自称有无限丰富的军事经验和政治方略,他既相信
宿命又认为驾驭了命运。我和苏兹贝格都同意:我们再也不会遇到比他更利已主义
的人了。没有谁能比他还具有更强的自我中心意识和更强的能力,只有他的死才能
阻止他回头。”

记者团到来给麦克阿瑟增加了荣耀,也添了压力,使他不得不拿出象样的战绩来。
麦克阿瑟装出一副轻松的劲头,一方面关照记者们不要乱跑,小心让日军捉去,战
斗到处都在进行,另一方面他说莱特的日军已经无望。他在阳台上同记者谈总统竞
选,回答记者问他是否有意竞选总统的问题——他害怕失败,他吃不准选民们会不
会选他。他还谈起艾森豪威尔在欧洲的形势。他兴致勃勃地谈到最近陆海军之间的
棒球比赛。当他得知西点军校队以22比7大胜安纳波利斯海校队的时候,利用军线
打电话向西点队的“红布雷克”祝贺,并且还拍发了热情洋溢的电报:“最伟大的
全陆军队,我们要用结束战争来庆贺你们的光辉绝伦的成功。”

由于麦克阿瑟坚守在普莱斯旅馆指挥部中,那里成了一个巨大的真空吸盘,把记者
们弄得神魂颠倒。可是军人们走进那里心情就大不一样了。陆军为敌人的顽抗烦躁
不堪。空军为天气忧心仲仲。海军对新出现的日本自杀飞机——大规模地利用现代
兵器进行自杀性袭击——手足无措,而他们必须把二十余万陆军从自杀飞机的冀下
护送到吕宋西北岸。一位记者无意中发现金凯德中将就在麦克阿瑟床前一英尺的地
方听他训斥,简直象个初登法庭的实习律师。麦克阿瑟的手臂在空中挥舞,手指几
乎碰到金凯德的鼻子上。道格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呵斥一顿,又继续踱步,象个
傲慢的土耳其国王。金凯德死不让步,他认为没有陆基飞机的掩护,根本无法保证
吕宋登陆部队航渡中的安全。

麦克阿瑟咆哮着:“那要他们的军舰干什么?”

心细如发的记者立刻捕捉到灵感。“将军”说到战舰,用了 “他们的”,同他提
到坦克和步兵说的那种“我的……”形成鲜明对照。麦克阿瑟对海军积怨已深:“
美国海军有一个陈腐透顶的传统,谁要丢了军舰就一辈子被钉到耻辱柱上了。难道
美国人民给了你们船,不就是为了在同敌人打硬仗的时候使用它们甚至牺牲掉它们
吗?”

托马斯·金凯德一言不发,双手按在膝盖上,默默地承受道格拉斯的吼叫。金凯德
是个保守的人。将军总有海军的传统。海军里面,上至司令官,下列信号手,都认
为军舰在同敌人舰队的交战中,即便沉没了,也是光荣的。而用来运兵护航,让廉
价的自杀飞机撞沉,则毫无价值,而且深深引以为耻。这本无可厚非。陆军也是这
个传统:愿意打一场兵力火器齐全的凡尔登式的大会战,虽死而无憾,而不愿死在
和自由射手纠缠的讨厌的游击战中。麦克阿瑟的责难实在没有道理。

“将军”见状,戏剧性地一改怒容。他突然躬身凑近金凯德中将:

“然而,托米(托马斯·金凯德的昵称),我同样很爱你。让咱们共进晚餐吧。然
后给他们打个电报。”

他一直用“他们”这个代词来代表海军。

凡是派驻在莱特战区的美国记者,都对那个惊心动魄的战场作了生动的描述。

莱特湾是另一个安齐奥。日军昼夜不停地把炮弹、炸弹倾泻到狭窄的美军滩头阵地
上,步兵小队和狙击手也利用丛林渗透到美军的防线里,铃木中将甚至组织了中重
男中尉的空降敢死队“熏空挺队”在塔克洛班的机场上强行着陆,把机场破坏一番


美军又处在瓜岛亨德森机场那种困苦不堪的境地。这些袭击,有意无意地指向了一
个显著的目标——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现在,山下奉文终于醒悟过来,那些照片
和无线电广播全是真实可信的,麦克阿瑟就在塔克洛班。没有其他的人或者目标比
他的价值更高了。

卡特莱奇先生告诉他的读者:“普莱斯旅馆被炮火打得千疮百孔,从里到外都是密
密麻麻的机枪弹洞。我的房间墙上有一个弹洞张着阴森的大口,它是一周前的一颗
20毫米机关炮的弹丸留下的。”

麦克阿瑟就在这片炮火连天的地方走来走去。丝毫不加防范,也实在是无法防范。
两名美军通讯兵就在他身边被流弹击毙,在他隔壁的房间里,十二名菲律宾官员被
一枚炮弹一齐杀死。敌人的射击目标如此集中,打得如此之近,一些人怀疑日军是
直接冲着“将军”来的。一次袭击过后,一位参谋冲到麦克阿瑟的房间里,指着他
墙壁上的弹洞问他:

“他们是对着您打的吗7”

麦克阿瑟平静地说:“这次没打中。”

那个弹孔的位置离他只有几英寸远。

麦克阿瑟的私人医生埃凯尔伯格也看到一枚12.7毫米机枪弹从“将军”头旁一英
尺的地方打穿墙壁。光十一月二十六日一天,普莱斯旅馆就遭到了三次空袭,敌机
飞得几乎能擦着人的头发梢。然而,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恐怖啸声中,麦克阿瑟依旧
大声发布命令。

