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园在线

荔园之美,在春之萌芽,在夏之绽放,在秋之收获,在冬之沉淀

[回到开始] [上一篇][下一篇]


发信人: yues (一消失就不见), 信区: Marvel
标  题: 火翼与冰鳍的怪奇谈--春荫笺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Fri Jul 16 19:39:28 2004), 站内信件

幻月河


  那种歌声给人一种非常安详的感觉,明明在耳边不绝如缕,却有着夏末的蝉鸣
或秋夜的虫唱一样的静谧,不知不觉间反复的、反复的轻敲着人的耳膜……


  这已经是不太深刻地回忆了,童年的我在不断呼唤乳名的声音里勉强醒过来,
还揉着眼睛就隐约看见了“自己”——整齐的童发垂到橡实色外褂肩头,摩挲着薄
灰色内衣交叠的衬领。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以为“他”就是“自己”,他一定
是也如此认为的吧,因为我们对自身、对同伴的最初体认,都是在彼此的互相观察
中得到的——


  我和他,火翼和冰鳍。这一对象征幻兽的乳名是祖父取的,而别人叫祖父为—
—讷言。


  看见对方催促的表情,我立刻明白了——不可以再睡下去,因为我们说好要去
寻找什么的……


  空气里弥漫着线香的味道,如同残暑昏昏沉沉的燠热。上了年纪的老房子,高
高的排门和格子窗全都打开了,风轻轻滑过一重重白色帘幕;于是,粼粼碎波便从
薄绢的中央,轻轻荡漾到缀满细碎银铃的边缘——从那里,散落下星屑般的微声…



  手拉着手走过檐廊,深夜的天空通透得让人迷惑,像盛在乌玉盆里的一泓冰髓
,虽然映现出容器的漆黑,但却毫不妨碍本身的无比清澈,包裹着冰凉芯子的柔风
便是掠过这水面的丝丝涟漪;啜饮着夜气的芳醇,视线突然捕捉到一片载沉载浮的
银青色花瓣,那是明净的月亮,无声的栖息在天空一角……


  以为是大朵的木兰花在风中左顾右盼,仔细看却是飘摇的纸灯笼。略微泛青的
昏暗灯影像一点点水迹,凌乱地沾湿干燥的地面,然后沿着边缘渐渐淡去。冰鳍拉
着我走向那丛光簇——要到哪里去呢?朝着这灯影的方向……


  “去找爷爷啊。”冰鳍的手紧了紧,催促着我——对了,我们是要去找祖父回
家!就像每一次他将走失的我们从阴影形成的巷陌,水光化作的庭院里带回来一样
,这一次,我们带祖父他回家!


  可是……要去哪里才能找呢?


  摇曳的纸灯笼越来越多,像萤火虫飞向清浅的水滨——家里什么时候聚集了这
么多陌生人呢?暧昧的光线让人看不清他们的脸孔,这些苍白的生客提着灯笼,踩
着纸船滑过水面般的悄然脚步,无声无息地穿行在魆黑的堂屋里,前方的身影融化
入幽暗,后继者的灯光又搅乱了线香的烟雾。


  是客人吧?怎么没人出来接待呢?家里为什么这么安静,安静得只听得见那静
穆的歌声……


  我和冰鳍停下来注视着无言的客人们,而自然而然的,我们也被他们所注视。
时常可以碰见这样的访客,从不在意其他家人,除了祖父之外,他们就只跟我和冰
鳍说话。


  ——这个家里只有你们两个吗?一起来吧。


  ——我们和讷言结伴一起去呢。客人们这样说着,既不冷淡,也不热心。


  他们和祖父的同路吗,结伴到哪里去呢?虽然很想问一句,可是祖父说过,不
要看陌生客人的眼睛,也不要和他们交谈。所以就这样和冰鳍拉着手走进那沉默的
队列,偶尔抬起头,可以看见前面那些背影的上方,晃动着栀子花瓣一样的月亮…



  脸颊上突然感到刺刺的痛痒,澄澈的天空里霎时摇曳起银色细带的剪影,沙沙
轻响着,自顾自地发光。我和冰鳍用空着的手拂开那些狭长飘带,清凉滑润的感觉
像一片雪花停留在指尖,又渐渐消融了——那是浸透了露珠的苇草叶片,不知什么
时候,我们已经置身于半人高的芦苇丛中。


  歌声的感觉变了,变得像催眠曲一样单调而温馨,侧耳倾听就会发现那是汩汩
的呼吸——河川的万顷横波缓慢地流淌过眼前,轻拍着岩石的岸渚。


  我们是如何从堂屋直接走上了这片一望无际的河原呢?铺天盖地的初生芦苇反
射着月光,叶片表面镀着一层白釉,靠近看却青翠而透明;明媚的风里,整个河原
像翻卷着银波的草海,宽阔的河面因此显得格外黑暗,铁青色的水流铺着月光的碎
片,从舒缓的河岸间蜿蜒而过;远远的可以看见对岸都市里琉璃般的灯光,如同从
夜色中突然浮现的海市蜃楼……


