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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uakefans (王伟是我偶像), 信区: Military
标  题: 燃烧的岛群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02)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Jul 23 15:46:35 2002), 转信




燃烧的岛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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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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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来,‘大和’舰的官兵们,干杯!”我向各位问安了。”

“大和”号战列舰舰长有贺幸作大佐举起了酒杯,环视四周的人群,哈哈大笑,一
饮而尽。

有贺是一个非传统派的海军军官,年仅四十七岁却秃了顶,军装不整齐,说他不修
边幅也不为过。他平时言谈粗鲁,直来直去,性格豪放,戴着一顶未经熨烫的帽子
,形成别具一格的特色。“红砖派”的海军军官们对他很看不惯,下级官兵却对他
有股亲切感。这一切也许是他长年担任驱逐舰队司令所形成的吧。

在有贺舰长左右,坐着“大和”舰的内务长林紫郎、轮机长高城为行和航海长茂木
史郎。特攻命令已经下达,全舰人员沉浸在紧张的气执里。他们几个人却谈笑风生
,仿佛去参加一次平常的例行演习。

清冈正照少尉坐在有贺舰长对面。有贺大佐富于感染力的狂士派言谈,丝毫也无法
打动他的心。他知道日本将面临着什么样的命运,无论采取什么样的特攻战术都无
济于事,他早已心如死灰。

“你是有学识的人,清冈君,做上几句俳句吧。”有贺虽然同刚上舰不久的清冈正
照只见过一面,却把他牢牢记住了。“噢,不敢献丑,还是听有贺舰长的佳句。”
正照胡乱应付了一句。

“我这老粗,不识文墨。好在马上就要出击,各位也不会见笑,我先来,一人一句
,谁也不许推。”

有贺在茶碗内倒满了“贺茂贺酒”,一仰脖喝了一大半,吟道:

“肝胆烈衔御命特攻出击,大义凛保皇国冲绳喋血。”

四下里响起一片喝彩声。清冈正照头都疼了。虚构的大义,自从南满柳条湖事件以
来,已经喊了十四年了。多少日本人就在这面旗帜下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同时
也给亚洲、南洋各国带来深重的苦难。他本来相信日本只是由于以东条为首的一小
撮军人横行,把民族椎入战争的深渊。他轻信了表面上宽容睿智的近卫文度公爵,
甚至想亲自去刺杀东条,给近卫组阁开道。塞班岛失守以后,东条倒台,近卫并不
想出山收拾残局。清冈正照终于幻灭了。他已经明白,军部的根深扎在日本统治集
团中。所谓明智派的重臣和财界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他们的利益同军界一致
。仗打赢了,人人兴高采烈,近卫也可以发表声明表示不以重庆政府为谈判对手。
仗输了,把责任椎给军部,似乎一切都与己无关。宁肯“一亿玉碎”,也不接受盟
国的和平条件。他在这个棋盘上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小卒,丝毫也扭转不了日本毁
灭的命运。他的思绪回到半年前……

一九四四年末,菲律宾战役进行期间,日本开始了大规模的特攻准备。研制各种海
空特攻兵器的日程表急如星火。海军开始了一项绝密计划。清冈正照受命前往海军
军令部报到,等他明白过来,已经深深地卷入这项行动里去了。

这项行动分为两部份:“回天”特攻鱼雷和“海龙”特攻潜艇。无论哪种方式,都
是让士官们投入一去不返的自杀性攻击。实质上,“回天”鱼雷不过是水中的“樱
花”炸弹而已。

清冈正照的任务是给配属于第六舰队的“回天”鱼雷搭乘员们打气。另一方面,调
查并改进“回天”鱼雷的适航性。所谓“回天”鱼雷,不过是把普通鱼雷中段切开
,加焊一段勉强能容纳一人的座舱,在能见度很差的水面下,乘坐着以四十节航速
飞驰的鱼雷,究竟能否命中,毫无把握。第六舰队基地在大津岛,专门指派了四艘
大型潜艇用来运载“回天”并观察战果。清冈正照的任务简单极了,报名参加特攻
的年轻官兵非常踊跃,全然不用他做工作。鱼雷试验发生过几次故障,包括发明者
之一的黑木大尉等几名官兵被掩死”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日,由折田艇长指挥的伊—47潜艇搭载四枚“四天”出击乌
利西环礁。事后听到了两声水下爆炸。海军认为“回天”是成功的,如果用二十四
枚“回天”,同时击中二十四艘美军航空母舰,则能减杀大半敌人的航空战力,日
本也可以喘口气了。“回天”方案走上了正轨,终于开始了大规模的人员训练和生
产。清冈正照对军方用如此简单的兵器来从事战争一事持怀疑,然而也没有什么办
法。如果有朝一日,基地司令井满海军少将和第六舰队司令三轮海军中将对他说:
“我们期望你能够给敌舰以致命的打击,在那一瞬间,你的灵魂将会飞到靖国神社
里,在那里永远保佑神国的日本人,我们将不惜一切努力,抚慰你的遗族。海上的
武士们,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吧!”

他也只好喊着“天皇陛下万岁”而从命。说起遗族,他没结婚,无可牵挂。他留恋
的是整个世界。“回天”的差事,无论鼓动也好,亲自驾鱼雷投入作战也好,都应
该叫他哥哥清冈永一来干的。永一天生是干这号事的人。可惜,塞班战役后,永一
逃出来,被牛岛满中将要到第三十二军,一直呆在冲绳岛。

第二舰队出击令下达前半个月,清冈正照又被调回水面舰艇上。因为搭载“回天”
鱼雷的潜艇损失严重,许多鱼雷无法投入作战,干脆改成了岸基“回天”,以保卫
日本本土。人员超编,干活不起劲的清冈少尉也被清理出来,编入第二舰队的“大
和”号战列舰上。清冈正照不知道战争的出路何在,日本的出路何在,只有同千千
万万的日本人一样,受着军部催眠术的麻痹,身不由己地投入战斗。

四月五日下午,没有任何消息,空气中却仿佛充满了电荷,人人神经紧张。冲绳决
战已经开始,第三舰队随时会奉命出击。清冈正照正在前主炮的第一号炮塔里检查
输弹机和炮栓。他是头一次登上“大和”舰,感到它的设备非常现代化,“到底是
‘大和’呀!”他不由得产生了职业自豪。他毕竟是“金刚”号战列舰上的前枪炮
兵。

主炮第二炮塔右舷有一段倾斜的甲板,水兵们通常把它叫做“舰长训话处”。清冈
正照少尉正在检查一吨半重的主炮对空弹引信,忽然听到扩音器传来,有贺大佐的
命令:

“准士官以上军官集合,第一炮塔右舷,快!”

正照几乎是反射性地冲出了炮塔,果然,有贺舰长站在那块“舰长训话处”上,手
里拿着一张电报纸。

大约五十名军官到齐了。有贺大佐整了整衣冠,大声宣读了天皇敕令:

“天一号作战(敌冲绳登陆反击战)是决定帝国安危的关头,全军奋战,全力以赴,
不得有误。”

接着是联合舰队司令丰田副武大将的紧急电报:

“微臣怀着敬畏的心情拜受御旨。诚惶诚恐。臣副武以下全体将士宣誓殊死奋战,
以慰陛下圣安,坚韧顽强定使天一号作战如期奏凯。”

最后是联合舰队司令部的命令,

“GF 电令作第六0七号

“1.帝国海军部队及86航空军于x日全力以赴一举攻击歼灭冲绳海岸外敌船舰。

“2.陆军第八飞行师团协助行动,实施攻击。第三十二军从七日开始发动总攻击
,扫荡敌登陆部队。……”

有贺舰长粗粗的眉毛一扬,只说了一句:“舰上人员发挥舍身成仁的攻击精神,作
为日本海军的最后舰队,不要辜负全体国民的期望。”

残阳倾没在海岛的山影个,甲板染上了一层金光。全体舰员有秩序地忙着干活,锁
死水密隔舱和防火隔壁,一切可有可无的东西都被七手八脚拆卸下来,匆匆送到岸
上。所有的机密文件、密电码本、记录了“大和”舰海上航行一万五千海里的“航
海日志”,都被密封起来,装箱运到横滨市日吉的庆应大学的地穴里,在那里,联
合舰队设置了自己的岸上司令部。

然后,乘组员回到各自的舱室整理内务。水兵们穿上珍藏的新衣服,剃了头,剪了
指甲,把头发和指甲包在遗书中,并夹上一页海军印好的统一格式信纸。上书:

“我活着时想回家中看看父老。现在父老们见到我的头发和手指甲,权当见到我本
人吧。”

有的人还往遗书中夹了些钱。

然后,全舰分成几个大舱室喝诀别酒。

清冈正照的思路被拉回来。原来有贺大佐在喊他吟诗了。“谈不上俳句,凑两句古
歌吧:芳魂化作潇潇雨,漠漠长空也泪淋。”

正照吟罢,有贺豪爽地大笑起来:“到底是文人,很有味道。只是太悲切了。‘大
和’岂止是芳魂,它更是英魂嘛。”

四月五日的夜晚就这么过去了。所有的将士都知道“大和”舰将投入决死特攻。包
括清冈正照在内的相当多的乘员反对这次特攻。到不是他们怕死,而是制空权完全
在美国人手里,却用这么宝贵的军舰去作无希望的搏斗,前景同半年前莱特湾海战
一样黯淡。“武藏”号战列舰就是被敌机击沉的。“大和”的出击违背了神风特攻
的基本原则,不是“一机换一舰”,而是“一舰换数机”了。这种行动已经谈不上
悲壮,不过是去送死,死得毫无价值。

六日早上,第三舰队开往德山湾,抛锚以后,等待加油。油轮跚跚来迟,众人等得
心焦,聚集起来的锐气受到了挫折。好容易熬到晚上,负责油料的机关科仓库长笠
井兵曹汇报了燃料事态:

“在濑户内海的德山海岸外并排设置的四十多个燃油贮罐已经全部腾空。残留的油
底连驱逐舰用都不够。有关人员正全力搜集最后的积储,以供舰队使用。”

笠井解释说:“唯一的希望是把供伙食用的满洲大豆油用于驱逐舰队,这样,才能
腾出来四千吨重油供‘大和’舰。”笠井发挥了他的想象力。

“豆油就豆油罢,没油打不成仗。”有贺舰长问意了,“有人建议把‘大和’舰放
到东京湾当固定炮台使用,这不成体统。与其那样,还不如用大豆油出击。小泽在
马里亚纳海战中不也使用了巨港的原油吗?海军的使命毕竟在海洋上,当固定炮台
象什么话。”;

就是使用豆油,“大和”舰的燃料也只够单程用。于是,又爆发了一场争论。舰队
司令伊藤整一中将宣布说:

“不要再议论啦,皇国兴废,在此一战,诸君恰尽职守吧。”

话是这么说,清冈正照仍然听到有人在下边嘟囔:“死也落个饱死嘛,我就不信海
军再挖不出燃料来了。越败越小气,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吴军港准有燃油,现在他
们故意把账面做成空白,好用油去换紧缺物资。国家亡了,他们苟且偷生又有什么
用!”

正照想:“也许因为军部的将领心胸狭窄,互相拆台,从而输掉这场战争也未可知
。”

六日上午,舰队做了最后的战斗准备。战位上的多余人员和候补实习生全部退舰。
顿时,哭声遍船,每个候补生都誓死不肯退舰。在舰上实习的学生有海军兵校兵科
七十四期、海军经理学校主计科第三十五期的毕业生,一共七十三人。他们刚登上
“大和”舰,深感自豪。放弃了帝国海军最后的出征,无法用自己的血肉谱写海军
史的最后一页,给他们昂扬的激情泼了一头冷水。

他们冲入舰长室,跪在地上哭着对有贺大佐宣誓:“我们誓与‘大和’舰共存亡。


有贺说:“你们是‘大和’乘组中的一员,我一直考虑大家共同尽到忠于皇国的职
责。但是,我深思熟虑以后,认为此番特攻出击,有我们就行了。所以让汝等退舰
,是为了将来让你们到第二艘、第三艘‘大和’舰上充当栋梁。你们要好好学习,
磨炼自己的战力呀。”

六日下午,正照觉得战前那种难熬的时刻到头了。伊藤整一中将已经登船,在“大
和”的舰桅上升起海军中将旗,并再次训示了他那模仿纳尔逊上将在特拉法加海战
中的著名命令。下午四点二十,“大和”舰的锅炉点火,气轮机试压,各战位向舰
长汇报已经完成准备。有贺舰长下令:“启锚。”屈伸的锚链被拉直,巨大的铁锚
带着海底的泥沙从水中升起来。森下参谋长下令升起“A”、“C”信号旗。绷得满
满的弓弦终于射出了箭。

“各舰按顺序出港,方位120,两舷前进微速。”有贺和森下沉着地开始指挥舰队
。掩护“大和”舰的第二水雷舰队各舰陆续驶出德山港。清冈正照站在炮塔外面。
舰队经过别府湾的岬角,他看见暮色夕阳中,村落里的袅袅炊烟和如雾般的吉野樱
花混在一起,带着壮美绝伦的悲剧色调。他泪眼模糊,想起一个俄国水兵的话。那
位在对马海战中幸存的水兵这样描写他们舰队在印度洋上航行的心情:“那是一条
壮丽辉煌的路,我们将沿着它走向死亡。”