关于麦克阿瑟的勇敢问题在美军中议论颇多。从那首“战壕中的道路”小曲直到民
主党人和海军派的报纸。说句公道话,凡是古今著名的统帅们,没有一个是畏惧死
亡的。你可以说麦克阿瑟有一万个缺点毛病,他是一个畸形的变态的人,可是他倒
底并不缺乏勇敢。在一次猛烈的空袭中,由于日军的飞机压得过低,以至于美军防
空炮连的炮火几乎平扫。不知哪位二憨子炮手把一枚40毫米爆破弹射入麦克阿瑟的
卧室里,炮弹穿过墙壁,落到地毯上,幸而没有爆炸。否则,整间卧室全会被炸飞
。第二天早餐,麦克阿瑟把那枚臭弹放到防空部队司令官的桌面上,他对惊慌失措
的军官温和地说,

“比尔,让你的炮手们把瞄准点再稍微往高抬一点儿。”

在另一次日机的超低空突然袭击中,“将军”甚至不愿中断他的刮脸。而他居然又
幸运地死里逃生。

埃凯尔伯格医生问麦克阿瑟上将,为什么要这样毫无价值地不必要地冒险?

“将军”说,在科雷吉多尔岛上,奎松总统就问过他。他当时回答:“如果我这么
做,校官也会这么做,如果校宫这么做,那么尉官也一定要这么做,全军都会这么
做。”

埃凯尔伯格医生认为他答非所问,因为麦克阿瑟这种故意卖弄勇敢的举动是一种古
代或中世纪统帅的形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这种现代战争中毫不足取。他只能表演
给他身边的少数几个人看,而辽阔战线上的陆海空军部队对此一无所知,一点儿也
起不到鼓舞士气的作用,万一有失,反而会成为敌人大事宣传的一个胜利,美军的
一个损失;就象击落山本五十六给日本带来难以估量的坏影响那样。(埃凯尔伯格
医生对此百思不解。战后,他将麦克阿瑟的举动就教于著名的精神病学教授罗伯特
.贝克。在耶尔医学院执教的贝克医生细心听完麦克阿瑟的传奇勇敢故事以后,只
用了一句话来解释:“Suicidal——自取灭亡。”)

令人吃惊的是:麦克阿瑟象历史上那些著名的军事人物们一样,总是与死神无缘。


山下奉文大将是不是还不够清醒和机智,他的部下用几百架自杀飞机去撞击军舰,
难道就不该让一名飞行员对准普莱斯旅馆二楼的那个灯光常亮的房间来一下子。用
一名日本人的生命去换取那位狂妄的大人物的生命。难道不就是这个老人,在几乎
所有的人都主张绕过菲律宾时,而他却顽固地坚持要在马尼拉来一次亚历山大、恺
撒、奥古斯都、蒙古可汗们、奥斯曼巴沙们、马尔巴罗、菲特列大帝和拿破仑一世
式的凯旋吗!

麦克阿瑟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他随时可能死掉,他的时间是向死神“借来的”。
他平静的外表下,头脑在高速地运转,把他的全部经验、才华和灵感调动起来,在
整个菲律宾群岛的棋盘上,同山下奉文来一场世界级的大赛。雨声打在普莱斯旅馆
破碎的玻璃窗上,麦克阿瑟的心情同天空一样阴郁。莱特的血战尚且是无底洞,吕
宋岛尚在几百海里之外,菲律宾有七千个大小岛屿,他费了那么大气力,连面积只
占第八位的莱特岛也没拿下来,似乎到手的梦幻又变得那么遥远。他知道自己的使
命,一九四四年感恩节他接到了第五颗将星,他宣布:“以后一千年的世界历史必
将写在太平洋上。”

他的幕僚班子在紧张地帮他筹划。克鲁格将军的第六集团军将抽出主力在仁牙因登
陆,艾凯尔伯格中将的第八集团军是一支生力军,麦克阿瑟对它爱不释手,象一个
孩子得到了丰厚的圣诞节礼物。他对艾凯尔伯格将军说:我希望你成为石墙杰克逊
和巴顿。

理查德·萨瑟兰中将虽然同麦克阿瑟一样专横暴戾,仍不失为一个优秀的参谋长,
他长于计划,能设想各种战场情况,后勤业务精熟,他同麦克阿瑟默契配合已经多
年了。萨瑟兰同道格一样勇猛,却有许多怪癖。塔克洛班激战方酣,萨瑟兰却突然
宣布他牙痛病犯了。他简直是开玩笑,滩头堡里除了擅长创伤外科的军医外,哪里
会有牙科医生呢?最近的牙医生也在荷兰地亚。萨瑟兰才不管这一套呢。他在凸凹
不平的塔克洛班跑道上攀上一架跑运输的C-54飞机,对送他的参谋说:如果荷兰
地亚的牙医治不好,我还要继续前往布里斯班。他自以为同麦克阿瑟交情甚笃,放
心地甩开由他指挥的大军去看牙,结果回来以后遭到麦克阿瑟的严厉训斥。

在制定具体作战计划上,麦克阿瑟倒也不是独断专行。他自认为是个战略家,战术
问题放手让底下人去干。这一点有些象富兰克林。罗斯福。他在军事会议上扮演会
议的主持人,让他的部下们互相争论,特别是在关键点上,他始终控制着局面。一
般人对战局的发展提出三四种不同的想法就不错了,他总要提出六七种可能性,“
如果出现了这种形势,你们说该怎么办?”每个军官回答之后,他总是说:“非常
感谢您,先生。”

但是,会议最后的结论实际上他早已想好。别人只是围着他转而己。

他也象某些大人物一样,喜欢把小人物们提出的标新立异的思想攫为已有。不止一
个低级将校说过:“这个老家伙剽窃了我的构思。当我提出来的时候他不动声色,
几周以后,他就把它当成自己的雄才大略广为散布啦。”

