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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uakefans (王伟是我偶像), 信区: Military
标  题: 燃烧的岛群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03)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Jul 23 15:51:14 2002), 转信



燃烧的岛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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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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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东京已经被烧成了一大片焦黑的、狰狞的、丑陋的、恶臭的废墟。

公元七世纪古代武藏国的风水宝地上,日本人进行了一千年的苦心经营。贞观时期
,它已经颇具规模。江户时代,它变得非常豪华。德川家族模仿中国帝王的气派,
把它改造成一个政治经济和地理中心,定名为“江户城”。那时间,号称“天下第
一城”的江户城中,旌幡招展,武士云集。八百另八町中,酒楼饭馆鳞次相比,很
象中国宋代的汴京。明治天皇改都“东京”后,它又经历了近八十年西洋式的发展
,变成了一个生气勃勃、拥挤不堪的大杂烩:“官府的鞠町,书生的神田,华族的
赤板,小职员的四谷,学者的小石川,大学生的本乡。”它的历史、它的文明、它
的皇后、它的新兴产业,它的学府和商埠,连同它的六百万人口,使它成为日本民
族的象征。那白雪皑皑的圆锥形富土山下,太阳女神庇护着她的臣民,就象希腊神
话中的女神雅典娜保佑着古老繁荣的雅典城。

然而,这一切全让寇蒂斯·李梅这个坏小子给破坏了。千年之后,无数代的日本人
将永远也找不到这个带有古典和现代韵味的天皇居住过的京城了。旧东京将象庞培
城一样,只留在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们的记忆里。

三月份的燃烧弹无限制空袭以后,大盐平的生活也遭到了波及。菊町一带建筑密集
,尽管开辟了防火墙和防火沟,仍有大片大片的房于被烧毁了。仅仅靠五十岚和赖
子的奋力抢救,大盐平伯爵的豪华府邸才保存下三分之一。大家就住在烧剩的房子
里,熬着凄风苦雨的日子。

赖子比任何时候更关心大盐平内弘。女人一旦真正钟情于一个男人,她焕发出来的
献身精神和对男人的精细照料,连石头人也会为之感动。老伯爵大盐平康成在东南
海地震中因心脏病暴发去世了。伯爵家只剩下内弘一人。内弘、赖子和五十岚老人
相依为命,如果谁一阵子不见了,另外两个人就会担心地到处去找。每当燃烧弹的
“咝——咝—-”声响起来,他们总是先让别人钻防空洞,自己最后才进。灾难倒
焕发出人们的一股悲壮气概来了。

春回大地,花园里的樱花怒放了。虽然挖防空洞的时候刨掉了一些,剩下的八重樱
和大山樱仍开得非常绚烂。赖子让大盐平坐在烂漫的樱花树下的一张藤椅上,姣妍
的染井吉野樱、薄墨樱、寒绯樱和杨贵妃那重重叠叠、纷纷扬扬的花辨和花蕊之中
,露出赖子皎好的脸庞。大盐平觉得花如人,人似花。

“赖子,你象樱花一样美呀!”

赖子把报纸和杂志送给大盐平,轻轻地依在他身边,弄得大盐平心醉神摇。

“快看报吧,看看报上都说些什么了呀?”

报纸的开版只有战前的一半,杂志薄得只剩下几张纸。所有的印制品都用的是又黄
又粗的劣等纸张。它们居然象石缝中的小树似的生存着,倒是令人吃惊的事。其实
,报纸杂志由于严格的纸张配给,种类连战前的四分之一都不到了。

报上登着经过军部新闻检查的新闻。德国已经投降了。海军元帅卡尔·冯·邓尼茨
在弗伦斯堡向全世界宣布希特勒的帝国已经寿终正寝。日本统帅部的回答是:我们
还要打到底。文学杂志上充满了“军事爱国主义”的色彩。著名的芥川奖和直木奖
还在评选。可是除了露骨的性描写和追求女孩子的情节外,没有任何新东西。阳和
八年创作《玫瑰探戈》舞曲的纸恭辅氏,已经从关东军少尉的岗位上退役,专门在
日比谷公会堂谱写和演奏军国主义调子的乐曲。冲绳之战的消息时有披露,神风机
已经撞沉了五六百艘美军舰艇。《文艺春秋》、《中央公论》、《日本评论》、《
改造》四大家御用杂志都在鼓吹“本土决战”。大盐平知道军部对此是完全认真的
。他的军界朋友们告诉他:军统帅部参考硫黄岛、塞班岛、拉包尔和冲绳的经验,
正在准备最后的洞穴作战。

海军丧失了全部战舰以后,正在疯狂地挖掘坑道之类的地下工事,并屯集了大量军
需品和粮食。在长野县的松代山下、在国铁樱井线上青垣连峰底下,在丹波市丰田
的一本松山,在古都奈良,从大和到大阪,到处都在挖凿坑道和洞穴。日本列岛被
挖成了胡蜂窝和鼹鼠洞,地道网错综复杂,有如迷律。军人们见面时往往只说一句
话:“加油干哪!构筑起大和地底城。”

难怪三月大空袭前,天皇召见退役的煎首相东条英机,询问他日本将来的战策,东
条僵硬地回答:“不必顾及日本的将来和B-29越演越烈的空袭。日本目前遭受到
的轰炸,与德国本土遭到盟军的轰炸,差得太远了。美军从离日本本土两千公里的
马里亚纳基地,每周至多能派出一百余架B-29前来攻击而已。如果连这也吓得日
本人丧胆的话,还指望进行‘大东亚圣战’吗?”

现在,军人们并没有丧失战意。冲绳之战打得鬼哭神泣,就是有力的佐证。大盐平
注意到天皇几乎召见了所有的重臣,唯独没有见近卫文坡。那么,近卫公爵打算干
什么呢?

派出所的三好贞吉先生来过两次。他说帝都危恐,连华族也要投入消防和其他民防
工作,他对大盐平的保护已经到期,请他去参加实战性的消防工作,还指派给了他
一辆大轮消防车和两位妇女、一位六十一岁的老人。

大盐平所属的消防分队参加了一次抢救皇居的消防行动。他见到了“特别消防队”
的一群年轻人。他们都是早稻田大学和其他专科学校的学生。除了在空袭期间护校
外,他们主要负责抢救皇宫御所,是一种敢死性质的抢险队。平时,他们就在九段
的消防署内待命。美国飞机在以往的空袭中很少向皇宫投弹,但三月十日那天,有
一些燃烧弹落入了“天池壕”内。

大盐平有丰富的战斗经验。虽然只有单臂,还是奋勇地同学生们一起灭火。他们用
麻布袋扑灭四处乱窜的凝固汽油火苗,砍断起火的雕梁画栋,从烟熏火燎的宫室内
抱出烧伤的宫内省女官,她们还穿着伺候皇室的锦缎朝服。她们平时深居禁地,学
生们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漂亮的古装打扮的日本姑娘。据说个别轻佻的学生还有意
无意地扯下了烧伤的女宫的衣服。大盐平是不信这种谣传的。人与火搏斗是性命悠
关的事,谁还顾得上在这关头萌动艳心。

火被扑灭以后,烧得焦头烂额的学生们排成一列。一名穿着朝服的宫中官员走来,
向学生们赐送皇室的赏金。学生们双手捧着接下来,并且深鞠一躬。他们的救火费
仅仅五十钱纸币。连大盐平也感到愤愤不平。既然今天的纸币什么东西也买不到,
作为皇室,对待用生命来勤皇的年轻人,未免太小气了。

随着空袭的频繁,市民的饥饿状态已经长期化,大盐平家也不例外。配给的大米经
常一周无货,酱油和其他用粮食制成的调味品早就失踪了。只有宪兵和警察比任何
时候都多,只要被诬为“散布反军思想、泄露国家机密、秘密援助朝鲜独立运动、
共产党嫌疑和违反战时经济管制条例”五条之一者,立即遭到逮捕。大盐平上街,
时时看到囚车鸣叫,直奔向巢鸭监狱。汽油如此缺乏,用在捕犯人方面可真慷慨。


到了五月下旬,东京的十分之四地区都被烧毁了。昔日灯红酒绿的银座区,在三月
十日的大空袭中几乎烧得片瓦皆无。银座八丁目的新田地区、满州新闻社东京支社
、日本料理、新闻学院都处在烈火的坩锅里,连人都没有跑出来。钢架子的高压线
塔居然被烧化,变成一堆七扭八歪的烂铁。地下铁道中了一枚五百公斤炸弹,听说
人肉碎块、头发脑浆和肠肚一起喷溅到水泥墙上,连掩尸队员也不敢近前。大街上
的电车成了一具焦黑的铁壳,隅田川上的一座铁桥也被炸断了。外务省、司法省、
海军省均转入地下办公,因为已经无房可用。在皇宫附近的《读卖新闻》社,内幸
町的《东京新闻》社和有乐座的《每日新闻》社也被焚尽,东京成了没有报社的首
都。

大盐平内弘无论怎样诅咒这场战争,当他的兄弟袍泽被屠杀,当生他养他的城市被
毁灭,谁也无法超然世外,他悲愤得几乎痛不欲生。盟军对汉堡和德累斯顿的大轰
炸,在欧洲算是登峰造极了,但仍然无法同东京的破坏相比。寇蒂斯·李梅完全违
反了人道主义原则,企图从地图上抹掉江户城。

战争的报复就是这样凶狠。它要叫战争的发动者留下世世代代的永恒的印象。德国
和日本都是野蛮嗜杀的民族。俾斯麦打赢了普法战争以后,日本侵略了中国;日本
打败了俄国以后,德皇威廉发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日本鲸吞了中国东北和华北以
后,希特勒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不甘人后,又推行了野蛮的“大东亚战争
”。又有谁会相信日本人呢?谁敢说日本有朝一日喘息过来之后,又象德国人从一
次大战后喘息过来一样,不会再次去诉诸武力呢?他们的精力还没有耗尽,野心还
没有实现,帝国依旧在梦中,会不会又有一个东条用他戴白手套的手去挥动战刀呢
?如果日本人怜惜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城市的话,又为什么要去烧毁别人的城市,
屠杀别国的人民呢?

大盐平不敢去想这些,这样的想法是叛国的。他不得不忍受龙临死的痉挛,时间拖
得真长啊。他知道欧洲的盟军飞机、战舰和部队立刻就要调到太平洋上来。由于请
俄国出面调停失败,小矶内阁被迫下台。俄国肯定要出兵满洲。新组成的铃木内阁
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老谋深算的近卫文倍迟迟不肯出山,难道他在等待着战后收拾
残局吗?

五月二十五日夜间,凄厉的空袭警报声又响了起来。大盐平反射性地穿上石棉服,
戴上头盔。赖子从外面跑进来,一下扑到大盐平怀中;

“大盐平公子,请您不要去。我听着引擎声很沉重,感到很不安。”

大盐平继续扎着腰带:“三月十日的大空袭都过来了,即使是危险,也无可避免。
赖子,你多保重。”

赖子拉住他的手,大盐平感到手发烫。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已经有了。”

“有什么?”前陆军少佐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儿子。你没看出来我已经怀孕了吗?”

“啊——”大盐平停住了脚步,双手捧起赖子的脸,在赖子前额上亲吻着:“我的
儿子?”

赖子点点头。黑暗中,大盐平看不清她脸上的红晕和幸福感。

空袭警报声还在继续响着。宪兵在沿街叫喊。自从硫黄岛被美军攻占以后,日本失
去了早期预先报警系统,B-29说来就来,准备的时间非常仓促。

“那就多保重吧。如果我回不来,就对五十岚说,你生的孩子是大盐平家族的合法
继承人。”

终于没有时间再谈了。知道有了儿子,成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大盐平有股自豪感。
他跑在漆黑的街道上,看到许多人也象他一样跑着。他们有的人是去钻防空洞。也
有的是他这样的消防队员、警防团员、救护队员和丧葬队员。东京已经被空袭几十
次了。除了少数水泥建筑物象孤树似的立在地面上外,所有的竹木建筑都不存在了
。大片的火烧迹地和瓦砾堆,下面埋着一堆堆蜷曲焦黑的尸体。连松林环抱,雅静
幽深,古树郁郁参天的明治神宫、赤坂离宫和大宫御所,也在四月十三日夜间的空
袭中被点燃了。日本国民景仰的“圣域”终于遭到毁灭,东京的市民增加了战败感
。铃木老首相愤怒地谴责美军:先烧伊势神宫,后烧宫城和明治神宫,美国犯下了
极端恶劣的暴行。然而,大盐平奇怪的是:居然还有许许多多的市民留在散发着焦
糊味和尸臭的废墟上,不肯疏散到乡下去,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大盐平找到了自己的大轮消防车。一度同他一起的那几个妇女和老人在持续的救火
中非死即伤.这回,警察给他配了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叫路子。路子大约十七八岁
的样子,似乎很活泼。大盐平有些不忍心把她送到火海中去。

其实,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美国B—29轰炸机约二百五十架,从骏河湾和相模湾
方向入侵东京以后,立即分散成单机或小编队,分散到大森、品川、目黑、涉谷、
世田谷、杉井、四谷、芝.淀桥、赤坂、麻布、菊町、京桥、浅草、本乡、板桥、
蒲田、荏原、丰岛、南北多摩等极为广大的地区。它们有严密的计划和预谋。从烧
杀这一点上讲,干得富于想象力。南起多摩川,北至荒川、江户川。在两条东西流
向的江河之问,长二十三公里,宽二十一公里的一个方形地区内,是东京人口住房
最密集的区域。美机将它分成几百个网格,每架B—29的领航员必须把燃烧弹和炸
弹投入给自己规定的网格中。美国第二十空军的所有领航员,都受过乌尔西将军、
汉西尔将军和李梅将军的反复训练。他们隔三差五地来“帝国”,对东京已经象纽
约一样熟悉了。

大盐平和路子把灌满了水的消防车推上街道,B—29沉重的引擎声越来越响。它们
从一万米的高空穿过夜空的云层降下来,象一群恶鹰一样扑向自己的目标网格。先
是几台探照灯亮了,接着分布在首都各地的高射炮响起来,曳光弹飞上天空,连续
爆裂开,红热的弹片象花瓣似的纷纷坠地。

美机越飞越低,从八千米降到三千米。有一架B-29中了炮弹,在夜空中轰然炸开
来,化成好几块红光闪闪的火球。引擎声震得大地颠抖。美机终于用雷达校准了目
标,开始最后的俯冲,高度不超过一千五百米,只有李梅才敢把战略轰炸机当作海
军的俯冲轰炸机用。

一下子,整个天空红亮起来,黑暗隐退,所有的残墙败壁在光亮的霞云中一清二楚
。十几万个燃烧弹的子弹头,象火雨似的散布到半空中,大盐平立即听到了毛骨依
然的“咝——咝—-”声。

路子吓得惊叫出来,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死死搂住他。她丰润的乳房紧压住他的
身子,可是他一点儿性的感觉也没有。

“咝——咝—。”

大盐平抄起一块帆布,飞速地浸了水。他推倒路子,自己也趴在地上。他刚刚来得
及盖上湿布,无数燃烧弹就在他们周围爆炸开了。

燃烧弹的声音不大。在拉包尔空袭中,比它厉害得多的重磅炸弹大盐平也见识过。
他并不害怕,甚至从燃烧弹的声音中分辨出一种尖尖的引擎声。啊!是P—51战斗机
。美军已经可以使用硫黄岛的机场啦。由于投入冲绳战役的“菊水”特攻作战,陆
海军都消耗了大量飞机。全国的飞机工厂均遭破坏,海外的原料无法输入,飞机日
产量急剧下跌。军部计划保存一万架飞机留待本土决战的时候当神风机使用。东京
上空已经没有战斗机防卫,日本成了一度没有房顶的要塞。完全听任B—29宰割。


路子紧紧地抱住大盐平,把她的脸贴到大盐平的脸上。在危急中,女人的本能反射
是寻求男人的保护。路子对着大盐平的耳朵说:“哥哥,我真害怕,咱们一起躲到
防空洞里去好吗?”