濑户内海有东西两个出海口:丰后水道和伊纪水道。第二舰队走的丰后水道已经被
B—29轰炸机布了雷。日本海军的扫雷艇仅仅扫出一条很窄的通道。一直有情报说
美军的潜艇就在丰后水道和伊纪水道口侦察日本舰艇的动静。全舰队保持着高度的
警惕性。水兵全部穿着深色的战斗服,临行前向皇宫方向做了最后的遥拜。他们挥
动着帽子向军港和岸上人员告别。残阳更低了,最后只剩下四国的石磓山脉峰尖还
映在夕辉中。冷冷的海风吹过来,许多水兵流了泪。他们大部分人在“捷一号”作
战中,就曾与人世做了一次决别。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半年前,日本海军虽处劣
势,但仍然有可畏的实力,从新加坡出击莱特岛的时候,大家明白是去死,都还有
说有笑,纷纷唱着“君之代”。这一回全舰肃静,无人说笑喧哗。只有单程的燃料
,无论如何,也要成为大海里的一块沉铁啦。

云层密布,月光全被遮住,天很黑,似乎对夜航有利。从丰后水道出海以后,舰队
沿九州岛南航,冒着触礁的危险,一直在近岸的浅水处航行。水这样浅,连“大和
”舰都提心吊胆,更不用说是潜水艇了,伊藤中将希望能躲过美国潜艇的耳目。不
料,在晚八点十分,“大和”舰的雷达发现了七公里远处的敌人潜艇。敌人潜艇采
取水面航行,在离日本海岸不到十二海里的水域,真是胆大包天。接着,“大和”
舰的收汛机接收到频率在4235千赫的敌人潜艇密码电报。除了破译出敌人潜艇是“
线鳍鱼”号外,内容还不清楚,似乎可以认为:舰队已经被敌人的潜艇发现了。

伊藤司令长官下令八艘驱逐舰和二水战的旗舰“矢矧”号轻巡洋舰在“大和”周围
布成轮形,实施反潜防御。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就是因为没有注意反潜防卫,排水
量六万余吨的超级航空母舰“信浓”号竟被美国潜艇“射水鱼”号一次射雷就击沉
了。

幸而这次无事,仅仅由于把海豚误认为鱼雷闹了一场虚惊。舰队整夜都在南下,它
穿过九州南端佐多岬和种子岛之间的大隅海峡向西航行,计划向西绕过一个大弧,
驶向冲绳西岸的白沙海滩外,那里云集的帆船和军需品是绝好的目标,这一次,再
也不会犯粟田将军在莱特湾的错误了。

清冈正照一夜忧郁不安,心事重重。

日本海军把所有的家底都抖出来了。“大和”舰在海军看来就是“大和魂”,也就
是“海军魂”。用它来做一次绝望的特攻,同“一亿玉碎”的本土防卫战略倒是同
出一辙。整个日本都在挖掘地下工事,储存战争物资,妇女们被训练使用竹枪杀敌
,连少女们也组织了“女子挺身队”。太平洋战争的目的并不是结束战争,而是毁
灭整个日本民族。全体国民忍受艰苦牺牲的结果就是为了全体民族的自杀。这种演
绎推理的结局和战争目的相比,显得何等荒谬!军部发动战争的目的据称是为了“
大东亚新秩序”和“共荣圈”,实际上是奴役中国和东南亚诸国,甚至称霸太平洋
,现在,连老本儿也赔光了。清冈正照一想起来不禁黯然神伤。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勃起,证明了它是一个精力异常充沛、富于进取精神的民族。
然而,一个强悍的民族难道非要通过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法则,以牺牲其他弱小民族
的利益来发展自己吗?从西方看,西班牙帝国、荷兰帝国、大英帝国、法帝国,都
是如此。口本走这条路也是顺理成章。说它错了,是因为仗打输了。难道就没有其
他的道路可走吗?否则,这个世界岂不是永无宁日?也许,日本找到这条出路的一天
,世界找到达条出路的一天,“天下一家”的理想时代就会来临。要是能搞清了这
个问题,日本人流这么多血也是值得的。

清冈正照愈发感到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为力。日本没有民主,没有宪法。只有军阀、
特高课,宪兵和神权,他们的背后是偶像般的天皇。明治史、大正史和昭和史,实
在象一轮又一轮的赌博。赢了,再多押,又赢了,加倍押,似乎福星永垂不落,结
果却连老本儿也输光了。

……在月黑风高的春夜里,“大和”舰拖着它六万九千吨的庞大身躯,带着一般具
有各种思想的人:民主思想的人、军国主义思想的人、忠君的人、爱国的人、爱好
杀戮的人、喜欢和平的人、麻木的人、感伤的人、被军训搞得象机器似的人和性格
鲜明的人,带着他们投入“菊水”特攻中。

“水上菊花”是楠木正成的纹章。楠木是一个杀身成仁的武士,“菊水”特攻就是
要使所有的参加者都变成楠木正成。

清冈的思绪一再被各种命令声和轮机声打断,“大和”与整个舰队一起走着“Z”
字反潜航路。美国潜艇猖獗得如入无人之境,它们数量多得象鄂霍茨克海的海豚。
及川古志郎大将的反潜部队从未给它们以致命的打击,从开战到现在,日本海军竟
然找不到对付敌人潜艇的好办法。日本在科学技术上落后了一大截。

忧郁的心情、沉闷的空气、紧张的训练、单调的轮机声和一而再、再而三的潜艇警
报,把清冈正照少尉折磨得昏昏欲睡。他迷迷瞪瞪,听见有人在唱:

我们是同期的樱花,

开放在海军学院。

再灿烂的樱花,也还是很快就要凋败的呀……

11

该来的终究要来。

整个夜里,“大和”舰的无线电台接收到大量讯号。其中有冲绳岛守军司令牛岛满
中将和参谋长长勇中将的电报。守军对海军用唯一的至宝战舰配合冲绳作战,深受
感动。但对海军在毫无制空权的情况下投入冒险则感到震骇,海军是否丧失了理智
?电报云:“感激万千,诚惶诚恐。但本岛附近无法确保制空权,鉴于此情,挺身
攻击极难成功,请相机取消决死行动。”

美潜艇向关岛的潜艇司令部报告后,洛克伍德中将已转告尼米兹上将。尼米兹又通
知了斯普鲁恩斯。斯普鲁恩斯采取了几种方案,一是将米切尔的58特混舰队置于九
州和冲绳之间,阻击“大和”舰;二是让布兰迪海军少将的52特混群共二十二艘护
航航空母舰做好战斗准备,所有军舰均采取严格灭火措施,鱼雷机一律搭载好鱼雷
,战斗机也必须做好空中掩护;三是德约海军少将的54炮击舰队抽出六艘战列舰和
七艘重巡洋舰编成海战部队,准备同“大和”舰一决高下。斯普鲁恩斯担心美国战
列舰的406毫米炮和356毫米主炮敌不过“大和”的460毫米炮,下了死命令,必须
奋力前往攻击。

美军对付“大和”舰所做的准备,远远超过英国人为对付“俾斯麦”号和“提尔匹
茨”号所调动的兵力。斯普鲁恩斯决不会重犯哈尔西在莱特湾的错误,伊藤的实力
也无法同栗田在“捷一号”作战中相比。任何战斗中双方的实力都由许多因素组成
:兵力、火器、后勤、指挥官、士气、训练、突然袭击和偶然性……实力相近才能
称作战斗,实力悬殊对于弱者一方只能叫做自杀--一个海上的切腹。

四月七日黎明,美军F6F恶妇式战斗机和卡塔利纳水上飞机不断光顾“大和”舰。
第二舰队的官兵全部守在战位上,谁也不存任何幻想。

“大和”舰电台收到了一份密级较低的电报,电报员很快破译出来交给了伊藤:

“Will you take them or shall I?”

这是米切尔中将发给斯普鲁恩斯上将的。“是你干掉它还是让我来?”

“大和”舰的雷达立刻发现了美机大编队,情报中心收到了敌机中队长给他的航空
母舰引导员的电报:

“I am at my RTA。”(我正在我的目标海域。”)

接着,又是一份英语明码:

“Sugar Baker Two Charly,Take the Big Boy。”(砂糖、面包师、两个查利,
捉住了大小子。)

这是一份暗语,如果把前四个单词的首字母拼起来就变成了:SB2G(俯冲轰炸机)捉
住了敌战列舰。

有贺舰长给出了敌机的方位、高度和距离,断然命令:“主炮一号炮塔,开火!”


用460毫米主炮射击飞机,算得上日本海军的一大发明。莱特湾海战中,“武藏”
船舰长是日本海军著名的炮术专家,曾试用过这一招,在两万米的距离上用爆破弹
把一中队美军B-24轰炸机几乎全部消灭。为了把各种口径的火炮统一指挥,日本海
军使用了多种颜色的识别弹,有紫色、黄色、茶色和红色。

清冈正照接到命令,立刻扳动输弹机,一枚九一式穿甲弹装入了一百六十五吨的主
炮炮身。“发射!”他下达命令。“大和”舰抖了一下,把两米长、一吨半重的炮
弹射出去。一会儿,观测兵报出水柱的位置和距离,计算军官修正了弹道。清冈正
照喊出口令:“三式对空弹,三发,准备……放!”

三枚巨弹呼啸着飞出炮口,穿过一千米的低云,在大气层中划了一个弯度很大的弧
形弹道,在来袭的美机编队中爆炸开来,化成六千片细碎的弹片,散布到广大的空
间。这种炮弹还是海军专门设计的新产品呢。

来袭的敌机不是笨重的四引擎B-24重轰炸机,而是灵活的“海盗”机、“考尔西亚
”式俯冲轰炸机和复仇者式鱼雷机。它们轻轻一点,就让过了“大和”的射击弹幕
,冷酷无情地向日本舰队逼近。“大和”的喇叭形防空弹幕分为三层:射程一万五
千米的主炮弹幕;八千米的127毫米高射炮弹幕和三千五百米的25毫米机关炮弹幕
。“大和”的乘组人员大部分都有三年以上的海战经历,特别是有马里亚纳海战和
莱特湾海战经验,自信技术和训练程度在日本海军中堪称一流。数据员和方位员的
熟练程度几乎到了脱口而出的地步,在海军进行的各种竞赛中一直名列前茅。莱特
湾战役中,五十名观测兵在舰桥上用肉眼判断敌机,使 “大和”舰在二百枚失近
弹(在船舷近处爆炸的炸弹。)中仅挨了三枚,而四十枚鱼雷全部都被躲过。

当一百五十挺25毫米机关炮纷纷开火的时候,美国飞机突然改变了战术。一贯实施
最后攻击的复仇者式鱼雷机忽而散开,从各个高度和角度逼近“大和”舰,投下了
第一批空投鱼雷。这批空投鱼雷可不是中途岛时代那种“打不响的烂货”,而是美
国海军历时三年不断发展的MK-13改进型鱼雷。它的外形象个丑八怪,箱型的安定
翼,钝平的雷头,毫不起眼。然而,它已经克服了美国空投鱼雷昭著的恶名,不再
偏航,不再沉没,不再潜入不正确的深度甚至漂在海面上,试验中,它的命中率达
到了百分之百。

“大和”舰的观测兵立刻报出了美国鱼雷的航速和航向。有贺舰长沉着地指挥“大
和”号躲开了第一攻击波。战舰的闪避机动影响了防空炮火的发挥,美国俯冲轰炸
机一扑而下,准确地投下了重磅炸弹。其中一枚落在三号后主炮炮塔上,使全舰受
到了剧烈的展撼。一度25毫米机关炮炮地带人被炸飞到天上。另一枚重磅炸弹将后
部射击指挥所和12号对空射击指挥雷达彻底摧毁。作为回敬,“大和”舰的高射炮
把一架TBM鱼雷机打得粉碎。

清冈正照少尉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大和”舰已经停止了“Z”
字形反潜机动,开足马力,全力以赴地对空作战。敌机是来自米切尔中将的58.1
和58.3两个特混群,大约有二百架。天空中布满了飞机,似乎向哪个方向射击都
会打中一架的,然而什么也没有打中。如同一只凶猛的欧洲野牛在与蜂群作战,尽
管它如何咆哮,如何冲撞,也无法杀死一只胡蜂。

“鱼雷四枚,左舷,赶快躲避!”清冈听见观测兵尖细的喊声,在炮火连天的背景
中,这声音在扩音器里依然清晰极了,还是文雅的京都腔。

清冈从瞭望孔中看去.四条位雷航迹象四条高速行进的金枪鱼,直逼“大和”舰左
舷。“大和”狠狠地打了一个左满舵,只听“轰”地一声,清冈几乎被抛起来。他
被摔倒在地上。心想,糟了!到底挨了一枚鱼雷。恐怕是在前部起锚机附近。

清冈正照爬起来,连痛处也顾不上摸,大声喊着:“三号对空弹,九枚,引信五O
,准备--放!”他身边的一个军曹立即用引信板手调好了引信,一号炮塔又进行了
一次齐射。清冈想看看弹着,往海上一望,只见“浜风”号驱逐舰上烈火熊熊,恐
怕没有希望了。二水战的旗舰“矢矧”号轻巡洋舰也中了鱼雷,无法航行,还在用
大炮猛烈地向飞机射击。美国鱼雷机进行了两次模拟投雷.都没有真投,也许是他
们在调整鱼雷的定深装置。不一会儿,八架TBM机逼近了“大和”舰左舷,在二万
米的高度上平掠过海面,其中一架被击中了,拖着烟尾扎入海中,其余七架毫不退
缩,继续前进。其勇敢精神使人想起中途岛海战中的美国鱼雷机驾驶员。

“左舷发现七枚鱼雷,距离一千米,快躲避!”