  走在前面的行列不知什么时候分散了,所以从簇拥到眼前的芒草丛中,缓缓展
开一片寂静的光带——那是架在幽蓝水面上的一座晶莹浮桥。宛如用一整块温润的
玉石琢成的巨大桥梁有着纤细分明的栏杆,它亲昵的依偎着自己的倒影,在月色里
隐隐透出暗淡的柔光;走上浮桥的访客手中的纸灯笼像一串水滴,鱼贯融入这波澜
不惊的深潭……


  这一刻,就在月亮的下方,对岸空中忽然无声地开出几朵烟花,如同硕大的白
菊尽情舒展着丝丝缕缕的花瓣,将容颜倒映在光滑的河面上,然后化为一阵银箔的
急雨,纷纷飘落。白菊的花火绽放之后,视野中还久久残留着瞬息即逝的光芒画在
夜幕中的轨迹……


  对岸的都市,远方的烟火,同一枚月亮下的,漂在黑暗中剔透的幻光之国……



  我和冰鳍相视而笑着不断点头,和祖父结伴而行的人都走过了那座浮桥,那么
朝向未知的对岸去的话,一定能找到祖父的!我们可以把他带回来,就像每一次他
带着我们,从那阴影形成的巷陌,水光形成的庭院中回来一样。


  手拉手地跑向那浮桥,可就是这一瞬间,黑暗像潮水一样迎面席卷而来——


  我们所看见的,只是幻影吗?不然何以消失得那样迅速:点着露珠的嫩苇,泛
着银浪的河原,还有提灯笼的人们,转眼间化成了四散的泡沫慢慢消融在黑暗中,
除了那座半透明的浮桥……


  花瓣一样的月亮孤零零的悬挂着,在空无一人的桥面上洒下泪痕一样的反光,
从那里渐渐凝结出我们熟悉的身影——是祖父!每一次当我们迷失在阴影形成的巷
陌,水光形成的庭院中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出现,然后告诉我们不要怕;
因为我们是点燃的犀角,而这些,只是我们照出的影子……


  “你们不可以过来。”虽然说着不同的话语,但祖父的微笑和以前如出一辙,
他阻止我们跑过去的动作,那声音慈祥但却不容辩驳。


  不和我们一起回家吗?是因为我们不听话,所以不要我们了吗?即使我们放声
大哭,不断恳求也无法改变祖父的心意吗?可祖父一句话也不回答……


  河原像最深的海底一样沉寂,袅袅清风翻动我们的外衣,那浆过的布料发出些
微的猎猎轻响;可近在咫尺,却听不见祖父衣袂飘动的声音。


  从模糊的泪眼看过去,什么也是歪歪扭扭的,月亮成了水底的倒影,荡漾在祖
父身后的幽暗里。并不像平常那样抱着我们安慰呵护,祖父的声音宽厚而冷静——
不要哭,还会再见的,以后……一定还会再见的……


  倒影般的月亮摇曳着,扑朔迷离的月华渐渐凝聚成颤抖的火光,跳动在墨黑的
瓷钵里——那是一盏昏黄的油灯,泛着薄冰般光泽的钵口吐出一缕擎着火花的灯芯
,照耀着插在一旁的陶瓶里的几朵冰雕似的白菊,开到了极致的花瓣竭尽全力的伸
展开,仿佛一碰就会破碎,化为齑粉。


  有着精致雕花的格子门窗藏在重重叠叠的白色帷幔后面,月亮睡在风偶尔揭开
的帘幕一角。微寒的空气里隐隐的传来十二下钟鸣,夜很深,黑暗则是一种浓得化
不开的气氛……


  你们醒了?没关系的,再睡一会儿吧。守夜对于小孩子来说,的确辛苦了一点
。祖母的声音、爸爸和妈妈的声音、叔叔和婶婶的声音,小心的温柔的声音,但这
柔软的语调似乎在刻意掩藏着某种有着坚硬棱角的苦涩内核。


  为什么唯独不见祖父呢?只看见他在长明灯后的照片里,笑得那么恬然……


  不过没有关系,一定还会见到他的,因为祖父他说过还会再见——就像犀角独
自在黑暗里燃出不灭的光芒,一定会再见的,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在不同的地方
……


  一定,还会再见的……


  《幻月河》完


  虽然早就除服了,但是等到初夏的时候才有勇气回看当时写下的故事,三途川
的河岸一定是美丽的,蒹葭苍苍,月色无边,料想那独自渡河的背影,一定十分孤
单吧。


  青指甲


  香川城旧民居一入冬就会在堂屋前架起格子门,直到料峭春寒退尽时才会撤去
。我家撤得尤其晚,因为冬春季节交关的时候,格子门外总是不断有陌生客人来访
,每到这时祖父总会亲自出来应酬,虽然非常客气的寒暄着,但他却从不将这些客
人请进屋来。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四月初才作罢,所以童年回忆里萌葱色的初春景
致,总是镶嵌在被蝙蝠方胜、万字仙桃等等花纹的窗格子里。


  不过每当问起来,家人总会很迷惑地说从没碰见过这种事,既然是客人的话,
就应该敲门才对,再说开春后格子门白天明明是不关的啊;只有祖父会慢悠悠的呷
一口茶,煞有介事的摇头晃脑:“不足为外人道也……知道了吗,火翼,冰鳍!”



