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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bsimon (真水无香), 信区: Military
标  题: 英雄传说之---对越自卫反击战 (二)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Wed Sep 18 18:02:12 2002), 站内信件


英雄传说之---对越自卫反击战 (二)

初战

月黑夜风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今晚去打埋伏”班长说“我们发现一条越南特工常走的路”。难怪今晚我们
几个吃得特别好,敢情要去了。“每人一杯,别喝醉了,来,干” 我们干了酒,
吃著炒花生,班长老看我,其实我是能喝酒的人物。吃完,我们五个人进了帐篷,
班长扔给我们一人一个袋子,大家打开,穿好。“拿著这个”班长给我一支AK47冲
锋枪,把我的七九式抽了去,我有点遗憾,那是我第一支枪,我很爱惜,地擦得堂
堂亮,居然用都没用过。

    “走吧,记住,没有命令,不准开枪”班长这句话象是对我一个人说的。我们
围著营房绕了一圈,因为没有一条通进营房的直路是没有地雷的。我们必须转圈走
出,直线出去,无需占卜,必死无疑。一路走,我们还一路设雷,把路封住,当然
做了记号。那记号是用刺刀拦腰砍掉路边一丛草,断茎告诉我们,这旁边有东西。
如果我们当中有人被俘,那麽记号又会变。

    不能踩枯叶,不能踢倒草,不能说话,不能咳嗽,不能打喷嚏,禁止放屁,总
之不能有声音。密林里,看见是不容易的,全靠听觉,谁先被对方听到谁就倒霉,
倒霉的意思是去向阎王报到。

    “我们去伏击敌人,但弄不好也会反被敌人伏击了”班长的话令人胆寒。

    伏击之後还没算完,回来的路上也不会有太多好事等你。这是我第一次出征,
第一次为国征战,我这样想。一定要干掉一个越南鬼,我下了决心。

    我们排成一条直线,轻轻地走。我不知走了多久,只知道我们不停地深入越南
境内,走啊走啊,不停地走。一时间我怀疑班长是不是要带我们去河内?看看表,
才走了两个钟头而已。喔对了,那年头还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表的,我们班就我和
班长有手表(我还有一个连师长都没有的傻瓜相机),我的石英表比班长那块老掉
牙的要准,所以每次有任务,他就会象抢劫一样从我手腕子上把表撸了去,我要看
时间的话还得去找他,而他那神气好象那表是他的传家宝。

    前面的人负责看地面有没有地雷,後面的人注意身後有没有情况,同时尽可能
在营地附近扫除脚印,我在中间,负责看两边和头顶(树上也可能有人和雷或蛇)
,同时支起耳朵听周围动静。

    我们班的郑友和在後面推了我一下,他嫌我走得太慢了,班长他们都走开好远
了,可我一快就有声音,急得冒汗。

    天黑了,我们还没到目的地,但也只能停了下来。

    “你睡觉打呼噜吗?”梁琪问我,“我都和班长说过了,不打”我说。

    我们睡了一夜,各种恶心的虫子在周围爬,蚊子嗡嗡响,周围有不少奇怪的声
音。最要命的还是热,森林里一丝风也没有,我们都穿著全身包严的服装,扎紧裤
管袖口,戴著面网,热得不住流汗,流汗也没用,只令我觉得更热,我开始担心水
不够,我尽量省,也喝去半壶了。这时最好的药就是仁丹,吃一颗透心凉,只有中
国军队才有这妙药。万金油是不能用的,因为气味太强。

    差不多到早晨,天气才有点凉,我刚打个瞌睡,就要走了。睁开眼,面罩上黑
压压地一层,用手一拂,轰然飞走,竟是一大群蚊子。一坐起身,许多怪怪的虫从
身上身下跳著爬著伸缩著逃走。

森林里有不少动物,是在桂林没见过的,蛇也经常看见,有鸟叫的地方我们就绕开
走。最讨厌的是钻草丛,那草有一人多高,谁知里面藏著什麽毒虫?我们象钻洞一
样拔开草钻过去,里面原来什麽都有,色彩斑烂的蜘蛛,蜈蚣,蛇,香蕉一样粗的
大绿虫。一尺长的无头无脑的蚂蟥象片树叶一样贴在地上,作为军人,最怕碰到的
反而是鸟,把它们惊起来无异于向敌人招手说“hi,我在这里”鸟受惊起飞和平时
不同的。受惊时它们大叫著乱飞一气,不象平时朝著一个方向飞,无需太多经验也
一眼就可以看出。