不管大家对麦克阿瑟本人和他的幕僚班子是褒是贬,反正他们制定了夺取民都洛的
计划。麦克阿瑟尽管训斥金凯德,却还是采纳了金凯德中将的意见:夺取一块踏脚
石,用陆基战斗机来弥补海军护航力量的不足。

山下奉文也是诡计多端,无比狡猾。但他确实没料到美军敢在民都洛登陆。

民都洛登陆一举成功。

战争形势为之豁然一变。

掩护吕宋的重重岛障都被麦克阿瑟轻轻绕过,现在,仁牙因湾,不,是马尼拉,已
经向他敞开了胸怀。



12

最紧张的时刻终于过去了。

战斗打响之前,甚至连老兵都感到沉重的心理压抑,何况是制定战略计划的统帅了
。他的全部经验、全部知识和才气、全部情报和判断、全部人马和装备,甚至国运
一赌,都押在这场战斗上面了。他不知道计划是否符合实际,不知道判断是否正确
,不知道敌人作何反应。他自信战争定能取胜,但也无法排除失败的可能。历史上
很多失败的战役,在发动之前,统帅也是乐观地估计要成功的。

越大的战役,这种心理压力就越大,即使是个老赌徒、老水手.老将军、也被压得
喘不过气来。麦克阿瑟要在吕宋同时登陆二十八万部队,有一千艘战舰掩护三千艘
登陆艇来运送他们踏上充满敌意的海岸,许多登陆艇还是从地球另一面的诺曼底滩
头调来的。他的这支部队是迄今在太平洋上集结的最大的一支部队,超过北非登陆
、西西里登陆、意大利登陆和法国南部登陆的盟军兵力。美国国会专门为此授与他
元师军衔,同时得到这一荣誉的只有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乔治·马歇尔和欧洲
远征军司令德怀特·艾森豪威尔。

当奥登多夫海军中将、德金海军少将的军舰和舰载飞机在仁牙因滩头狂轰滥炸的时
候,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元帅在他的普莱斯旅馆里如坐针毡。他性格中被隐藏得最
深的一面显露出来了,他的脆弱之处一览无余。所幸只有极少的入看见。他的道具
——玉米芯烟斗没有叼在嘴上,他连烟都忘了抽。他著名的不离头顶的“巴丹帽”
也不见了。他光着头,双手续在背后,缓慢而有节奏地在走廊上踱步,陷入深深的
思索和期待中,熬过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

说一口流利英语的“东京攻瑰”户栗小姐在电台中播着山下奉文大将的声明:“损
失一两个岛子算不了什么,菲律宾有广阔的地区,我们会自由地在我们的腹地战斗
。把敌人放进来打吧。我将在菲律宾群岛上写下大东亚共荣圈的最光辉的历史。”
这位混血的拉基诺夫人换了一副恶狠狠的腔调评论:“吕宋的战斗将把三十万美军
官兵辗成粉末,这才是个开头呢!”

麦克阿瑟第一个念头就是:登陆日本本土之后,先毙了这个婊子。

三年前,本间雅暗中将在同一个仁牙因湾登陆,把他打败。本间当时只登陆了两个
师共五万人,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他突然想到:本间中将在仁牙因湾登陆以前,曾作何感想呢?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多虑。他的游击队情报表明,山下已经转移到碧瑶山中,登陆
不会有太大的麻烦。然而,情报是一码事儿,实际又是另一码事儿。

“纳希维尔”号巡洋舰在民都洛航渡中被神风机炸瘫了。麦克阿瑟在“波依斯”号
轻巡洋舰上升起了自己的五星上将旗。按惯例,他要亲自参加吕宋岛登陆,谁也不
敢阻拦。他压根儿就没把神风机放在眼里。

仁牙因航渡中;神风机活动猖獗,四十余艘美军舰艇被撞沉撞毁,包括护航航空母
舰“奥马奈湾”号。在殊死的海空大搏斗中,麦克阿瑟一直站在“波依斯”号的后
甲板上,内行地观战。日本潜艇部队也十分活跃,“将军”亲眼看到两枚鱼雷溅沫
而来,直扑他的座舰,被舰长机灵地避开了。后来,施放鱼雷进行攻击的日本潜艇
被美国驱逐舰用深水炸弹炸沉。一架神风机向“波依斯”撞来,当时麦克阿瑟已经
返回他的船舱。甲板上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连最勇敢的军人都吓白了脸。不知为
何,那位自杀飞行员在最后三秒钟的距离上改变了航向,撞到“波依斯”旁边的一
艘军舰上,巨大的燥炸摇撼着“波依斯”号,好险!而当埃凯尔伯格医生打开舱门
去看麦克阿瑟的时候,他却四肢伸展仰面朝天险在床上。埃凯尔伯格给他作了检查
:呼吸每分钟十六下,脉搏七十二次。他根本不可能是做戏。神风机的吼声使每个
人都魂飞魄散。医生问“将军”为何能如此镇静?麦克阿瑟说:

“我看到所有的战斗都按我预期的那样发展,我想打一个吨儿。”

仁牙因湾的日出是迷人的。当磅礴的朝阳从吕宋的苍茫大地上跃出,黛色的天边一
下子消隐了,那银灰色的亮带迅速向左右和上方扩散,吕宋岛上隐没在昏暗中的莽
林、村舍、沙岸、海堤、小船魔术般地变出来,使麦克阿瑟大为感动。他告诉身边
的人:“我的脑海中一直浮现着这幅情景。看到它,又勾起了我对我们家族往事的
怀念。那么伤感,那么哀凉,那么寂寞,又是那么缠绵。”