  虽然父亲是如假包换的孪生子,但我和冰鳍倒常常被当成双胞胎,说起来我还
早上一个月出生;都是因为祖父遵照古怪的老规矩,让我们俩都梳着及耳的童发,
穿式样古旧的衣衫,还只能彼此称呼这非常非常难写的乳名。如果违反了这些规矩
,平时很温和的祖父就会大发雷霆,像换了个人一样,都说上了年纪的人反而和小
孩子一个脾气,这话可一点也不假。


  不过后来我们才明白,祖父那些规矩也算是有它的道理啦……


  记得小时候早春的午后,讨厌午睡的我常常趁冰鳍进入梦乡后,偷偷溜到书房
缠着祖父讲故事;这个时节,向阳的窗外那株沉丁花正缀满茸茸的轻粉花球,从镶
着金边的深绿叶片间飘散出类似柑橘的清爽香气。祖父总是悠闲地坐在斑驳的花影
下,面前荡漾着一缕茶烟。在暖洋洋的阳光里,我一边吃着糖果糕饼,一边听故事
,这样听着听着,就干脆在祖父膝边睡着了——


  不过偶尔也有例外的情况,记得是某个花朝节的前一天吧,我来到书房时发现
冰鳍这贪睡虫竟然先我一步,正低头靠着祖父的左手,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
一看见他就立刻虎起脸——活该,谁让他弄脏我的新衣服!


  为了明天花朝出门踏青,妈妈特地缝了两件团狮子花纹的小袄给我们;昨天浆
过之后拿去晾干,没想到今天一早我就发现全被洒上了蓝墨水,这还怎么穿出门啊
!回想一下,冰鳍昨晚偷玩祖母的通草花染料来着,再没别人了,一定是他溅上去
的!见好端端的新衣服变成这样,我立刻拉婶婶过来,婶婶皱着眉头仔细看了一会
儿,便很严厉的骂了冰鳍一顿。


  冰鳍吃了亏,当然不会善罢甘休的,可就算找祖父告状也没用,明明就是他不
对!


  我正要历数冰鳍的罪状,祖父却朝这边招手了,我只好磨磨蹭蹭的挨到他右手
边。看着我样子祖父忍俊不禁,他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起冰鳍:“唉……你们两个可
不能再闹别扭了啊!来,拉拉手!”


  我用力甩手表示抗议,可是在祖父“不和好就不喜欢你啦”这样的威胁中,我
只得不情不愿的拉住冰鳍。可是刚碰到他的手就觉得毛毛糙糙的,我甩开他低头一
看,连指头都黑成一片了;这家伙刚刚究竟上那儿疯皮去了啊,满手都是灰尘!面
对我的不满,冰鳍倒好,就像是忘了刚刚那顿骂一样,一个劲的憨笑。


  “你们啊,这样可不行!”祖父无可奈何地笑着再次做和事老,“在我说可以
之前,你们必须这样手拉手,不论遇上什么都绝对不能放开!不然就给你们讲一百
遍筷子的故事!”


  我连忙一把攥紧冰鳍——我是很喜欢祖父的故事啦,可筷子这个例外!什么一
根筷子和一把筷子的故事,祖父都讲过七八百遍了!最后还都要说一句“兄弟齐心
,吃梨带筋”,真不知道大人的口味怎么这么奇怪,我可不觉得带筋的梨有什么好
吃的!


  为了眼前利益,我急忙向冰鳍表示出亲善的态度,看到我们“和乐融融”的样
子,祖父便心满意足的开始讲故事了。说什么格子门外的客人中间,有个人特别喜
欢吃指甲,碰上这位客人啊,可千万别请他进来,要分辨这客人很简单——他的指
甲生得和别人不一样……


  今天祖父的故事格外没意思呢,听得人昏昏欲睡,看见我们心不在焉的样子,
祖父便打发两人出去玩。我还在新衣服的事情生气,一点也不想和冰鳍一块儿,可
又没听见祖父说可以丢开手,只好一个劲儿的打高脸不理不睬,不过今天这掐尖要
强的家伙有些奇怪,我从眼角瞥过去,他居然还在不住的傻笑,不知道发了什么毛
病。


  就这样,我和冰鳍别别扭扭的晃到堂屋,这平日暖和敞亮的房间现在却又阴又
冷——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白天格子门竟然关得严严实实的。可即使如此也不该这
么暗啊,现在正是阳光明媚的下午,怎么倒像傍晚时分一样昏暗呢,难道变天了吗
?现在天阴下来的话明天花朝节会起大风的!


  我疑惑的抬起头,却猛地发现妈妈正站在漆黑的格子窗影外,身后是灰蒙蒙的
天空;她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俯下头凑近窗格。可能妈妈拿着什么东西所以腾不
出手开门吧!我连忙去帮忙,可是却被拖住了——拉着冰鳍的手还不能丢开啊!


  单手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动那又高又重的排门的,可总不能让妈妈干站在门外吧
,我急得大喊起来:“妈妈自己能进来吗?”