穿过竹林时,走在我前面的老刘突然往後一缩,和我的脸撞个正著。原来一条竹叶
青正绷得象弹簧一样张著嘴对著他。我很兴奋地拉开枪刺要和蛇较量一下,老刘把
我从他身後推了过去,我们急匆匆地走了,什麽也不碰。从这以後,不用谁命令,
我的眼睛总不由自主地注意著树上了。

第二天,我们埋伏下来。然後是漫长的等待,好长好长,好象等了好多好多年。时
间在这时才令人觉得象坐牛车一样慢。战友们互相都看不见,时间久了,感觉好象
只有自己一个人。我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象老山一样和越南人达成默契,你不伏
击我,我不伏击你,不就完了?再想下去,不如你不打我,我不打你。嘿,那战争
就结束喽。

就在这时,我差点闭过气去。一个持枪的人不知何时就站在了我面前!

这家伙手持冲锋枪,戴个大竹笠,身穿宽大的黑布衫,破胶鞋,肩上挎著一个粗布
口袋。面容瘦削,一双黑眼睛在斗笠下的阴影中闪烁著,完完全全是一个越南特工
队长形象。林子里虽然很阴暗,但我连他脚背的血管都可以看见。

所有幻想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憋住呼吸,想起自己枪栓还没拉开,现在不能拉
了,我喘口气对方都能听见。看著他那不慌不忙的动作,老练狠辣的表情,我敢肯
定,即使我们同时举枪,他也一定会先打中我。

心在狂跳。

他在侧耳细听,一时间我还疑我的心跳声都被他听了去。我低垂著头,不敢直视他
,因为我知道,人眼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假如你盯著一个人看的话,会把他的注意
力引过来。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人群中试一试,紧盯著一个人,不久他就会转头
望你。如果不望,说明他早就看见你了。甚至,我怀疑紧张的心情也会造成一种电
场,令人感到不安。不然这家伙怎麽在这里停这麽久呢?他一定感到什麽了。

放松放松!我提醒自己,脸贴在地面,用眼角扫著那人,拚命想其它事。那人望了
一阵,轻轻地又向前走,天哪,他踏在满地枯枝落叶上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仔
细地看著他的脚。忽然想起什麽,支愣起耳朵听,难道,班长不会睡著了吧?

我想,现在只要我一拉枪栓,朝背後抬手一枪,就把那家伙结果了。另一种恐惧又
向我袭来,该不会他已经发现我,但装作不知,然後悄悄走到我後面,一刀捅死我
吧?想到这,我突然觉得後背发紧,但又不敢回头看,怕回头碰得草响会惊动他。
只好在心里喊,上帝保佑!

听班长说,敌人的老兵不轻易杀你,通常会把你俘虏了带回去审讯。若是被刚入伍
的新兵发现了,他会毫不客气地从後面一刀刺死你,因为他没胆量和技术抓俘虏。
我看这家伙就是个老兵。

我怀疑战友们都睡著了,这太可怕了!他们不会撤走了吧?不管怎麽想,我还是不
敢动。就在这时,又来了几个人,後面,还有,一共十几个,他们拉得很长,手里
都拿著枪,提著袋子,走一阵,蹲下,看看前面,然後再走。其中有几个年轻的姑
娘,样子还很漂亮。我的心情突然放松了,不知为什麽。虽然我听饱了战友们关于
越南女特工杀人不眨眼的手段。

森林里并没有路,随处可走,我很怕他们会踩到我身上,幸好他们都跟著前面那人
的路线走。假如我这时咳嗽一声,或是放个屁,打个寒擅等等,都会送命。

直到这些人全部走光,我还是没听到班长的信号。我想站起来看看他们还在不在,
但我不敢。紧张过度後非常疲倦,我差点睡著了,轻轻旋开水壶,无声地咽了一口
水。

漫长的等待。

传来一声蛤蟆叫,两声,我心情放松了,回叫了四声,然後是五声,战友们全在,
他们没有睡著,更没有走。我的水喝完了,但还没有收到指示。我已趴在这里两天
,大小便用袋子伸进裤子里,贴在屁屁上,趴著拉,然後封好,放在旁边。第二天
,班长终于站起来了,然後又是小心的回程。