那个尖细的京都口音又响起来。余音未落,连续二枚五百公斤重磅炸弹几乎同时爆
炸了。炸弹影响了“大和”舰实施机动,不到一分钟,左舷就连续中了四枚鱼雷。
清冈又被抛起来,跌在滚动的药包壳上,狠狠地摔痛了。

第一攻击波的敌机投完鱼雷和炸弹以后,一溜烟儿飞走了。

海面上出现了暂时的宁静。清冈听到有贺舰长征扩音器里喊:“后部仓库、舱室附
近,火灾。应急抢救人员,立即投入抢险”。他钻出炮塔,看到“大和”后部冒出
了很浓的黑烟,一座副炮炮塔连座被炸飞了。第六抢险班的人员正忙着往副炮弹药
库里注水,防止爆炸。由于左舷的几个舱室严重浸水,庞大的“大和”舰开始横倾
。有贺舰长命令往右舷的酒窖舱注水,清冈正照听到引信员小阪在嘟囔:“这回可
别想再喝酒了。完啦,‘大和’舰的藏酒在联合舰队中数第一,早知道,昨天还不
如多喝几瓶。”

正说着,炊事兵送来了午饭。虽然是普通的盖浇饭,然而所有的人都非常感动。饭
一下肚,大家才感到饿,才感到自己还活着。也许这是活着吃的最后一顿饭了。敌
机攻击只持续了一刻钟,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炊事兵告诉大家,左舷后部的舱室
被淹掉好几个。为了给副炮弹药库注水,好几个抢险队员都牺牲了。后甲板上到处
是血,还有被炸断的手脚。大家正听着,空袭警报又响起来。

“敌机一百五十架大编队来袭。舰长、航海长、防空指挥所命令对空射击。”

大概是测距仪损坏了,没有给出敌机的方位高度和速度。也许,敌机从各个方向和
各个高度同时来袭,不知如何报,就干脆不报了,各炮自己看着办吧。

为了观测敌机,清冈正照少尉又钻出炮塔。天仍然阴沉,敌机在云上,很难发现。
据说“大和”舰用干扰机来干扰敌机的空中指挥,似乎没起什么作用。美国飞机也
在撒长长的铝箔条,干扰“大和”舰的对空射击指挥雷达。其实,这台雷达相当脆
弱,早已经被炸弹震坏。双方的电子战手段都没有发挥出效果来。

舰长和副舰长企图指挥全舰作为一个整体作战,然而舰内电话已经多处不通。有贺
唤来传令兵塚本,对这个二十八岁的“老兵”说:“告诉抢险队员,我们了解本舰
的情况,希望继续坚持一下。”塚本好不容易走到底舱传达了舰长的指令,一个声
音从下面瓮声瓮气地回答:“告诉舰长,抢险队员是英雄好汉。”

主炮的一、二号炮塔射击着。大多数对空弹都调得很近就爆炸了。“大和”愤怒地
回击着敌舰,既不甘心,又无能为力。敌人的俯冲轰炸机采用很大的下滑角度,直
降到二百米的低空才投下炸弹,就象在表演惊险程度很高的杂技。“大和”舰上层
的25毫米高射机关炮群十分活跃,打退了俯冲轰炸机的多次攻击。一枚半穿甲炸弹
直接击中了注排水控制室,炸坏了全部调节阀门。本来可以通过注排水来控制“大
和”舰的平衡,现在却无能为力了。清冈正照听到有贺舰长发出命令:

“本舰任务重大,必须发挥出全部力量进行抢救,死守到最后!”

一号炮塔中所有的人都脱光了上衣,不顾很浓的火药烟气,一股劲儿地开炮。当初
在莱特湾大家就是这么干的。那时候打一炮顶一炮,全都打在敌人军舰上。现在却
要用巨炮来打飞机,屈辱之中还有一般愤怒。“大和”又一次转了航向,它继续向
冲绳岛前进。现在,它唯一的希望就是向敌舰开炮,那怕开一炮也好。

12

第三攻击波的美机撤走以后,“大和”舰上到处是浓烟烈火。通往高射炮和机关炮
的电话已经断线。军舰的甲板被血弄得滑溜溜的,没有一处地方不堆着弹壳和血肉
模糊的尸体。防空指挥所的士兵不得不撤上沙子,跌倒的水兵还没爬起来,就遭到
敌机的扫射。凶恶的F4U海盗机俯冲下来,近得可以看清驾驶员的脸。战斗异常炽
烈,谁也顾不上谁。水线下舱室中的应急队员们拼命同喷泉般的海水搏斗,直到自
己被淹死。电气线路发生故障,水泵和舵机都无法启动,水兵们只好用手压泵和液
压舵机来排水和操纵军舰。在布满五颜六色烟团的天空中和水柱如林的大海上,“
大和”舰使出浑身解数同一百多架飞机搏斗,雨雾蒙蒙,炮弹穿梭,大海怒吼,天
空雷鸣。“大和”喷射出大量的炮火,来对抗纠缠不休的飞机。它挨的炸弹和鱼雷
越多,射击就越疯狂,似乎把更多的子弹和炮弹发射到天空中,就可以减轻自己的
痛苦似的。水兵们已经打昏了头,仿佛在梦境中作战。

炮塔里的炮烟越来越浓。抽风机的电源断了,烟排不出去,三四名炮手被熏倒。清
冈正照让人把他们抬到甲板上醒一醒。他也背着一名昏迷的水兵钻出蒸笼般的炮塔
。外面下着细雨,使他发热的脑袋清醒了一些。他看见主桅上飘着“Z”字旗。不
禁对有贺大佐的战斗精神感到钦佩。

军舰的横倾越来越严重。有贺大佐在扩音器中不断喊着:“赶快复员!赶快复员!”


大约挨了六七条鱼雷的左舷各舱室此刻已经灌满了海水。抽水机抽水的速度远远比
不上海水灌入的速度,唯一的办法是往右舷各舱室注水。然而右舷各舱里都是弹药
、燃油和涡轮机组。

清冈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右轮机能是全舰最大的舱室,如果往右舷的
轮机舱注水,大概可以注三千吨海水,“大和”舰也许会恢复平衡。但机舱里还有
几百名水兵在干活呀!

几乎在他闪过念头的同时,他听到有贺大佐在喊,“右轮机舱注水!快,右轮机舱
注水。否则战舰将无法作战。”

清冈的脑子轰地一声。置几百个水兵的生命于不顾,悍然连人带轮机舱全部淹掉,
有贺舰长豪爽的外貌下有一颗冷酷的心。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竟是有贺幸作的命令。


命令立刻被执行了。只有很少的人从积水的底舱中爬出来,所有的水密门都被封死
,防止浸水扩延到其他舱室。死在战斗中是一回事,被自己人淹死又是一回事。如
果轮机兵们的死亡能挽救“大和”舰的话,清冈正照默默地为他们祈祝冥福。

航速渐渐慢下来,右轮机完全停伡了。“大和”舰只剩下一半马力,但横倾仅仅停
止了,并没有纠正过来。伊藤中将向联合舰队司令部发出电报,出于“大和”的电
台已经不堪使用,由“初霜”号驱逐舰代发:

天一号作战部队战斗速报第一号

四月七日,同敌舰载轰炸机和舰载鱼雷机交接。“矢矧”中雷二枚,无法航行。“
大和”号被鱼雷和航空炸弹命中。除驱逐舰“冬月”、“雪风”外其余战舰非沉即
伤。

电报发完,伊藤整一中将认为:突入作战已经无法成立;目前尽可能抢救各舰的生
存者;把自己的幕僚转移到“冬月”号驱逐舰上。至于他自己,则准备同“大和”
共存亡了。

清冈正照满脑子都是轮机舱里水兵们被淹呼救的惨状。被敌人杀死就够倒霉了,还
要为自己人做出牺牲。战争魔鬼再一次露出了它的獠牙。

“大和”舰的横倾已经达到了15度,主炮无法射击了。清冈拉住炮塔上的铁扶手,
象一个木头人似的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一号炮塔出乎预料地又响了几声。由于严重的横倾,炮弹都打到天上去了。射击,
就显示了自己的存在,打得上打不上倒无所谓。

第四攻击波的美机飞来了,引擎声沉重地擂击着海面。遍体鳞伤的“大和”舰还要
做出生命的最后一搏。它的对空炮火依然那么猛烈,仿佛连续命中的炸弹和鱼雷对
它毫无影响似的。美国飞机在空中撒着干扰雷达的铝箔条。然后鱼雷机和SB2C俯冲
而下,投入攻击。丧失了一半航速的“大和”舰躲开了大部分鱼雷,但仍然中了四
枚鱼雷。开始的两枚打在右舷、居然恢复了6度的横倾。等左舷激起了高大的水柱
,“大和”又迅速地向左倒去,很快就倾斜到35度。

有贺舰长下达了命令:“全体乘员登甲板。”

这实际上已经是弃舰的信号了。

清冈正照向舰桥走去。倾斜的甲板使他行走困难。他看见有的水兵把自己绑在建筑
物上,有的穿上了沉重的钢制防弹背心,准备自沉。一名军官戴着白手套,握着一
把军刀,他的双腿已经被炸断了。所有活着的人,情不自禁地往右舷靠,“大和”
舰水线下的暗红色船腹露出了海面。许多水兵痛哭流涕,一名军官却泰然自若地抽
着烟。一个水兵竟然拿着饭盒拼命吃最后一餐饭。右舷的高射机关炮还在继续射击
,仿佛要打光所有的子弹,而左舷的所有枪炮都因横倾严重而中止了射击。各个舱
口都有水兵钻出来,其中不少人负了伤。但人数远远不是全部,相当大一部分人已
经战死,或者被海水永远封死在船舱里了。

有贺大佐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全体人员离舰!”

人们迟疑不动。

军舰已经倾斜到60度。甲板上已经站不住人了,但仍然无人离舰。人们沉默着,似
乎在等待一个庄严的时刻。有人唱起了“君之代”,于是大家都齐声唱起来,仿佛
要用歌声来压倒美国飞机的引擎声。

清冈正照少尉在这一时刻想起了父母,看到了自己故乡的茅屋和街道。接着,舰上
响起一片“万岁”声。

清冈一步一步挪到了“舰长训话处”下面。他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要来这里。也许,
他是从一个生物学者的角度去观察一个垂死者的表演,虽然,他自己也是要死的。


有贺出现在那块平台上。他戴着指挥用的白手套,一只手握住栏杆,另一只于提着
一只沉重的罗盘仪。那是“大和”舰的罗盘。

塚本水手长拿着一件防弹钢背心,问有贺大佐要不要穿上,有贺淡然地笑笑,拒绝
了。清冈正照以为有贺会说点儿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讲。

“大和”舰的倾斜达到了80多度,军旗已经触及波涛。突然,发生了一连串猛烈的
爆炸,清冈正照一下子被地了出去。一块灼热的钢片戮进他的肺部,剧痛使他几乎
失去知觉,身子仿佛被锯开似地痛彻五脏六脏,他猜可能是自己的肋骨断了。

……他终于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漂满重油的海面上。他向四周看去,威武的“大和
”舰已经消失了。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战列舰,它的灭亡悲则悲矣,却非常不值。
苦难总算结束,清冈正照在痛苦中感到一阵轻松,他总算获得了解脱。如果说整个
日本此刻就象“大和”舰在进行它的悲剧性航行和作战,那么,大和民族什么时候
才能获得这种解脱呢?

清冈正照没有穿防弹背心。盐水浸蚀伤口,使他几乎麻木了。他用单臂划水,游向
“冬月”号驱逐舰。每游一下,如行刀山。布满重油的海面很平静,但粘乎乎的油
膜妨碍了游泳。美国飞机一再俯冲下来,向落水者扫射,激起清冈极大的愤怒。战
争固然容不得人情,但海军从历史上看还是讲骑士精神的。射杀毫无防御能力的落
水者,说明美军一直在执行一项残忍的报复政策。联想到B-29轰炸机不分青红皂白
地烧毁日本都市中的居民区,“大和”舰沉没的时候美机的疯狂杀戮也就不足为奇
了。日本民族还要熬过多少深重的灾难?还要付出多少牺牲?他快游不动了……

神哪!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13

胜连,胜连,披着金色的朝霞,

开门,开门,太阳升起在悬崖。

胜连辉煌的宫殿如月亮星辰,

伟大的君主与世长存。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哼着这首冲绳民间的奥莫罗小调,希望能减轻心理压力。神风
机就在他头顶上呼啸,不时有一两艘舰艇被它们撞沉撞毁。最好不要去看,因为看
了神风机冲击舰艇的一刹那间,许多人患了精神分裂症。

太平洋战区的所有高级指挥人员,尼米兹、斯普鲁恩斯、特纳、布克纳尔和盖格,
都预料到冲绳战役必定很艰苦,很绵长。所以他们决定把精锐的“海魔”师当作集
团军战略预备队。从硫黄岛战役看,这样的部署完全正确。可是,战局的发展出乎
预料,两个军放前登陆,未遭抵抗。陆战一师横扫冲绳蜂腰部直打到胜连半岛顶端
,只遇到小股日军部队的阻击,还不够填牙缝的。头一次投入战斗的陆战六师,在
谢泼德少将指挥下,向左旋转,一路北进。陆战六师沿着冲绳东西海岸,穿过树林
、溪流、山涧,绕过日军的小股抵抗部队,大踏步推进。后勤跟不上、战线上破洞
百出、人员疲劳都无法阻止士气高温的陆战队士兵。东海岸突击部队,沿着有铭、
平良、安田等山村和崎岖的沿海道路,直扑冲绳岛北部的边户角。西海岸部队沿多
幸山、恩纳岳、仲尾次、盐屋等险峻的山地夺路疾进。估计十天后,同东路部队将
在边户角会师。第三两栖军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五分之四。现在,T字的横线全部被
美军占领,仅仅剩下竖线了,它叫做本部半岛。据说,在本部半岛的中间有一个险
恶得出奇的山区——八重岳,而日军北部防御重点就在那里。