  “既然这么说,我就进来了!”只听见一阵呼啦呼拉的声音,可能是妈妈正在
放下什么招风的东西吧。等这奇怪的声响停下来,妈妈便伸手搭在格子上推动门扉
。这一瞬间,我看见一道靛青的影子一闪而逝……


  中央的排门发出吱嘎声向两边敞开,鲜明的嫩绿色一下子照亮了我的眼睛——
明明是大晴天嘛,为什么刚刚透过窗格子看却是阴沉沉的呢?不过我一时是管不了
那么多的,因为妈妈站在门外向我张开双手:“来……跟妈妈一起走!”


  今天去踏青吗!我立刻欢呼着朝妈妈跑过去,连新衣服的事也丢在脑后了。可
冰鳍这家伙竟然像钉在地上一样不挪窝,一定是嫉妒妈妈带我去玩,故意和我作对
吧!虽然是很想松开手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啦,可祖父总能发现我们不遵守他的嘱
咐,这次再露馅的话,只怕就是筷子的故事加吃指甲客人的故事轮番轰炸了……


  见我不过来,妈妈有点着急了,她在门外踱了几圈,终于像怕摔着那样小心翼
翼的跨过门槛,还探出脚尖点了点地面,简直就是在烂泥地上走路那种姿势。确定
一切正常之后,她疾步走过来,一手抱住我,一手抱住冰鳍。原来是要带我们一起
去!虽然我是很气冰鳍弄脏新衣服,但一个人去踏青的确也不好玩。这样想着我便
摇着冰鳍的手,转头对他扮了个鬼脸以示原谅,可他却还是憨笑着,一点也没意识
到我的宽宏大量。


  不过更让我奇怪的是妈妈的样子——她轻轻巧巧的抱起我们,却没朝门外走,
反而在东张西望一番之后,又把我们放了下来。“怎么办……带不走啊……”妈妈
低声嘟哝着换了个方向,却单独抱起了冰鳍;正纳闷呢,妈妈又丢下他把我给抱了
起来。还没在臂弯里坐稳,妈妈再一次放下我,转着圈左看右看了好一会儿,依旧
抱起了我们两个。原以为折腾这么久,这次总该可以出门了,没想到妈妈还是烦恼
的放我们下地,左右为难的张望着:“不行,有三个啊……”


  “妈妈快点啊!再不出门天要黑了!”我急着去踏青,忍不住用空着的手去摇
妈妈的手腕,可是注意力却被一抹蓝影吸引了,难怪刚刚开门时有道青光呢——妈
妈的手我再熟悉不过了,她指尖上什么时候竟染了靛蓝色的指甲?


  “妈妈的指甲不好看!我不喜欢!”出门的愿望得不到满足,我立刻黄瓜抱不
过来抱瓠子,嚷嚷着抱怨起来。


  “不喜欢……”妈妈的表情本来就已经很着急了,现在看起来更加焦躁,她不
断重复着零碎的句子,“怎么办,不喜欢我……带不走……”


  妈妈今天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啊?我握紧冰鳍的手指无意识地加大了力量,视
线也不由自主地住追着那陌生的青指甲,看着它们停在妈妈唇边……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响起了古怪的声音,一绺靛色丝线应声从妈妈嘴角
垂落下来,逐渐坠落到她胸前的衣服上,渐渐晕成一滩深蓝色水渍,不断蔓延开来
……


  原来我错怪冰鳍了——因为这些水迹,就是溅脏那两件新小袄上的蓝墨水!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伴着这古怪的声音,妈妈再一次靠近我们,近距离
中我看清了那缕蓝线究竟是什么——妈妈正在咬指甲,那条线咬破的指尖流出的深
蓝鲜血!


  不仅仅是指甲,“妈妈”的脸也变青了,那是因为血的颜色就是靛青的吧?


  ——客人中有一个特别喜欢吃指甲,千万不可以放她进来……要分辨她很简单
,因为她的指甲和别人不一样……她有着与众不同的——


  青指甲!


  刚刚为什么没有想起来——一搭没一搭听进去的故事里,祖父说的那个禁忌的
客人,就生着靛青色的指甲!


  我吓得拔腿就要跑,可冰鳍好像完全吓懵了,他挂着一脸傻笑,抓紧我的手愣
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青指甲的“妈妈”越逼越近,我急得号啕大哭:“你不是妈
妈!”


  一听这话“妈妈”立刻不再咬指甲,忙不迭的过来抱我们:“是妈妈!跟妈妈
走……”说着便一把抱起冰鳍。四周一瞬间就昏暗下来,阴风嗖嗖的灌进我脖子,
被灰沙迷住的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根本不是变天了,是“妈妈”背后展开的巨
大青色肉翼遮住了晴朗的天空,灰蒙蒙的翅膀扇出的风把堂屋吹得乱作一团!


  怎么办,冰鳍……一定会被青指甲抓走的!


  我一边大哭一边揪紧冰鳍的手指——就算被一起带上天也没有办法,不可以放
开手的!祖父说过的,不论遇上什么都绝对不可以放开!


  都闭起眼睛听天由命了,可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情——青指甲的“妈妈”竟然
像刚进屋时那样,又一次丢下了冰鳍!她青着一张脸发狂似的扑打双翼转着圈,狠
命咬着指甲,蓝色的水渍溅得满身都是:“怎么办?抱不住啊!哪个才是我的?有
三个……有三个宝宝啊!”