“班长,为什麽不打?” “他们人多,我们不能打,下回带多点人去” “我还以
为你睡著了” 大家大笑起来“我们都以为你睡著了”。班长笑道“我就怕你小子
乱放枪,见你没动静,心想你还是睡著了比较好。”“那家伙站到我面前我才发现
”我心有余悸地说。“我看了他们的脚印”班长说“他们向前走了十里地就分散了
,我们下次换个地方再试一次”。

我躺在竹床上,觉得这烂床这麽舒服,我好象虚脱了一样,一直睡到第二天。中间
有人来叫我吃饭两次,我都没搭理。然後特别饿,狠狠地吃了一顿罐头。看看周围
那些家伙,一个个赤身露体,就我和排长两个穿条短裤。怎麽热我也不习惯光著身
子,不过一个月没洗澡倒是真的,所有衣服都有汗味。幸好我在家也经常一个月不
洗澡,好象也不臭,因为我的皮肤还可以,有些家伙已经生疥疮了。

我是个天生的军人,我想。

营帐里总是臭气熏天,弄得排长要下令每个人必须把鞋袜摆在门外。有人说,如果
敌人来袭没鞋穿怎麽办?排长的理由是,如果敌人来袭前我们已经被臭死那又怎麽
办?看看架上的毛巾吧,全是黑的,用不了多久,排长就会下令把毛巾也挂在门外
去的。

唯一令我不爽的地方是那隐形眼镜弄得我眼睛有点红红的。我经常追著班长问“今
晚没任务吧?你肯定吗?”弄得他很烦,因为我要确定万事大吉才敢摘掉眼镜,不
然蒙著眼上阵岂不等于送死?

休息了两天,战友们整天打牌,谈女人,再不就是谈洗澡。说得最多的是越南女特
工,他们说越南女特工美貌如花,而且会在被你俘虏时,突然脱光衣服,等你神魂
颠倒时就干掉你。或者,她们常在我军阵地前山泉边洗澡,引得一班傻瓜看得不亦
乐乎时,後面就有人给你颗手雷。我于是非常想俘虏一个女特工,就算不碰,看看
也好。

还有一个极挫伤士气的话题,那就是钱了。要知道,这时候改革早已开始,经济已
成为人们最关心的事情,向钱看的风潮席卷全国。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不再是战争英
雄,而是那些白手发家的经济英雄。很少有人再象越战刚爆发时那样关心前线的军
队。反之,不少人甚至嘲笑冒著枪林弹雨作战的军人是傻瓜。每每谈到这些,再讲
起各自家乡那些发家致富的朋友熟人,大家都默然。

这时,我们就唱唱歌,宽解一下惆怅的情绪。那会儿部队里流行的是“再见吧,妈
妈。。。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风采”。其中“血染的风采”在六四时被到处传
唱,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打牌我不会,他们教我,我水平也很臭。因为我那时心里对打牌的人特别鄙视,只
是敷衍,下的赌注也小,慢慢他们就不要我参加了。我乐得拿本书看,带来的书分
两类,一是军事类,二是文学类。那军事的书以战略居多,并不能教我应付现在的
情况。文学书我看著看著就会神驰天外,想来想去总会想回到怎样活命这个问题上
来。心里不停地假设下次可能遇到的情形及如何避免。

可惜,从我所知道的情形看来,简直没法避免。我原以为在战场上只要聪明点就可
以活命,现在才明白,想活下来得靠百分之二十的聪明和百分之八十的运气。每个
人只能尽力而为,谁也不敢说百分之百。

烟是最宝贵的东西,打牌时倍受欢迎的赌注,象黄金一样的硬通货,可以交换任何
东西。即使不抽烟的人也视如珍宝。那时该死的後勤部还不知前线对烟的需要远远
超过粮食和水,把它列在闲得无聊时才送的物品清单内。班长曾经以为我不抽烟,
想过来行骗,结果发现我也是烟筒子,他失望之余,给我起个外号叫“烟罐”,我
便叫他“老鬼”,因为他二十三岁了,比我大六岁。