即便八重岳还会有一场苦战,但丝毫末受损的六师胜任愉快,各方面情报表明,八
重岳守军不会超过一个团的兵力。

于是,纷纷传说作为“浮动战略预备队”的“海魔”师,准要调回塞班岛。否则会
在种风机攻击下遭到无谓的牺牲。

惠特尼上校抱怨“海魔”边次实在晦气。

运载“海魔”的船队集结在冲绳南海岸外的大洋上,适逢台风季节,每个人晕船呕
吐,全倒了胃口。惠特尼也吐空了肚子,非常虚弱,饥饿感摇晃着五脏六腑,象阑
尾炎手术中被医生拨弄的感觉一样。可是,炊事兵端来的牛排、沙拉、烤肉和碎牛
肉馅饼一沾唇,他又反射式地呕吐起来。

他无聊地翻看手边的儿本书。

关于冲绳岛和琉球群岛,他的知识很浅薄。琉球南方的马鲁古群岛名气太大,葡萄
牙人、西班牙入和荷兰人为它打了几个世纪的仗。冲绳似乎属于中国文化圈,西方
记载很少。塞班战役以后,范尼尼·惠特尼太大应他索求,给他寄来几本关于琉球
群岛的书籍,两本是美国传教士和商船船长的著作,一本是葡萄牙探险家游记的英
文译本。

冲绳不同于密克罗尼西亚的那些荒岛,它同其他亚洲国家一样,有悠久的文明。据
说,这里发掘出三万年前的文化遗址,找到了贝壳文明和石器文明的文物。公元七
世纪,中国隋朝的使节到过琉球群岛,蒙古的舰队也入侵过冲绳。假使惠特尼如愿
以偿,将会看到张牙舞爪的石狮子、漆屏风、漆器、古乐器、瓷器和绸缎,表明冲
绳文化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实际上,在几千年里,中国就是东亚精神文明的台风
眼。惠特尼看到书里的照片充满了中国式的花鸟画:垂柳、小桥、伞、荷塘、塔和
无表情的骑者,一种与西方文明迥然而异的文明和伦理。然而,同是受中国文化影
响的日本却决然地走上了军国主义之路。

一三二六年冲绳出现了三个很有意思的藩王:北山国王、中山国王和南山国王。国
王之间打了一系列杯中风暴式的小战争。中国人把蒙古人赶走以后,三位国王都遣
使向中国进贡,企图争取自己的正统地位。中国王朝的使团回访了这个四百八十五
平方英里的海岛。到实力最强的中山国查户口,竞发现只有三十六户人家。中山国
王正桥扫平各藩,完成了统一冲绳的“大业”。他开始在中国、朝鲜、日本、马来
亚和香料群岛之间做多边贸易,冲绳开始繁荣。高大的神寺、佛塔、石砌的龟甲墓
纷纷树起。一五一一年,葡萄牙人攻陷香料群岛以后在冲绳登陆。不久,就流传了
本地的奥莫罗民谣。冲绳人也开始学会了筑起围城,保卫他们小小的领地。冲绳人
谦和、圆通、机智、识礼。在中国、日本和荷兰、葡萄牙之间相处,也难为了他们
。一八七二年日本侵吞了冲绳,现在,将有一些什么样的冲绳人等待着美国人呢
?

惠特尼的笔记本上记着一首咏叹调,它是一位十七世纪冲绳岛恩纳村的女诗人写的
。回肠荡气,带着甜甜的忧伤,带着寂寞的惆怅,带着田园诗和海浪花情调,真美
极了。

浪花哟,你平息了;

风儿哟,你睡觉了。

首里来的藩王哟,

我们让您高高兴兴了。

他想,那位女诗人长的是什么样子呢?念头转来转去,他就想起了范尼尼。他从自
己的衣箱中拿出一叠蓝色的信扎,一封封抽出来读。那些是他读过许多遍的妻子的
信。

一九四四年十月,惠特尼上校同范尼尼小姐结婚了。蜜月过后,惠特尼重返塞班训
练部队,范尼尼和他同机抵达檀香山。然后,范尼尼去新兰西探望父亲,在惠灵顿
呆到一九四四年圣诞节。结婚使她容光焕发,仿佛变成了另外的一个女人。美国之
行使她大开眼界,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大一片生机勃勃、象万花筒一般变化万千的
大陆。她和丈夫游了费城和纽约,泛舟切萨皮克湾上,看了佛罗里达的沙滩和加利
福尼亚的红杉树。她兴奋极了。

按照惠特尼的请求,她将转入美国国籍。趁惠灵顿的美国大使馆为她办理各种繁琐
的手续、护照和文件的时间,范尼尼又同父亲去了一趟澳大利亚。此刻,年轻的惠
特尼太大的心境很复杂。她生长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海岛上,象莎士比亚写的《
暴风雨》中的米兰达姑娘。她的心灵没有一丝污染,她真诚地爱,天真地想,诚心
地做,她是一块透明的水晶。她的父亲拉菲老头就象是普洛斯比罗,满足于把女儿
封闭在孤岛上。现在,战争的航船把腓迪南王子——查尔斯·惠特尼中校送给了米
兰达。那么,世界如同旋转舞台一样骤然突变。新西兰之外的世界繁华、喧闹、气
象万千,令她目不暇接,而新西兰则是安谧、清寡、赏心悦目。两种文明,两种哲
理,两种欲望,在范尼尼心中剧烈冲突,象火山口中沸腾的熔岩。新西兰有多少绵
羊,美国就有多少汽车;新西兰有多少松树,美国就有多少摩天楼;新西兰有多少
温泉,美国就有多少娱乐中心。离开翡翠般的海岛,踏上一个魔鬼和神祗盘踞的大
陆,真叫她莲步难挪。

然而,惠特尼在那里,她的丈夫在那块土地上。仅仅这一点,就够了。

范尼尼同父亲拉菲逛了悉尼。他们看到菲利浦街上那些戴白色假发,穿长袍,打领
结的律师,看到了高大的文艺复兴式的邮政总局建筑,听了市政大厅里的管风琴演
奏会,在皇家十字区喝了带故国色彩却变成澳洲味道的意大利咖啡。尽兴之余,范
尼尼感到了澳洲同新西兰一样,在新大陆衬托下显得过于“土气”。她的拉丁血液
中的激情终于被唤醒了。她想起著名法国评选家希普莱特.丹纳对拉丁民族的描述
:敏感、细腻、早熟、趣味高雅、锋芒外露、追求爱情。这些旧大陆和地中海阳光
地带所赋予的秉性,在老拉菲先生压抑了二十四年之后,一下子暴发了,那种滚烫
的血液把范尼尼烧得几乎控制不住。

她匆匆同父亲转了转墨尔本,看了看本地的企鹅、鸸鹋和袋鼠。维多利亚州同新威
尔士州相比象个土里土气的暴发户。对于悉尼,范尼尼觉得它古风犹存,却又生气
勃勃;而墨尔本,无处不显得拥挤、俗气、肮脏、缺少教养,带着当年淘金狂和绿
林豪侠内德·凯利的烙印。她对自己的迅速转变感到吃惊。在过去,看到放荡的女
人和坦露出大半个胸脯的姑娘,她以为可耻,现在似乎“表示理解”了。过去她从
不注意男人的衣饰、手杖、领带和鞋袜,现在发现不同的男人会打扮得千姿百态,
体现了气质、性格、教养、地位和心灵,“服饰原来也是一种艺术”。把古老的英
国遗风同新大陆那种融合了世界各民族的现代风格相比,也许昭示了一句普通的格
言:出走,冒险,奋斗,创新,世界属于你。

她急急忙忙结束了澳洲之行,并把每天的印象全都写信告诉惠特尼。在查尔斯渊博
的知识面前,她象个小学生。她爱他爱得发疯。她觉得命中注定遇到查尔斯这个白
马王子,查尔斯勇敢,当机立断;潇洒、温文尔雅;精力旺盛、才华横溢;富于理
想又不屈不挠。惠特尼是现代的贵族,飞机时代的骑士,彻头彻尾的海军上将(她
搞不清海军和海军陆战队的区别)。查尔斯是路德维科·阿里奥斯托(1474一1533
,意大利著名诗人)长诗中的罗兰。他俩的爱情是《新生》中但丁和贝雅特里齐的
爱情。他是她精神的巴台农神庙,是她幻想中的狮心王理查,是她肉体上的阿波罗
。她不能没有他。她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班机飞行在墨累河平原郁郁苍苍的按树林和葡萄园上空,她对查尔斯写下自己的感
想:“澳洲是一个贪图安逸者的国家,新西兰是一个质朴的农民的国家,美国是一
个冒险家的乐园,亲爱的查尔斯,冒险难道不是人类最富于诗意的本能吗!
Memento,homo,guia pulvis es!(拉丁文:人哪,你要记住,你本是尘土!)冒险
欲和创新使人从尘土变成神。快把我拿去吧,查尔斯,我心中的上帝。”

她匆忙告别惠灵顿,洒泪吻了老爸爸,也许亏了他,她才没被惠灵顿那个纨袴子娶
走,她才嫁给了惠特尼中校。人生中,有时候的告别是难过、难忘、而又必须的。


飞机下面是海洋。云缝中,它闪闪发亮,带着金属的颜色。她腹中产生了一下微微
的悸动。啊!她脸红了,一个小生命。她和查尔斯的孩子。她紧张,惶惑,被一种
神圣的幸福浸透了。当飞机在加利福尼亚湾进入美利坚合众国的时候,她给绵延不
绝的惠特尼世家又带来了一个新人。

惠特尼上校幸福地看着信,几乎忘了时光的流逝和饥饿的肚肠。神风机撞毁了离他
的船不远的“普蒂”号驱逐舰。“普蒂”号燃烧、爆炸、沉没,惊动了许多船舰,
惠特尼却全然不知。

“报告,查尔斯·惠特尼上校。”一名传令兵推开了他的舱门,把一封命令递给他
。惠特尼立刻看到了布克纳尔中将和盖格少将的联合签名。

第十集团军司令部命令

1.冲绳战役进展顺利,“冰山”作战可按预期完成。

2.鉴于敌人自杀飞机的猖狂活动,命令‘海魔’师作如下调动:

A.第六团、第八团撤回塞班岛。

B。惠特尼团继续留在冲绳南方海域,后撤五十海里,加强防空,洋上待命。

果然,“海魔”终于没有用了。

惠特尼仿佛让人抽了一记耳光,脸上羞辱得通红。传令兵退去了,他还似在梦中。
冲绳战役无疑是美国海军陆战队历史上最重要的战役,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重大
战役之一。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流血厮杀就要结束了。而关键性的一战却没有“
海魔”的份儿。

当然,“海魔”可以留下来,等待在九州登陆。那时的战斗不会比冲绳轻松,甚至
意义更伟大。但军人并不追求未来的荣誉。他所追求的就是尤利乌斯‘恺撒的那句
名言:Veni,Vidi,Vici。(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胜利了。)

“海魔”从一千一百海里外的塞班赶来,饱尝了自杀机的忧患,忍受了风浪的摧残
,置一切痛苦于不顾,就是为了在冲绳放上一枪,现在,连这点儿权利也没有了,
甚至连冲绳周围的一连串小岛:伊江岛、水纳岛、津坚岛、久高岛、宫城岛、平安
座岛等等都轮不上它的份儿。胜利与“海魔”的旗帜无缘。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呢
!

他已经四十四岁了,不是那种轻易动感情的年轻人。他出生入死,饱经战火,连死
都不在乎,还计较一场战役吗?

只有他才深深理解冲绳岛对他一生的军人生涯意味着什么。他广博的知识、精辟的
分析、严密的推理、各方面得到的情报和他从未出过差错的引以自豪的直觉,都告
诉他:

冲绳之战可能是“海魔”对日本的最后一仗。

大概除了他,谁都不信这个结论。

艾森豪威尔元帅的大军已经渡过了莱因河和威悉河,其中辛普森中将的第九集团军
前锋部队抵达德国中部的易北河。易北河是罗斯福和斯大林在雅尔塔商定的分界线
,希特勒的帝国彻底完结了。艾克正在号召德军全面投降,并建议德国人民赶快播
种小麦,以减轻随着战争结束而来的大饥荒。欧洲远征军的百万雄师个,最精锐的
部队将调往太平洋,其中空军转场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月。它们将以人类历史上空前
未有的规模猛烈轰炸日本。利用一个塞班岛已经烧光了日本八十个最繁华的城市,
冲绳岛的面积是塞班的七倍,到日本的距离只相当于塞班的三分之一,届时将有五
千架战略轰炸机和一万架战术轰炸机对日本列岛实施地毯式轰炸。日本民族将会变
成穴居的原始民族。

大西洋舰队解除欧洲战场的负担以后,将如过江之鲫涌入太平洋中,日本的所有海
运线将统统被切断,大小船舶将一扫而光。一块矿石、一根棉纱、一粒谷物和一滴
原油也不会被运入日本。而且,日本沿海的城市和港口也将悉数被轰毁。

俄国人将根据雅尔塔和德黑兰达成的默契,挥军攻入中国东北。从老沙皇时代他们
就把那里视为自己的领地。日本关东军的精华已经调到太平洋上,剩下的朽架子会
不堪一击。

中国共产党人已经在华北、华中展开了广泛的攻势,许多县城甚至较大的城市均被
收复。

一旦等到欧洲部队参战,太平洋会变成狂欢节舞会,它将比好莱坞彩排、中国的春
节、欧洲的圣诞节和美国独立日加在一起还热闹,最有名的将军,最优秀的部队,
最机敏的飞行员和最无畏的水兵将在敌人仅剩下的一点点地盘上大献技艺。如果加
上国内那些能干的工程师和科学家,加上时有所闻的提尼安基地上的509飞行大队
,据称它们将在日本投下连想也不敢想的“超级炸弹”……

考虑到这一切可能,在那种令人目眩的奥林匹克大赛式的未来舞台上,“海魔”师
和他查尔斯。惠特尼上校究竟还能占多少份额呢?