一月九日,在台风季节中出现了一个惊人的晴天,连美军都认为是上帝对自己的偏
袒,多少有些迷信的菲律宾人认定是出现了奇迹。上千的登陆艇一下子冲向海滩,
从东边的圣非比安到西边的仁牙因城。美军天势人势,全都占尽,登陆以后,日军
的抵抗轻微。克鲁格所辖的第十四军和第一军平行登陆后,迅速往纵深穿插,D日
当天,就占领了比预计大五倍的地盘,而全部损失不到一百人。美军从上到下,简
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麦克阿瑟按惯例乘一艘“希金斯”小艇抢滩。他喜欢亲自涉水。其实,金凯德的“
海蜂”们已经修好了一个小码头,“将军”的艇完全可以靠岸,但他说:“不,我
不想在那里上陆。” 他的小艇绕过了离他几码远的栈桥,在一片平坦的沙岸边冲
滩。绞链放下来,“将军”和他的随从们涉水踏上了仁牙因湾。他要的就是让仁牙
因的盐水浸湿他的足踝。他的每一个念头都带着自我标榜。

这一回他已经不象在莱特湾那么激动了。但声明总是要宣布的。这个声明当他还坐
在巴尔克利的PT-41号鱼雷艇上时就打了腹稿:

“解放菲律宾和控制西南太平洋的决定性战役打响了。麦克阿瑟将军本人亲临前线
并和他的攻击部队同时登陆。”

实际上他只不过是淌淌水而已。当天他就返回“波依斯”号,或许他还没忘记培克
洛班的普莱斯旅馆的命运。直到一月十三日,麦克阿瑟才将他的机动司令部移到圣
巴巴拉的一所中学里。

圣巴巴拉在仁牙因以东十二英里,是一个小镇子,本地名叫达古番。等麦克阿瑟真
正住在干燥土地上的房间里,日本人的飞机,无论是常规飞机还是自杀飞机,都从
吕宋的天空中消失了。日本海军第四和第五航空舰队和空四军的全部飞机,在美军
“大蓝毯”攻势和“神风特攻”中,已经被摧毁和消耗殆尽。大西泷治郎中将和福
留繁中将,把他们的部下全部送上一去不返的航程以后,自己却悄悄飞离变成囚笼
的吕宋岛,到台湾的台南机场重新组队。一月八日,在大西和福留出逃当天,全吕
宋只剩下四十七架飞机和九十四名飞行员。一月十三日上午,自杀机利用云层进行
了一次成功的攻击,撞毁了一艘美国航空母舰“萨拉毛阿”号。这是神风特攻队的
回光返照。到一月十五日,吕宋岛上只剩十架能上天的飞机了,日本空军被踢出了
战场。

后来,无论大西和福留怎样殚尽心力,整整两个月里,神风队一直舔着伤口,无力
行动。西南太平洋的天空干干净净。

神风队的消灭象它们的出现一样突然,盟军官兵如同做了一场恶梦。

但愿它仅仅是一场恶梦。

麦克阿瑟坐镇在达古番附近的司令部里,并不干涉克鲁格的指挥,他有足够多的事
情要办。山下大将并末示弱,敌人的主力丝毫未损。日本兵总是到死才停止抵挡的
,更何况是山下的部队。他必须流够血,才能拿下吕宋。

展现在克鲁格第六集团军面前的马尼拉平原,长一百一十英里,宽四十英里。表面
平坦,但河网密布,每片空地都种了水田,只有沿铁路路基才有一窄条便于行军的
干地,机械化部队行动缓慢。

日军第二十三师团在D+2日夜里做了一次绝望的反扑,被克鲁格轻松地击退了。所
有的美军官兵都做了塔拉瓦式的滩头血战淮备,用两个军四个师的兵力,来对付相
当于一个团的敌人,可谓牛刀小试,游刃有余。

精锐的日军坦克第二师团做了一次有组织的夜间反攻。但那些日本中型和轻型坦克
根本不是谢尔曼坦克的对手,大部被消灭,只有两辆日军坦克突破丁战线,引爆了
美军的一个弹药堆积所和一个燃料堆栈,仅此而已。坦克第三旅团长重见伊三雄少


自作主张,将坦克埋在土坑中作为固定式炮台使用。结果被菲律宾游击队将其位置
通报给美军,全部被美机所炸毁。重见少将乘坐指挥车在前线巡视,也连车带人被
美军一炮打飞。

在航空攻击中,最突出的是海军陆战队第一航空联队。它下辖四个大队,本来专门
轰炸太平洋上那些被美军绕过的日占岛屿,任务又枯躁又乏味,毫无功勋可言。这
回调到菲律宾作战,又是在麦克阿瑟手下,人人都想在陆军面前显一手。本来,陆
战队航空队受的都是严格的攻舰训练和攻击点目标训练,加上竞争心理,轰炸起来
格外卖力。无论是第十二大队的F4U海盗机,还是第三十二大队的无畏式俯冲机,
轰炸的精确度都能参加全军比赛。彻底丧失了制空权的日军,只好自叹命舛了。

碧瑶山区的位置对美军而言极头痛。如果把长方形的马尼拉平原当作字母“L”的
一竖,碧瑶山区就是那一横,两者的接头处正是仁牙因湾。如果美军不顾一切地扑
向马尼拉,山下从山区出击,就能摧毁仁牙因滩头阵地和美军侧翼,切断美军的后
勤和退路。如果把主力置于左翼,提防山下侧袭,那攻克马尼拉就遥遥无期。

一月二十六日是道格拉斯。麦克阿塞的生日他把这个日子通知了克鲁格,潜台词是
:我要在马尼拉切开生日蛋糕。

克鲁格中将早就知道这一天。他也想飞兵克取马尼拉——美军在太平洋战争期间收
复的第一个首都,亚洲历史悠久的名城。他会有攻克罗马、巴黎、布鲁塞尔的伟大
荣誉。

可是他不能不顾及讨厌的左翼,山下的“尚武集团”有近十万兵力,随时会象一只
孟加拉虎咬断他的脖颈。

他把自己的顾虑报告给麦克阿瑟五星上将,麦克阿瑟早就看出了这一点。但他却吼
叫;

“冲向马尼拉!扭住日本鬼子不放,把他们揍得灵魂出窍!节省你的兵力。但是必须
冲向马尼拉;拯救圣托马斯集中营的美军战俘。攻下马拉卡南宫和议会大厦!”