我还得了个外号叫山猫,因为有一次排长要我们估计一下远处一座山有多高,有人
说八百米,有人说两千米。我说是一千米多一点吧,排长问我怎麽知道?我说很简
单,山上的树木长到山顶附近就长不上去了,说明山顶高度在一千米左右。老刘笑
道“难道不是被人砍掉了啊?”我说“谁会山脚的树不砍要爬到山顶去砍?”排长
说“你还行”我说“我经常爬山”于是他们叫我做山猫。

这期间,排长又派了二班去埋伏,我们这个排整天就干这个勾当,所以我曾建议排
长给我们弄个有蛇形图案的臂章,因为我们排总是象蛇一样躲在暗处伏击别人,可
惜这白痴连一点浪漫的感觉都没有。

第三天,二班一无所获地回来了,有一名战友踩中地雷,整个左脚不见了,只剩一
条血淋淋的裤腿,一直到被担架抬走都昏迷不醒。

我问老刘“怎麽搞的,是不是情报错误啊?” 老刘说“不一定的,越南人很少在
同一条路上走三次,除非是离我们很远”“我们发现时不知他们走了几次了?”“
这谁知道?” “象这样次次扑空,还不如不要去了。不然敌人没打著,我们自己
先死光” “我也这样想”。



烈女传

身陷敌营未摧眉,谈笑自若死如归 扬首叱吒三军震,虽是仇寇亦称伟

第四天天刚黑,潜伏哨兵抓住了一个越南女人,全排马上轰动了,大家一窝蜂去看


“喂,脱衣服啊”色鬼郑友和叫道。大家笑起来,那女人对郑抛了个媚眼,众人更
笑得要发疯。我挤在排长帐篷门口傻看,那女人进去时也向我笑笑,她还长得真叫
美呢。老刘马上在我脑袋後拍了一巴掌“小子她对你有意思那”于是大家把我往帐
篷里推,我把头顶在老刘腰上,拿脚踢开他们。

不过如果那女人对我再笑一笑我可能会爱上她,老刘说“□□□□□□□,□□□
□□□,□□□□”这一句话激起众怒,老刘被K了一顿,得了个外号叫“汉奸”


排长和几名班长用所谓疲劳轰炸术审了一天,还是什麽也没问出来。那女人一口咬
定她是迷路的老百姓,最後排长要搜她的身,那女人突然下手。

我们全坐在外面,听到帐篷里传来扭打声,就一齐冲了进去,四个大男人把她按住
绑起来。那女人披头散发,伏在地上。象眼镜蛇那样高高昂起头,眼里发出野兽似
的凶光,牙咬得格格作响,好象要生吃了我们,刚才那种温柔和美丽完全不见影踪


排长脸上一条血印,咬著牙梆子,骂骂咧咧地闭著眼,戴上手套搜她身,那女人向
他吐口水,拚命想踢他,一个战友用手捂住她的嘴,冷不防就挨咬了一口,掉了栗
子大一块肉,气得他揪住那女人就猛踢猛踢。踢得她倒在地上,大家连忙把他们分
开。我开始很讨厌那女人的嚣张,但看到战友这样狠狠地踢得她倒下,又觉得她实
在很可怜。

最後,搜出了一个竹筒子,从屁屁里搜出来的。里面是什麽排长没有当众拆开,他
打了个电话叫营部派个女兵来搜,因为他已经满头是汗,士气消沉。而大家都怀疑
女特工身上什麽地方一定还藏有更重要的东西,但没人敢动手。

营部来人之前,那女人就象桂林人绑贼一样被绑在一棵树上。垂著头,好象很累,
长发盖住了脸。排长叫人去给她一点水喝,谁知一走近她就象老虎一样吼叫起来,
去的人都悻悻而回“不喝就渴死她,别说咱解放军虐待俘虏”排长恼火极了。

过了一小时,那女人的样子好象快死了。她已经被排长审了差不多一天水米未进,
再被那挨她咬了的战友狠踢一轮,天气炎热,现在又绑在树上,真的很难顶。

排长也有点怕,问我们谁去给她送水。老刘说“这女人可能想自杀咧,谁送也不会
喝。。。那就撬开她嘴巴灌进去”排长火冒三丈,大声说,好象要让那女人听到。
但那女人垂著头,一动不动,好象已经死了。