  “这里没有你的宝宝。”混乱的沙尘里,憨笑着的冰鳍突然开口说道,“因为
你是姑获鸟。”


  狂乱的表情一下子冻在青指甲的脸上,与此同时,巨翼掀起的大风就像踩了急
刹车一样,嚓的停住了。陌生的“妈妈”泄了气似的急遽缩小,眨眼间化成一只靛
青指爪的大鸟;从同色的短喙中不断发出摩擦骨头般的鸣叫,这只鸟展开翅膀,倏
忽消失在阳光炫目的天空中。


  顾不得擦脸上的眼泪,我惊讶得连嘴也合不拢了——为什么一听见这“姑获鸟
”这几个字,青指甲的“妈妈”就突然变了样呢?冰鳍似乎看穿了我的疑问,他还
是傻笑着,慢条斯理地说:“因为那是她真正的‘名字’!”


  这不是冰鳍的声音!刚刚喊出“姑获鸟”的时候也是,那分明就是——祖父的
声音!


  我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手拉手的冰鳍就渐渐变化了相貌——我怎么会把它看
成人呢?那分明是竹骨上糊了薄纸扎成彩灯啊!灯样是个坐在麒麟上的胖男孩,笑
得憨憨的,跟刚刚“冰鳍”的笑法一模一样!


  “咦?火翼你怎么在那边啊?不是我手拉手的嘛!”熟悉的声音越过彩灯传来
,我看见冰鳍一脸眼泪和着泥灰,嘴里还吃惊地嚷个不停,问我有什么用,我还想
知道怎么回事呢!


  不知怎么的,我和冰鳍正分别拉住这纸男孩的左右手,难怪刚刚青指甲说一共
有“三个”宝宝!


  丢开那盏灯,我和冰鳍互相吐着舌头笑了起来——一定要快点去书房把刚刚的
事告诉祖父:我们真的碰上那个不能请进门的客人了,而且我们两个人还一起把她
赶出去呢!


  午后的阳光斜斜的铺着,空气里弥漫着新草的芬芳,檐廊下妈妈正把那两件团
狮子花纹的新衣服收回来,一看见我她就皱起眉头。


  “你怎么可以说谎啊?”妈妈走过来点着我的额头,“明明衣服干干净净的,
干嘛向婶婶告状说被弟弟弄脏了?再欺负弟弟的话妈妈可就不喜欢你了!”我一把
抱住额前的手傻笑起来,可妈妈一定猜不出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因为她的指甲不
是青色的!


  就在我眉开眼笑的时候,屋里突然传来婶婶的呵斥声:“冰鳍你过来!看看把
房间弄成什么样子了!还把你的送子灯翻出来,都说不准去书房那边了!”


  是在说刚刚那个纸男孩吧!从我这里看,他的确是变成冰鳍样子;可是从冰鳍
那边看,明明是我的样子啊!“为什么不是我的送子灯嘛?”我有些不满的抗议。



  妈妈一边收拾衣服一边快步向屋里走,随口回答我:“因为你是女孩子,那可
是麒麟送子灯。”虽然看见一团糟的堂屋自己也差点脚软,不过妈妈还是努力的劝
慰婶婶:“常夏,可能是爷爷刚去世,孩子们想念他了,就翻出他送的元宵节礼物
……”


  “可是爷爷刚刚还给我们讲故事的!”冰鳍拉着我回到堂屋里,不服气的申辩
着。


  “阿薰你看,这小孩子说话多犯嫌!”婶婶说着一巴掌就拍在冰鳍头上,外表
柔弱的她却是个火爆脾气。妈妈连忙上去劝解,这样一来婶婶更生气了:“胡说八
道的小孩,让猫头鹰把你抓去!”


  “是姑获鸟!青指甲的姑获鸟!”我在背后大声提醒,看着妈妈和婶婶又惊讶
又恼火的样子,我和冰鳍朝一言不发站在书房门口的祖父扮了个鬼脸,祖父他微微
一笑就藏进了南窗下的花影里,那表情别提多得意了!


  姑获鸟,又叫做天帝女、隐飞鸟、夜行游女什么的,喜欢偷人家的小孩子当作
自己的来养。夜里巡行时,她看见人家晒在外面的小孩衣服,就拿血点在上面做标
记,所以有小孩的人家,可不能在晚上晒孩子的衣服。


  《青指甲》完


  龙眠井


  也不知道二月初二是什么大日子,妈妈和婶婶一早就把针头线脑统统收拾进一
个小点螺匣子里搁起来,说下了班先回娘家去。眼看不早了,我和冰鳍去巷口看了
几次也不见各自的妈妈回来,便无聊的靠在了墙边枇杷树下的井栏上。刻满绳索痕
迹的石井栏对稚龄儿童来说是相当高的,但长辈们还是严厉的禁止我们朝井里张望
或扔东西,生怕我们玩的忘形不留神滑进去。


  不过越是大人禁止的事情对小孩子越有吸引力,见身边没人管束,冰鳍立刻转
身趴上井栏,我也毫不示弱地跟过去,可因为努力探身朝下看的关系,手里的红山
茶一不小心掉进了井中——那是祖父最喜欢的“赤寺”,早春时节,它怒放的颜色
能让整个庭院都鲜活起来。祖父管得可紧了,我好不容易才偷摘到这一朵的!