大盐平揭开帆布,他的四周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他可怜路子:“你认识路的话,你
就去吧。我的职责是救火。”

救火?他话出口,连自己也感到吃惊。

大火就在他身边燃烧。无数小的凝固汽油火点渐渐地汇成大片。一切能烧的东西都
烧起来;连水泥建筑物也着了魔似地腾起火舌。火焰在夜空中狂乱地扭动,忽大忽
小。从火海中传出一连串的噼啪爆音。风挺大,火越烧越红。由火的森林变成了巨
大的火的瀑布,托住云层,映出焦黑的建筑物中的钢筋束。B-29们还在继续投下
燃烧弹。火的瀑布升到天上,变成了一座遍体通红的火的富土山。象熔铁炉里的那
种凶焰和灼热烧烤着大盐平。他一动不动,无数金蛇就在他身上舞动。整个东京变
成了一个烈焰冲天的火的地狱。

就用他的一车水去熄火这场大火吗?

真可笑!

可他是个军人。

他推起消防车,向离他较近的一间起火的木屋跑去。那木屋周围的房子都起了火,
火焰舔光了纸和其他轻质建筑材料,只剩下一副木头架子在烧着。

大盐平叫路子摇手压水泵,自己拖着水龙头钻到火里去。消防同打仗一样。火灾看
起来气势汹汹,然而只要摸熟它的路子,还是能扑灭它的。一个战壕中的新兵,看
到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滚滚而来,会感到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抵抗,产生孤独
的恐惧。但他只要瞄准一辆坦克和一个敌兵,一枪一炮地打下去,立刻就会发现,
敌人的进攻是可以打退的。大盐平扑灭了屋顶上的火以后,看到又有几辆大轮消防
车来到了这一地域。

他举起手臂大声喊:“我是前军官,听我指挥。草薙剑,草薙剑!快点儿干哪!”

草薙剑是日本神话中的一柄有名的宝剑。相传日本武尊东征的时候,敌人在后面追
赶他,把他包围起来并从周围放了火。武尊用此剑砍光了周围的草,得以免被烧死
。从此,这柄天丛方剑就叫“草薙剑”。大盐平和他防区中的消防队友们,都知道
这句话的含意。他们用钩子斧子把好屋子周围的房子砍倒,形成一条防火地段。大
盐平的独臂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

B-29还在发威。P—51战斗机因为没有日本空军作对手,也从天上俯冲下来扫射。
大盐平被烧得脸上全是燎泡。他想从水龙里喝点儿水,就叫路子再压一下水泵。没
有动静,他跑到消防车跟前一看,路子的尸体靠在车轮上,头和胸膛已经让P—51
的12.7毫米机枪弹打烂了。路子的衣服上溅满鲜血。大盐平又想起一小时前她说
的话:“哥哥,我真害怕,我们一起躲到防空洞里去好吗?”

大盐平在南洋战场上见馈了尸体。作为消防队员,他也见过各种各样被烧焦的、闷
死的、砸死的人尸。可是,一个天真的姑娘,刚才还在他耳边低语。她不单没谈过
恋爱,恐怕还没想过男朋友这回事呢。一瞬间,她的生命已经被战争夺去了。人在
征服自然的战斗中何等强大,在人与人的战斗中却又是那么渺小。

大盐平用帆布盖住路子的尸体。消防车已经被P—51战斗机的机枪打烂,水都流光
了。他揉了揉眼睛,突然听到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非常象路子的声音。

见鬼了。他摇摇头,才听出声音来自被他扑灭了火的房间里。风势很大,B—29还
在不停地放火,它们往往在自己的网格中俯冲投弹三四次,求得尽可能大的弹着散
布。因此,这栋看起来没有火的孤立木屋也许会重新被点燃。那时候,车里没有水
,谁也没办法了。

得救出那个女人来。

大盐平第二次冲入房子去,东找西找,终于找到了那个女人。他为那女人的漂亮感
到吃惊。她为什么在猛烈的空袭中呆在极易着火的木屋里呢?

“今天夜里看电影,多有意思的电影啊。”

那女人不停地喊着,她的目光呆滞,没有焦点,她的衣带也零乱不整,象她这么美
丽的女人是知道怎样打扮的。噢,她一定是个疯子。可是精神失常的人说出来的疯
话,不正是今夜空袭火灾的写照吗?多么大的讽刺呀!

他把那女人从屋里带出来。还没到门口,就听到燃烧弹的“咝—-咝——”声。

他揭起自己的防火服,罩住那女人的脸,然后便把她按到地上。

周围又成了一片火海。扑灭的火灾又复活了。疯女人呆的那栋木房一下子被点着,
亮得象“神田祭”的巨大烟花。这个女人没有家了。

大盐平带着一身创痛疲惫地回家了。家中仅存的木房又被烧了一次。烟糊味熏人。
整个东京还在大火中,亮得有如日出。他拉着那女人,那女人一路上不断喊着“杉
本,咱们一块儿去看电影,多好看的电影啊。”大盐平不禁想起在拉包尔的第十七
军司令部里,百武晴吉中将曾招待他们看的电影,那些都是日本飞机轰炸中国、新
加坡、缅甸、荷属东印度、锡兰和澳州达尔文港的记录片,加了色彩浓厚的军国主
义解说词。每当日机投下的炸弹引起了大火,解说员就大声喊:“真棒!命中了,
好厉害呀!”还有一部攻占南京的记录片,出现过各种被杀死的居民的镜头。当时
在座的官兵似乎没有谁同情被占领国的居民。他们都怀着大和民族的优越感。许多
军官还刺激得兴奋起来。“听说在南京可以随意奸淫中国姑娘,可惜没轮上那好地
方。”有的军官还这样说。

现在,局势完全逆转过来了,日本人被美军象消灭老鼠般地屠杀,整个战争阴森恐
怖的一面昭示在日本人面前。当初,正是他们得寸进尺,一步一步从朝鲜半岛,到
中国东北,到南洋,自己抢先发动了这场毁灭自己的战争。

赖子出来迎接他。她看到大盐平活着回来,高兴极了,不顾五十岚在旁边,和大盐
平内弘拥抱起来。“我是全日本最幸福的女人了。”赖子不停地说,几乎忘了告诉
大盐平五十岚老人受了严重的烧伤。

猛然间,赖子看到大盐平身后的漂亮女人,不禁一怔,颇有醋意。

“她是谁?”

“不知道,从一栋房子里救出来的。附近一带全烧光了。她的房子也被烧毁了。她
是个疯子,什么也问不出来,先让她住两天,等我去打听一下吧。”

赖子产生了女性的同情心。她拉过那美女的手,和气地问她,那女的依旧只有“看
电影”一句话。

赖子帮她把烧糊的脏衣服换下来,“啊!这里还缝了一个布条。”

果然在衣服的里面缝了一块布。漫天通红,布条上写的字一演二楚:

“我叫金田美奈子。大正十年生。在空袭中患了精神病。任何人请看在神的面上,
给我吃的东西,帮助我解决生活中的困难。”

那间房子的主人,也许是把美奈子养在家中,供他享乐吧。现在,连主人带房子大
概都化成灰烬了。

“我们来养美奈子吧。”赖子勇敢地说。

大盐平无声地点点头。一个独臂的男人、一个怀孕的女人,再加上一个疯疯癫癫的
女人,就这样在一个废墟上熬过战争最黑暗的时刻,迎接另一个日本的未知的黎明
吗?如果日本还能存在下来,真有那个和平的宁静的黎明吗?

大盐平想起哲学家康德说的那句话:

无论是通过理智和洞察力,还是通过混乱的经历,世界秩序终将诞生。

那就让它在“大东亚新秩序”的死尸上,诞生得快点儿吧!

20

首里这座古代中山国的京城,按欧洲标准,只能算个中等领主的庄园城堡。冲绳的
中转贸易和海运发达以后,经济中心已经转移到西南海岸的港门城市那霸,深居内
陆的首里渐渐荒废了。只有六百年前的古城墙和护城河还静静地呆在那里,作为历
史的见证。废弃的古城里,长满郁郁葱葱的松树和槐树,一些瓦房点缀在绿茵间,
还能使人怀念起琉球王国的文明史。

战火把首里美丽的古树全部烧光了,只剩下光秃的树干,树根也被炮弹掘起,张牙
舞爪地散乱在山坡上。因为首里是冲绳日军的指挥中枢,美军把几万发炮弹和炸弹
倾泻在这里,全部地面都被翻掘过了,任何生命的迹象都不复存在。

其实,三十二军的大脑丝毫未受损伤。

在首里地面下十五米深的地方,有一条L形的地下坑道。它全部用钢筋水泥作了加
固,水泥顶上还有好几层交叉的圆木。这些圆木是从冲绳北部临时伐来的,为修工
事,前后共伐了二百万棵树。L形坑道配有自己的发电设备,自成体系,不依赖外
部,它设计能承受一吨重炸弹的直接命中。

在L形坑道的纵向坑道里,设有炊事班、病房、航空通讯室、军医室、副官室、情
报室和电台人员寝室,还有一排“女佣人”的寝室。对于日本人来讲,女佣和妓女
并没有严格的区别。L形坑道的横向坑道又拐了两个小弯。它是整个冲绳战区的核
心,设有军司令官、参谋长和高级参谋人员的作战室、会议室、密码室和地空、地
海电讯中心。坑道的强度达到了希特勒地下作战室的标准,可是居住条件完全是日
本式的,总而言之,非常窄小。在美军逼近的高温雨季里,坑道中闷热、潮湿、空
气混浊不堪,同三流的监狱差别不大。

话虽如此,在美军暴风雨般的炮击中,L形坑道里却有一种安全感。

清冈永一大佐在这里住了一个月零六天了,他钻入坑道的日子就是美军登上比谢川
的日子。

清冈永一从塞班岛逃到火山列岛的父岛。栗林忠道中将得知以后,专门把他请到硫
黄岛上,详细询问了塞班防御工事的情况和美军的作战特点,并且根据清冈的材料
,较大幅度地加强了工事,调整了防御部署。

栗林中将认为清冈是个难得的人才,他了解美军也了解日军,总结了许多宝贵的海
岛防御经验,除了他,又有谁能直接了解到塞班的真实情况呢!栗林忠道写了封信
,向军部推荐清冈。由于冲绳在未来战争里的重要性,梅津美治郎参谋总长亲自接
见清冈水一大佐,接着就把他用飞机送到了冲绳岛。

清问踌躇满志,以为能在冲绳岛大显身手,他还希望被提升为少将,大佐的领章戴
的时间太长了。

到牛岛中将司令部里一报到,清冈大佐才发现原先的估计大错特错了。

五十七岁的牛岛满中将是鹿儿岛人。那一带在历史上出过许多悍勇的猛将。他有一
张挺中看的鸡蛋脸,仁丹胡,长眉。部下说他的相貌很象大山元帅,时时带着一般
莫测高深的微笑。他头顶剃得光亮,似乎是一个大彻大悟的高僧。牛岛有一个标准
陆军军官的履历,升迁不快不侵,任职不多不少。陆大毕业后第三年,他以大尉军
衔参加远征年轻的苏维埃共和国,在西伯利亚同红军作战。二.二六事件中他在中
国东北,他对统治派和皇道派的态度暖昧不清。武汉战役中,他身为三十六旅团长
屠杀过中国军民。一九三九年任关东军十一师团中将师团长后,连续六年未见提升
,一直在陆军军官学校当校长。由于他是九州人,又当过冲绳演习队长,熟悉兵书
战策,当冲绳三十二军司令渡边正夫因病出缺,他就成了当然的军长人选。

长勇参谋长是明和陆军史中的风云人物,桥本欣五郎的亲属。他戴着深度的近视镜
,爱低头,含胸,挂满勋章和配章。看上去他似乎老气横秋,其实他的战术思想非
常凶悍,自称属于柴田胜家一派的将道。长和牛岛来冲绳快一年了,工事修得差不
多了,兵力也部署好了。按说,以牛岛中将和长中将这样的人,是不会反对清冈来
任高级参谋的,清冈的实战经验是无价之宝。没想到,半路里杀来个八原博通,他
把一切都搅乱了。不单清冈插不上嘴,连牛岛和长也敬他三分,几乎把三十二军的
兵权交给这个怪才。

八原高级参谋年仅四十三岁。和他接触过的人,只要不抱偏见,都公认他是一个罕
见的军事奇才。这个鸟取县才子二十一岁就从士官学校毕业,二年后,破格进入陆
大,他的成绩好得让教员们吃惊。毕业后,他担任陆军省高级职务,犹不满足,又
赴美国留学两年。太平洋战争前,八原只身潜入泰国和马来亚,拟定了攻击马来和
缅甸的进军路线和战术要则。后来山下和饭田二将依八原计划而行,大获全胜。按
理说,头脑冷静、细密、屡有奇谋的八原大佐本应官运亨通,事实却适得其反。八
原带着极度的自信,处处左右着饭田祥二郎中将的第十五军。十五军军部的人,对
这个年轻、方脸、才华出众、大学生模样的参谋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一
切都要按八原拟定的计划来。缅甸一打下,八原的作用就不足道了,他还在自以为
是地指挥十五军,屡屡同饭田中将冲突,终于被解除军务,调到陆大去当一名教官


八原终日饮酒狎技,不理正事。他口出狂言,无人敢近,但细细分析,则无一不在
理。牛岛号称“仁将”,又负冲绳守备重任,不惜屈尊降贵,拜请八原出山。八原
审时度势,欣然前往,不过有言在先,一切得听他的。牛岛满口应承。长勇只负责
作战,一切计划和战略乐得交给八原,他自己在地下洞窟里饮威士忌酒,怀抱美女
,一派古风,并不干涉八原。

清冈永一大佐遇上了一个对手。

一开始,八原对清冈非常热情,两人经常喝酒喝到深夜,并且谈起美国的一段往事
。清冈长八原一岁,八原以兄相称。有时候,俩人找来两名妓女同居一室。八原详
细地讯问了美军的特点,并告诉清冈英军的弱点。清冈讲到了美军的舰炮火力,八
原只是不置可否地“啊——啊——”了两声。八原特别注意到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
队战术上的区别,对霍兰德·史密斯在塞班撤掉拉尔夫。史密斯步兵二十七师师长
一事,他听后哈哈大笑。他问到美军炮火和步兵冲锋的时间间隔,美军夜间防御和
通讯问题。关于斋藤中将自杀一事,他没有给予应有的尊敬,反而很欣赏清冈的机
智出逃。

他俩是同时代的人,都是日军中的少壮派,也是知英美派。他们喜欢采用新思想、
新兵器和新战术。他们看不起旧式的将军们,一句话:“这场战争要是交给我们打
,早就打赢了。”

八原博通和清冈永一对水际滩头反击的方案争论了很久。战争是复杂多变的事物,
有的方案在彼时彼地成功,在此时此地却会失败。八原认为:未来美军在冲绳登陆
的时候,兵力将占三对一的优势,火炮将为十比一。尽管滩头反击会给立足未稳的
敌人重大杀伤,实际却正中敌人下怀。登陆敌军如一铁砧,舰炮和航弹如一铁锤,
会把滩头部队彻底粉碎。一旦部队损失过半,海岛也就无法防守了。马绍尔群岛、
马里亚纳群岛和硫黄岛战役中,美军的舰炮一次比一次猛烈。

比阿克岛、帛硫岛和硫黄岛的方案优点明显,但无法在冲绳照搬。冲绳太大,三十
二军兵力太少,所以八原计划设下三条防线:西原山地,那霸、首里、与那原防线
和岛南山岳地带。防御工事按最高标准,全部设在地面下。各阵地之间都采用地道
,屯兵坑道也比塞班大为改进了。

大本营把最精锐的原守中将第九师团调离冲绳,八原发了好一通火。时值一九四四
年岁末。这一部署非常失策。冲绳在台湾和日本之间,冲绳一失,台湾防务就毫无
意义。话说回来,只要冲绳守住,失去台湾并不伤日本筋骨。(足以证明斯普鲁恩
斯取冲绳方案和金上将取台湾方案的优劣。)

三十二军失去第九师团如伤右臂。八原逼促牛岛不断向大本营请求增兵。大本营电
称:已在姬路组建了佐久间为人中将的第八十四师团,但苦于无船运输。“完全是
托词。”八原愤愤不平。“其实无非是想把八十四师团留下来搞本土决战。丢了冲
绳,难道还能守住本土吗?既然知道冲绳重要,作战计划定为