13

“马来之虎”终于未能从碧瑶山区跳出来。

麦克阿瑟严令克鲁格中将兼程直取马尼拉:“不要顾虑重重,山下奉文是准备持久
战的,进攻马尼拉吧,不会有严重的抵抗。我从第一次世界大战起就精熟将道。我
一直在陆军中打仗,我了解这一带的每条田坎和小丘,我父亲五十年的戎马生涯和
我自己打过的无数战役,都表明我这回判断出不了错。”

普鲁士血统的瓦尔特·克鲁格中将死抱着菲特烈大帝时代的日尔曼军事教条,无论
麦克阿瑟怎样催逼,始终不肯放松左翼。他是一个职业军人,不大懂政治,他认为
战争的目的就是消灭敌军的有生力量,守取城市也要以此为前提。他要对整个第六
集团军负责,而不是对麦克阿瑟的生日负责。他推进得有条不紊,并且把第一军的
第三十二步兵师、第二十五步兵师和第六步兵师布置在左翼,以攻势姿态钳制住山
下的“尚武集团”,然后才让第十四军的第一骑兵师、步兵第三十七师和四十三师
步步为营,向马尼拉挺进。

美军部队在克拉克空军基地西部的丘陵地带遇到了冢田喜理智中将的“建武集团”
的顽强阻击。“建武”是由海军基地部队、空军地勤人员、运输船被潜艇击沉后只
身登岸的零星步兵组成的大杂烩。冢田中将到任还不到一个月,对地形、人员全然
不熟。日军利用美军留下的旧工事作殊死顽抗,似乎证明克鲁格将军稳扎稳打理论
的正确。克鲁格摆开架式,在克拉克基地群四周同日军展开了鏖战。

麦克阿瑟和萨瑟兰都不耐烦了。萨瑟兰恨不得立即接手第六集团军的指挥权,他在
电话中甚至安排了每一个连队的攻击路线,克鲁格十分恼火。经过一番争论,“将
军”和他的参谋长才算罢手。麦克阿瑟答应在战术上不再干扰克鲁格。

然而,在战略上他却享有充分的自由。

他看出无法在马尼拉过生日了,就决定采取拿破仑的一条将道:把艾凯尔伯格中将
的第八集团军投入战斗,抢先夺下马尼拉。

第八集团军是整个菲律宾战场的战略预备队,本来是用于同山下主力进行决战的。
麦克阿瑟此招有悖于兵家常理,但确实是一步高棋。一月二十九日,第八集团军的
第三十八师在苏比克湾北方登陆。两天以后,士气高昂的美军第十一空降师降落在
马尼拉东边的巴坦加斯地区。第十一空降师是太平洋战区的唯一空降师,兵员精锐
,装备良好,一直憋着劲同诺曼底建立功助的第八十二空降师和一O一空降师一较
高低。麦克阿瑟一直把它关在莱特,深藏袖底以蓄锐气。现在放狮出笼,果然凶狠
无比。

第三十八师和空降十一师从西边和东边向马尼拉逼近以后,克鲁格果然受到了冲击
。他的巨额悬赏大有被第八集团军和伞兵们夺走的危险,竞争之心油然而起。拿破
仑常常让他的元帅们竞相攻取同一目标,斯大林让朱可夫和科涅夫同时推进,山下
奉文在马来之战中,曾让西村中将的近卫师团、松井中将的第五师团和牟田口中将
的第十八师平行南下攻占新加坡。时间、地点、条件尽管各不相同,但利用各将军
和下级官兵的竞争心理求胜,则出自同一个道理。

克鲁格立刻从第六集团军中抽出了机械化程度最高的美军第一骑兵师。骑一师是南
北战争时代罗伯特·李将军组建的老部队,南方人特别多,作风粗野、迅速、坚决
。克鲁格受权骑一师师长莫奇少将:“绕道一切日军坚固抵抗点,不惜一切代价向
前挺进,必须攻入马尼拉。”

莫奇少将单兵突进,冒了很大风险。日军主力丝毫未损,沿途随时可能遇伏。他虽
然蛮勇,还没到丧失理智的地步。他去找海军陆战队航空队杰罗米上校,让他帮助
掩护一下左翼。杰罗米满口应承。

几辆装着高频电台的陆战队吉普车混在骑一师的装甲纵列中,经常遭到坦克手们的
嘲笑,有时还被硬挤到路边的稻田里去。直到它们头一次显示了自己的作用,人们
才把轻蔑变成了尊敬。

在马尼拉平原东侧的小山丘地带,隐蔽着许多日军炮兵阵地。它们构筑得十分巧妙
,又有步兵保护。日军的炮火常常封锁住公路,使莫奇的部队一筹莫展。不去理吧
,部队推进不动;硬攻这些阵地吧,既消耗兵力又拖迟时间,有时候攻了半天,阵
地还未打下来,日本炮兵就又转移到另一处阵地去了。莫奇暴跳如雷,却束手无策