  那朵红花越过丛丛井檐草挂着露珠的碧绿叶片,无声无息的落在映着蓝天的水
面上,涟漪一圈一圈荡起,摇碎了倒影中的碧空白云,也扰乱了我和冰鳍那同样发
型,一般衣着,甚至连容貌也无比神似的身影。


  因为刚刚没瞅到机会也摘上一朵,此刻冰鳍幸灾乐祸的拍起手来。虽然心里也
大觉可惜,但我却不甘示弱:“哼!这下就不会被祖父发现我摘花了!”可话音还
没落,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就在身边响起:“是礼物吗?”


  我和冰鳍连忙转过身,只见一道长长的萌葱色影子蜿蜒游过视野边缘……


  那种感觉,就像在天空深处从容屈伸的长龙风筝突然出现在触手可及之处一样
,怪异但真实,我们两个惊讶的用力揉眼睛;当移开手时,那团绿意竟全然无迹可
循——站在面前的明明是个少年嘛!


  所谓的少年,在小孩子的眼中和“大人”也没有多少区别。眼前的人略显单薄
的身体上披着一袭轻飘飘的白绢衣,在料峭春寒里看起来格外冷飕飕的。容貌纤细
的他用拈着一朵红花的手懒洋洋的揉着眼睛,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可爱
。我和冰鳍很快就弄清刚刚怎么会错看见萌葱色影子了——那是因为少年的头发,
这个人蓬松的碎发竟染成了和初生嫩叶一样的青葱颜色!我和冰鳍面对面偷笑起来
——这么有趣的头发,真想摸一摸啊!


  “已经很久没人送过我礼物了,谢谢你们!”那绿发少年并不在意我们的无礼
,依然用还没睡醒的口气说着,只顾端详手中的花朵——正是那朵赤寺呢!我和冰
鳍正要回答他:“不用谢”,可是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那山茶花不是掉进井里
了吗?怎么会被他拿在手上?


  “你们好亮啊……”少年用含糊的语调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见我们不解
的样子,他有些害羞的解释起来,“你们看起来挺眼熟的,又亲切又明亮,就像点
燃的犀角一样……”


  自顾自地说到这里,绿发少年好像突然回忆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顿时激动起
来:“对了!对了!我说好像在哪里见过呢——你们之中是不是有一个叫讷言啊?



  讷言?我和冰鳍对看一眼,那是祖父的名字啊!不过说起来,这样称呼祖父的
只有一些奇怪的客人——他们有的长着锐利的獠牙,有人生着狭长的瞳孔,有的耳
朵长长却听不见声音,有的没有脚也能疾行如飞,总之都相当古怪。他们一进大门
就直奔书房找祖父说话,冰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有的时候我只看见他们动嘴,
却完全听不见出声。也许因为这些客人都长得很吓人的缘故吧,祖父总让我们两个
藏到他身后的屏风背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绿发少年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也向
那些难看的陌生人一样,称呼祖父为“讷言”呢?


  见我们不回答,少年有些急躁的催促起来,我和冰鳍摇了摇头。微微的失望掠
过少年修长的眼角,那寂寞的样子看起来相当可怜。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讷言是
我们祖父的名字。”


  “不可以告诉陌生人!”冰鳍连忙阻止我,可已经晚了,少年脸上早已绽开了
灿烂的笑容:“原来你们就是讷言家的啊!难怪那么像!呐,我们做个游戏好不好
?”


  “爷爷说不可以和陌生人玩!”冰鳍毫不犹豫的拒绝。


  “不行,不跟我玩的话就不放你们走!”绿发少年说着蛮不讲理的话,但那任
性的样子却让人讨厌不起来。可我和冰鳍怎样也不会再觉得他“可爱”了,因为伴
着话音,明亮的天色瞬间昏暗,天空骤然缩小,变成了圆圆的镜面退到了遥远的地
方。在我们身边,吸足水气的砖石呈现出一种濡湿的漆黑色泽,像烟囱内部那样愈
高愈狭的空间里,散布着凤尾形草叶映射出的翡翠般的光芒。


  这样的景致,看起来有些眼熟啊!视野中的一切刹那间摇曳而起,我和冰鳍一
下子明白了——这是水底,我们置身于井中的水底!


  “我们玩猜谜的游戏!”绿发少年晃了晃手中的红花,不容辩驳地说,“我们
都说出自己名字的含义让对方猜,如果我猜出了你们的名字,你们就要留下来陪我
;如果你们猜出了我的,我就放你们走。”


  “可是……”冰鳍抗议着,少年轻轻拍手打断他的话:“听好,我的名字——
和我的本性正好相反!轮到你们了!”


