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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cat (恋月猫), 信区: Girl
标  题: Re: ZT : 花煞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at Dec 30 12:30:21 2006), 站内

  寂静的黑暗里,他瘦高的身子。近了。远了。远了。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

  第六日上。

  “庞大爹,开门,我替张二哥带信来了!”

  炕上,女儿似一根压低了的荆条子,刷地一下弹起来,瘦骨支离的身子。

  “姐姐……这是张二哥给你的信。”

  她认得,是王小哥。他塾里的同窗。

  一封书简,颤巍巍捧于手上。有千斤重。她含泪拆展,不敢眨一眨眼睛,只怕是个梦,
错了眼珠便醒,又怕泪水掉下来,污了那龙飞凤舞情人儿亲笔的字。

  及至书来更断肠。

  薄薄的一张黄竹纸。新墨迹,一行一行,一行一行,泪眼中,尽都成血肉模糊的一片。
朱丝阑阑不住这粘连。

  “妹启:既绨鸳盟,复遭大变。诸般情由,余今含泪白于妹前:自妹纳币余家,余既慕
妹之品貌,遂发于丹青,朝夕随身,聊解思虑之苦。城中赴闱,失察,为侪辈所发,辗转流
荡,至于其人之眼,乃酿此大祸。此余轻薄悖礼之报,今则祸延于妹,余啮脐莫及。聚铁九
州,不能铸此一字之错,悔甚,恨甚!祸既起,乃闻妹贞心比石,清操冰雪,余感且佩。然
有一言进,乞妹不惮污耳:其人者,五陵豪奢,势可炙手。妹固非爱财之人,乃当此世,钱
可通神,可畏可怖。望妹念萱椿衰迈,何忍令桑榆之景,复当风波劫遇耶?妹之坚心,余尽
知之。然,事有缓急,义有轻重,余与妹固订白首之约,于理誓不能相负,若较之父母身体
发肤之授,乳哺怀抱之恩,则你我夫妇之义为轻,而父母子女之义为重,三生执手之私盟为
小,而箕裘象贤之伦常为大也!此圣人之教,望妹再思三思。妹之去,乃孝亲也,乃重义也
,乃明理也。余固知之,人亦知之。妹白壁虽玷,素抱则完,天有知,必不诛其心也。余顿
首再四,乞妹忍辱而全义理。此生既分无琴瑟,唯与妹期之来世。余此誓于妹:余终生心中
以妹为妻,不敢相轻。朝夕念之,祷之,祝之,死当候妹于奈何桥头,与妹携手九泉,不离
不弃。呜呼,余一男儿,今则无力全吾妻,余无面目见妹也!唯草为此札,悔恨无极,盼妹
稍谅一二耳。妹去,当善事其人,免致祸患。今生已矣,余与妹终天长别,当日日祝颂,愿
吾妹诸事顺遂也。千古第一负心忘情之人泣血百拜。”

她捧着它,手只是抖。“王小哥,我……我不认得……”

  那小哥暗叹一口气。都是没经过什么事的年轻人,何以竟选了他来担当这艰难的差使?
人心都是肉做的呀。这女儿乱挽青丝立于面前,便好似风刀霜剑,花柳摧残,他怎忍再加一
层万古坚冰?但,将心比心,难道把自己放在张二哥的位置上,当此际还能有旁的法子么?


  他咽了一口口水,接过书简,将信中字句,逐一解说给她听。腊月天,挣出了一头的汗


  他磕磕绊绊的声音里,女儿的脸越来越是煞白。一颗心直溜溜地落下去,落到了底,却
反而宁定。啊,这便是他给她的结局,她终于看了个清楚。他第一次写给她的私房话儿,竟
是诀别。那龙飞凤舞的,看不懂的字……他亲笔写下的字。

  她摇摇欲坠。反放开了手扶着的炕桌,瘦棱棱的单薄身子,颤着抖着,却总是不倒。

  “这么说,他是不要我了。”她平静地说。

  面上甚至尚有一丝微笑,不易觉察地,浅浅地浮出来。

  那小哥满头大汗,抓挠着颈子:“咳,姐姐……二哥他也是没法子……你……”