‘天’一号,却又口口声声强调本土决战的‘决’号作战。

‘天’后还有‘决’,足见大本营是三心二意,想让冲绳拖住美军,最后把冲绳牺
牲掉。在决战的地点和决战的时间,却没有决.战的意识,又不投入决战的兵力,
已经成为大本营的典型作法。太平洋战争就是这么输掉的。”

“以为到处撒撒胡椒面儿就能对付住老美,连常识也不懂。”连清冈也不得不同意
八原的看法。

八原立即建议牛岛征召冲绳县民和中学生,补充第九师团走后留下的空档。牛岛中
将欣然同意。他同冲绳县知事岛田交涉。岛田向冲绳各校发出命令。冲绳师范、县
立一、二、三中学、冲绳水产学校、农林学校、工业学校、商业学校都组织了铁血
勤皇队;各女校也组织女学生到野战医院当随军护士。师范女子部和县一女高组成
了山丹花部队,二女高是白梅部队,三女高是兰部队,首里女高为瑞泉部队,积德
女高叫积德部队,昭和女高以校园的一棵百年梧桐树命名为梧桐部队,加上县民中
能拿枪能走路的一共一万人,其中学生兵不足一千。在一个五十万人口的海岛上,
委实不算少了。

八原对游击战和民防素有研究,他早从牛岛那里打听了中国游击队的组织和战力,
又分析了大战中苏联民防和游击队的情况,对列宁格勒、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中居
民作用印象很深,也没忘记白俄罗斯游击队的显著战果。他把铁血勤皇队和女学生
混编入正规的陆军部队里,据他讲这样才能发挥非职业军人的作用。

具体战术上,八原认为陆军必须死守阵地,把美军登陆部队滞阻在滩头和内陆之间
。因为美军会拼命争夺滩头,一旦确保滩头以后,作战主动性将大幅度下降。陆军
当作铁砧,神风机当做铁锤,按菲律宾战役中神风机的命中率,宇垣的航空部队能
打掉三分之一的美军舰艇。守军在适当时机发动反击,就能把敌军赶下海去。果真
如此,将是继一九一六年土耳其军反击英军达达尼尔登陆战以来最伟大的一次反登
陆战胜利。皇国也将得以保存。

不过,他是个现实主义者,缺了第九帅团,他不存幻想。他命令尽量节省弹药。当
他从清冈大佐那里套到情报和经验后,八原就渐渐疏远了清冈。越接近登陆日,八
原越冷淡。等战事一开,清冈就象榨干了的柠檬被弃置一边,连牛岛中将对他也仅
仅剩下表面的客气。

战斗越来越激烈、残酷。后来,连牛岛也同八原闹翻了。

事情起因于配合“菊水一号”特攻的大反攻。因为海军和空军豁出了血本,大本营
强令牛岛一定要发动陆上反攻配合。牛岛是个循规蹈矩的将军,决定夺回读谷和嘉
手纳两机场。当初这两个机场是八原主张放弃的。放着现成阵地不守却去攻击强大
的严阵以待的敌人,八原全力反对。

第一次反攻失败了。牛岛重新尊重八原的意见,终于在大名—安波茶—幸地—与那
原机场一线阻挡住了美军。任美军如何进攻,战线坚守不动,给美国陆军和海军陆
战队以极大的杀伤。按照这样打下去,美军非碰得头破血流不可。

可是,牛岛和长两位将军越来越急躁,他们的神经在一个多月的炮击中受尽折磨,
缺乏理智和清醒的判断了。

这天,传令兵告诉清冈永一大佐:“司令官请您去开会。”

“开会?”清冈很吃惊。自从美军登陆以后,他末参与牛岛的任何决定,更谈不上
请他去开会了。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清冈整理了一下衣冠,坑道里一点儿
都不透气,加上阴雨带来的潮湿,他都快闷死了。他唯一的希望是出去吸口新鲜空
气,就是死了也心甘。他在塞班听潜艇司令高品中将讲过潜艇里的苦日子,他觉得
即便是潜艇,也比这里强。

会议在牛岛作战室外的参谋休息室召开,冲绳岛上所有的高级指挥人员都来了。二
十四师团长雨宫巽中将、六十二师团长冈藤武雄中将、四十四混成旅团长铃木繁二
少将、海军基地司令大田实少将和岛田县知事。

会议在大地的震颤中开始,一向以平静、达观自许的牛岛中将变得很激动:

“冲绳战役已经进入了第三十四天。我军和冲绳县民进行了凄绝艰难的抵抗,迫使
美军始终无法越过那霸—首里—与那原防线,我军的防御目标已经达到。不才牛岛
,与诸君共同奋战,使冲绳变成了日本本土的前哨。本应亲自感谢诸君,无奈大敌
当前,有劳大家继续奋战。

“今天,我奉大本营多次命令,配合海军和空军的第六次‘菊水’特攻,举行大规
模的反击,准备给骄奢的敌人沉重的打击,夺回失去的北中两机场,使冲绳变成祖
国的防波堤。”

长勇中将眼镜一闪:“我同意司令官的决定。美军的攻势已被挫败,伤亡惨重,其
海军舰艇又遭我神风队大量杀伤,全军士气低落。现在正是反击的大好时机。”

雨宫巽中将和藤冈武雄中将也表示赞成。他们的部队基本上保持完整,具备攻击的
实力。身为日本军人,从小就被灌输“进攻第一”的军人魂,他们酷爱攻击,宁肯
战死。在阴湿黑暗的地道和坑道中作战,很容易使人烦躁、冲动、丧失理性,人毕
竟是白天的动物。两位师长代表了下级军人的情绪。现在来看,塞班和关岛上日军
的最后冲锋很容易理解了。、

连岛田知事也赞成进攻。他摇晃着很高的前额,用手扶扶眼镜:“我从繁多川坑道
来,一路上看到军民士气高昂,运输弹药,抢救伤员,甚至利用夜间种植芋头等粮
食作物和采集野菜,景象非常感人。”岛田的声音由于连日讲演动员已经嘶哑。“
但是,岛上存粮已经不多,去年十月十日的大空袭中粮食损失极大。目前县民已经
在食野菜,把粮食省下来给军队吃。但美军舰炮和陆炮太猛,只有一小部份运到坑
道里。希望军队早日反攻,驱逐敌寇,帮助县民恢复家园。”

在一片“反攻”声中,只有八原大佐和清冈大住没有吭声。他们立刻成了两座孤岛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他们身上。

八原表情淡漠,旁若无人,似乎思维的焦点在宇宙空间某处。

“八原高参,”牛岛中将询问。“你的意见如何?”

“真的征求我的意见吗?”八原出乎预料地反问。

“当然,你认为反攻行吗?”

“胡扯!”

八原大声地说。他的自负和蛮横使地下坑道中的人们大吃一惊。

八原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他既然开口,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从瓜岛起,太平洋岛屿战争打了三年,诸君难道没有从失败中引出正确的教训吗
?

“美国是一个实用的民族。他们有很精明的经济学观点,他们决不会白白浪费金钱
和鲜血。敌人每次登陆,都做了极精确的计划;选择我们未予注意的海岛;选择我
们忽略的海滩;探测水深;炸开珊瑚礁脉;不断改进两栖战车;大量使用喷火器、
喷火坦克和无后座力炮;地空联络、地舰联络越来越完善;每次炮击的精度提高,
时间加长,强度加重,在硫黄岛甚至用海水灌洞……这一切难道不说明敌人在不断
学习、改进岛屿战争的战略战术和兵器装备吗!”

八原激动起来:

“三年来,我们又都做了什么呢?我们也学会了一些东西:放弃水际滩头决战,减
少无希望的夜袭,深挖工事,加强坑道,增加火炮的数量和命中精度,改善联络,
动员岛民,迫使美军一次比一次流更多的血。

“但是,我们所做的最根本的努力,就在于把一支从头到脚都灌输了进攻精神的军
队变成一支防守型的军队。从现代战争统计学角度讲,一名依托工事防守的士兵,
能对付三名攻击的士兵。我们依靠坚固的工事和坑道,大量杀伤敌人,正是美军迟
迟未能踏上日本本土的原因。

“今天,美军以千余艘舰艇和六个师的兵力进犯冲绳,兵力和火器均占绝对优势,
加上敌人占有冲绳的制空权和制海权,迫使我们潜入地下,完全是不得已。我们无
视基本的现实,用薄弱的兵力和很少的火炮进行反攻,不是正中敌人下怀吗。敌人
畏惧的是我们的坑道工事,欢迎我们反击。反击失败,连防线也将不保了。”

牛岛问清冈,

“君意如何?”

清冈从理智上讲当然是反对攻击的,但他却信口开河,一改前衷:

“我反对八原君的意见。我们正面的敌人分为两部分,陆军和海军陆战队。他们受
的是两种训练,军人信条和战术意识也截然不同。敌陆战队和我们的战斗力差不多
,但陆军就差多了。美国陆军都是强征来的居民,老的老、小的小,士气低落,普
遍厌战。特别是幸地一带的美二十七师,早在塞班我就领教过他们了。他们是敌军
中素质最差的部队。”

清冈永一振振有词地接着说:

“敌人占领了读谷机场和嘉手纳机场,其战略目标已经达到。遇到我军坚固防线和
雨季,敌军攻势越来越弱。显然,他们想把我军封锁在岛南,以减少攻坚流血。乘
敌军疲惫,防务松弛之际,发动一次大规模反攻,必定能大量歼灭敌人,振奋我军
士气,缴获武器装备,使冲绳防卫战达到一个新的高潮。我想,这也是大本营的意
图。

“我建议从安波茶和幸地之间美陆战六师与步二十七师结合部突破,经棚原、南上
原,直抵中城湾。这一路攻势将切断并包围敌二十七师大部和七十七师一部。配合
与那原方向的反击,将包围圈中敌步兵全歼。这一行动是太平洋战争期间最勇敢的
战术反击,与以往那种战术目标不明确的反击迥然不同。塞班岛的反击就是那种‘
自杀性’反击之一,反击的目的是包围和消灭敌人。”

清冈扫了八原一眼,狠狠地说:

“八原博通大佐显然是被敌人的火炮吓怕了,我反击部队与敌人犬牙交错,敌人任
何炮火与飞机均施展不开。正好发挥我军白刃格斗的长处以击中敌人的短处,以长
克短,岂有不胜之理?八原君连大本营命令都敢违抗,恐怕也大自负了吧。”

他在关键时刻猛地咬了八原一口,很痛快,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八原气得脸色发白,一声不吭,脸上的肌肉在不断抽搐。

牛岛满根赏识清冈的这一席话。他握了握清冈的手,对他的支持表示感谢。雨宫中
将和藤冈中将也随声附和。

长参谋长握着八原的手:

“八原君,考虑得太多啦。要死一同死,好歹就请快点儿同意组织今天的进攻吧。


言毕,长参谋长满面流泪,难于自己。

八原这才答应,

“按清冈永一的意见,我死也不肯同意这次反攻的。这个愚蠢的反攻计划,其失败
不言自明。但是,我仍旧是个感情脆弱的人,大家昂扬的斗志,使我很感动,特别
是参谋长。承大家的信任,我答应了。客观地说,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占绝对优势
。我们以劣势部队取得了这样的战绩,不是也很值得骄傲吗?大家都在拼死奋战,
我八原当同谐君一起为天皇效力。既然要打,还是仔细研究一下吧,清冈的计划,
我不能完全同意。”

长勇中将狠狠瞪了清冈一眼。清冈泄气极了。

日军的大规模反攻遭到彻底的失败。

五月四日凌晨四时五十分,日军集中了所有的炮兵,向美军陆战六师和步二十七师
结合部幸地猛轰,其火力密度之大,为太平洋战斗中仅见。美军惊异地看到,一堵
火的墙壁在他们面前推进,弹片横飞,景况惨烈。和田中将的第五炮兵团几乎打光
了他们弹药储备的五分之二。

战斗力最强的雨宫师团突破了敌军阵地。步兵二十二联队前进了两公里,夺回了重
要的棚原高地,拼死固守。日本驻冲绳海军交出了最精锐的四个大队投入反攻,战
况殊为激烈。

美军动员了所有火炮向日军前沿和纵深回击,甚至不惜毁灭自己的前沿部队,凡是
日军的攻击方向上,没有任何一寸空间没有炮弹。洪水般的炮弹封锁了所有地区,
给反攻日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五月五日日落时分,败势已经很明显,约五千名日军战死,伤者逾万。发出“全军
北上”命令的牛岛司令官,又发出了“原位置复归”的撤退令。可是,回到原位置
的又能有几个人呢?即便还有士兵钻回他们自己的地堡,他们身上也弹伤累累,大
部分人都被炮火打懵了。

牛岛中将向八原大佐道歉:

“贵官的预言完全正确,攻势已然失败……开战以来,不断给贵官背后掣肘,现在
我决定中止攻击,不按‘玉碎’的原意打下去。今后的一切均委托给贵官指挥。”


八原愤怒地说:

“我军战斗力已经耗尽,司令官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说完,他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21

尽管阅读了那么多伟大统帅的生平传记,雷蒙德·艾姆斯·斯普鲁恩斯海军上将却
认为:军人不是天生的。

意志和胆识、经过锻炼的勇敢精神、智力和能力、迅速的判断力和灵活的应变能力
、坚韧和顽强,象各种金属元素一样,在战争的坩锅中铸出一块闪闪发亮的合金钢
,它的名字叫做:优秀的军人。

沉默寡言的斯普鲁恩斯,把自己关进“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的舱室里,经受
着冲绳海战的恐伤风暴。

自从神风机在战争舞台上出现以后,传统海战的原则受到了冲击,任何军舰,无论
是装甲很厚的战列舰还是小小的扫雷艇,都丧失了安全感。作为一个海军军人,必
须把自己的一切习惯,从常规的海战转到对付神风机上。这种转变非常痛苦,它使
人的勇敢精神和军事艺术无从施展,产生一种软弱的屈辱感。又由于日日夜夜在死
神的威胁下生活,许多人的神经都被拉断了。可是,倔强的斯普鲁恩斯却面不改色
地忍受下来。’

自从三月十四日离开乌利西环礁以来,第五舰队司令一直坚守在战区里。所有的日
本神风队员都拿着一张“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的侧面图,上面醒目地注着:

E·A·斯普鲁恩斯上将旗舰。

登陆日早晨七时十分,特纳中将的第一批艇波还没有冲上白沙海滩,“印第安纳波
利斯”号巡洋舰就被神风机撞中了。当时天空阴霾四布,海军上将的旗舰正在向岸
上的防波堤炮击,一架自杀机破云而下,撞上了旗舰尾部。炸弹撕裂了船壳,浓烟
罩住了旗舰,每一个美国水兵都知道第五舰队司令的船被撞中了,因为爆炸声非常
之响。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不约而同地呼喊:“抢救旗舰!”