我默默地看著她,心里很烦乱。在电影里,我看到的敌人特务都是被丑化的,长期
以来在我心里,女特务总是妖冶不堪,行为下流。但今天见到这女人,简直象电影
里宁死不屈的正派角色,而我们倒象反派人物似的。

不知什麽时候,排长站到我旁边,推了推我的脑袋,递给我一碗水“小袁,你去试
试”身後马上传来轰笑声,我很尴尬“不去” “笑个鸟”排长回头喝道。大家马
上噤声,“去”排长把碗放在我面前,我犹豫著。就在这时,那个好象死了很久的
女人慢慢抬起头来,看著这边。身後战友们一齐喝彩鼓掌,我突然来了勇气,站起
身,接过排长的碗,身後又是雷鸣般的掌声。

水装得很满,我的手好久没洗了,脏得很,于是托著碗底(这是全排唯一一只碗,
其余都是饭盒),很小心地走著,四周变得很安静,大家从各个方向看我,好象在
看一场惊险电影,我觉得脚有点不对劲。走到那女人前面差几米,我不敢再往前去
了,看看她,她也在看我,那眼睛黑沉沉的,藏在乱发後面,那张原来是美丽的脸
,已经变得那麽苍老。

身後战友们又在起哄,我的心又开始乱了。听排长吼起来“别吵”他真的发火了。
也不知站了多久,越站越心慌,我忽然蹦出一句话“你是条好汉,我真的敬重你,
请喝了这碗水吧”中国实在没有什麽称赞女英雄的言辞,我只好这样说。不知不觉
中,可能还鞠了一躬,我自己没注意,但战友们全看见了,是他们说给我听的,他
们称我为“对敌人卑躬屈膝,有失尊严”。

那女人没作声,我试著走近几步,再走近几步。已经到了她面前,然後,胆战心惊
地把碗捧到她唇边,这时她随便一个动作就可以把我吓走。可是,她竟然张开嘴,
低头喝了起来。

当我转过身去时,喝彩声、掌声和山那边的炮声一齐响了起来,我耳朵里一时间钟
鼓齐呜,得意洋洋。“还真有你的咧,啊,以後跟老越和亲得派你去”排长说,他
还真有点预见性,因为那时我们都以为要和小越南打一辈子仗了。“巴不得呢”我
说“她的手绑得要出血了”。排长叫人去把那女人放了下来,给她松一松绳子。一
班长反对说“别以为啊,她可能装死呢,一松她就跑”。排长道“几十号人在还给
她跑得了,你们也太白痴了吧?”一班长只好照办。那女人被放下,就闭著眼,侧
身躺在地上,双手仍捆在背後。

我被无聊的战友们耍笑了近一个钟头,才把自己从人堆里扯了出来,帽子和扣子都
失了踪,那帮白痴还跟在我後面不放,我忙跑进营房。从那女人身边走过时,我看
到她倒在尘埃里,脸、长发和衣裤上都沾满了土,就象街边的乞丐,心里有种说不
出的悲哀。也许,我还没在战场上和她们较量,不知她们的厉害吧?反正我觉得这
样对一个女人,即便是仇敌,也实在有点。

要是在今天,我一定会把她扶起来。但那时我还小,甚至还没形成自己对人生的看
法,跟随众人,是我的愿望,因为我害怕再被战友们嘲笑。不象现在的我,远离人
群独步,敢于一个人和整个世界对抗。也许过去的我是对的,也许现在是对的,但
在这件事上,我鄙视过去那个我。

营部来了五个人,三男两女,他们又把那女人带进帐蓬去了。我们都觉得这太过份
了些,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这女人受了什麽罪,可能还以为她在装蒜呢。

部队又要转移,我觉得很烦,因为每次转移就有好多事做。问班长,怎麽才两天就
要走?班长说这个女特工被抓说不定越南人已经知道了,如果他们回去搬一门迫击
炮来半夜轰几炮就糟了。我一听这话,恨不得撒腿就跑。