于是,陆战队航空队的吉普车开到山丘跟前。几个军士跳下来,在地面上铺开一块
箭头状白布板,然后用无线电招来一直在天空中巡逻的九架道格拉斯“无畏式”轰
炸机中的一架,好象猎人用口哨招呼他的猎鹰。地空联络军官把敌炮兵阵地的位置
报告给飞行员,并用迫击炮向目标区打一枚白磷发烟弹,轰炸机中队应招而至,中
队长先在目标区低空盘旋一圈,认准了目标以后,就率领整个中队俯冲,并投下标
志弹,一架架无畏机用掠树梢的高度投下炸弹,敌炮一下子就报销掉了。

靠着两大队寒酸过时的舰载机,莫奇少将夺路疾进,直扑马尼拉。在第十一空降帅
登陆的第二天,莫奇少将就实施了他的“闪电战。”谢尔曼坦克在水牛群中闯过,
越过稻田的泥浆,绕过日军的据点,不分昼夜地兼程疾进。五天之后,莫奇将军已
经看见了奎松城的建筑物。当天傍晚,他的坦克履带已经碾碎了十一世纪建成的马
尼拉旧城的墙砖。

现在,麦克阿瑟也许可以说:“我已经回来了。”

14

马尼拉迎接“将军”的既有鲜花,更有无情的炮火。

当年,麦克阿瑟退守巴丹的时候,曾宣布马尼拉为“Open city”(不设防的城市)
。这是高级统帅在战争中的一种骑士风度。巴黎就曾被宣布为“不设防的城市。”
这次“将军”反攻吕宋,认为山下是一个欧洲化的现代将军,对于极易被围困的马
尼拉会放弃防御,当作“不设防的城市”,把这座东方名城保存下来,他觉得山下
与他会有这种默契。据山下战后供称,他已经放弃了马尼拉,他的司令部早就转移
到碧瑶的深山中去丁。可是。马尼拉归海军防守,他连海军的一个连也指挥不动。


日本是列强中唯一陆海军分立的国家。整个战争没有一个最高统帅。天皇不过是精
神上的象征,首相应只是行政官员。所谓陆相、海相都是从英国学来的一套制度,
并无真正的实权。真正指挥战事的是陆军参谋总长和海军军令部长,空军分别配属
陆海军。前者靠参谋本部行使职权,后者直接同联合舰队挂钩。陆海军完全是平行
的,谁也管不了谁。这种制度在日清战争和日俄战争时代尚能运转,到太平洋战争
中后期就完全失灵了。日本的陆海军就象一辆没有车夫的两架马车。

驻马尼拉的日本海军部队归大川内中将指挥,他们丝毫也不打算拱手奉送菲律宾首
都。他们已经失去了白己的舰队,既没有受过正规的陆战特别是山地战训练,也不
打算到山野和密林中去苦斗。他们准备去死,不但要体面地死,还要拉上一个殉葬
品,这就是美丽如画的马尼拉。

开始,一切顺利。莫奇少将的坦克直接冲入马尼拉城。大批战俘被解放,市民们从
家中涌上街头,流着热泪,诉说生活的苦难和日军的暴虐。当骑一师的战车抵达纵
切马尼拉城的巴石河西岸时,一切全都改观了:日军的魔王们从地缝里钻出来,把
钢铁和火焰倾泻到马尼拉两城区。痛苦而又无法避免的巷战开始

大川中将直接让岩渊海军少将爆破马尼拉城。岩渊把马尼拉划成数块地区,指派自
己的工兵和炮兵分区爆破和炮击。庄严的古堡变成废墟,巍峨的饭店化为瓦砾。街
道被碎石乱瓦和尸体堵塞,躲过了许多世纪的动乱、人祸和兵燹的价值连城的古迹
顷刻之间化为飞灰。日军已经不成其为一个由武装的男人组成的集团,而是一种对
整个人类、整个文明、整个自然界怀有一种变态仇恨的兽群。

巴石河上的一切桥梁:中国式的木桥、西班牙式的石桥、美国式的水泥桥和钢桥全
部被炸毁。日军在东岸的永久工事和地下室里做好了一切准备,让美国用它最优秀
的青年人的生命和菲律宾人的血,来换取他们豺狼一样的狗命和一座凄凉的废墟。
真正的马尼拉已经永远消失了。

麦克阿瑟和肯尼跟随骑一师的先头部队进入了马尼拉市。激战方酣,流弹横飞他毫
不在意。敌人退入马尼拉旧城中顽抗。老城的城墙还是西班牙殖民者的遗产,十二
米厚,八米高,每隔一段距离,还有座哥特式的塔楼。在日军密集的自动火器和迫
击炮杀伤下,美军伤亡直线上升。肯尼怒不可遏,力主用俯冲轰炸机夷平城墙和城
楼。麦克阿瑟制止了肯尼,他认为轰炸机太不精确,特别是凝固汽油弹会把所有古
建筑都付之一炬。(可是对于汉西尔将军和李梅将军用燃烧弹不分青红皂白地焚毁
日本城市和古迹的行径,麦克阿瑟却拍手称快。)

肯尼愤愤不平。不轰炸就要白白地牺牲许多美军的生命。他哪里会想到:麦克阿瑟
是把马尼拉当作他的私产呢!

大川中将和岩渊少将可没领麦克阿瑟的情,他们的抵抗越来越顽强,马尼拉市一点
儿一点儿地消亡下去。麦克阿瑟火了。他批准了使用重炮。克鲁格立即调来155毫
米“长汤姆”炮团和105榴炮营,加上陆军团属75毫米炮连,对马尼拉抵抗点开始
了外科手术式的毁灭性炮击。“长汤姆”在诺曼底滩头、冈城、瑟堡、安特卫普等
欧洲地区和城市享有盛名。每当它放平直瞄射击的时候,德国人总是喊:“哎呀,
别打了,我们投降,我们就怕‘长汤姆’。”它的一枚炮弹足以把一栋混凝土大楼
齐根削平。肯尼对此事一直困惑不解:难道“长汤姆”的效果同俯冲轰炸机有什么
两样吗?