斯普鲁恩斯从爆炸中清醒过来。头一个反应就是向舰长下达了两道命令:迅速查清
军舰损害;搜查神风机携带的作战密码本。

密码本没有搜到,舰艇损害到是查清了。损害很严重,螺旋桨推进器和桨轴遭到破
坏,后部的几个舱室浸水。全体乘员奋力灭火,堵漏,抢修,医治伤员。“印第安
纳波利斯”号用它损环的螺旋桨慢速驶往庆良间群岛,成为庆良间锚地中第一批待
修军舰。

斯普鲁恩斯上将一直在舰尾监督修理工作,甚至在夜晚的灯光中,也可以在后甲板
上看见他苍白的脸。他希望军舰能重返战场,结果大失所望。一周后,损管军官向
他报告说:“真抱歉,先生,我手下的人卸掉了螺旋桨,现在它正在船坞里摆着。
”军官还想解释,上将挥挥手。斯普鲁恩斯在后甲板上来回走着,脱口而出:

“这简直太坏了!”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在冲绳海面作战的意义了。它成为一种鼓
舞和象征:“舰队司令同我们在一起。”第五舰队的官兵就能在神风机的摇撼中巍
然不动。

斯普鲁恩斯上将不得不移旗“新墨西哥”号战列舰。“新墨西哥”号是珍珠港事变
前的旧舰,进行了改装,电台很多,指挥方便。七年前,斯普鲁恩斯少将在“新墨
西哥”的姊妹舰“密西西比”号上当舰长,很熟悉这种型号的旧舰。遗憾的是,它
的航速仅21节,远不及轻快的“印第安纳波利斯”。海军上将命令它接近冲绳海岸
,以便于指挥。他盼着“印第安纳波利斯”能修好,他将来还要乘它指挥在九州登
陆的“奥林匹克”作战。不料,这回分手竟成了永别。“印第安纳波利斯”号重巡
洋舰回到美国进行了大修。以后,它改成了原子弹运输舰;为提尼安基地的B—29
轰炸机五O九大队运了两颗原子弹,“瘦子”丢在广岛,“胖子”丢在长崎。返回
冲绳待命之前,它终于被日本的“回天”自杀鱼雷击沉。

“新墨西哥”号上没有舒适的海军上将舱,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毫不计较。他对神
风机的威胁忧心如焚,冲绳打不下,他寝食不安。

远在关岛中太平洋战区司令部的尼米兹上将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四月十六日,瓜岛
英雄阿切尔‘范德格里夫特升任四星上将,成为美国海军陆战队总司令,他带了两
名贴身参谋到关岛上任。范德格里夫特急着去视察冲绳的海军陆战队。尼米兹劝他
先别去:“一切进展顺利,我不希望阁下去干扰指挥。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正巴不
得去瞧礁呢。”

范德格里夫特上将去了硫黄岛。他爬上了折钵山,深为日军工事之复杂和陆战队士
兵牺牲之大感到震惊。从硫黄岛一回来,听说冲绳战役受阻,他急不可耐地要前往
冲绳视察。尼米兹没有继续阻拦,反而要随同他一块儿去前线。“海军智囊”弗莱
斯特。谢尔曼将军也非去不可,“—架飞机就载去了太平洋战区的全部头头。

四月二十二日,尼米兹、范德格里夫特一伙人在读谷机场下了飞机,十二架护航的
“闪电”式战斗机也纷纷着陆。海军上将和海军陆战队中将立刻看见一架神风机,
它拖着火焰和黑烟的尾迹掉在离他们不远的一艘货船附近。不久,一艘驱逐舰被神
风机撞毁,一艘扫雷艇被撞沉。

尼米兹一行人乘汽艇登上“新墨西哥”号战列舰,会见了已经在海上坚持了一个多
月的斯普鲁恩斯。现在,美国海军的全部精华,就都集中在一条船上了。它摆在任
何一名神风特攻队员的视野里,只要对准它来那么一下子,他就可以替山本五十六
大将报仇雪恨,他就可以变成世界上最著名的人物和日本最荣耀的英雄,

可惜,没有哪一位神风队员有这个运气。美国海军和陆军的飞机驾驶员奉有严令,
必须击落冲绳战区的任何日机,必要的时候,要同日机相撞。整整一天都没有日机
出现,天空干净得出奇,神风机还未到达冲绳岛就被打落了。连第五舰队的所有官
兵也沾了尼米兹的光。从这个意义上讲,太平洋舰队司令算来对了。

斯普鲁恩斯上将也加入了尼米兹的“旅游团体”,几辆吉普车在冲绳中部和北部转
来转去。他们已经在讨论“奥林匹克”计划。尼米兹认为,除了利用和改建冲绳的
十八个机场外,伊江岛上的机场极适合B—29轰炸机使用,它将成为另一个提尼安
岛。

小团体里的中心人物是布克纳尔中将。

尼米兹对布克纳尔说:“西蒙,请加快一点儿进度吧。我的舰队被迫留在冲绳海面
上挨打,情形比珍珠港事件中还糟。一个日本飞行员,看也不看就能撞沉一条优秀
的军舰,象在养鱼池里钓鱼。”

布克纳尔为陆军辩护,他说他的人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敌人很顽强,地面战斗
有它内在的规律性,急不得,一急就要多死人。海军对我们的帮助我终生难忘,但
愿我们之间的争吵不要被敌人利用。”

尼米兹恼火了。他冷冰冰地对布克纳尔说:“是的,地面战斗也许如你所说。”尼
米兹尽力斟词酌句,不使自己的愤怒溢于言表。“每半天就损失一条我的船。如果
连续五天战线毫无进展,我们必须干些事使它推向前进,否则我们只好在自杀飞机
的威胁下拍拍屁股溜走。”

在一次紧急会议上,尼米兹和范德格里夫特责成盖格少将把第三两栖军投入南方战
线。阿切尔·范德格里夫特大声喊:“陆战队来冲绳就是打仗的!”他对布克纳尔
把“海魔”调回塞班深为不满,以为陆军想独吞攻占冲绳的荣誉。“为什么让‘海
魔’等在塞班?为什么光在敌人的坚固防线上正面硬攻?‘海魔’仅仅在岛南做了一
次佯攻登陆就不再发挥作用了,为什么不拿它在敌后进行一次真正的两栖登陆?”


谢尔曼指出从塞班为“海魔”提供后勤路太长。范德格里夫特大声吼叫:“只要六
小时,基地就在白砂海滩!”

布克纳尔中将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方案:“阿切尔提出的不过是老问题。早在制定‘
冰山’计划之初,我们都研究过了。冲绳南海岸和东南海岸岩壁峭立,没有一处合
适的海滩。登陆将是高价而血腥的。部队完全暴露在敌人炮火下。”他以毋庸置疑
的口气说:“那将会是另一次安齐奥,而且还更惨。”

布克纳尔以他一生的军事经验——实际上都是上次大战的古董——担保,只要有大
量火炮,加上舰炮、喷火坦克和喷火器,他一定能突破敌人死守的北部防线。“总
而言之,我们刚打顺手,不要再弄一条南部战线,那样只会一团槽。”他指挥过阿
留申群岛作战,自以为不是两栖战的外行。

尼米兹强迫自己耐心听完布克纳尔的唠叨,他只说了一句,“把它们都投进去吧,
但愿早点儿产生结果。”

结果一点儿也不妙。第二十四军的大兵们在日军防线面前撞得粉身碎骨。战线毫无
进展,连海军的太上皇欧内斯特·金上将都被惊动了。金忍受不住美国报纸的大肆
鼓噪,报人霍默·比加特先生,在《纽约先驱论坛报》他的专栏里评论说:“我们
的战术保守透顶,为什么就知道正面强攻,而不在敌人屁股上踢一脚?”

金上将发来电报让尼米兹解释“冰山”出了什么问题。尼米兹推说自己不懂陆战,
最好问问范德格里夫特。金把尼米兹的话告诉了阿切尔。范德格里夫特回答说:“
布克纳尔打的是一场时间消耗战。”他想起了瓜岛的教训。“我看完全不必把舰队
摆到冲绳海域任凭自杀机宰割。”

报界又发动了——场讨伐战,金上将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不同于麦克阿瑟,金不善
于同报界打交道。报纸纷纷登出:“海军认为把舰队摆在冲绳铸成大错,而陆军则
认为完全合适。那么,经验丰富的陆战队司令官到哪里去了?他们是否在筹划另一
次伟大的敌后登陆?把这场重要的战役全盘托给陆军,毕竟不……”金上将再三逼
问冲绳战况,简直到了婆婆妈妈的地步。

谢尔曼、特纳和米切尔联合向报界发表声明:“陆军战术完全正确,陆海军团结坚
如磐石。”

没有谁比弗莱斯特·谢尔曼更有海战韬略了,没有谁比凯利。特纳更有两栖战经验
了,没有谁比马克·米切尔更勇敢了。他们的声明,堵住了记者们的嘴。.尼米兹
知道他该做什么。他咽下了冲绳的苦酒,一回关岛司令部,就召开了前所未有的记
者招待会。在会上,他向七十六名记者宣布:

“陆军的战术完美无缺,他们执行得天衣无缝。在敌后实施两栖登陆不切实际,代
价高昂。海军坚决配合陆军打到底。”

海军同陆军显示了空前团结,一场报界风波始告平静。

然而,“奉陪到底”谈何容易。自杀飞机日夜猛袭。用斯普鲁恩斯副官的话说:它
们“如此有效,我们简直无可奈何,我不相信当它们撞向军舰的时候,会有人无动
于衷”。,

从感情上讲,斯普鲁恩斯上将希望把整个冲绳包给海军陆战队,包给霍兰德‘史密
斯,这样,仗打得也许利索得多。陆战队是海军的人,时间观念很强,宁要时间不
要命。

从理智上讲,他不得不承认陆军的战术是对的。在坚固设防的敌占岛屿上作战,战
争往往出乎须料地绵长。三个最精锐的陆战师在硫黄岛对付栗林忠道的一个师,结
果,一个多月才拿下来,冲绳比硫黄大多了,它的战斗是一场典型的陆战,而不是
单纯的两栖战,应该信任布克纳尔。

于是,只好每天眼巴巴地看着自杀机击沉舰艇,一筹莫展。总有一天,也会轮到“
新墨西哥”号头上。

这一天终于来了。

五月十二日黄昏,“新墨西哥”号打了一天炮,重新装满了弹药,驶向它的夜间锚
地。整整一天,神风机都没有光顾,水兵们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突然,有两架神
风机贴着海平面,从落山的太阳方向扑向“新墨西哥”号。“新墨西哥”号打掉了
一架,另一架却从舰尾方向滑向舰桥。人们还来不及喊出来,它就轰然撞中,浓烟
烈火冲天,美国水兵死伤累累。

斯普鲁恩斯上将又躲过了这回劫难。他的住舱恰恰在前面,同被炸毁的舱室仅隔两
条走廊。等人们提心吊胆地去抢救海军上将的时候,他却镇定自若地在指挥损管队
员用水管灭火。

他又重复了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号上的命令:检查军舰损坏;搜索敌机密码本。


虽然没找到密码本,却发现日机空袭的秘密。原来日机每天早晨都来侦察照像。“
新墨西哥”号竟然每天停泊在原地,使敌人很容易就确定了它的位置。虽然全舰队
都遵守了施放烟幕的命令,但敌机根据“有烟就有船”的普通道理仍然能找到舰队


“他们不使用空投鱼雷真可惜,否则,往烟幕中一投,准保能有收获。”上将还有
雅兴来开玩笑。

夜间也远不是安全的。说来也巧,冲绳白天下雨,夜里晴天。整个舰队沐浴在银灰
色的月光下,一清二楚。在给妻子玛格丽特的信中,上将痛苦地写道:“当你和最
心爱的姑娘在月下散步的时候,月华的确充满了诗意。但冲绳的月夜令人厌恶,它
为神风机摆好舞台,打亮了灯光。”

他居然有雅兴连篇累牍地给太太写信。信中对冲绳赞颂备至。尽管战火熊熊燃烧,
他仍然认为:“它是一个秀丽而富饶的海岛,自然美和人工美熔于一炉,土地精耕
细作,初夏的果实累累。梯田层叠,岛民朴实温顺。这种质朴显然是受了中国文化
的影响。”

他谈吐自若,在官兵面前一反少言寡语的常态,一连串地开玩笑。他听说第三两栖
军军长罗伊·盖格少将患了腮腺炎。虽然是芝麻大的小病,他也派出自己的随身医
生前往治疗。盖格腮帮于肿得吐字不清,斯普鲁恩斯上将就送给他一包绣花手巾和
安全三角巾。盖格感动地回话:

“我将把它们当成我珍贵的私人收藏品,它们是我的战旗和勋章。”

斯普鲁恩斯在冲绳海战中显示了真正的大将风度。美国水兵在神风机攻击下,死伤
枕藉,哭声惊天,大批船舰沉没海底。统计表明,伤亡数宁已经超过美国海军历史
上损失最惨重的战役,比如偷袭珍珠港。可是,只要斯普鲁恩斯上将向他们呆在一
起除了发发牢骚,谁又有什么话好讲呢。

人的神经紧张总是有限度的。

尼米兹和金都了解这个限度,因为他们都是海军军人。他们决定让哈尔西上将来接
替斯普鲁恩斯上将,让“公牛”去换雷蒙德。

五月二十六日,正值日本第八次“菊水”特攻的高潮,威廉,哈尔西上将乘旗舰“
密苏里”号,从菲律实赶赴冲绳。除了司令官更换外,希尔和麦克康也将换下米切
尔和特纳,让他们这套两栖战三驾马车更好地研究“奥林匹克”作战。

海上交接班的情景是非常生动感人的。

几百艘战舰怒吼着,向空中喷吐着火焰,五彩滨纷的识别弹在鸽灰色的云层中绽放
,仿佛七月六日的焰火。在这片雄壮的背景中,两位最著名的海上老军人走到一起


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上将在冲绳海面上坚持了两个月。任何否定舰队留驻海上的议
论,他均愤怒地嗤之以鼻。他不知道除了占领冲绳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他也
从未怀疑是否值得付出如此高价去攻克这个岛,他也不幻想除了占领冲绳还会有别
的办法去战胜日本。他认准一条路非要走到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他就象伟大
的保尔·琼斯所说的:“他人拒绝承担的义务,我毫不犹豫地接过来,并且立刻在
他头上展开我的鲜明旗帜。”其实,斯普鲁恩斯并不追求荣誉,或者为了显示自已
的勇敢而不顾部下死活。冲绳必须拿下,舰队必须呆在海上,这件事象二加二等于
四一样简单。

哈尔西上将都充满了想象力和干劲。他今年六十三岁,虽然年令长雷蒙德四岁,浑
身却充满了烈火般的激情。莱特湾海战以后,他率领舰队闯入中国南海,从金兰湾
扫荡到新加坡。他自视比古板的雷蒙德高明,但对雷蒙德的勇敢表示了极大的钦佩
。他俩的手指在一起,互致问候,互相肩膀。第三舰队的高级参谋人员同第五舰队
的同行们也举行了迎新宴和告别宴。虽然大家对冲绳依依不舍,对岛上的战事深深
留恋,对未能拿下全岛非常遗憾,但离开冲绳这个鬼门关总是件愉快的事。就在他
们交接班这天,从早到晚,一百五十架神风机冲来,穿过浓密的防空炮火,一个心
眼“吻”上美舰。十四艘军舰被撞沉撞毁。用一位当事者的话讲:“整天就象是在
火的尼亚加拉瀑布下面看一场接一场的盛大歌剧。”

“新墨西哥”号战列舰离冲绳越来越远了。冲绳的炽烈炮火和它清秀的山川隐没在
波涛下。斯普鲁恩斯上将站在舰桥上,任由海风吹拂他的双颊。他的脸上挂着泪水
,他的神情肃穆而凝重。他在想什么呢?

也许是悼念长眠在冲绳海底的水兵吧。

他也仅仅是一个字存者。

他以为不久的将来,他会在九州重新沭浴海空战争的火的洗礼。

这位“沉默的勇士”做梦也没有料到,此别冲绳,战争对他来讲,已经结束了。

哈尔西上将把第五舰队改为第二舰队。原班人马,只动番号。他可不愿意守在冲绳
整天挨打。他信奉“最好的防御是进攻”的古老战争信条。他把几个中队舰载机移
交到读谷等冲绳机场上,委托它们掩护布克纳尔的天空。

哈尔西拔起锚链,挥师北上。他要去端掉神风机在九州的老窝。他可不是好惹的,
要让日本人知道美国佬并不是生来就喜欢挨打。

第五舰队的飞行员热烈欢迎哈尔西的决定。他们愿意无拘无束地去攻击敌人的目标
,而厌恶保卫固定的友军目标。因为,“那样可以甩开膀子大干”!