◆血染征衣◆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黄
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排长决定一次派两个班出去,他们开了一个小时的会。会後我们每人得到三支烟,
抽完就走。这回我灌足 了水,直喝到想呕吐,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喝水了才上路,
上回渴的教训实在太深刻。我想起那天那越南人站在我面前时,如果打起来的话,
战友们扔一个手榴弹过来,岂不把我也给轰掉?我把这告诉班长,他说“嗯,知道
了”在我看来,被自己人打死是最冤枉和最不可思议的,後来才知道那简直是家常
便饭。

我们走了大概两个小时,突然班长一摆手,队伍停下了,随即所有人悄悄卧倒在地
上。一阵轻轻地响声,哈,定是没有经验的新手在走,我得意地想,觉得自己已是
个老兵棍子。班长伸出四个手指,那是散开的手势。我们悄悄後退,向著声音方向
成一个半圆形隐蔽,这次我们有十一个人。我把伪装网披上(这个动作也许救了我
的命),因为我是个多疑的人,总担心後面,这也是我每天在床上胡思乱想时想到
的求生计策之一。然後伏在乱草里,把枪压在身下,轻轻地,拉开枪栓,推上子弹


声音越来越近,走走停停,和上次一样。我想起那次出击的半路上,我们也是听到
这声音,也是这样趴下 来。结果,走出一只野羊,它边啃草边走,擦著叶子响,
好象一个犹疑不定的人在摸索前进。蒙胧的影子在树干和杂草中慢慢晃动,我把枪
上表尺定在三十米(密林里最多看到这麽远),举枪向影子晃动了一下准星,深呼
吸,吐气,憋住,瞄准,轻轻压下扳机。相信战友们也这样做了。这时,我无意中
回头望了一下,上帝啊!我都看见了什麽!!!

在我左後方大概二十步远的地方,有五个人正躬著腰,蹑手蹑脚地向我左边一个地
方走近,我的脑袋轰地一下,是谁被发现了?急忙回头向右边望去,还好,没人。
可当我转回头来时,那五个人一齐象恶狼一样往下扑了过去,呜呜的惨叫和扭打声
传来。

“谁?”班长大喝一声。

听到战友的惨叫,我眼都红了,端著枪一声不吭地向那边冲了过去,四下里一片乱
响,掩盖了我的声音,我踩著一条倒下的树干过去的,几乎没有什麽响动。三条人
影突然从草丛里钻出,向我跑来,他们的脸朝著班长叫的方向,我立刻狠狠地扣下
扳机。树干太多,挡住了大部分子弹,我只看见一个人捂著肚子滚进杂木林中,另
两个人歪了一下,闪到一边,动作快得难以想象!随後子弹向我扫来,我感到一阵
刚硬的风从我脸旁擦过,便朝班长的方向滚了过去,有子弹从那掠过我头顶,射向
树林里。我趴下不动,枪声忽停。

嗡嗡作响的耳朵静了静,沙沙声正在远去,敌人在跑,我爬起来,班长也闪出来,
我追到他旁边“班长,刚才那边是什麽?。。。山羊。。。谁被捅了刀子?。。。
不知道”班长答,我们来不及再说,就追过去。

我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因为急著要为战友报仇,不顾一切地想追上敌人,结果弄得
身边草木哗哗乱响,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正往前猛冲时,草丛里突然闪电般站起一
条人影,枪口向我突突突地喷出火焰,我看见面前的枝叶乱飞,耳边尽是尖啸声,
收脚不及,向前一跃扑倒在地,眼睛差点被干枝刺穿,下巴咯在一条胳膊粗的青藤
上,脖子几乎扯断,痛!挺身举枪扫了一梭,子弹没了,我伸手去抽弹夹。

这时,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胸口热热的,手一软,跌倒在地。我吸口气想爬起
来,只觉得右边肺竟然扁了似的,吸不进气。一摸右胸,沾糊糊的全是血。热呼呼
的血在我背後和胸前往下流,我被打穿了。

我想抬手去拿急救包,手却软软的,我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躺下,胸前肌肉开始抽搐
,我不得不侧过来,但 後背的潮湿感越来越大,血顺著军衣渗开去。我又翻身仰
卧,以压住背後的伤口。右肺扁扁的象个水袋,没有了进气感,每次呼吸,都伴随
著剧痛,并有血涌出来,我把整块药棉按在胸前,再也无力做其它。我开始咳,血
马上从我口鼻流出,我动了动舌头,粘粘滑滑,全是血,我一口口往下吞自己的血
。血流得比我吞得还快,不住从嘴角淌下。