惠特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认认真真地冲了一个澡,刮了脸,穿上整齐的军装。随时准备接到第三两栖军的
命令,连船带人返归塞班岛。然后吗,他打算在夏威夷过几天,随后去美国。范尼
尼在凯尔索镇上等着他。也许,不等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战争就已经结束了。

想开了,胃口反而出奇地好。他叫了烤肉、鱼和奶油子鸡,一般脑儿吃下去,竟然
没有呕吐。他适应了船上的生活。他用留声机放着一首摇篮曲。天知道他怎么想起
从美国的旧唱片市场上买下了它。它是德国作曲家约翰尼斯’布拉姆斯的作品第四
十九号之四,堪称古今摇篮曲最佳作。一八六八年,天才的作曲家本人为庆祝当时
的女歌唱家法柏夫人第二个孩子出生而作。时隔近百年,仍然心有灵犀。他的第三
个孩子不久就要呱呱坠地了。

他坐在椅子上用脚尖和着曲调打拍子,传令兵又一次敲了门。

“请进来。”他柔和地说,连他自己也为声音的温情而吃惊,根本不象团长,却象
舞池中向淑女邀舞的绅士。

传令兵把一份电报递给他。他扫了一眼就放下了。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陆战六师北进的东西两路部队已经在冲绳岛最北方的边户岬会
师,未遇任何抵抗。下一步就该通知他的团滚蛋啦。

他点点头,客气地送走那个孩子脸的传令兵。他点上一支马尼拉雪茄,这还是麦克
阿瑟为感谢陆战队帮忙而特意送的。据说“将军”巡视部队的时候,发现一门陆战
队大炮上添了一行字:“靠看上帝和陆战队的帮助,麦克阿瑟回到了菲律宾。”麦
克阿瑟不但不恼,反到念及友情,专门给第三两栖军中的陆战一师送来一批名贵的
雪茄烟。奥勃莱思知道惠特尼在海上,托交通艇给他送来一箱子。见烟及人,此刻
,小戴维的舅舅正在八重岳山地同日军苦斗。

他想看看时问,抬腕举表,才发现表停摆了。自从安纳波利斯海校毕业以来,他还
从未忘记过上表。他神游天外,思想在太空间飞腾,钟表的指针把他拉回到现实中


惠特尼上校打开收音机对表,找到夏威夷电台的波段。瓦胡岛上功率强大的无线电
发射塔向西太平洋广大地区转播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全国广播公司和其他国内电台
的重要广播。

RCA的收音机亮了一会儿,开始发出声音来。惠特尼仔细地调寻电台,反正时间多
的是。全国广播公司正在广播儿童长篇连续故事《轰动一时的法雷尔》,没意思。
哥广广播的是《茫茫大道》,离题太远。美国广播公司的节目是《米德乃特船长》
,惠特尼的手停下来,又吸了一口烟,等着听报时声。很长时间都没有响,上校正
等得不耐烦,突然节目中断了。响起一阵轻音乐,一位很不熟悉的播音员用一种沉
重的腔调说:

“对不起,我们中断了节目,向听众报导一则特别电讯……

“合众国际社华盛顿分社消息,白宫发言人史蒂夫·厄尔利宣布:一九四五年四月
十二日下午五时四十九分,在佐治亚温泉,总统死于脑溢血。副总统杜鲁门已获通
知,在白宫由罗斯福夫人面告。国务卿已获悉,并召集内阁开了会。在部队的四个
儿子己由母亲去电通知,内容大致是:总统下午长眠,他鞠躬尽瘁,守职至终,亦
希望他们尽职守责到底。上帝保佑你们。”

惠特尼感到他每时每刻依靠的一堵坚实的墙一下子崩塌倾颓,化成尘埃。总统怎么
可以不在?总统怎么能死?泪水从他凝固的面颊上流下来,他一点儿如觉也没有。他
无法设想,这个世界会没有罗斯福,他的心灵里会没有总统。

其实,罗斯福的躯体大半已经迈入天国了,只是他的意志还把他拖在尘世上。两个
月前,总统的座机降落在苏联黑海城市雅尔塔。罗斯福在此地和丘吉尔、斯大林共
商战后世界的地图。负责接待他的美国海军中尉诺里斯·霍顿吃惊地发现:总统“
脸色难看,布满皱纹,显出极度的疲劳,皮肤发灰,仿佛半透明似的”。一个玻璃
样的罗斯福声音微弱,裹在黑色的斗篷里,形同影子。他咬着牙,竞选了第四任总
统,挺了雅尔塔会议的疲劳战,他的精力耗尽了。

折磨罗斯福的是阿尔瓦莱兹病、脑动脉硬化、心力衰竭和冠心病并发症,加上他自
己揽下的全世界的事务,从中国、希腊到农产品信贷公司法。他不是神,他也是人
,受人间一切自然规律的支配。象一切帝王和伟人一样,终究要对这个他无限爱恋
的世界撤手。

八个小时前,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坐在柔软的皮而扶手椅上,悠然自得地望着窗
外花园中的橡树。佐治亚州温泉镇气候宜人,溪谷中风光明姻,总统笑盈盈的,心
情舒畅。世界战局和政局进展顺利,他已经在规划未来的蓝图。四月初的佐治亚暖
得出奇,原野里开着山朱萸和野紫罗兰,由华盛顿送来的邮件误了点,除了观树赏
花,只好请舒马托夫夫人给他画一幅肖像,他准备把这幅画送给露西·拉瑟福德的
女儿。露西是他的情人,埃莉诺的情敌。她给总统带来温暖,给夫人带来怨恨。

快到中午的时候,比尔。哈西特拖来了迟到的政府文件,罗斯福匆匆批完。他穿了
件背心,打了一条哈佛领带,露西帮他弄得整整齐齐。哈西特把批好的文件收拾带
走,画家伊丽莎白·舒马托夫夫人走进来。她竖起画架,帮罗斯福披上海军斗篷,
罗斯福开始专心研究外交文件。女画家不敢惊扰,也不敢让总统摆姿式,只是在画
上铺铺底色。

露西·拉瑟福德面向总统,微微一笑,总统正对她讲一句俏皮话。露西很美,很迷
人。

罗斯福把一支烟塞入烟嘴,点燃烟。他一下子从皮椅上滑下来。他举起左手摸摸太
阳穴,但没模到,那手垂了下去,手指抽搐。他的眼睛闭上了,用几乎听不见的声
音说:“我的头非常病。”小狗法拉似乎感到什么,疯狂地冲出门去,汪汪大叫,
然后在附近的一个山头上蹲下来,木然不动,仿佛守灵。

把罗斯棉顽强地拖在世界上的最后一根丝线终于断了。

伟人在世的时候,成为议论的中心。伟人的离去,又会涌来一大堆的评价。无论是
人民的赞誉,敌人的咒骂,政敌的讥讽,都从各方面肯定了罗斯福个人给美国和世
界带来的巨大变化。总统充满了机智、勇毅和斗争精神。他理想高尚,雄才大略,
满怀激情地鼓励美国人民冲出大萧条的陷阱,把他们推上繁荣的高峰。他泰然自若
,既会因势利导,又能高瞻远瞩,纳粹猖獗之日,断然支持英国和苏联,实施租借
法案。然后,他又以美国武装部队总司令的身份,领导了对德意和对日战争,并且
在两大战场上都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失去了他,才感到他留下的真空难以取代。


惠特尼上校问忆起去年见过总统的一而,回忆起他的音容笑貌和软绵绵的大手。他
感到仿佛失去了一个老朋友和老熟人。他觉得总统是一个笑容可掬的老司机,叼着
烟,握着方向盘,时时看看他的乘客。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拐来拐去,每次拐弯,
人们总吵吵嚷嚷,说这回要出事。他知道路,知道怎么开,结果安然无恙,还发现
一片新天地。现在司机离去了,汽车停下来,下一个拐弯该怎么办呢?

也许,诗人惠特曼为悼念林肯总统去世写的诗能更好地表达他这时候的心情:

啊,船长,我的船长!我们可怕的航程已经终了。

我们的船渡过了每一道难关,我们追求的锦杯已经达到。

港口就在前面,我已经听见了钟声,听见了人们的欢呼。

就在那甲板上,我的船长躺下了。

惠特尼决定了一件事。

他在烟灰缸中碾灭烧到手指头的烟卷,脱下自己身上的军便服,穿上干净的军装,
走到舱门外。大海阴沉,浪花汹涌,海鸥低旋,仿佛为伟人的去世而叹息。惠特尼
走进电报室,准备向布克纳尔中将发一封电报。

他看见电报员的铁桌上放着译好的一叠新电报。他没有动,随手戴上耳机,他从舰
艇电台个听到了两个人在对话,奇怪的是所有电台的这个频率都静下来,仿佛都在
听他们两个人说话。

说话者用的是标准的格罗顿中学和哈佛大学口音,惠特尼上校一听就知道是谁了。
一年前,他在白宫听的正是这个声音。

他们是罗斯福总统的两个儿子,现在都在冲绳海面上。约翰·罗斯福海军上尉是米
切尔机动部队58.1特混舰队“黄蜂”号母舰上的军官,小富兰克林·罗斯福海军
少校是“乌尔维特L·穆尔”号驱逐舰的舰长。

“伙计,你准备回去么?”小富兰克林问。

“不,”约翰答。“你呢?”

“不,”少校说。“把这里收拾干净再说吧。再见,伙计,我的话完了。”

“再见,”上尉答。“不必回话。”

电台关了,只有太空中的沙沙静电声。

惠特尼的血涌上面颊,他感到异常羞愧。他怎么还算一个最精锐的海军陆战队团队
的司令官呢。值此时刻,任何脱离冲绳的念头都是可耻的,岂止可耻,简直是犯罪


他下令放下一只汽艇。他爬了上去,命令:“到白沙海滩去,快开!”

惠特尼上校来到布克纳尔中将的司令部。它设在嘉手纳机场附近的一个地下工事中
,顶盖很厚,有一种坚实感。乱七八槽的电话线从里面拖出来,虽然天早大亮了,
里面还亮着灯。第十集团军的人早就知道了消息,司令部附近的一根旗杆上下了半
旗。

布克纳尔中将是一个非常高大的老军人。他的头发已经灰白了,脸很慈祥,但性格
极为骠悍,据说在阿留申战役时曾睡在单簿的草席上。他的钢盔压到前额上,钢盔
带勒在下巴前面。他穿着军便服,没有系腰带,左肩上挂了一个0。38英寸的手枪
皮套,枪就吊在腋下。他还斜背了一架望远镜。布克纳尔中将记忆力很好。他在“
埃尔德腊多”号旗舰上召集全体将校军官开会的时候,同惠特尼上校见过一面,现
在马上认了出来。

“惠特尼上校,你好。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布克纳尔中将问。

“看在上帝的面上,调我的部队立即投入战斗。”惠特尼坚决地说。

“你的情绪对我鼓舞很大。”布克纳尔说。几只电话同时响了起来,他一下子拿起
两只,听了一会儿,眉毛一拧:“必须拿下这条防线,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吗?
总统死了,我们必须让日本人明白,谁当美国武装部队总司令,战斗结果都一样。


他放下电话,在狭小的地堡中走来走去。“不是吗?查尔斯。”他似乎是在自言自
语。“杜鲁门是谁,一个密苏里的乡下佬,听说开过服饰商店,没有风度,缺乏魅
力,说话带地道的中西部土音,真不知当初罗斯福为什么选了他。天,他的军事知
识不会比《华盛顿邮报》的普通读者强,听说他只读那一种报。现在,查尔斯上校
,你和我都归哈里来统帅了。”

“不管是罗斯福还是杜鲁门,我必须在冲绳作战。”

布克纳尔注意到惠特尼这次已经把“We”改成了“I”,很微妙地点点头。

“你说的是‘你’吗?”

“就算是吧,我被总统先生接见过,那是‘海魔’打下塔拉瓦之后。我想。为了纪
念那位故去的人,我为他在冲绳打一仗不过份吧。”

“当然。上校。应该的。”布克纳尔斜眼看着惠特尼,足有半分钟,他笑笑:

“把你的团队交给你的参谋长吧,你来,我欢迎。不过,如果你愿意继续指挥陆战
队的话,你还要同盖格少将打个招呼。如果你想在陆军干,那么这个手续也可以免
啦。”

布克纳尔抬抬脚,表示他知道陆军的靴子和陆战队的靴子不一样。

“谢谢您,非常感谢。如果我能活到这场仗打完,我自己掏钱送您一箱子威士忌。


“一言为定。”

布克纳尔中将爽朗地笑起来,整个地堡里都回荡着他的笑声。

14

罗斯福总统安葬的时候,奥勃莱恩正在胜连半岛上。按原订计划,第三两栖军只管
冲绳蜂腰部石川地峡以北地区,南冲绳是陆军的事。由于进展得出乎预料地快,陆
战一师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他们集结在一片很大的地区里,除了洗澡,搜索,从
山里喊出心惊胆战、须发长得惊人的冲绳人——绝大部分是老人——以外,只有原
地待命。

奥勃莱恩的神经始终不得松弛。这段时间冲绳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发现八重岳地
区是北部日军团守的地点,陆战六师遇到了日军从构筑良好的永久阵地中进行的殊
死阻击。另一件事是陆军的南进遇到了顽强抵击,敌人的防线西起牧港机场,中经
仲间、前田、幸地,东到西原机场,巧妙地利用了一条东西走向的西原山地。开始
,平行推进的美二十四军三个步兵师,根本没把日本兵放在眼里,等到日军的许多
门大炮把一批批美军炸成碎片,美军才清醒过来。自西而东的第二十七师、第九十
六师和第七师的攻势全部搁浅。

一句话,陆战队在北部遇到了一度难啃的山峰,它象塞班的阿金刚岬、提尼安的拉
索山、关岛的阿里芳山脊、帛琉的血鼻山探和无线电台高地、琉黄的折钵山、362
高地和382高地一样。注定要成为太平洋上一座臭名昭著的丑恶山峰。