海战是海军上将的舞台。有什么人,演什么戏。怪不得太平洋舰队的水兵们都在说


“俺们情愿随‘公牛’下地狱。”

22

“我认为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除了一寸一寸地爆破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可
以逐出日军。”

早在四月份,第二十四军军长霍奇中将就这样说过,他不幸而言中了。

牛岛中将的“北上”反攻失败以后,首里防线兵力受到削弱。惠特尼团经过血战之
后冲过了大名峡谷和安谢河,从西翼包围了首里。

回想起来,这次重要的突破,与其说是一个胜利,不如说陷入了另一场灾难。现在
,惠特尼的部队,受到了东边首里,西边那霸的炮火夹击,前面是一条同安谢河一
样的东西向河流——安里河。在没有任何掩护的丘陵上,已经失血过多的海军陆战
队伤亡激增。不久,陆战六师这一个最优秀的团就溃不成军了。

这时候传来希特勒德国投降的消息。全欧洲和美国都在庆祝V-E日,即欧洲胜利日
。冲绳部队,无论美军还是日军,反应冷淡。他们受着沉重的心理压力,双方都看
不到一丝阳光。

惠特尼在他那个阴冷、泥泞的指挥部里,接到了罗伊·盖格将军发来的电报:

“‘海魔’第二团全付武装登陆,归入陆战六师战斗序列,由你指挥,即日发起攻
击,务必突破敌人防线。”

疲劳得连头也抬不起来的陆战队上校感到了宽慰。二团是他最熟悉的部队,也是威
震全军的老部队。他知道自己团队的战斗力,他率领二团,定能打下冲绳。

那霸—首里防线的关键是那霸市东边的三个山丘,美军给它们分别起了名字:折钵
山、马蹄山和半月丘,统称为“砂糖块高地”。它们形成一个三角形,日军称之为
五二高地。

五十二米实际上是沂钵山的海拔标高。它是三角形防区的重心,位置最靠北。马蹄
山在它西南,半月丘在它东南。马蹄山中间有一块很深的凹地,除了手榴弹以外,
儿乎没有任何一种武器能打中它。日军在凹地里设有一个大口径迫击炮连,弹药充
足,所有距离都精确测定并试射过,炮兵指挥官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关东军老手。

惠特尼上校曾经对“砂糖块高地”发动两次大规模攻击,均告失败。每次都是攻占
山头阵地以后,被迫击炮火和日军的逆袭所击退。敌人的追击炮准确得惊人,每炮
打下来,总要造成伤亡。折钵山反斜面挖掘了深邃的屯兵坑道,炮火和炸弹根本无
法摧毁。几乎就在迫击炮弹落下来的同时,日军反击部队扑向山顶,同美军展开了
肉搏战。残存的美军败退下来,又受到马蹄山和半月山的机枪火力截击,伤亡剧增
,许多人因惨烈的战斗患上了战争恐怖症。

“查尔斯上校,艾伦·李中校前来向您报到。”

矮小的艾伦·李声音响亮地报告。阴暗的地堡里看不清他的脸,但可想而知一定是
朝气勃勃,杀气腾腾,经过大名高地血战和砂糖块高地的失利,惠特尼团里没有一
个人能喊出这种调门来。

惠特尼热烈地拥抱了艾伦·李早已经不是当年卡纳尔森林中那个阴郁的上尉了。他
的性格未改,依旧专横独断,目中无人,总是扮演轻量级拳击冠军和冰球前锋的角
色。本来因他在塔拉瓦栈桥的战功准备授予他国会荣誉勋章,却因他随意踢打黑人
士兵引起公愤而撤消了。他的脾气更坏,对部下更严厉,近乎虐待狂。但这一切,
都不妨碍他成为一名优秀的军官。塞班战役中,许多最“硬”的火力点都是艾伦的
营攻下来的。

“艾伦,我象需要阳光一样需要您。六师的那个团被打垮了。就在正面,这个高地
叫折钵山,它和它附近的马蹄山、半月丘组成三角形支撑点,攻打任何一处另外两
处都进行侧射。”

“那就三处一块儿打下来。先生,我先吃顿饭,然后就去看地形。请联系好舰炮和
二团的炮兵营,给我六辆喷火谢尔曼,明天中午,”李看看表。“中午十二点半,
一切问题都会解决。”

第二天中午,天资聪颖、精力旺盛的艾伦中校果然拿下了折钵山山头阵地。他率领
的一个二百四十人标准连却只剩下四十七个人。喷火坦克全部被身绑炸药的日军敢
死队员们炸毁了,充当“活地雷”的有一些竞是十四、五岁的中学生“勤皇队员”


艾伦立刻被“钉死”在山头上。来自马蹄山凹部的迫击炮弹披头盖脑地砸来。侧射
火力封锁了退路。山头虚土一米多厚,刚筑起工事就被震塌了。惠特尼上校命令“
海魔”的团属炮兵营用155毫米炮压制马蹄山和半月丘。他看到折钵山头的硝烟中
升起绿色信号弹,表明艾伦’李决心坚守到底。

日军毫不迟疑地发动了反击。开始是一小批一小批的,后来规模越来越大,呼喊之
声盖过了枪炮声。双方用手榴弹在近距离内拼杀。美军自动火器的弹药很快耗尽了
,接下去就是肉搏,双方混杂在一起,哪方也不敢打炮。一夜之间,艾伦打退了十
六次反冲锋。惠特尼不得不把团内所有的坦克全调上去,才勉强接回了一身是血的
艾伦。他手下的人只剩六个了。

惠特尼又投入一个“海魔”师的精锐连队。他们的遭遇同艾伦一样,终于因守不住
表面阵地而败退下来。人员丧失了一半,精神分裂症患者大有人在。守卫砂糖块山
的日军四十四混成旅打得异常顽强,战术也很巧妙。美军刚刚投入战线的一个新团
,很快就消耗掉四分之一的兵力,却未能越雷池一步。

当晚,远在关岛的尼米兹将军太平洋战区司令部。痛心地向新闻界发表公报:

“海军陆战队继续在那霸东北方的砂糖块高地苦战。山坡南侧阵地仍旧控制在日军
手里。这一带是首里防线西冀的支撑点。海军陆战队在过去一周间反复攻击了九次
。最后终于未能成

功。”

惠特尼上校、盖格少将和布克纳尔中将都相信,敌人一定是集中了全部力量来守卫
砂糖山。一旦该阵地陷落,首里防线将土崩瓦解。失去首里防线的敌人,难道还有
实力再部署一条同样坚固的防线吗?

砂糖山必须攻占,无法绕过。

铃木繁二少将的第四十四混成旅,作为三十二军的战略预备队,一旦耗光了,牛岛
手中就连一名生力军也没有了。

“查尔斯先生,我们象目前这样干下去,全团死光了也拿不下砂糖山。我们每次只
投入一个连到一个营,敌人只用很少的兵力就牵制住我们。敌人的反击很有经验,
我们花很高代价打下的山头轻易地丢掉了,”

艾伦中校指出惠特尼的指挥错误。他的声音仍旧那么宏亮,他机体内的发条仍然拧
得非常紧、似乎血战更使他精神焕发。“您认为有什么更好的方案吗?”

惠特尼对自己的指挥深为自信,显然砂糖山没打下来、但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计划
有违任何兵书将道。

“先生,把全团投进去吧。如果人不够,那就再调六师或一师的一个团。我们的目
的是拿下高地,而不是保存兵力。我带一个连拿下折钵山表面阵地,你再派一个连
越过我攻击马蹄山。第三个连进攻马蹄山凹部。同时让一个营控制住半月丘。最后
一个连是预备队,如果我是你,就用它来加强折钵山的表面阵地。当然,最好要有
两个坦克连的配合,喷火器也不能少。坦克的作用主要是运输守军弹药。光凭一个
人携带的弹药守不住砂糖山。”

李结束了他的话,他放肆地用手指打了个榧子。“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高招
。我的人几乎都在这里死光了。上帝让我活下来,就是为了让我对你说这番话。”


惠特尼犹豫不决,为了二个小山头,他要将全团投入孤注一掷的冒险,很可能全团
被打瘫,而冲绳岛南部还有几百个同砂糖山类似的敌人据点,他又拿什么去征服它
们呢?

“先生,运气只跟勇敢者走。按我说的干吧,拿不下砂糖山是‘海魔’的耻辱。”


惠特尼沉思了半分钟,他仿佛重新成了一个营长,而李却领导着一个整团。他不得
不承认,他站在艾伦的位置上,也会提出同样的建议。

“好吧,艾伦,按您说的办。如果上帝的意愿是将咱们留在冲绳,那咱们就安心认
命好了。第二团全拿上去,但愿事情象有些军事家说的那样,再拿上最后一个班,
历史就改观了。’”

艾伦罕见地笑了笑:“先生,我没认错您。在塔拉瓦我就知道您是好样儿的。”

他转身出去,没多久,又转回来,拿了一块用星条旗包的大包裹。当着团部人的面
在桌上抖开,用弹药箱拼成的桌子上滚动着各种各样的纪念品:日本军刀、短刀、
新西兰毛利族的石斧,金佛、金马、一副日军少将领章(那是塔拉瓦上柴崎少将的
)、一支乌黑的南部式手枪、两枚菱形校徽:一枚上面写有“高女”,另一枚写着
“女师”’“女高”的白色百合花右垂,“女师”的百合花左垂。最后,是一本精
美的像集,里面有各种肤色各种女人的照片。像集在桌上张开最后一页,嵌着一张
穿着海魂衫校服的女孩子照片,她天真地望着照相机镜头。照片贴在她的学生证上
。上面写着:积德高等女学校,小波津照子。

艾伦·李中校说:

“先生们;我没有妻室儿女。可以从这个世界上一走了之。这里是一部分我收集的
纪念品,船上还有一些。当然,大部分留在我的家乡。上校,我的家在南卡罗来纳
州奥伦治堡,您也许还记得。我唯一的愿望是:请阁下帮我整理一下纪念品,在那
庄园里有我的书房和卧室,您让我的族人把它们布置成一个纪念室。我只是想告诉
后人:艾伦没有辱没李家族的姓氏。”

惠特尼没有动。他温柔地握着李的手:“我要你活着回来。艾伦,你还记得一篇小
说吗?《在帝国大厦楼顶再次相会》,我还要同您在东京的皇宫里合影留念呢。”


“谢谢,查尔斯。”李受了感动。“打仗这玩艺儿不好说,还是丑话说头里,替我
问南希小姐好,她住纽约第34街105号,他妈的,上次时间太短,许多活还没对她
说完呢。”

“会来得及说的。”惠特尼笑笑。

艾伦走向工事门口,他要去组织进攻了。

“查尔斯。”他回过头:“如果在那一堆破烂儿里,再添上一枚国会荣誉勋章,我
在天国里会非常高兴的。”

在舰炮和陆炮掩护下,艾伦的连队再次攻入折钵山山头阵地,这是美军在十天中的
第十一次攻击。惠特尼上校立即投入了其余的部队。入夜,日军的反击凶猛无比,
惠特尼全团都处在激战中。整块砂糖山在山呼海啸的炮火中摇撼,舰炮发射的照明
弹映出地狱般的可怕场面。一群白种人和一群黄种人用手榴弹、刺刀、战刀、匕首
、手枪、枪托、牙齿、拳脚厮打。一阵紧似一阵,一直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然后,
枪炮声才渐渐平息了。

惠特尼亲率部队登上折钵山。天已经亮了,阵地上的场面使他感到震惊。到处是残
缺不全的尸体。他们互相死死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美军的手指挖入日军的眼窝
,日军嘴里叼着美军的耳朵。沾满脑浆的手榴弹和枪托散布在工事里。有的人拉响
炸药和敌人同归于尽。日军中有一些是孩子,连最小号的军装穿起来也象滑稽戏服


李中校不在现场。他和一个新增援的连队杀向马蹄山凹部。他恨透了那个迫击炮阵
地,专门把几箱炸药绑在谢尔曼坦克上,准备把敌炮阵地连锅端掉。

折钵山上是很危险的。首里、那霸的远程炮早测准了射点,闭着眼睛就能打中山头
。惠特尼上校冲向折钵山南侧反斜面,看到山坡上也散布着美军和日军的尸体。李
中校消灭了四十四旅团的反击兵力。用他的话讲:“没什么窍门,就是象田径运动
会一样,一颗接一颗地投光了一车皮手榴弹。”

从前线回来的士兵报告惠特尼,“凹部的敌人迫击炮阵地全部被炸平了。我们跪在
悬崖边上,把一箱箱炸药和手榴弹投下去。山凹部成了一个怨气冲天的火山口。任
何人也无法活下来。他们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兄,任何报复也解不了我们心头之恨。


经过三天三夜的肉搏战,惠特尼团终于前出到安里河边。现在,他向左旋转,就可
以切断首里的退路,向右旋转,就可以包围冲绳首府那霸市。

惠特尼站在一处山丘上,用望远镜瞭望首里城。首里笼罩在雨帘和硝烟中。雨声压
倒了枪声,风把雨云吹扫过冲绳,雨水把冲绳变成泥潭。在泥潭中,两支杀红了眼
的军队进行了近两个月苦战,大自然和人一起哭泣。如果这哭声能惊动上苍,惠特
尼直想问问上帝,战争是否就是他给人类留下的巴比伦塔。

砂糖山终于占领了。在“海魔”剑与火的历史上,又添了一个新名字。在冲绳,这
类名字比比皆是。什么“袋鼠”、’“鳗鱼”、“海龟”、“鸽子蛋”、“血磨”
,什么“巧克力糖”、“抽筋”、“竖笛”、“圆锥山”。虽然,这些海拔几十米
、一百多米的小丘不及欧洲那些古都名城那样容易被人们记住,受到注意,得到荣
誉,但是,惠特尼上校觉得:他攻占砂糖山如同攻克柏林一样自豪。

23

西蒙·波利瓦尔·布克纳尔中将没有算错,五二高地失陷以后,首里防线已成一触
即溃之势。美国海军陆战队从西方包抄首里;克服了圆锥形高地的美陆军九十六步
兵师从东方包围首里。稍有迟疑,第三十二军将被合在钳口之中。

牛岛满中将被迫下达撤军命令。整个三十二军军部、后勤单位和前线部队残部,陆
续撤向冲绳南端的八重濑岳、与座岳和真荣平村一带。这一带山势险恶,天然洞穴
密布,沟豁深陡,宜守难攻。牛岛的军部退入冲绳南海岸,在摩文仁渔村附近一个
巨大的石灰岩洞穴中继续指挥。

整个撤退均在夜间进行。任何交通工具都被美军炸毁了,除了很少的几匹马,全军
在泥浆中行军。在雪亮的照明弹下,美军的舰炮和陆炮劈头盖脑往下砸,大批伤兵
、女学生护士倒毙在路旁。对美军不利的大雨也影响了撤退速度。女学生扶着缠满
绷带的伤兵,老兵拄着步枪,军官一身泥水,垂头丧气,每逢炮弹在空中呼啸,大
家就不顾一切地卧倒在泥场里,景象非常凄惨。

从南风原陆军医院撤下来的伤兵队伍很长。护士们在两个月无止无休的劳累中已经
支撑不住了。她们被岛田知事强征来,洗绷带,上药,护理,做饭。每个人都被阴
湿的洞穴生活和繁重的劳务折磨得不成人样,她们最初一看到尸体和开肠破肚的伤
口就恶心得吃不下饭,现在已经麻木了。她们往南走,南方会给她们带来什么安全
呢?,南方有山,山后是海,退无可退了。她们被告知一旦被俘,将被强奸后杀死
。此话有真有假。美军安顿了一些平民和战俘,但也虐杀了一些平民和战俘泄愤。
美军有时任何人都不相信,遇到一个洞口就用喷火器烧一通,然后用炸药封死。

日军的重伤员象塞班岛一样,每人分配了毒药,到时候请自己动手自决了。轻伤员
也没有任何希望,绷带、纱布、脱脂棉、消毒药和一切卫生器材,不是用光,就是
抛弃了。他们只是机械地走着,穿过波平、座波、高岭和真壁,来到摩文仁村。新
的野战医院是一个倒悬钟乳石的大岩洞,人们将在那里呆到最后。他们每人都清楚
守岛部队的最后命运。恶臭弥漫,伤口坏烂,美军的炮声越打越近。同几个女孩子
一起上靖国神社,三十二军的伤兵们觉得,他们比已经死在太平洋上的几十万同胞
们强多了。

布克纳尔中将终于采纳了盖格和范德格里夫特中将的建议,把陆战六师从前线抽出
来,做了一次有限度的敌后登陆。登陆地点选在那霸南方的小碌半岛北海岸。登陆
以后,日军抵抗轻微,陆战六师师长谢波德少将还以为是一场轻松的战斗,但随着
美军的步步深入,日军的抵抗又渐渐强化起来。谢波德将军投入了他的全部三个团
,绕过孤立的抵抗据点夺路前进。他认为已经钻透了日军的防御硬壳,就尽可能地
推进,杀人,焚毁敌人军用物资。小碌半岛的平坦地形终于走完了。陆战六师的第
四团遇到了小碌村南方的坚固防线。谢泼德灵机一动,让四团向左后方旋转,一下
子把小碌村包围住了。日本海军冲绳部队司令部就驻扎在小碌村,等大田实少将接
到了要他向八重濑岳转移的命令,小碌村已经被围得铁桶一般了。