我知道流血超过多少会有生命危险,我要止血,但血在体内流,怎麽止?恐惧向我
袭来,但我已不能动弹。战友们冲去哪里了?他们会来找我吗?能及时找到我吗?
我知道象这个速度流血,我很快会死去。而且。回去的路还那麽漫长,心里明白自
己活下来的机会已不多。当时我是忘了,或者有点神智不清,我们离开营地其实还
没有多远。

躺在地上,我感到孤单,悲哀罢罩了我,手指和脚尖迅速失去知觉,四肢发麻,那
是死亡在往上爬。我想起那个象破口袋一样被扔在地上的死去的战友。我突然後悔
了,我为什麽要来这里?

阳光透过密密的叶缝,一点点地洒在我脸上,我的眼睛渐渐看不清东西。我极力睁
大双眼,可是仍然越来越模糊,我这时明白了,为什麽有些人临死前会睁著两眼啊
。我仍清醒,忽然回想起自己这一生,只感到浪费和无尽的遗憾。也许是这一刻,
我下了决心要去考大学。要好好读书,可惜,太迟了。我想起仍未吐出真情的爱人
,假如再给我一次生命,我会大声对她说“亲爱的,我爱你”但後来的事实却是“
我仍然没说”。

不知什麽时候开始,我慢慢失去意识,是慢慢的。耳边出现各种声音,象音乐,象
有人在大声吟诗。我蒙胧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和我说话,我清醒了一下,觉得
他象是在问我还有什麽遗言。我突然想到妈妈,她就我一个儿子,平时掉了一根头
发她都会问个不停,养到这麽大,就这样死了,她以後会孤单地渡过一生。流著泪
,我告诉战友,代我去看望妈妈。不,我是说,帮我照顾妈妈。也不对,我似乎只
在心里想,却没说出口。我想说,但血流干了,身体渐渐没有了感觉。我的嘴在动
,却不能说话。我流著泪,心想,妈妈,这世上你最关心我,但我平时没给你好脸
色,和你吵架,在我临死前的一刻,象所有人一样,我想起了你---妈妈,妈妈,
妈妈!!!

我被抬了起来,我仍没有失去知觉,但象做梦一样,被人抬著,摇晃著。走啊,走
啊。好象永无止境,好象要走到地老天荒。我的灵魂好象离开了身体,在森林上空
飞行,看著行进的队伍。也不知什麽时候,我完全昏迷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醒来


一个戴口罩的脸凑得很近地看我,从来没有人这麽近看过我。“好了,下一个”他
说。有人来抬我,这时我突然发现一个头戴越南士兵头盔的人。“越南人!”我心
里狂呼,全身肌肉猛地绷紧了!原来我被俘了!这时,那人连忙摘下帽子弯下腰很
快地对我说“是自己人,自己人”。

我无力地闭上眼,不管是谁,我现在也毫无办法。胸前绑著厚厚的绷带,我只觉得
全身瘫软,两眼模糊,嘴唇和四肢仍然麻木。好冷啊,现在是什麽天气?到了外面
,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听到蝉鸣,现在是夏天,可我好冷。

我被送住後方医院,两个士兵把我和其他伤员抬上车,看也没看我一眼,砰地关上
後门,好象我们只是一批货物。我平时最讨厌有人看我,母亲的关心只是让我厌烦
,可现在,我多需要有人关怀地看我一眼。

车停了一下,有护士来给我们每人打了一针,我睡了。

我又被抬了下来,许多人,有老百姓,有军人,有妇女,儿童,老人,围著看,医
生们大声呵斥“让开让开,看啥?”人群推挤著,碰撞著,有一个老太太怜悯地望
著我,说“造孳啊”我好想拉拉她的手,祝福她。好人一生平安,而在身体健壮的
时候,我只会从鼻孔里哼一声说“妇人之仁”。

从小到大,我记不清有多少次和人们一起围观著受伤或重病的人被抬上担架。今天
,轮到我躺在担架上,被人好奇地观看了。幸福而无知的人那,你们知道死亡的恐
惧吗,我这样想。以後,当我再看到受伤的人,我不再象以往那样带著冷漠和嘲笑
地表情去看他,我会上去扶起他。因为我想起今天。