  这算什么提示啊!我和冰鳍顿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就差要哭出来了;可对
方却还不依不饶的一再催促,冰鳍只得回答:“我的名字……祖父说,是表示最强
大的水之幻兽……”


  “我知道了!大家说的‘冰鳍’就是你!”少年眯起了眼睛,斩钉截铁的说着
慢慢转向我,“你呢?”这一刻我看见,连他的瞳孔都是明亮的嫩绿色,


  我忍不住退到冰鳍身后,哆哆嗦嗦地说:“我……我的名字和他的相反……”



  一瞬间,那嫩绿色的瞳孔收缩了。少年蹙起细致的眉头:“哎呀……这倒有些
麻烦了……”他看看我,又看看冰鳍,好像在权衡什么的样子,低下头自言自语起
来:“怎么办,这一个的名字说不得……不过也没关系,反正那个冰鳍已经是我的
了,我也用不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


  冰鳍已经是他的了?一听见这句话,我顿时吓得和冰鳍抱作一团——没有办法
,他猜出了答案,可我们两个根本连他名字的头绪都没有找到!


  “你可不要欺负我家的小孩子啊,阳炎!”黑暗中突然响起了苍老的声音。


  “阳炎!你的名字是阳炎!”我和冰鳍不假思索的大喊起来,因为伴着声音出
现在井底幽暗中的,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那是祖父的身影!


  祖父慢慢向我们走来,步伐老迈但却从容,随着他每走一步,熟悉的蓝天和街
巷的景致不断展开,像涨潮般蚕食着漆黑井底的幻象,暗影包围中的绿发少年,缓
缓抬起碧清的眼睛凝视着祖父,露出一个不完整的微妙笑容。而我和冰鳍则欢呼着
跑过去,围拢在祖父膝下——一定没问题的!以前碰上这样的事情时也是如此,只
要祖父在就什么都不用怕!


  绿发少年冷冷的叹了口气:“你出现的还真是时候,讷言。”


  “你输了哦,阳炎。孩子们猜出了你的名字!”祖父微笑着俯身拉起我和冰鳍
。手中突然碰到了什么圆圆硬硬、冰冰凉凉的东西,我正要低头去看,却被祖父阻
止了。


  “那是你告诉他们的!不过猜对了就是猜对了,不管用什么方法……”绿发少
年阳炎倒是很爽快,他用拈花的手指着我,“这一个的名字我虽然知道,但是说不
出口,算我输。但是那一个可是我赢!”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冰鳍的惊叫声随之而
来,定睛看时他已经被阳炎抱在怀里了!


  “我不要抱!好冷啊!你的手好冰啊!”冰鳍用力推着阳炎的脑袋,大声哭喊
。他一哭我也跟着大哭起来——冰鳍要被这个阳炎带走了,带到深不见底的寂寞水
府!我们会就此分开吗,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吗?从有记忆开始我们就已经在一起了
,彼此之间就像一片叶子的正反两面,春天一同从芽苞中萌发,秋天一同在泥土里
腐朽;等待下一个春天来临时,再一次相逢于枝头,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分离



  “活了这么久一点长进也没有,居然诳小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祖父居然还
能不紧不慢的笑着说。


  这下倒勾起了阳炎的怨气,他轻拈着山茶花,故意恨恨的嗔怪道:“讷言才狡
猾呢!上一次我醒来的时候就想带你走来着,可被你躲过了,现在又来坏我的好事
!”


  “我怎么敢啊!”祖父摇了摇头把我推到了前面,“这两个孩子自打出生就在
一起,现在硬生生的分别了,至少要让他们送个饯礼当纪念吧!”


  祖父不管冰鳍了,现在连我也要送到阳炎那边去吗?我害怕得急忙后退,祖父
作势安抚,却在我耳边低语:“快去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冰鳍。不然他就真的要被带
走了!”我一下子停住了挣扎的动作——原来祖父不是不要我们!像以前把我和冰
鳍藏在屏风后面那样,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们!


  阳炎虽然将信将疑,但估计到两个小孩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便放下冰鳍,却还
是用持着赤寺山茶的手牵着他。我疾步跑到他们面前,把祖父藏在我手中那圆圆硬
硬的东西塞给冰鳍。这一刹那我看清那是个小匣子,黑沉沉的底色上,旖旎的光晕
暗淡流动——这不正是早上妈妈和婶婶收拾针线的点螺漆匣吗?


  雨点般的声响伴着冰鳍接过匣子的动作响起。阳炎一下子变了脸色,露出好像
碰见了什么可怕东西一样的表情。冰鳍一见这架势立刻心领神会,故意用力摇起匣
子来。这下对方再也忍不住了:“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啊?”


  “是针。”祖父悠然的笑了起来。


  “快丢掉!”阳炎别过脸掩住眼睛大喊起来。


  祖父呵呵笑着摇起头:“不行,不行。那孩子天生喜欢女红,一刻也离不开针
线啊!”


  “就是啊!”冰鳍说着作势要打开针盒。阳炎一下子甩开手,飘一样的退向井
栏,连那朵赤寺山茶也失手远远落到一边:“可恶啊!我不带这孩子走了还不行嘛
!”


  “那可是你说的!”祖父慢条斯理的接了一句,“那就这么说定了。”


  无言地看着冰鳍一溜烟的跑回祖父身边和我挤在一起,阳炎冷笑起来:“讷言
你总是算计我们,从不顾惜大家是同类的情分!”