冲决日军防线的堤坝以后,布克纳尔中将灵感如泉涌。他将陆战一师和“海魔”师
惠特尼团投入缺口,一路向前扫荡,一直冲击到国吉高地和真荣理。第七步兵师截
断知念半岛,第七十七师和第九十六师进逼八重濑岳和与座岳的日军防线。整个攻
势摧枯拉朽,日军纷纷自杀。到六月十七日日落时分,日军只能困守在海边一块长
九公里、宽八公里的狭小地盘中。

日军的后卫部队为掩护主力撤退,进行了决死作战。那霸、首里、小碌、喜屋武等
城镇里进行着激烈的巷战。首里的市中心有一度中国式的牌坊,它是一座精美的木
结构建筑。门楣上书“守礼之邦”,揭示了琉球文明的渊源。它已经有四百年历史
,斗拱飞檐,气势雄浑。陆战一师的炮兵用它做瞄准点,终于把它打成一片冒烟的
残桩。守礼门东的玉御陵、西边的印度式佛塔、东北的园比屋武德殿和中国式的圆
觉寺、弁财天堂都被烧毁了。整座城市都变成瓦砾。然而日军还在瓦砾堆中抵抗。


那霸市也一样。巨大的那霸机场上堆着破飞机和建筑材料。有些飞机是假的,建筑
材料也来不及用在工事上。美军一条街道、一间房屋,一个坟丘地进攻。那霸市众
多的石砌建筑和龟甲墓都成了日本狙击兵的理想阵地。美军见人就杀,遇房就烧,
逢墙就炸,终于攻下了那霸和首里。日军的防御已经失去了重心,他们没有任何希
望了。

但他们还要坚持下去。

大田实的部队被包围在一块宽一公里、长约两公里的袋形阵地中。通讯联络畅通,
可是人已经被封锁在一条人工开凿的大坑道里。

五十三岁的大田实少将是千叶县长生郡人,矮胖,结实,性格粗鲁,是剑道八段手
。他还善唱和歌,自命儒将。大田不是一名舰艇人员,他一贯在海军省和内阁任职
。大田曾参加过中途岛登陆部队和中所罗门登陆部队,可惜未尝用战刀劈杀过美军
。他同牛岛一样,半年前接替了新叶少将,代人在冲绳受罪。他本想利用他的八千
名海军部队打一场漂亮仗。不料五月四日的反攻中,牛岛借走了他的四个精锐营,
半月后又借走另外四个营,当然都有借无还。等他被包围的时候,手中仅剩下了一
千余人。他向部下发布训令:

“自从敌军进攻小碌地区以来,各部队连日发扬了肉弹特攻的敢斗精神。本职十分
欣慰,我们取得了远超过预料的大战果,当此最后决战阶段,诸君继续进行坚韧的
战斗,迫使敌人付出高品的鲜血代价。我们在小碌发扬帝国海军的传统精神,希望
在七四高地取得更大的战果。”

美国海军陆战队和陆军已经在冲绳最后的地盘上划分了界限。除了陆战一师和“海
魔”二团参加最后的围歼战外,给陆战六师只留了小碌一个袋形阵地。谢泼德少将
发动了最后的攻击,不久,他就截收到了大田实发出的明码电报:

“我军和陆军密切配合,全力以赴抗敌血战二月余。海军根据地部队将四个精锐大
队和全部大口径火炮交与陆军,使本军战力深受影响,竟致衰减。敌寇装备远优于
我,卑将无法完成守岛卫国之重任。谨向天皇陛下致以深切歉意。

“我军遵循了帝国海军的悠久传统,英勇搏战。虽敌寇猛烈炮火使冲绳河山为之改
容,然而丝毫无损我们报皇效国的意志……恳请天皇陛下赐与牺牲将士遗族以慰问
。我同全体官兵在此地高呼万岁,从容赴死,并祈祷皇国的弥荣。我等身骸虽朽烂
于冲绳岛,魂魄却永系于大和祖国。”

谢泼德将军知道敌军抵抗力已近衰竭,严令部下乘胜攻击,不让大田有喘息之机。
大批坦克掩护陆战队员冲上七四高地,以陆战队对陆战队的敢死精神死打强攻。

不久,谢泼德少将又截收到另一封大田的明码电报,冲绳日军的通讯系统承受了最
严重的考验,居然没有损坏。

“牛岛司令官:敌坦克群正在攻击我的洞穴司令部,根据地部队阵地于今十一日十
一时三十分被敌人突破。感谢以往的深厚情谊。祈祝陆军部队奋勇健斗。”

日本海军部队又作了一次垂死的挣扎。他们奋力反击,身负地雷,炸毁了陆战六师
的三十余辆坦克和两栖车。以致于谢泼德手中几乎连一个完整的坦克连也不复存在
了。

经过这一番挣扎,日本海军部队的血流光了。

两天后,大田实少将意识到生命的旅程已经走完。他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大英雄在
天地间活得痛快死得刚烈。”一纸绝命辞。晚八时后,大田实向东方遥拜,举枪自
决。在海军隧道地下作战室北侧的干部室中,继司令官自杀之后,参谋山田少佐和
其他四名军官,也三呼万岁,同时自戕。日本在小碌地区有组织的抵抗,在六月十
三日夜间终于平息了。

现在,陆战六师完成了任务,该轮到陆战一师和第二十四军了。布克纳尔中将亲临
前线视察并慰问陆战一师的将士。

奥勃莱恩上校陪同中将一起视察战场。

他们走过城镇的残垣败壁和尚有余烟的瓦砾堆,走过积满雨水的大弹坑,走过被喷
火器熏黑的岩洞口和被炸药崩塌的龟甲墓。沙场荒凉,到处是弹药箱、炮车底盘、
烧焦的坦克和卡车。弹壳和炮弹堆积如山,象秋天场院里的玉米棒。冲绳美丽的松
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天没有放睛,空气凝滞,仿佛可以拧出水来。军装潮乎乎
地贴在身上,两个半月了,都没顾上换。尸体的怪味、烧糊的胶皮味和木炭烟混杂
在一起,始终不离人的左右。

冲绳岛葱郁的山川、秀丽的丘陵、清澈的溪流、千姿百态的峰峦、中国式的牌坊和
古墓、日本的和式木屋、佛教的浮屠石塔和它的文明、它的人,都曾显示了一种奇
绝的美。它的美不象温斯洛·霍莫画的那种灰暗的森林,也不象柯里尔艾夫斯石印
公司肤浅的民间风景画,它的意境带有一种鲜明强烈的色彩。战争摧毁了冲绳的容
颜,然而,大自然是不死的。它会在海的抚摸和阳光的滋润下,重现出一个新的冲
绳岛。

布克纳尔中将曾在阿拉斯加服役。他习惯了北极地带那种粗犷、荒凉、冷寂的景色
,金沙灿灿的育空河谷和白得刺眼的北极冰川,那里人很少,没有树,一群狗和一
个爱斯基摩人都可以构成一幅图画,一片船帆都可以带来灵感。灰暗和浓绿的色调
对比,不禁使他感慨万千。

一位语言军官带来一位冲绳人。他谦卑地向将军讲了自己的经历:

“我叫新佑行,本地牧港人。祖辈在冲绳打渔,有时误了汛期,也到南洋或中国跑
两趟生意。冲绳人有句俗话,‘我们的海,神赐的最大恩惠。’长官,您知道冲绳
渔场吗?白沙海滩外有黄鱼,具志头沿岸有带鱼,宫古岛有乌贼和虾,金枪鱼出没
在庆良间,马面鲀回游到伊江岛。内人是海女,一直在干采珠行当。”他用脚尖比
划了一下夹石头的动作。“石垣岛有黑珍珠,可大啦。”

他说着说着哭了起来:“现在全完了。我父亲被炮火打死了,母亲受了重伤。内人
也被拉到那霸修工事,至今下落不明,恐怕也死了。我女儿在冲绳县立第一高等女
学校上学,被编入‘山丹花部队’,在南风原陆军医院当看护妇。听说现在被贵军
围困在摩文仁。”他拿出一张照片来。“这是她的照片,她叫敏子。就是死了,也
恳求阁下帮助认识尸体吧。”

他最后告诉布克纳尔中将,据说日军曾当着士兵的面将美军战俘砍头。“敌人必然
要残忍地报复。诸位不能存有希望,最后时自决吧,不要辱没了皇军的名声!”新
佑行说日本军官总是这么训导士兵的。

布克纳尔中将接过了照片,关照参谋注意一下有没有这个年轻姑娘,不管是活是死
,都通知他一下。

他和奥勃莱恩上校继续往南走。这一带叫真荣里,属于高岭村管辖,山势陡峻,但
破坏得不厉害。日三十二军四分之三的兵力都耗光了,剩下的也疲惫不堪,士气低
落。雪片般的传单从美国飞机上撒下来。这些传单是由布克纳尔草拟、在特纳的旗
舰“埃尔德拉多”号上印出来的。希尔中将已经换了特纳中将,他全力援助陆军,
并不比他的前任差。

布克纳尔和奥勃莱恩绕有兴味地观察着真荣里的石灰岩山峰。那些山峰如巨象,如
少妇,如石桌,如笔插,鬼斧神工,险哉奇哉。

布克纳尔中将正在端详一座很象狗头的石峰,忽然发现山腰隐约有一个石洞。他拉
了一下奥勃莱恩上校,“看,奥勃,那是什么!”

奥勃莱恩看过去,果然是一个岩洞,周围的杂草几乎把它掩没了。

就在那个洞口,火光一闪,一门敌军的75毫米山炮响了一声。炮弹正好落在布克纳
尔中将身后,炸起的石灰石一下子打断了中将的脊椎。第十集团军司令瘫在地上,
等人们来救时,发现已经不用救了。

、、奥勃莱思上校觉得有一块极锋利的东西,打断他右侧第四根肋骨,似乎直戳肝
脏。他来不及叫一声就扑倒在岩石上。石灰岩的碎屑和粉尘平息以后,一个卫兵发
现他哼哼唧唧还没有死。

那门独炮只打了一发炮弹就不响了。美军工兵封闭那个洞口的时候,里面的日军炮
手早已自杀。

这一炮就满够了。

伟大的战役常常索取伟大统帅的生命作为牺牲,胜利者也不例外。特拉法加海战索
取了英格兰的纳尔逊勋爵,拿破仑在马伦哥战役中献出了他的德塞元帅,奥尔良城
供奉了圣女贝德。冲绳血战行将落幕,而“冰山”的筹划者,发起者和执行者布克
纳尔将军,却永世长眠在这个岛屿上。

美国人把冲绳岛东部最大的海湾中城湾命名为布克纳尔湾,以纪念西蒙·波利瓦尔
·布克纳尔将军。西蒙·波利瓦尔是一位委内瑞拉出生的白入律师。十九世纪里,
他投身于拉丁美洲的解放事业,成为伟大的将军和“解放者”。玻利维业的国名就
是以他来命名的。布克纳尔中将的名字是否与他巧合呢?无论如何,布克纳尔是美
军在太平洋战争中战死的最高指挥官。如果他九泉有知,知道日本政府在收回冲绳
以后,重新把布克纳尔湾改为中城湾,他是要气得翻身的。



24

湿气、臭气、怨气充满了岩洞里的空间,使它带上了恐怖、幽秘和绝望的气氛。密
密麻麻的石钟乳从穹顶上悬垂下来,有些已经同地面上丛生的石笋连起,变成一根
根石柱。灯光时明时灭,最后干脆消失。发电机坏了,修理它的工兵早已经投入战
斗,恐怕也死了。几盏气灯照亮了洞穴,每当炮弹爆炸,就晃几晃,把石钟乳、石
笋、石柱的黑色投影打碎,编织,尤如一群群鬼魅在壁画上跳跃。

洞穴里的蝙蝠早吓飞了,换上了一群形同兽类的人。日本第三十二军司令部撤迁到
这个喀斯特洞窟中,所有进来的人都做了准备,没有人指望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参谋长长勇中将躺在一张歪扭的帆布行军床上,似睡非睡。每逢冲绳海岸外美军发
射406毫米大炮,他就痛苦地抖动一下。长勇在两个半月的苦战中累垮了,心脏病
发作,被条原军医部长抢救过来,他再也无法筹划那些狡猾凶狠的第一流阻击战了
。病人是不负责任的,他终于可以休息啦。谁知他刚躺下不久,又翻身爬起,声嘶
力竭地继续指挥战斗。

牛岛也在坚持最后的指挥。

日军残部集结在三个互相联系的地区里。第四十四独立混成旅在八重濑岳和具志头
村;第二十四师团在真壁和真荣平;第六十二师在米须村。所谓旅,也不过几百人
,一个师,也才千数人。幸而地形对守军很有利,美军也失血过多,攻势减缓。日
军居然还夺回了重要的一五七·六高地。

布克纳尔中将战死以后,第三两栖军军长罗伊·盖格少将接任了他的职务。在陆战
队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谁指挥过这么多的陆军部队。盖格名下有四个陆军师,远远
超过了陆战队的数量,然而激战方酣,陆军并不计较。

盖格少将就任第十集团军司令官以后,重新划分了陆战队和陆军的战线,严令两个
军种都发起猛攻。第二天,美步兵九十六师副师长埃尔斯利准将战死。冲绳之战达
到了最高潮。

牛岛中将在国吉高地使出了他的“杀手钢。”他派出唯一的预备队,埋伏在一个险
恶的峡谷四周。当美国海军陆战队冒险闯入了峡谷,日军就封锁了谷口,一个连的
美军成了关东军老兵的活靶子,光一个叫角尾的军曹就打死二十二名美军。美军援
兵被阻,在弹丸之地上空投补给,全部送给了日军。最后,用谢尔曼坦克垒上沙袋
,才把哭爹叫娘的伤兵撤出去,出尽了丑。

不过这也仅仅是日军的回光返照罢了。

牛岛满的兵力全部用光了。他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向前线派送,日军的血已经流尽
。战败的报告接踵而来。八重濑岳、国吉高地、与座岳山地相继失守,真荣平、真
壁阵地已被包围,敌人的迫击炮弹冰雹般地落在军部的石洞顶上。洞口就是太平洋
,一寸退路也没有了。

战争象是一场足球赛,开始,双方咬得很紧,比分打成平局。后来,红队领先,尤
如神助,左一个右一个不断进球,简直打疯了;蓝队无论如何也防守不住,一输到
底。

岩洞外面,美国飞机在撒招降的传单。装了高音喇叭的吉普车在喊话。声音飘到岩
洞里来,有美国人那种酸溜溜的日语,还有日本战俘地道的日语。牛岛恨不得刀劈
那些败类,尽管迫击炮弹仅剩下几枚,他还是下令轰击喊话的广播车。

牛岛也知道自己意气用事,丧失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而这种自我控制力,他一直
引以为自豪。

他感到沮丧。他觉得肝区更疼了。虽然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他五十七岁的生日,他却
觉得自己象个七十五岁的老人。他是老了,担负不了冲绳决战这么重大的任务。他
轻率地放走了第九师团。如果第九师团现在冲绳,他还可以再坚持三个月以上。他
不顾八原大佐反对发动大反攻,也是失控的反应,连那么显而易见的事实他都拒绝
接受。他变得婆婆妈妈。从首里撤向摩文仁途中,每走过一具日军的遗尸,他都停
下来,合掌祈祷。在美军的弹雨和天降的大雨中,难道不也显得很做作吗。

当然,从另一方面看,他在绝对优势的敌人面前,坚守了八十天,杀死了几万敌兵
,拖住美国舰队,让神风机杀死了上万水兵,创造了防御战的奇迹。他可以问心无
愧地说:

“我牛岛满已经把冲绳变成了日本列岛的防波堤。”

人到了快死的时候,反而清醒了,甚至连麻木的思想也活跃起来。

牛岛挪过身,把长勇中将从床上扶起来,就着昏暗的灯光,试着给他倒杯水。又是
婆婆妈妈。由他吧。

水早成了泥浆。贮存的淡水早光了,人渴了半个月了。每天舔石钟乳上的露水滴,
嘴唇和舌头全干裂了,人非常痛苦。想想没几天活头,也不去计较渴不渴啦。

泥浆水还是牛岛特意吩咐保存下来的。参谋长喝了水,安然入睡,连炮弹的震动也
干扰不了他。长勇是一个极容易激动的人,他曾告诉牛岛,如果不批准“北上”反
攻他就自杀。

牛岛突然想看看太阳。冲绳作战期间,他一直在坑道和洞穴里,首里撤退又逢雨夜
,对于一个穴居的人,太阳和海显得异样的美好。多少日本兵,被美军的炸药封在
洞中,他们死的时候一定非常痛苦:呼吸窒息,胸肺受到巨大的压力,眼球突出,
最后一眼看到的仍然是黑暗。洞穴保护了人,又最后埋葬人。

伤兵绊住了牛岛的脚。他们不知道是军长,骂骂咧咧。几个女学生护士已经被折磨
得忘掉了自己是女性,倒头依偎着伤兵就睡着了。一个好色之徒垂危之际还动手动
脚。牛岛很伤心,一批批怀着青春梦幻的青年人跟随他成为他乡之鬼。美丽的少女
,再也不能唱歌,不能恋爱,不能生儿育女,却握着冰冷的手榴弹,准备结束自己
刚刚开始的生命。

他终于走到了岩洞口。

天真蓝哪!