陆军则遇到了一条坚固的防线,其强度丝毫也不在马其诺、齐格菲、曼纳海纳和意
大利凯瑟琳防线之下。

毫无进展。陆战一师随时会被推入血磨之中。奥勃莱恩渐渐感到冲绳是一个非常野
蛮而险恶的战场,他和他的团等待着召唤。

由于战事轻松,奥勃莱恩上校在岛上到处都走了走。说句心里话,撇开战争不谈,
冲绳的风景非常秀丽。海军陆战队战区里,大半建筑物未遭破坏,北山国,中山国
遗迹比比皆是。六角形的中国式宝塔和瓶形的印度式浮屠塔、雕梁画栋的中国式亭
台楼阁、古塔、古碑、庙宇、人工栽植的参天松柏、野花盛开,花团锦簇,有时一
朵黄色的蒲公英,就会给人以无穷的诗意。冲绳俏丽的自然风光,灰色的长满青苔
的石灰岩奇峰异石,加上古朴的中式和式建筑,可以说,它是一座放大的假山,一
盆超级的盆景,蒙在雨帘和雾障中,犹如仙境。奥勃莱恩在这片爱丽丝的奇境中打
了几场小仗。

一天,奥勃莱恩上校和他的幕僚们正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吃饭。雨过天睛,山林一
片苍翠,在金菊色的阳光下,有股说不出来的抚媚。大家干脆跳到水里洗了起来,
把数日的疲劳一洗而光。太平洋战争中水的问题一直困扰着陆战队,珊瑚礁上往往
没有泉水,石岛上日军在水里放毒,帛琉岛上淡水机坏了,活活渴死过人。能在冲
绳的小溪个洗个澡,是何等样的快事。

突然,响了两声枪。警卫大喊:“日本人来啦!”军官们赤身裸体跃出溪水去拿枪
,光着屁股藏在树丛和岩石后面,也顾不得荆棘扎身。十几匹马冲入溪谷,马蹄铁
磕击在卵石上,。发出恐怖的响声。日本骑兵的弧形马刀闪闪发光,一个没来得及
躲闪的军官连同树丛一起被劈倒。奥勃莱恩没有随便开枪,他哪里顾得上拿备用弹
夹.他的汤姆枪中只有一夹子弹。

前面的几匹马被沟口的美军扫倒了。有一匹窜过溪流,直朝他隐蔽的地方奔来。他
看清了一个日本兵黄瘦凶蛮的脸,已经上了岁数,一脸的胡须。日本骑兵看到了奥
勃莱恩,狂叫一声,抡起了马刀。

几支枪同时响起来。奥勃莱恩上校平仰在地面上,把他那梭子子弹全部打光。那日
军摔倒在他脚边,血溅了他一身。奥勃莱恩一跃而起,指挥团部的军官和士兵们打
垮了其余的骑兵。美军死三人,伤四人,消灭敌人五人五马。整个太平洋战争中,
大家还是头一次看到古老的骑兵。

团长招呼说:“伙计们,大家说咱们是收摊子还是继续洗澡?”

大家这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象古代的斯巴达勇士一样作战。

人们一哄闹,又跳到水里,尽情洗澡打闹,最后吃了烤马肉,那味道比罐头可强多
了。

一切都不过仅此而已。难怪一本正经的凯利·特纳中将也给尼米兹发了如下电报:


“……也许是我痴想,看来日军已经停止作战,至少在这一地区是如此。”

一贯风趣的切斯特·尼米兹上将回答:“把‘痴想’后面的都抹掉。”

切斯特真是不幸而言中了。

虽然八重岳和泷山的战斗很艰苦,布克纳尔中将和盖格少将都没有考虑重新动用陆
战一师。陆军有七十七师和二十七师充任预备队,陆战六师也游刃有余。奥勃莱恩
上校只好在收音机里详详细细地收听罗斯福葬礼的情况。他也自认为是总统的一个
朋友。罗斯福毕竟接见过他。

罗斯福是第三位在职病逝的美国总统。由于上一位哈丁总统的殡葬档案遗失了,一
切由埃莉诺主持,葬礼繁琐但很庄重。罗斯福下半身盖着海军斗篷躺在一具佐治亚
红木棺材里,棺材上覆着国旗,灵台上铺着海军陆战队的深绿色军毯。在他逝世后
第二天上午由炮车拖往温泉镇车站,伞兵在路边持枪警戒。手风琴手奏着《归途》


列车——灵车经过亚特兰大,经过南卡罗莱纳、北卡罗莱纳和弗吉尼亚,向遗体致
敬的黑人比任何时候都多。他们一贯投他的票。灵车接近华盛顿时,薄纱般的晨雾
中,杜鹃花和紫丁香怒放。人们又一次想起八十年前惠特曼为另一场战争和另一个
总统写的诗篇《当紫丁香在院庭中开放》。那天,四月十四日,华盛顿是星期六,
冲绳是星期天,美军都下了半旗。当首都的军乐队奏《星条旗》的时候,隔了十五
个时区的冲绳岛也开始奏同一支歌。当美联社、合众国际社和国际新闻社发出“肃
静”信号的时候,冲绳岛上只有日本人放的枪炮声。然后,仿佛为罗斯福呜礼炮似
的,所有美军的舰炮和陆炮万炮齐轰日军阵地。第三天,东经日四月十六日,罗斯
福的棺材放入海德公园罗斯福庄园的墓穴,西点军校的乐队奏起了哀乐,礼炮鸣放
二十一响。冲绳岛海面、田野、山林上的大炮比头一天更猛地怒吼起来,连步枪手
们也把枪放了个够。据说,在欧洲战线上,盟军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不久,陆战一师就被调到冲绳南部战线。在那里,所有的美梦都破灭了。美军已经
被拖入了另一架血腥的绞肉机。无论从哪个角度估计,冲绳之战都将是太平洋战争
和美军历史上最残酷的战役。

15

海军陆战队第六师是刚刚组建的一个师。它的五个兄弟都已经在太平洋上立下了累
累战功。如果认为它是一个没经过世面的毛头小伙子,那可就错了。它的全部骨干
部是各师中的老兵。师长谢泼德海军陆战队少将久经战阵,足智多谋,深孚众望。
一句话,六师的骨骼是坚硬的,神经是坚强的,肌肉是坚韧的,它有一副好胃口。
同包括“海魔”在内的其他兄弟师团相比,六师丝毫不逊色。由于团长没有缺任,
惠特尼代替一位负伤的营长指挥六师的一个营。他根本不计较,有仗打,一个连他
也干。在瓜达尔卡纳尔和塔拉瓦,他都指挥一个营。他得心应手,而且胜任愉快。


惠特尼营是陆战二十二团的一个主力营,受命进攻八重岳。部队开入阵地以后,惠
特尼才发现这一带地势的崎岖、残破、狰狞、险峻、使他以往见过的任何山地都形
同儿戏。有的险峰,连职业登山家也非常头痛。日军巧妙地利用了地形,构筑了各
种各样的火力点,迫击炮相当多,布雷区设计得很巧妙。由于美军挺进了儿十英里
,冲绳北部只有羊肠小径。天降大雨,后勤一团糟,坦克、155毫米榴弹炮和其他
重火器都没运上来,陆战队的一次次冲锋被日军用手榴弹、迫击炮和反冲锋打退。
伤亡人数直线上升,即便是舰炮和飞机,拿本部半岛的崇山峻岭也是毫无办法。

营里有些面孔是惠特尼熟悉的,甚至是他当年的部下。他们高兴地欢迎惠特尼,表
现了老兵之间的袍泽之谊。惠特尼戴上钢盔,穿上军便服,亲临前线。他把部队分
成许多分队,采用小兵团战术向八重岳主峰攻击。除了逐坡逐沟地清除日军据点,
再也想不出别的方法。炸药、喷火器、无后座力炮是最常用的武器。

原来“海魔”师的一个上士索伦森现在当了连长。他是一个皮肤黝黑,脸上有好几
条伤疤的天生杀手。索伦森命令士兵推着一门37毫米炮,配着两挺重机枪和一门迫
击炮,组成一支突击队。他先让一个小组在前面探路,充当诱饵。一旦敌人的火力
点暴露,就用37毫米炮的准确炮火加以摧毁。一个排的士兵给索伦森运弹药,居然
一路打到主峰附近。后来,日本人学会了对付的办法,先放过一半美军,然后打掉
后面的运输人员。索伦森本人也在主峰半坡上被手榴弹炸死了。他死前还高喊:“
快把那炮弄到山上去呀!”

美军不怕流血,终于把日军压缩到八重岳的核心阵地。为了策应惠特尼营的攻击,
谢泼德少将在本部半岛西部又登陆了一个加强营,把八重岳团团围住。八重岳地区
日军据点象蜂巢一样密集,日军打得很巧妙,很坚决。惠特尼营伤亡了三分之一还
没拿下来。关键时刻,迫击炮弹也用光了。离特尼连连向谢泼德将军告急。谢泼德
也没办法。两艘满载着“冰山”战役迫击炮弹的轮船在庆良间锚地被自杀机撞沉了
。它们是“洛根”号和“霍布斯”号胜利级万吨军火轮。特纳这种把“所有的鸡蛋
装到一个篮子里”的做法带来了严重后果,山岳作战中,迫击炮是关键性武器。

六师听起来人多,分布到冲绳北部的广大地区中兵力就单薄了。二十二团进攻受挫
以后,暂时作了休整。这时候,惠特尼找到一个“无价之宝”。他姓刘,个子不高
,眼睛非常机灵,会说英语,是个中国血统的夏威夷人,战前到冲绳跑买卖,日军
强征了他的船和货,他被迫留在冲绳名护村。

刘自始至终参加了修建八重岳防御工事。他凭记忆画出了复杂的山岳坑道工事详图
。八重岳主峰高一千五百英尺,悬崖绝壁被巧妙地利用。天然洞穴有好几层,都用
水泥进行了加固。守军并不多,只有一个联队,约一千五百人。在本部半岛对岸的
伊江岛上还有另一个日军联队,距离两海里。日本守军原计划分两部分利用炮火互
相呼应的,布克纳尔中将派步兵七十七师在伊江登陆,两部日军自顾不暇,更不用
说互相支援了。

八重岳守军指挥官是宇土大佐。刘见过他几面,向惠特尼描述了宇土的外貌和特点
。惠特尼非常感谢刘,给了他一笔相当数量的钱。

特纳终于从塞班空运来了迫击炮弹。陆战队的“考尔西亚”轰炸机从读谷机场起飞
,连续向敌人阵地投下炸弹和燃烧弹。惠特尼调整了部署,又发动了新的进攻。美
军仍旧象撞了石墙一样被顶回来。“只能一寸一寸地去爆破。”在主峰上。美军和
日军反复争夺,终于在主峰东麓取得了一块立脚点。二十二团的另一个营也从西麓
逼近主峰。

惠特尼叫来了他的熟人,下令组织一次夜袭。为了同日军区别,美军袭击部队两臂
均带白色环标,脸上和刺刀上都涂了油彩,这一招还是惠特尼从卡尔森突击营那里
学来的。

本地时间九点,冲绳之夜降临了。阴云四合,细雨蒙蒙,天黑得象煤烟。突击队沿
着被烧得光秃秃的小树林向主峰爬去。:以往,黑夜是日本人的天下,而今惠特尼
发动夜袭,企图以奇兵制胜。日军的阵地沉寂着,只有零星的机枪声和白天里凝固
汽油弹留下来的树林余火。

突然,几条九二式重机枪的火舌劈开雨夜。立刻听到长长的痛苦的呻吟声,有人从
山坡上滚下来,带动了山石。接着就是一团团手榴弹的闪光和肉搏战的厮打声,英
语日语的咒骂声。然后,手榴弹和小包炸药声响成一片,简直分不出点来。

混战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主峰上腾起三枚红色的照明火箭。惠特尼已经爬到半山上
,他知道主峰表面阵地已经被占领了。一小时以后,又有两枚白色的信号弹透过雨
帘,斜坡上响起一片日语的“万岁”声。紧接着就是五O机枪的长时间射击,美军
突击队死守住阵地。

一夜里,反复折腾了四次,等到天亮,日军的兵力枯竭了,终于消声匿迹。

在樱桃红色的朝霞中,一面弹洞斑斑的星条旗飘扬在八重岳主峰上。

惠特尼上校向谢泼德少将、盖格少将和布克纳尔中将发出电报:

“在日军坚固防守的八重岳山区,有组织的抵抗已经停止了。”

这一天是四月二十日。一天以后,伊江岛也被步兵七十七师攻克。伊江战斗短促而
激烈,其中制高点城山之战,激烈程度与八重岳相仿。连深受官兵们爱戴的美国记
者欧内斯特·派尔先生也死在伊江岛上。惠特尼读过派尔先生的三本书:《派尔在
英格兰》、《这就是你的战争》和《勇敢的人》。他非常钦佩这个普利茨奖金获得
者的文笔。派尔写战争中的人情味,写士兵的感情,简直出神入化,无人能出其右
。他采访过不列颠之战、北非登陆和诺曼底登陆,简直成了普通士兵的代言人。这
位四十五岁的印第安纳州人到处向士兵采访,与他们合影。他的最后一张照片就是
他在给七十七师的士兵递烟。四月十八日,他和一位连长乘吉普车前往阵地,被一
颗机枪子弹打中了太阳穴。

七十七师师长布鲁斯少将概括了伊江岛之战:“这三天是我一辈子打的最激烈的战
斗。”



16

“你好,贝克。见到你真高兴。”

“嗨!查尔斯,我还当你已经上了天国呢t”

惠特尼上校和奥勃莱恩上校紧紧拥抱在一起,紧得几乎勒断对方的肋骨。自从瓜达
尔卡纳尔岛上分手以后,他们就一直没见过面。’