  她没有泪。向他要过了信笺,仔仔细细地摺起来。

  “劳烦你,替我带话儿给他,”她垂着眼睛,只瞧着自己手上,那摺得平平整整的小方
块。“就说他的话我都知道了。我听他的。叫他放心。”

  “姐姐……”

  她不理,自顾说下去道:“我不怪他。这是我的命。小哥,烦你告诉他,我是没念过书
的贫家丫头,甚么道理都不懂,可我知道他说的对。我……我总是听他的。”

  心里头的凄酸,冻透了底,反是波澜不起。到了这地步,多说何益?她有千言万语,这
一生一世,也与他诉说不了的,但,他与她,他们,没有一生一世。

  没时间了。甚么都来不及。所有的幻想,一生甘苦,还未尝到,便成泡影。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他嗫嚅着离去。不相干的人,鼻子也酸了。

  开门。外头风正凛。

  背后忽传来她柔柔的招呼:“小哥,略站一站。”

  他转过身。

  女儿抬起脸来。带着微微的笑,似一朵白海棠。

  “跟二哥说,五十年,一百年,我总是等着他。叫他别忘了。”

  笑靥如花尽展。那一刻,泪水终于滚烫地落下来。

  该说的,都说了。她再无心事。

  这是我的命。

  一句落地,铿锵绝尘。再无悔路。

  那才郎,巧丹青亲笔描得这心上的人儿,是多么旖旎的事。岂知竟然演变到此。本是弦
上切切黄莺语,谁知忽然变徵,金石灭裂。

  要不是他这样思慕她,这样的眠思梦想,会出这等事么?啊,前事渺茫,后事无托,她
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流年本无定,她只是卑微女子,满眼的泪,载沉载浮,逐流而去。

  满村里,有谁像他这样的风流多才。但竟然他的才与情意,便是葬送她到虎狼窝的度牒


  众生茫昧,命运从未予以预知。

  郑家送来的全副妆奁搁在里间。精致脂粉,她长了十六岁,见都未曾见过。菱花镜,玲
珑地卧在掌心。她冷淡地瞥了一眼,反手将它扣在桌上。

  ——这如花貌,便是祸根苗。

  她恨哪。恨恶人当道,恨天地不公——可,这是我的命。

  我只要他一句话,他说咋,就是咋。

  这婉娈的女儿,自小柔顺如水。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没读过书,在秀才郎的面前,有
自觉的卑微。他念了那么多的书,都是圣贤的话呀。他一定是对的。

  虽没过门,心中早以他为夫。她单纯的心里,他就是天,他就是神。

  这是我的命。她纵有千般不甘,为他,也认了。

  她吸吸鼻子,将凄惶收拾起。

  ……“囡呀,你……你做甚咧?”娘一脚踏进房门,便惊呼起来。

  女儿坐在地上,笼了一盆火。满屋的烟,呛进眼睛里去。

  灰烬飞扬。依稀残存红红的艳屑。女儿手里拎住三两个荷包,晃晃荡荡。一松手,落入
火里头去。

  嫁妆。大堆的嫁妆。被面,手帕,鞋子……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一件件给丢到火盆
里。尸骨无存。脸上木木的,并无眼泪。一件件地过。女儿手底下,花好月圆,石榴百子,
鸳鸯戏水,喜鹊登梅……那良辰美景,一幅幅,化了云烟。

  “娘。这些,横竖是没有用了。”她抬起头来,安静地说。

  没有用了。没有用了。这牡丹亭已变了风波亭,乌鹊桥倒成了惶恐滩,鸳鸯楼反作了阎
王殿。

  十六岁。一生就定了局。

  女儿心里主意打定,悲哀渐渐沉淀,显露冰封般的淡定。反倒是娘,骂了句作孽的天老
爷,哭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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