他很久没见到天空了。天空的动人之处全部展现出来。久雨初霁,天空中只挂着高
高的卷云。天空显得高远、博大、深邃、带着永恒的迷惑,把阴晴、云雨、霜雪、
风雷统统博爱地收在自己的胸怀中。但是天空立刻将不属于他了,也不属于他的三
十二军所剩无几的官兵了。

海面也是宁静的。

它从洞口的悬崖下,一直铺展到目力难及的天边,延伸到地球曲面下极远的海岸。
深蓝色的波浪镶着间断的白边。岛礁、波涛、迷雾、冰山.台风、海啸、潮汐和涌
,都容纳在海的怀抱中。珊瑚、鱼虾、海藻都生息在蓝色的大陆上。这片曾经是别
人的海,被日本帝国占据了,现在又被迫从嘴里吐出来。日本人从海上冲杀过去,
打败了亚洲人、俄国人、欧洲人、澳洲人和美洲人。现在,他们又从蓝色大陆的尽
头反攻回来,把日本人赶回老家。牛岛对美国人丝毫不抱幻想。他知道美国占领军
会象日本占领军一样,肢解、强奸、蹂躏、消化、同化、毁灭这个民族和国家。

于是,海在牛岛眼里也变成丑恶的了。数不尽的各种各样舰船,被大西洋和太平洋
沿岸的船坞造出来,它们挂着星条旗,打不完,撞不尽。一个民族同另一个民族在
海洋上作战。海上强权臣服于更大的海上强权,一个造船业输给另一个更强的造船
业。几乎所有的帝国都在海洋上进行自己的征服,希腊人,迦太基人,罗马人。撒
克逊人,北欧海盗、拜占廷人、阿拉伯人和奥斯曼人、荷兰人和伊比里亚人,最后
是日本人和美国人。日本人靠野性赢得了海洋,美国人靠工厂加野性打败了日本人


海变成了敌人的海,没有什么好看的了。

牛岛满中将走回岩洞、周围飞窜着五O机枪子弹和火箭弹,炮弹把珊瑚岩碎屑崩起
来,各种声音使他的耳鼓麻木了;八原博通大佐从上面退入岩洞。他负了伤,肩上
渗出大片的血迹。八原参谋对牛岛说:

“军长,快到洞深处去吧。八七高地和八九高地都失守了。我要组织洞口的防御。


牛岛未置可否,人却往洞里走去。爆炸的震动摇撼着灯,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在石钟
乳的乱影上,活象地狱里的精怪。

他昏昏沉沉,重新迈过伤兵(有些已经是尸体了)。弹药箱、机枪架和散乱的器材把
他的腿撞疼了。

牛岛模摸索索,找到一只衣箱。从首里坑道中撤退的时候,所有的书籍、杂物和私
人物品都丢弃了,文件和信件也烧光了,仅仅留下了这只箱于。

他打开箱子,里面仅有一套礼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领章钉得极标准
。礼服的左胸前有八枚勋章,大正五年他从陆大毕业以来,这些勋章记录了他的戎
马生涯。他穿上礼服,在前胸又别上另外的两枚勋章,在右胸衣袋下别上一枚特大
的勋章。那是日本军人的最高荣誉——金鸢勋章。

他在东京羽田机场赴任前,同夫人君子作了诀别,按太平洋岛屿战争的一贯成例,
司令官必然与海岛共存亡。他简短说了一句:“军人出趟家门,任何事也不要分心
。夫人的任务是抚养孩子们,别的方面就不要担忧了吧。”

他坐下来,向冲绳县民发了一封明码电报,并在电台上做了广播。他感谢冲绳人对
他的帮助和付出的巨大牺牲。牺牲是真的,“帮助”却是被迫的。实际上冲绳岛的
大部分居民对日军的态度非常冷漠。他又向被困守在几个孤立阵地上的日军发出了
最后的命令,他也不知道有谁能收到他的电文:

“出于全军将士三个月的奋勇战斗,我军任务遂己完成……但是,目前我军刀折矢
尽,全军危在旦夕,部队间通讯联络全部断绝,军司令部已无法指挥。今后在各局
部地区的部队和幸存士兵各自为战,到最后时刻希发扬敢斗精神和永生的大义。”


电报员发完电报以后,将抄收到的一份敌人电报递给牛岛。电文密级低,竟很容易
被破译出来,原来是敌军司令布克纳尔中将在六月十七日已经阵亡。牛岛感到几分
满意。

他接着向大本营和第十方面军司令安藤吉利大将发电,陈述战斗已到最后关头:“
今冲绳已陷敌寇之手,吾实愧对天皇陛下及全体国民。我虽死魂犹系大和,谨在此
向上司和同僚的情谊表示感谢。”

他下令陆军医院解散;下令铁血勤皇队解散;下令各部队残部向北突围,然后用游
击战拖住美军。可是一切都晚了。美军已经在用喷火器焚烧摩文仁洞穴群,条原军
医部长、铃木中佐等数十人都被烧死了。

六月二十二口夜晚,所有的人都知道再也不会见到明天的阳光了。

三十二军司令部的幸存者集结在一个炮弹箱桌于周围,成一圆圈坐在石地上。

他们是参谋长长勇、经理部长佐藤、高级副官葛野、电报班长大野少佐、吉村中尉
、正木少尉、高桥兵长和军属大迫、根吕铭。

八原高级参谋不在。他利用昨天的暗夜,已经潜入敌人的防线。如果他运气好,或
许能透过战线,深入敌后,在某个岩洞中找到一只小船,然后逃回日本。牛岛不让
八原与他同死,冲绳之战实践了八原的战略战术思想,他的学问和经验对日本本土
防御将是无价之宝。

清冈永一大佐也不在。还在向摩文仁村撤退中.他就失踪了。他也许被一枚炮弹打
死了吧,雨夜中,多少人成了阴鬼。

战场上的炮声突然出现了暂时的平静。气灯不再摇曳了,把一群人影定格在岩壁上
。他们的表情都很宁静,没有死前的冲动,也没有辞世的绝望。八十二天的苦战超
出了凡人的忍受限,他们盼着有个解脱。牛岛让冲绳人比嘉给他理了最后一次发,


佐藤经理长把备好的酒端上来。长勇的病似乎全好了。不知从哪里产生了一般气力
,他开始大声唱起歌来,唱的是他最得意的民谣调《观音经》。居然吐字朗朗,把
凝滞的岩洞潮气搅动得颇为不安。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激动得近乎癫狂了。

唱着唱着,长勇的眼泪流了下来,最后难于自已。这里不是东京皇宫前广场,美军
的机枪就在洞口狂嚣,破坏了气氛,快点 儿动手吧。

长勇参谋长不唱了。他也没有抹去泪水,呷了一口酒,对牛岛说:

“军司令官阁下,阁下之死是接近了极乐世界。而我,由于积恶太多,身体恐怕得
下地狱,在三途河边,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分手啦。”

他说完,破涕为笑,笑得失去了控制。

牛岛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哪里哪里,自从芦沟桥事变以来,我的部下多已丧生,此次冲绳决战,又造成部
队极大的死伤,让我们一块儿去地狱吧。”’

长勇收住了笑声:“既然如此,那我在三途河边继续给阁下当参谋长罗。”

这时候,坂口副官不知认哪里钻出来,也凑上了一句:“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还给
两位将军继续牵马缀镫了。”

突然,大家都不吭声了。连开玩笑的时间也没有了。再迟,恐怕美军的火焰喷射器
和炸药就会把山洞封死,那时候可就不这么痛快了,

佐藤经理部长打破了沉默:

“我们年长一辈的,就先走一步啦。”

人们纷纷让开,在岩洞面对大海的出口处准备了三个自决的位置。正中是牛岛、右
手是长勇,左手是佐藤。在座位面前,铺好了白布,

佐藤二话没说,坐上座位,抽出手枪,干净利落地自杀了。

佐藤的尸体被撤下去了。论轮到剩下的两位中将。他们俩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闭
目静思,准备离开这个养育他们的尘世。

牛岛是不是有些后悔呢?

也许,他本来可以打赢“天一号”作战的。如果精锐的第九师团不调往台湾;如果
他听八原的话不发动二次反攻;如果“菊水”作战中神风机的命中率能提高一倍;
如果“大和”舰冲上白沙海滩;如果庆良间列岛的特攻艇发挥了作用;如果铁血勤
皇队彻底破坏了读谷机场和嘉手纳机场;如果这个台风季节的风暴象往常一样可怕
(直到十月份那场可怕的台风才席卷冲绳);如果雨季早来十天半月;如果给他运兵
运弹药的船躲过了美军潜艇的狼牙;如果……他就能打赢,他就可以成为世界上最
伟大的武士,有时候,胜负之间就象纸一样薄。

其实,即使这些“如果”都实现了,即使美军输掉了“冰山”、日本早晚也要失败
。盟国的铁拳迟早会把它砸烂。

最大的“如果”,就是不要发动这场战争,不要在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在中国
东北一个叫“柳条湖”的地方自己炸坏自己的一段铁路。因为自从那天之后,一切
都象推石下山,不可收拾了。

然而这一切,牛岛那灌满了军国主义思想的头脑压根儿就不会去想。

黎明到来了。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三日的黎明,东方的天边泛起银灰色和蛋青色。
太阳就要跃出海面了。牛岛中将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表:晨四时零五分。大野少
佐告知已经向大本营拍发了诀别电,并且砸烂了电台。

长勇脱去了整齐的军上装,露出一身雪白的绸衬衫,上面有他自己的手书:

“忠则尽命,尽忠报国。”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牛岛满中将拔出了他的战刀。这是一柄名叫“来国俊”的珍贵宝刀。长勇中将也拔
出了他的爱刀,那刀名叫“三池典太”。

牛岛和长勇本应向北方遥拜。但洞口是向着东南方的。他们只好将就着遥拜了。因
为美军士兵的汤姆枪弹已经打到了洞口。

牛岛看到了岩洞口石缝中长着一朵黄色的蒲公英。他念头一闪,如果投降呢?连一
朵小花都倔强地生活在大地上,何况是一个人。帕西瓦尔中将不是在新加坡投降了
吗?文莱特少将不是在科雷吉多尔岛投降了吗?甚至保卢斯元师也在斯大林格勒投降
了。

奋战到底,尽职而投降,并非不光彩的事情。他虽年老,可还没到该死的岁数。他
想起布克纳尔在传单中对他讲的话……阁下的部队作战顽强,你的地面战术赢得了
你对手的尊敬……

晚了。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把几个民族卷进去,作战的国家都是全民族动员起来奋
战。战斗也打得太血腥、太残忍,屠杀处处发生,报复比比皆是。一切都来得太晚
了。在那古老的时代中,英法两国的战士,互相礼让,请对方先开火的遗风早成为
历史。如果战争最后的结果会写在一张小学生用的草稿纸上,日本帝国又为何要从
瓜达尔卡纳尔、莫尔兹比和英帕尔,一直拼到九州呢?

他为自己的求生欲念感到可耻。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把“来国俊”刀刺入腹部。

不等牛岛满的血喷射出来,伺候在一旁的坂口胜副官就挥起战刀,砍下了牛岛的首
级。

长勇参谋长也用三池典太刀切腹自杀了。

坂口胜大尉依法炮制,也砍了长勇的头。他丝毫也不手软。这在任何一个欧洲国家
的军队中,实在也是难以找到的。坂口是熊本县人,剑道五段。他大概做梦也想不
到会干今天的话计吧?

长勇虽然一副老相,死时却只有四十九岁。

吉野敏中尉和高桥曹长各抱着一颗中将的头颅,用手榴弹自爆了。

电报班长大野少佐和吉村中尉,率领着一百余名能动弹的残兵,冲出洞口,消失在
摩文仁的山野中。

金红的朝阳终于升起在太平洋上。

但它已经不是象征着皇军武运长久的那轮旭日了。

25

冲绳的枪声由激烈变为疏落,内疏落变成零星。日军有组织的抵抗终止了。除了小
股部队还进行骚扰外,大批日军象塞班一样,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自杀。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的吉普车在泥浆中颠簸而行,时时陷到泥里,要动用履带牵引
车才能拖出来。惠特尼在砂糖山战斗中被迫击炮弹片打伤了肩部,车子一跳,他就
搞得象刀剜似的。冲绳总算是打下来了,美军伤亡大得惊人。全部人数还没有统计
出来,估计在四万左右,还要加上两万多非战斗伤亡。回想起L日不流血登陆时的
情景,简直恍若隔世。

那么多的人都死了。休伊死在安波茶山的洞穴里。老柯尔被一颗流弹打中,平平凡
凡地死去了。奥勃莱恩伤很重,谁也不敢打赌他能不能活到回美国去做第二次大手
术。苏萨鲍斯基上尉被一枚九九式步枪弹穿过腮帮,打掉了半截舌头。他那苏格拉
底式的雄辩也只好闷到肚子里了。惠特尼上校还有很多好朋友在海军里,许多人也
死在神风机制造的滚木球游戏中。甚至到罗伊·盖格少将宣布冲绳已经被占领的当
天——这种宣布似乎早了点儿,因为两天以后牛岛才自杀——还有两艘军舰被撞沉
。日本空军的第十次“菊水”特攻依然按计划执行。

无论如何,用鲜血写成的戏该落幕了。

惠特尼的车子被一条山溪阻住。浊黄的洪水冲刷着山谷。四处可见日军的尸体,尽
管丧葬连加班加点干活,连美军的尸体也顾不上收,对日军和岛民的尸体就只好听
之任之了。一些女尸都被美国兵扒光了衣服,以此发泄他们被压抑和扭曲的性欲。


一个日本军官从对面的山凹里走到溪边,他看来没有受伤,个子很高,戴了一副金
丝眼镜。他已经瘦骨嶙峋,脸上肮脏而阴暗,背有些驼,大概是在坑道和山洞中呆
得太久的缘故。

这还是惠特尼看到的第一个放弃抵抗的日本军官,他的军阶是大佐。这位大佐大模
大样地走到山溪边上,双膝跪下,从溪中捧出泥水喝起来。水从他胡子巴茬的嘴角
漏下去。

他喝够了,坐在一块大卵石上,手伸到裤兜中掏东西。周围的美军都紧张地用枪瞄
准他。他苦笑着,掏出烟盒和火柴来。

他叼上烟,企图点着。一根一根的火柴都划光了。烟还没点上。也许是火柴太湿,
也许是他手发抖,他的镇定是虚假的。

美军工兵迅速架好了简易桥。吉普车开过溪流,直抵那位大佐。他双手一摊,吐掉
没点燃的烟,等着美军俘虏他。

惠特尼走上前去,拍拍日本军官的肩膀。上校从衣袋里掏出马尼拉雪茄和打火机,
递给大佐一支。这烟还是麦克阿瑟的礼物。

大佐接了过去,点点头。惠特尼自己也叼了一支,用打火机把两支雪茄都点上了。


“战斗对你来讲已经结束了。”上校说。

“我们被打败了。”大佐回答,他的一日漂亮英语使人吃惊。

“你们打得很够意思。”惠特尼说。

“如果按我的方案,那会打得更好些。”大佐还有点儿遗憾。

“打得再好也救不了你们的帝国。”