瘦小的奥勃莱恩和当年在隆加岬的时候一样,军装上沾满了泥浆,鼻子上贴着橡皮
膏,蓬头垢面,眼睛里布满血丝,胡子也很久没刮了。’

记得惠特尼初登瓜岛的时候干干净净,这回在冲绳可大不如前了。军装被撕成条条
,膝盖、臂肘的地方全烂了。一块迫击炮弹片打入他的右腿,和塔拉瓦负伤的那条
脚正好对称。惠特尼人显得更瘦了,脸上的伤疤更突出了。但是他仍然生气勃勃,
眼睛放射着热烈的光彩。

惠特尼和奥勃莱恩在冲绳相遇,代表了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太平洋上经历的艰苦而豪
迈的里程。陆战队的战斗和其他军兵种的战斗汇和在一起,赢得了这场世界大战。
作为这种团结的象征,在罗斯福海德公园葬礼中,棺木的四周围着四堵方正的入墙
:西点军校学员、士兵、水兵和海军陆战队员。他们系的绶带上分别写着:卡西诺
(在意大利)、波斯湾、所罗门槽海、诺曼底、莱特湾、迈泽兹·埃尔·巴布(在突
尼斯中部)、中途岛、普洛耶什蒂、琉黄岛和“驼峰”(指飞越喜马拉雅山脉向中国
战区的空运)。

他们中间少了一个人,他应该佩带写着“冲绳”的绶带。

冲绳还没有打下来,而且胜利遥遥无期。

惠特尼上校和奥勃莱恩上校没有时间叙家常,他们只好匆匆说几句,拍拍肩膀,互
相在地图上划出自己战线的范围。不到五分钟就分手了。冲绳南方战线风雨如晦,
局势恶化,谁都不敢抱乐观情绪。第七步兵师伤亡三分之一以后,暂时撤出战线。
它空出来的位置迫使第二十七师东移。在二十七师的战线上,一下子投入了两个精
锐的海军陆战师:一师和六师。现在,不存在谁打仗谁休整了。一切行动的目的,
就是攻下整个冲绳岛。

面对着美军的日军防线,从西海岸到东海岸共长十公里,大部分都是海拔标高不大
的小山丘,上面长满了松树、丝柏、杉树、灌木和蒿草,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防御
工事。实际上,山丘下面地道纵横、盖沟交错、有的坑道深达二三十米,任何炮弹
也揭不开它的顶盖。日军已经摸熟了美军的战术,他们修了良好的防炮洞,毫不在
乎美军铺天盖地的炮击。由于双方距离太近,舰炮也发挥不出威力来。等美军发起
冲锋,隐蔽在坑道中的各种口径火炮都推出来,按领先精确测定的距离实施毁灭性
的射击,往往把阵地前沿打成一片火海。每次攻击几乎都重复同一个步骤,美军的
炮火伤不着敌人,敌人的炮火却屠杀着美国士兵。

因为日军躲在地面下,躲在用了一年多时间修筑好的坑道工事里。美军在地面上,
刚刚踏上一块陌生的海岛。

日军第三十二军在防线上部署了两个师。东边是二十四师团,中间是六十二师团,
西边为四十四混成旅,都是清一色的关东军部队。冲绳岛上的日军大炮多得出奇,
远远超出了一个军的拥有量。日军沉着冷静,恪守唯一的战术原则:

尽可能地迫使美军大出血。

惠特尼团队进攻的目标是大名高地。在牧港和那霸之间有一条安谢河,安谢河弯曲
最多的一段峡谷叫大名峡谷,在峡谷的北岸有一片森林茂密的高原——大名高地。
由于日军的固守,二十七步兵师的一个团伤亡惨重,不得不认输,把阵地交给了惠
特尼上校。由于陆战六师的二十二团团长在八重岳战斗中负了重伤,惠特尼已经负
起了二十二团的指挥责任。

惠特尼的指挥车在泥泞的便道上开赴火线。一路上,到处都是烧焦的美军坦克,缺
了轮子的日本山炮、青石砌成的龟甲墓。遍地泥水,有的尸体来不及掩埋,在水洼
中泡得又肿又涨。日本人没有打炮,山丘上看不到任何活的东西。惠特尼在泥水中
匍匐前进,用一架很大的炮兵望远镜一寸一寸地搜索敌人阵地,结果只能看到光秃
秃的树干和密密麻麻的弹坑。

惠特尼组织了一次认真的冲锋。事先,他同炮兵联系好,把敌人阵地划成方格,实
施密集射击。他又从342喷火坦克营调来三辆喷火“谢尔曼”,编入陆战六师的坦
克营中,指示他们烧毁任何火力点。他对连队做了动员,人员轻装,该丢的东西都
留下来。“别给陆战队丢脸哪!让陆军他们瞧瞧,仗该怎么打。”

炮火把山头打得硝烟滚滚。坦克几乎跟着弹坑推进。惠特厄上校也钻入一辆闷热的
“谢尔曼”里,前往观战。陆战队士兵发起了冲锋,几乎没费多大劲就到达了山顶
。日军的火力醒过来,切断了冲锋部队与后续部队的联系。接着,一阵雷鸣,大量
山炮炮弹和迫击炮弹落到山顶的陆战队士兵中间。他们在光秃秃的山顶上躲无处躲
。美军的观察机就在头顶上转,却找不到放炮的准确位置。美军被钉死在山顶上,
每分每秒都在伤亡。美军的修叫声甚至压过了炮弹爆炸声,胳膊、大腿和肠肚被炸
得到处都是,其中一些噗噗地打在惠特尼乘的坦克上。

“谢尔曼”找不到目标,只好对残树桩烂树丛乱烧一气,:不久,就被敌炮击中。
公平说句话,整个太平洋战争中,冲绳的日军炮兵打得最准。

惠特尼命令驾驶员开上山坡去抢救伤员。经过反复努力,终于运出了几名伤兵。惠
特尼的坦克第三次冲上去,被一枚75毫米山炮炮弹击中。车舱里全是烟,车长下令
撤退。惠特尼连滚带爬才从火线上撤回来,后背让炮弹片削了一块皮。四名坦克手
仅回来一个人。黄昏,日军利用反斜面的屯兵坑道发动了反击,残余的陆战队士兵
被赶回来。一切问陆军的遭遇一样。这时候,他才相信了二十七师师长克拉纳尔少
将的话:

“从挨打的角度讲,陆战队和陆军并没有什么两样。”

在大名高地,必须一个个清除日军的火力点和隐蔽的火炮,其中有些是从首里纵深
打来的150毫米榴弹炮,否则,占领地面阵地就没有意义。

谈何容易。

连日天气恶劣,阴云不开,豪雨滂沱,地面全是烂泥。炮兵校正机无法观察目标,
陆战队引以自豪的小轰炸机也无法活动。战斗僵持着,一个个起伏的山丘仿佛在嘲
笑惠特尼上校的无能。

查尔斯·惠特尼非常冷静。他决不会为了荣誉悍然浪费士兵的鲜血和生命。冲绳岛
的大部分已经占领了,最主要的读谷机场和嘉手纳机场早就投入了使用,急躁只会
招致失败。

他指挥士兵一寸一寸地蚕食日军的阵地.用许多炮火加强一个排的姿态,有时冲上
山坡拼命死守,配合炮火大量消灭反冲锋的敌军。每占领一个山头,他就加强阵地
,打退敌人的反扑。天气又湿又冷,人也精疲力尽,士兵脏得象从泥浆池中捞出来
,军官的脾气凶得怕人。伤兵在泥水中痛苦万分地挣扎,拖尸兵往往被敌人的冷枪
打中。牛岛的部队是关东军精锐,一向以枪法准确、训练严格著称。有一次,惠特
尼给疲惫不堪的部下发了兴奋药苯异丙胺。后果是始末料及的:躺在泥水里连动也
懒得动的士兵变得焦躁易怒,有人产生幻觉,另一些人看见双影,根本无法瞄准。
只有伤兵减轻了痛苦,但有一个老兵粗鲁地抓起惠特尼的胳膊:

“我说伙计,那不就是安谢河吗?你快看哪!”

惠特尼末置可否,安谢河还远在二千码外的山谷里,它被群山遮拦,根本看不见。
上校很伤心。

那老兵烦躁了:“连安谢河都看不见?喏,”他手一指。指尖落在一丛烧焦的灌木
上。“那里,清清楚楚,河水闪闪发光,河面上还有木头漂下来。”

身为团长,惠特尼的沮丧和创痛是难以形容的。一路打过太平洋,几乎没有一仗是
轻松的。他的痛苦中夹杂着愤怒,日军已经处于毫无希望的境地,却死也不肯投降
。惠特尼憎根他们,憎恨那个虐待狂的清冈永一中校。部队伤亡越大,打起来越红
眼。他看过各种各样的日军尸体,被乱枪射杀的尸体,被喷火器烧得卷曲的尸体,
被炮弹开膛破肚的尸体,他从未怜悯过敌人。他记得自己在巴丹受的屈辱和痛苦,
他也记得塞克鲁西斯在塞班岛上被他们骗杀。一旦日本成了亚洲的霸主,那么在旭
日旗下的各国人民都会被投入痛苦的坩锅中煎熬。

但是惠特尼无法把敌人从地下挖出来。

他的团队还在冲绳大名地区进行血肉模糊的搏斗,欧洲战场上的美军部队则已经取
得了辉煌战绩。美军和俄军已经在易北河畔的托尔高会师。英军解放了丹麦。从奥
地利南下的美军和从意大利北上的盟军在勃伦纳山口会师。汉堡、不来梅、勒根斯
堡、慕尼黑、因斯布鲁克等德奥名城连连被攻陷。斯大林的红军也迭克华沙、布拉
格、维也纳、布达佩斯、法兰克福和柏林。希特勒自杀,德国全面投降只在指日之
间。盟军如泛滥的洪水,在中欧到处奔流,抵抗轻微,一路凯歌,一路鲜花,一路
头版头条新闻,连占领一座几十万人口的中等城市在报纸上都挂不上号。国内和世
界的情绪处于极度兴奋之中,天天狂欢,日日礼炮,东西方互相授勋,互相吹捧,
整个民主世界都喝醉了酒,教堂整天都在敲钟。可是,拥有绝对优势的美军,素称
精兵中的精兵的海军陆战队,竟在几个小土丘间一筹莫展,查尔斯·惠特尼怎么能
不忧心如焚呢?

惠特尼团又发动了一天进攻,伤亡达五分之二,仅仅占了两座山头。从其中一座山
头上,已经可以看到浑浊的安谢河。它原本是一条溪流,连日大雨,河面漫到一百
多英尺宽。正如那位得了癔病的老兵所说,上面漂浮着乱七八糟的木头。除了木头
,还有涨鼓鼓的尸体:牛尸、马尸和赤裸的人尸。

当盟军高奏凯歌渡过莱因河、易北河、维斯杜拉河、奥得河和多瑙河等欧洲最著名
的河川的时候,惠特尼和他的海军陆战队部无法战胜一些中世纪的武士,一些由冲
绳毛孩子组成的“铁血勤皇队”,一些没有文化、不懂技术、装备平庸的黄种士兵
。他和他骄傲的大军,竟无法抵达一条世界上最短最无名的溪流—-安谢河。

17

第三次冲锋失败以后,休伊负了伤。他的二百人连队,能开枪的只有一半了。他的
目标是安波茶高地。他记不住很长的日语假名,因为他喜欢吃“银河和宝贝露丝”
牌巧克力夹心糖,索性叫它“巧克力糖高地”。虽然在某些海岛战役中,已经有人
用过这个命名,他也不在乎。

休伊气愤得红鼻子更偏了,灰色的眼睛更小了,起皱的眼睑象面包上的一圈黄油包
围着小眼睛。严峻的局面和严重的伤亡挫伤了他的热情,

休伊不象奥勃莱恩或惠特尼那样热衷于追求荣誉,他是个很实际的下级军官。柏林
打得如何与他的“巧克力高地”无关,他只想多杀些日本鬼子,

休伊对日本军人有一种职业上的尊敬。这并不妨碍他和伙件们一起咒骂“黄猴子”
、“猪猡”、“玩弄诡计的小王八蛋”。他在瓜岛的安德森岭打过防御战,又在贝
蒂欧日军地下工事里呆过。他知道防御者比进攻者享有的优势,蔑视决不会带来胜
利,反而会流更多的血。

由于及时卧倒,一枚日军手榴弹在离他三码的地方爆炸,使他只患了轻度的“炮弹
震荡症”,脑子嗡嗡响了好久。他很害怕,担心塔拉瓦受的脑损伤会重犯。

结果还好,他伸伸胳膊和腿,手脚都听使唤。他祈祷上苍帮助他拿下安波茶山。

安波茶山在大名高地东北方约半英里处,海拔只有七百英尺(230米),守敌是日军
第三十二联队。它与大名高地又为犄角,正好拱卫着一英里纵深后面的古城首里。
日军牛岛满中将把第三十二军的司令部设在首里,军属远程炮群密切地支援着安波
茶山和大名高地。

奥勃莱恩团长来看望休伊的连队。季节风引起连绵不绝的降雨把冲绳简陋的道路网
全毁了。洋面上台风频繁,白沙海滩到处是被吹翻的舰艇残骸。车辆陷到泥里,卡
车没到车帮,吉普连顶也淹了。155毫米长汤姆陷在泥路上,拖拉机去拖,连自己
也陷没了。白沙滩头到安波茶山仅九英里,却要用飞机来空投补给品。日本人的电
台天天喊“神风”。结果召来一场妖雨。

“喂,休伊,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团长问连长。

“谢谢。天气糟透了。我一直在想塔拉瓦那一仗,无论如何,我们得设法潜入敌人
的坑道网里。每次炮击,他们都躲到安全的地方,他们算准了我们攻上阵地后躲在
哪里,然后就是一顿手榴弹。”休伊晃晃负伤的左手掌,痛得钻心。