  沉静的微笑依然在祖父眼角的皱纹间隐现:“我们不是同类,我是人。”


  阳炎毫不留情地洒下一串流水般的笑声:“人?能看见我们,能被我们看见,
还说自己是人?”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高声反驳:“有什么不对吗?难道阳炎就不是人?我们难
道有哪里不同吗?”看起来冰鳍也非常赞同,跟着连连点头。


  轻微的笑声代替了回答,祖父和阳炎都转过头饶有兴致的看着我们。虽然他们
无法望见彼此,但我却可以看到,此刻年少的阳炎和苍老的祖父脸上,浮现出相同
的笑容——那背阴处寂然绽放的花朵一样的笑容。


  阳炎轻轻甩动烟柳一样的乱发,看那动作,是到他决定离开的时候了。


  “等一等!”这一刻,冰鳍竟然喊住了即将离去的少年,他捡起了落在地上的
赤寺山茶,一语不发的将那枝红萼递到了阳炎面前。阳炎不解的皱起眉头,但我却
早已明瞭了冰鳍的意思,连忙解释:“这朵花已经是阳炎你的了啊!”


  神情萧爽的阳炎此刻却呆住了,接着他无可奈何的笑了起来,小心翼翼的伸手
接过那朵酲红的山茶:“果然是讷言家的孩子——像点燃的犀角,总是在可望而不
可即的地方发光……真拿你们没办法……”


  “谢谢你,冰鳍,还有……火翼。”说出我名字的一瞬间,阳炎化为蜿蜒屈伸
的长长绿影,游走盘旋着渐渐淡去,那抹残影倏忽没入井口而消失……


  “终于把这难缠的家伙送回去了!”祖父注视着恢复了平静的井水,长长的舒
了一口气。


  “冰鳍不是男孩子吗?把针线盒给我啦!”早已忘了危险的我又开始了抢玩具
的游戏。冰鳍当然不肯轻易交出:“你是女生就了不起吗?爷爷说我一刻也离不开
女红的啊!”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祖父的声音罕见的严厉,“我嘱咐的事都丢到脑后了
吧!偷偷摘花,到井边淘气,居然还敢跟阳炎玩游戏!幸亏今天他刚醒,还看不清
东西,怕被针伤了眼睛,不然看你们怎么收拾!”


  ——不准看陌生人的眼睛,更不准和他们说话;只准和冰鳍互相称呼乳名,穿
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发型……祖父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奇怪规矩。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阳炎也好,那些古怪的客人也好,他们都会哭会笑,虽然容貌有些特别,但和
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见我和冰鳍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祖父苦笑着叹了口气:“就像阳炎说的那样,
我们是点燃的犀角,总是照亮本应永远留在黑暗中的东西。可你们似乎还没有身为
燃犀的觉悟……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保护自己呢?我总有一天会离开的……”


  “不要不要不要!我们要和爷爷永远在一起。”祖父总是这样,当我们犯错时
他从不横加训斥,而是叹息着说“离开”什么的,每到这时候我和冰鳍总是抱紧他
拼命撒娇,这下祖父他也就只能毫无办法的原谅我们了。


  祖父牵着我们的手往家走时,我和冰鳍都忍不住一再回头看向巷口,那里阒无
人迹,只有井栏孤寂的静立在枇杷的树荫下。我忍不住摇晃着祖父的手问:“阳炎
一个人生活在井底不寂寞吗?为什么不搬家呢?”


  祖父恢复了慈祥的态度,低头温和的微笑着:“我也不知道——也许他要守护
水脉,也许他有要等的人。所以……千万不要打扰他。”


  面对生人时别别扭扭的冰鳍,在祖父面前却特别饶舌:“爷爷,爷爷!阳炎说
他的名字和自己的本性相反,又不敢叫火翼的名字,他究竟是什么人啊?”


  祖父的笑意更深了,他轻轻的摇头:“现在还不能说——等你们长大以后自然
就会明白。”


  直到今天,我和冰鳍偶尔还会看见巷口大枇杷树下的井栏上,坐着一位清秀的
少年,他白衣襟口插着艳丽的红山茶,还染着怪异的绿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每当这个时候,我们两个总会静静走过——他也许是守护水脉累了出来散心,也许
是在眺望他等待的身影;如果我们不去打扰的话,他也会装作没有看见我们……


  就像祖父希望那样——如今那些陌生而怪异的客人虽然还是不断叩访我们的生
活,但我和冰鳍正逐渐学会如何与他们相处。虽然祖父已经不在我们的身边,但我
和冰鳍始终相信,他一定还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默默的注视,默默的守护着燃犀
的光芒……


  二月初二,俗称“龙抬头”,传说这一天蛰伏的龙会从冬眠中醒来。女子在这
一天是严禁动针线的,因为刚醒的龙睡眼惺忪,怕飞针走线时不小心会伤了龙目。
于是二月二这天,出嫁的就回娘家,没出嫁的就串门访友,特别是古时候,大门不
出二门不迈的女眷能够有一整天游玩的时间,可真要感谢大大小小的龙呢。


  《龙眠井》完



--
                        我从没有把握
            一天用来出生 一天用来死亡
            我只有两天
            我从没有把握
            一天用来希望 一天用来绝望
            我只有两天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192.168.83.228]


[回到开始] [上一篇][下一篇]

荔园在线首页 友情链接:深圳大学 深大招生 荔园晨风BBS S-Term软件 网络书店