一辆运兵卡车旁边贴身驶过,车上的士兵们伸长脖子看我,从他们脸上好奇的神情
,我知道这是一批新兵。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
未还”。

此刻的我,满腔豪情壮志全化为乌有,只剩下悲哀,很深很深的悲哀。

只住了二天,我伤势稍有稳定,又转送到另一家大医院。我的伤口处理太晚,化脓
了,听医生说好象要穿 胸抽脓。我发了高烧,全身滚烫,好象要爆裂,差点死掉
。但我此刻并不害怕,似乎觉得能死在洁白的床上, 已是万幸。有一种欣快感,
如果我是从家里而不是从丛林里被搬进医院的,我此刻一定悲哀莫名。

我输了很多血,对此有点反感,因为一想到别人的血在我身体里流,我总有点不舒
服的感觉。护士来问我家的地址,我感到恐慌,我不想让妈妈知道这事。她一直以
为我不过在一个普通的部队里当兵混日子,图个好玩而已,她知道我很爱舞刀弄枪


“你不说我们也可以去查到”护士说,“不要告诉我妈”我说。结果她真的没说。


後方比前方好多了,这是凭祥市,久不久就有人来慰问,送糖果点心给我们。这对
伤员来说真是很大的安 慰,老师们带著学生进来,他们睁大明亮的眼睛看著我,
只有在这清纯的眼睛里,我才是个真的英雄。这时我恨自己伤得还不够重呢,开始
我确实很感动,但当伤慢慢好了的时候,我那孤避狂妄的性格又爬了上来。好了伤
疤忘了痛,对护士们的温情和关爱不屑一顾。我的野心又慢慢膨胀,快得连我自己
也不信。前段时间连想也不愿想的成吉思汗,拿破仑,隆美尔等英雄形象又出现在
我眼前。

两眼仍然模糊,不过我知道这是我的隐形眼镜被摘掉了的缘故。医生护士对我们很
好,不象普通病人尽挨白眼,这是真正英雄的待遇,是我用血换来的,当之无愧!
可惜我是个怕丑的人,总觉得不自在。要是现在,我可以象住旅馆一样住它一阵子
才走。但那时的年龄,血是滚烫的,一刻也坐不住。我还要去战斗!虽然我对战场
仍满怀恐惧。

两个月後,我出院了,去部队报到,他们给我几百元钱(在当时几百元很经用呢)
,叫我复员回家,因为他们已经知道我是近视眼了。我就这样,结束了还不到一年
的军人生涯,在战场上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

◆无言的结局◆

从风沙吹起想到季节变更,梦中醒却岁月如飞奔

参军前,我以为此去不是成为枪下亡魂,就是成为英雄,谁知居然是这样不三不四
的结果?不过,我想起有些终身残废的战友,又觉得幸运。我一直没有和原来的部
队联系,突然消失,是我一种悲壮的爱好,基于我那黑色的人生观。那天倒底是谁
遭了毒手,在我倒下之後又发生了什麽事?这对我都将是一个永远的谜。

我变得更加孤僻不群,每每只爱一个人到山上去,坐在那里,让火热的南风拥抱我
。点燃一支烟,看著下面忙碌如蚁的人群,默默地把往事一件一件从心底拿出,细
细地品味。

我变得更爱思索。

因为,我总也不能忘记那天,在垂死之际,回想起自己一生时,竟然是那麽空虚和
无谓。一个曾在生死之间挣扎过的人,对生命的意义有著更深的理解和热爱。

愿神将智慧赐与思考者
将勇气赐与战士
将欢乐赐与孩子
将悲伤赐与诗人
将美丽和与美丽相称的品德赐给少女,
将永恒的生命赐与---我---一个如此热爱它的人
阿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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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
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一呼
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
慨捧出报国心. 昂然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 气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长矢射天狼.
采石一载复金陵,冀鲁吉黑次第平, 破波楼船出辽海,蔽天铁鸟扑东京! 一夜捣碎倭奴
穴,太平洋水尽赤色, 富士山头扬汉旗,樱花树下醉胡妾. 归来夹道万人看,朵朵鲜花掷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192.168.4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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