“军人只管打仗,其余是政治家的事。”大佐用脚划着圈子。

“日本的军阀就是政治家。”惠特尼猛吸一口烟。

大佐俏没声地说:“打了败仗没话好讲了。”

“你是——”

“八原博通上校。”他把日语的“大佐”翻译成“Colonel”(上校)。

吉普车继续开着。一幕幕日军和平民的自杀景象触目惊心。他们就倒卧在路边的泥
水里,尸体叠着尸体,被雨水泡得肿涨起来。迎着惠特尼的面,开过一辆接一辆的
道奇十轮卡车,车上载满了战俘。他们全部光着身子,只套一条兜挡布,在雨中发
抖。美军被伪装投降的日本兵吓伯了,逼着所有的战俘都脱光了衣服。

惠特尼上校随着车队前往读谷机场。沿途到处是军人、车辆、器材、帐篷和活动房
于。推土机推平弹坑,泥凝土搅拌机咣咣响。“海蜂”和陆军工程兵部队在风雨中
日夜赶工,修复和扩建冲绳的各个飞机场。伊江岛上的长程跑道已经投入使用,B
—29轰炸机从伊江岛上向九州和其他日本本土列岛飞去,去播种火和死亡。

冲绳的战斗尚未结束,“海魔”师的其余两个团就已经登陆。他们从塞班来,第二
次到达冲绳海面。他们将在冲绳岛休整、训练、演习,准备在九州登陆血战。

“海魔”师的单位散布在各处,惠特尼上校常常一眼就认出来。于是,他只好下车
来,到帐篷和活动房子里,去喝一杯威士忌,会一会老朋友。后来的人听到冲绳战
役的艰苦情形,吓得直吐舌头。

大家为活着干杯,为自己干杯,为陆战队干杯,为美国干杯,为姑娘们和太太们干
杯。

惠特尼的酒喝多了,头脑昏沉沉的,说话也语无伦次,说到伤心处就哭起来。他又
回想起巴丹的凄风冷雨,回想起可恶的清冈中佐,回想起瓜达尔卡纳尔的日子,回
想起死去的朋友…战争是人类邪恶的冲动,然而,只要世界存在一天,战争就存在
一天,军人就存在一天,爱和死就变成永恒。即便是使用武器的战争消失了,政治
上、思想上、信仰上、经济上、道德上和生活中的战争依然存在,总要有人去效法
军人,使用战争的科学和艺术。即使这种艺术像瑞士战略家安东尼‘约米尼说的那
样:“战争是一种充满了阴影的科学,在这种阴影下,一个人在行动中很难有把握
。”

其他的人也喝得酩酊大醉。他们一起唱起海军陆战队的军歌,又唱起熟悉的国歌。


玉碎还是瓦全,摆在我们面前,

自由人将奋起,保卫国旗长招展,

祖国自有天相,胜利和平在望,

建国家保家乡,感谢上帝的力量,

我们一定得胜,正义属于我方,

“我们信仰上帝”,此语永矢不变

你看星条旗,将永远高高飘扬,

在这自由国家,勇士的家乡。

都到哪里去了,信誓旦旦的人?

他们向往的是,能在战争中幸存,

家乡和祖国,不会抛弃他们。

他们用自己的血,洗清肮脏的脚印……

惠特尼又呕吐起来。他为了避免难堪,走进帐篷外面的一条浅浅的山谷。谷风吹醒
了他的脑袋。他依在一棵柳树旁,自己清静一会儿。

沿着山谷走出一群日本妇女。她们衣服褴褛,形容憔悴,三三两两地走着。她们发
现了惠特尼,一下子愣住了,几个人拥成一团。

这时候,一个日本军官从妇女中钻出来,他看见了惠特尼,居然还点了一下头。

日本军官唰地抽出战刀。惠特尼闪到树后,用他那柄0.38英寸的手枪对准敌人。
他的酒全吓醒了。

敌军官转向妇女,白光一闪,一位妇女就惨叫着倒下,其他妇女也不躲开,任由那
军官疯狂地砍杀,只一瞬间,屠杀就结束了。妇女们全部惨死在血泊里。看来,那
军官是在帮助她们自杀。日本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民族哇!生有多么美好,他们却毫
不犹豫地选择死。

惠特尼对这种屠杀极为厌恶,他用手枪瞄准那个挥刀的军官,猛然回忆起什么,那
人挥刀的动作多么熟悉呀!是他,一定是他,在巴丹,他就是用这种刀法来残杀美
军战俘的。

“清冈永一!”惠特尼上校高声怒喝。

那个军官猛地回头,惠特尼清楚地看见他的雀斑脸。一点儿也不错。就是清冈永一
,当年的巴丹刽子手。

清冈永一大佐看着这位叫出他名字的美军上校,他困惑地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他的英语也很地道。

“我是查尔斯·惠特尼,三年半前在巴丹,你亲自拷打过我。”惠特尼从树后伸出
脸来。

清冈永一认出了他的死对头。他茫然了一会儿。他本来打定主意自杀,现在,如果
在他过去的俘虏面前自杀,似乎有辱日军军官的尊严。他浑身是血,站在那里不动


“查尔斯上校,你开枪打死我吧。”

清冈永一扯掉自己的军装上衣,露出长满黑毛的胸脯。

惠特尼上校没有开枪,难以抑制的冲动和复仇心使他的手直发抖。

清冈永一笑起来,声音越来越高,象夜半时分鸱号鸟的怪叫声。他重新握紧战刀,
一步步向惠特尼逼来,一边走,一边说着英语:

“Kill me! Let me help you!(杀了我吧,让我来帮你干!)”

一步,两步,三步,清冈的胸部一起一伏,他仿佛是一个胜利者。

他走近了柳树,猛地大吼一声,双手抡起战刀,使出无念流的刀法,猛地向惠特尼
上校劈下来。

“啪,啪”两枪,清冈永一的手臂齐肩部被打折了,战刀掉在惠特尼脚边。惠特尼
拾起它来,平平地拍在一块大石头上,战刀断成两截。惠特尼踢升一截刀头,把刀
柄狠狠地丢列山谷里。

“如果你想活,就到我们的战俘营去,我们的法律会审判你,并让你为自己辩护。
如果嫌麻烦,就这么呆着吧。上帝会永远诅咒你这个刽子手。”

说完,惠特尼转身就回营房去了。

很久之后,查尔斯·惠特尼还分辨不清,在最后一个回合的私人决斗中,他和清冈
永一究竟是谁赢了。

26

在读谷机场,惠特尼上校晋见了罗伊·盖格少将。盖格少将没干几天,就被史迪威
上将替代。约瑟夫·史迪威将军因同情共产党,力主用援华物资武装朱德、毛泽东
的抗日部队,被蒋介石赶出了中国。史迪威将军是马歇尔元帅的好朋友,马歇尔元
帅一转手,就把他任命为第十集团军司令官。强大的第十集团军将作为主力,在九
州登陆,史迪威将军会创造远远超过他在缅甸战场的辉煌业绩,向日本人报复他在
北缅撤退中蒙受的耻辱。他在一九四二年五月曾说:“我们丢脸地进入了地狱,并
且一路挨打。我们必须找出其原因,然后打回去。”

今天,这句话也将象麦克阿瑟元帅那句“我一定回来”一样应验。

罗伊·盖格中等个子,短胡须,很慈祥。他和霍兰德·史密斯中将完全是一副阴阳
模。然而他们同样是优秀的军人。军人并没有固定的形象,智将、勇将、仁将、懦
将、猛将,凡心有灵犀者,凡刻苦学习者,凡立志献身者,均可史册留名。

盖格以第三两栖军军长身份,向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宣布太平洋战区司令尼米兹的
命令,任命惠特尼为“海魔”师师长,并同时晋升他为海军陆战队准将。

“惠特尼准将,好好指挥你的‘海魔’,让它变成咬死日本人的真正魔王。”

罗伊’盖格同惠特尼握手,打开香槟酒为他祝贺。“查尔斯,马上去关岛,尼米兹
上将想具体了解冲绳的战况,修改谢尔曼将军的新计划。说实在的,你打得真不赖
,先后指挥过两个师的团队,从头打到脚。切斯特想见见你。你认识他吗?”

惠特尼摇摇头。“不认识”。

“那就好好见见海军上将吧。兴许,你会有意料不到的前程。”

惠特尼心中苦笑。自从那天他看到清冈杀死妇女以后,他对战争和杀戮已经厌倦了
。他一度对军人抱着美好的幻想,梦见自己成为将军,指挥千军万马去建立功勋。
现在,他终于开始指挥一个精锐的海军陆战师,伟大的成功之路已经在脚下铺展,
他却在暗想脱下戎装,回到凯尔索镇,同父亲、母亲、范尼尼、戴维,还有未曾出
世的小家伙,共享人生之乐。他的英国式的进取精神,美国式的冒险作风,荣誉心
,事业心,全都被一种东方色彩的暖融融的家庭感和幸福感取代了。东方的伦理,
西方的进取,也许是人类之车的两只轮子吧。

读谷机场修整一新。大批战斗机和轰炸机停放在滑行道边。有陆军的飞机、海军的
飞机和海军陆战队的飞机。起落滑行,频繁往来,忙得如同纽约的航空港。

不久前,五月二十四日夜里,五架老式的日本一式陆攻轰炸机冒着大雨在这里强行
着陆。美军雷达发现以后,高射炮火打掉了四架。最后一架带伤用机腹在跑道上着
陆。从破裂的机身里冲出十几名日本敢死队员。他们是奥山道郎大尉的“义烈空挺
队”。奥山大尉等人浑身挂满了炸药,冲入停机坪,连续炸毁了三十余架飞机。在
燃烧瓶和飞机烧起的青白色火光中,日军敢死队员大声喊叫,用机枪杀伤到处逃窜
的美军空勤人员。最后他们又点燃了七万加仑的两个航空油槽,把整个机场烧得象
一个巨大的篝火堆。

载着查尔斯’惠特尼准将的C—54型运输机飞离了跑道,直升蓝天。四架P-51野马
式战斗机在它上方护航,飞机绕岛半周后,向东北方向硫黄岛飞去。青葱的冲绳隐
现在云隙间,它象一个字母W和一个T连起来。惠特尼想,如果W表示“战争”(即
War),那T就表示“协商”(即Talk)。但愿人类的这场浩劫过后,会换来长长的和
平。

机身下边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查尔斯·惠特尼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起身离座,
穿过隔门走进驾驶室。他找到上尉机长:

“喂,上尉先生,我是惠特尼准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请将飞机的航线再偏北一
点儿,我想看看那个‘帝国’。”

英俊的上尉立刻笑了,露出白牙:“我叫华特,我正巴不得如此呢。日本的战斗机
不是被公牛哈尔西打光了,就是藏起来留着等我们登陆的时候当神风机用。据说没
有什么麻烦。”他指指上面。“那些小伙子们也正在抱怨执行一次和平的例行护航
任务呢。”

C—54向北飞去。

季节性的热带气旋已经扫掠过冲绳海面,沿着东海吹向中国大陆。台风过后出现了
晴天。奄美大岛、吐葛喇列岛、大隅诸岛从机翼下的云缝间向后退去。机群已经接
近了日本本土列岛。机长说得对,日本沿海的天空干干净净,毫无战争气氛。四架
P—51警惕地跟随着运输机,如同忠诚的苏格兰牧羊犬。

种子岛也飞过了。

华特上尉从驾驶舱的隔门中走过来:“先生,九州到了。”

佐多岬出现在机翼下。C—54向右转弯,沿着九州东海岸飞行。

左翼下出现了一片莽莽苍苍的大陆,一望无边。沿海的坡地上开了梯田,种着稻米
和杂粮,杂乱得如同印度僧侣的袈裟。大大小小的池塘象银镜片一样反射着阳光。
大片的阔叶林覆盖着九州山脉。华特上尉心领神会地降低了高度,透过稀疏的薄云
,能看到城镇和乡村,看见河流、桥、公路、机场、港口、船,甚至是人。

它就是日本吗?

这就是布满了火山和温泉、在频繁的地震中寝卧不安的国家;自夸是东西方文化熔
炉的国家;驾信佛教、神道教、孔教的国家;时而自卑又突然狂妄的国家;在几张
榻榻米纸板房中做着帝国梦的国家。这就是那个拼命学习又拿老师开刀的民族;刻
苦奋斗却又极端轻生的民族;讲究花道、茶道这种家庭雅兴却又屠杀了上千万异国
人民的民族;创造了浮世绘、友禅绸却又生食人胆的民族,讲究自己民俗节日却又
把别国人民投入血海的民族;祈奉自己神社却又毁坏他国祖坟的民族;借来外国文
化却又想用自己杂七条八的文字和伦理去同化别人的民族;涌现了明惠上人(
(1173—1232)镰仓时代的华严宗高僧)、宗达和铃木成高(日本史学家)却又造就
了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和谷寿夫(日军在南京大屠杀的罪魁)的民族……一切美
和丑都在这里奇特地融合;一切善和恶都在这里奇巧地混杂,一切野心勃勃的进取
和赤裸裸的凶残都在这里熔炼,一切进化和野蛮都在这里锻造。

它就是日本。

它的一切宗教、礼仪、道德、信仰、习俗、风情、文化和艺术都是那么神秘而难以
思议。惠特尼同它打了四年仗,仍然感到不可捉摸。

不管怎样,美国和中国、英国等盟国一起,最后终于战胜了它。

真正战胜了吗?

确实如此。麦克阿瑟元帅将率领百万大军在日本登陆。斯大林的红军立刻就要横扫
中国东北。中国共产党、甚至是国民党的军队,也在咄咄逼人地逐退中国战区的日
军。英军在缅甸和马来反攻。澳军在新几内亚扫荡。洛克伍德的“狼群”几乎吃光
了日本船舰。李梅的“来自地狱的火鸟”快要烧尽了日本的城市。如果这一切盟国
都嫌太慢,太不利索,死人太多,花费太昂费,那么,干脆让提尼安岛的五O九大
队把那颗什么“超级炸弹”丢下去,把这个古怪、偏执、自信、狂妄、不屈不挠、
扩张成性,从语言到思维方法都和别人不一样的民族从地图上抹掉。

那样就能结束一切吗?

日本经过八十年的改革、维新、扩张、侵略之后,重新被剥得赤探裸的,俯伏在胜
利者们脚下,思索自己文明应该走的正确历程,难道,在太平洋广大战区作战的盟
军士兵、水兵、陆战队员、飞行员、卡车司机、工兵、妇女辅助队员,不同民族种
族的老百姓、工人、农民、商贩、知识分子,他们流血、牺牲、致残、出力,忍饥
挨饿,就是为了从被宰割者一跃而变为宰割者吗?

历史如流沙,战胜、战败时时发生。然而,民族总是不朽的,文明总是不朽的,正
如同这个蓝色的星球。

应该怎样对待战败的日本呢?

查尔斯·惠特尼揽尽心智。必须审判战争罪犯,必须强制解散军火托拉斯,解散全
部军队和军官团,铲除滋生战争的地基。也许,还要给日本一部西方式的宪法,(
难道西方就没有进行过侵略的战争吗!)给日本人以民主,给人民以言论自由,诸如
此类。或者使日本变成一个二等民族。然而这一切都能解决问题吗?都能保证日本
不象德国一样,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废墟上东山再起吗?日本是一个精力何等充沛
的民族,它怎能甘心忍受战败的屈辱呢

也许,应该用什么外科手术来除去它的毒瘤。不,应该是内科。让它的人民意识到
自己的使命,不是用丑恶野蛮的侵略战争,而是用它勃发的精力和进取精神,去为
未来的亚洲和世界和平与稳定,尽到自己的职责。

飞机接近了四国岛的足折岬。P—5l的战斗机飞行员报告说,四国基地的日本战斗
机已经升空,前来截击。

惠特尼准将下令向东飞行,脱离日本海岸,在硫黄岛加油,再飞向关岛。

他已经有了一个糊模的结论:盟军打碎的是一个军阀专制的血腥污浊的旧日本。民
族不会死。一个新的日本,会象从火焰和灰烬中飞出来的凤凰一样,诞生在这一片
磨难重重、多灾多事的岛群上。

他祈祷新的日本是一个真的日本,善的日本,美的日本。

一九八二年五月十九日初稿

一九八三年三月十日二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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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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