奥勃莱恩上校见他左手全包扎起来,对他说:“我说莱顿,你负伤了。跟我撤到后
面去,对你来讲,战争已经结束了。”

“不,先生。我在美国国内养了一年半,白白胖胖,可不是为了擦点儿皮就再回去
。我在巧克力山丢掉的东西,还要在这里找补回来。说正经的,团长,我倒是有一
个主意。”

奥勃莱恩的眼睛亮起来。他在瓜岛就听到过休伊的美名,后来又在美国报纸上读了
这个上尉的传奇报道。看来,他要来了一位优秀的前线军官。

休伊的指挥部设在半山上一个坑道里,洞口挖了排水沟,里面挺干燥。他这里的士
兵都准备了几双袜子和干燥的军靴,没有一个人得“战壕脚”。休伊是有经验的老
兵,所罗门群岛的雨比冲绳大,他在坏天气里成功地保持了部队的士气。

休伊指着堆在炮弹箱盖上的安波茶山的模型对奥勃莱恩说,“长官,我碰上了一点
儿小运气。不过,未经证实之前,我们先持怀疑为好。日本鬼子很狡猾,他们的供
词也许要反过来理解。”

“嗨,莱顿,讲给我听听,我早就知道你有办法。”

“长官,”休伊老老实实,没有拿腔拿调:

“大前天夜里我带了一个班去侧翼巡逻,你知道,在我的连和陆战六师的防地之间
有几条山谷,常常有日军小部队渗透,很讨厌。

“我们一共十八条汉子,轻装,全是汤姆枪、刺刀和手榴弹,准备伏击一下日本人
,弄得利索,抓个把俘虏也说不定。我们挑了段废战壕潜伏下来,足足挨了半夜,
除了被蚊子叮肿了脸。他妈的,连个鬼也没碰上。

“我挥手下令撤退。我们走得很小心,也许日本兵在打我们的埋伏,长官,我们都
打过‘瞭望台’战役,日本人很善于耍这种把戏。

“经过一段干河谷的时候,我听到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很象人语。我招呼部下一问
,谁也没听见。见鬼了,会不会是我的脑损伤又犯病了?我没把握,但让大家蹲在
草丛里等一会儿。咳,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妈的,是一个女人说话的嘤嘤声,妈的
,这回大部分人都听见了。”

休伊在马灯灯光下做了一个猥亵的表神,声音也提高了:“在冲绳登陆以后,虽说
也见过一些女人,但那都是半人半鬼的白发老妪,正儿八经的大姑娘听说都参加了
‘妇女敢死队’和‘铁血勤皇队’,俺们还没见过。可是这一回,听声音确实是货
真价实的姑娘腔。

大家的兴趣提高了八度,在我指挥下悄悄地包围了河谷陡岸上的一个洞口。洞口四
周被草盖住,很隐蔽,但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我一声呼哨,伙计们一下于冲进
洞里,所有的手电筒一下子全打开了。嗨,我就是在百老汇看戏也没有这么来神过
。”

连奥勃莱恩也被吸引得兴趣高涨。

“我们看到一男一女,他蚂的,浑身一丝不挂,正在干那件事。”休伊淫猥地继续
说。“我们突然出现,把他们吓呆了,连动也不敢动,我们就这样拿枪逼着,里里
外外看了个够。后来,连里一个叫泰勒的士兵说:‘连长,这事就我们几个人知道
。弟兄们打安波茶死得够掺啦,说不定明天我们中间谁就活不成。就算活下来,冲
绳大着哪,下一个高地下一条山谷也会要我们的命。依我说,我们干掉这男的——
哦,他还是一名日本军官,然后把这姑娘给轮了。明天死也快快活活。怎么样,我
来打死军官,你先上,当官的优先。’”

休伊笑笑,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使人摸不透他的心事。

“说真的,我当时几乎脱口而出‘Yes’。我的士兵都是好样儿的,我才不会为一
个日本女人挫伤他们的积极性呢。倒是泰勒二等兵的话提醒了我,我翻看了地上的
军装,没想到那小子竟然是一个少尉。战斗如此激烈,还不忘过娘儿们的瘾。我不
知怎的灵机一动,说:‘且慢,这军官很重要,我们先饶了他,姑娘也别动,以后
有的是。我有可靠情报:冲绳师范学校、县立中学等十五所学校的男女学生都被编
入了铁血勤皇队参战。其中有冲绳第一、二、三女子中学的许多姑娘。机会很多,
先不必着急。不论男女老少,只要对我军开枪,一律按敌兵对待,怎么来由你们,
我权当没看见。但这个军官和女人得给我留下来。’说罢,我搜了军官的衣服,摘
下武器以后,又让他穿上了。我还让姑娘也穿上衣服,她果然是铁血队员,衣襟上
别了一枚白色菊花徽章。泰勒二等兵以为我要一人独享那女人,好一顿骂我。我只
装汉听见。”

这时候,休伊无表情的脸上露出罕见的得意神色,接下去讲的故事越发令人难以置
信。

“说实在的,那妞儿真漂亮,在洞里把我们一伙丘八撩拨得人人心动。我把他们都
带回驻地。别看我是个粗人,我看出那少尉和女人是一对恋人。他们大概情知不久
就要战死,就在山洞里尽享鱼水之情,还带了酒和食物。我问少尉叫什么名字,他
说他叫中村,是三十二联队的一个机枪中队长。那女人是笃志的护士新川喜智子,
才十九岁,难怪人人眼馋。我问少尉是否真爱姑娘,是否打算娶喜智子,他连声说
‘是’。他没有日本军官的武士道精神,喜智子对他来讲比什么都重要。我让连里
的事务长搞了一桌酒席,又找来团里的随军牧师谢泼德为他俩主持了一场基督教式
的婚礼。找了《圣经》,还找了一位美籍日本人‘二世’随军护士伺候新娘。婚礼
在一片松林中举行,相当隆重,富于人情味,还有的士兵哭了起来。他们也想到了
未婚妻和国内。后来,我领中村和喜智子参观了伤兵医院,看了准备埋葬的我们连
的士兵尸体。我对中村说:

“‘先生,该办的好事俺都为你们办了。你看看,我们的人在安波茶死了好多,又
伤了好多。他们都是象你一样年轻聪明的官兵,现在,他们却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
妻子和未婚妻了。负伤的人讨不上老婆,不得不在轮椅或床上度过凄凉的后半生。
美国对日本没有仇恨,是日本先偷袭了珍珠港。冲绳已经被我们围得象汽油桶,我
军的大炮和坦克你也都看见了。你应该为我们做点儿好事。这样,我们的人和你们
的人都会少死很多,他们就可以回家去同未婚妻结婚,这样不好吗?我们对待他们
同对待你一样。’”

“中村少尉一下子跪到我面前,流着眼泪说:

“‘长官,我一定尽力。’”

“于是,一份详详细细的安波茶山地工事体系平面图送到我面前,喏,就是它。我
已经按这图把所有的火力点都复制到沙盘上了。我们有了一个特洛伊木马,有了一
个玛塔·哈丽(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著名的德国女间谍)。长官先生,当我看到这个
模型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如果守安波茶,足够打上一年。”

奥勃莱恩上校拍拍休伊上尉的肩膀:“太妙了,莱顿,我简直找不出话来感谢你。


休伊得意地笑笑:“也许会是假的。反正值得一试。他的的,此次进攻不是婚礼就
是葬礼。”

“一定会是婚礼!”

18

演习搞得休伊几乎累瘫了。他两腿发软,眼窝被汗水渍痛,本来就小的眼睛几乎眯
成了一条线。可是他心里很痛快。

奥勃莱恩上校在西原高地上找了一个同安波茶很相似的山丘,在山丘上按中村少尉
的图纸构筑了简易的机枪工事,并且在地面上用白石灰和标志牌划出了地道网和坑
道走向。他专门请了十五名有经验的军官担任演习裁判员,自己任总裁判长。

休伊的连队因为对安波茶的地形较熟,担任攻方,在一天之中演习了四次进攻。直
到每一个地堡和每一条盖沟全都摸熟了,几乎达到闭上眼睛就能打的程度。现在,
每个士兵、士官,都知道自己应该走的路线,该炸的地堡和该钻的地道。当天夜里
,又进行了最后的彩排,用雷管当炸药,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第二天休息,喝酒,奥劫莱恩尽其所能,让突击队员们奢侈了一通。

晚上,突击队员们进入阵地。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各种炸药帆布包、手雷、手核弹和
上着刺刀的汤姆枪,很象登山队的脚夫。

任何炮也没打。休伊的连队就摸上了安波茶高地。估计人们都潜伏到目标附近以后
,休伊打了一发信号弹。

日军阵地上响起了连续的爆破声和火光。日军守兵还没摸清是怎么回事就被炸死了
。首里纵深的日军远程炮群开始轰击“巧克力高地”,但美军突击队己深入地下,
在迷津般的地道网和屯兵坑道中作战。连续而准确的爆破使守军晕头转向,地道中
钻进来的恶魔把他们打得如惊弓之鸟,动辄就开火自相残杀。

折腾了大半夜后,大部分日军的反击兵力就封死在屯兵坑道里,火力点几乎全部被
打哑。活跃的安波茶高地被摘除了心脏,堵塞了血管,刽断了神经,整个儿瘫痪了
下来。在这个讨出了极高代价并且失败过的地方,几乎没费多大气力就成功了.

休伊爆破了一个地堡以后,钻入了黑暗的地道中。他没有点亮手电,完全凭中村的
路线图摸索着前进。日军少尉的草图画得还真准,他又成功地炸毁了一个地堡。一
切都象在贝蒂欧一样,他甚至有点儿担心,会不会再重演二次脑损伤。

现在,要办的事是炸毁日军屯集反击兵力的主坑道。它的位置在“巧克力高地”反
斜面上,美军的炮火很难击中。休伊和泰勒边走边打,熟得如同在自己家门口。不
久,泰勒负了伤.休伊把他安顿了一下自己继续前进。在接近主坑道的路口,地道
分了叉。休伊记得一条通一个较大的地堡,另一条通主坑道。他放弃了地堡,闪入
主坑道。地道渐渐宽起来,来往的日军也越来越多。休伊我了一个凹墙隐蔽起来,
一边把剩下的炸药都捆扎在一起。他估算了一下距离和时间,断然拉开了导火索。


他大喝一声,接着发出象印第安好战部落的那种呼哨,他平端着汤姆枪,打光了所
有的子弹,然后丢了枪,趁敌人混乱的一刹那间,抱起炸药包用百米速度冲向大坑
道口。他甚至没觉察出右肩上挨了一枪。

他丢下炸药,往回跑了几步,被一具尸体绊倒了。他连滚带爬,尽可能远离危险区
。大地颠动,气浪一下子把他击昏过去,屯兵坑道被封死了。

休伊醒来,感到有双手在他脸上模。当模到他的鼻子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说了一声
日语。他一下子滚出去,滚倒了一个敌兵,但另一个敌兵已经扑到他身上,死死抱
住他的后腰。敌人没能抱住他的手臂,真是活该倒霉。他就势从鞋中抓出匕首,往
敌兵手腕上狠狠一划。只听一声惨叫,肯定是割断了敌兵的几条筋腱。敌兵松手以
后,他翻过身来,回手一刀刺入敌兵的腹部。

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右肩受了伤。匕首插得不够深,往上挑的力度也不足,敌兵
忍着巨大的痛苦死死抓住他的手和匕首柄。也许,日本军人的切腹自杀习惯是由于
他们能忍受腹部的剧疼。

一定是他身后还有个敌人,也许就是他滚倒的那一个,用枪托狠狠地砸向他的头项
。休伊感到了脑后的风声,拼命躲闪,但手还被死死扯住,枪托落到受伤的右肩上
,他感到那条右臂几呼要断裂下来。

他象杀猪似地嚎叫起来,正面的敌人终于因为疼痛松了手。休伊的左掌被打坏了,
无法使用武器,他一头撞在袭击他的敌兵胸上,把他几乎撞倒,后退了好几步才稳
住身子。第三个敌人冲上来,平端着刺刀,黑暗中带着一般死亡的旋风。休伊闪过
了刺刀。终于抽出手枪,夜战中配带手枪还是“海魔”的老传统。

休伊连放数枪,击毙了三个敌兵,他还来不及抚摸一下痛楚的右肩,就看到刺目的
机枪火鞭沿着地道扫过来,他一下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阴沉的天空泛出朱砂色的光带,不久,光带变成樱桃红和玫瑰红。休伊·莱顿睁开
眼睛,转过头,看见几个人围在他的身边。泰勒二等兵见他动了一动,开口说:“
连长,我把那个敌人机枪手干掉了。你的伤很重,要好好休养呢。”

“谢谢。”休伊有气无力地说。

他看到了在起伏的丘陵后面,有一度古城。古老的砖石城墙已经坍塌,弹痕斑斑的
石牌坊还屹立着。一度天主教堂被炮火打得千疮百孔,顶上的十字架却一点儿也没
坏。所有的房屋,无论是中国古典式的瓦房,还是西洋式的校舍,全部化为废墟。
一条小河静静地绕城而过,水面还有一片片浮萍。

泰勒看到了休伊的目光,大声说:

“那就是首里城。我军攻占安波茶以后,下一个目标就是它了。据说,敌三十二军
司令部就在首里城内。”

休伊痛苦地合上眼,好一阵子才睁开。中村少尉跪在他身边哭泣,惊动了他。

他认出了中村,凄然一笑;

“谢谢你。中村。”休伊的话变得断断续续,他最后的气力已经用尽了。“如果有
机会,你去美国,看望……看望一下……我的妻子巴巴拉……泰勒,你还骂我吗…
…我终于拿下了‘巧克力高地,……值啦……

他的头耷拉到一边去。

他在世界上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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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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