麦克阿瑟前往已被巴奇解放的彼利彼德集中营和圣托马斯集中营。一六一一年创立
的圣托马斯大学是一座庄严的建筑,是菲律宾文化的象征,却被日军改成集中营,
臭气冲天,白骨遍地。在那里,他被数以千计的形同骷髅的战俘包围了。他们见了
他,哭得泣不成声,麦克阿瑟声音发抖。他如道他们一直在等待着他。他救了他们
,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他们为他受了罪,受了苦,他难道不该来看看“他的孩
子们”吗;

战俘们所有的精力都已经耗光,虽然肯尼的飞机不顾危险曾向集中营空投过大米,
但战俘们十之七八都病饿而死丁。他们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难,从巴丹的“死亡行军
”到马尼拉的“食人魔窟”,九死一生,二百斤大汉仅剩四五十斤了。与其说是靠
体力活下来,不如说精神上还支撑着不想死亡。

一个衣不蔽体,双脚赤裸的巴丹老兵认出麦克阿瑟来,他默默地走到“将军”跟前
,许久许久,才说了一句,“您回来啦。”

另一位军官淡淡地说:“您到底干了这件事。”

麦克阿瑟点点头:

“I’m a little late,but We finally came.”(我来迟了一些,但是我们终于
回来了。)

他把大批好酒送给这些战俘们,他们被威士忌刺激得有了点儿活气,才知道自由已
经不是一个梦了。

麦克阿瑟不顾劝阻,穿过马尼拉西城的废墟,向巴石河前进。他对马尼拉的街区极
为熟悉,穿街走巷,健步如飞,一点儿也不象一个年满六十五岁的老人。菲律宾官
员拉李·莱赫巴斯先生和安德莱斯·苏里亚诺先生在他两边走着,几乎跟不上他。
他们穿过一条大街,看到整整一排日军肃立在车厢里,菲律宾人吓了一跳。麦克阿
瑟却连理也不理,他早知道那是一车集体自杀的日军。

他们终于抵达巴石河西岸,在河对岸密布着日军阻击手。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即便
一个劣等射手也能打中麦克阿瑟。埃凯尔伯格医生劝“将军”不要毫无价值地暴露
自己。麦克阿瑟连头也不回:“没什么危险。他们中没有真正象样的狙击手。他们
从不认真瞄准,往往是一有动弊就乱开枪。”可是他却笑着拍拍年轻军医的背;“
靠着我点儿,他们可是要打中你的。”

他怀着一般强烈的怀旧之情,随步兵三十七师的部队渡过巴石河前往马尼拉大饭店
。战前,那里是他的司令部所在地。他希望重新在那间堆满书籍的房间里回眸他走
过的斗争之路。菲律宾官员告诉他:马尼拉大饭店依旧未动,他的房间里无人居住
,书架被封,连他珍藏的书和纪念品也原封未动,甚至简的房间里的梳妆台上还放
着她当年的香水、口红和一个贵重的大花瓶。日本人或许是以战胜者的居傲心理,
把它当成一个麦克阿瑟纪念室吧。

麦克阿瑟冒着炮火前进,一心想把这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大厦夺回来。那里有他的军
事藏书,有他几十年中收藏的各种纪念品,有他仓促撤出马尼拉时丢下的一切私人
物品,从衬衫、鞋子到各种勋章。将来他升入天国,这些东西将告诉后人们:世界
上曾经有过一个叫做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的著名人物。

不等他和二十七师的尖兵部队接近马尼拉大饭店,突然,“轰隆”一声,大厦底座
上腾起了巨大的烟团,把整座大楼吞没了。烟团渐渐变成一朵蘑菇云,越升越高,
它的底部是嫣红的火焰和浓黑的烟。三年来,他一直在梦中看到这栋象征他命运的
大厦。现在,他真正见到了真实的马尼垃饭店,而这栋伟大的建筑却在眨跟间化成
了一个梦。

他发疯似地从一个士兵手里夺过一支汤姆森冲锋枪,跟随着美军冲入一团烟火的饭
店。他猛烈地射击,似乎只有射击才能发泄他的悲愤。一具敌人军官的尸体绊住了
他的脚,他狠狠地一脚踢开。他大声呼喊,打光了一个又一个弹夹,仿佛象二十八
年前他在“彩虹”四十二师亲自率兵攻入法国马尔奴突出部那时候一样。他的精力
耗尽了,子弹也打光了,他斜依在一根楼梯柱上,垂下限睑,茫然地盯着楼梯上沾
满血迹的灰块。一位少校从他面前冲过,兴奋地张嘴狂喊:“打得真他妈带劲哪!
”“将军”一言不发,他的希望全破灭了。他的房间和饭店一起烧光了。他的神经
被绝望和伤心打断,他抑制不住自己,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整个马尼拉都处在激战的旋涡之中。马尼拉之战是太平洋战争中最大的也是唯一的
都市巷战。硝烟滚滚,血肉横飞。自从一五七0年西班牙人马丁·德·果依提把这
片地方别做“梅尼拉以来(第二年六月才被命名为马尼拉)它已经历了多次战火的洗
礼。一六四六年荷兰人打败了西班牙人占领了马尼拉。一七六二年英国人也攻克过
马尼拉。一八一五年西班牙海军陆战队又登陆收复了马尼拉。八十三年后,美国海
军上将乔治·杜威在马尼拉湾歼灭了西班牙舰队,马尼拉又落入美国人手里。菲律
宾人立即又在马尼拉发动了反美起义。从一五八四年就用巨石砌成的内城城墙。目
睹了这一切变迁。它似乎象金字塔一样永恒,对世人的纷争订斗视力过眼云烟。岁
月、风尘、热带的酷日和暴雨都无法撼动它的花岗石基。现在,美军和日军的炮弹
和炸药,却把它彻底夷平了。雄伟的圣奥古斯塔教堂,马尼拉大教堂、电影院、繁
华的圣克鲁兹商店街、穷困的托恩多贫民区、邮电大楼、灯红酒绿的饭店、历史悠
久的博物馆也统统化成瓦砾。十二万马尼拉居民在战火中丧生。马尼拉已经成了象
斯大林格勒、华沙、汉堡、德累斯顿一样的死城。日军的血手象揉烂一把冷香茉莉
一样把马尼拉的芬芳、秀丽、娇艳都撕成碎片。大作家维克多·雨果说过一句留传
千载的话:

“L’Espagne et sa vertu,L'Espagne et sa grande ur,tout S'en va!”

(西班牙及其美德,西班牙及其光荣,全部都已消失!)

在一九四五年二月里,这句话里的“西班牙”是否该改成“马尼拉”呢?

麦克阿瑟一行人在枪林弹雨中钻来钻去。去马拉卡南宫的路上有一座马尼拉清真寺
,它受到巴石河东岸炮火的破坏,屋倒墙颓。在败壁下坐着一个老年妇女。她干瘪
的树皮似的老脸上镶着两只混浊无光的眼睛。炮声响一下,她都要抖半天。她的衣
服上沾满了尘土,一只靴子也丢了。她嘴里呐呐念着什么。麦克阿瑟俯下身去细听


Santo Dios

Santo fuerte

Santo inmortal.

Libranos Senor de la Peste

Y de todo mal.(西班牙语:神圣的主,永恒之灵,无边神力.祈求我主,保佑
你的臣民,不为灾祸所侵.)

他停下来,扶起那个老妪,向随从们要了几个钱--他自己是从不带钱的--塞到她的
手里。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马拉卡南宫竟然完好无损。这座两层楼的石质建筑物是一八六
三年专为西班牙总督修建的。二层的玻璃窗顶部呈半圆形,嵌着五光十色的彩色玻
璃。一楼全是方形的或有弯顶的拱门,院内种着奇花异草,树立着精美的雕塑。宫
内有豪华的水晶吊灯、中国古瓷器、西洋古钟、西班牙银酒器和中亚细亚挂毯。在
马努埃尔·奎松总统任内,它是总统府。美国人称它为“菲律宾的白宫。”

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七日,红地毯、旗帜、丝绒帐幕和鲜花都搬入了马拉卡南宫。
美军通讯兵将麦克风的扩音器接通了分布在马尼拉大街小巷的战场广播车和高音喇
叭。岩渊少将的部队还在巴石河东岸因斯特罗姆区的一小块袋形阵地中顽抗。但美
菲官员均通知市民注意收听重要广播。

上午十一时,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奥斯梅里亚、罗幕洛、苏里亚诺和其他美军军
官以及菲律宾政府官员步入马拉卡南宫,庄严的仪式开始了。

麦克阿瑟头戴菲律宾元帅帽,身着军便服,鼻子上架着太阳镜,站到了麦克风前面


“女士们,先生们,

“马尼拉居民们、美军官兵们,

“全体菲律宾国民们:

三年多的岁月逝去了,它们是苦难的岁月、斗争的岁月和牺牲的岁月。自从我把我
们的部队和装备从这座美丽的城市撤走之后,它就成为一个不设防的开放城市。它
的教堂、博物馆和文化中心都因之得以在战火中保存下来,免遭战争的残酷洗劫。
敌人却毫无人性,我原来过高地估计他们在绝望的困兽之斗中,会对这些文明的象
征略加保护而不予摧毁,因为这样做没有任何防御价值。但是这些化为灰烬的建筑
将会按它们的原样重建……总统先生,全力以赴,负起职责,率领国民们重建家园
吧。我代表我的政府庄严声明,我们将根据法律提供各种援助。因此,你们重获解
放的国家必将在自由世界大家庭中获得它的荣誉和地位。你们的首都,虽然被摧残
得疮痍满目,也必将恢复到它应有的地位,它将是东方民主的堡垒。你们不屈的…
…”

麦克阿瑟的声音呜咽难于自已。人们,包括最熟悉他的人,头一次看见麦克阿瑟用
双手去抹掉滚落在面颊上的热泪。声音嘶哑地结束了又激动又痛苦的讲话:

“我谦卑地、虔诚地感谢全能的上帝,给予了我们军队伟大的胜利。我请求在座各
位同我一起,高声颂念主祷文……”

在参差不齐的祈祷声中,麦克阿瑟的眼睛盯着枝形水晶吊灯上面的拼花弯顶,又透
过穹顶看到广漠冷寂的虚空。他仿佛能感到真实之中的造物主,帮助他逃出科雷吉
多尔的虎口,在布里斯班和莫尔兹比港的艰难时日里给了他信心,在从米伦湾到摩
罗泰的血战中给了他智慧和幸运,在菲律宾群岛的枪林弹雨中保佑他的生命。而和
他同时走过这段历史路程的人们,有多少已经长眠在雨林、礁盘、珊瑚沙、岩穴、
永久火力点上和深海中。他们永远也看不到这一天了。

他沉浸在绝对的自我意念里,周围的一切都听不见看不见。象画家抹上了他一生巨
制的最后一笔,作家点完了他一生创作唯一的长篇小说的最后一个句号,乐队指挥
领奏完他用一生时间创作和排练的唯一的乐章。他的生命,已经攀上了他事业和荣
誉的峰颠。

他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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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203.93.30.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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